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由某个特定的人提出,而是剑花团的所有人都感到同样的必要,驱使他们聚集在了秘密基地的客厅里。
“……大家都到齐了吧。”
见全员集合,奥利佛先开口。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每人一份的红茶,用以续杯的茶壶也等间距地放置在三个地方。这些都是考虑到长时间会议而做的准备,但桌子上却没有任何佐茶的点心。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该把嘴变甜的话题。有必要的时候,不论多么苦涩的话语都必须说出来才行。
“慢一点也无所谓,卡蒂,说给我们听吧。你是抱着什么想法走向那个柱精的?另外,触摸它……你是想得到什么?”
“……嗯。”
卡蒂重重点头,深呼吸一次,然后依次看向围坐在桌边的五人。她和每一个人都稳稳地对上视线后,平静地垂下目光。
“首先——抱歉让大家担心了。我明白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不过还是先让我道歉吧。”
沉重的道歉冲口而出。奥利佛等人从中感到了明确地诚意,但依旧默默不语。若是只要接受她的心意和这句话、所有人依次拥抱她就能结束了的话——那该有多么简单。
“卡蒂,我们都已经不生气了。……现在想要讨论的是进一步的事情。今后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保护好你。为此,首先必须详细了解你的心境才行。”
雪拉柔和地催促她继续。卡蒂点点头,选词择句后静静开始说。
“……从以前开始,我有的时候就会突然打开开关。”
——魔法师的普遍倾向中,有一条便是“吃得比普通人更多”。这是从生态中可以单纯推导出的必然结果。为了在体内生产和运用魔力,需要大量能量。
魔力量越多的人这方面的倾向就越显著,除此以外,还会存在“身体需要大量营养的时期”。其中首推的便是成长期。这个时期会形成身为魔法师的“容器”,特别需要摄取足够的营养。金伯利学生在低年级期间也还在此范围内,校内的饮食会几乎无限制地供给也是因为这个切实的原因。
时期更早一些的幼年期也一样。拥有魔法素养的孩子普遍都食欲旺盛,如果不是的话,甚至有人会极端地说:“即使用填鸭式的方法也要让孩子吃下去。”不只是分量,还必须要注意营养元素的质量,特别是肉食的重要性广为人知。除了精灵等很少一部分例外——简单地说,单靠蔬菜、豆子和水无法养育出优秀的魔法师。
另一方面,人权派里有一部分人根深蒂固地主张素食主义。这其中固然有爱护动物的一面,但更加本质的,是为了反抗旧有的“为了探究魔道而无限制消耗生命”的生活方式。作为他们运动的一环,旨在从根本上改变人们在利用不限于人类和亚人种的所有生命时的心态。
当然,他们的姿态在多数时候都是切实且认真的,但是几乎没有魔法师基于同样的原因要求自己的孩子吃素。尝试改变人们的意识固然重要,“但同时”,如果自己的孩子不能成长为优秀的魔法师,他们也会为难。因为弱小的魔法师无法期待做出重大的成果,在未来也无法驱动更多的人。
“——哇,是肉丸子!我开动了!”
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在养育自己孩子的时候,卡蒂·奥托的父母也选择了同样的道路。
他们曾经以“不食活物”为理想日夜研究并发起运动,有着近乎危险的激情,但反过来,他们很快便下定决心不让女儿继承这些。这其中有营养问题的因素,他们自己过去梦想破灭的事实当然也有影响。不过最重要的是:尊重个人的自主选择。在这方面,他们毫无疑问是人权派。
一个魔道的挫折,有时会讽刺地为参与其中的魔法师的人生带去自由。卡蒂正是如此。奥托的魔道在她父母那一代做出了许多放弃,因此她作为魔法师要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东西非常少。父母对这个事实虽然说不上是完全不在意,但也认可了。他们盼望女儿能从没有负担的立场上轻装出发,耐心地摸索新的道路。
他们是好父母。作为魔法师的父母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最先背离的,是女儿一方。
“——爸爸,妈妈。帮我治好。”
那是卡蒂刚满五岁的一天,她在好朋友巨魔帕托的陪伴下,两手占满鲜血地跑过来。她的父母看到后大惊失色。
“什——出了什么事,卡蒂!”“你这伤是……!”
两人跑到哭哭啼啼的卡蒂身边为她施展治愈。他们不禁看向帕托需求解释,但不会说话的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少女自己口齿不清地说了起来。
“特波他,被欺负了,我就阻止。然后,赫琉就生气了。”
父母听了以后理解了事情的经过:少女说的是饲养在奥托家广阔庭院里的魔犬的名字。魔法师在繁殖魔犬时,总会产生一定数量的“没法拿去卖”的个体,他们从各种地方收养了这些魔犬,并保护了起来。
这些魔犬们虽然平时能和卡蒂友好相处,但根据他们的生态特点,必定会产生“种群中的地位顺序”。地位较低的个体经常会受到其他同伴的粗鲁对待。卡蒂看不下去,介入到魔犬们之间,便是这次受伤的原因。
普通的咬伤转眼间就能治愈。卡蒂看着父母仔细处置后完全治好了的手,满脸笑容地转身。
“谢谢妈妈。——那我走了!”
“咦?!”“卡蒂等等!你要去哪——”
“去赫琉那里!他们还没和好呢!”
少女没等他们阻止便跑了出去,父母和帕托慌忙追了上去。刚才自己被咬出血的事实,已经完全飞出了卡蒂的脑海。
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无数次,有时还会在少女心中刻下魔法也治不好的伤痕。
“——爸爸!妈妈!快看这个!”
父母在客厅写信的时候,卡蒂双手捧着一个小东西,大惊失色地跑来。她蓬松的卷发上沾满羽毛乱成一团,从脸到肩膀上布满了像是小爪子抓挠出的无数伤痕。父母立刻站起身拔出魔杖。
“卡蒂,出什么事了?”“冷静。我这就帮你处理——”
“不是那边!治疗这孩子!他从蓑鸽(coatdove)巢里掉出来,一动不动了!因为动弹不得,差点被蛇吃掉了……!”
少女打断关心她的声音,主张自己的意图。低头看到无力地躺在卡蒂手中的雏鸟的时候,她的父母同时皱起了眉头。
“……赝作鸟(conbird)的拟态雏……”
父亲自言自语,母亲弯下膝盖,和自己幼小的孩子视线齐平。她慎重地挑选词句,轻柔地对女儿说:
“……卡蒂。很遗憾,我不能治疗这孩子。就这样看着他离去吧。”
“?!为什么?!这孩子还是个小宝宝啊!”
“冷静听我说,卡蒂。你不是在咱们家的院子里,而是在外面的蓑鸽巢下发现他掉在地上的吧?可是,这孩子不是蓑鸽真正的孩子。是赝作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用一种叫做托卵的方式,让其他生物替自己抚养孩子。”
“……?托卵……?”
“将自己的卵混进别的鸟的巢里,孵出的雏鸟装成是那种生物成长。如果顺利的话就能长大,但有时也会失败被发现。这孩子大概也是……”
接着解释的父亲语句含糊。……此时经过已经明了了。卡蒂发现的拟态雏,是蓑鸽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从巢里踢下去的。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轮到这只雏鸟将巢里它真正的孩子们踢下去。为了让自己获得更多饵料。
“我们可以喂养他让他活下去。但是这是非常不自然的形式,不应当轻易做出这种事。虽然真的很难解释其中的原因……对了,比方说。他生下的孩子,又会将巢里其他的亲生孩子们踢下去……”
母亲的话令卡蒂惊愕地呆立。这是年幼地她第一次直面这个真相。那就是:所有生命都是在和其他生命相互争夺中生存的。
她无法轻易点头。在手中颤抖的这个小生命应当被舍弃,让它活下去是错误的。她无法接受这个道理。所以她摇头。她用她的小脑袋拼命思考解决方法,说了出来。
“我——我会好好劝说他的。让他不要在用这种做法了。告诉他我也会帮忙,所以要他自己抚养孩子……!”
“不可能的,卡蒂。……赝作鸟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是这种生物为了在这个世界中生存下来,拼命培养出来的,他们原本的生存方式。
更进一步地说,想要吃掉这孩子的蛇也是如此。因为卡蒂拿走了他的猎物,那条蛇就吃不到饭了。他的肚子也许正非常饿呢。你救了这孩子,也许又会轮到蛇挨饿……”
少女的肩膀猛地颤抖。本以为是在拯救一个生命,却是在蔑视另一个生命——一但注意到这个可能性,卡蒂就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了。因为她喜欢生物。不论是蛇还是小鸟都同样喜欢。
“……而且,他已经……”
尽力说服女儿的父亲,突然看向她手中。此时卡蒂突然注意到:没有呼吸了。刚才还能感到的微弱的生命鼓动,已经不会沿着自己的手传来了。
“……等等……不要,等等……!”
少女的眼角渗出泪水,呼唤着小小的残骸,她的父母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除了彼此依偎以外,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能做到的事情了。
“……卡蒂,你今天还是吃不下吗?”
桌子上刚出炉的面包和温暖的汤冒着热气。父亲询问拿着勺子僵硬在桌前的女儿。自从拟态雏那件事开始,卡蒂的食欲一点点减少,到了昨天,终于除了水以外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我理解你的感受,你是不小心察觉到这些也是生命了吧。”
母亲推测出女儿的心境,平静地低声说。就像她们曾经烦恼过的那样,卡蒂也想到了这个严峻的事实。进食这个行为,乃至于生存这个行为的本质。这些都必须通过“掠夺其他生命”才能成立。
“可是,不行。……即使要闭上眼睛,将这个烦恼推到以后再考虑,现在也必须吃东西才行。你的身体正处在成长期,如果现在无法获得足够的营养,会影响到将来的身体。如果你无视这一点继续绝食的话……最糟糕的情况,你自己都有可能会死掉。”
母亲痛彻地理解她的纠葛,但依旧用强硬的语气教导她。……可以烦恼,但必须先活下去才行。面对得不出答案的问题,就只能先放到一边,让卡蒂先将自己放到第一位。她知道这是父母的义务。
然后,她还用勺子舀起温热的汤,递到女儿嘴边。
“吃吧,卡蒂。……这是你喜欢的牛肉汤。很香吧?”
少女在催促下露出害怕的目光。母亲做的这道菜,不用说正是卡蒂最喜欢的食物。对她来说这就是幸福的味道。由于一整天什么也没吃,饥饿早就到达了极限,她也不想让关心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更加为难。她知道自己应该吃。借口已经全都摆在眼前了。
卡蒂下定决心,战战兢兢地含住递到眼前的勺子。浓郁、甘甜、温柔的味道一下子遍布舌头——同时,无数动物的尸体浮现在脑海里。那是为了让她活下去而杀害了的、今后也会继续死去的无数生命。他们的视线从黑暗中注视着自己。
“……唔……!”
喉咙拒绝吞咽。卡蒂捂着嘴巴蹲下,无法抑制地呕吐。母亲冲过来抚摸她的后背,父亲也同时站起来用纸巾轻轻擦拭她的嘴角。在这期间,卡蒂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谁、向什么道歉了。
面对由于严重情况实在“吃不下饭”的孩子,有一些对症疗法。比方说营养点滴就是其中之一。这种方法虽然比“填鸭”稍微好一些,但卡蒂的父母不得不实行这种方法时,内心依旧无比羞愧。
当然,在走到这一步之前,他们也用尽了各种手段。他们长时间耐心地聆听卡蒂本人的倾诉,将有关的书籍全都读了个遍,饭菜的内容也尽量换成抵抗可能较小的种类,还恳求熟识的魔法医生讨论对策。经过这些,他们不得不下决断的原因是:他们最终领悟到,孩子心中纠葛的强烈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他们过去曾经有过的程度。在本人的内心向前迈进之前,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用点滴补充营养期间,当然不可能和以前一样有精神。再加上长期苦恼带来的心劳,年幼的卡蒂的体力日渐衰弱。但是——偏偏她自己无法允许自己就这样关在屋里。
卡蒂让帕托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比以前更多地与生物交流。她似乎不光要穷思竭想,还要从直面的现实中寻找。她就这样用自己的方式挣扎,想要向前迈进。
卡蒂不再进食后过了两个多月。“那个时刻”以旁人无法想象的形式来到了她父母面前。
一开始,是帕托脸色大变地来叫父母。两人当时正因为连续心劳而在客厅打盹,他们立刻跳起来跑出去,当时便确信发生了某些不平常的“事情”。他们一边拿着魔杖跑向现场,一边后悔没有派帕托以外的护卫跟着女儿。到底要多么彻底地进行名为保护的监视,他们心中也还没得出结论。帕托也一样。他心地温柔,又是少女的好朋友,所以卡蒂说想一个人待一会的时候,他没能拒绝。
“……爸爸……妈妈……”
父母不一会儿就赶到了现场,看到女儿无力地躺在地上。
双臂从手肘以下全都不见了。
““——~~~~~!””
甚至没有时间发出惊叫。同时讽刺的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在本应安全的自家里,女儿受伤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不管愿不愿意,他们都已经积累了经验,虽然内心动摇,但依旧立刻行动起来。这次虽然伤得特别重,但他们讽刺地勉强能够在之前的延长线上处理事态。
“……发生了什么事?解释一下,卡蒂……”
把女儿搬到屋内,施加了全部必要的处置之后,母亲终于满脸憔悴地开口询问。双臂没有找到。现场只散落了一点点类似的肉片,从组织状态可以看出是“被小型生物一点点咬碎的”。
完全看不清状况。奥托家的庭院并不是单纯的靠兴趣营造的。那里是用于研究魔道的人工生态系统,根据饲养的生物性质进行了严密的区分。现在的卡蒂当然被禁止进入栖息着危险生物的区域,在绝食后连魔犬区域也只能在父母的陪同下才能进入。刚才她所在的一角不仅没有会捕食人类的生物,连可能会危害到人类的生物都完全不存在。
“……那孩子她……”
卡蒂讷讷地开口。她看向房间的一角,躺在和自己不同处置台上睡着的小型魔法生物。那是一只卵生獾(eggbadger)的雌性成年个体,这种生物的特征是能够根据环境切换卵生或胎生。这个个体倒在卡蒂身边,全身和她受了同样的伤,非常衰弱,现在经过卡蒂的父母救治,正安静地睡着。
“……从稍早以前开始就在孵蛋。她非常、非常宝贝那些蛋。今天终于孵出来了……”
卡蒂的声音噎住了。她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继续说了出来。
“……生出来的孩子们,围住母亲,吃了起来……”
她用颤抖地声音,说出来自己看到的情景。
同时,父母也理解了事情的经过。——新生的孩子最先捕食父母。以部分蜘蛛为首,这世界上有不少生物拥有这样的生态。这是为了让脆弱的幼体在残酷的自然界中生存下来的一种战略和本能。
平时是草食性的卵生獾也已知有时会显现同样的生态。条件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出生时周围环境严酷,另一类则是当时母亲的衰弱程度。奥托的庭院经过细心周到的管理,当然不符合第一类条件。但是,在极其稀有的情况下会出现第二类条件。老龄个体生产时就会是这样。原本就寿命将近,又耗费了大量体力生下孩子,结果身体就会选择让自己的孩子吃掉。因为在原本的自然状态中,这样能够提高孩子的生存几率。
“我想要阻止他们。可是——大家的肚子都非常饿。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不愿意停下来。
然后我就想:『得找其他东西给他们吃才行』。……所以……”
卡蒂低声说。即使跑去叫父母,卵生獾的孩子们在这段时间也会继续吃他们的母亲。他们的生存本能渴望着高营养价值的“肉”,周围无法立刻找到替代的食物。因此——她拿出了『唯一能够给出的东西』。她并不是精神错乱,而是通过清晰的思考,判断这是最佳手段。
面对这个事实,父母屏住呼吸呆立不动。少女的视线缓缓转向他们。
“……爸爸……我肚子饿了。……能喂我,吃饭吗?”
“……你能吃下了吗?”
听到一直拒绝进食的女儿的请求,父亲吃了一惊。卡蒂点点头,低声说。
“我稍微……整理好心情了。——让自己被吃之后,隐隐约约地就……”
在她缺损的双臂重新长出,直到指尖都可以和以前一样活动的时候。父母基于绝对无法逃避的职责,在客厅和卡蒂面对面。
“我们来谈谈吧,卡蒂。……这是为了保护你的重要话题。”
母亲用严肃的语气开口。卡蒂完全接受她的意图和感受,也点头。
“自然界有自身的法则。这些规则与人类的善恶无关,有时在我们看来非常残酷。……这些你已经理解了吧?”
“——是的。”
少女明确地说出肯定。她坚定的眼睛在诉说,这不是只在理论上了解,而是通过自己的身体感悟到的真理。母亲无比畏惧着她眼中的确信,但依旧继续提问。
“可是,你想要跳进去改变它们。你不在意自己受伤,甚至还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不管爸爸妈妈阻止你多少次。即使我们哭着求你不要再乱来了,你还是不听。
……这是为什么?”
她用颤抖的声音询问一切的核心。卡蒂深深低着头。经过长时间沉默后,她开口。
“……自然的,法则……”
至今为止吃下的食物在脑海里闪过。她回想着那些摆在桌上撒发着温暖热气的饭菜,和父母一起围绕着的幸福餐桌,是被数不尽的生与死支撑着。
“……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吗……?”
咽气的雏鸟的体温在手中苏醒。她回想着那个生命只知道踢落别人的生存之道、最后被踢落而死结束一生。
“……不会消失吗?疼痛、痛苦……全都包括在其中……”
被自己孩子啃食的卵生獾的身影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她回想着自己递出双臂,那些小牙撕咬血肉时的疼痛,还有那时心中不可思议的安详。
“——那么。我——”
卡蒂抬起脸。她脸上带着无比透明的、人类不该有的笑容。
“——『想把这些全部带走』——”
面对这副模样的瞬间,父母终于理解了:他们作为父母决定性地输了。
他们理解了。自己生下的女儿,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东西”。她的灵魂背负的业障——已经无可奈何地超出了他们能力所及的领域。
卡蒂说完,六人围坐的桌边陷入厚重的沉默。得知触及少女本质的过去,其他几位都进入各自的思考。要怎样理解这些内容,该说些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
最先开口提问的是皮特。卡蒂按著胸口,轻轻摇头。
“我看不到具体的形状,一直一直在挣扎。……我知道『这里』有个无比巨大的愿望。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说不定——这个世界中现存的话语中还没有‘它’。”
“所以你就想问异界的神仙?冲动也要有个限度吧?”
凯故意用带刺的话插嘴。卷发少女苦笑着点头回应他的温柔。
“你说得太对了。……缺少考虑,只顾自己,却偏偏比别人冲动好几倍。……我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卡蒂重重叹气,回顾自己。这时奈奈绪表情认真地鼓励她。
“请不要妄自菲薄。……以在下看来,这正是卡蒂与生俱来的大器的一端。是心怀大志者不可欠缺的心灵火焰。”
“不要吹捧她,奈奈绪。抱歉,我可不觉得有那么厉害。……放着不管的话就自己冲出去到头来白白送命。这算个屁的大器大志。”
凯依旧语气严厉。奈奈绪也深深点头同意。
“凯说得正是。……然而大业未成之前皆是如此。在下愚钝,无法分辨其脚步与狂奔之间的界限。……又或许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那样的界限。”
强烈的意志总是带着疯狂,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雪拉看向她说:
“卡蒂应当就这样继续前进。……奈奈绪,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怎么可能,在下没有丝毫那样的意思。……只是,在下没有能够阻止的话语。面对决心赴死之士,外人有何可以言说?”
奈奈绪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这话中包含着经历了故乡的战乱后最终流落到金伯利的她特有的某种根本上的达观。奥利佛想说些什么,但无法随意开口。奈奈绪说的话,也有太多扎在他自己心上。
“你们也太悠哉了。——我想得更单纯一些。”
面对朋友们的沉默,皮特开口。他像用坚硬的声音划刻似的说:
“本人的意愿根本无关紧要。我考虑的只有怎样才能阻止这家伙做傻事,怎样才能让这家伙活着。
……比方说,对。——『就算要用锁链把她栓在这里也无所谓』。”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从他笔直地盯着卡蒂的眼神中,可以轻易看出他这句话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奥利佛立刻站起来绕到皮特身后——用双臂环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朋友的身体。
“冷静,皮特。……我们都明白你比任何人都生气了。”
他在皮特的耳边轻声说。他们也痛彻地明白。即使要用自己的话令全场冻结,也绝对不能让这次的谈话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刚才的发言就是在表达这个决意。皮特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保护朋友,甘愿担当被人讨厌的职责。
“……抱歉。……你能继续维持这样一会儿吗?否则我怕我又要说溜嘴。”
皮特回握朋友的手小声请求。奥利佛毫不犹豫地回应他这小小的撒娇,更用力地抱住少年。雪拉盯着他们的样子,尝试整理话题。
“虽然大家的想法各不相同,但每个人的意见都有一定的道理。在此基础上,所有人应该有这样的共通见解吧:
——卡蒂的姿态无法轻易改变。因此,我们必须以此为前提来保护她。”
除了低着头的卡蒂以外,所有人都明确地点头。他们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如果是督促本人反省就能解决的问题的话,从一开始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正因为如此,刚才皮特的意见从极端角度来说也有一定的道理。在“无法改变本人的话就只能改变环境”这一点上。
但是——在下定那样的决心之前,奥利佛还有一件事想试一试。他抱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想法,将它说了出来。
“我能提一点吗?……我一开始就觉得了,在这个话题中,我们是不是缺了一个当事人?”
“?这话怎么说?”
“从我们的立场无法阻止卡蒂。那么就该问问从不同角度看待她的人有什么意见。……比方说,现在正在隔壁房间里的『他』。”
奥利佛指着隔开大房间和客厅的门说。于是所有人都想起来,门的对面还有一位可以交谈的人。
“——嗯。怎么了,各位。全都一脸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在大房间的一角看书的马可将视线转向面容紧绷着走进来的六人。听到他用低沉冷静的声音提问,凯突然发现了一件小事,问道:
“……话说马可,你是不是说话更流畅些了?”
“是吗?真是那样的话,我很高兴。不枉我不停练习。”
“……不光是对话,你最近还在看书呢吧?那本书是魔法史吗?”
“嗯。不懂的词,我就问大家。书有点小,不方便翻页……不过最近,我总算能看懂里面写的是什么了。”
马可用粗壮的指尖灵巧地翻着书页,有些得意地说。卡蒂瞥着佩服地看着马可的同伴们,露出了时隔许久的微笑。
“很厉害吧。……不过其实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哦。马可……巨魔的大脑原本就有这样的潜力。从智商高低的意义上来说,和人类相差不大。……他们只是没有选择和我们同样的进化形式而已。”
这是一个由卡蒂和马可的努力而证明的事实。奥利佛从中确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上前一步询问大块头的朋友。
“……既然是这样的现状,那就更想听听你的想法了。——你怎么看待卡蒂的性格?”
“嗯……。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在朝着目标冲刺的时候,卡蒂太过不在乎自己受伤了。我们对此感到担心,刚才一直在讨论要怎样才能让她更重视自己一些。”
奥利佛选择容易理解的词语,但也没有过分客气,直白地提问。他们也在这里积攒了和马可一起度过的时间,能够确信这种说法可以“传达给对方”。他们的确信果然没有错,马可放下书,转向他们。
“……村里遭到袭击时,我们会先由没有孩子的人上前。”
他沉重地说。这是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价值观自然而然得出的回答。因为他也明白对方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答案。
“有孩子的人,会最早结伴逃走。这是理所当然的。死掉的话,就无法养育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大家都一样。”
听着马可朴素的话语,凯突然微微歪过头。
“嗯……?不是先让妈妈逃跑吗?”
“课上教过的吧?巨魔的男性也能分泌母乳,以哪一方为主体育儿不尽相同,每个族群都有不同的倾向。即使分地域调查,也会有渐层,很有趣哦。”
卡蒂开心地补充说明。但说到这里,她突然皱起眉头看向马可。
“……不过,为什么现在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有。……有孩子的话,卡蒂,一定会改变。和重要的人之间的,孩子。”
得到的回答令少女瞬间冻结。凯也惊呆了,轻戳她的侧腹。
“……喂。他随口就说出来不得了的提议啊。”
“……咦……那、那个……”
少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皮特侧眼看着她的样子,分析完这个回答哼了一声。
“……哼。虽然我自己不相信人有了孩子就会改变。……不过以这家伙来说,也许能算是一种方法。如果除了亚人种和动物以外,有了其他‘必须要自己来照顾的东西’的话,也许就算不愿意也会踩下刹车了。”
“咦……?”
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冷静,卡蒂听到后反而更加混乱了。奥利佛和雪拉正想开口让她姑且先冷静下来,皮特又继续追击。
“……那么要跟谁生?”
“呜咦?!”
“我可以帮忙啊。我本来就觉得,不管是自己生还是让别人生,在就学期间生一两个也不赖。和你们不一样,我的家系今后才要开始建立,将两极往来者的血统分享给能够信赖的人有很多好处。”
“喂喂喂喂喂,皮特……”
“冷静下来,皮特。这种事绝对不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做。……今天的你实在太冒进了。”
奥利佛将手放到朋友肩膀上告诫。但皮特这次却顽固地挥开他的手,转身正对伙伴们。
“你们果然悠哉。……这可是伙伴的生死关头,在我看来不管是要挺身而出还是要逼她就范都是理所当然的。即使是对卡蒂以外的人,我也会说同样的话。不管是奥利佛、奈奈绪、凯还是雪拉都一样。”
皮特表情认真、气势汹汹地断言,奥利佛一时间接不上话来。他的眼睛在诉说着,现在不是对手段挑三拣四的时候,围绕卡蒂的事态已经迫切到了其他有常识的应对都毫无效果的地步。
代替不知该怎么回答的奥利佛,雪拉上前捧住皮特的脸。她没有劝诫对方极端的发言,而是怀着纯粹的亲爱之情说:
“你愿意这样说,真是令人怜爱,皮特。……但是,稍微冷静一点吧。我们总不能为了不让卡蒂勉强自己而令你勉强自己。另外——虽然你现在可能还无法想象,但是负担可一点也不轻哦?请别人生是这样,当然自己生也是……”
听到这些平静地低语,皮特僵硬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总算有余力回顾自己的发言。
“……说的也是。就算有了孩子,我这边也没法拜托父母帮忙育儿。考虑到这些,刚才的提案有些轻率了。我道歉。”
皮特轻轻推开雪拉,像同伴们道歉。在大家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他又开口说:
“但是,这个方法本身依然有探讨的余地。我不行的话还可以拜托奥利佛或者凯。……我们所有人都马上就要升上四年级了,从时期来看不算太早。至少把这当成是一个可能的选项吧。”
他说完后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听到后面追加出的两个名字,卡蒂的大脑更加沸腾了,凯和奈奈绪为了让她冷静下来忙上忙下。奥利佛看这样子觉得是时候结束了,他开口说:
“姑且不论方法,我对皮特的担忧有共鸣,也理解刚才那个是基于这种担忧的意见。但是——不可否认,话题实在太过跳跃了。卡蒂也还在混乱中,看来很难继续冷静讨论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所有人都点头同意她的这句话。本来就没有人认为这是讨论一晚上就能决定对策的事情。既然已经分享了问题意识,那今天应该可以算是及格了。要继续考虑,必须先等卡蒂整理好心情才行。
“早点休息准备明天吧。……虽然说完这种话题也许会睡不着觉,但大家都要努力休息。睡眼惺忪地去观战的话,对学长学姐们就太没礼貌了。”
一夜过去,第二天下午。这一天的斗技场也理所当然地座无虚席,经过五场比赛,决斗联赛四~五年级组迎来了最终战。
“……呼、呼……”“……可恶……!”
开始后十分钟,这场战斗的趋势已经令所有人都一目了然了。之前一直在不断进攻的一方停下了脚步。并没有人出局,体力和魔力也还没有出现枯竭的征兆。但是——事先准备好的所有进攻手段,全都一个不落地被防住了。
“……攻不破……!”
面对敌人的坚固防御,学生会成员们咬牙切齿。看到他们这副模样,对方的队长下届学生主席候选人帕西瓦尔·沃雷举着杖剑,严肃地宣告。
“已经结束了吗,学生会?那么,我要击溃你们了。”
“……好强。”
在观众席上观看比赛的奥利佛抱起胳膊低吟。坐在旁边的雪拉也同意地点头。
“在任何角度都没有漏洞的万能型。一边用咒语战的策略掌握主导权,同时还用支援准确地引导出同伴的力量。——和你的类型相近呢,奥利佛。”
“嗯。……不过沃雷学长做得更加彻底。他在进退间注重最大程度运用队友的战斗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强出头。他极力避免剑术攻防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指挥比我要献身得多。”
奥利佛感到其中有很多他该学习的地方,但皮特却歪过头。
“……这样好吗?若是普通学生也就算了,但那个人盯上的是学生主席的位置吧?这种压抑自我主张的战斗方式缺乏展现本人的机会。他那样做,反而是两个队友更加显眼,不是吗?”
“你说得对,但是在金伯利,这种人反而少见。……他与戈弗雷主席和埃切巴里亚学长是明显不同的类型。他恐怕是在通过那种战斗方式展现新的领袖姿态——”
“——嘎……!”
被咒语直接命中的五年级学生失去意识趴倒在地。至此三对三的均衡被打破,比赛开始向终局前进。
“——戈弗雷主席有着稀有的领袖魅力。即便我们思想不同,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和凝聚力。”
沃雷一边和队友完美配合将敌人逼到场地角落,一边在攻防中使用扩音魔法开口说。他并不是单纯地在表现自己的余力,而是为了让自己的胜利给人更强的印象,是为了赢得选举胜利的一项表演。
“但那是仅限一代的光辉。谁能继承他?谁能在今后做出像他一样的举动?——不可能做到。你们的现状就证明了这一点。”
“——唔。”“……!……”
言语毫不留情地挖开他们的胸膛。现状正被逼入败北的一方无法反驳。沃雷挑选最有说服力的时机道出自己的话语。他用左手按住胸膛,说出一直捧在心中的坚固意志。
“我则不同。我在自己的任期中,一定会培育出超越自己的人才。……就像莱昂西奥学长对曾经不过是个普通的样样通样样松的我所做的那样。”
“……这种大话,还是等赢了以后再说吧——!”
剩下的两人下定决心出手反击。女生笔直冲在前面,沃雷队向她射出两发电击,而后面的同伴则瞄准她脚边咏唱遮蔽咒语。女生踩着顶起的墙壁跳跃回避电击——越过两个敌人着地,扑向在后方指挥的沃雷。这是接近同归于尽的突击。即使是为了削弱刚才演讲的印象,他们也至少一定要击倒沃雷才行。
“——呼。”
可是沃雷并不慌张。他将杖剑举在中段以逸待劳,将袭来的刀刃全都坚实地招架开。他既不争抢也不反击。现在的他没有理由冒那些风险。
“——嘎……!”
后方射来电击,学生会的女生被击中背后倒下。……就在她面对沃雷久攻不下的时间里,她的同伴已经在背后被打倒。沃雷的工作从一开始就只是支撑到队友来援护为止而已。
不给对方任何机会,完全通过战术布置赢得胜利。沃雷带着完成工作的切实感受收起杖剑宣告。
“知道会赢所以才说的。……这就是我的战斗方式。”
“——到此为止!沃雷队荣获三连胜,因此决斗联赛四~五年级组由沃雷队获得冠军!事前的民意调查中预测会波澜壮阔,但结束后回顾,每场比赛都毫无悬念!他展现出了与下届主席候选人相符的精彩指挥!”
“真是不简单。虽然我从一年级起就认得他,但没想到他会成长为如此优秀的指挥官。其他队伍并不是输在成员实力上。造成差距的是人才的使用方法,进一步说的话就是事前彻底的战略构筑。”
在实况解说格伦达旁边,嘉兰德进行比赛总评。他注意到,除了队伍内地完美配合——沃雷队还有一个其他队伍没有的长处。
“……他应该是不分敌我,对所有学生都进行了详细的分析。沃雷队在比赛时自始至终都毫无迷茫。可以说是在情报的收集和隐秘两方面都获得了胜利。平时总会被周围学生看到战斗样子的学生会成员,可以说在这方面比较不利。”
“也就是说在盘外就大势已定了呢!可以从中看出Mr.沃雷为了这场胜利付出了多少劳动!这样一来,选举战的结果也不好预测了呢——!”
“……对不起,主席……!”“我们没能获胜……!”
吞下苦涩败北的队伍成员满眼泪光地向等候室里的戈弗雷报告结果。男生微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你们很努力了。……败因出在我身上。因为将精力分在了学生会活动上,你们才没能集中全部精力应对决斗联赛。……抱歉。”
“不是的……!都是因为我们自己弱……!”
大滴的泪水打湿了地板。他们都认为这次必须由他们自己决定胜负才行。明明在戈弗雷毕业后,他们将成为金伯利的主力,却在最后的最后还是得把擦屁股的工作推给学长。这样实在是太不中用了。
结束了一通报告和道歉的学生会成员缩着肩膀离开等候室。目送他们的背影后,七年级女生蕾赛缇·英格威表情严肃地抱起胳膊。
“四~五年级组被那边拿下了。……看来全都要托付在我们身上了。”
“那正好。总之就是赢了就行吧?”
穿着女装的提姆·林顿把指骨掰得啪啪作响。从后面看着他干劲满满的样子,前来进行最后商议的下届主席候选人薇菈·密里根低吟。
“我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呢。——算了,我就尽量加油吧。”
剑花团的成员们在友谊厅吃着午饭,准备下午继续观战。在所有人都开始餐后茶的时候,奥利佛平静地说。
“——你们都没有看到过尤里吗?”
五人听到这话同时定住,然后全都摇头。奥利佛叹了口气,将杯子放回桌上。
“是嘛。……我本以为他至少会来看今天的比赛。”
许久未见的朋友令他担心。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从他背后呼唤。
“——你在这里啊,Mr.霍恩。”
奥利佛转过头去,发现居然是莱昂西奥阵营的下届主席候选人,五年级的帕西瓦尔·沃雷表情严肃地站在那里。刚才还看着他比赛的人主动来搭话,奥利佛吃惊地站起来打招呼。
“沃雷学长?哎呀……恭喜您获得联赛冠军。”
“客套话就免了吧。我知道你支持现学生会。”
沃雷从第一句话就干脆利落地丢开形式上的应酬,直奔主题。
“所以这是在此基础上的挖角。——若我当选学生主席,我会指名你做下届学生会的核心成员。这个提拔也是将你成为我的继任者的可能性纳入视野中……你可以这样认为。”
“——!”
“咦,意思是……”“奥利佛也许会成为再下届主席……?!”
凯和卡蒂瞪大了眼睛。其他桌子上偷听到这些话的学生们也嘈杂起来。从背后看到不断聚集起来的目光,奥利佛依旧慎重地推测对方的意图。
“……我倍感光荣……但这实在太突然了。就算是因为联赛的结果令您看上了我的实力,您那边的阵营应当也有许多人才。为什么想要特地拉拢我?”
“你不明白?看了我今天的战斗后,真的还不明白?”
沃雷笔直地注视着学弟的眼睛提问,以手当胸。
“我和你作为魔法师的类型相近。……首先起始地点几乎相同。我们都是没有突出素养万能型,因此受到周围人轻视,为了颠覆这种评价而用和其他学生不同的形式不停钻研。……不过,我是很早就已经放弃在同一个舞台上竞争了。魔法师自我意识强烈,而我偏要将他们‘当做是集团’,并最大限度地引导出他们的力量——这是我所追求的强大。同时,也是我作为下届主席的领导方式。”
“……您太谦虚了。不需要看得这么开,您一个人也足够强了。在扫帚竞技中,您不是也有很多华丽的活跃表现吗?”
“虽然有过,但很遗憾已经到头了。不论是作为扫帚骑手还是作为剑士,我都没有更多的成长性。……在被那边的Ms.响谷击落时我醒悟到了,后面已经超出能够靠经验或战斗方式来弥补的维度了。”
沃雷瞥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奈奈绪,轻轻叹了口气说。虽然在谈论巨大的挫折,但他的表情中毫无阴霾。他立刻转回原来的语气说。
“不过,我不需要哀叹。我已经展示出了足以担当金伯利学生顶点的强大,接下来只需要集中精神做我本来的工作就行了。你愿意听听我的主题吗?”
“……愿闻其详。”
他绝非是以轻佻的心情来挖角的。奥利佛从对方的言行中切实感到了意志,也相应认真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沃雷强有力地开口说:
“那就是‘将魔法师作为魔法师来统率’。同时,我将重用万能型来实现这一点。”
他说到这里,突然拔出白杖在周围展开遮音魔法。他一边施加机关只让眼前的奥利佛听到他的声音,一边开始讲述他的构想。
“你还记得瓦卢瓦队的战斗方式吗?那是个坏例子。一个强烈的个体将其他抹平,变为完全一致——即使没有用到精神支配,低层次的领导往往会陷入那样的形式。虽说这是自我相互碰撞的必然结果,但那不过是单纯地将个体扩大再生产,没有任何发展性。”
他说到这里后解除了遮音。奥利佛一开始不明白他的意图,但过了一瞬间便理解到他是顾虑到了瓦卢瓦队的面子。若是被下届主席候选人点名批判战斗方式,对她们的风评会有很大影响。奥利佛大吃一惊,从之前的印象中,他没想到对方是会顾虑这些的人。
“话虽如此,普通人那样温吞的团队合作也不适合我们。为了整体而压抑自我的做法会使魔法师变弱。到头来,需要的是在维持个体的前提下进行调和——然后进行高维度的编排。这你应该明白。在高水平的现场虽然可以实现这一点,但到达那里的方法论尚未确立。现在,那还停留于所谓的高手技艺。”
奥利佛也轻轻点头同意他的分析。团队合作是魔法师自古以来便有的问题。不够团结会造成问题,但若是团结得太过紧密又会变弱——他们身上千真万确地存在着这样的悖论。
“其结果就是,优秀魔法师的集团必定是宽松管理。制定大致方针后各个成员就各自为战,配合也经常是根据临时的判断进行。即使在要求最高的异端狩猎的现场也不例外。现在,只有能适应这种环境的人才能学会高手技艺活下来……然而我不想忽视在这过程中产生的众多牺牲。”
他的担忧奥利佛也非常有共鸣。在决斗联赛中,他以奈奈绪、尤里的实力和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为前提,也采取了“宽松掌控”的方针。然而当然不是对所有人都能使用同样的做法。有的人性格不合,也能想象到会有需要与几乎毫无交流的对象在现场组队的情形。
“能够在这方面发挥作用的便是万能型。这种人原本从气质上就对其他人有强烈的兴趣,也会关注不同类别的众多领域。让这样的人站到顶点,金伯利这个魔法师的集团就能踏入新的阶段。——你明白了吧?那就是你和我这样的人。”
他说话的声音中既没有自负也没有谦虚,而是确信这正是自己这类人的长处。这些话自然而然地打动了奥利佛的心。每一词每一句中,都能看出对方直面自己的岁月。而且也令他明白,自己在许多地方也是一样的。
“你应当能够理解这些话的重要性。……在你这位领袖的指挥下,Ms.响谷和Mr.雷克战斗得极其自在。那不是束缚或从属,正是理想的指挥形式。我的愿望便是将那种姿态普遍化。这同时也是对学生间关系的调整,尝试为校内带来与之前不同的秩序。……请你想象一下金伯利今后的模样。那个未来对你们来说,肯定也不赖。”
这句话不只是对奥利佛说的,也是对周围的剑花团成员,还有友谊厅里的所有学生们说的。他正是在广泛宣传自己目标中理想的金伯利。
见眼前的学弟不知该怎么回答,沃雷摇了摇头。
“你不需要这么快做出决断,看到选举结果出来以后再决定也没关系。在金伯利,没有人会责备这种程度的狡猾。对戈弗雷主席来说,即使输掉也能将自己的支持者留在学生会,这反而可以说是件好事呢。”
沃雷送给对方一个忘恩负义的借口,然后转身准备离去。——想说的都说完了。他知道再说更多只会降低自己的身份。不过在最后。
“我喜欢你的战斗方式,Mr.霍恩。……我由衷地期盼,在今后的金伯利能够和你作为同伴生活。”
他说出毫无掩饰的真心话,以此结束拉拢。奥利佛感慨万分。……他知道这些都是完全经过计算的举止,但其中也饱含真诚实意。对方认可自己,希望今后能够共事——刚才的对话痛彻地表达出这个愿望毫无虚假。
沃雷办完了事,光明正大地离开友谊厅,他的后背看起来比之前要大一圈。凯盯着他的背影,嘴角无意识地笑起来。
“……你很被看好啊,连我都觉得骄傲。”
“这是非常正当的评价。你处在一个令人烦恼的立场上了呢,奥利佛。”
雪拉因为朋友得到称赞而心情大好,向着少年微笑。奥利佛整理了一下心情,苦笑着转向她。
“……是啊。说实话,刚才那些话让我动摇了呢。基于万能型的指挥来将魔法师作为集团运用——没想到有人会从这个方向上注视金伯利的未来。”
只挑出这一点来说的话,真的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在所有人都在不断被考验才能的金伯利,有位学长能以和以往不同的标准来评价他们。奥利佛有些想要支持他,也感谢他能够高度评价自己。——但即便如此。
“不过不需要苦恼。我相信现任学生会能赢,为此我也已经做出了尽可能的支持。现在我能做的只剩下在表彰式上的支持演讲——之后只要见证就行了。”
他毫无迷茫地说。因为在受到刚才的邀请前——他已经从戈弗雷等人的背影中接过了更多的东西。
四~五年级组尘埃落定后,下午的比赛即将开始。所有人都感到这个庆典即将结束,同时也明白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格伦达也一样,她用魔法药治愈一直在高喊的喉咙,准备继续转播。
“——那么,决斗联赛也终于到了最后!低年级组和四~五年级组已经决出冠军,接下来便是大家等待已久的六~七年级组的决赛!在久经锻炼的最高年级中,他们也是精挑细选出的强者,相信他们必将展现出所有金伯利学生都应学习的榜样姿态——不过所有人都很在意一点:戈弗雷主席的状态如何了呢?!”
“索内菲尔德校医打了包票。放心吧,他处在最佳状态。”
听到嘉兰德的断言,观众席沸腾了。在热烈的气氛中,第一场比赛的双方队伍在格伦达的主持下入场,魔法剑教师也将意识转向他们。
“不过首先要先从眼前的比赛开始。密里根队vs德尚队——这也是重要的一战。他们在面对冠军候选戈弗雷队和莱昂西奥队时会形势严峻,因此这一站双方都是无论如何也要拿下。”
“正是!支持现学生会的密里根队和支持前学生会的德尚队,他们从各自的立场上也显然都要谋求必胜。除了双方阵营的胜负以外,Ms.密里根能否当选下届主席——这一战也有可能直接看出最后的结果!”
格伦达总结盘外情况,讲述比赛的意义。嘉兰德一边点头一边说起队伍的内情。
“——在复赛时我也提到过,首先密里根队的阵容很有意思。队长Ms.密里根,队友是Ms.莉涅特和Ms.佐伊。她们虽然都是在各自领域展示出优秀实力的学生,但恐怕谁也没想到她们会以这个阵容参加决斗联赛。毕竟这三个人都是研究者气质给人更强的印象。”
“相对的,德尚队则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实战派的成员!我也很好奇,曾经去询问Ms.密里根她这样组队的意图,那时她回答说:‘召集强的学生,自然就能成为强队。但这次我想展现更进一步的东西。’看来她是有自己的深思熟虑!”
然而。密里根队入场后到达竞技台旁,除了队长密里根以外的两人都情绪低落,跟格伦达的转播大不相同。
“……啊,这个气氛好讨厌。既吵闹又闷热,真是受不了。”
“我想回工房啊……”
莉涅特·康沃利斯和另一位女生纷纷表达不满,她们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即将迎来最重要的比赛。密里根苦笑着对两位队友说:
“好啦好啦,只要再忍耐几场比赛就行了,加油吧。我也不会叫你们吐着血去跟人对砍啦。”
“就算你求我,我也干不来那种事啦。事先声明,不管是对面的哪一个人,我们俩上去对砍都撑不到一分钟。要是被强行攻过来的话——”
“大概转眼间就会全灭啊。”
佐伊·科隆纳摇晃着胖嘟嘟的身体睡眼惺忪地断言。密里根听到后咧嘴一笑。
“我早就知道了。可是——就是要用这样的队员获胜才有意义。”
她说出这样的大话后不久,实况转播席上的嘉兰德就下达了第一个指示,两队的第一名选手登上竞技台。密里根队是由队长密里根亲自出马,对面的德尚队也走出了率领队伍的强壮七年级学生。格温内尔·德尚——他把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要露出头皮,过去曾经和戈弗雷能让多次交锋,在校内是公认的强者。
“你找的这些人真是纤弱,蛇眼,你是不想赢了吗?”
“我也要讲究获胜的方法才行。虽然愧不敢当,但我毕竟是要担任下届主席之人。”
“你的魔眼出故障了吗?似乎看到了根本不存在的未来啊。”
德尚用指尖敲着太阳穴说出挑衅的话,密里根用意味深长的笑容置之不理,紧接着嘉兰德的声音落下:
“——开始!”
声音响起的同时,两把杖剑的前端挑起,双方同时念出咒语。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暗夜包裹(特内布利斯)!”
两个魔法在中间位置冲撞,互相抵消。密里根立刻跟着上前。德尚本以为对手会后退,正要追击,结果大吃一惊。但他没有好对付到因此就露出破绽,而是毫不犹豫地用刀刃回应斩击。
“居然冲上前来。”
“你以为我会坚持咒语战来争取时间吗?不好意思,魔法剑也不是我的弱点。”
相互碰撞的刀刃迸发出火花,德尚一步不退地接下她的攻势,傲慢地哼了一声。
“确实还不赖。但是——你的拉诺夫流缺乏杀气。”
德尚用正面的拼刀将密里根击飞。密里根顺势后跳恢复姿势,而德尚用爆发性的踏步向她使出突刺。密里根接下这招时没能止住全部势头,身体被推向侧面,德尚瞄准她轴心不稳的瞬间再次进攻。
“……唔……”
剑花团的成员们也屏住呼吸盯着眼前高手之间的攻防。
“……被压制了啊。”
“密里根学姐为什么不用魔眼?”
“不是不用,而是不能用。”
皮特和凯提出疑问,奥利佛直截了当地回答,然后雪拉又立刻补充说明:
“要发动魔眼,需要将魔力集中在眼部,用于其他方面的魔力就会减少,因此在面对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时无法轻易使用,在发动之前就会被斩落。若是面对不知道魔眼的人,还能出其不意……但就算是那个人,也没法在金伯利将一只眼睛隐藏六年吧。”
奥利佛同意地点头。——再加上,对手德尚是利森特流的高手。在前后移动的速度上,利森特流是基础三流派中顶尖的,基本不能指望他会在不上不下的间距上动作变缓。再加上他作为魔法师的身体已经长成,和一年级时的奥利佛和奈奈绪比起来对石化的耐性要高得多。综合起来,面对这个对手时,使用魔眼的条件非常严苛。
“若是那个『杀手锏』倒是有可能,不过那个已经做成小密里手了。……说起来,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啊啊,嗯……。我想你们马上就能知道了。”
被问到的卡蒂语气含糊。奥利佛刚刚感到奇怪,下一个瞬间,答案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唔!”
密里根挥动左臂想要通过格挡起死回生,但德尚看穿了她的意图,反手一剑扫过她的手臂。被斩断的手笔直地掉到地上,这场景令德尚皱起眉头。
“?为什么——”
不杀咒语已经半施展,“斩断”显然不对劲。这个不协调感令他犹豫是否要追击的瞬间,地上突然睁开一只“眼睛”。
“唔!”
德尚立刻蹬地后退。在此期间,那手用五根手指在地上爬行,登上密里根的身体。德尚立刻对她们放出咒语,但密里根用火炎迎击,还用带着热气的杖剑灼烧手臂完成止血。魔女的嘴角露出坏笑。
“反应真快。我本打算靠刚才那招拴住你呢。”
“……混蛋……”
出乎意料的事情令德尚的攻势变缓。但这时,换他的队友坐不住了。面对不应出现的情景,他们从竞技台外大声抗议。
“——等一下,运营!那个犯规!”“使魔是禁止使用的吧?!”
当然,不等他们的抗议传到耳边,嘉兰德一方也看到了这个情况。
“原来如此,来这一招啊。……双方停手,我们要进行审议。”
他一边让比赛暂停,一边叫来这一天也同样坐在天花板上观战的西奥多讨论刚才发生的事情。所幸他们的意见立刻便达成了一致。西奥多点头让同事进行说明,嘉兰德便说:
“我们得出结论:Ms.密里根不算犯规。因为使魔的定义是:‘魔法师驱使的除自己以外的东西’。我们不能要求她不要把自己的左手带进比赛中。”
听到他宣布的判定,不仅是比赛的当事人,连观众席上的学生们都哑口无言。这种仿佛恶劣文字游戏的逻辑,德尚队当然提出了反对意见。
“不对吧!从身体上切下以后又动了起来,从那时开始就应视作是使魔!”
“不,过去曾有先例,有学生操纵剪下的头发战斗。当时是判定为不违反规则。Ms.密里根的战术在条件上也是相同的,只判定她犯规说不通。”
嘉兰德又说。他判定的根据当然不只是词语的定义,还有类似的先例。但这种程度还是不能令德尚队接受。
“那是将‘正常的头发’‘在竞技台上’制作成使魔的事例吧?密里根的那个明显是从场外带进来的啊。而且事实上,那个使魔就曾经多次在校内被人目击到。”
“不,不是的。过去的运用姑且不论——仅限今日,这只小密里手直到刚才为止都不过是我的左手。从手被切断的瞬间才开始自律活动。既然如此,我也满足‘在竞技台上制作’的条件。”
这次是密里根对抗议提出反驳。德尚队的成员们皱起脸。他们明知这种舌战是对方的拿手好戏,依旧试图抵抗裁决。
“诡辩!就算真是那样,没有任何机关,手怎么可能会自己动起来!”
“当然有机关。可是,改造自己身体的行为对魔法师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吧?操纵头发的学生应该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才对。正因为此,作为决斗联赛的惯例,与活体有机连接在一起的器官不会被判定为‘携带道具’。否则的话我的魔眼就已经犯规了呢。”
“唔……!”
“姑且声明一下,这孩子完全没有使用任何非活体来源的部件。只不过稍微改造了一下神经,令它拥有近似大脑的功能而已,在素材上除了魔眼以外百分之百都是我的身体。你如果怀疑的话,可以现在就让运营方检查啊?”
密里根毫不愧疚地断言。面对她的厚脸皮,加隆德苦笑着继续补充说明。
“若是将魔法工具植入身体里携带,或是外接第三只手一类的话,我也会认为是犯规。……但是,这是刚才还连在本人身上的真正的左手。既然有头发的先例,那自行切断一部分身体来利用的行为,我认为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
判定的根据就是这些。——两队请再次开始比赛。”
德尚在他的催促下不情愿地重新举起杖剑。他明白,既然是经过审议得出的结论,那不论他喊些什么,抗议都不会有作用。在他们重新开始咒语战之前,格伦达用不知是在笑还是傻眼的表情开口。
“露、露骨地钻了规则的空子啊!可是,不是使魔的话那是什么?!还有其他定义吗?!”
“我知道这样说很勉强,但应该解释为:离开身体后依然能动的左手。如果有人要批判这个裁决,当然可以来找我。”
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心里确信大部分学生会接受刚才的判定。这也就是金伯利的习惯——不管是教师故意在规则上留下漏洞,还是学生眼尖地发现并利用这些漏洞。
“——不好进攻了吗?抱歉哦,我的手指比别人稍微灵活一点点。”
在暂停后,密里根一边战斗,一边抓住机会挑衅对手。德尚啐了一口回应:
“没成的计策有什么可炫耀的。……就算是你,也不可能自由穿脱手臂。从身体上被切割下来的魔眼能有多少功能?就算有单独储存的魔力,最多也只能用两次。”
“确实。但是那就足够了。”
魔女无畏地笑。德尚像是要压制她的从容一样咏唱咒语,在抵消的同时笔直上前。但是——在两者就要踏入剑的间距的瞬间,密里根从长袍衣襟里探出眼睛。
“……切……!”
德尚只得蹬地重新拉开距离。只靠那使魔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但是——配合密里根的进退,现在却成了极其有效的牵制。他虽然觉得可恨,但还是承认这一点,开始思索对策。
“——从一开始就是『以被砍下为前提』啊……”
奥利佛自言自语,忍不住以手扶额。越是理解她的目的就越是觉得头疼。
首先为了将密里手装回去,需要切断一次手臂。在比赛前用手术完成这个步骤之后,她又在比赛中让对手将其斩断。为了钻规则的空子将使魔携带入场,让人承认那是“本人的手”,允许其存在。
“Mr.德尚的势头放缓了啊。看来小密里手发挥作用了。”
“那个魔眼可以在与密里根学姐的魔力运用无关的情况下发动。大概很不好对付……”
雪拉和皮特用各自的视角观察战况。凯抱着胳膊叹气。
“该说她是不好惹,还是该说她狡猾呢……那个人也够始终如一的。”
“……那个人狡猾的地方,还不止如此呢。”
卡蒂嘀咕,奥利佛也默默点头。——虽然是巧妙的奇策,但小密里手并不足以决定胜负。那么,那也不过是布局。蛇眼魔女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利用这一招通往胜利的流程——
“——啊~啊,撑下来了啊。”
到了三分钟,两队的第二名选手参战,密里根队的莉涅特和德尚队的七年级女生希尔德加德·克鲁泽登上竞技台。双方暂时都是拉开距离持续咒语战,因此互相之间都没有妨碍,顺利转移到了二对二。双方都重整事态,战斗重新开始。
“拜托你咯莉涅特。接下来都要靠你了。”
“好,好,既然都来了,我会最好自己的工作啦。——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莉涅特回应背靠着背的密里根,像是准备把麻烦事快快解决一样咏唱咒语。德尚队以为是要重新开始咒语战,准备迎击,没想到莉涅特射出的魔法并没有飞向他们。杖剑前端生出许多发光文字,编织成光球,然后斜向上飞去,上升到她背后的空中,最终保持一定高度开始绕着竞技台旋转。
“——?”“那是……”
德尚队为了迎击而咏唱的咒语落空,结果变成了旁观莉涅特行使魔法。他们在心中推测其中的意图,但处于遥远上空的光球目前看不出有什么威胁。他们达成一致,决定暂时不管它,再次开始攻击。
“冰雪狂舞(弗力古斯)!”“疾风斩裂(因佩杜斯)!”
德尚队认为莉涅特那边毕竟没有密里手,更好对付一些,便开始集中攻击她。密里根队也用咒语迎击,双方不断变换位置,上演了一会儿咒语战。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密里根顺势射出咒语。德尚正要射出迎击用的对抗咒语,没想到咒语却在她视线前方向上偏离。德尚惊讶于对方轨道控制的失误,然后密里根的魔法却被吸入了正好绕到他背后上空的莉涅特的光球。德尚仰头看着那光球的大小和亮度增加了一圈,啧了一声。
“——Ms.莉涅特在参战的同时向上空配置了光球!接着Ms.密里根追加咒语增加了它的大小!”
“咒语卫星。是一种立体魔法阵,将发音转变成文字记录而形成。而且还能后来添加魔法来培养。她们的用法相当灵巧。”
嘉兰德分析着技术,带着佩服的表情说。格伦达在同一副场景中感到了技巧战的征兆,立刻开始推测术士的目的。
“这一招通常是浮在自己周围来使用!配置在那么高的地方会是什么意图呢?!”
“大概有多种目的,其中之一是为了不被轻易击落吧。在空中用光文字形成的魔法阵非常脆弱,光是受到咒语的余波就会轻易损坏。那时失控的魔法可能会反过来伤到术士,要用在咒语战中需要非常小心谨慎。考虑到这一点,一开始就设置在远离自己的地方也是一种方法。”
嘉兰德说出现在能够推测出的意图。魔法大多是暂时的现象,一旦释放出来,不是用某种媒介的话就难以维持。转换为文字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代表性手段,但文字记录需要时间,很少被用于现在这种战况中。虽说是先发制人出其不意,但莉涅特能将时间损失缩小到最小限度,她的魔法笔记着实精彩。再加上密里根后来让光球吸收魔法时的咒语控制也相当灵巧。打个比方,她就像是往薄玻璃做成的器皿里丢入铁球一样。若是没有相当精细的控制,卫星就会在吸收前毁坏四散。
“距离那么远,卫星的援护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抵达。但因为同样的原因,对方也难以击落。虽然不会马上成为威胁,但对于德尚队来说恐怕有些碍眼。”
“话虽如此,立体魔法阵离开术士浮在空中后就断绝了魔力供应!无法长时间独立存在!光是飘着就会消耗,这样下去恐怕不到几分钟就会自然消灭!密里根队是想通过追加咒语来不断维持吗?!”
“一边和德尚队战斗一边做那种事还是太难了吧。但是——”
咒语卫星得到密里根提供魔力,继续在上空旋转。德尚用视野一角锐利地盯着卫星,低声说:
“原来如此,她们的目的是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啊。”
“看着就像是书呆子会想出来的作战方式呢。简直就是亲口承认没自信和我们正面对决。”
队友希尔德加德哼笑,她的特征是将翘起来的头发染成橙色。近距离的情况有藏在衣服里的密里手,远距离的情况有浮在上空的咒语卫星,这些都要求他们除了“集中注意力应对敌人的动作”以外还要关心别的东西。这些确实碍眼,但在德尚队看来终究只是弱者的把戏。
“——疾风呼啸(因佩杜斯)!”
光是出其不意实在乏味。希尔德加德不是在能看到卫星的时候,而是故意选择它离开视野的瞬间咏唱。她预测轨道,尝试用盲狙击坠。但是莉涅特看到后向旁边踏步,卫星也和她的动作同步偏移轨道。本能直接命中的魔法划过虚空,希尔德加德为缺乏的手感咂嘴。
“……切,有对策啊。公转轴是莉涅特。只是抽空的话恐怕很难击坠。”
“不过是两发咒语分量的卫星。只要不让她们继续培育就没有问——”
德尚说出口的瞬间,咒语卫星瞄准希尔德加德射出电击。她连忙躲开,抱怨冲口而出:
“喂,可是它射击了啊?!”
“不可能。放出那种威力之后不可能继续维持——”
德尚的预测被颠覆,他紧紧盯住卫星。——最开始那一节咒语的魔力应该已经在之前悬浮期间用尽了。在此基础上还射出攻击的话,卫星应当会消失才对。然而,它现在依旧悬浮在空中。明显不对劲。能量的收支不合逻辑。
德尚为了寻求这不合理现象的解释,将目光转向术士。莉涅特哼了一声说:
“怎么可能用那种不上不下的东西来对决?你以为我学了多少年领域学了啊?”
“——那个魔法阵好厉害啊,能自己吸收周围的魔力。”
剑花团的成员们也在苦思同样的问题,但这时皮特最先找到了答案。奥利佛和雪拉听到后也猛地想到了。
“……这样啊,是利用了地点的条件。这里有几百位魔法师齐聚一堂,大气中的魔素浓度必然会高得不同寻常。竞技台上应该会有相应的调整,但是——”
“——魔法阵悬浮在竞技台外的上空,条件更接近我们所在的观众席。也就是说,充满了可利用的魔素……”
那正是莉涅特使用的机关。凯抱起胳膊歪过头。
“……可以这么搞吗?简单地说,就相当于让使魔从竞技台外支援吧?”
“你说的对……但是在魔法师的普遍认知中,单个魔法阵并不算是使魔。之前的比赛中也都默许选手利用竞技台周围的空中了,考虑到这些,那也确实可以说是在规则范围内的运用。说到底,像那样不用辅助工具维持立体魔法阵实在太过高深,无法轻易模仿……”
说到这里,奥利佛想出了密里根队作战方式的本质:她们不是单纯地钻规则的空子。如果那么做的话,敌人也会立刻看穿并应对。这些手段之所以能够成为奇策,是因为那些都是“拥有高超的技术才能发现的空子”。嘉兰德没有非难她们恐怕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她们的战斗方式可能在某些人看来是作弊,但那也绝对不是简单的作弊。
旁边的雪拉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魔女故意聚集不适合战斗的成员来挑战决斗联赛的意图——她明确地察觉出了其中的一部分,并预测之后的战斗。
“对手也都是技艺高超的高年级,想要一边对射一边向魔法阵追加咒语恐怖并不容易。可是那个卫星可以自行吸收魔力成长。只要争取时间,密里根学姐一方的优势就能慢慢积累起来——”
“烈火燃烧(弗朗马)!——哎呀,啊啊真烦人!”
希尔德加德横跳躲过上空瞄准自己射出的电击,显露出焦躁。咒语卫星不定期射出的妨碍慢慢折磨着她。因为要时常将注意力分给那边,咒语战的应对会慢半拍。这正是他们不情不愿的预测中的发展。
话虽如此,他们也没有兴趣一直在对方的手掌心上跳舞。现在密里根队的战术明显是以莉涅特为核心,同时瓶颈也在她身上。即使稍微蛮干一些,只要能击溃她,形势就能一口气逆转。
“——风锤击打(因佩杜斯)!”
希尔德加德看准机会射出强烈的风。为了回避,密里根和莉涅特之间拉开距离,自己与莉涅特之间的距离相应缩短。在那一瞬间,希尔德加德看到了好机会。她用直逼刚才咒语的速度奔向莉涅特,逼近剑的间距。她对剑术交锋很有自信,相信自己能够立刻收拾掉对方。
但是,就像是早就猜到她会前进一样,密里手突然从莉涅特长袍的怀里探出头来。
“——?!”
“烈火燃烧(弗朗马)!”
希尔德加德连忙跳着推开,莉涅特向她发射咒语。希尔德加德在千钧一发之际恢复姿势成功迎击,她咬牙切齿。
“……是什么时候……!”
她差点反被定住了。本以为肯定是藏在密里根衣服里的使魔,不知何时转移到了莉涅特身上。那是看穿了在这种战况下谁会被优先攻击而设下的陷阱。
“在背对背站着的时候吧……搞这种变戏法一样的把戏。”
“它是个随性的孩子呢,总是安分不下来。”
德尚推测移动的时机,而密里根开着玩笑回应。德尚配合队友的攻势缠上密里根,两边的战斗被他的压力暂时隔断。虽然没能一击定胜负,但他们的回合还没有结束。
“终究只是些小把戏。——碾压她们。”
“明白。”
听到队长直截了当的指示,希尔德加德的嘴角凶恶地翘起。——怀里是否有魔眼已经没有关系了。刚才不得不后退是因为被使魔的存在出其不意。只要知道它在那里,她就可以将这一点考虑在内,完全不妨碍她斩落莉涅特。
希尔德加德怀着必胜的确信蹬地,莉涅特立刻迎击。
“疾风斩裂(因佩杜斯)!”
“凝固停滞(普罗贝雷)!”
希尔德加德用对抗属性抵消袭来的风刃,同时用『之前一直保留的全力』加速奔驰。莉涅特的攻击当然还还没结束。希尔德加德感到咒语卫星放出的电击逼近后背。那无疑是直击的轨道——但她『不回头』。
“暗夜包裹(特内布利斯)!”
取而代之地,她配合着弹的瞬间咏唱咒语。『用在自我领域内展开的暗幕迎击背后的电击』,同时全力踏步斩向莉涅特。虽然部分电击逃过最后关头的抵消灼烧后背,但这种程度已经不算疼痛。
“……!真是野蛮……!”
“那是在赞美啊。来吧,现在是用剑交锋的时间了,大小姐!”
进入自己间距的希尔德加德兴高采烈地让敌人沐浴在刀刃下。到了这个地步,密里手的存在也只在误差范围内了。莉涅特明知道她们之间的剑术实力差了不止两级,也不得不用斩击回应——
“——撑、撑住了一击?”“那可是击中了后背啊,她是怎么做到的……”
“零距离抵消。配合着弹在自我领域内用咒语抵消,是一种蛮横的手法。”
凯和皮特对刚才看到的情况目瞪口呆,奥利佛表情严肃地解说。也难怪凯他们会感到惊讶,刚才那是在高年级联赛中也很少能看到的技术。反而是在这种高手之间的战斗中甚少实现。
旁边雪拉对他的战栗也感到共鸣,补充说明道:
“不仅时机极其严苛,而且即使成功也大多还是会负伤。只不过,那样做的话,可以不必将魔杖指向咒语袭来的方向,因此也能相应地更快转向下一招。”
“恐怕莉涅特大人也预测到了。因此她本打算前后同时夹击——但对手也看穿了她的目的,在步法中加入缓急,让两个咒语的抵达产生足够的时间差。手段真是精彩。”
后排的奈奈绪坦率地说出佩服地话。奥利佛一边点头,一边看向一口气变得不利于对密里根队的战况。
“以那个间距难以获得卫星的援助。对于一直想避开剑术战的莉涅特学姐来说是严苛的发展。小密里手的存在虽然能够成为牵制,但能持续多久呢——”
结果和预测的全无二致。进入剑术间距的攻防,对于不情不愿的莉涅特来说完全一边倒。
“——看看,渐渐没招了吧!你把那个使魔藏在哪里了?!袖子?!怀里?!还说趴在背上?!”
“……唔……!”
莉涅特被砸来的刀刃逼得渐渐后退,但依旧拼命抵抗。她已经没有余力开口回答了。……若是密里根的话,大概还能把魔眼的压力编织在牵制中应对,但莉涅特做不到。在作为研究者成长的过程中,她很早就放弃了继续提升魔法剑的技术。相对的,希尔德加德是每天都在前线拼杀的武斗派,借来的一只魔眼终究无法弥补其中的差距。
“怎么了!随你高兴,快使出来啊,不管从哪里来我全都能应对!当然想要留到退场也无所谓啦!”
莉涅特也非常想要中她的挑衅,但正确答案正相反,使出来就结束了。现在希尔德加德虽然压制了莉涅特,但依旧有些难以下手,都是因为她知道对方身体的某处藏着密里手。只要位置暴露,就没有任何悬念,毫不夸张地一秒钟就能结束战斗。
“——啊——!”
当然,即使继续藏着,最终结果也不会改变。希尔德加德使出的扫堂腿正中莉涅特的脚腕,她将将坚持住的姿势出现的决定性的歪斜。持续的后退被终结,身体向后方仰倒。希尔德加德的眼睛稳稳地捕捉到这场景,仿佛在无声地说着:都跟你说了。
“风锤击打(因佩杜斯)!”
宣告胜负的咒语无情地射出,莉涅特被击中胸口,毫无办法地被弹向场外。她在身体飞起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意识,希尔德加德也根本不去见证结果。“拜拜,莉涅特。”她在心里嘀咕着,将意识转向背后。现在赢到警惕的不是倒下的莉涅特,而是她留下的咒语卫星。虽然在术士昏倒后已经不可能长时间维持,但也很有可能射出一击遗产——
“——咦?”
这时,定住了。希尔德加德发觉自己跟着先转向背后的意识正要做出动作的身体,在转到一般的时候突然一动也不动了。仿佛四肢全都变成了石头一样。
“『做得好,莉涅特。』”
正在与德尚进行咒语战的密里根浅笑着低声说。在她视野一角的上空射出了一发雷击。被设计成了会在术士昏倒的同时全力发出的攻击,现在正要将遗产送往莉涅特在退场前一刻指定的地点。
希尔德加德当然心知肚明。她早就预测到了,所以在打倒莉涅特地同时也警惕着咒语卫星。只要知道会有攻击,那么不论是要躲开还是要击落都轻而易举。到了这个地步,这一点点垂死挣扎根本无法出其不意。
对。——『如果埋在背后地板里的密里手,没有用魔眼缠住她的话。』
“——唔——!”
遗产直接命中,甚至不允许她吐出咒骂。咒语卫星全力放出的电击正中希尔德加德,剧烈的冲击令她失去了全身的感觉。
“……嘎……”
“希尔德!”
德尚看到同伴退场,他的视野迟了一瞬间也看到了一半埋在地板上的密里手。接着,在他行动之前,密里根将杖剑指向那边先发制人。
“回归我身(杜凯雷)!”
“疾风呼啸(因佩杜斯)!”
魔女的吸引咒语令密里手从地上跳起,德尚的风迟了一拍扫过同一个地方。密里根灵巧地用肩膀接住从空中飞回的使魔,满脸得意地转向德尚。
“——不过是个非常单纯的机关而已。要论发动领域魔法的隐秘性,莉涅特的技术在高年级之中也名列前茅。光是击倒本人,可不能就掉以轻心了哦。”
“……从一开始就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吗?你们这群骗子。”
理解了一连串经过之后,德尚咒骂。——莉涅特在和希尔德加德交锋并被推向后方的时候,用领域魔法略微溶解脚边的地板,同时在裙子里沿着腿放下密里手埋进那里。不是在明显不利的剑术战中用它做策略,而是将它设置成自己出局后留住希尔德加德的陷阱。不是为了自己胜利,而是为了确保将一个强敌一起带走。
“啊啊……还是轮到我了啊。”
在一组同归于尽后,比赛来到了六分钟。密里根队的第三名队员佐伊·科隆纳情绪依旧低落地缓缓出现在竞技台上。
“——两队各出局一人!同时第三名选手参战!”
“实在佩服。在交锋中Ms.希尔德加德一直在警惕‘手’的动作,但陷阱还是在她意识之外完成了设置。现在看来,咒语卫星也是为了在自己退场后击败对手而做的布置。哎呀,真是巧妙。”
嘉兰德尽情称赞。将自己的落败包括在内的精妙作战和宽广视野令他无法不给予好评。
“考虑到Ms.莉涅特正面对决的胜算很小,这次同归于尽可以说是有利于密里根队的结果。……啊啊,顺带一提,我想Ms.希尔德加德也有这个打算,那只‘手’飞出场外的话当然会算Ms.密里根出界。虽然幸好及时回收,但刚才真是千钧一发。”
“Ms.希尔德加德也有反过来利用奇策的点子呢!刚才的零距离抵消也很精妙,感觉她没能发挥出原本的实力,真是可惜!”
“可以这么说,但也可以说是密里根队的战术巧妙,令她无法发挥出实力。……最大限度发挥队友完全不适合战斗的长处,同时封住敌方战斗力的手法。作为下届主席候选人,这大概是Ms.密里根风格的展示——”
双方的第三名选手参赛后,两队在竞技台上持续对峙了一段时间。
“——哎呀,攻势停下来了呢。终于发现凭蛮力难以取胜了吗?”
密里根看出对方的警惕,愉快地自言自语。德尚队本想单纯地快速取胜,十分不愿意这样做,但之前的战斗中凝缩着令他们主动停下的冲击。在战斗力是未知数的第三名选手刚刚参战时更是如此,轻率地进攻是下策。
“不希望他们太过警惕啊。这种事我想快快结束啊——”
佐伊与密里根交换眼神,跪下用双手撑地。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咏唱出一句咒语。
“……溶解混合(鲁托姆利姆斯)……”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疾风斩裂(因佩杜斯)!”
虽然转为观察,但德尚队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电击和烈风交织在一起袭击敌人。密里根却根本不咏唱咒语,只是靠着队友伫立。
但是,在着弹的前一刻。她们面前的地板突然剧烈隆起,完全挡住德尚队的魔法。
“——?!”“那是什么……”
德尚队的两人愕然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竞技台的地板以佐伊为中心,像黏土一样变形,不断扭动。变化遍及可以将密里根和她自己完全包裹在内的巨大范围,好像拥有自己的生命一样。
“没什么……只是玩泥巴而已啊。”
伴随着这句沉重的话,佐伊逐渐被地板吞没,一直连头顶都被埋了起来。即使在魔法师看来,这也是个异常的景象,德尚队的两人脸颊抽搐。
“——自、自己融入了竞技台的地板里?!那到底是什么?!”
“是古典式魔像术的应用……似乎是用自己做核心,在高纬度组合使用属性同调。比起操纵地板,更接近于与地板同步……”
嘉兰德托着下巴分析。他的心中产生了超越兴趣和佩服的警惕。虽然晋级决赛的学生们必然会驱使各自的秘术,但作为教师,这其中也有一条绝对不能跨越的界线。
“普通的地板也就算了,用施加了自我修复术式的竞技台地板原本不可能做出这种把戏。恐怕是入侵术式本身进行了改写吧。这情景让人不禁担心金伯利的防御机构……不,比起这个,那已经是——”
在佐伊溶解地板后的几十秒中,比赛情景与之前大不相同。扭动起伏的竞技台上已经少有平坦的地方。刚才还站立着的地方耸成高山,会儿又急剧凹陷变成低估。密里根轻松顺应这些变化德尚队的两人却被不断翻弄。
“……拜托你们不要窜来窜去啊。我现在困得像滩泥啊……”
佐伊虽然已经从竞技台上消失,但地板整体震动,传出她的声音。听着那有点像梦话的声音,德尚努力冷静分析情况。
“是某种附身状态吗?……不要被看上去的异常吞噬了。这种乱来的事持续不了多久。”
“看就知道了!她不是溶解地板并操纵,而是将自己和地板融合在一起……!这可是几乎要坠入魔道的把戏啊!”
担任德尚队第三名选手的是一位将黑发认真地分在脑袋左右两边的六年级学生凯尼斯·海沃德,他声音颤抖着大喊。眼前的景象已经不是奇袭或奇策的级别了。那是真真正正的异常,本不应该在决斗联赛这个地方看到,反而更加接近戈弗雷在学生会的现场多次面对的场景。
“别睡,佐伊。我还不想和你道别呢。”
“……我会努力啊。……不过……若是我没了回应,希望你能叫醒我啊……”
密里根时不时地对着起伏的地面说话,姑且还能得到这样靠不住的回应。能够判断佐伊还没坠入魔道的根据就只有这些。至于她能将这条线守住多久,德尚队一方没有任何推断的依据。
就在他们一边与密里根互射,一边在晃动的立足点间移动的时候,他们脚下的变化变得更加激烈了。他们所在位置的标高已经和比赛开始时大不相同,凯尼斯从现状继续展开想象,突然屏住呼吸。
“……难道说,是要让整体变形——”
“想让我们强制出界判负吗?……能用咒语干涉阻止吗?”
德尚提出具体的应对,凯尼斯思考了几秒钟也点头同意。不管敌人的目的是什么,继续让她变形地板都不是好事。
“只集中处理这一件事的话,应该有办法……”
“交给你了。我来对付蛇眼——”
德尚队确定好各自的分工,下定决心开始行动。德尚瞄准隆起山脉的阴影处射出咒语,密里根被从潜伏中逼出,现出来身形。
“哎呀,暴露了啊。”
“我看错你了密里根!你居然是会主动使用这样危险的棋子的家伙!”
德尚带着毫不夸张的愤慨大喊,连续射击咒语进攻密里根。魔女运用同伴的地形变化支援抵挡着,突然开口说:
“看来你很生气呢。……我能稍微说些严肃的话题吗?”
“——?!”
听到这个提议,德尚稍微有些苦恼。——说话的时候会停止战斗,也就等同于争取时间。但是以现在的情况,这样做对哪一方更有利?
“——凝固停滞(普罗贝雷)——凝固停滞(普罗贝雷)——大地根基(佛尔提斯) 凝固紧绷(普罗贝雷)——!”
竞技台整体的大规模变形被凯尼斯的抵抗阻止了。这个均衡会在他魔力耗尽时被打破,但他会比埋进地板中的佐伊更早到达极限吗?答案是否定的。从引发现象的规模来看,明显是佐伊魔力消耗更大。若要突破极限,那必然是她坠入魔道之时,而在那之前嘉兰德肯定就会宣布密里根队落败。在不会看错一个魔法师“为时已晚”的界线上,魔法剑教师拥有绝对的信赖。
“……说来听听吧。”
时间站在他们这边。德尚通过分析情况确认了这一点,促使对方发言。密里根点头开始说:
“去年末尾,我发现了佐伊。那时她正在三层自己的工房里,差点和自己的作品融于一体。”
“……”
“如果没人发现她,弃之不顾的话,她现在恐怕早已坠入魔道。……不过这种事很常见。金伯利这个地方认可这种事,若是以前的我,应该也会满不在乎地置之不理。”
“……无法理解。你为何要特地把她找来参加决斗联赛?因为早晚会坠入魔道,所以要趁现在好好利用?”
德尚问。比起延长对话争取时间,他更多的是单纯感到疑问。『想不出她特地使用这种棋子的理由。』即使回顾密里根之前的策士模样,拉拢到更加坚实的战斗力组队依旧是能有更高的胜算的做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对方是依据什么抛弃这些而进行赌博。
密里根微笑。她十分清楚对方的这些困惑,依旧回答刚才的问题。
“我认识一个同样坠入魔道的人。我们的关系称不上是朋友……但最后说的话令我有些遗憾。”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无聊的感伤。难道你以为自己说些什么,那家伙就能悬崖勒马?”
“哈哈,怎么可能。魔法师的业障才没有那么轻。……只不过,也许能把坠入魔道的时间向后拖延几天。在这几天里,说不定能谈些稍好一些的话。若是那样,这些遗憾也会稍微少些……我有这种感觉。”
密里根用握着杖剑的右手按着胸口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位总是孤身一人的魔女的面容。……她不想道歉。她们直到最后都是敌人,因此最后只能说些伤害对方的话语。这些经过在她心里完全合乎道理。
但是,她会想:如果有下次,希望能看到其他的结局。
“这就是我带佐伊来的原因之一。……坠入魔道的时候,魔法师大多是孤身一人吧?于是我就想,反过来说,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就能稍微坚持一下了呢?恰好这里很热闹,甚至足以让人忘记孤独。”
“……这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转眼间的拖延而已。”
德尚皱着眉头问。面对以前的自己肯定同样会说出的话语,密里根耸耸肩微笑。
“要问具体是什么,我也很为难。只不过——人活着的时间本身就有意义。人权派的基本思想,归根究底就是这个吧。”
密里根不可思议地完全不苦恼于如何回答。她甚至不必选词择句,这些话就自然而然地冲口而出。
也许是那原本只是自称的头衔,到了此时终于习惯了吧。密里根想着这些,略微有些害羞,轻轻看向脚下。
“那么,差不多到极限了呢。——醒来吧,佐伊!”
她这样宣告的瞬间。哐的一声,竞技台的一半滑落了。
“……咦?”
正在拼命阻止变形的凯尼斯呆滞地抬起脸。包括他所站立的地方在内,竞技台的西侧一半被斜着斩断滑落。虽然依旧站在竞技台上,但他的身体已经落到了视作“场外”的范围。
“切割得很漂亮。……辛苦了,佐伊,你可以睡了哦。”
密里根用温柔的声音说。佐伊在切落的竞技台的断面上像蛹一样缩起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这么办啊……”
跟在回答后面,响起安稳的轻鼾。观众席上一片寂静,让这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忘我了一段时间后,格伦达终于回过神来,没自信地问旁边的嘉兰德。
“……这……算出界……吗?”
“……算吧。落到场外的竞技台碎片不再视作是竞技台。『和碎片的大小无关。』”
男人宣布制定好的规则。嘉兰德的眼睛在混沌的战斗中看出了确实的战略。
佐伊的参战看上去就像是放出一匹将脱缰的野马,但实际上她的行动在队长密里根的指挥下得到巧妙的控制。那就是:以遭到敌人抵抗为前提破坏竞技台。单纯比试干涉力无法将敌人逼出界。所以在互相角力后『最后突然收手』。只让佐伊全力保持最后成为断面的那个平面的流动性,再反过来利用凯尼斯的咒语干涉将其他地方“凝固”。
结果如大家所见。碎片伴随着竞技台的切断而移动,这是两个魔法不断互相争抢造成的结果,因此比之前的变形要剧烈得多。正因为如此,凯尼斯一时间没有把这包括自己在内的半个场地发生的大规模变化看作是攻击。结果成了决斗联赛史上也极其少见的情况,『他站在竞技台上被逼出界了』——
“——这样一来双方都各剩一人。……哎,怎么样,差不多该分个胜负了吧,Mr.德尚?”
竞技台的西半部分被斩落,剩下的东半部分也四处留有凹凸。站在已经看不出比赛开始时的原形的场地上,密里根平静地要求决战。另一边的德尚也戴着无比苦涩的表情瞪着对手。
“……之所以说那么多话……”
“当然是为了这个目的啦。我从以前开始就很擅长动之以情。怎么样,刚才那些相当催人泪下吧?”
密里根挺胸抬头毫不愧疚地说。面对她的这种态度,德尚已经不再苦恼了。推测她的新示意图也毫无用处。生气就更没有意义了。只要不断气,这条蛇就绝对不会闭嘴。
“……我承认小看你们了。但是,结果都一样。”
“那可不好办,现在输掉就难看了。”
剩下的两人结束对话,正面对峙。所有人都看出情况到了最后关头。不论结果如何,接下来的战斗都不会花太多时间。
“刃风斩裂(因佩杜斯)!”“凝固停滞(普罗贝雷)!”
咒语碰撞。双方一起奔向这计入决斗联赛历史的奇特战斗的结局。
“……看得我嘴巴都闭不上了呢……”
在观众席的一角,雪拉也像其他许多学生一样目瞪口呆。她完全说不出什么对技巧的赞美或是对战术的评价。若是硬要表达出她的心境,『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也许是最接近的答案。
奥利佛也和她抱有完全相同的感想,但他强行转换思维。……不管之前的战斗发生了什么,接下来都还未见分晓。现在只要想着这个就行了。通过集中思考这一点,他总算让头脑找回了正常的活动。
“……之前的经过姑且不论,现在的局面的单纯的一对一。而且竞技台被切断,变得更加狭窄,也会大幅度限制双方的进退。”
“……也就是说,更容易进入剑术间距。缺少左手会对密里根学姐不利……”
“不,那可不一定。小密里手还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呢吧?”
皮特和凯各自表述自己的见解。奥利佛也在此基础上观看战斗,但狭窄的场地果然还是对密里根不利。反过来说,如果她没有准备能够超越这些的“某样东西”,她在这个末尾战中的胜算就很低。
“卡蒂,你怎么认为?”
皮特冥思苦想得不出答案,将话题抛给卷发少女。在她视线前方,卡蒂用比赛开始以来最为紧张的表情盯着学姐的战斗。
“有获胜的办法。但是能否成功……也许要取决于我的技术。”
“啊?”
皮特无法理解,眯起镜片后的眼睛。奥利佛也在意她的话,但还是将意识集中在眼前的战斗上。
“……唔……!”
灼烧皮肤的热气令密里根的嘴里吐出苦闷。她在剑术战中被逼退的时候,敌人毫不留情射出咒语追击。没能完全抵消的火炎点燃了长袍,密里根一边和敌人拉开距离一边拼命将它脱掉丢开。
“……哼……”
德尚也已经适应了被佐伊大幅度变化的场地。他不让对手利用地形的起伏,自己反而加以利用调动对手,将对手一步步地比如场地边缘。
“看穿你的极限了啊。不好意思,这种条件我不会输。”
他带着毫不动摇的确信宣告,同时也毫不松懈地观察对手脱掉上衣后的全身上下每个角落。正因为战斗就要进入决胜局面,他最后更应该警惕使魔的魔眼。
“看来没有藏在衣服里。也就是说埋在了竞技台的某处——魔眼的间距在我的领域知觉以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我都不会看漏。”
距离一点点缩短,但对峙仍在继续。德尚一边向密里根施压一边继续索敌,他突然停下动作低声说。
“……在那里。烈火燃烧(弗朗马)!”
德尚用咒语牵制密里根,同时跳向侧面。他用鞋底踩住某处地板,用领域魔法将表面硬化。他封锁住潜伏在那里的密里手,紧接着上前逼近敌人。
“我看穿了!你无路可走了,密里根!”
“唔——!”
被看穿机关的密里根转身露出后背。正常来说这是不可能做出的行动,德尚认为她是在主张“背后有密里手”,将其视作迫不得已的虚张声势。——当然,他不会被这种东西骗到。他已经用领域知觉确认了密里手就在刚才他踩实的地方,敌人诈术的手法已经全都被揭开了。
“——?!”
正因为有这样的确信。自己的身体紧接着被定住的这个事实,才令他无法理解。
“——你帮忙点燃长袍真是帮了大忙。省去了我装出自然的样子脱掉的麻烦。”
魔女背对着他低声说。脱掉长袍后露出的衬衫背后,在左右肩胛骨之间,有一处奇怪的裂缝。从那里——露出“眼睛”。那人类不该有的眼睛带着红色和绿色的光彩,在人类不该长眼睛的地方炯炯有神。
“……你、居然……在、背上……”
“我的左眼是假的。虽然现在没法让你看到。”
密里根一边撩起刘海一边说。就像她说的那样,从德尚的位置无法看到的左眼框里,放着一只做工精良的义眼。那东西本身没有任何能力,不算是魔法道具,因为带上台也不会遭到指责。只不过——坚信那里有魔眼的人会产生一个误会。使魔一只,左眼一只。『他们会误会这些就是全部。』
“你们很强。但是在狡猾方面是我赢了。
——雷光奔驰(托尼乌鲁斯)。”
魔女反手挥动杖剑射出电击。在被收割意识的瞬间,德尚在心里全力喊叫着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的咒骂:『贱人』。
德尚遭到最后一击倒下。看到胜负已分,观众们也总算跳过困惑,坦率地沸腾起来。
“——胜、胜负已分……!密里根队不停超出对手的设想,不断反转局面获得胜利!她们给人的印象是直到最后都在厚脸皮地坚持几乎犯规的走钢丝,嘉兰德师父有何感想?!”
“这个嘛,希望各位低年级不要以这场比赛为榜样啊。……不过为了胜过高年级的高手,确实也需要做到这种地步。这场比赛可以为能力不适合战斗的学生们带去启发,在这一点上值得肯定。一旦知道只要能想出点子就能做到那种战斗方式,今后战略的幅度会比现在更广。另外……”
在竞技台被切断后,佐伊立刻被运营方的学生搬出场外,现在在那里睡得正香。嘉兰德眯起眼睛看着她,低声嘀咕。
“……她也许会说这不过是找借口利用到策略之中,不过我很感谢她能在坠入魔道之前将Ms.佐伊拉到这里。……不是作为裁判,而是作为一位教师。”
“……卡蒂,那只魔眼是你?”
在为这世间少有的一战兴奋不已的观众席上,奥利佛转向卷发少女询问。伙伴们的目光也被引着集中在沉默的她身上。
奥利佛确信。在最后关头决定了密里根队胜利的“后背上的魔眼”。将“眼睛”配置在那里既可以弥补视野的死角,又有意外性,他能够理解这种判断。但是——从镶嵌的位置来看,『那个无法靠自己准备出来。』再加上刚才卡蒂的发言,令他想象出比赛前发生了什么。
面对少年的问题,卡蒂无力地点头。她的模样没有任何借口地诉说着那东西正是她准备的。
“顺利发挥了功能,让我松了口气。……她是昨天拜托我的。步骤全都是密里根学姐设计的,我就是照着做……”
凯和皮特哑口无言。在秘密基地讨论她自己的事情之前,卡蒂居然完成了这种大工作。卡蒂像是要逃离他们视线一样背过脸,又继续说:
“将眼球从左眼移植到后背这件事本身……唉,虽然讨厌,但并不难。只要注意一下取用魔眼的方式就没问题。但是神经的延长和连接……!我做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哭出来!把这种事交给三年级学生来做绝对是疯了……!”
卡蒂用手捂住脸发出惨叫般的大喊。奥利佛等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立不动,这时竞技台上另一个当事人发出声音。要求少女施行这胡来手术的当事人带着得意到可恨的表情举起杖剑报告成果。
“卡蒂,我赢啦!你看到学姐的英雄身姿了吗!”
“才不管你!笨蛋——!”
卡蒂用极限的大声回喊。奥利佛和雪拉面面相觑,完全同时叹出大大的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