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十点十五分。
一边走在秋高气爽的商店街,一边仰望清澈的蓝天。有一道淡淡的云拖过的天空,与和煦的阳光相映,酝酿出恬静的气氛,两只小鸟啾啾叫著,开心地掠过天空。最近我不由自主地养成了一仰望天空就会去找有没有无人机的习惯。
从几天前的「空战」以来,隐形无人机就此销声匿迹。影片网站也并未再上传新的空拍影片,显得安分了些。另一方面,我们的「威利」后来也都没找到,星乃懊恼地看著萤幕说:「只要GPS能复原,就可以找出位置了……」而我在那天后,也一直去各个推测坠落地点找,但毕竟是在山上,实在很难发现。找警察和邻近设施问过有没有人送来这样的「失物」,但目前没有好消息。
──话说回来……
随著时间经过冷静下来一想,就觉得令人最好奇的事仍在于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星乃和我去收集外星生命的样本,在发现的时间点就展开妨碍行动。怎么想都觉得只可能是早已事先在追踪我们的无人机,若是如此,也就表示他们一直在监视银河庄。然而星乃已经将银河庄的保全系统强化到更胜从前,在这样的状况下,到底是谁用什么样的方式在监视呢?而且那么多架的无人机编队,又是从哪里派出的?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单一个人办得到的。
──六星卫一……是他吗?
不知道是不是理所当然,第一个想到的嫌犯还是那个可疑的单眼镜男。既然是正在推动无人机事业的Satellite公司,要安排无人机多半轻而易举,而且监视工作也是只要雇用人手就办得到。资金、组织,以及动机,这一切全都指向了他。
可是,要怎么揪出他的尾巴?我方也用无人机跟踪?
我正想著这些没结果的念头……
「啊,是这边这条路~~」
黑发少女开朗地笑著,拉著我的手。
今天我和叶月出来玩,说是有一间比利时松饼出了名地好吃的店,所以邀我,说一定要跟我去吃。最近我对叶月的邀约几乎全都拒绝掉,心想偶尔也得陪陪她才行,于是就这样一起来到了商店街。
「哇,好时髦的店喔~~」
我们要去的店是一家装潢以白色为基调,写了店名的招牌有著流利造型的店。招牌上写著「瓦特佐伊 ~比利时与法国家常菜馆」,放在路边的菜单看板上写著「今日推荐菜色」,附上照片列出了多种松饼与淋上巧克力酱的甜点。看上去就觉得很甜,伊万里大概会很喜欢。
「啊,太好了,有空位。大哥哥,我们进去吧。」
「嗯。」她拉著我走进店里。亮度较低的灯光下,看到的是一块被和外面同样的白色墙壁所围绕的素雅空间,播放著像是古典乐的慢节奏音乐。感觉介于咖啡馆与餐厅之间,给我一种偏贵的午餐店这样的印象。
「欢迎光临~~!」
最先过来的是一名穿著荷叶边制服的少女。她亮丽的草莓金发烫卷了垂到胸前,榛果色的大眼睛打量著我们。
「请问几位~~?」「两位。」「帮两位带位~~!」少女店员以流畅的日语为我们带位。她告知「今天的推荐餐点是松饼甜点拼盘」后,就快步跑回店内更里头。
「好漂亮的女生耶~~」
「就是啊。」
「不知道是哪一国人。」
除了她以外,店内还有两名店员,其中一个是高个子的金发少女。座位大约有八成都坐了人,以高中女生与粉领族居多,但也有些老夫妻或携家带眷的客人。
「久等了,为两位点餐──呃,平野?」
「咦?」抬头一看,站在餐桌前的金发少女睁圆了眼睛。她身材高挑,眉毛显出倔强气息。现在和平常不一样,头发绑在背后比较低的位置,和刚才的店员一样身穿荷叶边制服。
──原来是伊万里打工的店?
「平野,你来找我啦?」
「没有,是碰巧。」我震惊之余看著伊万里。「这制服,你穿起来很好看。」
「啊,是、是吗?」
伊万里突然脸红。
「总觉得这个,荷叶边轻飘飘的,本来还以为我穿起来会不好看。原、原来,穿起来好看啊?」
「嗯,很好看。对喔,记得你说过是法国料理的店啊。」
「嗯,是我妈妈的朋友在经营的店,说本来是比利时人开的店。」
伊万里把托盘抱在胸前,有点忸怩地解释。
「比利时菜跟法国菜,这组合还真有点稀奇啊。」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可是比利时就在法国隔壁,听说饮食文化跟法国也很像。一开始开这间店的夫妻似乎就是法国老公和比利时太太,所以才会开这样的店。」
「不好意思。」
「店名『瓦特佐伊』就是比利时的奶油炖菜,本来的意思是『熬煮』或『杂煮』的意思,所以店里的菜色也有种多国籍的感觉。」
「不好意思。」
「平野你吃过道地的比利时松饼吗?我们店里的松饼是配合日本人的口味调整过,但风味还是完全不一样喔。如果不介意──」
「店员小姐,不好意思!」这时叶月放粗了嗓子。「我想点餐!」
「啊,原来你在啊,小不点。」
伊万里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
「你太小只,我没看见耶。」
「唔唔唔……」叶月懊恼地皱起脸。从刚才伊万里就一直澈底当叶月不存在,似乎让她理智断线了。
「唉~~为什么去到哪儿都会遇到那个太妹啊~~」即使点完餐,叶月还是一副满心忿懑无处宣泄的模样。
她跟平常一样……吧?
我看著这名稚气的少女,想弄清楚之前有点挂心不下的事。
就是前不久,真理亚对我说的话。
──总觉得最近,她突然变成熟了。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她有时会露出成熟的表情,做出不像小孩子会有的举止。
「大哥哥,你在看哪里?啊,你又在想叶月以外的女生了吧?」
「才没有。」
「真的吗~~?」
──是我多心了吗?
今天的叶月看上去就是平常的叶月。开朗稚气,有点任性,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几分钟后。
「久等了!这是『松饼甜点拼盘』!」
伊万里负责的餐点端了上来。
「哇,不得了的东西上桌了。」又白又大的盘子上叠著形状独特的方形松饼,上面铺满了鲜奶油与巧克力酱。比照片上的大,看上去就很甜。
(插图009)
「这是本店自豪的特别甜点,非常适合放上InstantGram吧?」
「哼……还可以啦。」
叶月咒骂之余,看到眼前堆得像一座小山的甜点,还是看得眼神发亮,用手机频频拍照。
「这个啊,是我提出构想,然后店长采用的餐点。」
「好厉害喔。原来是你想出来的?」
「起初我是在素描本上画了很多种,由店长给一些建议,做出试作品。然后──」
伊万里说到一半,里头就传来喊话声。
「好啦~~那边那个新人──!」
转头一看,一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从里面探出头。
「上班不要摸鱼~~」
「来了~~!对不起~~!」伊万里很有精神地回话,然后小声说了句:「她就是妈妈的朋友,这里的店长。她人很好,可是有够会使唤人的耶。」接著又说:
「平野,你慢慢吃……那边那个小学生,别把松饼弄到地上了。」
「我才不是小学生!」叶月气得发抖。
「好的,S拼盘两份~~送去五号桌~~比利时薯条和巧克力蛋糕是三号桌~~」「知道了~~」开始俐落工作的伊万里和熟练的女店长之间如此对话。感觉气氛很居家,想来是很好的职场。
「大哥哥,来,啊~~」
「不要这样啦。」
「啊~~」叶月硬把叉子叉起的松饼递向我。我不是那么爱吃甜点。「啊~~!」
我心想真拿她没办法,吃了一口,嘴里立刻满是甜味。只是松饼本身不会很腻,滋味很平衡,可以一口接著一口吃。
「那么,大哥哥也喂叶月吃~~」
「自己吃。」
「咦~~大哥哥好小气~~」
叶月假装生气了一会儿,但有玩到「啊~~」似乎让她心情好了些。刚才我和伊万里说话的时候,她显然一直不高兴。
偶尔她和从旁经过的伊万里激荡出视线的火花,我们就这么度过一段在各种层面上都很甜的时光。
「唔……」
忽然间,叶月闷哼一声。仔细一看,她用手按住脸的右侧,显得有点难受。
「怎么了?」
「嗯、嗯……有点。」她按住脸,静静地吸一口气,留下一句「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看到她走向化妆室,我有点担心。
我正想著今天最好早点结束……
「S拼盘含饮料套餐一份,热咖啡一杯,外带的巧克力松饼一份……含税一共是1544圆。」
我和在打收银机的伊万里对看了一眼。她注意到我后,笑咪咪地露出营业用微笑。看来她已经完全熟悉女服务生的工作了。
这个时候。
「──大哥哥。」
我惊觉回神,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不觉间叶月已经回来。她才刚离席,所以我有点吃惊。
「怎么这么快,已经不要紧了吗?」
「…………」
叶月一直盯著我的脸看,然后把视线转向收银台前的伊万里。
接著问起一个奇妙的问题。
「大哥哥。」她喉咙发出静静的吸气声。「你经常来这间店吗?来见伊万里姊。」
「咦?这间店不是你介绍给我的吗?」
「……我都忘了。」
叶月以冰冷的眼神看著盘子里剩下的甜点后。
「我们出去吧。」
她对松饼看也不看一眼,抓起了自己的手提包。
2
这天傍晚。
我送叶月回到家,前往银河庄的途中。
「嗨~~平野同学。」
一辆汽车从后方接近,从车窗看得见一张熟悉的脸孔。
「……秋樱姊?」
「我刚好来到这附近。」宇野秋樱从驾驶座探头,潇洒地挥了挥手。她开的车是亮丽的酒红色,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看起来有点像战斗机。「要不要我送你一程?这样宙海也会高兴。」
「姊姊你不要乱讲话。」
副驾驶座上坐著Universe,也就是宇野宙海。她赶紧叮咛堂姊。
「堂姊妹一起开车兜风啊?你们感情真好。」
「我们约好上完补习班就一起吃饭。」
「是吗?」
「如果不介意,平野同学要不要也一起来?」
「啊~~一起吃饭是不行,但如果你可以载我到那边的便当店,会帮我很大的忙。我好久没有这样走一整天,脚好痛。」
「请请请~~」秋樱答应得很乾脆,开了后车门的锁。
我上了车,眼看车子就要驶动时。
「啊!」
宇野短声惊呼,看向身旁。听起来像是BOT48新歌的旋律播放出来,她赶紧打开包包,拿出手机。
「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电话。」
宇野慌忙拿出手机,应声:「喂?妈?」
「……咦?」
她的情形不对劲。「……嗯。」「……对不起。」宇野一边讲电话一边不断道歉。她的脸色转眼间愈来愈苍白,身旁的秋樱也注视著表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几分钟后,宇野放下手机。她脸色苍白,双手发抖。
「喂、喂……你要不要紧啊?」
我感到担心,这么一问,少女就窘迫地告知:
「怎么办,被妈妈发现了……」
十分钟后,当我们抵达宇野家,对方已经在门前等著我们。
一名身高和女儿差不多,身材苗条的中年女性。只是,她那略呈方形的眼镜给人一种有点凶的印象。
「啊~~连我都跑来,实在不巧啊。」
秋樱坐在驾驶座上握著方向盘微微叹气。她本来在车上说在门前放宇野下车后就立刻离开,但大概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在门前等著。因缘巧合下,连我也一起跟来,但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她,还是单纯觉得就那样回去会很尴尬。
秋樱把车停在路边,这名中年女性──宇野的母亲,对秋樱来说是婶婶──先朝驾驶座敲了敲玻璃窗。秋樱关掉引擎,下了车。
战端突然开启。
「秋樱!」
两人一开始对峙,母亲这一方就以强烈的语气斥责。
「我不是说过,叫你别接近我家女儿吗……!」
「那个,婶婶。」
「我女儿现在正面临很关键的时期!高中二年级的秋天,实质上已经是考生了吧?你总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这我懂。可是宙海她不是从国小就一直很认真在念书吗?有时候也需要出来散散心啊。」
「你这样引诱她,要是她考不上学校,你要怎么赔她?你负得起责任吗?」
「不,这……」
秋樱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母亲这方继续严厉追究。她似乎没发现坐在后座的我。我想起前不久,不小心在宇野家的厕所听见的谈话。
宇野坐在副驾驶座,担心地看著她们两人。这场一碰头就展开的唇枪舌战似乎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看得出她的肩膀在发抖。
「她啊,在志愿调查表上写了大众传媒相关耶。」
「咦?」
「怎么想都是受了你的影响吧?搞不好她迷那个莫名其妙的偶像,也是受你的影响,浪费那么多钱!」
「是不是浪费,应该由宙海来决定。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宙海的选择?」
「你又这样扯开话题!就一张嘴能言善道!」母亲这方毫不假以辞色。「就退一百步来说,你的人生是你的,管你要当记者还是什么都尽管去当。可是我们家女儿不一样,她有好好进行人生设计,朝著稳定的将来努力。」
「你所谓稳定的职业,还不就是公务员吗?」
「公务员有什么不好?」
「不是公务员不好,只让她选公务员才是问题。这世上有那么多职业。」
「可是,其中稳定的职业少得用手就数得出来,你知道吗?不是能用一辈子的国家证照,就是绝对不会倒闭的大型优良企业。可是,如果综合这种种因素来考量,还是公务员──」
下一句话深深刺进我心里。
「CP值才是最高的吧?」
我有种视野整个扭曲的感觉。先前我明明是站在支持秋樱的立场听著,不知不觉间,却在宇野的母亲身上看到了自己。
「自己喜欢的事情,等确实稳定以后,假日再做就好了。」
一副什么都懂的表情,高举陈腔滥调的理论……
「要是没有钱,到头来就会连喜欢的事情都没有办法做喔。」
还加进一些像是威胁的说词……
「毕竟如果退休以后年金和存款不够,会想哭的可是她耶。」
看似在担心对方,实际上却根本没在听对方说话。
「小孩子还没出社会,所以做爸妈的得好好看著小孩才行。」
高高在上地高举乍看之下有道理的理论。
──「她就是我」。
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冰冷的态度;CP值;避险;稳定雇用;终身总工资;年金;存款;退休后;社会地位;经济信用;未来成长性──一脸得意的表情讲出一大串这些论调,听起来真的很有道理。这种自以为是个现实主义者来发表分析结果的模样,实实在在就和我──平野大地一模一样。
宇野在发抖。她听到一半就摀住耳朵,可是我没有话可以对少女说。因为那就是我。伤害她的那些话,就是我的话。
「考试结束前,不要接近我女儿!」「这该由宙海决定!」「那些没营养的偶像周边,你来负起责任丢掉!」「你敢碰宙海最宝贝的那些东西,就算是婶婶,我也不会原谅!」「你这是什么口气!晚点看我怎么跟你老家──」
「不要再说了!」
我听见了叫声。
不知不觉间,宇野已经下车。她站在两人前面,肩膀发抖,像是在说已经够了吧。
「宙海,你不要说话。」「就是婶婶的这种态度──」
「不要吵了!」
宇野摇头。
「已经……够了,不要吵了……」
宇野眼眶含泪这么一说,「宙海……」秋樱就难过地放低声调。
秋樱咬唇,说声「对不起」,但还是先对宇野的母亲点头致意,然后打开车门,将宇野留在副驾驶座上的包包交给她本人之后……
「……先走了。」
她静静地留下这句话,发动引擎。
车子开走时,宇野和我对看了一眼──我觉得是这样。
她眼眶含泪,求救似的看著我,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什么都办不到。我和秋樱不一样,一句话都反驳不了,也没办法伸出援手,就只是缩在车子里不出来。
弯过转角后,车子停了下来。
「唉~~」
秋樱趴在方向盘上挣扎地说了。
「我实在是好糟糕啊……」
她按住额头,忏悔似的垂下头。
「请问,为什么糟糕?」
秋樱有好好反驳,站在堂妹的立场为她反驳。
「我不要紧。因为我吼了,痛快了,说声再见,就不用再见到婶婶了。可是宙海不一样,她要一直住在家里生活,直到离家独立为止。」
可是秋樱反驳的话没有错。我这么一说,她就摇摇头说:「不对。」
「至少不应该在她面前说。宙海她啊,很善良,所以会受伤。我和婶婶争吵,她会觉得都是她的错,会因为这样而痛苦。」
「这……」我很想说这没道理,但仍把后半句话吞回去。现在我们谈的不是有没有道理,而是事实。
那个绑辫子的正经少女心灵受创的事实。
「我真是不贴心啊……唉……」
车子往前开了。
秋樱似乎陷入自我厌恶,频频叹气。
不贴心还好得多了。比起明明看到同伴中枪,却只会缩在安全地带的我,那样好太多了。
──CP值才是最高的吧?
宇野母亲的这句话深深沉入心底。
3
路灯微弱的灯光照亮的巷子。
我在不熟悉的地方下车,只好靠著不太靠得住的方向感先沿著路走再说。我该找个地方买便当就直接去找星乃,但又不想怀著这种心情回去。
──你这样引诱她,要是她考不上学校,你要怎么赔她?你负得起责任吗?
走著走著,宇野母亲的这句话就在脑海中掠过。
负得起责任吗?的确是这样。我是不用说,就连秋樱对宇野的人生以及她们母女的问题而言,都是局外人。就算宇野最终考大学或就业失败,我们也不可能对这个结果负得起责任。出学费的,还有就业时能当她身分保证人的,都是宇野的双亲,不是我。
──我们家女儿不一样,她有好好进行人生设计,朝著稳定的将来努力。
稳定。
这句话就像毒药似的行遍我全身。和我过去自己有过的主张一模一样。找个稳定的工作,退休后有存款和年金。
在那儿说话的人,是宇野的母亲与秋樱。然而我却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实际上是我在那儿痛骂宇野。偶像?你在说什么鬼话?想当那种东西,将来会没饭吃──换作是前不久的我,肯定会这样主张。不,就算是现在,我的真心话又是如何?
宇野宙海当不上偶像,这是已经确定的二○二五年的未来。而宇野确定的路线是县府公务员这条稳定性极佳的路线。现在支持她的梦想,就像是把她从牢固的石桥拉到快要垮的吊桥上,怎么想都觉得风险太高了。不,几乎就像诈骗一样吧?
的确,现在宇野多半很难受。放弃梦想是很痛苦的事,而忍著不去碰偶像这个兴趣应该也会很难受。可是,现在好好念书,将来得到稳定的职业,这才是像样的人生吧?要说什么尊重当事人的意思这种漂亮话,将来会付出惨痛代价的还不是宇野自己?
凉介那时候没问题。凉介当医生是已经确定的事,他有著只要努力就能考上医学系的能力。这是我亲眼见证过的未来。
伊万里那时候也没问题。她会当上服装设计师,所以我能放心支持她追求梦想。他们两个走的都是保证能够成功的路线,是不会错的选择。
可是宇野相反。她正要从县府公务员这条保证能够成功的路线偏到偶像明星这条确定会失败的路线。只要照她母亲的话做,宇野的将来肯定会很安稳。考上当地很难考的国立大学,当上县府的员工,虽然算不上富翁,但有著一帆风顺的人生等著她。要当偶像的歌迷,等一切都安稳了也还能继续当。
答案已经出来了,但我却还得在宇野背上拍一记,把她扔上危险的吊桥吗?年轻的时候,这样大概也行。可是将来呢?退休以后呢?我有办法为她负责吗?
我明白追逐梦想很重要,我在这「第二轮」的人生才总算学到了这点。是伊万里教我,而我鼓励凉介追梦,这才想起星乃教过我的──A×C=P。所以这我明白。我明白对宇野而言,那就是她重要的「梦想」。所以我不会嘲笑宇野,向往成为偶像明星的宇野反而很耀眼。她的眼神中没有谎言。这我懂。
可是我知道。宇野的未来。稳定的公务员路线,与岂止不安定,甚至确定会失败的梦想路线。石桥与吊桥。
什么才是对的?该选的选项是什么?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做才好?
少女的脸浮现在脑海。她双眼含泪,像只担心受怕的小羊。可是我连一句话都没办法对她说。我缩在安全的地方不出面,我没有胆子,我没有勇气像秋樱那样去承受对方的谩骂。那个时候,我应该要想著「管他的!」就冲出去。我明明应该知道这点,但我就是办不到。
经验值不够。人生的经验值不够。可是,我害怕失败,累积不了经验值。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上陌生的路。
一条连一盏路灯都没有,一片漆黑的夜路。
──糟糕。
我想事情想过头,根本没在看路。我失去了方向感。车站是往哪边?
昏暗的路上,两旁的住宅也静悄悄的。一幅让人错以为走进了幽灵城的光景。
我得回头──就在我想到这里而转过身时。
我当场僵住。
意料之外的──不,我内心深处多半料到了几分──当我对人生迷惘,诅咒自己的失败时就会出现的那个人物。
「她」坐在围墙上。
从帽子下露出的栗子色头发;没有风在吹却在翻动的白色裙子;猫也似的慧黠眼神。她把围墙当成长椅坐著,无所事事地双脚荡啊荡的。
「晚安。」
戴著贝雷帽的少女就坐在那儿。
4
「嗨,好巧啊。」
戴贝雷帽的少女就像个住在附近的朋友,很自然地跟我打招呼。
夜色之中,她的双眸彷佛蕴含了魔力的宝石一样散发光芒,映出了我。从她那明显还很幼小的身体,一双又细又白的脚像秋千般荡著,将坐在别人家围墙上这种没常识的行为理所当然地融入景色当中。
可疑的存在感。每次看到都会有种看不见的压迫感。像是身体变重,却只有少女身边的空气很轻盈,一种不可思议,令人心神不宁的感觉。那是不管经历几次都无法习惯的只有这个少女在场时会显现出来的空间。
「你不怎么惊讶呢。」
「……托你的福。」
我勉强吐出了台词。都第三次了,脑袋多少总会灵光点。
外表不重要。无论是她那稚气的脸庞还是小小的身体,要谈论这名少女时,那些都不构成意义。我所承受的这种不明所以的压迫感,空气变稀薄的感觉。到了现在,第三次遇见她,我才总算找到了答案。
是魔物。
我正在和跳脱了定律框架的魔物对峙。这样一想,就觉得弄懂了压在双肩上的沉重压力,以及令我缩起身体的戒心是怎么回事。
「竟然说人家是魔物,好过分啊。」
不会吧?觉得不可能的心情和觉得果然如此的心情同在。她是魔物,所以读心这点小事当然难不倒她。这证明了我的猜测。
「要不要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
八成会猜中。
「啊,什么嘛,真没意思。不可以这样啦。因为惊奇才是人生,紧张刺激才是精髓啊。」
少女微微眯起眼,呵呵笑了几声。
「那么,今天我们就反过来吧。不谈『你』,关于『我』的事情我什么都说,你可以随便问。」
反正只会被转移焦点。
「你要不要试试看?」
「你叫什么名字?」
「IO。」
「……咦?」这出乎我意料。IO?她刚刚说了「IO」吗?
「我的名字是『IO』,至少被人这么叫的时间最长。你满意了吗?」
「……你还说得真乾脆啊。」
「因为我们约好了。可是,这次轮到『我』了。」
自称IO的少女荡著脚问起。
「你为什么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咦?」
她又问了奇妙的问题。
我朝四周一瞥。昏暗的市镇,陌生的路。
「也没为什么,因为我在发呆……」
「不对。」少女摇摇头。「你是自己走来的。用自己的脚,走自己选的路。」
「我选的……」
「对,是你自己选的。你不注意,不小心,这些都不重要。你自己选了自己的路,结果迷路了。可是这是你选的路,所以是你的责任,是你自己不好。」
「是没错啦。」
我不明白少女想说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那么,『她』呢?」
「她?」
「就是其实有想做的事却因为周遭反对,无法选自己想走的路的那个女生。」
「你是指宇野?」
「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明明自己想做,却没办法自己选这条路。吃自己想吃的东西,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看自己想看的书。可是为什么就只有人生,不可以自己选择?」
「这……」
「选下去就好了。既然是真正想做的事情,就自己去选择。」
「你等一下。」
被她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结论,让我不由得想反驳。相信这就是少女的步调,我已经身在她的计略当中。但这也无所谓。
「失败了要怎么办?」
「那也是一次经验──」
「不要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也要说出我想说的话。「你说得倒轻松,说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变成经验值。可是,就是因为不关你的事,你才说得出这种话。选择了,失败了,会付出惨痛代价的是宇野自己。而且宇野的梦想──」
「不会实现。」
「……没错。」
我已经很习惯被她抢在前头,但被她这么明白地断定还是很不舒服。不对,冷静,这个少女是魔物。
想来所有遮掩都不会管用。她那找乐子似的有点像猫一样发光的眼睛,会把我心中想的念头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直接拿我的意见去碰撞。
「她的将来本来是得到保证的。她认真念书,考上难考的国立大学,还考上公务员资格,被县府录取。」
「嗯嗯,然后呢?」
「但是如果她想去当偶像明星,一定会把路走偏,会错过稳定的将来。」
「这你就错了,平野大地同学。」
「咦?」
「『稳定的将来』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说的那样。」我拚命反驳。「有一定的收入,职场不会破产,也不会被开除……」
「有一笔存款,退休后可以领到足够的退休金和年金?」
「没……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对方说出年金和存款这样的字眼,让我硬是觉得有点突兀。这个不食人间烟火,像是从世界游离出去的少女讲出这么俗气的字眼,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稳定吗?」
「咦?」
「假设有充分的退休资金,这就是稳定?」
「是吧,有钱不就会稳定吗?从六十几岁开始领年金,然后拿到一大笔退休金,老后的生活应该就会很安稳,就算生病也能安心吧。」
「安稳?稳定?安心?」
少女歪了歪头,一副由衷无法理解的模样。
「也罢。所以,你们打算活到几岁?」
「几岁……」我跟不上少女的逻辑。「大概八十岁,或九十岁吧……」
「嗯嗯,也对。这就是人类的寿命。就这个国家的这个时代来说,女性是八十七岁,男性是八十一岁?等不到一百岁,几乎所有人就会走到寿命的尽头。不过,也不用算这么细,人类过个短短一百年就一定会死。」
「这……是没错啊。」
「人类的死亡率就是百分之百。」
少女连这种事情都说得很开心。
「无论多么坚若磐石的人生,无论多么丰润的资金,无论多么高度的医疗,都没有办法停住人类的时间。人类有寿命,很遗憾,凭你们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准,基本上这是无从抗拒的真相。」
她的眼睛在夜色中发光。
「『人生的桥,对岸什么都没有』。」
「桥……」
「不管人生过得连石桥也要敲过才走(注:日本谚语,比喻很小心翼翼),人生的桥最后一定会有尽头。如果把寿命一年算成一公尺,就看是到八十公尺、九十公尺,或者一百公尺……不存在所谓对岸,不存在过了桥之后的人生。你开口闭口都是稳定,但桥的另一头,过了桥之后,什么都没有。人生不管走什么样的路线,选什么样的桥,最后的最后一定会结束──也就是说啊……」
少女静静地宣告结论。
「『人生当中,不存在本质上的「稳定」』。」
她从围墙上站起,低头看著我这么说:
「但愿在人生的最后,『桥』终于到了尽头的时候……你不会在死亡深渊后悔。」
戴贝雷帽的少女──IO,轻飘飘地跳到围墙另一头。
我跑过去一看,围墙内已经没有一个人在。
5
发生了这种事情的几天后。
宇野那件事有了令我意想不到的发展。
「我是船员平野大地。」『去买炸虾便当来。』「已经买了。」『准许入室。』
我听见舱门开锁声,总算获准入室。最近她似乎愈来愈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常会在我入室前要我去买东西。
我一走进二○一号室……
「哇!」
突然就有个东西从我眼前掠过。这个物体发出嗡嗡作响的振翅声回旋,在空中持续悬停。
「不要在室内飞。」
「炸虾──」
「拿去。」我在她说完前就递出了便当袋。结果一架相当小型的无人机伸出机械手臂,灵活地接住便当盒,回到房间里头。该怎么说呢,真的是很无谓。
仔细一看,室内还有许多大同小异的小型无人机持续悬停,声响在密室内回荡,嗡嗡作响地很吵。
「没办法再安静点吗?」
「威利1,著地。」
星乃一声令下,小型无人机编队就当场著地。虽然底下是一大堆破铜烂铁,但这些无人机各自找到了看来比较稳定的桌子、纸箱或书籍上停歇。
「好厉害啊。声纹辨识?」
「很简单的。还有像这样的。」星乃举起手,指尖用力往上一挥。结果一架无人机再度启动,离地五十公分左右。她将手指往水平方向一弯,无人机就开始水平移动;手指放下,无人机再度著地。
「这是什么魔法啊?」
「很简单的机制。我改造成不必用比例控制器,用『这个』就能操纵。」
少女把像订婚戒指一样戴在手指上的指环秀给我看。
「因为如果没办法更体感地操作,空中缠斗就赢不了。」
「你还想打喔?」
「当然。下次一定要分个高下。」
看来那场「空战」点燃了星乃的斗争本能,最近的她心无旁骛地在改良无人机。她的个性本来就不认输,偏偏她最不缺的就是头脑、时间与资金,所以小型化与自动化等等的改良都日益精进。
「将来我会做到不管待在国内的哪个地方,都只要靠这个戒指就能叫出无人机。啊,平野同学的声纹资料我也都先输入进去了。」
「你根本没把别人的隐私当一回事吧。」
我说归说,自己也试试看。
「威利1,发射。」我试著命令,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平野同学,这个。」星乃拋了个东西过来。我在空中接住一看,是刚刚才看过的戒指。仔细一看,上面有三个小小的按钮。
「这个,要怎么弄?」
「戴在食指上,用拇指按侧面就是ON,放开就是OFF。指纹认证是我或你都能解除。还有这已经用GPS定位,所以光是让手指前后左右挪动就可以操作。动得快就是加速,慢慢动就是减速。声纹认证就是把戒指当对讲机说话,虽然已经输入的词汇还很少。」
「收到。」
我照她的话做,把戒指套上食指,按住侧面看看。
「威利1,发射。」
结果就有一架小型无人机开始转动旋翼,轻飘飘地离地。
「哦?」
「这是室内,所以我把移动感应的灵敏度调低了。但一开始还是要小心点操纵。」
「OK。」
我慢慢将手指往左挪,结果无人机就缓缓向左移动。往上比就会上升,往下划就会下降,对斜向操作也会好好反应。体感非常棒。
「这样一来,连技术很烂的你都能操作啊。」
「以嗯欧吼耶(你很啰唆耶)。」
星乃已经开始大吃炸虾便当。我一边前后左右挪动手指,让无人机绕著圈子飞,一边问起:
「这个,在室外也行得通吗?」
「午要欧得傲运傲(只要收得到讯号)。」
「在东京都心也行?」
「午要伊伊欸唬能用(只要GPS能用)。」
「你没事这么天才干嘛?」
「以欧吼(你啰唆)。」
她把最后一口炸虾便当吞下去之后……
「只要事先输入座标,也可以像送快递那样叫无人机赶去。只是因为太小型,有点怕强风。」
「都可以开无人机公司啦。」
我像乐队指挥似的动著手指,让无人机著地。
接著……
「我吃饱了。」「啊!」仔细一看,便当里的炸虾已经被吃得乾乾净净。
「我的份呢?」
「等你赔了威利才有喽。」
贪吃的少女嘴边还沾著饭粒与塔塔酱,宣告得脸不红气不喘。
我操作无人机,过完今天一整天,走出银河庄时。
手机响了。
朝画面一看,上面显示著「宇野秋樱」这个名字。
「喂?」
『平野同学!』说话声从手机直冲而出。『宙海有没有去找你?』
「不,没有。」
『唔……』
秋樱为难地呼出一口气。
「请、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想起先前道别时宇野的表情,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对于我的问题,她以压抑的声调回答。
她说,宇野离家出走了。
6
本来我和宇野并不是那么熟。
『平野同学,你的志愿调查表还没交吧?』
『嗯,不好意思,我明天就交。』
『该不会……平野同学对于选志愿也会犹豫?』
『咦?』
『啊,没有,不好意思,没事。』
在所谓「第一轮」时,我和宇野有过这么一段对话。我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些,但当时已经算是聊得很久的一次了。
当时宇野也是担任班长,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她似乎也不太有精神。『平野同学对于选志愿也会犹豫?』──不知道当时的她心中怀著什么样的迷惘。
我跑在夜晚的街上到处找宇野。从刚刚就拨了好几次电话给宇野。
我不是一个善良到会为了一个离家少女而奔走的好人。本来我属于那种会说声「交给警察就好」很乾脆地割舍掉的类型。只是,这次我曾经陪她聊过志愿,而且即使隔著电话也听得出秋樱的声调迫切,还有──
──CP值才是最高的吧?
我跑在街上,脑海中仍不断回荡著宇野的母亲那句话。
──重要的是,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稳定的退休生活。妈妈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这几句话每在脑中播放一次,我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些话是从我口中吐出来的。过去我一直都是这么想。CP值、效率、稳定、退休、存款、年金、退休金。一脸很懂的表情,高举乾燥无味的说法,将对方的梦想与希望都一刀两断。这实实在在就是我过去所做的事情。
宇野……你可别做傻事啊。
随著时间经过,不好的预感在我胸口不断高涨。脚自然而然走向宇野家,但坦白说我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宇野都离家出走了,不可能会待在自己家。但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地方可以找,所以一边不断用手机重拨宇野的手机,一边焦躁地走著。
就在这个时候。
手机响了。我心想该不会真的来了,拿起来一看。
「……?」
画面上显示著「公用电话」。这年头还真难得有人打公用电话。会是谁呢?
「喂?」
我也可以拒接,但我想到也许是宇野,所以试著接起来,结果……
『…………』「呃~~喂?」『…………』「是宇野吗?」『…………』「对不起,我要挂──」
正当我心想大概是恶作剧电话,准备挂断时。
『──三公园。』
我听见了这句说得有气无力的话。
「咦?」
电话挂断了。
怎么回事……?
就算想打回去,对方是公用电话,而且内容也让人莫名其妙。是所谓的怪电话。
──三公园。
第三公园──虽然听不清楚,但听来像是这样。
如果是市立第三公园,记得的确就在这附近。用手机一查,发现徒步距离大约五分钟就会到。
一个有气无力、冷漠、低沉的说话声。总觉得以前也听过……
──小心。
「不会吧……」
我嘴上嘀咕,脚步已经踏了出去。
五分钟后。
都这个时间了,夜晚被路灯微微照亮的公园里,当然没有小孩子在玩。宽广的公园,只看到零星散布的游乐器材落寞地伫立著。
月见野市立第三公园。
我走进公园,走了一小段距离,但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一个人在。说来是理所当然,但如果真是这样,那通可疑的电话到底是想说什么呢?不,真要说起来,半夜跑来这种公园的我才不冷静吧。
我打算离开,但又没有下一个应该去找的地方。就算去宇野家,如果她母亲跑出来,多半反而会让事情更复杂。
接下来该怎么办……正当我茫然看著手机通话纪录时。
我听见了微微的声响。
转头一看,公园的游乐器材──外观是巨大瓢虫──的洞里,有东西动了一下。看起来倒也像是有人探头看我,然后又把脸缩回去。
「是谁……?」
我叫了一声,但没有回应。
我心想:会是游民吗?但又觉得既然都来到这里,就弄个清楚吧。如果真的情形不妙,狂奔逃走就是了。
我想到这里,走近瓢虫型游乐器材,找个合适的洞口往里头看。
「啊……」我们四目相对。
只有微弱月光照进的昏暗瓢虫内部,有个抱著双腿缩起身体坐著的少女。她看著我,眼睛因惊讶而瞪大。
「平、平野同学?」
我忍不住叫了对方的绰号。
「Universe……」
○
瓢虫里比我想像中宽敞。
我弯腰钻进像是虫蛀的洞里一看,就看到穿著便服的宇野宙海,而她身旁莫名放著一个纸箱。
「我坐这里,可以吗?」「嗯……」少女无力地回答,当我一靠近,她就将纸箱往自己身边拉近一些,挪出了空间。我隔著这个纸箱在她身旁坐下。地板冰冰凉凉,公园的沙摸起来很粗糙。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呃~~……」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通几乎无言的「怪电话」,但也觉得解释了反而可疑。
「秋樱姊联络我,我就在附近找……自然而然找来这里。」
「这样啊……」
宇野并不细问。现在她大概也没那个气力吧。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但宇野想不开的表情让我有所迟疑。
拉起视线一看,瓢虫内的光景就像陌生的异世界。半球状的空间被淡淡的黑暗填满,小小的洞口透进了月光。举例来说,就像个小小的星象仪。
我朝默不作声的宇野瞥了一眼后,再次看了看位于我和她之间的纸箱。仔细一看,发现这就是以前宇野拿给我看过的那个装了偶像周边的纸箱。就是藏在壁橱里的那个。
「这东西,是怎么啦?」
「嗯……」
少女只转动视线看向我。黑夜里,只有她的脸颊白得醒目。
「妈妈……要我拿去丢掉……」
──啊,这是真夜参加广播节目公开录音时的剧本。我参加后援会企画,结果抽中了,厉害吧?这可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拿得到的喔。
「喂,你说丢掉……」我看著纸箱。宇野介绍这些周边的时候真的很开心的样子。对宇野来说,这些应该都是她的「宝贝」。
「你认真的吗?」
「起初,我是反对的。」宇野把脸埋到抱著的双腿说。「可是,妈妈好生气……所以,我忍不住说了声『嗯』……」
我隐约想像得到。之前宇野的母亲和秋樱起口角时也是咄咄逼人,彷佛在说自己绝对是对的,以不允许任何妥协的强势口吻逼问对方。
宇野不抬头,说了下去。
「妈妈她……打电话给回收业者……看到卡车开到家门前,我就突然……害怕了起来。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就拿著这个,逃家似的跑出来……」
「所以才躲在这里吗?」
少女的头在双腿上微微一动。
「也不是说非丢掉不可吧?」我试著说出心里想到的念头。「像是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然乾脆寄放在我家?」
「可是……这样就会变成在骗她。」
「咦?」
「因为我答应过妈妈,说要丢掉……」
「这种事情只要别说就不会穿帮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她说到一半就停了。我听见几声无力的鼻子吸气的小小声音。
──她真的没办法违逆爸妈啊。
我想起了之前听宇野说过的话。『一有人对我说什么,我就会心脏揪在一起,再也没办法抗拒,连话都说不出来,思考会停止。』她本人是用这么一个说法来形容自己。
精神上的奴隶。
相信有的人听了会笑,会觉得怎么都上了高中还只会对爸妈言听计从。但我多少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小孩是无力的,无论对爸妈,对老师,对这个社会,就是会极为无力。无论口头上怎么看不起爸妈或老师,如果爸妈不答应就没办法升学,也没办法去工作,别说出不起学费,连生活费都无法筹措。跟爸妈意见一致时就没事,爸妈愿意多少妥协时也还算好。可是,当爸妈真心──就像宇野的母亲那样,用强势的语气展开「支配」时,小孩就只能变成「奴隶」。有人说得简单,认为只要说服爸妈就好,但无论知识、经验、立场还是道理,都是爸妈占优势。如果有人对国中生或高中生说:「爸妈是可以说服的。」我就会想对这个人说:「那你有办法说服母公司的总经理吗?」当对方握有压倒性强大权力的时候,说什么「反抗不就好了」是不顾现实的理想论。我擅长察言观色,这些年来跟爸妈与老师周旋得很得要领,所以很清楚这点。正面硬碰硬只会受伤或弄得很麻烦,得到的东西很少,消耗的能量很大,整体而言只会吃亏。这点我非常清楚。就算毅然离家出走,如果爸妈不盖章,就连要住的房子都租不到,一份工也不能做。这才是现实。
宇野也许极端,然而,绝对不是例外。我们违逆不了双亲。即使表面上违逆,对于我们在法律上与经济上都从属于双亲的事实,哪怕一毫米都没办法撼动。「未成年」就是这么回事。
我瞥过去看著宇野的侧脸。她脸颊僵硬,全无血色。虽然无法违逆爸妈,但仍然无法丢掉这些「宝贝」。少女在两难的处境中动弹不得,僵硬的面孔看起来好脆弱,简直像随时都会碎裂的石膏像。
「──平野同学。」
接著少女以颤抖的嗓音宣告。
「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这个……」
宇野咬紧嘴唇,然后像是过度呼吸而吸不了气似的痛苦地挤出话语。
「你……可以替我……」她勉强说出了这句话。「拿去丢掉……吗……」
说完又把脸埋到腿上。颤抖比刚才更剧烈。
「这样好吗?」
点头。
「真的?」
点头。可是,颤抖并未平息。
「其实,这个……你不想丢吧?」
「可是──」她总算抬头。那是一种像是要哭,但又对某种没道理的事物累积了满满怒气似的悲痛表情。「我答应过妈妈……说会丢掉。」
「你说错了,是被逼著答应吧?」
「…………」
宇野答不出话来。她就只是看著我,然后压低视线。
「好啊,既然这样──」
我打开纸箱。用指甲撕掉侧面的胶带,将这机关似的盖子掀开,从中拿出一本书。《星葛真夜First写真集》。是有著亲笔签名的珍品。
「你说要丢掉,那么这本写真集你也不要了吧?」
「…………」
宇野没拉起视线。她的脸仍然贴在腿上,像是不敢看。
接著我「唰」一声撕破了纸页。
这一瞬间,宇野震惊地猛一抬头。她彷佛心脏破裂了,双手用力按住胸口,发出「……唔、啊!」这种不成声的哀号并看著我。
「我没撕。」
我把手上的纸张往纸箱上一扔。那是我从钱包里拿出来的几张收据。
「你还是很宝贝这些吧?」我把写真集还给宇野,她就以发抖的手接下,珍惜地紧紧拥在胸前。
「你好坏心……」「对不起。」
宇野当不了偶像明星。这是二○二五年已经确定的未来。所以我不知道宇野去当偶像以及支持她这个梦想,对宇野而言是不是好事。
只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为了不抹煞自己。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之前听宇野的堂姊秋樱说过的一句话。
刚刚我佯装撕破写真集时,宇野感受到了一种像是自己的心脏破裂的痛。这本写真集──这箱子里的种种偶像周边不只是东西,而是她的心脏,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如果撕毁了这些,人就会──
「宇野。」
我站起来。宇野抬头看我,她的眼睛被眼泪弄得像是水面倒映的月亮一样摇曳。
「我们走。」
7
我们两人一起前往宇野的家。宇野一直珍惜地双手抱著纸箱。即使我提议要帮忙拿,她也绝不放手。
途中我联络了秋樱,但因为收不到讯号打不通。于是我先传了讯息:『找到宇野了,我现在送她回家。』
随著离家愈来愈近,宇野表情的紧张比例也逐渐升高。不知道她是认为拿著「这个」回去会被骂,还是怕这么晚还不回家会被责怪。不管是哪一种,宇野的表情都像个一心只想著不要被骂的幼儿一样无力,我在她的脸上看见了曾几何时凉介有过的表情。
大家都是小孩。星乃就不用说了,凉介、宇野,就连那个我行我素的伊万里,和母亲吵架时也曾夺门而出。而我足足活了二十五年,仍对自己的人生方向没有信心,才更是最不成熟的一个。
一来到家门前,宇野停下脚步,然后看了我一眼。我问了一句:「可以吗?」她就微微点头。于是我按下门铃。
小小的铃声在玄关口回荡。
「宙海!」门被用力打开。
宇野的母亲一瞬间露出像是放下心来的表情,但目光立刻停在女儿怀里的纸箱上,表情转为阴沉。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们说好门限是八点吧?」
「嗯……嗯。」
宇野立刻垂下头。
「回收业者已经回去了喔。你答应过我要丢掉这些吧?」
「嗯……」
少女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受寒的脚上冒出鸡皮疙瘩,微微发抖。她的身体苗条又娇小,像是随时都会瘫倒。从两边辫子的分边处露出的白色后颈,像初生软毛般纤细的发丝在摇动,显示出少女萎缩的精神。『我胸口就会揪在一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以前宇野是这么评论看爸妈脸色的自己,想必她现在也处于这样的状态。
「你又跟秋樱在一起了吧?」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心中涌起了一股迟疑,不知该不该插嘴管她们的家务事。但我立刻挥开这个念头。我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只有自己躲在后座,躲在安全地带发抖了。
「好了,进来吧。去洗个澡,今天早点睡。『这个』明天妈妈帮你丢掉──」
「──不好意思!」
我出声说话,踏上一步,宇野的母亲就吃惊地瞪大眼睛。大概是先前门挡出了一个死角,让她没注意到站在她女儿斜后方的我。「你是什么人?」狐疑的目光刺向我。
「是跟我同班的,平野同学。」宇野帮忙打圆场。
「同班?」母亲愈来愈狐疑。「是你带著我们家女儿乱跑?这样我会很为难,毕竟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要是被警察带去辅导,你是要怎么赔?你该不会跟我家女儿──」
「不、不是啦,妈。」宇野赶紧否定。「平野同学是来帮忙找我。他担心我。」
「──我在家里听你解释。」
母亲只把女儿拉进家中,就要关门。
「你是平野同学,是吧?谢谢你送我们家女儿回来。可是不好意思,时候已经晚了,今天可以请你回去吗?相信你爸妈也在担心。」
「我会回去,可是,我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
视线刺向我。她的表情是在说:你打算说什么?
但我不退缩。今天有唯一一件事,我说什么也要她答应不可。
所以,我悄悄拦在她们两人之间,把宇野护在身后。
告诉她──
「可以请你答应不要丢掉这个纸箱吗?」
「……啥?」
她表情一歪,眉头皱起,尽管表情经过压抑仍掩饰不住不愉快,是宇野一直感到害怕的表情。而我也真的感受到了少女在我背后小声倒抽一口气。
「你在说什么?」
「就是说,希望你不要丢掉这个纸箱。这里面装著宇野──装著令嫒最宝贝的东西。所以,希望你不要丢掉。」
「这不关你的事吧?」
她瞪视的视线刺在我身上。但我继续说:
「令嫒一直很喜欢这个偶像明星。所以这对她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东西。」
「就说了,这不关你的事吧?这是我们家的问题,请不要插嘴管别人的家务事。」
「可是……」
「别说那么多,你回去就对了。」
宇野的母亲更加重了语气。
但我不退缩。我背后有宇野,有个小小的孩子在发抖。
「那些周边,请你不要丢掉。只要你肯答应,我今天就回去。」
「你给我适可而止。要是你再这么纠缠,我可要联络你爸妈了。」
「无所谓。可是,请你答应──」
「不要讲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母亲大喊。宇野在我背后全身一震。
「你自己明年也是考生了吧?你应该知道现在是很关键的时期吧?我们家女儿也一样,所以她没有时间去迷什么偶像明星这种东西。这种东西啊,等将来能好好赚钱再买就行了。」
「不是这样的。」我一再反驳。「考试很重要,但这个纸箱里的东西,对她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宝贝。请你谅解这一点。」
「我刚刚也说过吧?这就是不负责任。如果这样害我们家女儿考不上好学校,你打算怎么赔?她啊,国中和高中都因为身体不舒服,考试表现不好,明明模拟考都是A级……所以,考大学就是她回归像样人生路线的最后机会了。如果这次再失败,你打算怎么赔?要是没考好,之前所有为考试而念的书都会白费。你负不起这个责任吧?」
「责任……」
「对啊,你要去玩,考不上好学校,那是你自己的责任,可是你没办法连我们家女儿的责任都扛起来吧?学费谁来付?重考班的费用谁来付?知道了就回家去,然后不要再接近我们家女儿了。」
责任、学费、重考班费用,这些字眼现在听起来都带著几分威胁的意味。举例来说,就像是用来逼对方屈服的交涉牌里很强的牌。这个母亲这些年来,就是这样斩断女儿的反驳。不对,不是这位母亲,我自己以前也是这样。
「你听好了,我们家女儿要朝稳定的志愿走,所以大学也要好好去考国立大学,然后还要尽快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迷偶像这种兴趣,等生活稳定了,到假日再玩就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是不懂得这种优先顺序,所以做爸妈的得好好教才行。我说的话,你懂吗?」
对方的嘴吐出了各式各样的道理。这些乍听之下很有道理的话全都好乾燥,好尖锐,我正面承受著这些话语,愈看愈觉得对方的嘴、脸孔还有话语,就和「我自己」一模一样。我现在面对的不是宇野的母亲,而是我自己的话、我自己的道理、我深深沉迷的CP值、稳定、诀窍、老后生活会很悲惨等──我就是在面对这种种说理。
我没有「梦想」。没有像伊万里,像凉介那样,将来想实现的梦想。所以,我没有足以正面反驳这些道理的「自己」。我没有办法抬头挺胸说比起CP值、比起稳定,我有更想实现的梦想。而且这是宇野的人生,是宇野的梦想,我并不站在应该插嘴说三道四的立场。这个做母亲的说得没错,我是个无关的外人,根本负不起责任。
──可是……
有事情错了。
我忽然往后一看,宇野脸色苍白,像是连站著都很难受。然而只有那个纸箱,她还是牢牢抱著。
宇野将来当不了偶像明星。即使如此,还是有事情错了。我怎么想都不觉得把宇野宙海这个少女丢上确定会失败的「梦想」路线是对的事情。但即使是这样,此时此地,宇野在发抖,以担心受怕的表情抱著珍惜的事物。逼她丢掉这些东西绝对不对劲,一旦做出这种事,这个少女心中大概有些事物会就此毁掉。
忽然间,我想起了宇野秋樱的话。
──如果啊,我现在「因为害怕,所以不再取材」,就这么丢下这件事,我应该就会倒退回那个时候。我的心一定会死掉。
她是这么形容的,说心会死掉。
──这样一来就完了。我会死。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身为记者的我会死,宇野秋樱这个人的灵魂也会死。像这样抹煞自己活下去,比死还要可怕。
灵魂会死──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这句话。我本来以为那就像是一种记者的矜持,是宇野秋樱式的一种对坚定心意的表达。
但不是这样。
不只是秋樱,每个人都是这样。
心。
灵魂。
抹煞自己而活下去这件事……
「所以啊,呃,平野同学?」宇野的母亲──不,是直到前不久都还是这样的我自己──「请你不要擅自干涉我们家的教育方针。这是我们家的问题。」
「──不对。」
脱口而出的反驳,声音低沉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
「不是『我们家』的问题。这是『你女儿』的问题。」
「咦?」
「『的确,我没办法为你女儿的人生负责。但你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我是这孩子的──」
「是母亲又怎样?」不知不觉间,我加重了语气。「是母亲,就可以决定女儿的人生?是母亲,就可以丢掉女儿宝贝的东西?」
「女儿的人生,做妈妈的我最担心。是我怀胎十月生下她,从她还是个婴儿就一直照看著她,养她养到十七岁,你知道吗?我担心女儿的将来,这是当然的吧?」
「我不是在说这种事。你的所作所为不是『担心』,是『支配』。」
「你说……这是支配?」
「你要逼女儿丢掉她最宝贝的东西,请问这不是『支配』,那是什么?」
「可是我女儿正面临关键时期。偶像明星的周边这种东西──」
「就说你这样不行了!」
礼仪礼节之类的念头都被拋到脑后。我有一种确信,现在不用强烈的说法,对方就听不进去。
「这个纸箱里装的东西对你来说也许没用,但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她觉得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你可以决定?不只是这个纸箱里的东西,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将来』怎么选择,你都想占为己有。你是想抢走女儿的人生。」
「你……」对方母亲的拳头用力握紧。她眼角上扬,身体发抖。她生气是当然的。她被我这么一个小毛头,一个陌生人,说她对她亲手养大的女儿,「想抢走她的人生」。这是天大的侮辱。
但我不住口。
「你女儿的人生,就只属于你女儿。」
不知不觉间,我胸口发热。
「这是你女儿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情。」
声音也百感交集似的颤抖。
「你说我不负责任,可是……」
我呼吸急促,甚至有些难受……
「要让我来说,『你也一样不负责任』。」
(插图010)
「你什么话不好说,竟然说这种鬼话!你才不负责任──」
「那你就负得起责任吗!」
我大吼一声,对方的脸僵住了。
「如果她!」我指著站在背后的宇野宙海大吼。「如果她,将来照你的话活下去──照你的决定,去读国立大学,考过公务员考试,进了县府,然后如果她对人生后悔了──你就负得起这责任吗!」
「她怎么可能后悔!公务员是这个国家最稳定的职业啊!为什么会后悔!」
「稳定又怎样!」我已经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自己说的话了。「不然是怎样?当上了公务员,就可以拿到『人生重来一次券』吗?退休的时候会送一台可以让时光倒流的机器给她吗?她的人生,你可以拜托天神让她重来吗?公务员是有长生不老的特权吗?可以时空跳跃吗?」
「你、你在鬼扯什么……」
「我才要说你在鬼扯什么!人生只有一次!不管是哭,是笑,是后悔得要死,就算等到失去了宝贵的东西,绝望……」我已经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在说谁了。「自己的人生,只有一次啊……所以非得……自己决定不可……」
「你、你……」
宇野的母亲全身发抖,彷佛说不出话来。宇野瞪大眼睛看著我。不知道她是傻眼,还是太震惊而动弹不得。
「会死的。」
──就算还在呼吸,心也已经死了。
「人一定会死。然后,也可能在还活著的时候就死了。要是连最宝贵的东西──连『灵魂』都出卖,那就跟死了没两样。」
──像这样抹煞自己活下去,比死还要可怕──
「你现在,就是想杀了你女儿。」
我正要说下去。
啪一声剧烈的声响响起。
脸颊上传来的火辣冲击让我全身撞上鞋柜,但我并没倒下。被打巴掌这种事我早有觉悟。只要有觉悟,多少就忍耐得了。
我不去管脸颊上火辣辣的刺痛愈来愈强烈,继续说:
「请你答应我。」
我慢慢鞠躬。
「请你答应我,不要丢掉,你女儿宝贝的东西。」
我低著头一心一意地恳求。
「我求求你。千万不要丢掉,你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上冲的热流直冲到眼睑……
「宝贝的东西──」
沉默来临,之后,「平野同学……」我听见宇野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的嗓音掺著哭腔,和颤抖、担心受怕,以及呜咽,混在一起。
「请……」母亲也一阵愕然,但还是挤出自己的意思。「请你,回去……」
「你答应之前,我不会回去。」
「平野同学……」宇野像是精疲力尽,在原地瘫坐下来。纸箱摆在她的大腿上,她仰望著我。「我、我……」
我担心起宇野,想去搀扶,却在这时被人从旁用力推了一把。当我「啊」的一声惊呼并失去平衡时,整个人已经跌出玄关外,门在我眼前紧紧关上,上锁的声音立刻响起。门即将关上之际,我和宇野对看了一眼。宇野还是在哭。我很想相信她流泪的理由不是出于投降或死心。
「Universe!」
我用力敲门,大喊。
「不要放弃!」
我不管会不会吵到邻居,放声大喊。
「不要丢掉!」
我一次又一次持续敲著门。
「你宝贝的……东西──」
即使说到最后已经带著哭腔。
「绝对,不要丢掉啊……」
门再也没打开。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用袖口擦了擦哭得唏哩哗啦的脸。
──我是在哭个什么劲儿啊……
我走出宇野家前院,来到马路上。
「啊……」大马路上停著一辆眼熟的红色汽车,宇野秋樱靠在引擎盖上站著。
「啊,秋樱姊,宇野刚才已经回家──」我一句话还没说完,秋樱已经走到我身前,然后轻轻将我拥入怀里。她用右臂绕住我的头拥抱我。
「平野同学──」
她以泫然欲泣的声音对我说:
「谢谢你……」
一想到是不是全都被她听见了,就突然觉得很难为情,但她仍然继续拥抱我。
过了好一会儿,她放开手,用手指轻轻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我送你回去。」
她以和堂妹一模一样的哭脸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