十月十四日。
星期六上午的课一如往常,有点慵懒地渐渐过去。古文教师反刍着咒语般的古文,听到一半我就得忍着不打呵欠。预报说最近会有台风,但现在还丝毫看不出这样的征兆,外面是一整片的蓝天。
放眼往教室内看去,就看到有很多座位都空着。前面不远处的凉介座位空着,靠近走廊的伊万里座位也空着,身后靠近门的黑井座位也一样。伊万里和黑井到昨天都还有来,所以今天应该只是刚好请假,但凉介则是长期持续缺席。
——第一届「天野河星乃见面会」开办!
两天前看到的公告内容实在太荒唐了。一个冒牌货,不但在网路上冒充真货,还宣告要在现实中办网友聚会。看在星乃本人眼里,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如此挑衅。见面会的宣传不限于催特,还扩大到脸志、Instantgram等其他社群网站,留言数已经超过一千。我虽然心想这种聚会到底会有谁去参加,但看到留言栏里说要参加的人怎么说,就看得出有不少人认为这是星乃本人所办。其中甚至有留言说是网路新闻站要来采访,可说形成了一股盛况,实在令人恼火。
举办日是十月十五日,也就是明天。
星乃似乎不会出席。她仿佛要强调「谁要去这种可疑的网聚」,用力收起笔记型电脑,不高兴地撤回她的大本营——电脑桌的另一头。
相对地,我则有所犹豫。由假账号办的网聚——聚会上会做些什么事情,让我很有兴趣知道。如果假账号「里面的人」会到会场,那就是揭穿对方真面目的大好机会。然而,也不能否定这有可能是圈套的风险,反而会觉得参加实在有勇无谋。总之,时机实在太巧。我在布告栏上跟「主谋」对话,一提起网聚,对方就撤收,紧接着这个假账号就宣告要办网聚。要说巧合也未免太巧。
从结论说起,我采取了「妥协方案」。
考虑到当天的情形会在网路上「直播」,我们决定收看直播。另外我们也从关注假账号的人当中,挑选出看来比较会积极分享活动实况或上传影片的人,关注他们以便收集情报。而且从Europa事件的来龙去脉来看,也猜得出即使有人来,终究也是「手脚」,「主谋」多半不会现身。既然如此,就觉得我们也透过网路看直播比较妥当吧。
这些念头想着想着,今天的最后一堂课就上完了。同班同学收拾东西时,我用手机查看状况。假账号还是一样,继续在宣传网聚。
就在这时。
「——平野同学。」
有人叫我。抬头一看,眼前是个绑辫子的眼镜少女。
「怎么啦,宇宙?」「可以跟你讲一下话吗?」「嗯,可以啊。」换作是平常,她应该已经让眼镜亮出反光,说道:「我说过别用这个绰号叫我吧?」今天却没有任何反应。而且她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僵硬?
「你有听说什么姐姐的消息吗?」
「秋樱姐?」
「怎么说,最近完全联络不上。我就想说平野同学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不,我也不知道。我有打电话给她,但完全没回应。」
「这样啊……」
宇野带着沮丧的表情说下去:
「姐姐她随时都为了采访,到处跑来跑去,所以本来就常会联络不上。上次我们约好一起去看电影,她还放我鸽子。过去她会临时取消,但至少都会有联络,所以我就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有问过其他可以联络的——」
我正想详细问下去时——
校内广播的钟声响起。
『2年A班山科凉介同学,请立刻到办公室。』
凉介……?我从椅子上站起,说声:「抱歉,宇野,我们改天聊!」就跑了出去。
——凉介来上学了!
级任导师当然也知道他长期缺席。这也就表示,刚刚的广播是以凉介来到学校为前提。我觉得说得通。
我冲出教室,弯过走廊,办公室就近在眼前。
我打开门冲进去,首先就去找级任导师的座位。记得是在靠走廊的位子。
「金城老师!」我这么一喊,这位年约半百的教师就抬起头。
「喔,是平野啊。怎么啦?」
「呃,那个……凉介——山科凉介,还没来学校吗?」
「还没来啊。」
「他做了什么事吗?」
「也不是做了什么……是缺了些文件。」
「文件……」我的目光停在导师桌上的一个薄信封。「老师,这该不会……是他的退学申请?」
「怎么,原来你知道?」
年约半百的教师拿起信封,摸了摸白胡须。
「对喔,你们经常混在一起啊。我说啊,平野,这种事问学生也不太对,但你对山科要辍学的理由,知不知道些什么?」
「不……详情我也不清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含糊带过。
「老师,请问,可以让我在这里等他吗?」
「好啊。来,七月老师的座位现在空着,坐下来喝个茶吧。」
老师拉出旁边的椅子,要我坐下。「失礼了。」我坐下来,在靠背很松的椅子上度过了一段静不下来的时间。
结果凉介并未现身。
老师说了声「如果他来,我会要他跟你联络」,然后就叫我回家了。
○
回家路上。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走在傍晚的路上。
刚才我去过凉介家,但按门铃也没有人出来。我还绕到房子后头看,但也没看见那台银色的机车,看来凉介出去了。我还不死心,在附近的树荫下等他回家,结果等到夕阳都西下了。
凉介……
虽说我早有觉悟,但知道他提出退学申请还是让我很震撼。既觉得该来的一天来了,同时又恨自己如此无力,完全没能为打破僵局做出任何贡献,只有后悔在丹田翻腾。我踩着沉重的脚步,弯过转角,看到这条路灯很少的路伸手不见五指。就像在象征我的未来,让我踏出的脚步更加沉重。
就在我要走过行人穿越道时。
我正发着呆,被突然响起的喇叭声吓得愣住。有车从我眼前开过,让我发现到行人用的灯号已经变成红色。我差点就没命了。我拍打脸颊提醒自己不能这样,但心情还是好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恶作剧。
一辆机车从眼前掠过。车身在我眼底留下银色的残像,往道路远方骑走。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觉得那车身并不陌生。
——凉介……?
不知不觉间,我的脚已经在步道上飞奔。我不知道刚才骑在那辆机车上的人是否真的就是凉介。只是,机车的种类和安全帽的颜色都一模一样,让我从中看到了凉介留在我记忆中的身影。
当灯号变成红灯,机车在车道前方停下,我更是拼命奔跑。我喘着大气。就在快到的时候,绿灯无情地亮起,机车又往前行驶。但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继续奔跑。
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做傻事。我不可能追上机车,即使追上,也未必就是凉介的机车。而且即使真是凉介,我又讲得出什么足以说服他的话吗?
但我还是往前跑。我心想:今天再不做点什么,一切就会太迟。今天凉介提出了退学申请。我觉得这就是他和我的命运还有交错的最后一个分歧点。
机车已经不见了。即使遇到红灯,也只有汽车停下。我手撑着两边膝盖,喘着大气,满身大汗,但还是再度往前奔跑。
或许是上天一直看着我这种不认命的挣扎吧。
「啊……」
弯过转角处,停着一辆机车。骑士把机车靠在路肩,在看手机。接着又把手机收好,准备再往前骑。
「凉介……!」
我大喊。
结果骑士转过来看我,然后脱下了安全帽。
「大……大地同学?」
他震惊地睁大眼睛。太好了,果然是凉介。
「怎么啦?而且你满脸都是汗耶。」
「凉介。」
我用快打结的双脚走近他。膝盖已经在发抖。
「你,今天,去提退学申请……」
「啊~~你已经知道啦?」他说得轻松。「嗯,我去交了。」
「你……」我该说什么才好?我想起了以前在凉介家门前,他对我说过的话。说已经够了。
「凉介,我说啊——」
「大地同学,你想说什么我懂。」
被他抢先了。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凉介……」我说不出话来。凉介的表情很平静,却有着觉悟。
换作是前不久的我,在这一步就会退开。我会看现场气氛,不会踏进有可能惹对方不高兴的领域。凉介现在显得很见外,目光一对到就会从我脸上撇开,就和之前对我宣告「大地同学,已经够了」的时候一样。气氛沉重得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膜挡在我们两人之间。
我一直在逃避这样的气氛。二十五年来,一直在逃避。可是现在,我已经发现这样不行。我握紧拳头。其实我很怕,怕被他问起:「你自己又怎样?」可是,一定不是只有我会怕。
——都会觉得「管他的!」——
当伊万里的面孔从脑海中掠过,我觉得她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把。
「我不希望你辍学。」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楚地告诉他。
「我不希望你辍学。」
「大地同学,谢谢你。可是我,已经——」
「不要退学。」不管要说几次,我都继续说。「我不想要你辍学。我想跟你一起上学,一起毕业。」
「大地同学……」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相信他很意外,意外我这个平常都不会干涉对方隐私的人会像这样干涉他。
我没有自信会顺利,就只是吐露真心。这样就只是把自己的感情硬塞给对方。
而现实果然没这么简单。
「对不起,大地同学。」他戴上安全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那我走了。」
引擎声响起。
「不要辍学!」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的呼喊。凉介骑着机车离开,银色的轨迹被吸进街角。
当我放开不知不觉间握紧的拳头,指甲已经在手掌上掐出一个个眉月形的痕迹。
2
二○一七年十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那场「见面会」即将开始时,我在星乃的房间待命。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JAXA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举办记者会。我开着笔记型电脑等见面会直播,同时也用手机查看记者会的情形。记者会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进展,只看到六星卫一以得意的表情回答记者的提问。
星乃还是老样子。她静静坐在自己爱用的电脑前,盯着画面看。我朝她瞥了一眼,不知该不该说果然,画面上显示的是即将从本日三点开始播放的见面会直播。
萤幕上已经拍到开场前的会场。大部分座位都已经坐了人,看过去大概可以收容一百人左右,前方有讲台与大型萤幕。根据事先告知的资讯,会场是大型连锁咖啡店「香榭」的新宿西口店。这系列连锁店还兼营出租会议室,一查地图,看来是位于闹区一栋住商混合大楼的二楼。是附近的上班族会用来开会或谈生意的去处。
接着时间到了。
『第一届天野河星乃网友见面会,正式开始。』
会场上听见有点动画风的生硬广播。大概是用音效合成软体弄出来的吧。会场上响起掌声,萤幕上显示出「第一届天野河星乃网友见面会」的文字。这幅光景与其说是见面会,更像是影片欣赏会。我往身旁一瞥,看见星乃以前倾的姿势盯着萤幕看。
拉回视线一看,直播——严格说来是会场内的萤幕,暂时变成全黑。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开始呢?搞不好,画面上会出现「星乃」的冒牌货?例如让一个长得很像的人物登场,又或者是拿廉价的CG敷衍带过——
可是,我的预测全都落空了。
画面突然亮起。
——怎么回事?
萤幕上显示出一幅「风景」。大概是从下拍树木,树叶间洒落的阳光将画面照得发白,接着就像拍外景似的转动镜头,照出不同的景色。那里是个斜坡上有树木林立的地方,开垦过的一块空地上可以看见许多灰色的石块。
墓地?
墓地内有着成排有点老旧的卒塔婆,让人感受到这里的历史。有用新石材砌成的石碑,也有已经风化而长青苔的石碑,让我想起乡下历代祖先的墓地。隐约看得出这里是相当大的寺院。
——这是怎样……?
会场开始有了一片交头接耳的声浪。号称见面会,开场却是没有任何解释,就一直放墓地的影片给人看,当然会让人一头雾水。即使是为了垫档撑到下一个节目开始而放的风景影片,也不可能选择墓地。
然而尽管会场上继续交头接耳,影片仍继续播放。走了一会儿,摄影者总算停下脚步。摄影机慢慢旋转,将一块墓碑捕捉在画面正中央。
——唔!
刻在墓碑上的姓氏让我暗自惊呼。
天野河家之墓。
我听见喀当一声。星乃站起来,凝视着画面。她似乎注意到我的动静,转头看我。一瞬间,我们对看一眼,然后又一起拉回画面。星乃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开。
画面上听到叩的一声响。先前因为手震而晃动的摄影机停住了。摄影机的位置稍微调整了两三次后,就将墓碑固定在画面正中央。想来应该是用三脚架之类的东西固定住了摄影机。
「啊……」接着摄影师现身了。
摄影师的模样实在太莫名,头上戴着某种头盔,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似的衣服。虽然一眼就看得出很廉价,不是真货,即使如此,我还有在我身旁看着的少女仍然看得出这服装意味着什么。
「太空人」。
满是Cosplay味的太空装。穿着这衣服的人物在镜头前挥着手。这到底是什么演出呢?还是说这个人现在就会脱掉头盔,让一个英姿焕发的黑发美少女「天野河星乃」现身?但就算这样,也不用找墓地——我正想着这样的念头,这个Cosplay太空人做出了我完全想象不到的行动。
「太空人」慢慢远离墓碑,走到画面上拍不到的位置后,隔了一阵子。接着听见一阵喀嚓喀嚓的声响,画面上只看到墓碑。
然后——
一声清脆的声响。下一瞬间,就好像泼出油漆一样——不,实际上真的就是油漆吧——画面上的墓碑染成了粉红色。「天野河家之墓」这行字当中的「天野」部分被油漆泼得看不出是什么字。
又传来声响。这次是「河」字染成粉红色,油漆像血浆一样流下墓碑。我想起了宇野秋樱的「漆弹枪」。
这个人是在枪击墓碑——用漆弹枪。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这个人无视这些疑问,继续「枪击」。墓碑不断染上油漆,渐渐化为不一样的物体。等不知道射完第几颗「子弹」后,又听到喀嚓喀嚓几声弹匣落地的声响,然后开始一阵枪击。短短两三分钟,墓碑已经一片粉红,看不出上面的字,粉红油漆停留不住,像黏液般流到墓地上。
我战战兢兢地往旁一看,星乃小小的背影连连发抖。不知道是惊愕还是愤怒,总之已经蓄积了极为高压的情绪。小小的身体默默颤抖的模样感觉就像快要爆炸的炸弹,非常可怕。
接着炸弹爆炸的时候到了。
Cosplay太空人——不,这个人已经无疑是器物毁损的「嫌犯」——一共发射了二十发左右的子弹后,又出现在画面中。接着右手唰唰几声卸下一个罐子般的东西,站到墓碑前。这油漆可能是快干漆,只见这个人也没有确认油漆干了没,发出咻咻几声喷气声,开始进行某种作业。几秒钟后,嫌犯往旁挪开一步,就看到墓碑上用深红色喷漆写上了几个字。
天诛——上面写着这两个大字。
这显然是对星乃以及星乃父母的「冒渎」。用油漆涂在埋着已故之人的墓碑上就已经天理难容,更别说还在墓碑上写下令人联想起Europa事件的涂鸦,是一种把快要治好的伤口疮疤揭开,扯得血肉模糊的非人行径。我实在太生气,差点忍不住就要一拳捶在电脑上,但累积了更多怒气的少女就在这个时候理智断线了。
下一瞬间。
一声难以形容的轰然巨响响起。声响简直像巨大的建筑物倒塌,我吓了一跳,看见萤幕散出火花飞上天。当我理解到是星乃一拳打得笔记型电脑飞起时,少女已经提起手上的空气枪,朝着落到地上还勉强发光的萤幕啪啪啪地连续射击。这阵像是要给快断气的目标最后一击的枪击中,我一直低下头,躲避如雨下的BB弹跳弹。过了一会儿,可怜的电脑没有动静之后,少女喘着大气,提着空气枪,还不放过液晶完全遭到粉碎的画面,光着脚丫继续踹。这名少女沸点很低,动不动就发脾气,但包括「第一轮」在内,这也许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气到这个地步。她就是如此凶狠,一脸杀气,甚至连我都以为自己会被她一股脑儿地杀了。
「……星乃?」
我战战兢兢地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精光暴现的视线看过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将空气枪朝我用力一扔。「危险啊!」我低头避开,少女接着就以几乎要咬碎臼齿的力道咬紧牙关,把房间里堆的破铜烂铁当足球似的踢开。H─Ⅱ火箭的模型在墙上撞得粉碎。
「你、你冷静点,好不好?」「放开我!」「慢着慢着,先深呼吸!慢慢来!」「那个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别说那么多了,你先冷静!」
我从后架住不断发脾气的少女,她仍继续挣扎,让我腹部与下巴挨了两三记拐子,就这么手忙脚乱地扭在一起几分钟。等这烟火弹似的少女总算平息下来,我还小心地问:「还好吗?我要放手喽?你可别又闹起来喔。」然后轻轻放开手。少女回过头狠狠瞪着我,但再度踢开地上的邮购空纸箱后就踩着重重的脚步,回到自己的领域去了。
——这脾气也发得太夸张了吧……
我想归想,同时却也觉得无可厚非。
对星乃而言,父母是不容他人侵犯的「圣域」。对这名敢公开表示自己讨厌地球人的少女而言,这世上就只有父母是她可以无条件寄托心灵的对象。而这个人就是用那样的方式侮辱了她的父母,也难怪她会盛怒如狂。我拼命阻止星乃,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但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一股怒气熊熊燃烧。如果嫌犯出现在眼前,或许我也会和星乃一样,用空气枪把这个人打成蜂窝。
桌上的笔记型电脑还在继续播放「见面会」的情形。想到星乃气成那样,我对于该不该继续收看也有点犹豫,结果就在这时——
门铃响了。
我朝星乃一瞥,看出她完全无意去应门,于是起身走到舱门前,从设置在那儿的访客监视器查看。
「——!」
我说不出话来。
接着急忙打开舱门,只穿着袜子就直接跳过玄关,打开大门。一名娇小的少女就靠在玄关旁的墙边,倒在地上。
「叶月……!」
我跑向穿着粉红色上衣的少女身旁,尽快但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少女的颈子往后一倒,看得出完全没有意识。
「星乃……!」
「我知道。」门一开,星乃一手拿着我的手机出来。她将手机交给我,说道:「月见野市三丁目2─6银河庄。」手机已经打通一一九,传来「请问是火灾还是要叫救护车?」的发问,我大喊:「救护车!」
——为什么叶月会……
几分钟后,我听着救护车的警笛声,一直看着怀里这个十二岁的小小儿时玩伴那苍白的脸孔。
星乃默不作声,低头看着叶月。
忽然间,我想起了叶月和星乃是没有血缘的姐妹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3
「叶月……!」
真理亚赶来医院是在叶月被送医大约两小时后。她大概真的是急着赶来,一头银色头发都翘起来了。
「啊,妈。」叶月在医院的病床上,连连眨着眼睛回答。看来母亲拼了命的模样让她有点吃惊。
「你、你起来不要紧吗?」
「嗯,不要紧。我去找大哥哥,结果突然头昏。」
女儿一这么回答,真理亚就重重吐出一口气。「医生说是轻微的脑震荡,检查结果没有任何问题。」我补充说明。
「真是的……你这孩子,不要让妈妈这么担心~~」
「嘻嘻。」
「还嘻嘻呢。」
女儿就像漫画似的扮个鬼脸,真理亚傻眼地告诫。
大致的情形我已经在邮件中提过,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解释。叶月在银河庄昏倒,被救护车送来站前的医院。她在医师诊疗过程中醒来,但还是做了检查,结果没有异状。为防万一,今天就在医院住一晚。
「……那我差不多要先走了。」
时刻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出头。
「大地,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帮了大忙。今天我会留在这里过夜,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真理亚对我深深一鞠躬。
「不,这没什么……那星乃,我们走喽。」
我对坐在房间最里面的娇小少女这么说。
「星乃,也谢谢你喔。」真理亚这么一说,星乃就有点不知所措,小声回答:「嗯、嗯。」
把星乃带来医院的是我。她本来不太想来,我拜托她:「来帮我。」于是一起搭救护车来到医院。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发生过见面会那件事,让情绪不稳定的她独自留在房间里会让我很不安。
「星乃姐。」
我们临走之际,叶月开了口。
「非常谢谢你。」
「……」
星乃什么也不说,默默点头致意。
我们走出医院后,立刻招了计程车到银河庄。真理亚给我们的计程车费相当多,我一边心想明天得去把找的钱还给她,一边走进银河庄前院。
这时手机响了。
【宇野宙海】
看到来电画面,我心想还真稀奇。平常宇野几乎从来不会打我的手机。
我想说可能是和宇野秋樱联络上了,于是接起电话。
「喂?」
『平、平野同学。』
——怎么了?
她声调不对劲。
「喂,是宇野吗?」『嗯、嗯,是我。』「怎么了?」『呃、呃,是姐姐,可是,那个……她、她……』宇野焦急地连说了好几次「她」。
「喂,宇野,你冷静点。慢慢说就好,秋樱姐怎么了?」
『她昏倒了。』宇野这才总算吐出这几个字。
「昏倒?」
『听说是在都内,呃,在中野区倒在地上。医院联络我,说她头部出血……』
——什么?
头部出血?
我正要问是不是被人攻击,但考虑到宇野现在的情形,就不免犹豫。
「你现在人在哪?」『在、在医院。』「伤势呢?」『不知道。医师在看诊,然后说要动紧急手术……』
宇野说到这里语带哽咽,我一边安抚她一边问出情形。
大约两小时前,都内的一间医院打电话到宇野家,说是秋樱被紧急送医,正准备动手术,所以希望她过去一趟。现在她与秋樱的母亲也都已经赶来,现在在等手术。她打电话给我的理由,是秋樱身上的手机留有很多打给我的通话纪录。
——秋樱遭到攻击?
我让宇野镇定下来,关掉手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理解跟不上状况。继叶月之后,连秋樱也送医了。当然叶月并不是遭到攻击,秋樱也未必是,但一天之内有两个认识的人住院,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事情。
发生什么状况了……
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轻轻从背上抚过。
接着没过多久,我的预感就命中了。就在我走进二○一号室去上洗手间的时候。
「星乃,差不多该吃晚饭——」
我话说到一半,看向屋内时。
她不在。
「星乃……?」换作是平时,这名少女应该会从电脑桌另一头用狐疑的视线看我,现在她却不在房里。
我背脊窜过一阵恶寒。
「喂,星乃!星乃……!」
我怀着祈祷般的心情查看浴室与储藏室,敲过厕所的门之后打开,但哪儿都找不到少女。为防万一,我连橱柜都打开来看过,这一整户里就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是去买晚餐吗?不对……不可能吧。
星乃是重度茧居族,没有天大的理由,她不会出门,而且买东西也都从邮购买。若说她有什么出门的理由,也只有展出父母照片的「大ISS展」与「太空人展」之类说什么也想去看的活动。还有就是像前几天去买那本刊登六星访谈的杂志那样,有东西让她等不及邮购再度进货,说什么也想拿到。不管怎么说,都难以想象会需要在这个时段外出。
该不会……
绑票?
我想起宇野秋樱受到攻击的事件,心脏突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不会吧,不可能会有这种事。银河庄是铜墙铁壁的避难所,除非星乃从里头开门,不然这门绝对打不开,而且这舱门防弹又防火,想要不闹得有人报警就闯入是不可能的。
对了!
我拨开大堆破铜烂铁,查看设置在舱门旁的萤幕。星乃重度的厌世倾向影响下,不只是玄关前,整个银河庄周遭都有防盗摄影机在录影。只要看录影画面,应该就知道有没有入侵者。
我回溯到大约十五分钟前,开始播放。
【18:00】没有异状。这阵子有几名行人、几辆车、一辆自行车经过。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异状。
【18:10】我们回来。我和星乃两个人回到银河庄,紧接着我进了厕所。
【18:11】就是在这个时候。「啊!」画面上,二○一号室的门开了。接着黑发少女猛然冲了出去。她背着小小的背包,手上也拿着东西。我按停画面,放大来看。错不了,是星乃。
——怎么了?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
星乃跑下楼梯,冲进事先叫好的计程车——不对,是我们搭回来的那辆计程车,而星乃让司机在原地等候。
得知星乃并非遭到绑票或攻击,让我先松了一口气。但那个茧居族少女会迫切地冲出家门,这件事本身就绝非寻常。
她现在有可能去的地方……
我试着想,但什么地方都想不到。毕竟星乃几乎没有所谓常去的地方,想不到也是当然。照这样子看来,大概也不是去见真理亚。再来就是——
——那个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啊……」我不由得用手捂住嘴。
我想到了。
星乃可能会去的地方。
4
「不用找了!」
我把万圆钞丢给计程车司机,从车门冲了出去。
光秒寺——天野河家历代祖先的墓所在的寺庙,从月见野市搭计程车约三十分钟,一整片开垦出来的空地上有着大量的墓碑密集林立,我在「第一轮」的世界里也曾数次陪星乃来扫墓。
停了大约二十辆汽车的停车场,如今在夜色当中,像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只有斜坡上零星几盏路灯,整片墓地几乎都没有灯光。就像拼布一样不断扩大而巨大化的墓地,令人联想起增殖的细胞。
事到如今我才想到,早知道就该带手电筒来。我一边凝神观察一边按照模糊的记忆寻找天野河家的墓。我穿过停车场进入墓地后,就有一整群飞虫扑面而来,我粗暴地挥赶开来。
——那个地球人,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找星乃。那场见面会的直播,她父母的墓碑遭到污损,受到再严重不过的侮辱。星乃激怒如狂,非常有可能会不顾后果地跑来这里。
——星乃……!
我就像被人追赶似的,急忙到处寻找星乃。
这本来不是应该一个人来的地方。三更半夜,在杳无人烟的深山里拨开草丛前进,去找天野河家的墓。那个来历不明的Cosplay太空人像那样用油漆在墓碑上乱涂一通,挑衅了星乃,这点无庸置疑。若是如此,那也就可以轻易想象到这是一个圈套。为防万一,我从星乃家带了金属球棒,装在蓝色塑胶袋里,但我不知道这种东西能派上多少用场。即使如此,我还是来到了这里。理由很单纯,因为我不可能放星乃一个人去危险地带,却置之不理。
我举着球棒,微微蹲低,慢慢走向我要找的地方。我尽可能让自己不醒目,走迂回路线,躲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行进。
我在黑暗中独自前进,心跳愈来愈快。心中闪过应该要通知凉介和伊万里的想法,但立刻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我不能把他们牵连进来。女儿叶月才刚倒地的真理亚也是一样。只是话说回来,现阶段即使想报警,只不过是墓碑被人用油漆弄脏,警察到底愿意采取多少行动也令人很有疑问。我搭计程车时不抱期望地打了一一○试着说明情形。可是,经过「油漆?」「墓碑被人涂鸦?」「算是器物毁损吧。」「朋友失踪?」「是喔,三十分钟前……」「不,我们不能马上赶去……」这些不会有结果的问答,我耐不住性子,喊说:「搞清楚,是有高中女生受到攻击啊!」然后讯号就断了。等抵达目的地,付了钱后,计程车司机用掺杂好奇与狐疑的眼神看我,但现在我没空理这种事。
我没办法等警察抵达。现在这一瞬间,星乃可能就已经遇到危险。
——记得是半山腰,微微靠右侧……
我靠着记忆,寻找星乃老家的墓所在之处。设置在山坡上的墓地就像梯田一样,一段段往上延伸。
我在有如亡灵招手的灰色墓碑间穿梭。先通过最前面一段墓地,爬上楼梯,踏入下一段墓地后,我往右弯,继续走。斜坡右侧是一处耸立的断崖,设有防止摔落的栅栏。我先走到栅栏边,然后微微往上前进,就找到了这块墓碑。
天野河家之墓。
——咦?
不对劲。
见面会的现场直播中,我们看到的那段影片里,有个做太空人打扮的人物对那块墓碑发射「漆弹」,还涂鸦了「天诛」两字。照理说是这样,但眼前的墓碑却完好如初,「天野河家之墓」这几个字清清楚楚。既没有任何污损的情形,也没有用红色喷漆写上的「天诛」两字。
怎、怎么回事?我脑子里一团乱。在影片里,墓碑确实被涂鸦了。而那些油漆,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涂鸦弄得那么一塌糊涂,实在不觉得有那么容易就清理干净。那么这到底是……?
这个疑问立刻得到了解决。
我听见唰的一声。是踏上小石子的声响。
回头一看,有东西动了。
墓地一片漆黑。无数墓碑就像浮现在太空汪洋里的死去的星星,在那当中有个人影慢慢接近。明明几乎没有月光,却像幽灵般出现的人物。这个人全身穿着白色防护服似的衣服,只有头部又圆又大——不对,那不是人的头,是头盔——
太空人。
当我认知到这一点的瞬间,有东西爆开了。
白色粉尘飞起,我前不远的墓碑发出了声响。我反射性地蹲低。「刚刚那是什么」的念头只浮现了一瞬间,脑袋立刻认知到事态。
枪击。
我背靠着天野河家的墓碑躲起的瞬间,第二枪命中了。墓碑旁的小石子喷飞,在黑暗中就像白色的烟火一样溅出火花。不是漆弹,是不折不扣的实弹。
这让我不得不认知到那场直播是陷阱。那是个钓饵,透过对墓碑涂鸦激怒星乃,把我们引来。
枪声又响起了。枪声回荡在深山中,被厚实的夜晚空气吸收。我动如脱兔地压低身体飞奔而出,拿墓碑群当盾牌拼命逃走。头上传来声响。我不知道是子弹削过墓碑的声响,还是打穿卒塔婆的声响。我毫不回头,朝墓地更里头前进,急忙跑向最近的阶梯。石阶上溅出火花,但我仍然全力逃跑再逃跑,连滚带爬地躲到墓碑后。不知不觉间,金属球棒已经不在手边。是我被枪击吓到,不小心放手了。
该死,果然啊——恐惧与后悔在脑子里翻腾。
我拿墓碑当遮蔽物逃跑,子弹的炸裂声也从背后追来。我两阶并作一阶,沿着阶梯往上跑,逃到更上段的墓地。我早发现自己正被往上驱赶,但也别无他法。这里的墓地是将山坡地开垦成梯田状,而且愈往下愈窄,也就是往上呈扇形展开,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悬崖。要离开这里,就非得往下坡走,往最底下的墓地入口前进不可。但这么一来,就难保不会在毫无遮蔽物的停车场被打成蜂窝。
对方早已算计过。在开枪也不会被发现的深山,这种手法就像把猎物关进笼子里。在墓地自掘坟墓而死,未免太讽刺了。
也不知道对方是在节省弹药还是老神在在,只见犯人慢慢爬着楼梯上来。太空人拿着手枪走在墓地,这光景非常超现实,感觉就像在作恶梦。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来到最上面。防止土石崩塌的水泥墙就像堤防似的挡住去路,让我再也无路可逃。我躲在墓碑后,喘着大气,满身大汗,拼命动着不灵光的脑筋。要得救,唯一的方法就只有下山吗?而且还要躲过对方的枪击,从对方身旁穿过。这赌注的胜率很低,但如果继续待在原地,等于坐以待毙。然而,我真的办得到吗?我毫发无伤地从犯人身边跑过,会不会想得太美?
该死……
我会被杀。十之八九会。愈想冷静,心情就愈是绝望。拿出手机一看,果然没有讯号。相信这也早在对方意料之中吧。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这个白衣恶魔慢慢爬着楼梯上来的声响。鞋子喀喀作响,头盔露了出来,太空人特有的那种躯干臃肿的形体慢慢地,但老神在在地爬上来。恒星般的手电筒在一片漆黑的墓地里发光。
犯人扫视四周。由于墓碑排列得颇为整齐,能躲的地方看似很多,其实很少。犯人从下往上,依序察看第一排、第二排墓碑的后头,要把猎物逼得无路可逃。就算想逃,楼梯也只有一处。既然我这边的逃脱路线已经被对方看穿,也就无法动弹。手电筒就像探照灯,慢慢照亮一块块墓碑。对方是在找,找我,找要杀的目标。
怎么办?怎么办?我冷汗直流,肚子觉得很沉重。明明停住,呼吸却仍然紊乱。脑海中莫名闪过恐怖片的场面。夜晚的校舍里,主角躲进厕所隔间,然后其他隔间的门一间又一间地被打开,杀人魔逼得他无路可逃的那种场面。这种停住呼吸,只能坐以待毙的情形,就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
手放上最后一扇门。犯人慢慢绕过我所在的墓碑。明明处在压倒性的有利状况,却还小心翼翼地拉开距离。这样一来,连要奋不顾身地冲锋也很难办到。
慢慢移动的手电筒光线就像探照灯,眼看就要捕捉到躲在墓碑后的我。
这一瞬间。
「——哈啾!」
听见了这么一声。是谁打了喷嚏?
犯人停下脚步,然后慢慢转身,走向喷嚏声传来的方向。
——难不成……
我从墓碑后悄悄探头。Cosplay成太空人的人物背对着我走远,走了几步后停下。枪口忽然朝一块墓碑一指,黑暗中溅出火花。下一瞬间,墓碑后有个人影就像被追捕的兔子一样冲出来。即使在夜色中,仍看得出这个人的一头黑色长发以及雪白的手脚。
我全身汗毛直竖。既觉得她果然来了,也觉得为什么要跑来。没错,我来到这里就是要找她,而她也真的早就来了。星乃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先遇到了这个「太空人」,躲到墓地深处。
——星乃!
少女就和先前的我一样,拿墓碑当盾牌躲避枪弹。犯人毫不留情地射出子弹,开了好几枪,削过好几块墓碑朝她发射。这样下去她会中弹。
「星乃会被杀」。
当我目睹这个事实的瞬间,心中有东西燃烧起来。刚刚我还躲在墓碑后面担心受怕,现在双脚不再发抖,我站起来,踏上毫无遮蔽物的道路。
「喂……!」我喊出的话在山坡上回荡。「我在这边……!」
不知不觉间,月光已经从云层间洒下。被朦胧的月光照亮的墓地里,我的身影、犯人的身影,在通道间连成一直线。犯人转过来,看不出那胡闹的太空人头盔里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但我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方的杀意确实转移到了我身上。不是星乃,是我。但这样最好。
「怎么啦!我在这儿啊!」
手枪立刻指了过来。我弹跳似的冲了出去,紧接着脚下砂石飞扬。以粗鲁动作射出的枪弹让墓碑溅出火花,有强烈的风压掠过身旁。我不觉得自己做得过火,挑衅过度。总之我得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样一来,星乃就有空档逃走。为此不论冒什么样的危险都无所谓。
因为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
枪击停歇,犯人停下脚步,左右转头寻找我。只要他稍有会转往星乃所在方向的迹象,我立刻就喊:
「来啊,这边啊!怎么啦!打不中啦!」
但这个行为果然太无谋了。
短短几分钟,我已经被逼到墓地的边缘。我还想逃,但脚下受到狙击,枪弹打出的石子碎片重重打在我的球鞋上。当我惊呼出声,地面已经接近,让我倒栽葱地翻倒。泥巴的味道跑进嘴里,我勉力想拉起上身时,犯人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呜……」
玩完了吗?我抬头看着枪口,吐出泥土。大概是跌倒时嘴唇被砂石割破,下巴被有铁锈味的液体弄得又湿又滑。
不知道星乃逃出去了没有。我不经意朝楼梯的方向看去。虽然只有几分钟,但我争取到了时间,相信她一定逃得出去。我这么期盼、祈祷、相信。我能做的也只剩下这件事了。
戴着头盔的人物到最后都不发一语。对方用枪口牵制我,不让我有任何一点动作,但坚决不拉近距离,多半是因为怕我情急之下整个人扑上去吧。对方小心翼翼到了可恨的地步。枪口指向我的额头。
我会死在这里吗?我瞪着对方。兴奋、昂扬以及身体的热度压过了恐惧。我总觉得不太有现实感,就和我来到这个世界所度过的三个月很像。
枪声响起。
但发生了意外的事。这枪声是从远方传来。我尚未认知到发生什么事,犯人已经吓得缩起身体。
「啊啊啊啊!」
我吓了一跳。有人从远方呼喊着跑过来。这名一边呼喊一边飞奔的少女拿着像是枪械的东西——是空气枪——一边洒出BB弹一边朝犯人「冲锋」。
——那个笨蛋!
犯人的枪口指向星乃。这一瞬间,星乃往旁一跳,枪弹打在地上。犯人顺势去追赶星乃。我站起来,追向犯人。星乃的黑发在月光中摇曳,犯人身体微微往前栽。看来太空装终究不方便行动,导致动作变得缓慢。但这次对方转身朝向我,开了一枪。我往旁一跳,再度躲到墓碑后。为了重整态势,我压低姿势移动,绕到一块墓碑后。
结果……
「「啊……」」
背与背在墓碑后头贴在一起。那儿有一名喘着大气的黑发少女,和同样喘着大气的我对看了一眼。
(你白痴吗!)星乃以空气外泄似的小声对我这么喊。
(啥!)我也小声喊回去。
(你那样会死掉好不好!)(你这是对救命恩人说的话吗!)(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开什么玩笑!)我们小声互呛一阵,就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像是在喝叱我们。我们互相耸了耸肩。总之现在的先决目标是想办法摆脱这个逆境。
(…………)
星乃默默递出一个物体。是手枪——仿手枪造型的空气枪。
(这个……)
(赤手空拳没办法打仗吧。)
(可是你……)
(我有这个。)
星乃举起飞碟型的空气枪。是之前让我挨了不知道多少发的那一把。
(我们疯狂开枪,争取时间,想办法让对方子弹用完,怎么样?)
(了解。)
计划很单纯。我检查手枪子弹,喀啦一声装好弹匣。哪怕只是这种玩具枪,也是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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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碑又溅出了火花。我们再度缩起身体,然后鼓起勇气,只把空气枪的枪口探出墓碑,瞎指着扣下扳机。BB弹以让人吓一跳的势头洒出,打在墓碑与卒塔婆而弹开。星乃也同样开始扫射,BB弹在犯人身上打个正着。也许是觉得二对一太不利,犯人也拿墓碑当掩护躲了起来。星乃的空气枪经过改造,打中硬是有点痛,而且多少能指望有延缓对方动作的效果。当我方的枪击停下,就换对方展开枪击。我们就这样互相开火。我握紧空气枪,心想这简直像是西部片。
我再次查看手机,还是没有讯号。记得搭计程车来的时候,在寺庙的入口处还有讯号,所以要报警,唯一的方法还是逃出墓地。
「你为什么跑来!」星乃在墓碑前缩起身体问我。
「因为我觉得你在这里!」我一边用空气枪「反击」一边回答。
「你这个人每次都这样!」她开了一枪。
「我怎样!」这次换我缩起来。
「不要命!」星乃装子弹。
「我们半斤八两吧!」我不断开火。
「我又不像你赤手空拳!」星乃像个狙击手那样狙击。
「一般人哪会带空气枪来!」我换弹匣。
——不妙啊。
我和星乃交互开火之余,开始发现不对。我发现犯人已经慢慢接近我们。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理所当然,毕竟双方火力完全不一样。我方只要挨到一发就会受到致命伤,相对地,对方不管挨几发都不会死。对方Cosplay,穿戴上头盔和太空装,形成了防护,就算中枪会痛,终究只是BB弹。对方从一块墓碑移到下一块墓碑,就像在战壕中移动,慢慢但确实地朝我们逼近。
(这样下去只会愈来愈糟!)(我知道!)(要怎么办!)(我正在想计划!你安静一下!)
谈话之余,我的「计划」早已定案。刚才我一边逃走一边想起了一件事。没错,记得悬崖边——
(星乃,你听我说。)(说什么?)
我为避免被对方听见,压低音量,并凑到她耳边说话。
(我来当诱饵,你逃走。)
(啥?我哪可能这么做?)
(不是,是要你去求救。只要去到墓地入口,手机就会有讯号,你就打手机报警。不用担心我,我还撑得住。反而是再拖下去,我们可都会完蛋啊。)
(…………)
星乃在思考。对方已经接近到只差五块墓碑,没有时间犹豫了。
(只要听见警车的警笛,犯人也会死心。日本的警察很优秀,五分钟就会赶到,我也会撑五分钟。你有其他策略吗?)
(…………)
敌人已经接近到只差四块墓碑。
(……知道了。)
她总算答应。
(可是,我不单独逃走。)
(星乃。)
(我们一起跑,不然我就不听你的。)
(……实在是。)
这次换我妥协了。
(好,就这么办。)
我们最后「商议」了两三句话,决定最后的计划。
(……你听好了,我从崖边的道路下去,你直线往出口跑。)
(崖边的道路?有这种东西?)
(有。我之前来就实际走过,路会沿着山脊延续到山下。我们兵分两路,没被犯人追的那一个就用手机打一一○。可以吧?)
星乃点点头。
(那我们同时冲出去。三、二、一……GO!)
我们两人同时猛洒子弹。这一瞬间,星乃冲了出去。犯人发现她,正要追赶,「想得美!」我也从旁猛射BB弹。BB弹不断打中犯人手上的枪,对方转过来朝向我。
——这样就对了。
星乃开始跑着楼梯下去。她跑过了最容易被狙击的地方,一路往下跑。犯人朝我追来。看对方毫不焦急,多半是有把握在解决我之后还追上她吧。星乃是茧居族,脚程慢,体力也差。
枪声响起。一阵热风似的东西从旁掠过,将我手上的空气枪打飞。「咿!」我按住右手,一度脚步踉跄,但仍一心一意地跑。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开枪,但右手一阵滚烫,冲击更让手发麻。但我没有时间包扎,只能一心一意往前跑。崖边的路出现在眼前。就快到了。只要跑进小路,就有许多树丛,对方应该就更难瞄准我。没错,只剩一点点就跑得掉——
本来应该是这样。
「啊……」
我来到悬崖边,一阵愕然。
没有路。
以前来的时候,记得这边确实有几条铺了柏油的小路——
——啊啊……!
这时我想起来了。「以前」我来的时候——没错,这是天大的误会——所谓的「以前」,是「二○二五年」的我留下的记忆,也就是说,从这个时代来看,是「未来」的事。我现在所处的「二○一七年」,崖边的道路尚未开通。由于进行过Space Write,让我脑中的记忆错乱了。
这时枪声响起,仿佛要惩罚我记错。
「呜啊……!」
枪弹再次打在脚边,溅起的石头打在我的脚胫上,让我忍不住往前栽。我大大跌了一跤后,虽然想立刻站起,但脚上剧痛,一跑又再度跌倒。裤子的脚胫部位已经割破,脚肿得通红。
犯人逼近了。对方慢慢地踏稳脚下的砂石,以太空人的身影,头盔就像变形的满月一样,从夜色中浮现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
「呜……」
一种滚烫的东西从右眼流下。
血泪。
——现在……?
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既觉得为时已晚,又觉得早就在等这一刻。从右眼流下的血液流过脸颊,一部分被嘴唇吸走,弄得被割破的嘴唇刺痛,同时也觉得血的滋味有些怀念。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是分歧。
之前我也经历过,所以知道。
死。
在第二Europa事件也发生过一样的现象,但当时周围还有别人在。有伊万里掷出手机,有凉介扑上去扭打。现在是在深山里,不会有任何人来救我。一旦上了通往死亡的轨道,就再也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转换轨道。
我听到远方传来引擎声。是汽车跑在山路上,还是警车终于来了呢?不管怎样,都来不及了。在变得非常慢动作的世界里,犯人朝着我,举起枪的时候——
世界变了样。
深红色的视野里,忽然有东西扑向犯人所在的位置。这个物体就像巨大的铁锤,往犯人身上一撞,一路冲向墓碑,撞个正着。
「……咦?」
我一脸茫然。
冲向墓碑的,是一大块银色的金属——是机车。犯人发生了名符其实的车祸,被机车压在下面,一动也不动。太空人的头盔与机车,这个组合硬是显得十分搭调。
接着……
「痛死啦……」
有人从机车撞上的墓碑旁出声了。
这个慢慢站起的人物脱下机车用安全帽,朝我看过来。
「啊……」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个用机车撞倒犯人的人,是我的——
好朋友。
「大地同学,你还好吗?你满脸都是红色的耶!」
凉介跑过来。警车的警笛声回荡着。
为什么凉介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好几个疑问一瞬间涌上心头,但在问这些之前,我先大喊:「趴下!」「咦?」「犯人还没——」我发现了。发现凉介背后,被压在机车下的犯人耐命把手伸向手枪。
「凉介……!」
我呼喊着推开眼前的朋友。脚受伤的我别无其他手段。
接着——
就在凉介倒地,眼前空出来的瞬间,听到砰的一声响。胸口传来一阵滚烫的冲击,世界迅速转为慢动作,有着一些像是深红色球体的东西在眼前溅开,我听见有人哀号,接着我……
倒下了。
视野旋转着杂乱晃动,世界挤压变形,但我仍然看见凉介喊了一声:「混账东西!」朝犯人猛踢一脚。犯人手枪脱手,这次真的在机车下面无力地倒下,再也不动了。这时我听见一阵地动般的警车警笛声,警察赶来,制住了犯人。
「大——嗯……!」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凉介抱起上身。
「——不——死……!——呜——」
凉介拼命呼喊。但我的头盖骨被摇得像钟塔似的,视野晃动,让我连他在说些什么、现在是什么情形,都搞不清楚。
我只是觉得一阵火热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这时有一只手——拼命地,啊啊,这是……凉介的手吗——我搞清楚了他是在帮我止血。
「——同学,振作啊!」耳鸣总算消退。
「凉……」
我勉强叫出朋友的名字。当变形的视野总算正常了些,我看见星乃瞪大眼睛,不知道在喊着什么——啊啊,她没事,太好了。真的——接着我看见更远处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在把犯人上手铐。「紧急紧急,文王町二丁目,光秒寺的墓地内,发生枪击事件,有两人重伤——」重伤——对喔,我也是啊——
「凉……介……」「大地同学,不、不可以说话啦。」「你,医、医……」「一?」「医生……」
「啊啊,医生我已经叫了,马上就会来。所以,别说话了,好不好?」
凉介一脸要哭的表情,按住我的胸口。不知不觉间,还多了一只手,原来星乃也眼眶含泪,用她的小手按住我的胸口止血。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这手好温暖啊。
「你、要……」在死前。「当、当……医生。」
「咦?」
「你、呃,哇……」血从嘴里满出来,让我话说不清楚。不可思议的是,我不觉得痛,就只是滚烫,非常烫。「你,要当……医生……」
「大地同学,你在说什么——」
「你、你……将、来……」我伸出手,从上面握住凉介帮我止血的手。他的手已经沾满了血。「会……是个,好……医生……」
「大……」他叫我的这一声,让我觉得好怜惜。没错,在八年后的未来,凉介当上医生,而我无业,但那是他努力抓住的未来。
而我将这未来……
「当个,好……」像咒语似的。「医生……」
凉介脸一皱,星乃拼命按住我的胸口。
热流停不下来。
「啊啊——」
右眼染红,就好像星星眨眼的夜空有东西闪闪发光,我不知道那真的是星星,还是叫作超光子〈迅子〉的东西,脑子里浮现出我是为了什么而生,为了什么而死这类问题,而我觉得眼前的星乃,还有凉介,他们火热的手掌就是答案。
「大地同学——」
最后,我觉得星乃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少女水汪汪的眼睛就像星星似的眨动,但很快地——
消失了。
【recollection】
「啥?」
是梦,还是现实?又或者,是人死之际会看到的走马灯?
我想起了怀念的事情。
那是「第一轮」的世界里,高中二年级的秋天,放学回家路上。
「要我教你怎么念书?」
我一这么反问,凉介就点头说:「对、对啊。」不同于平常的轻浮样,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害臊。
「你是吃坏肚子了吗?」
「别闹了,我是认真在问你。」
尽管口气一点也不正经,但他那五味杂陈的表情让我觉得和平常的他不一样。
「怎么,你快留级了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啦。」
染头发的少年就像做了什么坏事,小声宣告:
「我,想当医生。」
「啥?」
「真是的,不要连大地同学都做出和骆驼蹄一样的反应好不好?」
凉介不满地噘起嘴。「呃,一般都会这样吧?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反问。
「不是,我不是开玩笑,是说正经的。」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再真不过了。」
他说得一派轻浮,所以我也好一阵子不相信。但不管反问几次,凉介的回答都一样,让我渐渐不能不相信。
「为什么突然这样?」
这是当然要问的问题。我知道凉介的父亲是医生,但从他的成绩来看,别说是医学系,连明年会不会留级都很难说。
「那个……伊万里她啊……」他说得有点难受。「暑假,不是出了车祸吗?」
「是啊。」
「结果她现在,在我老爸当部长的医院做复健。」
这我也听说了。伊万里在暑假期间出了车祸,右脚复杂性骨折,听医生宣告一辈子都不能正常走路后,她有好一阵子都自暴自弃。而她最近开始复健的消息,我也是听凉介说的。
「我后来有去探望过。伊万里每次都在复健,连那个叫物理什么师的人没来的日子,她也一直在活动脚,或是用步行器走路。」
「这样啊。」
「我一跟她说话,她就狠狠瞪我,简直像受伤的野兽,叫我滚回去,不要妨碍她复健,还骂我是笨蛋,说得有够难听。可是,她虽然咒骂,却每天每天都拼了命,一副般若的表情在复健……这让我觉得……」
凉介抬起头,像在仰望远方的天空。
「好心动。」
「你喜欢上她啦?」
「简单说就是这样……啊,没有没有,不是这样。不要害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啦。这不是正题。大地同学你好死相喔。」
「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傻眼之余,拉回正题问:「那考医学系这件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也知道,我爸是医生。可是,他从以前就整天啰唆着要我念书,让我都讨厌起念书了。啊,你这表情是要说我本来就讨厌念书吧?呃~~是没错啦,本来就讨厌啦……可是啊,看着伊万里那样,就觉得,怎么说,觉得这样很逊。觉得我明明想帮助她,可是好无力,又没有任何知识。」
「你想治好伊万里的脚?她那伤势,不是医生都放弃了吗?」
「所以才要啊。」凉介说得一脸正经。「被医生劝说放弃,该怎么说,不是很伤人吗?我老爸是医生,我从小就看过各式各样的病患……所以,我想要自己当医生来鼓励伊万里。也许这样可以让她打起精神,而且不管我有没有喜欢上她,她对我们来说也都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
「这样啊……」
「你果然也觉得我考不上?」
想也知道考不上吧?你有没有看过自己的成绩单啊?这几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这个时候我没说出口。这也不太算是担心他听了难受,而是谈到这种敏感话题时避免冲突本来就是我的处世之道。
只是这个时候,凉介极少让人看见的正经表情,让我莫名从中感受到了某种和平常不一样的——我也不太会形容,但我就是有了某种「预感」似的感觉。
仔细一看,凉介的口袋里塞了某种文件。刚好可以瞥见的几个字写着「偏差值30照样考上医学系!」这种很有文宣标题感的句子。他发现了我的视线,难为情地从口袋里拿出来。
「我很笨,不知道怎么念书,也只能看这种东西。可是,我还是搞不懂,所以才来拜托你……」
他是认真的吧……
我重新看看他,发现他脸上有着前所未见的正经表情,同时却又是一张束手无策的少年面孔。「这个,上面写说先记住一千个英文单字,可是一千个,怎么说,就算一天记十个,也要花上三年吧?」首先心算就已经算错,但他没有在胡闹的迹象,一页页翻着,说:「医学系有够难搞啊。」书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贴,数目实在太多,搞得像是蜈蚣的脚。
看在别人眼里,多半会笑他。我也是直到刚刚都没当真。
也许很傻,也许不自量力。
可是我这个时候变得非常想支持他。
凉介难为情地搔着脸颊说:
「大地同学。」
「怎么?」
「是不是终究太难了?我连这本书上写的汉字都看不太懂,而且像我这样的家伙突然正经起来,是不是会被班上那些人笑?」
他外表浮夸,胆子却似乎很小,只见他说得很没自信。
这样的他,看在我眼里却显得好耀眼。
「被笑也无所谓啊。」
这句话自然而然说了出口。
「因为这不就是你的『梦想』吗?」
说出梦想这个字眼,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我几乎不会说出口的字眼。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觉得意外,只见凉介身体前倾地反问。这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作风,但仍在他背上用力——
拍了一记。
「咳!」他大大地呛到了。
「尽管考考看啊,医学系,既然是你的梦想。」
「梦想——」凉介听到这个字眼,露出意外的表情。「想当医生,这样,算是『梦想』吗?」
「别问我啊。可是,将来想当什么,说穿了不就是梦想吗?」
「对喔……」
他就像刚学到这个词一样,复诵了一次。他的表情渐渐改变,手上仿佛抓住了某种事物。
「我的……梦想……」
这个时候,凉介的表情确实变得和以往都不一样,该怎么说,变成一种像是做出觉悟,打起精神的表情。
但这表情立刻又变得像平常那样放松。
「啊,可是我连怎么念书都完全不懂。」
他搔了搔头。
我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想学我平常准备大考的方法,我是可以教你啦。」
我轻松地宣告。
「太棒啦!不愧是大地同学!你是神!是盖亚!」
「别黏着我,热死了。」
我把凉介推开,他就以非常开心的表情卷起袖子,大喊:「好耶~~!」
「啊,我可没说要免费教啊。」「真的假的?你要收钱?」「阳阳轩的大碗蔬菜面。」「那没问题。」「还要附煎饺跟白饭。」「这样超过一千圆了吧?」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种事情呢?模糊的意识里,「第一轮」的我们朝着夕阳走去。想必是因为当时凉介朝着通往「梦想」的路踏出了脚步,而我从远方看着他。
可是——不,正因为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