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庄二○一号室。
我们坐在星乃爱用的电脑前,连上周边器材。平常这是星乃的个人空间,我还是第一次和星乃以外的人并肩坐在这里。
「我想你应该知道。」黑井一边开机一边说明。「我们没有西元二○一七年以前的点,所以无法Space Write到过去。既然如此,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和过去『通讯』。」
「嗯,我知道。」
黑井的想法是这样。既然我们无法进行Space Write,和星乃联络的方法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前第一轮的我也用过的星乃发明的装置。
──救、救、我。
迅子通讯机。
「可是,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电池……本来这是你用来回未来的份吧?」黑井给我的电池,和伽神春贵持有的电池是同类型的「迅子电池」。她不肯告诉我是从哪里取得的,但听说是万一有需要时用来回到未来的紧急手段。她把这唯一的电池交给了我。
「没关系,我已经用不著。」「意思是说,你要就这样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嗯。多亏了你。」黑井说得理所当然,但照理说应该不是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没有人知道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伽神会恼羞成怒,策划什么计谋,也说不定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黑井受重伤而无法执笔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这种时候,Space Write用的电池应该会是一种无可取代的「保险」,说来就是一种救命绳。
「没关系。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黑井一边检查通讯机一边说道。「我不希望我的主角(英雄)死心,不管在小说,还是在现实世界。」
──你是我的英雄。
黑井一脸正经地这么说完,然后说:「调整好了。」
○
「这终究是场赌博。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在现在──二○一八年一月的今天这一天创造出『点』。会不会发现这个『点』,对我们送出通讯,全看过去的天野河星乃。」
「也就是碰运气?」
「运气也有,但本质上是要看天野河星乃的意志。」
我点点头。挂在脖子上的流线型耳机──迅子通讯机微微摇动。
这个作战,解释听得愈多就愈觉得靠不住。既然无法进行Space Write,我们能做的就只有「通讯」。而这通讯也只能创造出点──也就是设置收讯装置,会不会打来全看星乃的意思。这是一种很被动的作战,只能一直等著不响的电话响起,但现在也只能做我们办得到的事。
「就算通讯接上,大概也只能讲个几分钟。」
「几分钟……这么短吗?」
「很遗憾,凭我拥有的电池,这就是极限了。而且这电池并不是天野河星乃开发的『纯正』电池,『通讯』完全超出原来的设计目的。」
「所以是非正规品?」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电池的『电量』没有办法保证。声音和影像的品质也没办法保障,最坏的情形下,也许一句话都说不了就会结束。尤其对方拥有同机种通讯机的可能性很低,只能祈祷天野河星乃在过去的世界会再次发明出来。」
「条件好吃紧啊。」
「可是,现在就只有这个。」
「黑井……我该跟她说什么才好呢?」
「我不是说过吗?」黑井低声回答。「我不擅长和人来往。尤其编辑经常说,我描写的男女间的对话有致命的偏差。」
「……是吗?」
「不要思考。言语很重要,遣词用字更是小说的关键,可是真正重要的是投注在言语中的感情。说一次没传达到,就说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不管要几次都继续说。选择遣词用字是必要的,但把要说的话说完更重要。」
「把要说的话说完……」
我凝视黑井,结果黑井也凝视我。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好……麻烦你开始。」
坦白说,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星乃和双亲过得幸福,到时候我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呢?如果再次被星乃拒绝,该怎么办呢?更根本的问题是,能和星乃接通吗?星乃会想跟我说话吗?要列出担心的点根本列不完,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星乃待在门后,我就会去敲门,就像过去我做过很多很多次那样。
「好,读进去了。」
黑井把白色的盒子装上去,正面的萤幕上就显示出小小的图示。电池剩余时间显示【05:30】,分分秒秒在减少。
「…………」
我和黑井都吞著口水,观望情形。根据黑井的说法,如果成功,星乃应该会收到讯息。如果失败,事情会就此结束。
【04:58】转眼间,剩下不到五分钟了。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但萤幕上没有变化。黑井也在我身旁凝视著萤幕。时间继续过去。【03:42】时间是无情的。平常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一两分钟像箭一样飞快地过去。剩下不到三分钟。萤幕没有反应。我看看黑井,她也侧眼看向我,但微微摇头。
【01:56】剩下不到两分钟。冷汗流过腋下。即使现在马上连线,也只能讲一分多钟。有五分钟都很难了,只有短短一分钟,我有办法说服星乃吗?
【00:59】最后一分钟。电池已经撑不下去,图示开始闪烁,但萤幕没有任何变化。剩下三十秒。不会吧。不会吧。剩下二十秒。
我本来隐约相信,心里有个角落怀抱著天真的淡淡期待,相信会像之前那样,总是在最后关头,千钧一发之际,走过这座很窄很窄的桥。但这只是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乐观期望,剩下十秒──啊啊,啊啊啊啊啊。
倒数读秒开始。『8』、『7』、『6』就像执行死刑一样,个位数持续减少。不行了。失败了。黑井,对不起,你的电池,就为了这种事──我忍不住撇开脸。
这个时候。
噗滋一声。
「……咦?」
抬起头一看,萤幕上显示出一些东西。一片漆黑的背景下,有些粒子状的东西飞来飞去,渐渐形成影像,光点就像太空中流动的星星般交错。倒数读秒莫名停在【00:04】,再也不动了。我搞不懂这是画面定格还是当机,看向黑井,但她也睁大眼睛盯著萤幕。接著画面上开始出现一些奇妙的东西。
『10101000110100101010110001010101011001001110110010011010100011010010101011000101010101100100111110010011010101000110100』。
『0』与『1』的洪水忽然间充斥整个画面,密密麻麻地从画面的一端覆盖到另一端,就像持续繁殖的细胞接连流过。
──二、二位元资料?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黑、黑井。」「啊……」黑井嘴巴半开。她任由双眼映出无数的数字,喃喃说道:「是这么,回事啊……」
我正要反问是怎么回事。
黑白的画面上有影子浮现出来,紧接著──
──啊、啊啊……
上面显示出了一名少女。
【2018→2010】
「呜、啊啊……」
我倒抽一口气。那确实是星乃,我不可能会看错,是我所熟悉的星乃。
但萤幕上显示的少女是黑白的,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很稚气。看似只有小学生的年龄,但我立刻想到了理由。如果这是来自「过去」的通讯──
(插图015)
「星乃……?」我朝耳机的麦克风呼喊。画面上的少女有了反应,注视著我。她看得见吗?听得见吗?
接著疑念化为明证。
『──平野同学。』
声音传了过来。那是星乃的嗓音,只是非常──年幼。
「是星乃……吗?是星乃没错吧?」
我忍不住问了理所当然的事。迅子通讯机的原理以及实际能够通讯的事实,这些我明明应该都知道,但实际面临这样的情形,还是挥不去难以置信的心情。
『果然,是平野同学啊……』
星乃以年幼的嗓音喃喃说完,稚气的眼睛垂下视线。
「你,这……」
『十岁。』这个直觉很敏锐的少女抢在我问出来之前就回答。『我十岁。这里是西元二○一○年,你那边是二○一八年一月……这样没错吧?』
「对……」
十岁的天野河星乃。只曾透过旧照片或网路图片看过的人物,现在却这样和我说话。星乃本来就是娃娃脸,所以让我真的有种在和幼儿说话的感觉。
各种心情交杂下,总之她平安无事,让我涌起稍微松口气的安心感。「……Space Write,成功了啊。」这样的话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不对。』
得到的回答出乎意料。
「咦?」
『没有成功。Space Write──失败了。』
「失败?」
『对。』她说话有点破音。『我的确成功回到了七年前,记忆资料也像这样传送到了十岁的「我」身上。』
星乃看著自己的双手,目光低垂地说:『可是,没有用。』
「是怎么回事啦?」
『太迟了。』
十岁的少女以悲痛的声音说下去。
『我Space Write过来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已经在太空了。』
「这……」
『他们已经开始在ISS执行任务……十岁的我,就算想把他们叫回来,也根本没办法……』她立刻皱起脸。『爸爸,过世了。』
接下来不用听也知道。
『妈妈也,不会得救……一切都,太迟了。』
星乃到底看到了什么?面对她悲痛的表情,连我都胸口作痛。搞不好就跟当时的我一样,亲眼看到了最重视的人「临终」?
「星乃。」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不,我自己就有切身的体认,知道这种时候安慰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该说的话只有一句。
「回来吧。」
星乃在画面中抬起头。
「既然失败了……就回来吧。回来这边,回到西元二○一八年。」
『这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她凝视著自己幼小的双手。『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
「没剩下?」
『不是吗?就算回去「你那边」,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没这回事,你有很多──」
『你骗人!』耳机收到她的呼喊声。『我已经,完全没有容身之处。事到如今才回去,也什么都没有……』
她挤出声音似的宣告。
『我在地球上没有容身之处。』这句话让我觉得是星乃活到现在的这半辈子里,最充满切身体认的一句话。
可是──
「什么叫作什么都不剩……不要讲这么让人难过的话啦。」
我拚命诉说。
「你还有很重要的东西吧?」
『没有这种东西。』
「你有。」
『那你说是什么?我剩下什么?』
少女以带刺的口气回答,我告诉她:
「『未来』。」
言语自然而然说出口。
『未来……』少女喃喃复诵这句话,摇了摇头。即使是十岁,也和现在没什么两样的长发在画面另一头摇动。『未来……也一定,什么好事都没有。』
她静静地否定。
『不管是在地球活下去……』
她的目光渐渐低垂。
『还是被地球人围绕著活下去……』
一脸参透一切的表情。
『我都已经,受够了。』
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过去她受到了多得数不清的地球人伤害,今后大概也将继续受到伤害,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喊。
「就是说啊,你讨厌地球人……事到如今还要你相信,实在是强人所难啊。」
要治好星乃不信任人类的心态,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办到。最清楚这点的,就是在「第一轮」陪她克服茧居的我。
正因如此──
「可是,就算是这样……『爸爸』和『妈妈』应该例外吧。他们俩虽然是地球人,但对你来说应该是特例吧?」
『你想说什么?』
「他们两个的『梦想』会怎么样?」
『他们两人的,梦想……?』
「弥彦流一和天野河诗绪梨──你的爸爸妈妈在从事拯救人类的研究。但这研究因为不幸的意外而中断,社会舆论骂那些都是诈骗,是信口开河。你真的觉得让事情就这么定案无所谓?」
这是社会大众都很熟悉的事。星乃的双亲在网路上受到谩骂,两人的研究「CH细胞计画」也受到猛烈的抨击。说是浪费税金、信口开河、为了凑资金而掰出来的骗局、老千细胞、女研究员就是靠不住──这些把往生者的名誉蹂躏得一塌糊涂的诽谤中伤,无论在网路还是大众传媒都像洪水似的不断涌出。
「你要当太空人。」
十岁的少女在画面上全身一颤。
「你要当太空人,搭上ISS,然后……继承双亲的梦想。」
『之前我不也说过吗?要当太空人,是办不到的。因为我──』她看似没自信地撇开脸。那是我所熟悉的星乃闹别扭的表情。『我就是不想靠地球人帮忙。』
她这个说法,我也知道。
──我不会当太空人。至少,不会靠地球人帮忙。
这是星乃要当太空人所需克服的最大障碍。不是能力或意欲不足,而是出于重度的不信任人。
「你当得上的。」我怀著确信宣告。「你当得上太空人。当然一开始要靠地球人帮忙,你大概会不爽,可是你会渐渐改变。会有伙伴,在大家的支持下飞向太空。」
『不要说得好像你知道。』
「谁教我是看过未来才来的。」
『我的人生由我决定。』星乃强而有力地断定。『我讨厌地球人,只有这一点,我一辈子不会变。』
「你会变。至少,你会结交到值得信任的伙伴。」
『我没办法相信……而且,反正我会死在太空,不是吗?死在你说的「大流星雨」下。』星乃挑衅地睥睨我。明明才十岁,却有这种充满魄力的表情,这是源自她体内的人格。
「我不会让你死。」现在我这么断定。「我,绝对不会让你死。」
『平野同学不负责任。用讲的当然简单。』
说得还真不留情面。但我不退缩。
「我是来这个世界帮助你的,所以不是只用嘴说,我会一直陪著你,为你而战。不然要我发誓也行。」
『你骗人。你骗人。骗人。骗人。骗人。』星乃重复说著同一句话。『大家都离我而去。嘴上说得好听,但每个人都很快就翻脸。地球人,都是这样。』
「不对,你误会了。以后你会得到很多人支持,受到很多人鼓励,当上太空人,开始继承双亲的梦想。」
『你骗人,我不相信,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星乃摇头。
我对坚决拒绝的少女打出了王牌──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王牌,总之打出了最后一张牌。
「毕竟你,这个──」
我从胸前的口袋拿出小手册。
那是「梦想」的手册。以星乃圆滚滚的字体写得密密麻麻的未来构想图。
『这、这个……』
星乃在画面里瞪大眼睛。
『你从哪里……』
「当然是从这个房间。」
『…………』
「这不是你的梦想吗?」
接著我说出了这句话。
「梦想是当太空人。」
『……!』
「你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太空人。还写说要继承爸爸和妈妈的梦想。」
『那是……』
「你说我是骗子,可是──」我以开导的语气温和地宣告:「现在是你在说谎。」
『我、我没有。』
「你在对自己的心意说谎。」
『…………』
少女撇开视线,不发一语。
相信她其实很明白。其实她已经发现自己的心意,不然才不会这样拚命写下自己的梦想。不会在这种只是凑巧放进邮购纸箱,平凡无奇的宣传手册上,拚命写下将来的愿景。
星乃始终撇开脸,找不到话说似的咬著嘴唇。我也在找话讲。照理说,现在每一秒钟都很值得珍惜,但只有沉默支配著我们。
「星乃。」『平野同学。』
少女的嘴唇和我同时动了。
『我认为……你不是那么坏的人。』
「咦……?」
『毕竟你每天都来,会买便当给我,还会帮我打扫……而且像、像我这样的……』星乃要说什么呢?我吞著口水听下去。『外、外星人,你也正常地跟我说话。』
少女的视线在飘移。小小的声音从耳机传来,感觉就像在耳边讲悄悄话。
『我……动不动就会,发脾气。』我知道。『又、又嚣张。』我很清楚。『又很多东西不吃,蔬菜也会留著不吃。』这是忏悔,还是告解?『就算在一起,我觉得,一定也一点都,不好玩……』
我只是注视著星乃。她的唇间说出的话,是我第一次听到的话──不,在第一轮的时候,我也确实听见了星乃的这种真心话。就是透过这副耳机听的──视野中的少女看似只有嘴唇在动。
『可是──』这时她加强了语气。『平野同学,都会来。』
我和星乃四目相望。
『都会来,银河庄……不管我怎么生气,打你,迁怒你……平野同学你,还是会来。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地球人当中,第一次遇到。』
黑井要我把要说的话说完,但现在的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痛切了解到,星乃正用生涩的言语,拚命挤出内心深处平常绝不说出口的念头。
『所以,我觉得平野同学……虽然是地球人……不对,在地球人当中……并不是,那么坏。』
星乃说得很委婉,但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出星乃肯定我。我的灵魂被这句话的含意抓住。
『──可是……』
星乃说到这里,脸上多出了悲痛的神色。
『平野同学,将来也一定会一样。』
「一样?」
我总算说出话。星乃点点头。
『平野同学,也一样。会和其他地球人,一样。』
「什么一样……」
『有一天会离开。』
少女的声音颤抖,穿越时空,让我的耳朵震动。
『现在,我们在一起;现在,你会来我房间。可是,有一天,平野同学一定也会离我而去。因为我,害你在网路上曝光,被大众媒体抨击,然后,跟我在一起这件事,让你愈来愈痛苦,总有一天,你会不再来银河庄。』
「这种事──」
『每个人都是这样!』
这句话刺进我心里。
『每个人,每个人,都是这样!就算一开始很要好,了解我,迟早会在网路上被抨击,看到周刊杂志或八卦节目……每个人,都离我而去。就算我邀他们「一起玩吧」,到昨天都还会回「嗯」的小孩,却突然变成「有点不方便」;到昨天都还对我很好的朋友的妈妈,会突然说「不要跟那个小孩玩」,说什么「因为她是特别的」、「因为会在网路上被抨击」、「因为会被连累」──每个人,每个人,都离我而去……』
那是十岁少女悲痛的体验谈。先前她认识的所有「地球人」是如何伤害她──不只是从网路上的匿名谩骂或大众传媒不负责任的报导,还是从所有把这些东西当真、戴著有色眼镜来看待这年幼少女的人身上切身感受到的经验。说起来,这是她身为这整个地球上唯一一直被当成「外星人」歧视,背负著「太空宝宝」标签活到今天的少女才会懂的体验。
『大家,一知道我是「外星人」……不管是小芽、小优、小友,他们的妈妈,还是铃木老师,每个人,每个人,都离我而去。』这些名字是我完全没听过的。是星乃小时候的交友关系。『他们不来了,不再跟我玩,只有我不再被找了。他们叫我「外星人」,说爸爸「不伦」,说妈妈「浪费税金」,说我让他们「奉子成婚」,说我在太空出生,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太空去,说会不会有飞碟来接我……』
星乃说到一半,变得像个三岁小孩一样哭诉。她拚命忍著,不让盈眶的泪水流出,让我想起以前在Europa事件那阵子的八卦节目上看到的,星乃咬著牙,瞪著媒体记者,瞪著摄影机,瞪著电视机前的观众,瞪著世界,瞪著所有地球人的表情。
我一直没发现。不,是早已发现,早已隐约感受到,但低估了这件事,总难免当成过去的事情而挥开。然而幼年期遭到伤害──而且不是被一两个人,是被全世界的大人、小孩,以及匿名的人们伤害,一直被消遣为外星人,在电视机前消费,让少女深深地受到了再也不能痊愈的伤害。
她总是那么强势、嚣张,动辄发脾气,不讲理──这些表面上的坚硬铠甲底下,有著一个容易受伤,实际上也真的遍体鳞伤,承受著痛苦的活生生的少女。星乃那些不讲理的行径与攻击性,正是脆弱的体现。因为害怕地球人,才要威吓他们;因为地球人会拿石头丢她,才要回瞪对方;因为地球人会从远处匿名放箭,才要躲进自己的领域。对于这些理所当然的自我防卫反应,社会大众都解释为她是茧居族,不去理解。不说别人,我也一直到这「第二轮」都没发现。
『所以──』
她稚气的眼睛满是泪水。
『所以,就算回到现在(你那边)……一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这个时候,我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是绝对不可能用讲理的方式颠覆的星乃活生生的切身感受。被地球人弄出的无数伤痕,到现在还一直在流血。
少女一直孤伶伶的。
就是这种孤独感让少女看向过去,最后终于透过Space Write的方式导致现在被她拋弃。这个世界被她拋弃了。实实在在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们伤害她,逼出这样的结果。
『所以啊,平野同学。』
少女说话的声音在发抖。
『我不会,回去你那边。』
「星乃……」一切都太迟了。世界伤她伤得太深,她会逃避是一种太当然的必然。
可是──
就算是这样──
「星乃……只有一件事,你错了。」这是我现在唯一一件确定的事。「你说我迟早会离你而去,是吧?但你错了。我不会离你而去。」
『你骗人。』
「我没骗你。我会陪在你身边,只要你希望──不,就算你说不要,我也会再来见你。我会来银河庄,买炸虾便当给你,然后跟你打打电玩,煮煮茶、吵吵架、开开无人机、把布偶扔来扔去,一直跟你在一起。」
『你骗人,这都只有现在。等平野同学高中毕业,就不会再来了。』
「毕业以后我也会来。」
『大学忙起来就不会再来了。』
「就算跷掉大学的课我也会来。」
『等你找到工作就不会来了。』
「下班我就会来。」
『等你交到女友就不会来了。』
「我才不会交女友。」
『你骗人。』
「我才没骗你。」
『可是,可是,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不再来了。你会受不了我,在网路,或是被周刊杂志之类的抨击,你会受不了。』
「我不会。」
『你会。』
「我不会。如果你被抨击,我就陪你一起被抨击。」
小孩子似的对答持续好一会儿,星乃仍然不断说著『可是』。
『可是,可是,平野同学──』「我知道了。」『咦?』「我知道了,星乃。」
星乃睁大眼睛,她的眼睛就像水的行星一样闪闪发光。
「那我给你这个。」我捡起旁边地上的一张「炸虾券」,在上面划上两条平行线,写上新的字,把原有的字盖掉。「这是『平野大地券』,只要你用了这个,我随时都会赶来找你。当然在学校上课时是没办法,但放学后一定会来。深夜也许没办法,但早上我就会来找你。住院时是有困难,但等出院了,我会第一个来找你。这样如何?」
『你白痴啊?』
「没有期限,不管用几次都有效,就算弄丢也照样有效。」
『不要拿这么一张纸就想敷衍我。』
「我没敷衍你。」
『那都只有现在,你迟早会不再遵守约定。』
「我违背约定的时候,你可以用空气枪打我。」
『我会把你打成蜂窝。』
「可以啊。」
『平野同学。』
「什么事?」
『你是认真的?』
「是。」
『你打算每天来银河庄?』
「每天是办不到,不过一年我会去个三百五十天。」
『你一定很快就会腻。』
「不会。」
『你迟早会改变心意。』
「不会。」
『想也知道会。』
「我不会。要赌你一辈子的炸虾都行。」
『…………』这时星乃不说话了。
眼眶浮现的泪水因为几次眨眼而淡去,最后她傻眼似的说了:
『平野同学还是不能相信。而且你每次都违背约定。』
「我几时违背约定了?」
『谁叫你──』
十岁的少女一脸正经地说出这句话:
『每次都忘了拿炸虾券。』
就是在这一瞬间,噗滋一声响,画面消失了。
「啊……」
变成全黑的画面上,电池剩余量显示【00:00】。
寂静来临,接下来要等上好一会儿才听得见鸟叫声传进耳里。
我心想结束了,另外又觉得身体发烫,有种奇妙的充实感。
「平野大地……这样好吗?」
黑井有点顾虑地问,我回答:「嗯。」这不是逞强,是我现在坦率的心情。
接著我拿下耳机,站起来。先看了看时间……
「我们走吧,快要赶不上了。」
黑井问赶什么,我这么回答:
「会客时间。」
【recollection】
记得是在刚升上高中三年级那阵子。
我一如往常地在放学后泡在银河庄,星乃就找我说话。
「平野同学你啊……」
星乃在电脑桌后把键盘敲得喀哒作响,并且问起。
「曾经想过要回到过去吗?」
「啥?」我正在玩手机,一边解方块游戏一边反问。「你说回哪里?」
「我说过去。如果……」她先经过一阵莫名的停顿,然后继续问:「如果有时光机之类的东西……有办法回到过去,你要回去吗?」
「问得好突然啊。」
「如果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少女突然不高兴,撇开了脸。
──搞什么?
让她发起脾气就会很麻烦,所以我随口回答。
「我想想……」我一边滑手机一边回答。「可能,不太想回去吧。」
「为什么?」
「你想想,过去要重来一遍,不是很麻烦吗?又要考高中之类,还有马拉松大赛那些也很累人。」
「平野同学,真的很平野同学。」
「什么意思啦?」
「做什么都嫌麻烦,只顾CP值。」
「啊,死了。」方块垮掉,龙的火焰在画面上肆虐。「都是你害我不专心啦。」
「谁管你。」
「唉~~亏我本来有望刷新纪录的耶。」我切换手机画面,开始用电子书看漫画。
「…………」我开始看漫画没多久,发现她的视线。少女从电脑桌后盯著我看。我视线对过去,她就有点慌了似的忙著动起手,还不小心把一叠纸扫到地上。
──这是怎样?
我拿著手机,避开破铜烂铁走到电脑桌后头。
「你在看什么?」
「──!」
我把星乃手上的一本像杂志的书刊轻巧地往上拎走。她急忙伸手,但由于身高差距,她的手构不著。
《周刊娱乐》。
星乃拿在手上的,原来是周刊杂志,而且是以相当偏八卦而知名的杂志。
──这丫头原来还看这种东西?
这个讨厌地球人,感觉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对地球上的八卦有兴趣,让我觉得很意外。「还我,还给我!」星乃就像玩具被没收的小孩子,脚蹦蹦跳跳,但我拿著杂志看下去。
啊……
【太空宝贝天野河星乃,十七岁的同居日记♡ 对象是同一间高中的型男同学。美少女JK不知羞耻的同居交往?】
「还给我……!」
看到这里,杂志被她一把扯去。
「喂,这杂志。」
「跟平野同学无关!」
星乃把杂志藏到背后,大声吼我。
「不,刚刚那张照片,明显就是银河庄吧?」
「才不是。」
「明明就是,而且连我都被拍到了吧。」
我切换手机画面,打搜寻关键字「周刊娱乐 太空宝宝」。结果同样的报导已经有网路新闻版,还刊登了同样构图的照片。内容是:「知名的『太空宝宝』天野河星乃,和男友处于半同居状态?」照片上拍到身穿疑似月见野高中制服的男学生背影,正要走进银河庄二楼的房间。怎么看都是我。
「什么时候被拍到这种照片……」「没有被拍到,而且这是别人。」「如果说这不是我,我反而会吓到。」
我心想真受不了,这下弄出麻烦事了,一边把手机切换回原来的画面。
我躺下来,又开始看起电子书,结果……
「……平野同学?」
「做什么~~」我一边看漫画一边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不当一回事?」
「啥?」我抬起头。「你是指这报导?」
星乃点点头,手上还握著杂志。
「你都不会在意吗?」
「这种东西,在意也不是办法吧?因为大众传媒这种东西,就只是自己乱找些东西来报得很耸动。」
我把平常就抱持的想法说出口,星乃就眨了几次她的大眼睛。
「这、这样啊?」
她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又退回房间更里头去了。
──不过要是摄影师跑来自己家门前,的确是很烦啊……
我隐约浮现出这样的担忧,但想了也不是办法。
正当我觉得拜托别让我的长相在网路上曝光,结果……
「平野……同学。」
少女用比平常客气的口气喃喃问起。
「明……明天……」
这时,星乃不经意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明天,你也会来吗?
「──啥?」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她问这话的真意,就只是不经意地回答:「有什么不方便的吗?」「没、没有,也不会。」「那放学后,我照平常时间来。便当呢?」「我、我要吃。」「那我会先买来。」记得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现在我懂了。
那个时候,星乃的那个问题里想必蕴含了各式各样的感情。
──可是,可是,总有一天,你一定会不再来了。你会受不了我,在网路,或是被周刊杂志之类的抨击,你会受不了──
刊登在周刊杂志上的,只是让读者找乐子用的报导。她是担心我读过这种报导,会不会有一天就不再来银河庄了──她对此由衷恐惧。
「那明天见啦。」
所以,听到我要回去时说出这句一如往常的道别语后……
「再、再见,平野──」
这是星乃第一次用名字唤我的瞬间。
「『大地同学』。」
当时就在我不知不觉间,我与星乃的故事──
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插图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