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不斩断自己的欲望,这世上就不可能会有愿望消失的一天。从出生的瞬间到寿命已尽的日子到来以前,人都是因愿望而活。
消失坠落前的流星、七夕的牛郎星与织女星、圣诞节的圣诞老公公、未来世界的猫型机器人。人在生存的时候,一定会想办法描绘出能为他实现愿望的存在。在这些存在中,最靠近我们的,就是神明吧?
日本神社的数量,包括无人神社在内,总共超过了八万间。如果成了知名神社,到了新年那天,每年就会有大批人潮前去参拜,甚至还会上新闻。有人虔诚拜神,也有人只在难过的时候拜神。
我不属于这两者,真要说起来,我本来就没有请求他人为我实现愿望的观念,身处在共存社会之中,想当然会拜托别人,或是受到他人请托。在这种预期之下,也会考量他人的能力所及,就算会拜托别人说「你力气很大,顺便帮我提这行李吧」,也不会要人「你力气很大,不如去那个光线条件很差的大楼一角窝着吧」。
「我想要可爱的女朋友。」
「希望可以变瘦变漂亮。」
「征服世界!」
人们抱持着各式各样的烦恼来到了神社,一个劲地把愿望加诸于神明身上,八成也不会思考神明的状况吧。
「信也,你想写绘马吗?看你一直盯着不放。」
「不,没有。」
我不会要别人考量目不可视的祈求对象是否有能力实现愿望,但也该好好磨练自己吧?想瘦就去减肥啊?征服哪里的世界啊?这些信徒之中,应该还是有那种为了实现愿望而努力,为了安心才来拜神的人吧?但我认为,与其信神而仰赖神明,还不如相信自己,拼命活下去。大家排队购买的御守,根本只是神社方为了利己而制造的伪善商品。如此看待神社的我或许很无情吧。
「请给我一个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很开心的御守。」
这样的我还是前往了神社,买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御守,当然,这是有理由的。
「不愧是当下流行的神社,人好多。我们明明故意选在平日中午过来了。」
「我猜大家都这么想吧?」
今晚是我那决定升官调职的同期同事的送别会,企划班用募资的钱准备了名片夹和花束等礼物,年轻同事提议要送最近大受欢迎、听说只要带在身上就会发生好事的意义不明显灵御守,所以我和部下天野趁着跑外务的时候,特地来到神社购买。
「崇司前辈意外地很喜欢这个耶!」
「是啊,他似乎会非常认真地看占卜杂志,确认自己和神谷小姐之间合不合,看来是很喜欢这类东西吧。」
同期的崇司喜欢一位叫做神谷的女同事,但因为无法好好传达自己的心意,便毅然放弃,决定调职。我认为主要的问题在于他虽然工作积极,私下却有着消极个性使然,而旁边的天野也是他失败的原因之一。
「天野,你不买自己用的吗?还有这种的。」
我指着爱心形状,是个非常一目了然的恋爱成就御守。
「你喜欢神谷吧?而且还是单恋。」
周围的人都知道天野和神谷关系亲密,偶尔借此开开玩笑,他们就会立刻主张「只是朋友」,但我可不那么认为。至少我怀疑天野看起来似乎对神谷有意思。
「……信也前辈,你果然知道了啊?」
我差不多要听腻崇司那负面的恋爱咨询,前几天老实地把来龙去脉说给天野听之后,谎称希望他可以更加把劲帮崇司追到神谷。随后天野表现出明显的动摇神色,让我确定自己的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
「难道连崇司前辈都……」
「我没跟那家伙说,他也八成没发现你的单恋。」
明明在工作上发挥了自己的才干,却对感情迟钝不已的崇司,其实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能干。
「那家伙不选择神谷,而是选择升迁。所以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啰?」
看他虽然想要用笑容掩饰,不过天野啊,你的眼镜另一端可完全没有笑。
既然他不想说,就没有必要勉强他继续讲。
「信也前辈,你相信有神明存在吗?」
「我对存在与否的问题没有兴趣,但不太相信祂能够实现几万人的愿望。」
「我最近见到了神明。」
「……你是不是累了?」
「没有。神明只是他的名字罢了。」
「这样啊,真稀奇。」
我把御守放进包包里,走在神社境内时,和牵着年幼女孩、应该是父亲的男子擦身而过。虽然我没打算偷听,不过女孩抬着头对父亲说的话,还是进入了我的耳中。「我拜托神明,要让妈妈肚子里的小婴儿健健康康地生下来。」
女孩纯真无邪的愿望,听得天野缓颊微笑。
「希望可以实现。」
「是啊。」
天野是个温柔的男人,认真地希望擦身而过的路人许的愿望可以实现。
我不一样,我对外人没有兴趣。倒是觉得,与其受到神的庇护,有她那么可爱的天使在身边,她的妈妈就足以努力生下孩子了吧?
我和准备回公司的天野分头行动,自己去附近的定食餐厅吃午餐,随后又去找其他客户。
商谈结束,离开接待室以后,听见从茶水间流泻出女员工的闲聊谈笑声,便移动到只有放烟灰缸的吸烟区,点了一根香烟。通常这种可有可无的闲聊内容,可能会讲到公司现况或要职人员的经历等料想不到的内容,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行为,但还是偷偷洗耳恭听。她们在聊御守的话题。
「对了,听说N公司的鸟居先生来了耶?」
话题从御守变成了我。
「之前我给他看自己养的猫,被他夸很可爱耶!」
啊啊,是那个逼我看一堆猫照片的女生啊,被迫看了几十张,都要投降了。
「他好像很喜欢动物,似乎养了很多猫或狗喔!」
我虽然不讨厌动物,但一只都没有养。而且我对猫狗过敏,谣言真是不胫而走。
「鸟居先生好像跟我们的柜台小姐交往中喔?真可惜。」
知道得真详细,不过上礼拜分手了。看来她们收集情报的速度太慢了。
当话题切换到美甲保养以后,我捻熄了香烟。
我往大厅的方向走去,和经过茶水间的女子对上眼,立刻对她们投以一抹微笑(崇司说这是必杀营业笑容),点头致意后便擦身而过。
「那笑容真是养眼~!」
「运气真好,这或许是御守有保佑喔!」
虽然她们应该是打算窃窃私语,那些交谈仍然传到我算不上顺风耳的耳朵里。我来到这里,是因为约好和客户见面,不是什么神明显灵。所谓的流行,就像是某种洗脑似的行为。
「鸟居先生,你好。」
偶然遇见一位打过好几次照面的女员工。
「你好,布袋小姐。」
因为对方喊了我的名字,我也展现出礼仪,回喊对方的名字。当我的记忆力遇上这种没兴趣或没好处的事情时,会无法运转,幸好她的胸口有别名牌。
「啊,你的肩上有屑屑。」
「谢谢,不好意思——」
布袋小姐靠近我之后,假装要拍掉我肩上的东西,敏捷地把某个东西放进我的口袋中,眼神意有所指。
又来了啊?我即使内心感到为难,仍然不忘自己的笑容,离开了现场。在大厅柜台中,刚分手的前女友笑着低头致意,我也用春风得意的笑容回敬。她也是那种用脸蛋当武器的女人。
当晚,连其他公司的员工都来参加,宛如婚礼般豪华的崇司送别会顺利落幕。我扛着醉倒的送别会主角,送他回去之后踏上回家的路。坐在末班车中,包含我在内的乘客全都在这值得喝一杯的星期五夜晚,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也有乘客根本陷入醉倒的状态。车厢内散发出从居酒屋、卡拉OK等处玩回来的独特味道,我才忽然想起似地把手伸进口袋中。正如我所预料,拿出来的东西是写着布袋小姐个人联络方式的纸条。
上周分手的女友、在那之前交往的女友、以及更之前的女友,大家都是用同样的方式起头。之后我们会一起吃好几顿饭,就算对方在等我主动告白,我也不会这么做。之后对方只会有两种行动,不是等到不耐烦,就是亲自向我表白。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我通常会和后者的女性交往,只是交往时间都不长。「他跟我想的不一样」、「与其说他很酷,不如说是个寡言又无聊的人」、「只有脸好看而已」等等,是她们离去后会丢出来的台词。
大家也都是用同样的方式结束,基本上会把我甩掉而画下句点。我觉得这明明是她们的错,只看外表,不重视内在后才选择跟我交往。不过即使成了男朋友,也没办法认真看待她们的我,同样有不对之处。
今后一定也不会有人让我愿意认真看待吧。
在我遇见每天祈祷可以遇上的她以前。
我擦拭起雾的玻璃窗局部,仰望像是被窗户截下一角的夜空。随着时间而深邃的夜色延伸着广阔无垠的一抹黑暗,在看不到任何一颗星星的冷酷漆黑之中,闪烁着被称为冬季大三角的天狼星、南河三、参宿四这三颗恒星。
今年也到了可以抬头观星的季节。我叹了一口气,让窗户再度覆盖一层薄雾。
◆
我站在门前按门铃,一如我所想象,没人应门。所以我拿出昨天事先收好的备用钥匙,毫不客气地走进崇司的房间。今天约好要一起帮他搬家。
「喂——!早上了喔——!」
从敞开的窗帘之间洒落至屋内的阳光,照耀着宿醉难受的崇司。他发白的脸被耀眼的阳光晒得扭曲,看起来就像是不能沐浴在阳光下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仿佛等一下就会化成灰消失。
「你喝太多了,真是的!起来了,要开始收拾了!」
在我用脚半推半踢下,才慢吞吞准备起床的伯爵旁边,散落着一叠瓦楞纸箱。明天搬家业者就要来他的房间收拾,但屋内根本没有整理的痕迹,依然维持着日常的光景。我知道他因为突然决定的调职而忙着各种交接业务,但环视整个房间,看来得做好收拾一整天的觉悟。
从上午就开始装箱,到了傍晚都还不看见终点,受不了眼前状况的我,赶紧找了天野过来。天野和疯狂丢东西到箱子里的我们不一样,他会确实分类、仔细包装,为了防止搬运时可能出现的破损问题,还完整又毫无缝隙地装满整箱,并且在封箱后的封箱胶带上写箱子里的内容物。甚至利用冰箱剩余的东西做出三人份的晚餐。他的女子力已经高到进入了老妈子的领域。
平安完成任务之后,崇司说了「这是礼物」,并给了我一个大型纸袋。沉甸甸的纸袋里面放了高价的罐装啤酒礼盒。我一边抱怨怎么不考虑一下我要如何扛回家,一边偷偷佩服这家伙竟然选了我喜欢的啤酒品牌。虽然崇司说他之后会送个谢礼给临时参战的天野,但毕竟叫天野来的人是我,便直接分一些啤酒给他当作礼物。
「神谷今后也拜托你照顾啰!」
天野听见满面笑容的崇司说完后,虽然在一瞬间退缩了一下,后来还是应了一声「好」,并低头致意。我不确定崇司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种话,但他的表情明显说明了,他是个打从心底祈求自己爱上的女性得到幸福的好男人。
我半提半扛地拿着纸袋,好不容易抵达一间老旧民宅,这间代代祖先继承至今,屡经修缮的木造平房,是我出生并且住到现在的家。
我打开照明,没人在家。虽然和父母一起住,但由于他们经营铁板料理餐厅的关系,一大早就得出门,直到深夜才会回家,导致我几乎不会在家里看见他们。
我放好热水泡好澡之后,拿着崇司事先冰过的啤酒和自己的下酒菜,坐在边廊上并稍微开一点窗,让冷风吹入整天密闭的家。一边用发烫的脸感受着冷冽的空气,一边喝着啤酒,让整天装箱,被迫进行重度劳动工作的身体,沉浸在高级啤酒之中。
「嗯……?」
突然,无风的庭院草木发出了沙沙声。
定神一看,发现庭院一角有小小的影子在动,是野猫不小心闯入了吗?那对我这个只要靠近就会打喷嚏的猫狗过敏体质来说,简直就是天敌。即使如此,我也不忍赶它出去,正当我打算自己主动离开的当下,那个生物突然从草丛中现身。
和我对上眼的,并不是猫。
「……不会吧?」
也不是野狗,是我不会过敏的生物,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那是只难搞的动物。不知道它是不是不怕人,还是没有警戒心?往我的方向走来的它,从窗户缝隙中跳进走廊,毫不犹豫地坐在我的身旁。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河狸……?」
我慢慢弯腰,近距离定神观察,怎么看都是一只河狸。据说它们在啮齿动物之中,体型大小仅次于最大的水豚,但它的体型却小到看起来像河狸宝宝。日本没有野生河狸栖息,所以说……
「从动物园逃出来的吗?」
河狸用圆滚滚的黑色眼珠直盯着我看。
「我没办法收留你喔。」
就算庭院里有一座小池子,也没有河川可以造水坝。
「要是敢咬我家柱子,我会生气喔?好了,该联络动物园,还是警察呢?」
「能否请您别说话呀?」
突然听见女性的声音,害我差点没拿稳手中的啤酒。
「……刚刚那是这只动物发出的声音?」
「奴家才不是动物,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绝对没错,河狸说话了。
「是喔?真稀奇。」
我用双手抱起河狸,仔细从各个角度观察,河狸的身体柔软,还覆盖着触感柔软的毛皮,尾巴又大又平。
「简直就像是真的。」
「当然呀。」
「这机器人做得真精巧,是远端操作吗?还搭载了可以流畅对话的人工智能?」
「奴家不是机器人,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设定的说话方式带有一股古风,还说自己是神明大人,这是制作者的兴趣吗?」
河狸用尾巴挥去我的双手。
「请您记住,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就是那个有巨大桃子流过的知名河川中的神明大人呀!」
「河川的神明大人、河狸、童话故事。这玩心的范围可真广。」
「河川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人填平了,所以奴家可是自由业的神明大人呀。」
还设定了带有一点哀愁感的故事背景。
「是说神明大人,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写信抽电视节目的礼物,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哎呀,奴家感受到您的呼唤,才来到这观月座席呀。」
「我没有在赏月。」
「明明喝着美酒观赏月亮,这不叫观月,什么才叫观月?」
河狸伸出小小的前脚,一副「给我喝」的态度,难道祂真的要喝酒吗?
「泡完澡后在这里喝一杯,是我的每日例行公事。机器人要怎么喝酒?」
「神明大人无所不能呀。」
我拗不过一脸「还不快让奴家喝」,也不打算收回前脚、自称神明大人的河狸,只好叫祂等一下,便转身去厨房,借了父亲的陶瓷小酒杯来用。
「坏了我可不管喔?」
我把啤酒倒在陶瓷小酒杯中,神明大人便一口气喝干。
「虽然想喝烧酒配明媚的月夜,但啤酒也别有一番乐趣。」
搭载了可喝酒的新锐高性能机器人?祂那毛色、表情、动作,全都逼真到无从妥协的高品质技术,看得我一愣一愣的,但我完全不懂为什么要搭载喝酒技能。
太莫名其妙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有酒肴吗?」
「咦?啊,倒是有这个。」
神明瞥了放有杏仁巧克力的盒子一眼,平常不吃甜食的我,之所以会拿巧克力当作下酒菜,是有理由的。
「您在开什么玩笑?说到啤酒之友,当然得是毛豆和炙烤鱿鱼才对吧?」
这个神飘散出中年大叔的气息。
「我没开玩笑,这是日本没卖的高级品,别人送我的礼物。」
我毫不介意地继续吃着巧克力,不管吃几次都觉得自己果然不爱吃甜食。不过,我每次都会拿巧克力当下酒菜,为了不要忘记融化后在口中扩散的浓厚甜味和可可香气。
为了不要让那道记忆风化消失。
「唉,真是太不堪了,高级啤酒会很哀伤的呀!」
神明坐在边廊上,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祂喝着啤酒,看起来也没有要坏掉的迹象,还默默地仰望月色。这东西果然不是机器人吧?怎么看都像是真正的河狸,可是河狸又不会说话,我是不是喝醉了?
来路不明的稀客。但如果把小动物赶出门,我会内疚不已。苦思解决方案之后,决定先无视好了。
我拿出手机,开始登录布袋小姐的联络电话,并打了一封讯息。
「女朋友?」
这时,神明爬到我的手臂上,窥视着手机画面。
「真是无聊的情书,根本只是社交辞令呀。」
「……你连文字都看得懂吗?既然得到神明的认证,那我写到这样就好了吧。」
传送讯息。
「这本来就是社交辞令。」
「不是恋爱话题的话,哪能当作酒肴?」
大概是因为酒的关系,祂膨起的脸看起来有点可爱。
「您有喜欢的人吧?是怎样的人?」
「真是斩钉截铁。」
「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是啊,我有一个无法忘怀的人。」
我醉了吧。
「是很拘谨的人,我以前觉得她很可爱。」
「怎会说成过去式呢?」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只在小时候见过她一次。」
我毕竟是个有欲望的人,心底也有想实现的愿望。有一位希望能再见到一次面的女性。但到了现在,那愿望近乎于绝望,随身带着御守,也根本无法实现我的愿望,除非我随身带着神明。
「听起来很有趣呀!让奴家多听点。」
我不曾告诉他人「那个女孩」的事情,现在竟然要一口气说给来路不明的河狸听?
「那你听完之后就回去吧?」
神明听完后点点头,明明脑袋还残存着理性,但嘴巴却莫名停不下来。
「是一位叫做小怜的女生,我不知道她的本名。以前曾经碰巧遇见她,后来过了二十年,就再也没看过她了。」
「只见过一次,还是二十年以前?」
正因为我没跟人提过这件事,所以才愿意把我这宛如谎言的故事,说给仿佛是玩笑般的河狸听吧?
「您可真是专情。」
「也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到目前为止,交过很多女友。」
「看来您很受欢迎。」
「我不否认。」
「真是坦率呀。」
「有很多女性对我抱持好感而靠近我,但都交往不久,因为我不肯认真对待她们。」
崇司曾经因此责备我,叫我不要到了三十一岁还疯狂换女人。
「看来您心底的小怜,已经生了粗根,住在里面了呢!」
「我试着想要忘记不知道在哪里、做什么的小怜,但怎么忘都忘不掉。想见她的心情胜过了想忘记她的决定。」
「去见她不就好了?」
「见得到的话,我早就去见了。」
我吁出一个仿佛累积许久的叹息,不知道为什么,叹完气之后,我觉得心情轻松多了。
「酒也没了,奴家会按照约定离开。」
分给祂喝的剩下的酒,一下子就没了。从窗户缝隙钻出边廊的神明说了「明天见」以后,就直接横越庭园,消失在黑暗之中。
明天见是什么意思?我纳闷地歪着头收拾空罐和小酒杯,才发现明明只吃了一颗的巧克力一口气少了一大堆。我什么时候吃了这么多?
◆
昨天帮崇司收拾行李,今天则是去爸妈的店里帮忙。虽说来帮忙家业听起来似乎很孝顺,但没女友和兴趣的我也没其他事情可做。
创业三十三年,餐厅内的榻榻米早已褪了色,放在桌子旁椅子上的坐垫也扁了。只靠着父母和两名打工人员经营的老旧小店,早上十点一开张,就陆续有客人入座,到了中午便会客满。自称看板娘的母亲在店内忙进忙出,人在厨房的父亲默默煮菜,我则在一旁疯狂洗碗。
过了尖峰时刻的下午两点,我吃完伙食回到家,看到布袋小姐传了邮件约我一起吃饭。
我立刻打电话,彻底用面对工作的态度告知愿意接受邀请。用社交辞令的态度对待喜欢自己的女性这点,要说我毫无罪恶感是骗人的。所以我不会主动出击,今后我也一定不会对布袋小姐动真情,这并不是对方是不是我的菜的问题,而是我自己本身的问题。
即使今天难得回到了一个月前的十月上旬暖和气温,但是到了晚上又回归十一月的温度,冷冽的空气弥漫在四处。我和布袋小姐吃完饭回到家后立刻放热水,连肩膀都泡进浴缸之中,从身体内侧温暖到皮肤表层。
离开浴室后,为了不要让身体冷却,我多披了一件外衣,坐在边廊上。正打算要打开冰凉的高级啤酒,就感受到一股视线。定神一看,发现河狸正在庭院中。
「…………」
和河狸对上眼了。老实说,在这个瞬间之前,我老早把昨晚的稀客忘得一干二净。
明天见。我想起祂昨天离开前说的话,没想到还真的来了?正当我思考对策没多久,河狸的前脚不停地做出往左右滑动的动作,我知道祂要我开窗。在我脑内闪过干脆拒祂于门外算了的想法时,祂又指着柱子,还露出闪闪发光的前齿。原来如此。给我打开,否则我要咬柱子啰!真是有够简单明了的肢体语言,看来我非得开窗不可了。
跳过脚踏石的神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室内。
「昨天那果然不是梦。有什么事?又迷路了吗?」
「奴家是来见您的。」
「你认错人了。」
「才没那回事。」
祂伸出小小的手想要小酒杯,不想被咬的我只好乖乖照做。从厨房回来以后,我发现应该没有开过的巧克力盒竟然被打开了。
「我说,难道你昨天有吃吗?」
假装一脸不知情的祂,嘴上还沾有杏仁巧克力上面附的可可粉。祂绝对有吃。不是觉得喝酒配巧克力是在开玩笑又不堪吗?
「这世界上才没有会喝酒、会吃巧克力、还会说人话的河狸。你到底是什么?」
「您忘了吗?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我是不讨厌妖魔鬼怪啦,但你可不要附身在我身上喔?」
面对这位无奈地认为我记性很差的神明大人,再继续追究下去好像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放弃了。反正不管我怎么问,祂都会主张自己是神明吧?
「话说,您今晚是否去约了会呀?」
神明的前脚谨慎地捧着装满啤酒的小酒杯,用探询的口气询问,原本仰望月亮的视线也转移到我的身上来。
「为什么会这样问?」
「您不该用问题回答奴家的问题。」
「我的确和女性见了面,不过,对方可是重要的客户公司内的员工,去赴约也就像是去工作一样。」
「是昨晚那个用社交辞令回信的女性吗?」
「猜对了。」
我咕噜咕噜地喝着啤酒,斜眼看着神明大人神不知鬼不觉似地把巧克力送入口中的画面。祂真的在吃。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发出声音,祂细细地咀嚼一口含到嘴里的巧克力,就在咬碎杏仁的瞬间,我们对上了眼。打算佯装不知情的神明大人慢慢回头,看着连接走廊的和室一角。当作客房使用的房间里面挂着客人用的衣架,上面披着我今天穿的简便夹克。
「看来是个香水和妆容很浓的女性呀。」
我不知道河狸的嗅觉敏不敏锐,但看来神明也具备了人类无可比拟的动物嗅觉。今天的布袋小姐确实化了浓妆,还喷了香水,强烈地主张了自己的存在。虽然我不知道她的年龄,她那看似年纪比我小的娃娃脸,实在很难说得上适合化浓妆,看起来就像是模仿大人的逞强小孩。
「她平常不是那样。」
「从她打扮的干劲可以窥伺出她是否认真看待你,要跟她交往吗?」
「谁知道呢?」
「对她有什么不满吗?」
「没那回事。」
「就算交往,您也不会认真。因为您的心中有无法忘怀的人呀。」
就算昨晚的我喝得醉醺醺,才会坦率地把不曾对他人说的内心话说给神明听,这行为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还有酒可以喝,今晚就让奴家听听小怜的事情吧?」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后悔说给祂听。
「……已经二十年了。」
我咬了一口巧克力并开口说道。
我把手伸向久远的记忆之中,尽可能捞回小怜的模样。虽然心底希望可以见到她,同时也希望自己适可而止,为这段记忆画上句点。或许我很想要把这股矛盾说给其他人听吧。
「我是在二十年前左右见到小怜,昨天我也说过,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见过她那么一次而已。」
「这就是所谓的岁月如梭吧?短短二十年的岁月,对人类来说是如此漫长的日子。」
「我很在意你把二十年定义成『短短』。」
「这只是无聊小事。好了,继续说呀。」
被祂催促后,我回想起见到小怜那天的事情。
「……那天的天气很好,我和朋友在打篮球。」
二十年前,我是一个非常爱运动的国小生。同时参加游泳社和田径社,六日两天还会踩着脚踏车,跑去学区内的运动公园玩耍。
那天,我正在广场和朋友打篮球,总共号召了十个人,就在分成两队比赛的时候,我高举双手面对遭到对手包夹的同伴,原本以为同伴会反弹传球给我,所以我为了接到球而往前冲,结果进入对手死角的同伴没发现到我,用过顶传球往没有其他队友的方向丢,球往在一旁打羽毛球的女生身上飞去。
再这样下去,球会砸到她!我用全力奔跑,伸手挡下了篮球。女生发现球来了之后虽然发出尖叫声,但幸好我也同时用手把球给弹飞。
「抱歉,你没事吧?」
我捡起她弄掉的球拍,递还给她,她那适合短发的脸蛋摆出怯生生的表情,轻轻地点着头。我没见过那个女生。其他一起陪她玩羽毛球的女生也赶了过来。
「真是的,小心点啦!要不是有鸟居在,你会害别人受伤耶!」
尖声警告丢球同伴的女生是我的同班同学,平常上学时也经常看到她。
「鸟居,谢谢你帮了我朋友。」
「我没见过这个女生,跟我同年吗?」
「是同年没错,但小怜读的是其他学校,我跟她同补习班。」
名叫小怜的女生轻轻点头致谢,和班上女同学相较之下,她给我非常文静的印象。
太阳开始下山后,小朋友们三三两两回家,我们也随之解散。当我解开脚踏车锁,跨上去之后,听到有人似乎喊着「鸟居」。我以为自己听错,才刚戴上安全帽,就发现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那位名叫做小怜的短发女生站在我的身后。
「那、那个……刚刚,谢谢。这个……」
小怜用若有似无的细小声音说话,并递了一个小袋子,里面好像装了手制巧克力。
「这是你做的吗?」
「嗯。那个,我做了很多……分给了很多人,但还剩下一个。那个……不好意思拿剩下的东西给你,不、不介意的话请收下。」
「要送我吗?谢谢!」
等我收下后,小怜就放心似地笑了。那笑容看起来就像是亮着微光的灯。挥着小手离去的小怜,在我的眼底留下了三颗星星残影。她递巧克力给我的手背,拇指根部有着三颗痣,自从我把那三颗痣联想成在天文馆看过的冬季大三角之后,之后就一直想成天狼星、南河三、参宿四了。
比起甜甜的点心,我比较喜欢吃脆脆的零食,但因为当下的我肚子很饿,就立刻张嘴吃了一颗小怜做的巧克力,甜甜的巧克力在口中融化、扩散,由衷佩服竟然有人做出这么美味的巧克力。一次吃光太浪费,我把六颗入的巧克力分成三天吃,一天吃两颗。打算下次见面的时候,告诉她这有多么好吃。
可是,下次假日,还有下下次的假日,我再也没看到小怜来到公园。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小怜。过了一个月,我仍然没见到她,原本打算询问那个跟她同补习班的女同学,放学后找了女同学过来,没想到她突然向我告白。被我拒绝后,对方便放声大哭,让我实在没办法在当下开口问小怜的事情。
结果,我问不到小怜的消息,隔年那位女同学就搬家转学了。我见不到小怜,失去了唯一与她有交集的人脉。即使如此,我还是忘不了她,勉强把随着时光飞逝而逐渐薄弱的她的身影烙印在脑子里,就这样长大成人。
「只见过一次面,连住哪、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女生,竟然让我思念了二十几年,作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
神明舔舐似地喝着小杯子里的啤酒,专心凝视我,并倾听我所说的漫长话题。当我一开口,就凭着想让对方知道更多的冲动,完全不懂得煞车。明明没打算说得如此巨细靡遗,但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仔细说完了。
「这道下酒菜,就是勉强维系着小怜记忆的道具呀。」
神明大人高举着杏仁巧克力,又突然丢到口中。
「您病得可重了。」
「你想说我生病了吗?」
「太可悲了,小怜也已届适婚年龄,说不定早就已经有了互许终身的丈夫,还生了孩子呀!」
「是的话就好了。」
「哎呀?那样好吗?」
「对我这种病来说,那是最棒的解药,如果可以看到小怜幸福的模样,我也能整理自己的心情吧?」
「所以,您想要见她吗?」
「想啊。想要见到她,知道她幸不幸福,这样就够了。」
反正不可能见得到她。如果真的见到,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告白的打算。只想知道她究竟幸不幸福,仅止如此。
「知道以后,您那异常的相思病就会治好了吗?」
「至少我可以继续往前进。」
我觉得应该可以破解自己无法认真对待任何女性的状况。
「如果真的见到了?」
「……?」
如果小怜不幸福的话……
「算了,没有思考的必要。」
在引发不了奇迹的状况下,擅自烦恼起根本不可能再度见面的人,根本是杞人忧天。就算是我,也没有蠢到那种地步。
「说给别人听也算是一种治疗吧?让我察觉到自己的特异性。」
「就奴家看来,每个人类都是患有某些问题的患者呀。」
「或许吧,我没有异议。」
原本想倒点酒给祂已经喝干的小酒杯中,但罐子里面也已经空无一物,接着又发现连巧克力都一颗不剩地吃光了。
「酒没了,开窗吧。」
我按照祂所说,稍微开了点窗。
「明天见。」
神明说完后,从窗户的缝隙跳到寒冷的庭院。
「你明天也要来吗?」
神明大人没回答我的问题,消失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我立刻关窗隔绝冷冽的户外空气,隔着窗户仰望的夜空闪烁着冬季大三角。一把年纪的男人竟然还会眺望星星,除了我以外,只有天文学者会做这种事情吧?
不,天野就算抬头观星也不奇怪,不如说他很适合这么做。
「那家伙也生了病吧。」
他和神谷小姐是大家公认的好朋友,想必因为不想破坏好友关系而踌躇不前,但是,他既然已经察觉到自己对神谷小姐的心意,要维持现状也挺难的吧?希望别因为关系变得复杂而恶化。
空啤酒罐和巧克力盒,躺在走廊地板上的奇妙晚酌残骸。比起担心别人,先担心把内心话敞开给连妖狸都算不上的妖河狸的自己比较好吧?
◆
因为崇司转调分公司而忙碌不已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的隔天,难得可以准时下班。我去父母的店里帮忙完并吃了晚餐便回到家里洗澡。泡完澡后,一坐在走廊上的固定位置,今天神明也像是计算好时机似地现身。
「你还真的来了。」
一打开窗户,祂就从缝隙钻了进来,跑到走廊上。
「今晚也喝啤酒配巧克力呀?」
神明大人低头看着我考量稀客再访而多准备的一罐啤酒和生巧克力,用明显不满的口气说道。即使如此,祂仍然捧着我准备好的小酒杯,坐在我的身边。
我们一开始沉默不语,静静地喝着啤酒,不管跟我一起喝酒的是水豚还是什么,在一天的结束时喝的高级啤酒,真的很美味。
「您啊。」
祂是第一次看到生巧克力吗?神明把附赠的竹签插在巧克力上,一脸正经地凝视竹签后开口说:
「如果真的想见小怜,只要想办法找身为小怜朋友的女同学不就好了?」
「难度真高,我连她的名字跟脸都忘了。」
从以前开始,我就是个不会记住没兴趣的人事物的人,她在哪间补习班上课?和谁要好过?别说是只同班过一次了,要回忆起长达二十年没见过面的女生,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况且那同学已经转学,连毕业纪念册都不会记载她的情报。
「您会轻易忘记曾向您告白过的女生?」
「我被无数女生告白过,现在一张脸也记不得。」
「您虽然五官端正,个性倒是挺扭曲的呀。」
「我有这个自觉。」
无论如何都想见到小怜的我,曾经在国中时期试图寻找转校的女同学。
「那个女同学和内向的小怜不一样,应该是个活泼又朋友很多的人。可是,不管我问谁,都没人知道她到底搬到哪里去,也没人和她保持联络。」
我记得她非常突然就转学了,现在仔细一想,的确唐突到很不自然。过了上学时间后,就在其他女同学都很担心那位同学没来上学时,站在讲桌旁的老师突然就说「——同学转学了」。女同学们都惊讶得说不出话,还有人因此哭了。
「不就是因为被甩了之后,受到不小的打击吗?」
「应该还有其他理由吧?其他来不及道别,不得不转学的理由。」
有些同学说她转学前几天看起来怪怪的,令人很担心,但没人知道原因是什么。
神明把巧克力含在嘴里,含糊地回答说:
「话说,那个社交辞令女后来怎么啦?有没有温柔对待她呀?」
布袋小姐的事情吗?这神明竟然随口帮对方取了名字,虽然是我害的。
「谁知道,昨天才刚一起吃过饭而已。」
「没有发展呀?」
「说到没有发展——」
我发现自己说漏嘴,慌张地赶紧闭上嘴巴,但已经太迟了。神明催促我「还不快说呀」,看来这谈天对象可无法用「没事」蒙混过去。
「我的部下和公司内的一名女同事,是大家公认的好朋友。」
我很内疚自己竟然把他人情报说给来路不明的河狸听,只好选择不提天野和神谷小姐的名字。
「男女之间的友情很难维持。」
「或许吧?我的部下倒是彻底把对方当作异性看待。」
「喜欢上对方了?」
「似乎是,不过女方好像完全不知情。」
我清楚看得出来神谷小姐单恋崇司,不过,她拒绝了崇司的邀约,还笑着目送崇司转调到分公司。我曾经猜想,难道她真正喜欢的是天野吗?
「他们一直都是朋友关系,没有进一步发展。」
我喝干了啤酒,伸手拿巧克力吃,发现九颗入的生巧克力盒已经空无一物。
「你什么时候吃的?」
「您啊……嚼嚼……哪有那个立场……嚼嚼……担心别人呀?」
神明的脸颊鼓鼓的。
「你说得对。」
我喃喃自语的同时,放在身旁的手机萤幕亮了起来,原来是布袋小姐传来的讯息。
「我也差不多该改变了。」
我和记忆中还维持着孩童模样的小怜不一样,已经长大成人。要是不赶快让心灵跟着身体成长,以后可能真的没办法面对任何人。
我凝视手机画面,一旁的神明随意放下空的啤酒罐和小杯子后,站了起来。
「开个窗吧。」
我打开窗,仿佛要让夜风吹进室内。
「明天见。」
看来只要啤酒和巧克力都没了,就是祂回去的时刻。神明敏捷地离开了走廊。
「明天见。」
我还是第一次回话。
在冬季大三角闪耀的夜空之下,跑在庭院中的神明,整个身影溶进黑暗之中。
◆
就算我很开心地答应天野的邀约,但几乎只约神谷小姐的他,竟然会主动找我吃饭。这么罕见的事情,是发生在隔天下班后。
他带我去一间创意料理店,店内每一个柜台座位和桌旁座位的椅子都各有不同的设计,还能从家具和装饰中窥见老板的坚持。这间时尚餐厅内的客人大多是女性或情侣,很像是天野会选择的店。
我们聊了约一个小时,离开餐厅后就直接回家洗澡,然后坐在走廊上的固定位置。不久便现身的神明从开启的窗户钻进来,然后皱着眉说:
「真是疯狂,你和男人喝酒啦?」
神明的嗅觉真令人敬畏,要是没有隐形技术之类的话,人类在祂们眼前都是赤裸裸的吧。
「我和部下喝了酒。」
「是那名单恋女性朋友的部下吗?」
没错。我点点头,神明嘴角上扬,摆出「快说给奴家听」的表情。
和神明并排坐在走廊的我打开了啤酒罐,今晚会喝掉最后一罐崇司送的高级啤酒。
「那家伙很难得会约我吃饭,一开始聊了工作的话题,不过我不打算跟男人在时尚的餐厅久待,催促他赶快说重点之后,果然是想跟我聊关于女性朋友的事。」
「他找你咨询?」
「与其说是咨询,不如说是希望我可以静静在一旁守候吧,简单来说,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他老实说自己喜欢神谷小姐,并说明现在不可能向她告白,请我不要煽风点火。看来天野因为崇司的事情,以为我其实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这部下真不可爱呀。」
「他是比那个跑来找我哭诉自己无力、哭哭啼啼的同期家伙好啦,不管是谁,全都在谈着小鬼般的恋爱。」
「您也一样呀。」
正如祂所说,所以我只能点头同意。
「我给了他最初而且是最后的建言。如果无法告白,那就直接跟她求婚吧。」
「是个会给部下支离破碎建言的上司呀。」
如果不敲打确认就不敢走过这座桥,那干脆用跳的过去算了。如果没有勇气看着脚边,那就往前看就好。没有退路也只能往前进,只看着神谷小姐的天野,也没有其他岔路可走。
「要不要把建言当成玩笑话,就看他怎么想了。」
「真是个天大的多管闲事男呀。」
「部下惊讶得睁大双眼的表情,可是深深烙印在我的脑子里喔!」
天野的讶异表情并不是被我不负责任的发言而激怒的神情。
但我当时到底摆出了什么表情呢?虽然我没有打算开玩笑,但根据之前崇司所说,似乎很难从我的面孔猜测我的心情。
「话说,巧克力去哪了呀?」
喝完第一杯后的神明东张西望看着四周。
「你都有那种嗅觉了,应该很明白今天没有那种东西吧?」
「没有……吗?」
「昨天才买的巧克力吃光了,今天也没去买。」
因为神明把啤酒和巧克力全收进那小小的肚子里了。
「不过,已经不必了。」
我站起身来,去厨房拿煮好的毛豆后回来。
「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可能再见到小怜。虽然自己好像看着现实,但其实根本就不是那样。」
不想忘记小怜那天的身影。在口中融化、扩散的甜蜜,是我拿来连系记忆的道具。但那并不是什么良药,只会把我束缚在过去。
「我也差不多该妥协,面对自己的病,不要再回头看着过去,而是放眼未来。我终于开始这样子思考了。」
所以我才会鸡婆地给天野那种建议吧。
我向神明大人坦白小怜的事情,并不是个错误。只不过是说出口,光是把藏在内心的秘密摊在外头,仿佛就觉得自己挥去了眼前的墙壁,视野也变得宽敞,似乎可以看到以前看不见的事物。和一边喝酒吃巧克力一边侧耳倾听,还会把自己所想的事情全部说出口的神奇河狸一同晚酌后,我竟然可以变得如此坦率,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个场所,有着我所不知道的自己。
「正如你所说,客观来看,啤酒配巧克力真的是很奇怪的组合,所以今天开始,我要改吃毛豆。」
「啊?」
神明圆滚滚的黑色瞳孔蒙上一层晦暗之色,祂捧在手上,打算倒点啤酒到小酒杯中的啤酒罐,应声发出了凹陷的声音。
「怎么了?比较想吃烤鱿鱼吗?」
祂低头看着洒好盐巴并装满整盘的毛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险峻。
「没有巧克力……巧克力……」
接着,祂像是抱着尾巴似地蹲了下来,还颤抖着背。
「很冷吗?喂!你还好吗?」
「好个屁啊————!」
神明仿佛用全身力气弹跳,突然站起身来大叫。
「吓死我了!你干嘛突然大叫?」
「好个屁啊!一点也不好!怎么可以没有巧克力!会死!」
「……你想吃巧克力吗?」
疯狂摇头的神明,模样看起来有点猎奇,是因为瘾头来了才一直发抖吗?原本以为祂很讨厌巧克力,没想到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巧克力中毒了。
「你这个出轨男!那么爱吃毛豆的话,就对那个社交辞令女出手算了啦!」
「冷静点,你的花魁口气去哪了?是说,你已经吃起毛豆来了。」
呼吸繁乱又随手乱抓毛豆的神明,张口直接囓咬整条毛豆。
「啊——真是!受不了了,奴家去买回来呀。」
吃完毛豆后的祂恢复冷静,又继续用花魁口气说话。
「河狸不可能买得了东西吧?」
「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没有店家会卖巧克力给神明大人。」
「奴家明白这道理,快开窗呀。」
祂要回去了吗?我不解地乖乖开窗,这时,跳到庭院的神明大人像是想睡觉似地往寂静的人工池走去。我老觉得好像会发生什么事,也跟着跑到庭院追在后头。我静静地看着祂坐在池边开始梳理毛发,像是要擦拭全身。正当我心想祂是不是要跳到池子里的瞬间,确实是在一瞬间,惊人的画面发生了。
神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变成了人类。
「我喝醉了吗?你怎么看起来像个人类?」
「因为奴家变成了人类,当然看起来像人呀。」
几乎要渗透入骨的寒冷空气,让我知道这不是梦。真不愧是神明。说真的,看到河狸吃东西、喝东西、说话的当下就已经够惊讶了,但现在亲眼撞见更加超乎现实的景象,神明的容貌令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那个,既然你可以变成人类,应该要保留你的世界观才对吧?」
「稍等,奴家正在整理刘海呀。」
神明大人靠着微弱的庭园灯光接近池子,把水面当作镜子,仔细地调整自己的刘海。看起来就像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子。
她在鲍伯头上别了一个大缎带头饰,白皙的皮肤上扑了腮红,身穿色彩缤纷的上衣,还披着粉红色的连帽外套,摇曳着颜色和外型都看起来轻飘飘的短裙,脚上穿着有着星星图案的布鞋。
「你怎么不是花魁啊?」
「奴家可是神明大人呀。」
「这个性也太混乱了吧?」
「奴家把乱糟糟的刘海整理好了,这下子可以去买巧克力了呀。」
「等一下。」
我制止了看起来很适合吃巧克力的原宿系少女神明大人。
「我也一起去,你等我。」
就算祂真的是怪物,我也不能让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无可奈何的我回到房间拿好皮夹,便带着神明大人去附近的便利商店,无视零食区的神明大人选了架上排列许多甜食的高级风巧克力。祂用那张喜形于色的表情回到我家的走廊后,立刻单手拿着啤酒,迅速吃了起来。
「您不吃吗?」
「我就不了。」
不吃巧克力也没关系。
即使小怜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模糊,她也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不会消失,更没有消失的必要。我一边仰望在夜空中闪耀的冬季大三角,一边相信小怜的幸福,决定朝着未来,往前走下去。
「奴家要再喝一点。」
「不行,那是我的酒……事到如今才问好像有点太晚,神明大人,你应该不是未成年吧?」
原宿系少女神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专心地吃吃喝喝,等啤酒和巧克力全都见底之后,就自己开窗往外走。
「明天见。」
已经这么晚了,既然祂要用少女的姿态回去,那我也得送祂走才行。当我为此站起身子,发现祂早已消失无踪。草木被风吹得摇曳的庭院之中,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只剩沙沙作响的音色回荡。
◆
隔天晚上,我就像平常一样晚归。即使晚回家,等洗好澡后坐在走廊上,发现神明又来到了庭院。一如往常的河狸神明从已经开好的窗户缝隙钻进走廊,看到了没见过的东西时,突然惊讶得停下脚步。
我在祂常坐的位置上铺了一张电热毯。每年怀念起暖桌的时期到来时,家里一定会出现造福世人的电热毯,这是深信屁股着凉会害屁股感冒的妈妈主动拿出来的东西。
「这是?」
我请神明坐坐看,她便直接伸腿躺在上头。
「算是母亲的爱情之类的东西吧。」
「好暖和呀。」
我们像是挨在一起似地坐在小小的电热毯上,从旁人看来,或许看起来就像感情和睦的宠物和饲主吧?
「今晚又去约会呀?和社交辞令女。」
看来她今天也闻到了用香水强调自己的布袋小姐气味。
布袋小姐是行动派的女人,每天勤奋地传讯息给我,上次和这次也都事前预约了餐厅。
「要交往吗?」
我用自己擅长的笑容试图蒙混神明的问题。
「就算想蒙混也无济于事呀。」
看来这招只能用在人类身上吗?
「我们还没交往,但我跟她相处得很开心。」
积极的布袋小姐不会像其他女性一样,强迫我跟她交往。
我拿出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高级风巧克力球后,神明就开绽了笑颜,甚至毫不打算抱怨跟巧克力一起买的便宜啤酒,直接把啤酒注入小酒杯中,开始喝了起来。
「话说,你和社交辞令女说了什么?」
「今天聊了我那已经调职的同期话题,她告诉我对方过得很有精神,让我很开心。」
不管去哪、见到谁,都会爽朗地和人搭话的崇司,没想到人脉广到竟然也认识布袋小姐,真是太令人讶异了。
「然后?」
「我们聊到假日在做什么。」
「简直就是幼童之间的约会呀!社交辞令女其实是个装大人的孩子?」
「是成人啦。虽然比我年轻,不过,和她说话的时候,会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
「愿闻其详。」
「会很放松。有一股仿佛从以前就认识彼此的怀念感,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与其说是开心的对话,不如说都是她单方面不停地说话,坐在她的对面,会让我舒适到莫名开始不在意她的浓妆或香水。每次去的餐厅都不是时尚的餐厅,而是居酒屋,对我这种习惯待在爸妈和乐融融的店面中的我来说,是非常棒的选择。
「要交往了吗?」
「你好啰嗦。」
「您昨天不是说要放眼未来吗?难道您说谎,其实正兴高采烈地享受不必认真看待的孩童恋爱家家酒?」
「孩童家家酒吗……?」
在向我告白的无数女性之中,铁定没有人愿意无视我的容貌,打从心底喜欢上我的本质吧?这不是自我怜悯或是自我意识过剩,只是根据前女友们的证言引导出的客观结论。我想我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老实说,我不打算忘记小怜,也希望哪天可以出现让我能够打从心底喜爱的女性,为此,我并不想要舍弃小怜。」
「打算一辈子带着她的残影生活下去吗?」
「说的我好像很依依不舍似的。在内心留下点回忆之色,没什么不好吧?」
过了那么久的年月,只有小怜的回忆丝毫没有褪色的理由是什么呢?小怜的哪一点如此吸引着我呢?烙印在脑内的面容,在经年累月之下,变得逐渐模糊黯淡,只有那像是铃铛落地般轻盈又清晰的声音、浮现在雪白手背上的冬季大三角、可可的甜蜜香气,这些确切的事件让我醉心于她,深深刻印在我的前半辈子中。
「当然,等您谈了无法忘怀的恋爱,也会为您增添一抹回忆之色呀。」
神明张口吃下的巧克力散发出的些许香气掠过我的鼻尖,脑里闪过小怜的身影,就像微风一般,轻轻搔刮着我的心。
「长大之后,还想要见到至今仍然忘不掉的女生,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觉得自己似乎作了一个美梦。」
「真是漫长的梦呀。」
随着梦的余韵喝下的啤酒稍嫌苦涩,但很顺口。
「我没有打算继续玩家家酒。」
我要面对现实和布袋小姐。拿出在口袋中发出声响的手机后,发现布袋小姐传了邮件过来。我立刻回信,随后决定做一件事,便开始敲打萤幕画面。专心吃着巧克力的神明大人也抬起头来说:
「您在玩游戏吗?」
「我在删除前女友们的通讯录,因为嫌麻烦又懒,所以一直放着没删。」
「想和前女友们切割吗?」
「我知道自己这样说会被数落,但里面有好多女生我都不记得了。」
手机比我还要清楚我自己的履历。
「纪录和记忆是不一样的吧?不是能不能残留,而是有没有残留的问题。」
「听起来只是您自圆其说罢了,不过,能够坦率都是好事呀。」
窗户的倒影映照着神明轻轻微笑的神情。不食人间烟火的纯朴,看透世间的狡猾。神明摆出两者都不算的怪异笑容,单手拿着巧克力,一口一口地把第二罐啤酒喝进小小的身体中。就算祂的肚子里面有黑洞,我也不意外了。
「要不要改名成无底妖怪?别再当什么傲视人间的神明了。」
「您就这么希望柱子被蛀空?」
「开玩笑的。」
和神明进行着既奇妙又莫名开心的晚酌,已经成了每天在走廊上进行的例行公事。吃光巧克力,喝完啤酒后,神明也会按照惯例,消失在夜色之中。留下「明天见」这句话。
不管是准时下班的日子、加班的日子、和布袋小姐吃饭的日子,即使我洗好澡,来到固定位置的时间不规则,在我坐下来的瞬间,神明就会现身,和我一起共饮啤酒,咬着巧克力。
◆
从早上开始下的雨,直到夜晚都没有停歇,我就在冰冷的小雨之中回到了家。
直接洗好澡,温暖刚才冷却的身体。小时候的我不识货,觉得桧木浴缸看起来非常逊。但在不知不觉之间,我也逐渐爱上了木头的香气和舒适的触感。跟热爱泡澡的天野提了这个话题之后,他还打从心底羡慕不已。
花了点时间泡澡到有点头晕目眩后,我离开浴室,来到了固定位置,发现神明在庭院的身影便立刻打开窗户,并拿了一条毛巾给带着湿淋淋身体进入室内的神明。
「这是我用过的,将就一下吧。」
「别这么做呀。」
「开玩笑的。」
我早就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事前准备了新的毛巾。神明边嗅边把身体裹在毛巾里。
「只要变成人类撑伞就不会淋湿了吧?」
「雨天会让发型塌掉,奴家不喜欢。」
打开啤酒罐后,我们不约而同喝下啤酒,神明也把我事先买好的碎坚果巧克力放入口中,抬头看着窗外。没有月亮和星星的黑暗中,落下许多大颗雨滴。
「今晚也去约会了吗?」
我决定要面对布袋小姐之后过了一个星期的今天,是我和她第四次一起吃饭,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发展。
「社交辞令女沉浸在恋爱中,隔着粉红色泡泡的眼镜看着您呀,差不多该让她看清楚现实了吧?」
布袋小姐画了完美的妆、沐浴在香水之中,还穿迷你裙露出双腿,今天的她也进入了主动攻击的战斗型态,但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有近一步发展的行动。
不过——
「就某个意义来说,我确实让她看到了现实。」
「难道您甩了她?」
「不,我们聊了小怜的事情。」
她说要带我去一间好店,最后我们到了一间离平常约会的地区还要远的居酒屋。那并不是一间精心设计出崭新风格,而是一家很普通的店,但菜色非常丰富,鱼料理也很美味,的确是一间好店。
我坐在布袋小姐的对面,出奇放松地享用晚餐,从窗户可以窥见远方那座运动公园,便自然而然地娓娓道来。
「后来她有什么反应呀?」
「她很惊讶。」
她张着大嘴,讶异之情显而易见。
「看来她拿下了有色眼镜呀。」
「是啊。」
只见过一次面就忘不掉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生,怎么想都不太寻常。布袋小姐窥见到我的怪异个性后,铁定对我幻灭了。
「因为我希望她可以知道我的事情,所以才如实说了出口,不过,她应该不会再联络我了吧。」
那个健谈的布袋小姐,后来变得寡言,表情也很阴郁。
「我失败了吧?」
「既然这是您决定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呀。」
说着「还想喝一点呀」的神明把我喝过的酒倒光,边把短短的手伸向第二罐啤酒,边挥动扁平的尾巴,一击就把空罐压扁。祂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方便的技巧?
即使如此,神明大人依然有着莫名的说服力,嘴边沾满巧克力的河狸只不过说了「没什么不好」,让我在心底熏烧的些许后悔感立刻消失无踪。
我可能让布袋小姐失望,给了她不好的印象。但真挚面对她的我终于能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这对我来说,是一大进步。
我可无法说这都是多亏了每晚和河狸一起喝酒。
把酒罐和巧克力盒都拍扁以后,神明按照惯例离开了走廊,留下「明天见」的约定。
◆
布袋小姐之前必定会每天送来的邮件,到今天为止已经两天没传。我和业务团队讨论结束后,正打算从简易会议室离开,来收拾茶点的神谷小姐突然叫住我。
「那个,信也前辈。」
发现她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降低音量的模样后,我便先关上只剩我俩独处的会议室大门。
「为了不要旁人误解我们之间的关系,请简洁说重点。」
「就是,关于天野的事情……」
神谷在踌躇之后,立刻说出那个名字。
天野自己可能没发现,他偶尔会突然面有难色。自从那天我多管闲事给天野「那就求婚吧」的建言之后,他似乎非常认真看待,没把那当成玩笑话。
「我不知道跟你说这件事情好不好。」
「没关系,说吧。」
神谷小姐是不是开始意识到天野对她的恋慕之情了呢?最近她对待天野的方式让我多了这层怀疑。
「难道天野他……」
「你发现了吗?」
神谷听到我说的话,突然抬起头来,看她一脸迟钝的模样,或许意外地拥有一些洞察力。
「果然是这样,我再继续放着不管,也不好吧。」
「是啊。」
「他早点治疗会比较轻松。」
我已经不再把恋爱比喻成生病了。
「可以请信也前辈帮我跟他说一下吗?」
「天野倒是希望我在一旁看着就好。」
「可是,再这样下去,连饭都吃不下了。」
这恋爱病的症状这么严重啊?
「他又不是小孩子,请前辈告诉他,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放弃,放弃好吗?」
「当然。」
神谷小姐突然说出这种话。她希望天野放弃,这是她的真心话吗?
难道是我会错意了吗?
「就算他拼命忍耐,蛀牙也不会自己好,请前辈帮我跟他说,赶快去找牙医治疗吧。」
「……」
我没办法理解她说的话,喉咙仿佛突然被异物哽住。
「我也已经跟他说过了,但他坚持他没有蛀牙。可是他不仅食欲不振,还常常摆出阴郁的表情。绝对是在忍着牙痛。」
我要撤回前言,她是个迟钝到令人畏惧的女人。
「我也不喜欢看牙医,可以理解他不想去的心情。但他都已经是大人了,不赶快做好觉悟去看医生,真的让我很担心。」
「是啊,我也很担心天野。」
我不禁叹了一口长气。
「离午休时间还有一点时间,偶尔要不要跟我去吃午餐?」
笑容可人,又很坦率。我根据崇司的形容,在脑中塑造出对她的印象,和我现在看到的本人还是有一点不太一样。她算不上美女,给人朴素的印象,但她认真的工作态度和自然的笑容,令人对她有不错的好感。不过——
「神谷小姐,你是不是常被人说是天然呆?」
「咦?你怎么会知道?」
在往餐厅的路上,神谷小姐讶异地睁大双眼。
「是天野说的吧?」
「这样喔。」
看她那先怀疑天野的态度,代表她没有天然呆的自觉。
「啊,是这里,这间店。」
神谷小姐一走进小巷子就停下脚步,指着拉面店的看板。
听到她说想去吃的店,我也不容分说地跟着她走。毕竟她是天野的好朋友,我以为她铁定会带我去吃时尚的咖啡厅,没想到竟然是连时尚的时都没一撇的狭窄老旧拉面店。
「听说这间店很好吃,我一直很想来吃呢!因为几乎都是男客人在里面吃,我实在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来。」
看到周围的客人全都吃着味噌拉面,我们也点了一样的东西。
「天野是猫舌,会花很多时间吃拉面,所以我不好意思邀他来吃。」
神谷小姐把及肩的头发绑成一束马尾,看起来非常有干劲。
「虽然那家伙说自己很爱吃中华料理,但我们好像没有一起吃过拉面,每次都带我去时尚的餐厅吃饭。」
「他不喜欢自己的眼镜起雾,而且,他表示店里的气氛也是料理的一味,我倒是喜欢快速上桌又便宜好吃的店,常常被说像个老头子。」
「不过,你们很常一起吃饭。」
「虽然我们对餐厅的喜好不同,但对味道的喜好很类似。一起前往对方不会去的店,也会有一些新发现喔!」
看似个性迥异的两人,反而有着绝佳的互补性。看到立刻送上桌的味噌拉面后,神谷双手合十,说完「我要开动了」就毫不害臊地大声吸面。这间店的拉面确实很好吃,所有客人都不发一语吸着面,我也是其中一人。原本想要和神谷小姐好好谈谈,看来是没机会了。
「真的很好吃。」
「是啊,太满足了!」
连一滴汤都不剩,全部喝光,对身为男人的我来说,是个刚好吃饱的分量,对神谷小姐来说,那碗面一定刺激了她的饱足中枢神经吧。
我结完两人份的帐之后就离开了店面,擦拭额头上的些许汗滴后,神谷在我的身后拿出了皮夹,我原本就打算请她吃饭,当作是告诉我美味拉面店的情报费,正准备伸手制止她拿钱出来时,一股淡淡的香甜可可味突然掠过鼻尖,让我停下了动作。这时,一名经过眼前的女性,从包包掉出一条披肩,就从我的眼前滑落。
「你的东西掉了。」
等我开口之后,她似乎才发现自己掉了东西。我捡起披肩,递给和我对上眼之后就慌张不已的她。她低头致意,试图用笑容掩盖自己的失态,伸手接下披肩。那双手的手背,拇指根部上面长的三颗痣。搔刮着鼻尖的轻柔巧克力香气,遥远日时的残影就在这瞬间苏醒,我的胸口骚动不已。
「……小怜。」
我不禁脱口说出她的绰号,咽了一口气。
不可能吧?女性紧张地抬起头来,浮现出混着惊愕和困惑的表情。在华美的脸蛋上的轻透妆容,以及没有用饰品妆点的短发,那拘谨的印象,仿佛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名少女。
「信也前辈,怎么了……咦?」
神谷靠近面对面沉默不语的我们之间,看了小怜一眼之后,就歪着头,难道她们俩认识吗?
没想到,神谷对小怜说了一句让我怀疑自己耳朵的话。
「我今天遇到小怜了。」
洗好澡,来到了固定位置,一屁股坐在电热毯上,看见立刻现身的神明后,我一开口就说出今天发生的事件重点。
「您终于看到幻觉啦?」
「是本人,虽然我也曾经怀疑是不是幻觉,但确实是本人。」
我暂时沉默,喝着啤酒,再开一罐给她之后,又喝了一口。
「我跟公司的女同事一起在午休时间吃拉面,女同事是我的部下单恋的对象。一走出店面,我发现眼前路过的女性掉了东西,便帮她捡了起来。没想到,跟我一起吃拉面的女同事对着那名女性说:『哥哥。』」
那名表情僵硬的女性看到神谷小姐的瞬间,便回她一个僵硬的笑容。
「小怜什么时候要登场呀?」
神明像是在吃零食似地不停把巧克力丢到口中。
「已经登场了,那名女性就是小怜。」
「那哥哥是谁?」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女性重新看着我说「你是鸟居对吧,好久不见」。
「小怜其实是个男人。」
少女在我没能参与的二十年间,美丽地成长到判若两人,只有声线变成了男性,仔细一看,对方用高领毛衣隐藏的喉头,看起来有一点突起。
「小怜是个男人,还是我同事的哥哥。」
「原来您有这方面的喜好呀?难怪不会认真对待女性。」
「不要误解我。话虽如此,我自己也误解了二十年。」
我请皱着眉头的神谷回到公司,和小怜在附近的咖啡厅里聊天。
「小怜的本名是廉太郎。」
小怜是个男人,还是神谷小姐的哥哥,双重打击让我感到头晕目眩,听到小怜低头致意并说「原来你们同公司,我妹妹受你照顾了」之后,我也跟着低头说「世界可真小」。
「小怜是那方面的人吗?」
「不,他好像从以前开始就只是喜欢穿女装而已,还瞒着妹妹。我在二十年前见到了刚好穿女装的他,再加上他的声音和举止很可爱,所以深信他是女孩子。」
要看透一个和女生一起玩耍、还随身带着手制巧克力的人是男生,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况且十岁左右的我,根本不可能理解有些男生喜欢穿女装这种知识。
「看来您彻底受骗,还因此坠入情网。奴家只能表示同情了呀。」
祂似乎在嘲笑我,是我想太多了吗?
在老家当地的一般企业工作的小怜,不对,廉太郎。他为了消耗特休,特地来这里找表姐玩的样子。
「他虽然还没结婚,但已经有交往对象了。」
「和男性?」
「是女朋友。」
廉太郎当时正在找店,不小心迷了路,碰巧经过拉面店的他,才得以和我再会。这一切都是偶然。
我在心底感受到自己二十年来的思念,就像浮在咖啡上的细小泡沫般,无声地消失。算不上杀时间的我们,就在喝光咖啡的几分钟间,互相简单聊了一下近况,便离开了咖啡厅。廉太郎正在找的店家地址复杂到如果对当地没有一点概念,就很难抵达。虽然我还在上班中,但还是就自己所能,边带路边陪他查找。
「他好像要结婚了,是为了要买送给女朋友的戒指,才特地从老家来到这。」
廉太郎为了买结婚戒指,才到处寻找女友曾说过很喜欢的珠宝店。
「喜欢的女性其实是男人,在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事情别知道才好呀。」
「是啊,但我觉得幸好有见到他。」
「别逞强了。」
「一开始确实受到不小的打击。」
我曾在一瞬间痛恨这偶然的再会。
「就算如此,我现在仍然觉得幸好再度见到他。」
最后我们找到了地点隐密到令人讶异、仿佛是隐居之处的店面。廉太郎发现店面后,双眼闪闪发光,应该不是店家的照明使然,而是在瞳孔里映照着未来送戒指给未婚妻的那天,两人将能迈向幸福未来的光景。
「小怜看起来似乎很幸福。」
道别时,我对廉太郎说「祝你们幸福」后,他害羞地点点头。
「幸好遇见了幸福的小怜。」
那张满溢着幸福笑容的模样,令我的困惑和忧郁都在一瞬间溶解。
「我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愿望。」
我祈祷可以见到她。
祈祷她过得幸福。
这两个愿望都实现了。
「看来,这都是我供奉了啤酒和巧克力给神明之后,获得的庇护呢!」
「您真的如此认为?」
「开玩笑的。」
吃下最后一颗巧克力,浮现出满意微笑的神明站了起来,被祂弄倒的啤酒罐发出清脆的声响。
「身怀欲望的,也是人类呀。」
人离不开欲望,我也是,或许今后还会在心底藏着新的愿望。
神明从打开的窗户钻出去,一溜烟跳到庭院中,回头看了我一眼,头一次说出「感谢招待呀」的道谢话语,接着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是祂第一次没有说「明天见」。
『您也把奴家忘了吧?』
当我意识到祂和我道别的瞬间,似乎听见了直接传递到心底的幻听。不仅涂改了我对巧克力的记忆,甚至连再见都不让我说,这神明还真敢要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