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章 魔工狂老(Forugyeri)

即使白天一直销声匿迹,恐怖的记忆还是常会在夜晚复苏。

「……呜呜呜……」

所以深夜十二点刚上床不久,就听见隔壁床位传来痛苦呻吟声的奥利佛,马上就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呼、呼……呼……!」

「…………」

「呼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皮特!」

别说是恢复平静,隔壁床的呻吟反而变得愈来愈严重。奥利佛跳下床走向朋友,抓住对方的肩膀摇醒他。

「冷静点,皮特。那只是梦。有我在……我就在这里。」

「……咦……啊……?啊……」

皮特睁开眼睛后愣了几秒,他凝视著室友的脸,然后慌张地环视周围。确认这里是和平常一样的房间后,少年总算明白自己是做了恶梦。紧张的情绪瞬间消退,让他沮丧地垂下肩膀。

「……对、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事……稍微调整一下呼吸吧。」

奥利佛坐到皮特旁边轻轻搓著朋友的背,温和地说道。同时他也在心里想著──会作恶梦才是正常的反应。

毕竟皮特目睹了老人的工房,以及彻底无视伦理道德、透过燃烧许多生命完成的疯狂发明。亲眼目睹那具机械神,听人说明其设计和构思的过程,然后「稍微理解了那些事」──对两年前还只是普通人的少年来说,这已经足以让他大为动摇。

奥利佛明白,当时皮特心里一定有许多东西崩溃了。过去茫然地相信的正义与禁忌,以及作为普通人生活时一辈子都不会怀疑的价值观,全都一起被粉碎了。

皮特已经知道最极端的那些魔法师是什么样的存在,以及自己如果继续走这条路,或许也会变成那样。追求魔道的路上,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会被谴责。

随著伦理、道德、正义、禁忌等构成人格基础的概念都被动摇和质疑,他被迫重新定义这些概念。奥利佛很清楚这会带来极大的压力,因为他也是过来人。

「……皮特,过来这里。」

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后,奥利佛将两手分别伸向朋友的背和腿弯,直接将他抱起来。

「咦……?」

皮特愣愣地被抱走,从被他睡著时流的汗弄湿的床,搬到隔壁的奥利佛的床。奥利佛温柔地放下朋友后,直接从背后用双手抱紧他。

「──咦……?」

「不好意思委屈你用我的床。如果你不介意,就先保持这样吧。」

奥利佛拉了一条毛毯盖住自己和怀里的皮特。两人在同一张床上紧贴著彼此。

「……脉搏很快,魔力循环也乱了。看来也同时进行治疗比较好。」

「等……!嗯嗯……!」

皮特还来不及说完,奥利佛已经掀开他的睡衣将手掌贴在背上。虽然皮特已经体验过很多次魔力透过皮肤流进体内的感觉,但之前身体都没有贴得这么紧密。更重要的是──

「……喂、喂……我今天是……!」

「嗯?」

就在准备说出「今天是女生」前,皮特的嘴巴僵住了。

他很清楚──只要说出这句话,奥利佛就会立刻离开。少年会为自己不够细心致歉,然后立刻反省,重新拉开和他的距离。

然后……或许未来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接触他了。

奥利佛明显将他当成了亲近的同性,所以才会经常和他有近距离的肌肤接触。即使皮特之后觉醒了两极往来的体质,奥利佛也没有改变态度。这是因为皮特自己曾表示希望朋友们不要在意这种事,只要像平常那样对待自己就好。奥利佛只是照做而已。

所以皮特觉得只要一说出「今天是女生」,这个魔法或许就会解除,让自己永远失去这股温暖。

因此他将这句话又吞了回去。

「……没事……」

「我可以继续吗?」

「…………」

皮特轻轻点头。获得许可的奥利佛重新进行治疗,少年完全不晓得自己的举动给对方的内心带来了多大的动摇。

「……真怀念。虽然立场相反,但我以前也常在刮强风的夜晚,让妈妈对我这么做。」

奥利佛的微笑里掺杂著乡愁。皮特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托付给他的手,侧耳倾听。

「我每次吵著要听睡前故事时,妈妈都会告诉我多到惊人的故事。那些故事实在太有趣,让我变得更不想睡,这时候爸爸就会过来阻止。结果隔天我们三人都睡过头了……我很喜欢这样。」

奥利佛断断续续地说著,同时温柔地用指尖梳理朋友的灰发。他以缥缈的语气诉说这段已经逝去的时光,让皮特觉得胸口彷佛被人紧紧揪住。奥利佛很少讲以前的事情,就只有这种时候──平常总是那么可靠的少年,会让人觉得脆弱到彷佛一碰就会碎裂。

皮特也很清楚──这一定是位于对方心里深处的伤痕。

如果自己一直这么弱小,未来绝对无法帮他分担这份伤痛。

「……不用太担心我。」

「?」

皮特反握奥利佛的手说道……没错,如果是去年还不好说,但在这间学校度过一年后,自己也稍微变强了。

「……我完全没打算就这样接受那个景象。」

至少可以澄清这点。消除自己在那个疯狂老人的工房看过「那个」后,室友内心最大的担忧。

「卡蒂也是这样吧。虽然她跟密里根学姊学了许多东西,但并没有打算变成像密里根学姊那样的人。她想学会那些知识和技术,以其他方式活用在自己的道路上。这点我也一样。」

皮特尽全力以坚强的语气说道。透过从背后传来的感觉发现对方仍未放心后,皮特再次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还没有像卡蒂那样坚定的目标和自觉……这我不否认。我还在摸索自己的道路……不过……」

皮特停顿了一下,用力握紧奥利佛的手……他的状况确实和卡蒂不同。因为皮特目前并未怀抱任何理念或理想,只是作为一个人,他已经找到了榜样。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想要追逐的背影。」

皮特如此宣告。他挤出所有勇气,抱持著类似从高处往下跳的决心,用颤抖的声音表露心情──你就是我的目标,我一直在追逐你的背影。

面对这个一生难得的告白──当事人在他背后微笑著说道:

「这样啊……原来你有憧憬的对象……」

「……唔……!」

这个反应让皮特瞬间理解最重要的部分完全没有传达到。奥利佛完全没有察觉室友对自己的心意,用力抱紧怀里的皮特露出温和的笑容。

「──呃啊?」

皮特不让奥利佛把话讲完,直接用头撞对方的下巴。而且只撞一下还无法消气,他又继续撞了两三下。每次都会发出听起来很痛的声音。

「好、好痛!等等,皮特,你到底怎么了!」

「闭嘴!闭嘴闭嘴!」

奥利佛要求说明的声音根本是火上加油,在那之后的十几分钟,直到皮特气消为止,奥利佛的下巴都一直被头槌攻击。

过了一个晚上,奥利佛清醒后就拉开窗帘,让柔和的夏日阳光照进室内。今天气温适中,蓝天被绵延不绝的云朵笼罩,西风温柔地晃动发丝。

「…………」

是个平静的早晨。但一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就让人觉得格外讽刺。

「──早安,皮特。红茶要加砂糖吗?」

「……我要两颗。」

奥利佛一转头询问,在床上睡眼惺忪的皮特就揉著眼睛回答。不过──他似乎在这时候想起了昨晚的事情,立刻红著脸将视线从室友身上移开。奥利佛见状笑了一下,然后开始像平常那样准备提振精神的红茶。

在宿舍的走廊上与凯碰头后,三人在前往校舍的路上与从女生宿舍出来的另外三人会合。卷发少女一看见奥利佛等人,就率先举手打招呼。

「……啊,早安,奥利佛!皮特和凯也早安!」

「在下有件事想马上和各位分享。卡蒂今天早上睡昏头时说了非常有趣的梦话──」

「哇!不用一开始就讲这个吧!」

卡蒂慌张地摀住室友的嘴巴。奥利佛露出微笑,看著这个一如往常的热闹场景──同时在心里担心自己的表情有没有显得不自然。

「……刚入学的时候,我本来以为在我们当中只有我和奈奈绪特别会吃。」

六人一进校舍就先去「友谊厅」,一起在有许多学生的热闹空间中吃早餐。凯环视其他同桌的成员,然后将目光停在正以惊人的气势将食物塞进嘴里的卡蒂和皮特身上。

「这两个人最近很不得了。简直就像是在替暖炉添柴火似的。」

「不吃就太浪费了!凯也一样吧!这个燕麦片给你!」

「为什么偏偏是燕麦片啊!虽然我会吃啦!」

凯像是被牵连般收下盘子,无奈地吃著燕麦片。奥利佛苦笑著看向旁边,眼镜少年注意到后,连忙放下面包将叉子伸向沙拉盘。

「……我也有好好吃蔬菜喔。」

「嗯,皮特真了不起。」

奥利佛笑著轻抚少年的头。即使不悦地哼了一声,皮特还是没有反抗继续用餐。雪拉静静地喝著红茶,温柔地看著同伴们。六人像平常一样享用早餐。

上午的课程匆匆结束,如今就算发生一些骚动或多了几名伤患,也不会有人因此动摇。卡蒂等人快步离开教室,然后立刻去跑下一个行程。

「好!那我要去看狮鹫了!」

「我要去图书馆。凯、卡蒂,别忘了晚餐后要开读书会。」

「我知道啦。我要再去练习一下咒语。」

凯目送两人离开后,自发地独自留在教室内开始复习咒语学。奈奈绪和雪拉挥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后,也跟著前往走廊,此时奥利佛转向与两人相反的方向。

「……我去一下洗手间,你们先走吧。」

「嗯,知道了。」

奥利佛自然地与两人分开前往洗手间。幸好那里现在没什么人,他一走进厕所隔间──

「……恶……!」

他就像是溃堤般将胃里的东西全数吐进马桶内。舌头根部充满胃液的酸味,少年就这样吐了几十秒。

「……呼、呼……」

等胃里已经没东西可吐后,奥利佛无力地起身靠在厕所隔间的墙上。他按下把手冲水时茫然地想著──看来自己的肠胃演技不像脸那么好。

奥利佛休息了约一分钟便走出厕所隔间,在洗手台仔细洗手漱口,确认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表情……姑且不论有没有顺利隐藏好自己的紧张,至少眼睛没有因为睡眠不足充血。少年在心里想著或许昨晚是多亏了皮特才能睡好,离开了洗手间。

「──您身体不舒服吗?」

看似无人的走廊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一名娇小的少女出现在奥利佛的身旁。事到如今他早已不会感到惊讶,取而代之的是露出苦笑。

「居然跟到了男生厕所,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密探呢。」

「我平常不会这样,只是今天……」

泰蕾莎含糊地说著,对少年投以关心的视线。觉得这个反应相当罕见的奥利佛,有些夸张地耸肩。

「……不用太担心。面对那样的强敌,会像这样紧张也很正常。」

「有办法消除紧张吗?」

「不是没有──但我现在不想服用会对精神状态产生影响的魔法药。就算只有一点点,也不能让感觉变迟钝。」

奥利佛回答完后,握紧右手……必须以万全状态挑战,否则就连面对那个魔人都有困难。

「泰蕾莎,你不害怕吗?」

他突然在意起这件事并询问眼前的少女。泰蕾莎低下头,困扰地思索。

「我不太清楚。我对死亡……没什么排斥感。毕竟我是在金伯利出生长大。」

换句话说,她的日常生活本来就时时充满生命危险。因为恐惧和胆怯可能造成妨碍,所以她只剩下最低限度的情感。奥利佛再次体认到她受的就是这种教育。

「…………」

「……?」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用手指梳理少女的黑发。泰蕾莎本人一定不晓得这个举动有何意义。面对她困惑的视线,奥利佛苦笑著回答:

「……真是完全颠倒呢。」

两人明明互相关心对方,情感上却无法产生交集。奥利佛觉得两人某方面来说其实很像。无论是他或泰蕾莎,在内心深处都不认为自己有让人关心的价值。

唯独此刻,这共通的扭曲让他感到自在──居然被这种感觉拯救,自己未免太让人傻眼了。

「放心吧,跟之前一样──只要燃起斗志,就不会再颤抖。」

少年直视少女,做出坚定的保证。泰蕾莎也跟著点头。

「──吾主,我对您深信不疑。」

她在回答的同时,想起他在那个晚上第一次完成复仇时的身影──今晚或许能再看见一次,光是这个事实就足以推动少女前进。

同一时间,在迷宫第四层,充满了禁书和书架的「深渊大图书馆」角落。

「──你觉得他怎么样?」

卡莉和罗伯特占据了一张阅读区的桌子来保养杖剑和确认魔法道具,打发出动前的时间。他们的同志们各自在校舍或迷宫内的指定地点待命,等时间一到就会前往战场集合。

「……你、你是指君主吗?」

「没错,就是那个少年。」

罗伯特停止检查诅咒道具,抬起视线。卡莉粗鲁地将脚架在桌上,继续说道:

「我没打算评论他目前的实力。这是我们负责的部分,首领的工作是稳稳地待在后方,就算不强也没关系。不过──我不明白『选他的理由』。为什么既不是格温也不是其他高年级生,而是那个少年?他是个好孩子,好到根本不应该出现在金伯利。让那种人当首领,我实在无法信服。就算把他母亲的事情考虑在内也一样。」

最年长的同志坦率地说出心中的疑问。罗伯特吞吞吐吐地回答:

「……我、我倒是隐约能够明白……选、选他的理由。」

「给我说明一下。」

卡莉用鞋跟敲著桌子催促对方。罗伯特苦笑著摇头。

「我、我没办法好好说明,只是有这种感觉。不过……应该是因为他拥有一种不论是你、我,还是其他同志都没有的特质。而、而且是藏在人格的深处。」

罗伯特断断续续说出的回答,让卡莉皱起眉头不悦地说道:

「我讨厌这种暧昧不清的说法。」

「哈哈、哈。你、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呢。」

罗伯特像是早就猜到这个反应般露出笑容,卡莉则是不悦地哼了一声。两人一如往常地互动,静静等待开战的时刻。

比往常都还要漫长的一天结束,少年终于在晚上九点后来到了迷宫第一层。

「──嗨。」

奥利佛穿过绘画的入口,他的面前站著一个高年级的学姊。少年朝她点了一下头,就直接与她擦身而过。

「临摹描写,从头到脚,皆不遗漏。」

女学生一念完咒语就被浓雾包围──等浓雾散去后,那里只剩下从发型到指甲的形状都与本人毫无二致的另一个奥利佛•霍恩。

「我会完美扮演你的替身,尽全力上吧。」

「交给你了。」

奥利佛简短地将后续的事托付给对方后,就前往迷宫深处──这样他就毫无后顾之忧了。

他的第一个朋友是普通人。虽然很少人会刻意提及,但这样的魔法师还不少。

对一开始就出生在普通人家庭,或是驻守在城镇或乡村,在普通人团体中生活的魔法师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令人意外的是,一些历史悠久的古老家族的子女也有这种经验。即使他们从小就被灌注魔法师的思想,所以多少会有点瞧不起普通人。

某个知名魔法喜剧演员曾经说过──简单来讲,就是因为生活太让人喘不过气了。

「出生在历史悠久家族的天才,生活中总是充满了责任和期待等束缚。整天都待在那种世界的孩子会感到厌烦,在听说外面有个不是那样的世界后,自然会产生兴趣。不过若想前往其他世界,就需要一个中间人。」

说出这段话的人也有过相同的遭遇,所以才格外有说服力。以前有个男孩每天早上都会送牛奶到他家,那孩子就是他与普通人社会最初的接点。有些人是家里一开始就有请普通人当佣人,每个人获得知己的途径都不太一样。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以这么规矩的方式相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黎明前的天空逐渐转白,一个少年跨坐在扫帚上,在飞行过程持续发出吵闹的哭声。他看起来大概只有八岁。随意穿著做工精致的长袍,显示他出身良好并对此毫无自觉。

「……喔~又来啦。」「今天早上特别夸张呢。」

在高丽菜田里工作的农夫们看向上空,但没有人对这个早已习以为常的景象感到惊讶。「爱哭鬼的晨间飞行」在这附近相当有名,大家甚至知道这种事大约每两星期就会发生一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飞过田野后,抵达一座纯朴小镇的上空。虽然这里是座乡下城镇,但近年的开发带来的繁荣让人口持续增加,在大英魔法国的各地经常能看见这种景象。

即使视野因泪水变得模糊,少年还是压低扫帚的前端直线朝城镇降落,在穿过边缘的住宅区后抵达中央的商店街。商店街的西侧有许多零售店,以及一早就出门采购的客人。他打算在那一带前面的宽广道路著地。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没有抓好减速的时机失去平衡,脚一碰到地面人就飞离了扫帚,然后在路上盛大地摔了一跤。他整个人撞进堆在路边的空木桶里,周围也因此多了一堆木材碎片。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从木材碎片中起身后,又哭得更大声了。虽然魔法师强韧的身体让他全身都只有擦伤,但还是会痛。一群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的人从建筑物里冲出来,困扰地看著他,这时候一个少女从附近的十字路口现身并冲向少年。

「──找到了!嘎哈哈哈哈哈!你又降落失败啦?真的很笨耶!」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哭到彷佛喉咙都快要裂开。在近距离承受那个声音的少女用双手摀著耳朵笑道:

「嘎哈哈哈!你的哭声还是一样夸张!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好了,别哭了!」

少女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硬塞进少年的嘴里。出口被堵住后,少年的哭声就立刻平息下来。

「……呜呜呜。」

「嗯嗯!好乖好乖。」

她跪在少年前面夸奖他,像是在摸宠物狗般用双手玩弄他的卷发。一个在附近开糖果店的年长女性,从在周围观望的人群里探出头。

「又是那孩子啊,诺薇米……让他来是没什么关系,但降落时就不能安静一点吗?我很担心他下次会不会就坠落在我家的屋顶。」

「哎呀,不用担心啦。他好像会慎选降落的地方。如果把别人家弄坏了,你会负责修理吧,小魔法师。」

叫诺薇米的少女说完后,少年就吸了一下鼻子。他将嘴里的棒棒糖换到左手,用空出的右手挥动白杖念出咒语。原本碎裂的木桶逐渐恢复原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整齐地堆在路边。

少女笑著起身,直接转向卖糖果的女性下订单。

「莫妮卡阿姨,我要买四根棒棒糖。」

「──你今天是为什么哭?」

少年和少女舔著棒棒糖走在路上时,诺薇米向已经恢复冷静、比自己年幼的少年如此问道。少年用力握紧手里的棒棒糖回答:

「……我画了设计图。我之前有说过我的梦想就是做出全世界最大的魔像吧。」

「嗯,我记得。因为你跟我说了很多次。好像是只要超过某个尺寸,就算做出来也没办法动吧?」

诺薇米笑著回应,她想起少年之前曾差点一直说到太阳下山。少年点点头,继续说道:

「嗯,所以在燃料、素材和构造方面都需要技术性的革新。我还想不到该怎么解决燃料问题,所以打算先从素材和构造方面开始著手。」

少年将手伸进长袍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然后摊开交给少女。

「这是我画的设计图,红色的地方全都是妈妈修改的痕迹。」

「唔哇。」

就连诺薇米都觉得惨不忍睹。她当然无法判断设计图的好坏,但详细的绘图和充满力道的线条将少年的热情表露无遗。

像用一大桶水直接浇熄那股热情的红字批注也十分惊人。要求数字提出根据,指出素材的不妥,并将大大小小的构造缺陷全部罗列出来,可说是修改得毫不留情。明明光是这样就足以击垮对手,最后却还补上了冷血的总评当作最后一击──设计图不是用来描绘妄想的东西。

「我受够了。每天都只能看资料或别人的作品,完全无法自由发挥。就算说想做自己的东西,妈妈也只会说『你还没到那个阶段,必须先成为一个完美、甚至超越完美的魔道建筑者才行』。」

「嘎哈哈哈哈哈!你妈妈还是一样严格呢!」

诺薇米大声笑道,然后看向在一旁低著头舔棒棒糖的少年侧脸。

「──你不想当魔法师了吗?」

她静静地问道。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后摇头。

「……我不想放弃。我还没做出任何东西。不过一直遇到需要忍耐又难受的事情,会让心里充满讨厌的情绪……然后不知不觉就骑著扫帚跑出来了。如果不在空中尽情大哭,感觉身体会就这样爆炸。诺薇米有过这种经验吗?」

少年一问,少女就扠著腰点头。

「有喔。虽然我不会飞,但经常有这种感觉。」

「真的吗?」

「真的。我家开的店规模也不小,有许多麻烦的人际关系要处理。身为未来的老板娘,我也必须连这些人一起照顾。」

少女耸肩说出成熟的发言。少年知道她并非在逞强或争面子。她家是这座城镇第二大的布料店,当初看准开发会带来商机而创设的店,这十几年业绩持续攀升。

不过急速成长总会替内外带来摩擦,身为长女的她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在这个乡下城镇,十岁已经算是半个大人。她能否展现出作为一个老板娘的资质,也会影响家里的风向。

其实她应该没有闲工夫在这里陪自己舔糖果。即使隐约察觉对方的状况,少年还是来见她了。因为这个大他两岁的少女,是少年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朋友,并带给他各种启示。

「……怎么了。要是觉得难受……」

「就要笑。」

少女立刻回答,然后对惊讶的少年露出无畏的笑容。

「我想哭的时候都会笑。而且是大笑到连周围的人都会吓一跳的程度。只要这么做,局势就会神奇地改变。我的笑容能让大家变得积极一点。虽然有时候也会被骂太吵了──嘎哈哈哈哈哈!」

少女发出会让其他路人吓一跳的笑声,然后停下脚步转向少年。

「所以如果你以后遇到让你想哭的事情,就舔糖果吧。」

「……舔糖果?」

「没错。只要嘴巴里有甜甜的味道,就能稍微忘记难过的事情吧。」

她举起舔过的糖果说道。打从她第一次遇到少年起,每次见面都会给他的糖果,是他们用来止住泪水的魔法。

「然后立刻大笑。用连你妈妈都会吓一跳的声音,把哭泣用的能量全部拿来笑。糖果等于笑容,笑容等于无敌。只要记住这个简单的公式,你以后一定也没问题。」

诺薇米露齿一笑,坚定地向少年保证。少年总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无论自己的内心有多消沉,只要看见那个笑容就能立刻豁然开朗。

「如果这么做之后还是想哭──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我一定都会在。只要听见你的哭声,就会立刻飞奔过去找你。」

立下这个约定后,少女继续往前走。少年急忙跟上,在朝阳的照耀下,少女转身露出闪耀的笑容,有些害羞地说道:

「所以──总有一天,你要让我坐在你的扫帚后面喔,爱哭鬼恩里科。」

许多金伯利教师在他们各自的魔道领域都是最尖端的研究者。

所以他们的研究内容必然会对外保密。即使他们在校舍内都有各自的工房,但真正重要的研究通常不会在那里进行,而是在迷宫的深层──通常会利用「第四层的障碍」,设置在第五层以下的地方。

恩里科•佛杰里的情况也一样,在往来充满贵重资料的「深渊大图书馆」和工房时,一定会利用螺旋回廊。而且这个老人原本就喜欢这条安静的通道,他会让充当随从的泛用魔像跟在自己后面,然后看著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走很长一段距离。

这时候就是埋伏的好机会。

「────嗯?」

恩里科突然从前方感觉到气息,于是停止阅读抬起视线。

在前方约二十码处站著一个人影。虽然看起来是个身材不算高大的学生,但无法辨识细节,应该是用了某种妨碍认知的术式。老人推测是那个遮住脸上半部的面具的效果,他停下脚步,随口向对方搭话。

「──真难得在这条回廊遇见学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沉默了一会儿后,人影回答了这个问题。人影的声音同样被魔法加工过,听不出性别。

「大历一五二五年,四月八日晚上。你人在哪里,做了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倒是让人听得十分清楚。老人用手扶著下颚思索。

「一五二五年的四月八日──原来如此,是那天啊。我当然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特别忙碌。我和一群不好相处的好友前往一个偏僻的地方,去拜访一座魔女的祠堂──」

恩里科怀念似的说道,而且语气十分流畅。

「──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仔细地将一个学生折磨致死。」

他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回忆。此时人影再次问道:

「……你这么做时,都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很难用言语来说明当时的心情。」

老人装模作样地用手扶著额头,嘴角微微上扬。

「敲碎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石,再用鞋底践踏时的悖德感和喜悦──像你这种年轻人应该没有体验过吧?」

恩里科说这句话时像是在开导不听话的孩子。对此,人影淡淡地回答:

「没错,我怎么可能会懂……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被你们背叛、粉碎、践踏的她──在那个瞬间的悔恨。」

双方根本无法沟通。再次确认过这个事实后,人影──奥利佛解放一直拚命压抑的杀气。与此同时,通道的前后都开始出现气息。恩里科环视周围,发现多了许多人影。每个人都戴著面具,穿著让人无法辨识年级的制服。

「是要替那件事报仇吗?这样看来──你们和达瑞斯的失踪也有关吧。」

老人用手扶著下颚低喃。即使被团团包围,他依然毫无动摇,甚至在享受这个状况。

「人数充足,选择的地点也不错。看来是拟定了相当周详的计画。再加上于学校内外都有组织化的人脉──不错。这种认真的态度非常好。」

恩里科分析完后还不忘做出评价。奥利佛已经不打算继续听老人说话──同时,背后的同伴们也理解少年的意图。

「──展开吧,夏侬。」「嗯。」

夏侬立刻点头回应格温的指示。瞬间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以她为中心朝周围扩散。这种像是被看不见的毛毯盖住的不协调感,让恩里科皱起眉头。

「──嗯?刚才好像有什么──」

「「「「「「「「雷光奔驰!」」」」」」」」

「「「「「「「「熊熊燃烧,不留灰烬!」」」」」」」」

从前后传来的咏唱打断了老人的话。由咒语展开的波状攻击袭向老人,闪光和浓烟遮蔽了他的身影。确认我方先发制人后,奥利佛退到往前进的同志们后方。

「先用单节咒语封锁行动,再用不同属性的二节咒语击垮对手──真是不错的招呼呢。」

在逐渐消散的浓烟中响起一道开心的声音。等奥利佛等人的视野恢复后,就看见老人在坚固装甲的保护下,站在自己使唤的多脚魔像上。看来咒语的集中攻击并没有奏效,无论魔像或老人都毫发无伤。

「那么,开战吧──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用双手的手指夹住从袖子里取出的八根棒棒糖,一口气咬碎。恩里科做出开战宣言后,六只脚的多脚魔像就开始以快到肉眼跟不上的高速移动。那与奥利佛之前在课堂上看到的动作明显不同,所有脚的尖端都是可从各种角度回转的球体,能够做出复杂又精密的移动。

「是球体车轮的多脚魔像……!」「攻击它的立足点!」「瞬间爆裂!」

同志们丢出手上的魔法道具,搭配咒语勉强破坏路况,再试著用咒语射击。恩里科的魔像在被瞄准的情况下顺著冲劲爬上通道的墙壁,让落空的魔法空虚地击中墙面。圆筒状的通道对球体车轮十分有利,魔像碾碎同志们丢出的障碍物,在地板、墙壁和天花板自由移动。如同奥利佛的预料,老人果然带著适合这个地形的魔像。

「嘎哈哈哈哈!我也要攻击喽,雷光奔驰!」

除此之外,老人还在高速移动时透过装甲的缝隙发出咒语。即使正被三十二名魔法师集中攻击,载运自己的魔像也活用球体车轮的特性以各种复杂诡异的轨道闪避,他的反击依然精准得可怕。击向其中一名同志的魔法,被其他同伴勉强用对抗属性抵销。

「不要慌张。前后的退路都已经被我们堵住了。」

格温开口要同志们冷静,不过就算他不这么做,也不会有人因为这点程度的事情慌张。对手是金伯利的教师,原本就没人认为能够轻易打倒他。

「无论动作再怎么灵活,在封闭空间内也还是会受到限制,一步一步封住他的行动。」

他们在短暂的交战中已经快速看穿敌人的行动,老人还是会提防大火力的攻击,不会跑向被三名以上的魔法师警戒的方向。同志们已经反过来利用这点引诱老人。他们刻意替魔像留下退路,引导他前往下一个地点──

「──唔。」

恩里科一抵达墙上的某个地点,所有杖剑就一起瞄准那个事先预测的地方。格温将老人回避的可能性考虑在内,下达指示:

「──『攻击整个面』!」

「「「「「「「「用力压制!」」」」」」」」

横向的重压将魔像按在墙面上。这种程度的攻击还不足以让魔像停止行动,不过为了抵抗压力,魔像的多只脚同时向墙壁施力。

「「「「「「「「受我牵引!」」」」」」」」

「──嗯?」

他们就是瞄准了这一瞬间。配合魔像朝墙壁施力的动作,同志们反过来利用那股力道,施展咒语将魔像拉离墙壁,让魔像和上面的恩里科一起飞到空中。魔法师们立刻瞄准露出破绽的敌人──无论球体车轮再怎么优秀,只要脚没著地就无法发挥效果。

「「「「「「「「爆裂粉碎,化为尘埃!」」」」」」」」

在魔像著地前,魔法师们有充分的时间咏唱,超过二十发的二节咒语袭向魔像。咒语命中后发出爆炸声和闪光。因为这次是瞄准敌人毫无防备的时候,造成的打击一定会比第一次大。预测敌人这次应该不会毫发无伤的奥利佛,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呃──」「……啊……」

「────!」

在他的眼前,三名同志口里冒著烟倒下。出乎意料的发展,让周围同志的表情都僵住了。

「发生什么事了?」

「咒语失控了!」「不是失误!是被某种东西干扰了!」

奥利佛也同意其他人的分析和预测……二节以上的咒语威力强大,相对地只要失控就会伤害到施术者。不过在他们之中没有人会在这种关键场合犯下平凡的失误,更何况还是一次三个人。明显是有什么原因害他们失控。

「……嘎哈哈哈!刚才的攻击不错喔!」

多脚魔像彷佛要趁胜追击般从浓烟中窜出。装甲的表面充满焦痕和凹陷,但表露在外的损伤就只有这种程度。出乎意料的结果,让同志们咂嘴地喊道:

「……敌人健在!魔像损伤轻微!」

「未免太硬了吧!」「那个外壳不可能这么坚固,到底是藏了什么机关?」

眼前的多脚魔像从设计来看明显是偏向机动性。无论是怎样的天才用了什么样的素材设计,都不可能坚固到能够承受二十发二节咒语的集中攻击。而这正是透过魔道工学的理论推导出来的构造极限。

「……夏侬,捕捉到了吗?」「……嗯,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最先解开这个矛盾的,是站在格温身旁的奥利佛的大姊。她在自己展开的「某个领域」内,察觉了微小但明确的异变──夏侬道出真相:

「……『到处都有许多微小的物体』,很像精灵……但又不太一样。」

尽管这个说明不算充分,但已经够奥利佛和格温厘清状况。敌人魔像的异常防御力,同伴们的咒语失控──奥利佛怀抱著确信,说出能够解释一切的答案:

「──小心干扰魔法!原因是大气中的奈米魔像!」

这个警告在同志们间掀起一阵骚动,同时多脚魔像也瞬间停止动作。

「──喔,被看穿啦。」

从装甲的缝隙里传出恩里科佩服的声音。奥利佛举起手让同志们暂停反击。

「只靠刚才那些资讯应该无法得出这个结论,大概是事先就做好假设,再现场验证吧──表现得非常好。」

老人开心地说道。奥利佛没有打断对方,跟著接话──配合这个新发现的事实,同伴们也需要重新拟定战略,这时候还是先争取时间比较好。

「……恩里科•佛杰里,这就是你研究的核心吗?」

「正是──这是很理所当然的想法吧。为了获得极大的成果,必须先巩固好极小的部分。只要看过我的几篇论文,应该就能理解。」

恩里科像是在奖励答对问题的学生般,揭晓自己的手法。即使会对自己造成不利,这个老人依然毫无忌惮。只要眼前有学生在,他就会将自己当成教师。

「你们应该都知道有些魔兽会和精灵建立共生关系吧。在这个地方,我和大气中的奈米魔像也是类似的关系。当然不是共生关系,而是完全听我的命令。只要是针对我的攻击,奈米魔像都会自动产生反应加以抵销或转移方向。」

这就是那异常防御力的真相。妨碍咒语攻击的并非多脚魔像,而是飘浮在其周围的奈米魔像。就像曾和奥利佛战斗过的红王鸟受到风精灵的守护一样,这里也有无数的奈米魔像在保护恩里科,而且其防御能力远胜红王鸟。

「当然不是只能防御而已,只要让奈米魔像移动到你们那里,就能直接进行攻击或干涉魔法使其失控。如各位所知,咒语在刚发动时最不稳定。」

奥利佛咬紧牙关……这招的原理和他过去对红王鸟使用的干扰魔法很像。之前参观工房时,恩里科应该也是用同样的手法击昏奈奈绪。最可怕的是,如果不知道奈米魔像的存在,几乎不可能有方法应付。

「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是为了削弱我的战力才选择在这里开战,但情况并非如此。毕竟这里现在除了我和这具泛用魔像以外──」

恩里科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接著他底下那具魔像脚与身体连接的地方突然喷出许多发光的气体。原本藏在魔像内部的物体被喷洒到空中,闪闪发亮的雾气包围了多脚魔像。周围的所有人都立刻察觉──老人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看见才刻意使其发光,那些发光体就是奈米魔像。

「──还有约『两百兆具』奈米魔像,在数量上是我『略占』优势呢。」

恩里科讽刺般的说道。老人明明可以无声无息地放出肉眼无法辨识的奈米魔像,却刻意使用这种方法。这是为了让眼前的学生们明白与自己为敌有多可怕,以及充分享受他们的抵抗。

「你们打算怎么应付?用风吹散?用高温焚烧?用低温冷冻?把你们想得到的方法全都试一次吧!」

奥利佛看著奈米魔像消除光芒融入空间,判断这些手段应该都没什么效果──到头来,还是只能让咒语的威力和奈米魔像的干涉力较劲。在奈米魔像密集的空间,即使集结了那么多二节咒语还是会被偏离方向,再加上敌人能够不受地形限制移动,实在不太可能集中更强的火力。

但奥利佛在心里转换思考方向──奈米魔像不可能「均匀地分布在这个宽广的空间」。一想到这里,他就将杖剑高举过头。

「使用红色!跟我复诵!浓雾飘散!」

「「「「「「「「浓雾飘散!」」」」」」」」

同志们跟在奥利佛后面一齐咏唱咒语。杖剑前端产生红色的雾气,并顺著气流朝周围扩散。

「……喔。」

恩里科佩服地赞叹。那些雾气不带有任何魔法方面的效果或属性,只是「单纯的红色气体」,所以奈米魔像不会对其产生反应。

回廊里刮起了一阵风,许多红雾随风飘散。另一方面────以多脚魔像的周围为中心,被染红的空间里出现了颜色深浅不一的区域。

「──『留下痕迹了呢』。」

奥利佛看著被染红的空间说道──尺寸和微生物一样小的奈米魔像无论是要停留在同一个空间或是移动,都会对周围的空气造成影响。因此只要奈米魔像的密度愈高,那里就会残留愈多红雾。

「恩里科,你有办法命令那些奈米魔像『去除那些红雾』吗?」

不用对方回答,奥利佛也确信不可能。如果下达这样的命令,会让恩里科失去防御的手段。因为奈米魔像无法感应「单纯的红雾」,不管要用什么手段去除红雾,都必须由恩里科亲自指挥。换句话说,「这段期间奈米魔像将无法自动防御」。

「你可以试试看──但我们不会放过那个破绽。」

少年杀气腾腾地说道──放眼世界,目前微米等级的魔道工学仍是由恩里科独占的领域。既然如此,就算想直接干涉奈米魔像也很可能会失败。如果有许多时间尝试也就算了,但双方正在搏命厮杀。

不过,他们可是魔法师。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处理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就像灵魂那样,即使无法直接观测依然能够操控。只要能像这样捕捉到踪影,奈米魔像就不再是看不见的威胁。

「再加上这里无法从迷宫汲取魔力。要使唤这么多奈米魔像,应该得消耗庞大的魔力。佛杰里,这对你年迈的身体有点太辛苦了。」

「嘎哈哈哈哈哈!不错!很久没有人把我当成老人看待了!那就来试试看吧。是我先喘不过气,还是你们会先站不起来──!」

双方不再执著于已经能够看见的奈米魔像,载著恩里科的多脚魔像开始在红雾中移动,奥利佛则是对立刻用咒语攻击恩里科的同志们下达指示:

「……集中咒语让奈米魔像的分布产生偏移,同时至少要破坏多脚魔像的两只脚,趁他迎击时露出的破绽破坏魔像的装甲,无论如何都要让恩里科的身体暴露在外。」

只要观察红雾的动向,就能看穿奈米魔像对魔法进行的干涉。在咒语被抵销或弹开的时候,攻击路线上的空间一定会变成深红色。与此同时,只要一个地方的颜色变浓,其他地方就会变淡。既然奈米魔像并非无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发展。即使两百兆这个数字是真的,依然不足以遍布这条广大的回廊。

「──之后就由我来解决他。」

总算看到终结这场战斗的可能性了。实际感受到这点,让奥利佛颤抖地握紧杖剑──只要进入一步一杖的距离,老人就逃不掉了。可以用魔剑确实地击败他。

「嘎哈哈哈哈哈!你们的行动不再犹豫了!很好,非常好!」

像是在配合他们的反击般,多脚魔像利用球体车轮做出更加俐落又复杂的动作。

先逼敌人防御咒语,再瞄准红雾变淡的地方发射下一道咒语──光是这样就能持续妨碍恩里科灵活自在地操控魔像。这让奥利佛等人切身体会到一件事。这个老人不只是个魔道建筑者,同时也是个超一流的魔像操纵者。

「首先要封住魔像的脚──紧缚。」

但只要是由人操纵,就一定会有特定的倾向。其中一个同志在至今的战斗中看穿了这点,瞄准只有一瞬间的红雾缝隙,用咒语击中了魔像的其中一只脚。魔像的动作立刻变迟钝,恩里科随即发出赞叹:

「这个缺乏纤细又蛮横的咒语……!Ms.卡莉!是你对吧!」

「啊哈哈!说得太过分了吧!虽然我魔道工学的成绩确实是不怎么样!」

同志们立刻一齐发射咒语,卡莉也配合同伴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即使被擦身而过的魔法烧伤也毫不在意。在她眼前,多脚魔像正试图逃离集中炮火──早已预测到这个动作的卡莉横向挥出杖剑。

「……什么!」

老人惊讶的声音响彻回廊。伴随著一道金属碰撞声,魔像被砍断的脚掉落在地。这是至今最严重的损伤。

提防敌人反击的卡莉立刻拉开距离,然后笑著说道:

「拿下一只脚了──破坏别人的作品不需要纤细吧。难道不是这样吗?恩里科老师。」

「嘎哈哈哈哈,说得真是露骨!就只有你,我绝对不想收为弟子!」

「啊哈哈哈!老师不能说这种话吧──!」

两人的笑声在回廊内回响。这段对话让奥利佛背上窜起一阵寒意……即使已经维持六年的师生关系,两人仍一面轻松地挖苦说笑,一面互相残杀。这就是魔法师的战场。

「「「「「「「「爆裂粉碎!」」」」」」」」

其他人像是早已久候多时般,一齐用咒语攻击少了一只脚的多脚魔像。恩里科试著像之前那样闪躲,但动作明显变迟钝了。正因为至今都灵活地使用六只脚移动,少了一只脚算是相当严重的损失。老人自己当然也很明白这点。

「继续防御只会持续被消耗!好吧──改变战术!」

恩里科话音刚落,包围多脚魔像的红雾就有一半朝周围的空间扩散,同志们也跟著提高警戒。眼前的景象代表敌人的防御力大幅下降──但绝对不只如此。

「雷光奔驰!」

魔像继续高速移动闪避集中炮火,老人在魔像内部咏唱咒语,从装甲缝隙射出普通的电击咒语。虽然金伯利教师的火力不同凡响,但只要拉开足够的距离就能轻易闪避。在咒语路线上的几名同志从容地躲开──没想到电击却在空中转弯,同时击中了其中两人。

「呃啊──」「──唔……」

「什么?」「刚才的攻击是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的损害让同志们大为动摇。恩里科在这段期间也持续咏唱咒语,这些攻击都在空中大幅改变方向袭击他们。这种变化明显不符合常识。

六人接连被击倒,但同志们仍毫不胆怯地分析状况。跟刚才不同,红雾不知何时聚集在空中的几个地方,魔法一通过那里就会改变方向。几名同志察觉其中的原理后接连喊道:

「该不会……是透过奈米魔像改变了咒语的轨道?」

「小心点!攻击可能会从各种角度过来!」

「正确答案!下一波要来喽!雷光奔驰!冰雪狂舞!烈火燃烧!」

咒语不停从四面八方来袭,察觉难以全部挡下后,同志们立刻瞄准红雾聚集的地方攻击。首先是用起风咒语加以驱散──但散开的雾气立刻重新在其他地方聚集,成为新的改变轨道地点。也有人试著用魔法气泡关住奈米魔像,但气泡立刻被从内部干涉破裂。更糟糕的是,恩里科还会趁他们做这些事情时用咒语攻击。

「可恶!不只是会转弯而已!」「从正面发出的咒语居然出现在正后方!」

同志们一直找不到有效的应对方法,短短几十秒内就有八人倒下。虽然可以集中精神张开结界防御,但这样攻势就会变弱,让胜算变得更低。

「……大哥,该你出场了。」

「交给我吧。」

奥利佛拟定好对策,对眼前的大哥下达指示。格温立刻架起背上的弦乐器,右手拿著用白杖改造的琴弓开始演奏。

「看招,还不会这么快结束喔!雷光■■!」

恩里科继续追击,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杖剑居然没有反应。

「……嗯──?■■奔驰!」

老人疑惑地再次咏唱咒语,但一道尖锐的声音抵销了他的咏唱。同志们没有放过这几秒钟的空档,用咒语的夹击限制他的退路,另外两人则是先绕到他闪躲的方向挥下杖剑。其中一把杖剑将多脚魔像的脚从中间砍成两段。

「这样就两只脚了……佛杰里,你大意了呢。」

奥利佛察觉离胜利又更近一步后,开口说道。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反击,这次换恩里科分析状况。他看向拿著弦乐器的格温。

「利用魔音妨碍咏唱──而且只针对我的音域,这种高超的技巧。Mr.格温,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恩里科老师,献丑了。」

被点名的格温装出恭敬的样子,但语气十分地不屑。他自己也知道这么做会暴露身分。他演奏的魔音与已经去世的卡洛斯•惠特罗并列,都是世间罕有的特殊技能,在金伯利只有他会使用。

「既然如此,你旁边的人就是Ms.夏侬了……居然能拉拢到舍伍德兄妹,真是令人惊讶。」

恩里科看向站在格温旁边的夏侬,以及在他们背后的人影。老人总算开始在意自己的对手是谁了。

「──率领这群人的学生,你又是哪位?」

「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你的──在你临死之前。」

在两人对话的期间,战斗仍在继续。失去两只脚的魔像动作变得迟缓许多,现在已经完全被同志们包围承受集中炮火。恩里科被迫将所有奈米魔像用在防御上,但他先前之所以能够平安无事,是因为靠高速移动避开了大部分的咒语。如果是正面承受这些攻击,即使是恩里科也撑不久。

「嗯──现在的战斗方式对我不利。那就彻底换个方式吧。」

奥利佛持续寻找冲上前用杖剑攻击的时机,没想到恩里科的多脚魔像居然开始急速变形。而且并非细部的变化,而是像重新捏黏土般连骨架都在改变。

「快点阻止他!」

察觉现在是胜负关键的奥利佛接著用咒语攻击。同志们也跟他一起将火力提升到最大──面对这波攻势,奈米魔像开始旋转,在恩里科周边形成一道像龙卷风的防壁,强硬地将咒语都挡在外面。这是操作者投入庞大魔力进行的抵抗,所有人都认为这道防壁撑不久,不过──龙卷风的内部也持续在变化。

剩下的四只脚当中,有两只变成细长又锐利的手臂,另外两只则是变成又粗又强壮的双脚,原本容纳恩里科的身体部分也变成精简的流线型──短短的十几秒,多脚魔像就变成了像是将人和肉食动物合体的凶暴外表。尺寸本身也大幅缩小,如今与其说是「载著」恩里科,不如说是「包覆在他身上」。

「让你们久等了──来,继续吧。」

彷佛生物在呼吸般,新魔像透过身上的吸气口将附近的奈米魔像全吸进体内。由于其防御也因此变得薄弱,终于再也挡不住咒语的集中炮火。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分出胜负的瞬间──「那个」却在被咒语击中之前,以爆发性的速度跳到正上方。

「──?」「在上面!」

同志们追踪敌人的气息将杖剑指向天花板,但出乎意料的是,敌人已经不在哪里。

「不对,在侧面。」

旁边突然传来声音,听见这句话的同志「腰部以上的部分被砍飞」,大量鲜血和内脏散落一地。只挥了一下手臂就造成这种结果的魔像悠然地站在那里,另一个同志立刻砍了过去──但在他的杖剑挥空的同时,肚子上已经多了一个洞。

「嘎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小心戳得太用力了!」

钢铁双手沾满鲜血的恩里科狂笑。奥利佛咬紧牙关瞪著他。虽然那两人都幸运地没有当场死亡,但现在没有余力好好治疗他们。趁老人分心的期间,附近的同志只帮他们进行最低限度的止血,就将伤患丢在旁边。

即使对同志的惨状感到痛心,少年还是努力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敌人身上。事到如今,居然又出现了新的威胁。

「……魔像的强化外骨骼……!」

「喔,连这个也知道啊,看来你有好好用功。」

老人佩服地说道。相较于这若无其事的反应,奥利佛很清楚那是多么超越的技术。不,不只是强化外骨骼,包含刚才折磨他们的奈米魔像在内──这一切都是「照理说无法在现代实现的魔法技术」,原本都是只存在于论文中的概念。

「很帅气吧。藉由让奈米魔像在机体内部循环,同时实现了轻量化和高出力两个目标。缺点是构造上能够携带的燃料有限,导致使用者必须消耗大量的魔力。因为是我才有办法操纵,如果是魔力量低的魔法师,应该几秒钟就会被吸乾吧。」

这个疯狂老人独自活在领先时代一百年的地方。在切身体会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姑且不论对他的人格有何想法,奥利佛不得不承认一件事──那就是恩里科•佛杰里这个魔法师是货真价实的大天才。

「话虽如此,以试做品来说还算不错。因为能够提升魔法师的身体能力,所以摆脱了魔像通常会很沉重的弊病。不过由于会吸取魔力,因此不太能用二节以上的咒语,相对地──」

话说到一半,魔像的身影突然从奥利佛等人眼前消失,察觉敌人接近的两名同志立即砍向气息出现的方向──但他们惯用手肩膀以下的地方也同时消失。

「──能够做到这种野蛮的战斗方式。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

恩里科举起刚摘下的两条手臂说道。那天真无邪的语气,就像一个在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老师,这种游戏应该跟我玩啊──!」

卡莉将失去杖剑的两人推到旁边,自己站上前线。对魔法剑有自信的成员们也跟著加入,开始和穿著外骨骼魔像的恩里科打近身战,但动作的俐落程度还是相差太多,老人轻易就躲开了所有斩击。其他同志为了避免误伤同伴,也无法用咒语支援,就连卡莉光是要避免遭到致命性的反击,就竭尽了全力。

「……唔……」

外骨骼魔像展现出压倒性的性能。即使戈弗雷在场,也难保他能够和那具外骨骼魔像近身交战。原本只差一步就能赢得胜利的状况再次回到起点──就在奥利佛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期间,躲不过敌人攻击的同志们仍持续一一倒下。

「……大姊,准备用『那个』。」

现在已经没有隐藏王牌的余力了。做出这个结论的奥利佛一下达指示,夏侬就惊讶得缩起身子,但格温举起手制止奥利佛。

「『还不到时候』──相信高年级生吧。」

他坚定的声音强硬地让奥利佛恢复冷静──他们继续观察战况,此时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嗯?」

钢铁磨损的声音响起。没有完全躲开杖剑的恩里科发出疑惑的声音。同志们继续发动攻击,原本完全被恩里科玩弄在手掌心的同志们开始逐渐能够击中外骨骼魔像。除了他们愈来愈习惯战斗外,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

「……动作变慢了?」

在外围观察战况的奥利佛看得很清楚,外骨骼魔像的机动性明显比一开始弱了不少。每个动作都像是背负著重物般变得沉重。

「总、总算生效了──恩、恩里科老师,你无谓的动作太多了。」

一道阴沉的声音加入战局。老人看向声音的主人,开口说道:

「Mr.罗伯特……是你的诅咒吗?」

「百贯龟,一、一千只份的诅咒,就──就算是老师,也会觉得重吧。」

只要集中精神凝视,就会发现外骨骼魔像全身都缠绕著黑影──那是重压诅咒。按照诅咒守恒定律累积了诅咒的小型个体,在被施了迷彩处理后散布在地上,跟其他同志洒出的障碍物混杂在一起,恩里科在战斗一开始时就不知不觉地踩到了它们。因为只有魔像的重量足以踩破甲壳,所以同志们都不会被波及。最后是透过延迟发动术式先隐藏了诅咒效果,等时间到再按照踩破的数量替老人施加重量。

「紧缚──老师,下一击也躲给我看看吧。」

卡莉用束缚咒语展开追击,让恩里科的脚步瞬间被限制住。

「「「「「「「「冰雪狂舞!」」」」」」」」

「「「「「「「「爆裂粉碎,化为尘埃!」」」」」」」」

这一瞬间就足以颠覆战况。先用单节咒语封锁其行动,再以二节咒语集中炮火──从一开始就反覆使用了好几次的基本战术,在这一刻达到最大的效果。当对方将奈米魔像吸入体内后,就无法像刚才那样防御。当速度降低到无法躲过他们的所有攻击时,外骨骼魔像就等于已经落败了。

「嘎哈哈哈哈哈!干得漂亮!你们干得真漂亮!」

在魔像即将被咒语破坏前,一道刺眼的闪光炸裂开来。恩里科趁同志们的视野被染成一片空白时,让自己搭乘的身体部分卸下四肢,然后弹射到上空。

「别让他逃了!」

奥利佛立刻指示同志们追击。大概是藉由排出体内剩余的奈米魔像作为推进力,老人搭乘的外骨骼魔像的身体部分用足以和扫帚匹敌的速度在空中飞行。他的目标是螺旋回廊的深处。虽然那里事先设置了防止脱逃的结界,但恩里科毫不犹豫地冲过去。至今的战斗已经让能够迎击的人员大幅减少。

「不错的结界!可惜还不够厚!」

恩里科像钻孔机一样持续回转,贯穿结界壁。虽然他花了五秒钟,但机体撑过了这段期间的追击。破烂的机体在抵达结界对面后坠地,那股冲击让外壳彻底碎裂。失去魔像保护的恩里科立刻原地起身──

「──嘎哈?」

一把没有散发任何气息的刀刃刺向恩里科的心脏,老人几乎是靠直觉勉强举起杖剑抵挡。被错开的攻击深深划开侧腹,让老人在这场战斗中第一次流血。

「──你是谁?」

在惊讶的恩里科面前,一个隐形的少女毫不松懈地与对手拉开距离──她是泰蕾莎•卡斯腾。只有她从一开始就在结界外侧待命。她彻底隐藏气息埋伏起来,打算找机会给恩里科致命一击……但即使突袭成功,她的刀刃依然无法夺走老人的性命。

「嘎哈……嘎哈哈哈哈!嘎哈哈哈哈哈!」

恩里科不再注意她,狂笑著冲进螺旋回廊深处。他的鞋底装著球体车轮,一下就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同志们解除结界骑扫帚追击,泰蕾莎也跨上扫帚紧跟在后。

「……我没能取他性命,真是太丢脸了。」

「不,你做得很好──别让他逃了!敌人已经受伤了!」

在这个状况让他受伤有很大的意义。奥利佛抱持著这样的确信,与同志们一起追击恩里科。

恩里科全速通过螺旋回廊,学生们则骑著扫帚在后面猛追,那股执著和杀气刺得他的背部隐隐作痛。

「──嘎哈哈哈!嘎哈哈哈哈……!」

老人躲开从背后袭来的冰雹,用对抗属性抵销咒语持续奔跑。在这种平坦的地形,球体车轮鞋全力奔跑的速度不会输给扫帚的飞行速度。至少不用担心会在这条通道里被追上。

恩里科已经失去了泛用魔像和奈米魔像。学生们将他逼到这个地步的巧妙作战和背后的殚精竭虑,让他心里喜不自胜。

「──身为一名教师!再也没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恩里科欢喜不已,觉得能够指导他们真是太好了。即使学生们都在背后奋力追杀他,恩里科仍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欣喜──

奥利佛等人穿越了长达数公里的管状回廊──但从中途开始,皮肤感觉到的空气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和保持良好环境的图书馆层不同,这里充满了乾燥的热空气。

「──小心点!进入第五层了!」

一穿过回廊,第五层「火龙峡谷」的景象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地形起伏很大的岩石区域形成了深谷,几道拥有翅膀的身影在其中穿梭──这个阶层的深谷像迷宫般不断分岔扩展,许多龙会在壁面上筑巢。由于大部分是强悍又好战的种类,必须拥有能够战胜它们的实力才能通过这个难关。

「别理会那些龙!」「专心追恩里科就好!」

带头的同志们尖锐地大喊。和栖息在第二层上空的鸟龙不同,统治此处天空的是货真价实的翼龙。无论体格、飞行能力或凶猛程度和鸟龙都不是同一个等级,不成熟的学生如果误入这里,马上就会被火焰吐息烧成焦炭。

不过同志们当然不会被这种程度的环境吓到。他们施展咒语牵制翼龙,灵巧地操控扫帚穿过龙群的包围网,紧追著靠球体车轮鞋滑下峡谷的恩里科。老人大概是判断直接跳下去会在空中被攻击,才会采取这种作法。扫帚上的同志们持续放出咒语,在接近绝壁的斜坡上移动的恩里科顽强地闪躲,不过──

「「「「「「「「雷光奔驰!」」」」」」」」

在抵达谷底的时候,老人陷入进退两难的状况。已经著地的同志们将背对山谷壁面的恩里科团团包围,毫不留情地用咒语集中攻击他。恩里科立即咏唱防壁咒语抵挡,但这明显只是垂死挣扎。

「佛杰里,你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的葬身之处吗?」

这次真的是将军了。恩里科已经没有奈米魔像,即使想利用周围的地面组成魔像,咒语也会先一步烧死他。下一波二节咒语的集中炮火,一定能突破老人的防御。

「……动手!」

「「「「「「「「爆裂粉碎,化为尘埃!」」」」」」」」

奥利佛下达分出胜负的命令。合计二十一把杖剑呼应他的命令,朝恩里科放出魔法的光束。

「不──『可以亮相了』。」

足以挡住所有攻击的巨大手掌突破岩石地面,阻挡在他们与老人之间。

「──什么──」

大得夸张的手腕、手臂和肩膀从崩塌的岩石地后方现身。紧接著是宛如巨大树树干的躯体和两眼充满怨恨光芒的头部。高度超过三百英尺的巨大身躯全被刚铁的金属铠甲包覆。更重要的是──从深处传来宛如大鼓般的生命律动。

「诺尔!」「陛下,快退后!」

夏侬立刻将奥利佛拉到自己背后保护,担任前卫的卡莉等人则是傻眼地仰望那具庞大的身躯。

「我可不会保留实力喔──如果用一般的魔像招待你们,对你们的奋斗太失礼了。」

恩里科站在巨型魔像肩膀上,从远离地面的高度笑道。面对这个不该存在的景象──想像中最坏的状况,奥利佛咬牙切齿地说道:

「……机械神……」

那是过去曾在参观工房时看见的巨大生物零件魔像。即使当时看到的是欠缺下半身的未完成品,还是给少年留下了极为震撼的印象。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不想与其战斗。因此挑选战场时,必须选择远离收纳巨型魔像的工房,这一带应该也满足这个条件。

「……你又做了一具吗?」

但还是有一个可能性足以颠覆他们的所有计画,那就是老人已经完成了第二具。

恩里科从奥利佛等人的反应判断他们不是第一次看见巨型魔像,困惑地说道:

「连这个也知道啊。毕竟我曾经给有前途的学生看过。但有个地方需要修正。正确来说,这应该是机械神(Deus Ex Machina),也就是男神。看仔细了──相较于你们所知的未完成女神,这具的外表是男性吧。」

老人指著自己搭乘的机械神进行说明。如他所言,相较于奥利佛之前看过的女神(Dea),这具魔像的骨架不仅较大,细部的设计也不一样。

「做为同一概念的完成品,这具男神(Deus)是一号机。你们见过的女神是建造中的二号机。怎么样,很帅气吧?」

恩里科得意地说道。奥利佛等人紧张地仰望巨型魔像,此时脚底突然传来一股震动。他们转头一看,就发现一只四足步行的巨龙以惊人的速度穿越山谷冲向这里。巨龙大到明显超过三百英尺的身体覆盖了一层宛如岩层的表皮,如果静止不动甚至会让人以为是地形的一部分。

「……是大地龙(Lindwurm)来了。」

格温低声说道。因为正面对决会很棘手,经过这里的学生总是苦心思索如何才能不被那只地龙发现。

「那家伙太碍事了──解决掉它吧。」

不过这种常识对已经和机械神会合的恩里科来说毫无意义。老人从头部的开口跳进里面的驾驶舱,站在原地面对来袭的庞大巨龙。

「GOOOOOOOOOOOOOOOOOOOOOO!」

地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冲了过来,看来它很不满有人入侵自己的地盘。彷佛能够直接撞毁一座山的突袭──被恩里科用机械神的双手正面挡下,就连一步都没后退。

「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机械神单手抓住地龙的脖子,恩里科把它当成玩具甩来甩去。奥利佛完全无法介入,只能茫然地看著这场战斗──这个景象太不正常了。位居魔法生态系上位的地龙完全不是对手。即使体格相近,力量依然是天差地远。

「哎呀,如果杀掉它,会破坏这里的生态系。」

恩里科嘟囔完后,随手将已经口吐白沫昏迷的地龙丢到一旁。第五层的支配者就这样动也不动地躺在谷底。恩里科接下来换从巨型魔像,也就是从驾驶舱看向上空的一群翼龙。

「你们数量增加太多了。稍微减少一点吧──咒光奔驰。」

巨型魔像呼应恩里科的咏唱举起双手,从前端射出紫色的光线。被光线击中的翼龙们接连被烧烂坠落。虽然翼龙们有吐火反击,但恩里科毫不在意,就像在打蚊子般单方面地减少翼龙的数量。

「嗯──魔力填充率不到百分之十呢。」

幸存的飞龙们逃跑后,恩里科活动机械神的手指确认运作状况。

「虽然不及原本的性能,但毕竟是在调整中紧急启动,储备的『燃料』也不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确认完状况后,巨型魔像灵巧地转身,恩里科重新面向奥利佛等人。被人从高处睥睨,让同志们下意识地后退。地龙和翼龙们刚才感受到的那股绝望般的压力,这次换重重压在他们的身上。

「各位,我们继续吧!如果无论如何都想杀我!应该要先击败我的最高杰作才合理吧!」

老人干劲十足地说道。相对地,同志们都无法动弹。他们至今无论面对何种状况都能毫不犹豫地行动,现在却只能呆站在原地。他们不晓得该如何和这个怪物战斗,也不知道自己和同伴们会不会在一分钟后全灭。

之前累积的战果全都化为乌有。球体车轮多脚魔像、奈米魔像,以及强化外骨骼魔像──他们全心全力地克服了这些难关,但接下来居然要面对恶梦般的机械神。这是他们能够设想到的最坏状况,眼前的景象只能用恶梦来形容。

「──哈哈。」

然而,面对这样的状况,只有奥利佛一个人在窃笑。

「合理──?你居然要讲道理?」

少年像是再也忍俊不禁般发出乾涸的笑声。周围的同志们都惊讶地看著他。

「别闹了,佛杰里。不要突然学一般人讲道理。你这个背叛学生并将其折磨致死的畜生,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

说完后,少年正面瞪向机械神。面对这个绝望至极的状况,他的斗志──不对,杀气依然不减。

「死得像条狗、像只虫子、像个垃圾──死得比你至今玩弄的众多性命都要凄惨。这才是你最合理的死法。」

奥利佛在如此宣告的同时往前踏出一步,横举杖剑,然后朝背后的两人──格温和夏侬说道:

「大哥、大姊──『动手吧』。」

「……唔……!」

夏侬拚命摇头。她平常不会这么强硬地拒绝别人。即使比谁都要清楚背后的理由,奥利佛仍以钢铁般的语气再说一次:

「我以君主的身分下令。夏侬•舍伍德,解开封印!」

他这次呼唤的不是大姊,而是自己的臣子。夏侬的表情痛苦到彷佛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旁的格温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夏侬。」

他的呼唤说明了一切──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唔……」

因此她不得不动手──即使知道这将让心爱的弟弟承受地狱般的痛苦。

「……两个灵魂。」

夏侬下定决心,举起白杖咏唱咒语。奥利佛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感觉身边出现了怀念的气息。一个伟大的灵魂将他当成暂时的依靠。

「融合吧,混合吧。」

「……啊……」

那个灵魂与奥利佛的灵魂重叠融合,宛如将熔解的黄金注入内部。

「──呃──」

令人晕眩的灼热和剧痛袭击全身。整个身体都在反抗这波入侵,想要全力将那个灵魂挤出去。这是用来保护自己的防卫机制,但奥利佛靠自己的意志强硬地将那个反应压了下来。这壮烈的矛盾让他更加痛苦──不过就连这些都还只是前兆。

「──啊──啊──」

随著黄金开始流入,少年逐渐产生变化,从魂魄到灵体,从灵体到肉体。魔力流的扩张和加速甚至改变了筋骨,比生长痛还要强烈数百倍的剧痛在全身爆发。这一波波的剧痛足以让人发疯,但少年用自己对敌人的无限憎恨盖过这一切。

「──A──A──」

他像是自愿饮下毒酒般完整地承受这股痛苦。讽刺的是,在逐渐消散的理性深处还是能感到一丝宽慰。相对于污染母亲灵魂的罪孽,这是最起码的惩罚。

眼球的微血管接连破裂,从双眼流出的血泪在面具上形成哭脸。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

伴随著一声咆哮,少年跳了起来,站上遵循他的意志从背后飞来的扫帚。

奥利佛在高速飞行的扫帚上摆出下段的架势,将刀尖藏在右侧身后。这是不属于基础三流派的特殊架势,也是过去和东方少女对决时他曾经稍微展露的战斗型态。

──克萝伊流,解禁。

那是在重现已经失传的绝技。将某个天才的灵魂一饮而尽,如今已经化为一颗彗星的少年,洒著血泪冲向机械神。

「斩断吧!」

他在与巨型魔像擦身而过的瞬间挥下杖剑。透过切断咒语使出的斩击划过机械神的肩膀,被砍下的刚铁碎片在空中飞舞。

「──『只用单节咒语就砍下了装甲』?」

恩里科惊讶地大喊。奥利佛一冲到巨型魔像背后,就立刻掉头。机械神挥动双手想要击落他,但都被夸张的空中机动躲开。少年钻过机械神的腋下,再次用切断咒语攻击巨型魔像的躯体。伴随著刺耳的金属声,装甲上又多出现了一道伤痕。

「……能够斩断刚铁的切断咒语。」

老人的声音变得低沉,将机械神的双掌对准空中的奥利佛。刚才用来驱逐翼龙的紫光,这次是以广范围散弹的方式横扫前方。无论怎么操纵扫帚,都不可能躲过这么高密度的炮火。

「GAAAAAAAAAAAAA!」

然而──面对这波无法回避的攻击,奥利佛居然自己主动跳下扫帚。摆脱一人份重量的扫帚轻易穿过炮火,奥利佛本人则是不受重力限制地在空中踏步躲过所有光弹,然后再次于空中站上前来迎接的扫帚。

「……像杂耍一样站在扫帚上,并搭配虚空踏步……」

少年连续施展用高超技巧也无法形容的绝技,完全脱离了魔法战斗的常识。另一方面,老人却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战斗方式。恩里科向使用者问道:

「……这个剑法,你是跟谁学的?」

少年以瞄准机械神头部施展的切断咒语代替回答。恩里科用双手挡下攻击,执拗地继续分析。

「……不对,即使本人亲自传授也没人能够学会。真要说起来──做出如此荒谬的动作,为什么身体不会坏掉?」

少年不仅用脱离常轨的速度骑乘扫帚,还会更加超越极限地用虚空踏步在空中四处移动。照理说就连魔法师都无法做出这样的动作。每次强硬地扭转方向时,内脏应该都会跟著受损。恩里科记得自己也曾产生过相同的感想。

「……唔──」

但有一点明显和当时不同,那就是少年在空中移动后会留下血色的飞沫。那已经不只是血泪,而是被染成深褐色的长袍再也无法吸收从他全身渗出的血液,所以才飞溅到空中。这让恩里科改变了看法。

「……不对,确实是坏掉了,不过同时也持续被治愈。是不间断地使用了能够跟上肉体崩坏速度的治愈咒语吗?是谁?从哪里?又是怎么做到的?」

早就应该被搞坏的身体,因为被某人治愈而勉强维系。恩里科做出这样的分析,但不晓得是谁用什么样的方法做到这点。少年本人一定没有这个余裕,他的同伴们又位于远到无法提供这种支援的距离。何况治愈原本就是非常纤细的技术,按照常理只能在可以进行精密控制的领域魔法的范围内进行,不可能对正在进行空中战的人施展。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但现实否定了这些理论。即使正在崩坏却仍勉强维系,少年如今仍在继续进行不合理的空中机动。染红的眼球中寄宿著烈火般的杀意,让恩里科久违地感到战栗──他甚至在享受这种感觉。

「……真令人兴奋。居然有这么多让人搞不懂的手法──!」

视野被从眼球渗出的鲜血染成红色。永无止境的剧痛和憎恨让意识变得断断续续。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全身的血管就像是有岩浆在里面奔流一样灼热。奥利佛彷佛在用自己的身体展现何为地狱般持续战斗。

疼痛这个词已经不具意义。持续崩坏的肉体里寄宿著充满裂痕的灵魂,他早已没有不会疼痛的地方和瞬间。五感全被痛觉整合在一起,他只能透过一波波的疼痛获得外界的情报。所以他不能失去疼痛。就像机械神是透过诅咒运作一样,他现在是透过疼痛在运作。

从机械神的指尖射出好几道咒光,每一道都具备能够瞬间将肉体蒸发的威力,但少年以践踏惯性般的方式在空中自由穿梭,躲过了那些攻击。过大的负荷让四肢的肌肉应声断裂,但这些也在受损的瞬间就被治愈魔法再生。这简直就像是某种刑罚,彷佛在诉说坠落到地狱底层的罪人就连力竭身亡的权利都没有。

少年觉得这样就好。不对,他以凄惨的笑容想著「应该是非这样不可」。这里有两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只有其中一方不用承担痛苦这种事,他原本就连作梦都没想过──!

奥利佛独自与机械神展开了完全不同层次的战斗。留在地上的同志们甚至无法轻率支援,变得不知所措。

「──该瞄准哪里?」「瞄准关节!其他地方的装甲都太厚了!」

「有人有自信打穿刚铁吗?」「零距离的话我办得到!谁要跟我一起上!」

「等等,不要草率地进行舍命攻击!伤不到里面的恩里科就没有意义──」

面对这种状况,就连身经百战的高年级生们都乱了手脚。几个无法忍受只能在一旁看著年幼君主战斗的成员跨上扫帚。

像是早就看穿他们的行动般,机械神将带有紫光的右掌对准刚起飞的他们。

「啊──」「糟了──!」

同志们在察觉自己犯下的失误后变得脸色苍白,既然扫帚已经起飞,在加速前都无法进行回避。紫色闪光瞄准了他们毫无防备的瞬间,毫不留情地发动致命性的攻击──

「强推!」

奥利佛用咒语和双手介入,让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了死亡的命运。

「啊……?」「……君、君主……?」

其中一人被咒语弹开,另外两人被抓著衣领勉强逃离了光弹的杀伤范围。少年丢下茫然自失的他们后,再次骑著扫帚飞上天空。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少年发出咆哮,像是在对敌人宣告「不要分心,我才是你的对手」。他独自应付恐怖的机械神,将同伴们护在身后。守护者与被守护者,双方的立场完全颠倒了。看不下去的卡莉愤慨地喊道:

「喂,格温!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保护我们?陛下刚才可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死掉啊!」

「……你觉得诺尔现在有办法合理地思考吗?」

格温演奏著弦乐器,背对卡莉回答。紊乱的音色在在显示让弟弟亲上火线这件事,让他的心里有多么纠结。但只要治愈的魔音还能稍微舒缓少年的痛苦,他就绝对不能停止演奏。

「与千载难逢的大天才克萝伊•哈尔福德进行魂魄融合,光是身体没有一开始就爆炸已经算是侥幸,能够战斗更是奇迹。他怎么可能还能保持理智。」

格温表示对奥利佛来说,让母亲的灵魂寄宿在自己身上就像是把狮子的心脏装在老鼠身上一样乱来。因为无法承受而破裂是理所当然,即使勉强能够容纳,在心脏跳动的瞬间流出的庞大血流也足以让全身爆发。

「即使只融合一瞬间都伴随著这样的风险,奥利佛却在『融合状态下』进行战斗,那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而且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事先必须多次进行融合让自己习惯……」

格温对这种可怕行为的了解仅次于本人。这是因为──身为出生在舍伍德家族的魔法师,这本来是他这个长子必须背负的宿命。

「我无法忍受灵魂被入侵的痛苦,就连一秒都无法承受。」

他无时无刻都无法忘怀将自己的责任推给弟弟的罪孽。

「……连接治愈……连接治愈……连接治愈……!」

在格温的背后,夏侬也同样哭著咏唱治愈咒语。这是为了修复弟弟持续崩坏的身体,但同时也是不断为他带来剧痛的拷问。愈是急遽地施展治愈,就会伴随著愈强的回复痛。肉体损伤带来的疼痛,以及急速修复造成的疼痛──奥利佛正无止境地承受这些疼痛持续战斗。

而且这些还不包含格温所说的「灵魂被入侵的痛苦」。

卡莉交互看向两人和上空的奥利佛,她一面整理这个逐渐恶化的状况,同时说出心里的疑问:

「他现在失去了理性……?等一下,那刚才为什么要保护我们?他现在简单来讲就是失控状态吧,应该没有余力去担心棋子……」

卡莉是发自内心感到困惑,她完全想不出少年保护同伴的理由。但对格温来说,答案根本显而易见。他在演奏的同时开口说道:

「正好相反。如果不靠理智束缚自己,诺尔根本无法舍弃眼前的同伴。即使面对母亲的仇人,内心充满憎恨的冲动也一样。」

格温用力咬紧的嘴唇开始流血。虽然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但他只能靠这么做来保持理智。他无法忍受只让弟弟一个人受苦。

「……他的本性是个温柔的孩子,而且是温柔到无可救药……!」

格温悲痛地说道。卡莉等人听了后,才总算真正了解自己奉为君主的少年本质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自己至今都让什么样的人身先士卒。

「……那是怎样……!」

卡莉等人的心里涌出了羞愧、不中用,以及远远凌驾这些的陌生感情。激昂的魔力让四肢开始颤抖,他们全身都充满了想要立刻冲出去的冲动。卡莉拚命压抑这股冲动观察战况,向格温问道:

「……他还能撑多久!」

「从来没有超过两分钟过。」

格温语气沉重地回答。所有人在听完这句话后都下定决心──君主赌命替他们争取了两分钟的时间,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想出对策来回报他的奋斗。

另一方面,操纵机械神的恩里科已经没将他们视为威胁,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的奥利佛身上。这个敌人强到无法理解,存在本身也让人充满兴趣。

「……虽然只是推测,但我有点明白你的手法了。」

老人观察后再次开口。他抱持著某种确信点出真相。

「你是让魂魄寄宿在自己身上吧。而且还是那个人──『双杖』克萝伊•哈尔福德的魂魄。」

奥利佛没有回答。少年站在扫帚上于空中奔驰,全身的骨骼都喀喀作响,他躲过魔像的迎击,执拗地攻击恩里科所在的驾驶舱。不晓得第几次的切断咒语砍下装甲,但老人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魂魄融合(soul merge)。虽然我知道这个概念,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历史上『只有两种亚人种』能做到这种事,将其他人的魂魄与自己的魂魄融合,藉此获得别人的性质与经验……因为没有直接观测魂魄的方法,所以在魂魄学尚不发达的现代还无法证明。」

透过眼睛看得见的影响推测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的事情,这对魔法师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这么一来,自然就能推测出对方体内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以消去法来看只剩下这个可能。克萝伊的剑技是她独有的技术,就连嘉兰德都只继承了一部分,而且即使是他也无法重现那种战斗方式。」

一道特别强力的斩击命中魔像的指尖,并终于砍断了一根手指。即使如此,恩里科依然毫不动摇,不如说是佩服地观察平滑的切断面──将刚铁的坚固视若无物的切断咒语。在极小的领域斩断物质的结合,这也是克萝伊•哈尔福德固有的绝技。

「那是只限一代,无法透过血统或教育继承的能力。魔法师把这个称作魂魄之才。克萝伊在各方面都是这种类型的魔法师。不过──还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吸收对方的魂魄。就像现在的你,以及校长一样。」

在那个七人一起将克萝伊•哈尔福德折磨致死的夜晚,她的魂魄应该已经被校长吸光了才对。因为她负责的部分就是靠背叛偷袭和吸收魂魄。

然而,眼前的景象推翻了那个事实──并另外导出了一个结论。

「校长在那天晚上未能『全部抢走』吗?克萝伊的部分魂魄从她的手中逃脱,流到了你身上……应该就是这样吧。」

恩里科如此确信。姑且不论理由为何,克萝伊•哈尔福德被撕裂的魂魄确实有一部分在对方体内,而且对方还用透过魂魄模仿的剑技攻击自己。

推论到这里,老人用力吸了一口气。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为了对抗对手充满杀意的咆哮,老人也跟著放声大笑。

「──即使和其他亚人种相比!人类也是『自我』特别强烈的生物!」

老人加强语气说道。即使眼前的对手看起来已经无法靠对话沟通,他依然努力传达,不对,是强迫对方接受现实。

「魔法师在这方面的倾向又特别强烈!因此魂魄融合在本质上非常不适合我们!让魂魄融合产生的压力应该超乎想像吧!校长是以强硬的手段让抢来的魂魄屈服才得以实现──但就连她至今都会持续感到头痛。」

不用老人提醒,这些事奥利佛早就知道了。就连现在这个瞬间,他的身体也不断流血、疼痛和磨损,这些就足以证明这是多么乱来的行为。但他不听老人说话,他知道只要一听魔法就会立刻解除,到时候他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虽然刚才拿校长来举例,但你的状况又更加勉强!首先是肉体的素质完全跟不上魂魄的才能!必须靠治愈魔法勉强维系每次行动就会逐渐崩坏的身体!」

这部分也没说错。奥利佛的身体之所以还没解体,是因为他的大姊用比身体崩坏还要快的速度持续用治愈咒语帮忙维持。如果没有她的支援,少年的身体早就四分五裂了。光是在这场战斗的期间,他的膝盖和脚踝的肌腱就不晓得断过几次了。

「人类一生能够接受的治愈是有限的!这你当然也知道吧……?光是以那个状态战斗一分钟,你的寿命就不晓得被削减了多少呢!」

老人的话唤醒了一段记忆。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的那些日子,在奥利佛脑中反覆浮现和消失。

「──你应该切身体会到自己面临瓶颈了吧。」

奥利佛躺在冰冷的地下室地板上,听著父亲用更加冰冷的声音说话。连续十五小时的训练让他全身没有一处不感到疼痛,骨折和失去意识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即使过程中勉强靠治愈和魔法药回复了好几次,他的身体现在真的是完全无法动弹了。

「……呃……啊……」

「这就是你才能的极限。如果想要学会更高超的技能,就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或是根本无法学会。只有真正的天才能够跨越那道门槛。遗憾的是──你没有那种才能。」

父亲俯瞰著濒死的儿子,平淡地宣告。这当中没有夹杂任何私情。因为接下来的尝试必须先击溃儿子的心灵和身体,私情的介入只会造成妨碍。

「随著身体成长和累积经验,应该能填补一些不足……但终究还是不够。你必须战胜的对手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天才。这时候就要利用克萝伊•哈尔福德的魂魄,让你根本比不上的天才经验流入你的体内,跨越原本不可能跨越的障碍……当然,前提是你的身心能够承受得了魂魄融合。」

即使早已因为疲惫和剧痛而说不出话,奥利佛仍勉强在听父亲说话。他绝对不会放弃思考,放弃思考就代表失去意义,一旦失去意义,他绝对无法忍受接下来的痛苦。

「你知道为什么在融合之前,要先彻底折磨身体吗?是为了让你的魂魄实际感受到欠缺,明白这样下去身体绝对无法继续存活。人的魂魄原本就无法直接接受异物。我们自我的外壳太硬,只能用被自己的经验过滤后的资讯来改变自己。即使是能够操控魂魄的祖种之力也一样……但只要满足几个条件,情况就会变得不一样。例如事先削弱魂魄用来排除异物的抵抗作用。」

父亲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换句话说,至今承受的训练和痛苦都还只是事前准备而已。照理说早已麻痹的恐惧,让奥利佛的内心变得冰冷。他完全无法想像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刚才痛苦。

「应该会是超乎想像的痛苦吧。而且也无法保证你能够承受──等你做好觉悟再告诉我。」

父亲的话里没有任何能让人安心的资讯,只有保证将承受非比寻常的痛苦,而他也非常清楚要人在这种状态下做好觉悟有多过分。

「……妈妈……」

奥利佛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少年已经很久没说话了,但他想表达的并非自己有多痛苦,而是想先问另一个问题。

「……妈妈……不会感到痛苦吗……?」

「……呜……」

父亲彻底扼杀感情的表情──那个用来隐藏内心的面具,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产生了裂痕。他按住颤抖的脸部肌肉,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但还是能从指缝间看见过去那个令人怀念的父亲。奥利佛当时的生活依然充满幸福。

「……只剩下魂魄的存在不像生者那样拥有意识。精神只有在凑齐肉体、灵体和魂魄这三个要素时才能成立。你感觉到的痛苦,克萝伊已经都感觉不到了。」

从这个训练开始以后,这是奥利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到放心。他在痛苦的深处稍微松了口气。因为他至今感受到的疼痛,以及接下来将承受的痛苦,都不会波及母亲。

「集中精神,别担心无谓的事情。不然你的人格在第一次尝试时就会崩溃──进来,夏侬。」

男子喊出一个名字,同时朝一扇门伸出白杖,那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入口。咒语一把门打开,一直贴在门上的人就跌进了地下室。那是双眼早已哭到红肿的夏侬•舍伍德。

「──诺尔!」

夏侬冲向早已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的弟弟,用双手抱紧他。奥利佛的嘴角稍微放松。即使他全身几乎只剩下疼痛的感觉,还是能感觉到那股温暖,以及大姊对他灌注的感情。

「动手──身为本家的人,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这是我们的血统背负的责任。」

就连这点小小的安慰,父亲都想要立刻夺走,但奥利佛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如果在这时候休息太久,稍微放松持续紧绷的情绪,自己绝对无法承受接下来的痛苦。

「……大姊……动手吧……」

所以他自己主动要求。温柔的大姊只要看见别人受伤,就会比谁都要心痛,至少不能让她感到自责。少年希望一切的痛苦都能只在自己心里了结。

夏侬也感觉到他的意图。在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擦掉眼泪拔出腰间的白杖。少女从一开始就无法拒绝。她的血脉背负著罪业,打从她出生在这个世界的瞬间,就已经身处事件的中心。

「……两个灵魂……融合吧,混合吧……」

以颤抖的声音进行的咏唱结束后,某个巨大的存在流进奥利佛的体内──结果就和注入了熔岩的陶器一样,他的魂魄产生了第一道裂缝。

「────────────────────!!!!!!!!!」

在最初的一瞬间,至今的痛苦全都消散了。因为层次完全不同。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本质受到损害,那种痛苦已经无法用痛来形容。想要拒绝的身体无视关节的极限拚命挣扎,父亲和夏侬只能拚命按住他,不然奥利佛的身体一下就会被自己的力量粉碎。

「诺尔……!诺尔……!」

夏侬早就已经解除魂魄融合。流进奥利佛体内的克萝伊魂魄只是总量的一部分,只有一滴混入了奥利佛的灵魂,但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足以致死的猛药。

「你现在知道了吧……这就是魂魄被入侵的痛苦。」

宛如永远般的几分钟过去后,强烈到足以破坏身体的拒绝反应开始逐渐消退。又过了几分钟,奥利佛不再急促呼吸,眼神也开始恢复理智。确认儿子脱离险境后,父亲立刻继续说道:

「与此同时,已经有少许经验流入你的体内。是你绝对无法靠自己锻炼获得的高手经验……但那些还不是你自己的经验。」

父亲在说话的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喂奥利佛喝下里面的液体。那液体一进入胃里就产生一股灼热感,然后像发烧一样扩散到全身。那是世间流传就连死人都能复活的最高纯度的秘药。

「只有自己亲自活用过,才能让那些经验适应你的魂魄。而且这段过程必须在『魂魄融合后立刻执行』,也就是所谓的打铁趁热──举起杖剑吧。要再开始训练了。」

父亲说明完后起身,回到地下室中央举起杖剑。即使儿子的肉体和魂魄才刚饱受折磨,他依然要求少年举起杖剑战斗。

最先对这句话产生反应的人不是奥利佛,而是夏侬。她挡在弟弟前面,将白杖对准男子。她平常绝对不会自己挑起战端,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向别人展现战意。

「……让诺尔,休息一下……!」

「这样会让一切都白费。」

男子只用一句话就否定了她的觉悟。面对这个状况,奥利佛努力移动沉重的身体,踉跄了几次才总算站起来。

「……大姊,谢谢你……」

他说完后强硬地抓住大姊的手臂,代替她与父亲对峙。父亲对用颤抖的手臂举起杖剑的儿子点头说道:

「没错,这样就对了。如果不先咽下这个痛苦,一切就无法开始……因为接下来还要重复进行好几次。」

奥利佛当然明白,而且一点都没有想要拒绝的意思。

打从一开始就没人强迫过他,少年绝对不是在父亲的命令下艰苦修行,而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继承母亲的志向,发誓要报仇,并为了获得力量追求母亲的魂魄──

「──GAAAAAAAAAAAAAAAAAAA!」

少年燃烧自己的生命操纵扫帚,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杖剑袭向机械神。老人一面抵挡他的猛攻,一面发表评论:

「──如果要比喻的话,你现在就像是魂魄的合成兽!为了接受克萝伊•哈尔福德非比寻常的魂魄,你必须从根本扭曲自己的存在!」

「斩断吧──!」

像是为了盖过恼人的噪音般,一道切断咒语深深斩进手臂的装甲。下次一定要砍断──在内心如此发誓的奥利佛让扫帚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直线冲向机械神。

「那已经不能算是努力,只能说是自残!为了容纳她的灵魂,为了在她去世后用平庸的身体重现她的强悍──你应该已经将自己的肉体、灵体和魂魄全都粉碎过无数次了吧?」

奥利佛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肯定老人的言论。没错,他就是这么做的。为了获得能与七名仇人对抗的力量,为了从母亲的魂魄借用她一部分的力量,这具平庸的身体只剩下这个手段。即使那将彻底扭曲自己的存在。

「为了提升自己所累积的努力确实值得尊敬!但你累积的只有用来否定自己的拷问和虐待!那实在毫无意义又可悲!魂魄的变质会对人格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作为模仿这个剑技的代价,你除了寿命以外还舍弃了许多事物!包含你原本的本质!」

老人执拗地逼迫少年,逼他面对自己过去舍弃的事物,以及为了获得这股力量付出的代价。奥利佛愤怒到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

「你应该心里有数吧!以前的自己办得到,现在的自己却绝对无法办到的事情!那个出现在心里的大洞!」

恩里科要少年注视那个洞,回想起变成现在这副德性之前的自己。即使明白毫无意义,奥利佛依然无法抗拒。那是被迫接受无可挽回变质的魂魄本身的吶喊,这股绝对无法抹去的依恋将持续存在他的心中。

──我受不了了!饶了我吧!我的肚子快笑破了!

真是的,不愧是我的儿子。「诺尔真的很会逗人笑呢」──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流不停的血泪,以及吹过内心大洞的寒风,如今就连憎恨都算是救赎。除了燃烧憎恨不断挥剑以外,他已经没有其他方法能够取暖。

奥利佛唯独不缺燃料。因为他对持续在眼前嗤笑的母亲仇人有满腔的憎恨,而从那天开始就彻底改变的自己,也同样是他憎恨的对象──

「──最悲哀的是,即使做到这个地步,你还是无法替代克萝伊。」

恩里科最后突然平静地如此说道。这句话听在奥利佛耳里,比那些激动的挑衅还要残酷好几倍。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根本一点都不像』。即使勉强模仿了一部分的剑技──本人也绝对不会是这样。」

之所以会明白这点,是因为恩里科也认识本人。克萝伊•哈尔福德挥剑时的光辉和独一无二的美丽,都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难以忘怀。

只要比对过去的记忆,本尊与冒牌货的差距就会明显到可悲的程度。无论外表再怎么相似,即使那是直接从本人的魂魄模仿──眼前这个少年挥的剑也绝对不会和她一样。克萝伊•哈尔福德这道光已经坠落地面,这里只有外形相同的影子。

「不论是对付异端,与异界之『神』为敌,还是在最后的那晚与我们对峙的时候──她都从来没变过。照自己的感受欢笑、伤心、愤怒、同情,并将这些表现在剑上。她奔放的生活方式不会受到任何道理或魔道的限制,那才是克萝伊•哈尔福德之所以为克萝伊•哈尔福德的理由。她的剑里总是包含著『自由』。」

奥利佛也承认正是如此──任何高手都无法模仿母亲的剑风,因为那无疑是源自于她的人格。所有魔法师第一个舍弃的东西,只有她奇迹般的保留了下来。所以每个人都为她著迷,焦急地想变得和憧憬的她一样。就像自己现在这样。

「那是你的剑最缺乏的东西。不对,是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法获得的东西。因为你为了容纳克萝伊的魂魄,已经反覆否定自己无数次。不容许自己继续做自己,这对人类来说是最不自由的状况,也是离克萝伊的存在方式最远的事情!」

恩里科的话化为利刃深深刺进奥利佛的心里。少年的魂魄大喊:闭嘴,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早就知道了,而且比谁都清楚──!

「G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奥利佛准备在上空掉头砍向机械神,但就在回转的瞬间,他的身体被拉向下方。

「──唔?」

「──嗯?」

少年的身体因为出乎意料的力道往下掉,下一个瞬间,他像扫帚竞技的坠落者般被两只手臂确实地接住。

「恩里科老师,别再欺负我们的陛下了。」

等奥利佛回过神时,他已经被卡莉抱在怀里。即使如此,他还是继续挣扎著想要战斗。

「GA──A──!」

「好,稍微休息一下吧。冷静点,冷静点。」

卡莉抱紧少年安抚他。像这样近距离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全身惨不忍睹。血液不断从破裂的血管渗出,少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没被染红,刚才那些乱来的动作让全身的骨头多处骨折,并透过急遽的治疗扭曲地接在一起。短短不到两分钟的战斗,少年的身体已经濒临崩坏边缘。

「……嘎哈哈哈哈。真是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太兴奋了。」

恩里科看著那副惨状,略微自省地说道。面对过去的学生克萝伊•哈尔福德留下的痕迹,他也失去了冷静。老人在自觉到这点后恢复教师的语气,对底下的学生们宣告:

「保险起见,我先说我接受投降。反叛金伯利是这世界上最重的罪之一,但只要我向校长求情,应该能获得减刑,或许有几个人可以不用死。毕竟我也想回报各位至今的努力。」

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恩里科展现出宽容的一面。卡莉闻言,便对著遍体鳞伤的君主耳边问道:

「他是这么说的……怎么样,陛下?」

最后的决定权是掌握在他手上。面对这个问题──奥利佛不晓得第几次在心里回想起从母亲魂魄继承的记忆。

「……不如依靠其他世界的神还比较好……」

男子从嘴里挤出掺杂著自嘲的声音。他的身体到处都变成半透明的矿石,手臂甚至变成像石器的刀刃──但他已经无法挥舞那个武器,因为他腰部以下的部分早已被凄惨地打碎。

周围都是男子的同胞们看不出原形的尸体。克萝伊呆站在原地,看著这条连异界之神赐予的能力都被击溃的生命缓缓消逝。

「……什么魔法,什么魔法师啊。你们只是疯狂地在追求玩弄性命的方法吧……」

克萝伊沉默不语。回头检视事情的经过,就会发现她根本无法反驳这句讽刺。

兰国的魔法师们进行的咒术实验失败,让广范围的地区遭到污染,因为短期内无法解咒,导致超过数千名难民无处可去。他们只能在被严格隔离的地区内慢慢等死,最后剩下的手段就是向异界之神求助,成为异端──然后异端猎人就被派来「处分」他们。眼前的男子就是最后的生还者。

「……把我烧了吧……不过,一切都不会这样就结束……绝对……!」

男子最后留下这句预言。克萝伊后来持续被迫理解这句话的正确性。

「……求你放过我……」

不论是求饶的声音或怨恨的声音,她都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这些声音比强大魔兽的咆哮还要打击克萝伊的内心。

在自己家底下的隐藏房间里,一个女子颤抖地用瘦得像枯树枝般的双手抱著婴儿。克萝伊一看见这个景象就大致明白了状况──生活贫困者在四处流浪后加入了异端集团,这是其中一个典型的状况。

不论是好是坏,魔法社会都是将探求魔道这件事摆在最优先,其他俗事──例如社会福利的优先度总是相对较低。所以普通人中的贫困阶级必然经常身陷困境又不受理会,异端集团就是透过吸收这些「被舍弃的人们」扩大势力。

「……拜托你……至少放过这孩子就好……」

女子眼眶泛泪地抱著孩子靠近克萝伊──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伸出隐藏在背后的「第三只手」,横向挥出装在手臂前端的钩爪。

「……唔……」

为了避免像这样被突袭,不听任何求饶是异端猎人的铁则。克萝伊等人躲过疯狂乱挥的钩爪,但原本的包围也因此出现破绽。女人趁机跑向楼梯想要逃到地面,将那里当成最后的希望──

「──烧除净化!」

但那个希望在下一个瞬间被断绝。克萝伊的其中一个同僚用咒语击中女子的背,那对亲子瞬间就被火焰包围倒在楼梯上。在婴儿的响亮哭声当中,女子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扭动身躯,从火焰里瞪向魔法师们。她的眼里充满了憎恨。

「──不可原谅……!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啊啊啊啊!」

充满怨恨的哀嚎烙印在克萝伊的脑中,让她永远无法忘记这个景象。

「……你们,夺走的还不够多吗……」

濒死的哥布林长老看著自己的村落逐渐被烧毁,低喃著说道──对没有人权的亚人种的处置更加残酷,只要认定有「异端的嫌疑」,在确认事实前就烧掉整个村落的状况并不罕见。克萝伊本人十分厌恶这种习惯,但与她的心情和是否真的有异端无关,通常等她赶到现场时,那里早已开始互相残杀。

「……你们到底想怎样……?烧掉数不尽的性命……在成堆的尸体上建筑城市……」

克萝伊无法回答。她已经发现了。即使以异端猎人的身分不断战斗,之后也只会被迫面对更多与异端的战斗。

「……连心都烧掉后……还会剩下什么……」

哥布林留下这句话后就断气了,克萝伊握紧拳头想著──如果想终结这场战斗,必须做出更根本的改变。

「──在前线和许多人打过架后,我总算明白了。」

脑中的景象又换到另一个场景。那并非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记忆,而是奥利佛自己的回忆。

母亲的脸孔让他感到十分怀念。他还记得母亲平常不管说什么语气都十分轻快,只有那时候显得特别沉重。奥利佛觉得那应该是非常重要的话,所以认真侧耳倾听。

「那些异端也有重要的人,就像诺尔和艾德对我来说,是无可取代的家人和朋友一样。追根究柢,他们只是想要一个重要的人不会被践踏的世界而已。」

奥利佛没想到以稀世异端猎人闻名的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这番话非常符合她的风格。透过赌命战斗和对手互相了解──克萝伊•哈尔福德从以前就是用这种方式与人沟通。

「召唤其他世界的神明不过是实现愿望的手段,并非其目的。我们首先不能搞错这一点。」

奥利佛非常认真看待这句同时包含反省和教训意义的话。即使年幼的他精神尚未成熟,他还是努力想要正确地理解。克萝伊怜爱地看著他努力的模样,然后用力抱紧年幼的儿子。

「……诺尔,我教你一个我特别珍藏,能让世界变好的魔法吧。」

克萝伊对著儿子的耳边说道。即使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这句话最后还是决定了儿子的人生。

「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所有人都一点一点地变温柔,让这个世界稍微变得温柔一点──就不用再和异端战斗了。」

即使只是年幼时的模糊记忆,少年依然发自内心相信了那个魔法。

奥利佛一推开卡莉的手臂,身体就像紧绷的线突然断裂般,整个人跪倒在地。

他双手撑著地面,嘴里的血液宛如瀑布般持续流出。少年吐出的血掺杂著坏死剥落的肺部组织,在他底下染成一片红毯。

「诺尔──!」

在惊讶的同志们当中,只有夏侬发出惨叫。虽然持续治愈会增加对方的痛苦,但只要一中断就会立刻死亡。她从一开始就只剩下持续让弟弟受苦这个选项。

「……希……」

奥利佛在吐完血后说了一句话,但声音非常微弱,只有卡莉一个人听见了。

「……希望再也不会有人的内心……受到摧残……」

那是一句梦呓般的话。在充满了对仇敌和自己的憎恨的内心深处,在被粉碎了无数次的灵魂最根本的地方,只有这个誓言依然没有改变。

奥利佛是这么想的──就像眼前的老人和自己一样,魔法师们都背负著难以抹去的罪业。他们将许多生命当成燃料持续前进。除了亚人种和普通人以外,有时就连其他魔法师,或甚至自己的生命都不例外。

在魔法师统治的世界,生命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在探求魔道方面,心本来就是拿来践踏的存在。

所以他才会疯狂地渴望──要是这个世界能变得稍微温柔一点。

或许母亲就不会像那样死于非命。

或许父亲就不会那么痛苦。

或许就不用深深地伤害大姊。

或许就不用让大哥背负罪孽。

或许艾尔文•戈弗雷可以一直当个好学长,不用替任何人「送终」──

卡洛斯•惠特罗可以一直当他独一无二的好友,继续待在他身边──

奥菲莉亚•萨尔瓦多利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欢笑。

……或许,就连那个现在已经不存在,擅长逗人发笑的开朗少年也能当上喜剧演员,过著为许多人带来欢笑的生活。

他很清楚这一切都只是梦想,失去的事物已经回不来了。

不过,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他的内心还是希望能将这条性命用在那样的世界上。

少年说出自己的心情。他曾发誓要正确地继承母亲的理想,如同母亲过去的期望,奥利佛这个人就只有这点一直都没变。

「……让温柔的人……能够继续保持温柔……!」

卡莉眯起眼睛。同志们各自握紧自己的杖剑。

在这个瞬间,他们承认眼前的少年是值得自己奉献生命的君主。

「……嗯。我明白了,陛下。」

卡莉说完后,温柔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少年赌命争取来的两分钟里,他们也决定好了接下来的行动。

卡莉背对著一个认识最久的同志,对那个咒者说道:

「罗伯特,『你先上路吧』。」

这是个简单又冷淡的指示。正确地理解这句话的罗伯特露出苦笑。

「应、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说法吧。再、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丈夫。」

「吵死了,你这阴沉的家伙别抱怨了。我都帮你生三个孩子了。」

卡莉直截了当地回应,罗伯特一听便露出微笑。

「嗯──我真的很感谢你。」

这或许是他人生第一次讲话没有结巴,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

罗伯特和几名同志一同前进,格温在察觉他的意图后正想开口──

「之后就拜托你们了。我会让他露出破绽。」

卡莉打断格温,以轻松的语气说道。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对奥利佛补充道:

「……我家的老么没什么天分,当魔法师会有点辛苦呢。」

少年默默地听著,一字一句仔细刻在记忆里。他知道这是女子的遗言。

「如果你能打造出一个能让那孩子幸福生活的世界,我们会很开心。」

奥利佛用力点头。这是他能表达的最大诚意。卡莉看见后笑著说道:

「抱歉之前对你那么凶──再见了,陛下。」

说完后,她对前方的丈夫使了个眼色。罗伯特确认后,就和五名同伴一起笔直走向机械神。

这个看起来毫无胜算的举动,让恩里科从高处的驾驶舱大感疑惑地喊道:

「嗯……?是自暴自弃的舍命攻击吗?」

罗伯特等人瞄准脚的关节,用杖剑施放咒语。恩里科看著这些毫无威胁性的抵抗,对不愿投降的敌人们感到遗憾。

「像这样糟蹋性命,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从上空挥下的巨大手掌,一口气压扁了包含罗伯特在内的六人。那幅景象让奥利佛倒抽了一口气──但只有卡莉露出无畏的笑容。

「──才没有糟蹋呢。一个人都没有。」

她才刚说完,压扁罗伯特等人的巨大手掌就开始震动。那股震动传播到手掌,接著逐渐传播到手臂。恩里科纳闷地想要举起手臂,并在发现做不到后睁大了眼睛。

「罗伯特──咒者死的时候才是大展身手的时候吧。」

下一个瞬间,机械神将右手挥向自己的头部。刚铁装甲激烈碰撞,强烈的冲击让驾驶舱夸张地晃动,恩里科靠直觉掌握了自己陷入的状况。

「这……这是……!」

以罗伯特为首,刚才被杀害的六人全是咒者。即使不及瓦蒂亚•穆维兹卡米利,他们身上也储存了不少诅咒。因此基于诅咒守恒定律,他们身上的诅咒全都流进了机械神。

机械神原本就是透过被当成燃料的生命产生的诅咒运作。新流进来的大量诅咒和原本就存在于内部的诅咒会合,然后被罗伯特等人生前的明确意志赋予了方向。简单来讲──就是杀死憎恨的对象(恩里科)。

「嗯唔唔唔唔唔!」

结果右手的操控权彻底被诅咒抢走,让机械神的驾驶舱持续被自己的手臂攻击。虽然可以用还能自由行动的左手制止,但右手抢先用手掌握紧头部,发射刚才烧光翼龙的紫色光线。

「唔喔喔喔喔喔!」

机械神的头部逐渐熔解,就连驾驶舱内部也开始变热,恩里科拚命用还能操纵的左手制止,强硬地抓住右手手腕将其拉开,然后全力压制仍在挣扎的右手。

「不愧是我的老公。」

卡莉和其他两名同志趁机械神无法使用双手时,乘著扫帚降落在驾驶舱的正上方。头部的装甲先是因为打击而凹陷,然后又被光线熔解。他们将杖剑对准那里,毫不犹豫地开口咏唱:

「「「献上此命,无论障壁几重,爆裂吧,贯穿吧。」」」

施展超越极限的四节魔法后,「他们的身体也跟著当场炸裂」。他们直到丧命前都一直努力控制咒语,将冲击全凝聚在同一个地方。原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驾驶舱装甲又被破坏得更严重了。

「嘎哈──嘎哈哈哈哈哈,可惜!这点程度还无法破坏驾驶舱的装甲──」

恩里科夸耀著剩下的防壁。下一个瞬间,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件被染成深褐色的长袍。

「──斩断吧。」

剩下的头部装甲被足以斩断刚铁的切断咒语砍出一个三角形的洞。肩膀以下的左手被砍断的恩里科立刻启动紧急逃脱装置,连同座椅一起飞到空中,再用减速咒语著地。

「……干得漂亮。」

被泰蕾莎砍中的侧腹,以及刚才被奥利佛砍断的左手。即使两道伤口不断流出鲜血,老人仍低声称赞对手。在他的背后,机械神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AAAAAAAAAAAAAAAA!」

少年没有给老人喘息的机会,骑著扫帚从空中来袭。幸存的同志们也立刻冲了过来。恩里科勉强抵挡连续不断的咒语攻击,即使身边已经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魔像,他仍苦笑著说道:

「无路可逃啦。嘎哈哈哈,这也是理所当然──」

所有的异端打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会变成魔法师们最优先抹杀的对象。

因此他们如果想要活下来,首先就是不能被魔法师看穿自己是异端,换句话说就是要隐藏自己的信仰。

不过这件事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虽然异界之神会授予自己的信徒各种恩宠,但也无一例外地会要求他们遵守严格的誓约作为代价。如果想继续当信徒,生活中就必须遵守固定的规范。虽然视信仰的「神明」而定,可能会有很多种规范──但共通点就是难以彻底隐藏自己的气息。

例如,庭院里经常出现陌生的树木。

例如,居民的饮食习惯非常奇特。

例如,会定期在深夜到黎明的期间举办聚会。

如果从一开始就有好好注意,或许就能察觉徵兆。

「……嗯……?」

少年首先目睹的异变,是骑著扫帚前进的方向冒出了黑烟。

他一开始以为是农夫在烧东西,但愈靠近城镇就觉得愈不可能。因为烟实在是太多了。

少年担心可能是火灾,一口气加快了扫帚的速度。秋天刚过,前阵子才下了今年第一场雪。随著速度逐渐提升,暴露在冷空气中的脸颊开始感到刺痛。吐出来的气息也在嘴边留下白色的雾。

他担心地想著普通人实在太不会用火了。因为不会使用魔法,所以无法轻易灭火,而且只要稍微吸入浓烟就会马上死掉。少年很担心诺薇米。万一真的发生火灾,而且诺薇米也被卷入,自己必须立刻去救她。

如果只是普通的火灾倒还好。

等他抵达上空时,整座城镇已经有八成陷入火海。

「……咦……?」

少年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就这样愣了几秒。

城里各处都窜出数不清的火舌。火焰的红光和黑烟混合在一起遮蔽视线,当中不断传出怒吼和惨叫,偶尔还能看见好像有人影在晃动。愈靠近城镇中心,火势就愈强烈,已经有超过一半的建筑物都倒塌了。

这绝对不可能是火灾造成的。空气乾燥的冬天容易发生火灾,所以正常的城镇都会做好防止火势延烧的措施。先不管这座城镇是否正常,只要是有一定宽度的道路就能阻挡火势,何况居民们不可能对火灾毫无反应。如果来得及就会洒水,再不然也会破坏住宅,不可能让状况变得这么严重。

少年这时候还无法想像有什么原因会让他们无法这么做。他事后才知道──这座城镇大部分的居民都是异端,以及内部的居民因为无法公开的信仰产生对立。一部分主张应该要脱离信仰的居民采取了激烈行动,接连对位于城镇各处的「神木」放火。以此为开端,居民们分成两派开始抗争,然后──这个行为引来了货真价实的「神罚」。

「──啊──哇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回过神后,立刻急速下降。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热气灼烧他的全身,但他根本无暇在意。少年摒住呼吸突破浓烟,飞向少女一家人住的地方。

「诺薇米,你在哪里?你在里面吗?听到的话就回答我!」

虽然这里也失火了,但至少建筑物还没有崩塌。少年围绕著这栋三层楼建筑飞行,同时不断呼喊少女的名字,集中精神寻找她的气息。最后他的耳朵捕捉到微弱的声响。

「在那里!」

他立刻找出声音的方向,冲进三楼的其中一扇窗户。少年直接冲破铁窗入侵屋内,在撞上墙壁前自己放开扫帚于地上滚了几圈。即使全身都撞到了不少家具,他还是顾不得疼痛立刻起身环视周围,冲向传出激烈声响的隔壁房间。他寻找的对象就在那里。诺薇米靠在墙上,惊讶地看向突然现身的少年。

「诺薇米,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恩里科,不可以过来!快点逃!」

少年此刻才终于听清楚她一直在喊什么。少女紧张的声音让他瞬间停下脚步,一道沉重的攻击划破他眼前的空气。少年惊讶地退了几步,然后看见刚才袭击自己的东西。一个由看不出是树根还是藤蔓的植物密集缠绕在一起的奇妙物体站在那里,而且看起来像是扭曲的人型。

「哇啊?你……你是什么东西?魔兽吗?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感觉到危险的少年将手里的白杖对准敌人。

「别过来!不、不然我就攻击喽!」

他大喊著威胁对方,但「那个」完全不在意对准自己的白杖继续行动。眼见对方举起了一团宛如棍棒的藤蔓,少年也没办法再继续犹豫了。

「可恶──烈火燃烧!」

少年跳向后方躲避攻击,同时放出咒语。出乎意料的猛烈火势瞬间包住了和一般成人差不多大的「那个」。「那个」即使全身逐渐炭化也没有发出惨叫或痛苦挣扎,最后静静地往前倒下不再动弹。确认那东西再也不会动后,少年擦掉额头的汗水,转向少女说道:

「……诺薇米,我们快逃吧!你可以坐我的扫帚后面!放心吧,我的技术有稍微进步──」

「『爸爸』!」

少女打断他的话,让少年瞬间僵住。

「…………咦?」

僵住的少年脚边躺著一个人类大小的焦炭,诺薇米径直冲向那里,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应该还很烫的人型物体──但她碰到的地方立刻化为灰烬崩坏。少女停止动作,在沉默了几秒后缓缓转向少年。

「……爸爸……被烧掉了……」

少女哭著露出僵硬的笑容。她很伤心,但还是想笑,所以才会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一道泪水沿著脸颊落下,滴在灰烬上发出「滋」的声音蒸发。

呆站在原地的少年甚至忘了呼吸,但还是逐渐理解状况。逐渐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烧了什么。他在快要获得答案前勉强中断思考,本能告诉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

「──必、必须快点逃跑。」

他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

少女默默和少年对望,接著突然按住胸口蹲下。

「……呃……啊……呜……!」

「诺薇米?你怎么了,诺薇米!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少年慌张地将手伸向少女,下一个瞬间,他的上半身大幅后仰。

「…………?」

少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鼻子好像热热的。温暖的液体立刻从嘴巴里流了出来,在舌头上留下铁的味道。他反射性地用手背擦脸,发现上面沾著红色的鲜血。

「……恩里科……你快逃……」

少年慢了一拍才察觉自己的脸被打了,在他的面前,诺薇米以僵硬的动作起身。她的手脚弯曲成奇怪的角度,彷佛正在被一个不熟练的人偶师用线操纵。

「……不对……不是我做的……我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

在诺薇米大喊时,少年察觉她的身体出现决定性的异常。无数像树根的物体穿破她的皮肤和衣服,迅速包住全身。现在树根的密度还不高,但这个状况和刚才被他烧掉的物体实在太像了。

少年立刻理解一件事──「她被某种东西寄生了」。

「──我──」

视野开始变得狭窄,背部冷汗直流,四肢的感觉也逐渐远去。少年勉强按捺住想要吶喊的冲动,断断续续地对逐渐变得不是人类的诺薇米说道:

「──我会救你。我现在就救你。我马上──马上就会想出方法。」

「……恩、里科……」

「我绝对会想出方法!我是魔法师,这点程度的问题只要挥一下魔杖就能解决!」

少年像是要盖过心里的丧气话般大喊,再次举起白杖。他凝视踩著摇摇晃晃脚步靠近的诺薇米,拚命思考──总而言之,必须先封住她的行动。

「对不起,我先让你睡著!陷入沉睡!」

少年先道歉后,朝少女头部放出魔法。这是将疼痛和伤口都压抑在最低限度的麻痹咒语。对方甚至没有做出闪躲的动作,直接被咒语击中──但少女下一个瞬间就冲了过来。即使遭到突袭,少年还是惊险地跳到旁边闪躲。

「──没用?那、那换这个──全身麻痹!」

少年立刻改为施展麻痹咒语,这次的魔法直接命中胸口中央,让少女的身体稍微摇晃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倒下。看见对手踩著与刚才一样的步伐逼近自己,少年心里变得愈来愈焦急。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效果?为什么,为什么……!」

在那之后,少年依然不断尝试各种想得到的手段试图限制少女的行动,但每种让她失去意识的方法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再也无法继续依靠稳健的手段,只能将白杖换成杖剑采取强硬的作法。先用电击咒语或冻结咒语攻击四肢,等对方动作变迟钝再靠近切除表面的树根,或是避开要害将杖剑刺进体内直接咏唱咒语。他甚至试著施展治愈咒语,想要强化少女的免疫作用。包含让对方感到痛苦的手段在内,他拚命尝试了各式各样的方法。

「……烧……」

这些行动全都以失败告终。少年再也想不出其他方法,只能呆站在原地,这时候诺薇米发出彷佛随时都会消失的微弱声音。他一看向少女的嘴角,她就再次重复相同的话:

「……烧了我,恩里科……」

少年听见这句话时,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

「……你、你在说什么……」

「……拜托你……我已经没救了……」

少女以沙哑的声音继续恳求。再过不久,她将连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

「……不只是身体……我的思考……也开始变奇怪了……我开始想把某种东西植入你的体内……而且这股冲动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变强……我的想法逐渐被赶到角落……」

异形树根已经侵蚀到诺薇米的内心,两人能像这样对话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少女在察觉这件事后,恳切地拜托少年。

「……烧了我……像烧掉爸爸那样……你是魔法师……应该办得到吧……」

少年拚命摇头拒绝,像是在说只有这个要求他无法答应。

「……拜托你……恩里科,拜托你……」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少女原本被冻结咒语冻住的右手转向了不可能的方向。双脚也一样发出可怕的声音开始动了起来。是布满体内的树根在勉强身体行动。少年一脸悲痛地举起杖剑,诺薇米勉强挤出声音说道:

「……我不想,变成……不会笑的东西……」

「────唔!」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少年在感到绝望的同时明白了一件事──诺薇米的心与人格正逐渐消失,而自己根本无法拯救她。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完成她最后的愿望,并将一切看到最后。

趁她还是人的时候。

「……谢谢你……」

经过了漫长的苦恼,已经没有其他选项的少年用颤抖的手刺出杖剑──诺薇米抱著感谢的心情接下这一剑。

「……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少年无法直视对方的脸,只能低著头询问。诺薇米看著不断滴落少年脚边的泪珠,用尽最后的力气扬起嘴角。

「……把头抬起来……」

在少女的恳求下,少年抬起沾满泪水的脸颊──然后看见一道笑容。那确确实实是诺薇米的笑容。他每次来这座城镇都是为了那个笑容,只要看见那个笑容就能让他觉得心里充满温暖。

「……恩里科,你要笑著活下去……连同我的份一起……」

他点头回应。爱哭鬼少年在这个瞬间死去。

「──烧除净化。」

葬送的火焰瞬间包住少女的身体烧尽一切。包含侵蚀她身体的东西、痛苦、笑容,以及和少年共度的那些温暖时光。

少女的身体不到十秒就开始失去原形,不过在那之后,诺薇米的遗体仍持续在同一个地方剧烈燃烧。少年的脸庞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气,在火焰的热气与光辉的吸引下,他走向那里。

「……啊……」

他无法移开视线。诺薇米的生命燃烧的样子实在太过美丽。

少年心想──之所以能烧得这么漂亮,一定是因为她的内心非常美丽;这股热度之所以能让人如此感动,一定是因为她是个非常温暖的人。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啊啊,这是多么讽刺。

没想到这么适合拿来烧的东西,其实就近在身边。

「……哈……哈、哈……」

这样一定能让任何东西动起来。只要使用燃烧生命的力量,不管再怎么大的装置都能运作。

发誓吧。等那个时刻到来,自己绝对不会犹豫,绝对不会再哭著拒绝。

因为──他早已亲手烧掉最重要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样的柴薪,都笑著丢进火堆吧。毕竟他已经答应过少女,要连同她的份一起笑著活下去。

「……嘎哈哈……嘎哈哈哈哈哈……──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觉得那天的火焰一直持续在自己心里燃烧。

「──嘎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一挥杖剑,攻击距离内的三名同志就脖子喷著血倒下。追击的咒语就连这个时刻也没放松,但恩里科用少了一条手臂的身体全数躲开,甚至在闪躲的同时还用咒语收拾了一个人。同志们瞬间不知该如何进攻。明明肩膀和侧腹都受了重伤,老人的动作别说是变迟钝了,甚至还益发犀利起来。

「你们以为现在就能击败我吗?以为有办法杀掉失去了魔像和一只手臂的我吗?嘎哈哈哈哈!天真,太天真了──!我可是恩里科•佛杰里,你们这样未免太小看我了!」

恩里科强硬地如此断言。在战斗的期间,镜框扭曲变形的眼镜早已掉在地上,底下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彷佛里面燃烧著绝对不会熄灭的火焰。

「放心吧,诺薇米!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你教过我!糖果等于笑容!笑容等于无敌!所以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老人的魄力丝毫不减。面对这股压力,奥利佛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很强。即使失去了魔像、一只手臂、大量的魔力与鲜血,以及作为魔道建筑者的所有优势,他依然很强。比起才能和技术,更惊人的还是那个就算陷入困境也毫不动摇的态度。即使面对现在这个最终局面,他依然完全不觉得自己会输。

这就是恩里科•佛杰里。仅用一代的时间就让魔道工学的历史前进了百年的大魔法师。奥利佛的心里涌出一股接近感动的敬畏,甚至在那矮小的身躯上看见了高耸入天的高墙幻影。

「──不。」

但即使如此──

距离不断缩短,敌我双方也愈来愈靠近。如果恩里科还有魔像,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进入杖剑的攻击范围,他正被迫和同志们正面交锋,奥利佛也跟著前往那里。少年先做出从空中用咒语攻击的假动作,再直接跳下扫帚,于著地的同时向前冲刺。

「嘎哈哈哈!要用冒牌的剑术来对付我吗?」

恩里科一察觉奥利佛试图接近,就以准备万全的姿态摆出中段的架势迎击。他对自己累积的实力抱持绝对的自信,所以心里只有在迎击的同时砍倒少年这个念头。

在激烈冲突之前,奥利佛稍微抬起杖剑的尖端。在少年踏出最后一步的同时,双方进入了一步一杖的距离,接下来一定会有一方被砍中。

──老人只有一个失算。

不管是借来的、保管的、冒牌的,还是伪造的都无所谓,就算和本尊完全不像。

在这个距离,只有少年握有「绝对」。

「──唔──」

所有未来同时排列在眼前,少年挑选了一个结局后,时间轴的激流就将他冲向未来。

他排除了数不清的落败可能性,抓住了一根线。

累积许多无法偿还的牺牲后,他走上了一条沾满鲜血的道路。

在那条路的前方,在他持续追求的场所,在少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抵达的现在。

──第四魔剑•「横渡奈落之丝」。

万中选一的一剑克服了所有障碍,贯穿老人的心脏。

「──嘎、哈!」

笑声戛然而止。恩里科的手臂失去力气,杖剑从他的指尖滑落。

杖剑落地后响起的尖锐声响,轻轻宣告这场漫长死斗的落幕。

战斗已经结束。翼龙们逃跑后就没再回来。短暂的宁静降临第五层的峡谷。

「……被抓到构造上的弱点了……」

奥利佛俯瞰地面。仰躺在那里的恩里科低声说道:

「在设计上……机械神针对诅咒侵蚀的对策确实有所不足。因为那终究是用来对抗异界之神的武器,没有预定要拿来与人类的魔法师战斗……至少要是魔力的填充率够高,就能防止被夺走操纵权了……」

「…………」

「……话虽如此,这些都只是藉口。毕竟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用诅咒当燃料的风险,是我自己太大意才会被人戳到痛处,只能说看穿这个弱点并有效利用的Mr.罗伯特等人的战术运用得非常漂亮。哎呀……这群学生真是了不起。」

恩里科开口称赞已经死去的学生,奥利佛在这时候打断他。

「……你就没有其他话想说吗?」

少年以冰冷的声音确认。恩里科用剩下的那只手从怀里掏出棒棒糖递给对方。

「……要用甜甜的糖果庆祝胜利吗……」

奥利佛立刻拍掉递给自己的糖果,用杖剑对准濒死的仇敌。

「压扁吧。」

然后开始进行拷问。剧烈的疼痛折磨著老人,那是少年的母亲曾经历过的痛苦──不过即使如此,老人仍继续发出疯狂的笑声。

「嘎──嘎哈哈哈哈哈!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不准笑!」

连续不断的笑声彻底激怒了奥利佛,让他将脸上的面具摔向地面。恩里科在首次看见他的真面目后,眯起了眼睛。

「……Mr.霍恩,原来是你啊。」

奥利佛准备继续施展剧痛咒语,但格温立刻抱住少年阻止他。

「别再用咒语了!至少交给我来……!」

「大哥,放开我!」

奥利佛立刻想要甩开对方,但格温瞬间换成恳求的语气。

「拜托你,诺尔……不管是你,还是夏侬,都已经到极限了……!」

「……咦?」

奥利佛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立刻转身看向背后。夏侬右手拿著白杖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没错──只要少年继续用即将崩溃的身体施展魔法,她就必须跟著施展治愈咒语继续让弟弟受苦。

奥利佛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恩里科从底下看著他的脸,低声问道:

「……你和克萝伊……有血缘关系吗?」

「……她是我的母亲。」

奥利佛握紧拳头,勉强挤出这个回答。老人一听就露出寂寞的笑容。

「原来如此……果然一点都不像,不像到令人悲伤的程度。」

「……唔……!」

少年一时无法反驳,只能用力咬紧牙关。因为他知道老人并不是在挑衅,只是坦率说出自己的印象。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老人说的没错。

格温按著少年的右手往前踏出一步,代替遍体鳞伤的弟弟将杖剑对准恩里科。沉默了几秒后,奥利佛勉强接受大哥的体贴。

「回答完接下来的问题后,你就可以死了……为什么要对母亲做出那种事?」

奥利佛说出决定要在最后询问的事情,恩里科露出苦笑。

「事到如今还需要问吗……以你的立场,应该不可能不知道她打算对这个世界做什么吧。」

这个预料之内的回答,让少年咬紧牙关。

「母亲想要完成和祖种的约定这件事,真的就这么让你们看不顺眼吗……还有除了你们承认的『人类』以外,她还想连其他亚人种与异端一起拯救这件事。」

「不,我觉得这很符合她的风格。我无法想像不这么做的克萝伊。但她的意见与我们相左,也没有妥协的空间。而且她又是个伟大的人──伟大到真的有可能改变世界……这就是杀她的唯一理由。」

恩里科流畅地回答,但奥利佛激动地摇头否定这个说法。

「……退一百步……不对,就算退一千步!」

「……嗯?」

「因为思想上的对立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阶段,所以先发制人背叛母亲并杀了她──!如果只是这样,那还不至于完全无法理解!即使绝对无法接受,至少勉强能够理解……!」

少年至今一直在反覆思考母亲为何会遭遇那种事,并为了寻找一个合理的说明不断搜集情报。如果不这么做,他的内心只会持续饱受憎恨煎熬──不过无论他进行多详细的调查,或是明白了仇人们的立场和思想,都还是会剩下一个严厉的事实。

「不过──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折磨她?为什么不只是杀了她,还要七个人一起拷问母亲并夺取她的魂魄!这种事究竟有何道理可言!」

奥利佛发出怒吼。他们并非单纯杀害母亲,而是将她折磨致死。被最信任的朋友从背后贯穿胸口,在无法抵抗的状态下受尽折磨。这一切他全都知道。藉由魂魄融合流入脑中的克萝伊•哈尔福德的记忆与经验并不完全,但确实包含了她死前经历的那些痛苦。

恩里科试图看穿隐藏在少年激情背后的本质。即使死期将至,他仍毫不动摇地冷静观察。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那股憎恨的核心啊……并非是因为母亲被杀,而是因为她的人格被践踏。」

「回答我!如果你们没那么做,我还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不至于用这种丑恶的方式玷污母亲的剑技!」

奥利佛忍不住想起母亲曾经说过──面对不合理的事情可以生气,但憎恨必须有所节制,不然迟早会变成侵蚀自己的剧毒。原谅别人其实就是在拯救自己的内心。

「我或许办得到──我或许能在最后原谅你们……!」

再也无法忍耐的泪水沿著少年的脸颊落下──愈是去思考母亲的遗憾,愈是憎恨那些践踏她尊严的魔人,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愈偏离母亲期望的形式。他从很久以前就比任何人都清楚,用憎恨污染从母亲的灵魂学来的剑技是多大的罪孽。

即使如此,他还是决定要这么做。决定要为了她本来能够实现的未来继续前进。

「……你真的很讨厌自己呢……」

恩里科也看见了。对母亲的敬爱、对仇人的憎恨、对自己的绝望以及责任带来的沉重压力──少年的内心被这些事物激烈地挤压,并背负著数不清的纠结和矛盾,甚至让人觉得他的心还没碎裂是个奇迹。

老人觉得这样的强悍极为讽刺。因为这个少年之所以能够承受魂魄融合带来的痛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极度憎恨自己。少年主动希望能够反覆地否定和粉碎自己,将这当成理所当然的惩罚。

「我也很想给你一个答案,但可惜没办法。我并不是在装模作样──而是真的没有答案。」

奥利佛像是要用眼神射杀对方般,瞪向说出这句话的老人。即使如此,恩里科仍继续平淡地说道:

「折磨克萝伊,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在践踏神像一样。将她这颗星星击坠、亵渎、践踏后,用这个罪孽当成团结的证明。魔法师也有罪恶感,特别是在将伟大的灵魂丢进火堆里时。因为那个人原本能够成就的伟业和能够实现的光辉未来,都将化为已经丧失的可能性重重压在我们的肩膀上。」

「…………」

「必须做出足以填补那个损失的成果,这可以说是魔法师背负的责任……即使绝对无法办到也一样。」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奥利佛仔细思索对方的回答,继续问道:

「……你的意思是那些拷问并非手段或兴趣,而是为了拥有共同的体验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认知,其他人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回答。就连我也无法明白他们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恩里科耸肩回答,然后凝视著少年说道:

「不过──你追求的答案应该不是这么暧昧的东西吧。」

「…………」

「既然如此,你该询问的对象就不是我──而是艾丝梅拉达。她才是最早提议要拷问克萝伊并夺取她魂魄的人。至于为何要这么做,这世界上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答案。」

老人告诉少年该去哪里找答案后,自己也对这个内容苦笑。

「嘎哈哈哈哈哈……不过想从现在的她那里问出真心话,应该非常困难吧……」

即使继续问下去,老人也不会再回答了。察觉这点的少年将杖剑抵在对方身上。从逐渐衰弱的呼吸,也能看出他原本就活不久了。

「要结束了吗……最后让我给你一个忠告。」

「你以为我会让你有机会开口吗?」

「还是听一下吧。这也是为了你好。」

恩里科突然加强语气说道。奥利佛从他的眼神感觉到某种不容忽视的事物,稍微延后对方的死期。

「我想你早就知道了。如今挑战金伯利的魔女,就等于向整个魔法界掀起反旗。不对──已经等于是在挑战这个世界的构造了。」

「…………」

「如果是克萝伊,或许有机会办到。这点我不否认。所以我们才会害怕她。不过──你有办法做到相同的事吗?」

奥利佛陷入沉默。面对这个沉默的回答,老人静静地提出比喻。

「假设有个随处可见的陶器,以及从最精致的艺术品融出的一半黄金。你挥下铁锤粉碎陶器,再收集那些碎片用黄金拼接起来。然后继续粉碎、拼接、粉碎、拼接……你与克萝伊的魂魄融合,其实就是在反覆做这样的事情。」

「…………」

「这种自残行为不论重复多少次,都无法让你成为金器。就跟粗制滥造的合成兽一样。即使你继续追逐克萝伊的影子,焦急地将手伸向那道光辉,也只会逐渐对不断远离她的自己感到绝望。」

奥利佛没有开口否定,甚至没有感到任何不悦。他的心里早就清楚明白这些事情,所以内心毫无感动。

「因此,你能做的最好的选择,就是彻底改变生活方式。不管是忘记一切搬到边境生活,加入民间的人权派朴实地活动,还是过著照顾普通人的生活都好。这些才是符合你原本资质的生活方式……你做得够多了吧。不只是达瑞斯,就连我都被你打倒了。你已经非常努力了。克萝伊一定也会夸奖你吧。」

奥利佛继续保持沉默,甚至不需要开口拒绝。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回头,更何况是牺牲了众多性命的现在。

「……不过,假设你无法选择这条路……」

濒死的老人继续用剩余的生命提出忠告。

「……那就期待至少能在这条苦难之路的前方……有新的邂逅吧。并非用来代替克萝伊,而是只属于你的……」

恩里科说到这里就咳出一口鲜血。在少年的注视下,他又接连咳了好几次。

「……嘎哈哈,真是遗憾……看来话只能说到这里了……」

在领悟了这点的同时──老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颤抖的右手伸进怀里摸索。

「……啊啊……糖果吃完了……」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让他发出非常寂寞的声音。

「……去糖果店阿姨那里买吧……这次要吃什么口味……」

眼神逐渐失去光辉的恩里科,用童稚的语气低喃。奥利佛垂下手中的杖剑,默默听著。他甚至忘了给老人最后一击。

「……我啊……最喜欢樱桃口味了……因为和你的脸颊颜色一样……」

恩里科回忆著遥远过去的夕阳,害羞地说道。

对重要的某人说出最后的这句话后──老人彻底断气了。

格温跪在地上摸了几下尸体。做完最后的确认后,他将脸转向弟弟,静静摇头。

「…………结束了,诺尔。」

奥利佛默默站著,接受了这个事实。无论是胜利的喜悦还是痛快的欢呼──在他的心里早已找不到任何东西。

──动员战力三十二名。战场,迷宫第四层及第五层。

战术目标达成。成功杀害恩里科•佛杰里。

作战中的战死者,十一名同志。

这就是──在他的期望下执行的第二次复仇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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