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初,某月某日。
世界上的某处。
吞噬所有入侵者而恶名昭彰的「艾尔卡特拉斯第七迷宫」中。
第三层最深处的大厅。雄伟的龙魔像,守在通往最后第四层的阶梯前。
那的确具有能被守护世界的英雄视为大患的力量。
力与力的对冲。
神话终于在此处重演。
一方是自身即为传说的四骑英灵使役者。
一方是以传说为基础而造的赝品。
说起来,这算是「真」与「假」的战斗吧。
也是旧与新的死斗。
──少女,尚未坠落。
堪称魔力炉心的中枢部位全力运转而狂吼的龙魔像,力量非同小可。
一般英灵单枪匹马对上它,其暂时的肉体和灵核都要进了它的嘴。
在魔术师的世界中,基本上是新不胜旧。
因为悠久的太古幻想甚至与神相通,经过漫长岁月后更化为神秘。
但并非绝对。
赝品击败真作的事时而有之。
一骑英灵挥舞看不见的剑时,说了些话。
似乎是龙的动作明显曾有和英灵对战的经验。
是的。
它至少达成过一次那不可能的伟业。
伸长脖子高声咆哮的人造龙,曾经吞噬过英灵!
──少女,尚未坠落。
某人以口哨表示赞叹。
其赞叹自快速射箭的英灵之口。
以白色面具遮盖面貌的英灵点点头,融入空间隐藏身形。
身穿深蓝色长袍的英灵,轻轻怀抱连身裙少女飘在空中。
以弓之英灵的口哨为信号同时出手。
那是在幻想种、合成兽奇美拉、致命魔术与陷阱蠢蠢欲动的「迷宫」中自然酝酿出的团队合作,四骑英灵所得出的最佳解法。
牵制用的魔术从空中投射。
龙魔像的目标立刻切换为魔术施放者,开始准备攻击。
剎那间,势如划开空间之箭矢及短刀击穿了龙魔像头部的感应器。
──少女,还不能坠落。
那制造了数秒的空隙。
给予剑之英灵高举金光四射的剑并斩下的时间。
宝具,真名解放。
「命定的Ex──────胜利之剑calibur!」
光亮、光明、光辉。
假造的龙就此消灭。
彷佛有人间不应有的星光填满了周遭一切的错觉。
那是圣剑之王所击出,真正的最强幻想。
少女忍耐地注视它。
忍耐对龙的恐惧,精神的极限。
削磨著灵魂,不愿输给坠落至自身肉体的感觉。
即使我才是这肉体真正的所有者──
也要给她见识这光辉的景象。
给这肉体的假所有者──
沙条爱歌。
†
我不停坠落。
仅存于肉体一角的我的意识,不停坠落──
我是在对战假造之龙的途中,发现自己原本是在更高的地方。
同时我感到令人晕眩的强烈不安定感,慌乱起来。
我的肉体不属于我。
至少在此时此刻,它属于爱歌。
同行的四骑英灵也是这么认为,或者说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不满?
我吗?
不,我并没有那种想法。
能抵达这「迷宫」第三层的尽头,显然不是因为我肉体的基本性能高,或拥有质与量皆极为优异的魔术回路,别说我的存在,就连肉体对爱歌而言,说是累赘都算抬举了吧。
近乎全能的她,现在只能发挥色位Brand水准的能力。
我知道原因出在哪里。
因为我的肉体成了重重的「枷锁」,束缚著爱歌。
可是不知为何,这束缚到了第三层尽头就逐渐地自动松绑了。
直至完全解除。相当轻易。我想撑到最后,但撑不下去。
漂亮击败仿制的龙,走完通往第四层阶梯的下一刻,爱歌理解到自己暂时的肉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露出有所发现的表情,然后变成略显遗憾。
眩目地注视周围四骑英灵之后。
她叹著气说:
「唉,就是这样吧。」
首先是自言自语。
还是说,这句是对我说的?
不,不是。不是这样。
「对不起喔,剑兵。我原先觉得非破坏圣杯不可,可是好像不太对。我现在变得连那样对不对都分不清楚了。这表示,这的确是一段很特别的时间吧。」
有点为难似的。
她朝向那位少女模样的英灵──
与她最爱之人有同样人生经历的骑士王剑兵柔柔一笑。
「其实这是有时间限制的吧,有点可惜。」
──不留痕迹地,她从我的肉体消失了。
──不留痕迹地,她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消失了。完完全全地。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明白为什么吧。
我不曾在钟塔学过魔术,也没有与生俱来的全能。凭仅有的那一点点魔术回路,要自称魔术师都显得厚颜无耻。除此之外,只有一双能力被动,无法随心所欲自由控制的「眼睛」。
虽然祖父留给我的书籍提供了各种重要知识,在神秘遗迹中经常给我不少的帮助,不过那和我的背包一起掉在「迷宫」入口附近了。况且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页也翻不了,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
因此,我只能任由自己坠落。
重力,引力。
我的意识想到这些物理名词。
我从一个不知所以的地方朝我的肉体坠落,然后撞击。
撞向没有爱歌的空壳。直线撞击。砰!
「主人,你怎么了……爱歌?」
「呀!」
我不禁尖叫。
爱歌最后留下的话,使剑兵担忧地探视著我──
啊啊,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是真的睽违了几天。
我以恢复完全主导权的肉体、眼睛、视觉检视周遭状况。
身披苍银铠甲的少女骑士王就在身边。
四骑英灵一起看著我。
不仅是剑兵,皮甲以绿色为主的弓兵、戴骷髅造型白色面具的英雄刺客、面带优雅微笑转头过来的术士,这四位身在死之园地的「迷宫」中也毫不畏惧的英灵全发现了我的异变。
化为沙条爱歌的肉体。
如今已完全恢复我这个人的实体。
身穿翠绿连身裙的少女,已经不存在了。
体格感觉是很类似。
但那淡金色头发与清澈眼眸都不存在了。
完全是另一个人。
在他们眼中,我应该是和爱歌对调般忽然出现吧。
橘色头发,扎了条马尾的我。
既像盗掘者又如探险家,漫游各地遗迹的特殊技士学徒,代代以魔术协会为主要交易对象的魔术师。若以协会的用词来说,就是委外人员。祖父闯出了一番事业,甚至堪称在交易上与协会关系对等。
然而他这么一个神秘的探究者,没有一丁点的魔术才能。
不可能与缔造传说,名留青史的英灵站在同一线上。
「……喂喂喂,小姐你谁啊?」弓兵不解地问。
「感觉不同于变身魔术一类呢。」刺客也是相同反应。
「她是另一个人,连魔术回路的状态都不同了。可是在这里用这种调转位相的神代魔术,类近乎魔法,现代魔术师几乎不可能有如此伟业……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术士已开始把握、推测状况。
而剑兵──
没有任何慌乱,就只是用她碧绿的眼注视我。
「你……」
有人开口了。
是句询问何人的话语。
某人对呆若木鸡、并非爱歌的我问了话。
答话吧。对,非答不可。
不过光是想该怎么正确解释这个状况,就让我脑袋乱成一团,根本没答话的余力。我好慌好困惑。我始终觉得自己的意识都只是勉强悬在肉体的某一个小角落,根本没想到会从不晓得是哪里的地方掉下来,把爱歌赶出去。
爱歌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她原来的世界,原来的时间了吗?
应该是这样吧。她想要回去,便脱离我肉体这个枷锁,直奔心爱之人。从宛如世界中心的那个奇妙小套房取回遗留的东西,回到她最爱的苍银骑士王──另一个剑兵身边。
对,这也得告诉他们。
有好多事必须说出来才行。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即使不能像爱歌那样,也要尽力而为。
四骑英灵能不能了解现况,全看我怎么解释了──
假如我犯了错。
他们恐怕会认为我是设置于第四层的幻想种、魔兽、陷阱所制造出来的阻碍或杀手,当场杀了我吧。我无法具体想像自己会以何种方式迎接死亡,而英灵们当场放弃暂且的合作而开始厮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咦、咦?
我会被杀?
啊啊,啊啊,对喔,有这可能!
这──不只是很有可能而已!
「我、我……是……」
我也知道自己舌头打结。
啊啊,真丢人。
若是爱歌,一定能用更美妙的声音,更大方的态度说出来吧。
我忍住随时要喷出唇间的恐怖与慌乱,想与这四骑具现化的神秘与幻想对话。一边即时选择该说什么,一边思考。拚命思考。自从在埃及边境遭遇仿制人面狮身兽Sphinx的太古魔像出谜语考我以来,我还没这么拚命动脑过!
当时是想起祖父一位戴眼镜的女性老友的话才能平安脱逃。
现在就不行了。
焦躁逐渐填满意识。
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好可怕,好可怕──
「小姐!」
弓兵的声音冲入耳里。
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出了值得他骂人的丑吗?
好可怕,不要。我不想死,虽然我八成帮不上你们任何的忙,可是我不要,我不想要痛不想要再害怕不想要死!
「不要过来。」
我好像说了这样的话。
同时,我到现在才了解自己是什么状况。
我不禁慢慢后退,忘了弓兵和此刻前不久才告诫爱歌几个说这里的墙壁设了很多陷阱,不要乱碰。手真的往墙壁伸了过去。
发现犯错时已经太迟。
我启动了陷阱。
脚底踏著石地的感觉冷不防消失。
我无能为力,往脚下瞬时开启的大洞掉下去。
「……!」
不愧是英灵,使役者。
剑兵和刺客立刻向我伸手。
来得及。
他们肯定能阻止我坠落。
他们拥有这样的动态视力和体能,只要我乖乖让他们抓住,就会拉我上去。弓兵也没闲著,正设法避免陷阱发生连锁反应。术士以单动或更快的速度,对我的座标施放飘浮魔术。
经过这几天,我的眼睛已习惯捕捉高速动作,能看清这一切。
可是。可是。
我已经完全失去勇气。
形同超常兵器,远超乎人类所知范畴的英灵们,使我害怕。
不晓得他们知道爱歌消失后会在失望之余导出何种答案,使我恐惧。
提早一秒也好,我只想赶快逃离这里。
于是我不仅没抓住伸来的手,还不顾后果地往墙壁一踢。
自愿往张开大嘴的黑暗空洞──
掉了下去。
只身坠落。
†
我不停坠落。
到最后还是掉到洞里去了。
从应该是「迷宫」最底层的第四层再往「下」掉,不晓得是什么情况。
能确定的是,我感到自己距离原本的出入口愈来愈远。
随著内脏因坠落而浮起,心中也涌出一股灰暗的感觉。
我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绝望。
我究竟掉了几公尺呢。
我不想死,希望能活著逃出「迷宫」,用热水冲洗全身,稍微擦乾头发就在温暖的房间盖条毛毯上床睡觉。到喜欢的咖啡厅点每日的特制蛋糕,在洒满阳光的露天桌位享受悠闲的午后。
祖父留下来的藏书,我也还没读完。
好想认识一个美好的人,与他共组像祖父母那样和乐的家庭,给孩子满满的爱,不像满腹无谓野心的父亲那样弄得婚姻破碎。
不要,我不能死。
不能成为当代知名探险家留名青史也无所谓。
神啊。神啊,求求称。
请原谅我中途放弃主日学。
只要我能完完整整地离开这里,我承诺每周都尽可能去做礼拜。
拜托。还不要杀了我。
「不要……!」
哀号迸出咽喉。
紧接著,我的背撞到了东西。撞得好重。以为全身要四分五裂,然而没什么伤害。坠落距离其实不长?
放心没多久,新的问题又来了。
正上方的光线──剑兵和弓兵手上当提灯用的魔术照明渐遭隔绝。沉重立方体石块隆隆作响地从左右向中间靠拢,直至填满整个洞口。
是自动开闭的魔术机关。
爱歌一定不会掉进这个洞,就算掉下来了,也能在洞口自动闭合之前逃离吧。可是我办不到。我掉下来了,这也是当然的。
剑兵他们会追过来吗?
不。尽管不是不可能,他们也不一定会挖开地面找过来。
术士或许能用魔术挖隧道,但这类的魔术陷阱也可能准备了阴毒的手段来防堵。若是一般魔术师建造的遗迹也就罢了,这可是人们暗中谈论的传奇魔术师寇巴克‧艾尔卡特拉斯所打造的「迷宫」,即使是身拥多项可怕魔术的术士也不能疏忽大意。
我不知该放心还是怨叹自己做了蠢事。
还来不及判断,我已经翻滚起来。
没错,不是坠落──
这次变成翻滚。
洞穴底部与陡坡相连,自然使我的身体往下滚动,转得我头昏眼花。转转转,转转转。速度快得我想停下也做不到,光是用双手抱住头部就很吃力了。
掉啊掉,滚啊滚。
滚到我不晓得已经滚了多久以后,忽然停下来了。
「……唔唔,好痛……」
有道微光钻入眼中。
让我看见,自己滚到了与上方楼层构造截然不同的自然洞窟空间。
难道我出来了?但这么一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眼前景象,甚至让我无法以为自己滚出了「迷宫」,来到危险的幻想种和合成兽都不存在的外界洞窟。光,淡淡的光辉。不是因为洞口一带有反射光线而微微发亮的发光苔,一看就知道是魔术造成的光线。
地面、石壁、洞顶。
全都散发著结晶化魔力的光辉。
这里肯定是物理法则所支配的自然界,所不可能出现的神秘领域。
「我还在『迷宫』里呀。」
顺咽喉而上,溜过舌头离开唇间的,是我自己的声音。
对,不是爱歌的声音。
到这一刻,我才实际感觉到──
爱歌已完全离开这副身体的事实。
以及与强悍骁勇的英灵分开了的事实。
「只剩我一个……」
他们会来找我吗?
不晓得。可能会试著搜寻爱歌吧,但多半仅此而已。我想,现在状况和我掉下来之前并没有变。万一他们真能找到我,知道我再也不是爱歌以后,又会怎么处置我呢?
至少,我不是配得上骑士王的主人。
我好歹有这样的自觉。
一往这里想,恐惧、慌乱和焦躁又再度急涌而上。不行,我再怎么样也没资格与神话传说中的英雄同行。我没有爱歌那样的才能和判断力,即使有些许专门知识和技术,也弄丢了能使它们发挥作用的装备。
「装备?」
字词溜出唇间。
我搓揉著又摔又滚而略感疼痛的四肢,想站起来。这时──
我感到腰带上有股熟悉的重量而说出那个词。不会吧,怎么会?
「……我不是早就在入口就全部弄丢了吗?」
整套装备──
都存在于我的后腰。
用手摸、用眼睛看,都能感到熟悉的探索背包就在那里。
怎么可能。
我的装备是真的全掉了。
所以我才会在绝望中进退维谷,站在黑暗遍布的「迷宫」通道上不知所措。见到手背浮现令咒,感到相关知识自动流入脑中,让我晓得亚圣杯的存在与亚圣杯战争正要开始,然后茫然地看著剑兵在我眼前现界──
然后,爱歌。
你降临了我的肉体。
「爱歌。」
我呢喃你的名字,思考这是怎么回事。
「是你帮我找回来的吗?」
没有根据。
只是脑中一角冒出这种感觉。
让我不禁红了眼眶。
源自孤独的惶恐,别离的哀伤,对奇迹的些许想像和推测。
处在极限状态,生死攸关的现实也可能推了一把。
我无法阻止视野变得朦胧。到头来,我连名字都没机会告诉你,不能和你说话、给予帮助,就只是用这个并非全能的肉体拖累你。
我不知道你帮我取回背包时在想些什么,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对你而言,也许是微不足道。
可是──
我摀嘴强忍呜咽的冲动。
克制嚎啕大哭的念头,全心感受腰上的重量。
即使我力量渺小,不过是个平凡的人类,我也应该试著做好每一件我做得到的事。尽管原因不明,我惯用的工具还是返回了我身边,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要加油。」
没人在听,我仍这么说。
我「嗯」地一声对自己点点头,重新检视周遭──
首先该做的是观察,把握状况。
怀著如此意识所见的视野中,有东西飞了进来。一个、两个。
『要加油啊。』
『好棒喔。』
『我觉得很棒喔。』
『这样真好。』『真好。』『人类。』『我喜欢人类。』『加油。』『我们也要加油。』『人类加油』『喜欢。』『喜欢。』『喜欢。』『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类来过。』『嗯。』『走散了吗?』『好可怜。』『好可怜。』『加油。』『好可怜。』『嗯。』
一个?不。
两个?不。
我看见许多小小的人影。
散发著淡淡的魔力光──从阴暗的洞穴中浮现。那是具有昆虫般透明双翼的东西。数量很多,一大群。
看似可爱少女,究竟是什么?
听得懂人话?
听起来像我所习惯的英语。
她们陆陆续续朝张著嘴发愣的我群聚过来。
翅膀似乎在微微发亮,都是一样的。那浅蓝色的光,色调和周围形成天然洞窟般的结晶空间很接近。难道她们是栖息在这区域的幻想种一类吗?如果是,那么这洞窟真的不是「迷宫」的一部分,而是秘境性质的自然产物?
可是,会说英语的幻想种?
人面狮身兽不是用声音对话,而是直接以精神沟通,但她们不同。
骑士王大约是五世纪时的英雄,母语应该是当时不列颠使用的不列颠语。即使经过亚圣杯这个媒介召唤为英灵后,她获得适合现代的语言能力,当年的她用的还是不列颠语或相近的语言。
那么幻想种──也是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吧?
我学识没祖父渊博,不敢断定。
既然具有语言能力,也可能懂得视对象使用不同语言。
听,她们又说话了。
『还好吗?』
『不要怕。』
『放心吧。』
她们口口声声以温柔言词安抚我。
她们?还是他们?无法明确分辨性别。
比例比人类略大的眼,整体令人联想到人类少女的柔美四肢,没有风吹也依然飘逸的柔软头发。
动作、声音和言语,全都是那么地温柔、和善。
让我──
疏忽了。
「妖精……」
这个词,喃喃地乘上我的舌。
那经常出现在孩子看的图画书或大众取向的动画电影。
啊啊,我从小明明就见识过真正的妖精是怎样的东西!
「妖精好美喔。」
我不知不觉地向那些赝品伸手。
对那群微笑著絮语的小东西,做出「过来」的手势。
不对。不对。他们是假的。
他们和祖父带我到爱尔兰秘境所见到的真妖精完全不同。这里不是魔兽幻兽一类隐居的自然僻地,不过是「迷宫」的一部分,这些飘过来说话的东西连幻想种都称不上。现在,我一定是完全著了他们的道吧。
也许是接近至一定距离的缘故,我失去了判断力。
即使理性与知识大叫著这样不对,我也停不下来。
甚至表情陶醉地向他们伸手,来──
「请用餐。」
我居然主动要他们掠食我。
祖父那位戴眼镜的女性贵宾曾告诉我,假如见到像故事书那种少女模样的妖精,十之八九都不是「真货」,而是假货。甚至该当成魔术师所制作的使魔。
聚集到我身边的东西也是一样。
不过是至今在「迷宫」中遭遇的魔术产物。
多半是合成兽。
画面已经不只是诡异而已。他们似乎认为我这个猎物已经完全失去抵抗力,假妖精的脸大大地纵向裂开,整个头部都变成长了尖牙的嘴,向我袭来。
插图
「……!」
我出不了声。
抗拒的意念,在某种魔术效果的束缚状态下迸发。
我的姿势仍是像他们伸手,若有旁人见到了,一定会以为我是个蠢蛋吧。都在魔术世界有传说地位的「迷宫」从第一层一路攻破第三层,来到至少是最底层一部分的空间了,居然会死得这么轻易,未免也太蠢了。
没错。
我就是蠢。
全身不得动弹,只能在眼底里恐惧地大叫救命。
等到哀号响遍洞窟,这些假妖精已经把我吃掉一半了吧。
『开。』『开。』『开。』『开。』『开。』『开。』『开。』『开。』『开。』
『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了。』『了。』『了。』『了。』『了。』『了。』『了。』『了。』『了。』
『开、动、了。』
生硬的英语天真地响起。
已经能预想到他们会连同衣服撕裂我的肉、剜我的肉,还有那股剧痛。
我紧闭唯一自由的眼皮,想至少阻断视觉。
可是。
经过一秒、两秒。
都三秒了,剧痛都没袭来。
「……?」
于是我战战兢兢地缓慢睁眼。
眼眶堆满泪水而朦胧的眼,见到的不是凶残的怪物。
──不是白也不是黑。
──是灰色。
†
我没死。
我依然活著,看著在绝对的绝境中救了我的人。
那是一名少女,一手拿著形状特异的武器──看似变形的「枪」,有巴洛克时代绘画中的死神所肩担著的大镰刀那么大。
灰色的印象。
感觉特别强烈,是因为她头上兜帽的色调吧。
明明披著黑色斗篷,不知为何印象就是灰色。
长相看不清楚、止好被兜帽的影子遮住了。
插图
一见到她唯一能辨识的嘴,就有股莫名的安心涌上。
「谢……谢谢……」
我得救了。
她确实拯救了只差一步就要落入死亡的我。
这时的我起了些许的误会,以为是这样的事实令我安心,张开终于重获自由的唇。喉也能动了。逐渐能自由发出声音,说出言语。
然后我保持瘫坐,查看周围状况。
我不知何时又摔倒了,除了之前坠落和翻滚的余痛外,全身到处都有新的痛楚。难道是因为我即使身体不能动也被那群蜂拥的假妖精吓得绷得更紧,一屁股跌坐下来的缘故?
假妖精一只也不例外地没了动静。
一定是那把武器把他们全撂倒了。
从散落在我脚边的残骸断面便能一目瞭然。专为袭击入侵者而设置于最底层的怪物,应该具备一定程度的防御手段,她却只用我闭上眼睛这段极短的时间就处理掉了。
强力礼装?
不。看著她的武器,我想到另一种可能。
魔术师所运使的魔术礼装确实是威力强大,某些礼装在超一流人士手中,甚至有现代武器中飞弹规模的破坏力。然而我的眼睛告诉我,那不是那样的东西。
不确定是否有所掩饰,但基本上不会错。
若是进入这「迷宫」前的我,对,一定没这种判断力。
从第一层到第三层目睹实例的经验,让我能够如此断定。
那一定是──宝具。
使英灵成为英灵的传说具现化,穷极之幻想。
现代魔术所无法到达的至高境界──Noble Phantasm。
所以。
这个灰色少女一定是──
「你是枪兵吧……?」
一定是英灵。
我不曾听闻有哪个现代人能使用宝具。
据说这场亚圣杯战争共有四骑英灵,而剑兵他们也的确这么说。我不认为她和其他三骑会说谎,所以直到这一刻都是这么认为。不过亚圣杯突然基于某种理由而新增一骑英灵,其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即使是我这种水准的人,也听过亚圣杯的背景知识。
那是以日本冬木市的大圣杯为蓝本所制造的非万能愿望机。
冬木圣杯曾以完整七骑英灵完成名为圣杯战争的魔术仪式,而亚圣杯最多只能允许五骑英灵现界。
最多五骑,所以是合理的数字。
剑兵、弓兵、刺客、术士。
再加上枪兵。
「……你怎么会觉得这是『枪』?」
「那就镰兵……?」
「────」
少女的头暧昧地偏斜。
不晓得是点头还是摇头。
如果不是枪,那么是因为不是剑也不是弓,因而归为枪兵吗?
该不会拿镰刀就是死神职阶吧,没听过这种职阶。
在这一刻,我的误会层层堆叠。
我从没想过人类有办法单枪匹马闯入「迷宫」最底层,所以觉得或许有必要对这位救了我,疑似使役者的少女,隐瞒自己曾是剑兵之主──在爱歌消失之前,这副肉体曾有过主人功能的事实。
对,我不知道第五骑英灵是如何看待剑兵。
即使我现在连令咒都没有,只要是主人就该消灭,以免夜长梦多──不能让她有这种想法。在判断条件不足的状况下,我先下如此结论。
「我是,呃……」
思考,该说什么。
思考,能说什么。
名字。
我说出始终没机会对爱歌说的话。
「我的名字叫诺玛。」
诺玛‧古菲洛。
那是使我成为我的名字。我最爱的祖父为我取的宝贵名字。
有种怪异的感觉。
我现在用直至前不久都还不属于我的肉体,说出肉体原有的名字。对象既不是爱歌,也不是剑兵,而是和她们两人一样保住了我的命,这位刚见面的少女。
「我是受魔术协会之托来这里调查的,结果……」
「……那你的目的就和我一样了。」
「这、这样啊?」
「对。我想应该差不多。」
少女又点点头。
不过是人类的我和她这个英灵应该差很多,但我还是决定少说为妙。要是说多了,不难想像粗心的我会把原本要隐瞒的事都一个个抖了出来。
再说,我插不了嘴。
光是想一字不漏地整理听觉资讯并牢记就忙不过来了。
可是,惊人的事发生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要找的东西应该一样。」
第五骑英灵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她的目的。
她说得很直接,让我感觉顺序上有些错乱,也有听不太懂的部分,但应该还是掌握到了几个重点。嗯,大概有抓到。希望有抓到。
她说,她也是隶属于魔术协会。
她说,目的是调查并离开「迷宫」。
她说,原本并不打算单独潜入这么深。
「不打算单独潜入这么深?」我忍不住依言反问。
「对,我……」
少女显得难以启齿。
她兜帽阴影下的眼睛向上望去。指的是上层,还是有其他意思?
「……我得尽快返回师父身边才行。」
「你还有老师呀?」
「对。」
那是想早点回英灵座的意思?
那么她或许和剑兵一样,对亚圣杯是「破坏」的立场。
隶属魔术协会这部分就有听没有懂了。她没提到主人的存在,和魔术协会的直接关联恐怕不高,可是她仍因为某些缘故而听命于魔术协会?因为接触过入侵「迷宫」的魔术师?
「师父在等我,所以……」
镰刀少女这么说著伸出了手。
这瞬间,我不禁想到跌下陷阱那当时剑兵和刺客对我伸出的手,以及愚蠢至极的我中了陷阱还向食人妖精伸出的手。
啊啊,我是不是犯了决定性的错误?
当时我应该伸出手吧?
而后者则是相反,我不该伸手。
对于前者,我不敢断言。毕竟当时焦躁又混乱的我,不一定能取得他们的信赖。
那么现在,该如何抉择才对呢。
「谢谢你,枪兵。」
「不客气……」
「既然你救了我,我一定要好好答谢你才行。」
我抓著少女的手站了起来。
在每个角落都潜藏死亡的「迷宫」中,我想尽可能往正确方向前进。
所以,抱歉了。
光荣的骑士王,剑兵。
鹰眼的神射手,弓兵。
天使般的人物,刺客。
优美的女魔术师,术士。
我想活下去。
我──想依从祖父和父母给我的这条命,以我自己诺玛的身分活下去。
我不想要那种死法。
我回想起在人命如草芥的「迷宫」入口一带发生的事。
这样说出来,给人才刚发生不久的感觉。那冲击就是如此鲜明,令人永志难忘。在这个并非「迷宫」的遗迹也有许多类似的事,我一路上除了哭就是跑。
第一层,连接外界的出入口附近。
我以魔术协会委外人员的身分,勇闯「艾尔卡特拉斯第七迷宫」。
成员当然不只我一个。
周围还有不少人。他们都是同行,经验比我丰富得多──说得具体一点,就是不为探究神秘而使用魔术,只是用来当作工具,在秘境中搜索遗物的盗掘者。我们为了和一般世界的盗掘者区别而自称探险家,但实质上差不了多少。
不算是魔术世界的人。
也不算是一般世界的人。
大多时候是接受协会的委外任务,搜集有魔术触媒等用途的贵重物品。
事实上,我的家族代代都是以接受协会的委外任务为业。记得从第七代还是第十代之前就是这样,有很长一段历史。尤其是祖父,对于协会里比较偏离正道的人,认识得特别多。
给我这项任务的,就是祖父在协会里认识的人。
当然,我很不情愿。
我很怕这个恶名昭彰的「迷宫」。
可是我还是有那么点想成为祖父那样的人,况且这次队伍是由众多探险家所构成,算是调查圑,还听说有这方面的知名人士参加──
所以我动心了。
以为自己说不定有机会与他们共创伟业,动了贪念。
最后──
「……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在散发微光的人造洞窟中,我对走在身旁的镰刀少女喃喃地说。
即使她没答话,从点头也能看出她有在听。
「大概是一种魔兽吧,有条和通道一样粗的大蛇窜出来,一口就把带头的吞掉,还一次缠住好几个人。」
然后是恶心的声音。
被蛇缠住的那些人全身骨折的声音。
而我,完全是丧失斗志的状态。
那位知名探险家大叔放出攻击魔术,记得是火焰之类的,但那团魔术造成的炽热却被铁块似的鳞片弹开了。现在想想,那也是当然的。魔兽是用来对付亚圣杯战争召唤的英灵,协会的魔术师或许还有机会,小小的魔术士根本不可能一击打倒那样的怪物。
愣住的大叔也被吞了。
当我回神,活命的只剩我一个了。
我恐慌地乱发魔术,没命地一路狂奔,分不清东西南北,就只是狂奔。连整套装备都掉了也没发觉,在黑暗中一股脑地跑。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
我站在通道上发呆,忽然感到右手在痛。
「你说右手?」
「啊,没什么,别在意。大概是逃跑的时候撞到了吧。」
胸口深处忽然一阵刺痛。
刺痛。罪恶感。
来自对少女说谎的自我厌恶。
右手疼痛是令咒显现时的随附现象,其实是说不得的,结果我说著说著就差点说出来了。这样不行,我得设法隐瞒剑兵的部分。
有事情想隐瞒时不要说谎,要用其他事实盖过去。
祖父是这么教我的。
可是我没那么厉害。
说得愈多,漏洞就愈多。
「我不擅魔术,在急救方面倒是有点心得。」
「谢谢。我也会一点简单的治疗,已经没事了。」
条件是背包里的礼装还在身上。
直到前不久,我简直跟废物没两样。
但现在腰上有熟悉的重量。只要有大概是爱歌替我取回的背包,无力又笨拙的我也能做好几件事。即使怎么也做不到英灵那种超乎人类想像的超常技术,还是能帮上一点点小忙。
例如这样。
我制止镰刀少女继续前进,在地面设置天秤型的礼装。
然后在一边秤皿上撒一点灌注过魔力的岩盐。另一边什么也没放,而天秤依然保持平衡。
「……天枰啊Scale,给我指示Scale、指示Scale、指示Scale……」
指示、指示、指示。
我不断重复同样的词,吟诵咒语。
这得花不少时间,听起来也很逊。魔术师见了会说魔术士就是差劲,念起咒语一点美感也没有吧。我也这么觉得。看起来不怎么帅气,同一句话反覆念将近一分钟,途中想换气也很难。
可是这的确有效。
刻划于世界的浅薄魔术基盘透过魔术回路启动了。
魔术因而成形。
吹一口气,飞出天秤的岩盐便成为散发蓝光的路标,指示安全路线。看,它在空中画出弯弯曲曲的蓝色轨迹,这里果然有魔术陷阱。
虽然不晓得陷阱有些什么效果,但应该都会致命。
「呼。」
发现陷阱了,成功!
即使没有刺客那样巧妙的技术,也无法瞬时找出陷阱,我也能像这样并用魔术,勉强达成相同结果。若是一流魔术师,也许就能使用持续侦测危险的礼装,或是用魔术视觉掌握周遭的一切吧。
而我有装备也顶多是做到这样。
但比起什么也做不到的时候、比起什么也没有──是比较好一点。
「跟著蓝色走就好了,来吧。」
「这是探索魔术吧。」
「嗯。」我对少女点点头。「跟实际魔术师比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在觉得可能有陷阱的地方至少能做到这样。」
「看得见路线的话,就很好躲了呢。」
「不好意思,如果能解除陷阱就更好了。可是我不认为自己做得到,所以能躲就躲,遇到不解除就无法前进的时候才会试试看……」
「我无所谓,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你可以感觉到周围……有没有陷阱?」疑问的视线、言语。
啊,那是因为──
该说是我的特性还是特质呢。
我也没磨练到称得上优点的地步,实在说不太出口。
但现在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大概吧。
──祖父说,我的眼睛叫做妖精眼Gram Sight。
在魔术世界、魔术师的世界这般充斥神秘与幻想的世界中。
「魔眼」一类是种特别的东西。
不过我的眼睛其实没什么价值,至少我这么想。
只要稍微分散现实视觉的焦点,我就能隐约感受到周围有无魔术或魔力存在。顶多能模糊地看见偏离人世的生命系统树,不具明确实体地生活在秘境深处的幻想种罢了。看不见种类或细节,也没有影响对方的力量。
以东洋的用词来说,类似「净眼」吧。
然而那还是远不及净眼。
熟练探险家大多拥有的「经验和直觉」还有用多了。
我是经验尚浅,才需要依赖这双眼睛。
「没什么特别的啦。只是名字叫妖精眼,不是真的那样,而且经过坟墓附近还会隐约看见幽灵,很恐怖。」
「看得见幽灵啊……」
少女的声音夹杂了阴影。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道个歉是不是比较好。
才这么想而开口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差点忘了。
这位似乎是枪之英灵Lancer的少女──
「……枪兵我问你喔,你这个职阶的技能里有适合用来探索这类遗迹的吗……没有吧。那你是怎么来到最底层的……?」
「我只是跟来而已。」
「?」
她答得很爽快,似乎没什么想隐瞒。
可是我听不懂。
脖子不禁大大歪斜。
若是儿童取向的卡通动画,头上应该会冒出问号那种程度。
随后,有说话的声音。不是出自少女之口,当然也不是我的口。
而是来自少女拿得一点也不显重的武装──大镰刀与柄的连接处。
「嘻嘻嘻嘻嘻嘻嘻!喂喂喂,这时候就该回答清楚吧!你这个人话真的很少耶!要是人家以为你很懂得侦测陷阱,你一下子就会死翘翘喔!所以怎么说呢,你叫诺玛是吧?我们就只是跟在你们后面慢慢过来而已。大概以慢一圈的距离,让你们察觉不到,走陷阱怪物都已经清乾净的正确路线。」
原来如此。
这样我就懂了。
等一下,慢著,男人的声音?咦?
我再蠢也不会听错,那不是少女的声音,而是带点挖苦的男性声音。
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也不晓得是哪里的谁在说话,表情愈来愈慌张,而少女也显得很为难地看著我的脸。
「哎呀,真是好险啊。」
神秘声音又说话了。
声音说他们顺利来到第四层,到了前不久才终于中陷阱,滑到这里来。
「真是个呆瓜。话说格蕾,你还没跟这丫头报名字吧。」
「格蕾?」
咦,名字?
「不好意思,应该先自我介绍的。我……」
于是,灰色少女说出她的名字。
正如同我邂逅她时怀抱的印象。
格蕾Gray。
英灵的真名?
可是我没听说过哪个拿镰刀的英雄──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