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著困惑不安的心情来到町田出版社。
走进前几天来过的会议室──在里面等我的野野村先生露出歉疚的表情，从椅子上站起来。
「原本应该是我过去找你，却麻烦你专程跑一趟……」
「这倒是无所谓……请问有什么事吗？」
「其实是～～TOKORO老师写稿遇到了瓶颈……」
「……嗨，矢野同学……」
……在他身旁，TOKORO老师确实面对著列印出来的原稿，露出伤透脑筋的表情，紧紧交叉双臂。
「真的很抱歉……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稍微帮个忙……」
「……我帮得上忙吗？」
听到野野村先生这么说，我再次想起那种痛苦的心情──
老实说……我不认为自己帮得上忙。
不管是要提供想法还是判断好坏，自从上次来这里访问以后，我已经很清楚自己无能为力。这样的我到底能帮上什么忙呢……
难不成他们想拜托我处理跟写稿有关的杂务……？
「……嗯。你放心，我们只是想了解男高中生的想法。」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安，野野村先生用温柔的声音这么说。
「我们需要你提供自己平时的真实感受与想法。就这层意义来说，你完全不需要勉强自己，所以大可放心。」
「这样啊……」
即使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没什么真实感。
我的感受与想法……能对故事派上什么用场，我实在无法想像。
「那可以麻烦你先把这份稿子大致看过一遍吗？真的只要大致看过就行了。」
说完，野野村先生把疑似刚列印出来的原稿递给我。
「要不要帮忙，可以等你看完稿子再决定。至于报酬……我请你吃一顿比较贵的晚餐如何？」
……报酬。
我当然不是为了那种东西而来，就算要我无偿帮忙，我也一点都不在意。
可是，我觉得为了这种事争论也只是浪费时间。
「……我明白了。那我就先看看这份稿子。」
我老实地点头答应。
「谢谢你！那就有劳你了。」
……既然事情变成这样，我就先看看这份稿子吧。
毕竟野野村先生都特地找我过来了……说不定我也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我隐约有……这种预感。
我把手边的椅子拉过来坐，开始迅速阅读这份原稿。
＊
「──我大致明白了。」
花了约几十分钟把原稿大致看过一遍后──我抬起头叹了口气。
我拿到的稿子是之前开会讨论的作品《十六进位法之花》的续集。
那是描写阿佐与多子这两个女生之间有些痛苦的关系的故事。
这个故事经过大幅改稿，已经跟上次相差许多。
我注意到好几项变动，也感觉得到每项变动都发挥出很大的效果。
其中最让我在意的地方──
「……想不到真的删掉了。」
──还是这项变动。
「留美子──结果还是被删掉了。」
──在上次看过的原稿中，留美子是故事的关键人物。
但这次的原稿，这个人物真的照野野村先生的提议──被删掉了。
TOKORO老师当时明明为此激烈争论，最后还撂下狠话夺门而出……却还是照著野野村先生的指示大幅改稿。
尽管野野村先生早已预言她会这么做，还说出让我信服的理由……这个事实依然令我感到惊讶。
「哎呀～～！被你发现了呢！」
至于──实际改稿的TOKORO老师本人──
则是表现出没辙的调调笑了出来。
「后来我考虑了很久，觉得野野村说的也有道理。哎呀～～当时是我失礼了呢！歹势歹势！啊哈哈哈哈！」
──TOKORO老师看起来完全没有反省，也不觉得难堪。
那种厚脸皮的个性让我颇为佩服。真要说的话，像我这种总是太客气的人反倒想向她学习……
「……问题就在这里。」
忍不住苦笑的野野村先生接著说下去：
「为了把留美子删掉，让不少其他故事元素被凸显出来了。像是两位女主角的心理描写、互动过程的描写、在古物店发生的事情，以及风景的变化之类。而其中有个让我们很在意的角色……」
野野村先生翻开原稿，指著故事中段的某一页。
「……就是从这一段开始出场的御门。」
──御门。
先前看这个故事的时候，这个角色几乎只是个路人，但是在这次改稿后，他跟多子有了很大的关联。
在我大致读过一遍的印象中，他是一位个性认真的男高中生。
他肩负著指出多子在网路与现实中的差异这个重要任务。
我并不觉得这个角色有什么问题，可是……
「总觉得……这个角色太过刻板了。」
TOKORO老师拿著笔低声沉吟。
「这个角色因为跟多子之间的关系陷入苦恼……这个部分我还可以理解。可是……我总有一种这个角色是从其他地方借来的感觉。我想把这部作品写得比较贴近现实，就觉得只有这个角色跟作品格格不入……」
「因为TOKORO老师已经是一位成年女性了。」
野野村先生用医生说明病情般的口气说道：
「不是十几岁的年轻人，也不是男孩子，而且这次──也没有像以前细野同学那样的具体范本。这么一来，她就只能完全靠想像来让角色行动。那个角色还是跟自己完全不同类型的人，而且必须写得跟阿佐和多子一样栩栩如生。」
「御门完全就是离我最遥远的那种人呢……」
TOKORO老师交叉双臂，紧盯著原稿。
「如果他身上有一点点跟我重叠的地方，我就有办法写下去，但个性差距大到这种地步，写起来就有难度了……」
「……原来如此。」
……听起来确实很困难。
只要反过来想就很容易理解。如果要身为男高中生的我逼真地想像出TOKORO老师这样的成年女性，让这个角色行动，实在是不可能的任务。
事实上，光是她愿意大幅改稿就已经让我很惊讶了，我几乎不可能想像出其他细微的情感。
「所以，我们才会决定找你谈谈。」
野野村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虽然其他作家很少这么做，但TOKORO老师最近执笔经常会参考实际存在的人物的故事。只不过，细野同学已经在过去的作品中出现过，所以我们觉得参考其他男生会比较好。结果……我们认为之前大致看过原稿的你是个不错的人选，就人物的个性来说，我也觉得这个角色跟你很像。」
「原来是这样啊……」
我总算──明白他们找我过来的意图。
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以及来到这里的任务──
只不过，这就表示──
「……也就是说……」
野野村先生彷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说出他的要求。
「我们接下来……想向你请教一些相当私人的问题。」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问这些问题是为了避免角色变得刻板。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你自己平时的想法与感受。具体来说──就是人际关系，或是恋爱方面的事──」
──人际关系。
──恋爱方面的事。
如果要聊这些──我肯定得说出跟秋玻与春珂之间的关系吧。
然后，野野村先生头一次表现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所以──我不会勉强你，因为任何人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心事……对你来说，我们只是见过几次面的大人，彼此之间毫无信任可言。」
「不，我并没有不信任你们……」
「哈哈，你不需要勉强自己。」
野野村先生看了过来──露出跟初次见面时一样的温柔笑容。
「不过，我还是要拜托你……可以的话，能不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当然，你可以不用指名道姓。」
──我垂下目光，想了一下。
要向他们说出……我和秋玻与春珂之间的事情。
坦承自己跟她们相处的过程中萌生的情感──
……我果然会感到抗拒。
我真的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吗？
这难道不是我应该独自面对的问题吗……
──就算这样……
「这个嘛……」
我想找人说出这份积累许久的情感也是事实。
我也想知道当他们两位听完我的故事，会有什么样的感想。
而且──要是能稍微帮上忙，我觉得自己心中的痛楚也能得到些微缓解──
「……我明白了。」
我──向他们点点头。
「如果我帮得上忙，两位就尽管问吧……」
＊
「──好，那么……」
我们重新──面对面坐下。
「我想马上请教几个问题。」
相较于紧张地挺直背脊的我，他们两人看起来相当轻松。
这种落差让我更加紧张，咽下一口口水。
「首先是……矢野同学，你现在有心上人吗？就是正式交往的对象，或是喜欢的女生。」
「……有。」
「是女朋友？还是单恋的对象？」
「这个嘛……情况有点复杂。」
「……哦？」
听到我有些难以启齿地这么说，TOKORO老师扬起眉毛。
「因为某些缘故……我身旁有两位女生，但我不晓得自己究竟喜欢谁。她们两个都喜欢我……然而我没办法选择其中一个。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暧昧不明……」
「……原来如此！」
TOKORO老师开心地看向野野村先生。
「野野村，这位矢野同学很适合担任这次采访的对象呢……」
「是啊，幸好有请他过来吧？……其实──」
说完，野野村先生转头看过来。
「御门这个角色也对多子在网路与现实中的差异感到惊讶，无法确定自己喜欢哪一个她，处境可能跟你有些相似。」
「啊啊……是吗？或许是这样吧……」
事情确实就跟野野村先生说的一样。
不光是不晓得自己喜欢谁，就连对方其实是同一个人这点都很像。
……我忍不住要怀疑。
说不定野野村先生……就是因为发现这件事才会特地找我过来。
也可能是千代田老师偷偷把我的事告诉他……？
「那实际被夹在两个女生之间……你有何感想？」
也许是开始感到有趣，坐在桌子对面的TOKORO老师探出身体。
「你有因此遇到什么烦恼或困扰吗？」
「……当然有。应该说，我的烦恼多到不行……」
我点点头──把自己能想到的烦恼都告诉他们。
「──我心中还是有罪恶感……」
「──总觉得自己在做不正直的事，无法发自内心为她们的心意感到开心……」
「──因为她们两人还是会争风吃醋。」
「──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向身边的人说明……」
──TOKORO老师热衷地听我说，还会不时反问我，或是把话题转到野野村先生身上，同时写下笔记。
「──原来如此，她们两个都已经接受这种情况了吗？」
「──顺便问一下，你跟她们做过比牵手更进一步的行为了吗？你该不会跟她们两个都做到最后了吧？」
「──那野野村呢？你过去有这种经验吗？……我不会告诉百濑的。」
「──你觉得把这件事全部说出来，身边的人会接受吗？」
她就像这样毫不客气地发问，而我也尽可能诚实回答──就这样过了约一个小时。
我们聊得相当深入，该说的应该都说了。
我自己也觉得能说的事情几乎都说完了。
除了特定人名与双重人格的事，我应该把自己的处境全告诉他们了。
TOKORO老师似乎也有同样的感想。
「嗯……我明白了。」
她放下笔，专心注视著写满文字的笔记本。
……结果如何？
她有何感想？
我能帮上TOKORO老师的忙吗……
然后──
「是吗……这样啊～～……」
她紧紧交抱双臂──深深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啊……」
……啊啊──看到她的反应，我总算明白了。
──我没能满足她的期待。
她原本以为听我说完这些话，也许有能用在作品中的故事。
她想在我这个人身上找到那种特别的「某种东西」。
在她眼中，我表面上应该是有那种东西的人吧，而我的处境也确实有些特殊。
可是──我本身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也无法确定自己爱上谁──只是随波逐流地活著，一无所有。
所以……TOKORO老师也找不到我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抱歉。看来……我好像帮不上什么忙。」
「啊啊！不，你误会了！」
TOKORO老师慌张地挥挥手。
「问题出在我身上！就是，因为我还在找寻灵感……」
……这么明显的客套话，让我感到更加愧疚。
──会议室里充满停滞不前的气氛。
每个人都不说话，身体一动也不动……感觉像在找寻这条死路的出口──
这种情况……该如何解决？我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果然……应该叫细野过来吗？如果跟那家伙谈，应该可以找到比我更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不是吗？
还是说……应该把秋玻与春珂叫来？
请她们谈谈我刚才说的那些，从另一个角度补足事情的全貌……？
……我不确定这样管不管用。
即使如此，应该也比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觉得应该稍微挣扎看看。
「那、那个……！」
就在我喊出声音的时候──
「──我还有个问题想顺便请教一下。」
一直保持沉默的他──野野村先生开口了。
有别于会议室里的沉重气氛，他的口气就跟平时一样柔和，彷佛连周围都温暖起来了。
「矢野同学，我现在知道你有很多烦恼了。这些话很有参考价值，很感谢你。」
「啊啊，不，您太客气了……」
「可是，如果要在当中选一个……」
野野村先生──看向我。
「如果──要你举出一件最令你痛苦的事，你觉得是哪件事？你现在正为了什么感到痛苦……？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
──什么事最令我痛苦吗？
确实有很多事都让我感到痛苦。
让我困扰的事也不少。
那么──其中最令我痛苦的是什么？
在纠缠著我的现实问题当中，到底是什么事在折磨著我？
虽然很缓慢，我试著踏实地探究自己的想法。在充满杂讯的思绪之中，尽可能只找出有必要的线索，加以比较。
然后──我找到了。
「……应该是那种被别人拋下的感觉吧。」
我说出这个答案后──原本低著头的TOKORO老师就猛然抬起头。
「被别人拋下……？」
野野村先生又复诵了一遍。
「矢野同学，你觉得自己被周围的人拋下了吗？」
「我不确定……是不是被周围的人拋下，就是有种明明自己该前进，却没有前进的感觉……」
没错，我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无法前进也无法回头，而大家──都拋下了这样的我。
「她们两人都毫不犹豫地对我表达好感，可是，我却无法定下心意做出选择……不光是这件事，就连将来的事也一样──」
──TOKORO老师开始飞快地动笔。
「──我越思考这个问题，越是亲身来到这种职场参观……就越深切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实际说出这些话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忍不住想笑。
可是……这是我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结果这就是令我感到痛苦的事。
我也──想要前进。
我想做出某种决定，从现在身处的地方踏出一步。
然而──我无法办到。
「……是御门。」
TOKORO老师小声呢喃。
声音在狭窄的会议室里短暂回响。
然后──
「我总算找到了。原来御门是这样的男生……」
她依然一脸认真地在笔记本上写字，一边继续说出这句话。
……找到了？
TOKORO老师从刚才的对话中找到灵感了吗？
「……有办法写下去了吗？」
「是啊……」
TOKORO老师依然低头看著笔记本，向野野村先生点点头。
「被别人拋下啊……原来如此。无法做出抉择的痛苦，以及未来的事……把这些问题全部结合起来，就会变成这种情绪吗……这是我没想过的事……」
──野野村先生笑著看向我。
然后握起拳头。
……一切都搞定了吗？
TOKORO老师成功找到写小说的灵感了吗……？
「……不好意思，我想要一个人写稿。」
TOKORO老师用几乎等于自言自语的声音这么说。
「可以请你们两位出去吗……」
「……好的。」
说完，野野村先生静静地站起来。
看到他向我招手，我也收拾好东西，跟著他离开会议室──
＊
「……哎呀～～你帮了大忙呢！真是太感谢你了！」
关上会议室的门后，在走向办公桌的途中──野野村先生大大地呼了口气，大声叫了出来。
「啊～～我这次真的有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感觉……嗯，拜你所赐，应该可以顺利过关了！矢野同学，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很感谢！」
「……真、真的吗？」
即使紧张感总算消失，我依然不觉得自己帮上了忙。
「这样TOKORO老师就能完成原稿了吗……？我有稍微派上用场吗？」
「就我的经验来说，一旦TOKORO老师进入那种状态，通常都会写出不错的作品。因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改稿的内容，应该已经完全进入状况了吧。而这件事──」
来到办公桌前──野野村先生向我伸出手。
「──矢野同学，都是多亏你。谢谢你。」
──我畏畏缩缩地回握那只手。
那是成年男子既粗犷又火热的手──
然而，我觉得这是自己头一次站在对等的立场──面对野野村先生这个人。
正当我茫然思考这种事情时，野野村先生被编辑前辈们轮番挖苦。
「──野野村，你又借助高中生的力量了吗？」
「──哈哈哈，是啊。经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做这种事。」
「──你差不多该多少给人家一点版税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我会跟TOKORO老师商量看看的……」
「──要不然就从你的薪水扣吧。」
「──拜托放过我吧～～！我的薪水已经够少了！」
……我直到现在才体会到这个事实。
野野村先生也是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在这个编辑部，他还算是个菜鸟……
看著这样的光景──我清楚感觉到有个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我无法前进，也无法做出任何选择。
可是──我现在或许能够结束这一切。
我或许可以前进一大步，一口气追上──甚至超越周围所有人。
我觉得现在的自己有办法做到这件事──
「……事情就是这样。」
野野村先生跟前辈们聊完，重新转过头来。
「我想TOKORO老师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出来。等她出来，我们就去吃饭吧！我今天的预算很多，如果你有想吃的东西──」
「──那个！」
──当我回过神时，已经打断野野村先生要说的话。
可是──我停不下来。
我不想放弃终于找到的线索。
然后──
「──可以让我在这边工作吗！」
──我向他如此询问。
野野村先生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
面对这样的他，我继续说下去：
「我想先在这里打工到高中毕业……如果贵公司觉得我够资格，就在我毕业后以某种形式雇用我……」
──周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有些编辑一脸疑惑，有些编辑不知为何看起来很高兴，也有些编辑似乎搞不懂状况，整个人都傻住了──
即使如此──这种机会或许不会有第二次。
我绝对不能就此放弃──
「就算不是当编辑也行！不管是要打杂还是做什么都好，可以让我……在这里工作吗！」
当我把话说完……野野村先生突然露出笑容。
然后──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如果你们愿意雇用我，我会跟家里和学校好好说明……」
「嗯～～……」
野野村先生露出跟千代田老师有些相似……像是在担心我的笑容，把手摆在自己的脖子上。
然后──
「……看来你真的很心急。」
野野村先生说出自己的感想，表情看起来像在伤脑筋，也像感到开心。
「这样吧……在这里谈不太适合，我们先到那边。」
说完，他指向编辑部角落的会谈区。
「我想听你说得更详细点……」
＊
「──我觉得这就是自己想做的工作！」
在会谈室面对面坐下后，我开始向野野村先生说明。
为什么我想在这里工作？为什么我现在非得这么做？
还有──我到底有多认真看待这件事。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为许多作家著迷，学到许多人生需要知道的事……就算说是小说与故事造就了我这个人也一点都不为过。」
──没错。
想在町田出版社上班，对我来说是非常自然的想法。
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就是故事，从事相关工作的人们就在眼前──而且我这次还有稍微帮到他们。
既然这样，我会忍不住对后续发展有所想像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嗯……」
就连野野村先生点头的动作，我也觉得是在肯定我，对我的想法有共鸣。
只是──
「……当然，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实力还不够。」
这个问题并没有消失。
「看你们两位讨论改稿的时候，你给TOKORO老师的建议……真的让我很佩服。你后来对我们说的那些话……也让我感受到实力的差距。我实在差太远了……我澈底体会到那种才华与能力的差距。」
才华──
没错，我觉得就是才华。
举例来说，就算我读比以前更多的书，还去学习各种创作技巧，也肯定无法让自己在相同年纪拥有跟野野村先生同样的实力。
「──可是，就是因为这样……！」
我──振振有词地如此主张。
「我才想尽早踏出这一步──现在就开始在这里工作！」
「……嗯。」
野野村先生默默注视著我的眼睛。
虽然有一瞬间差点感到畏惧……但我并没有闭上嘴巴。
「野野村先生，你是在大学毕业后才来这里上班的吧？如果是这样，假如我更早进来──从高中时代开始学习编辑工作，说不定就有机会追上你。我或许……也有机会在你这样的年纪给作者精确的改稿建议，并且理解作家……所以！」
接著──我用至今最铿锵有力的声音向野野村先生说了：
「──请你……务必雇用我！」
我试著想像──自己在这里工作的样子。
如果我每天放学后都来町田出版打工……
如果我毕业以后也继续在这里工作，慢慢学习编辑工作──我应该就能稍微肯定现在的自己了。
我觉得自己也能找到属于我的确切之物。
而我──需要那种感觉。
这种强烈的想法化为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渴望感，逼我找寻那种确切之物──
「……原来如此。」
隔了几秒后，野野村先生笑了出来。
「谢谢你的说明，我非常明白你的想法了。虽然吓了一跳，但我总算懂了……」
──他的反应比我想的还要温和。
我以为他会拒绝我或是同样激动地反问我，心里非常紧张……所以他光是愿意接受我的想法，就让我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
「话说回来，可以让你怀有那种想法，我们町田出版社还真是间幸福的公司啊……我们明明有一阵子没出版畅销书了。而且你居然对我有那么高的评价，实在是很感谢。能够被你这样爱看书的人说我有才华……我过去的努力也算是值得了……」
「不，没那种事……」
我不由得感到惶恐。
「我真的没那么厉害……」
「……然后……」
野野村先生竖起两根指头比出象徵和平的手势。
「听完你这些话，我有两件事想说。」
「……嗯。」
「首先，第一件事──你找对人了，而且时机也刚好。」
「……什么意思？」
「哎呀～～我们公司目前正好缺兼职人员……」
野野村先生一脸烦恼地皱起眉头，整个人靠在椅背上。
「连编辑人员都得帮忙处理杂务，实在是很累人。在这种状况下，听说现在的兼职人员因为要忙著找工作，能来上班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少……编辑部正在讨论差不多该聘请新人了──而负责这个任务的人就是我。」
──他是这么说的。
这个太过巧合的发展──让我的心跳一口气加速。
换句话说，野野村先生……手里握有现在当场录用我来打工的权限。
「如果你是跟其他员工，或是在更早或之后才提出这个要求……事情或许会变得比较麻烦。哎呀～～所以我反倒也吓了一跳呢……」
「那、那么……！」
我忍不住从椅子上抬起腰。
「你愿意……雇用我来这里打工吗？」
「你别急，先让我把另一件事说完。」
野野村先生用双手按住探出身子的我。
「我要说的另一件事，就是听完你那些话以后……我发现你有一个很大的误会。」
「……误会？」
「没错，说得更明白点，就是你觉得我有编辑方面的才华这件事。那个啊──是你的误会。」
──野野村先生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彷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确实不是毫无才华，不过相反地……我也没有比别人出色的地方。老实说──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编辑。」
「……真、真的是这样吗？」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轻易相信这句话。
这样还算是平凡？真的吗？
「是真的。因为我在现在的编辑部还算是菜鸟，能力甚至可以算是比较差的。就连实际的销售业绩，那些前辈编辑也远远多于我。」
「……是这样吗？」
就算听到他这么说，我也很难照单全收。
况且──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连野野村先生这种等级都算是平凡……
「那么……我不就绝对不可能当上编辑了吗？」
不管如何努力，我应该都很难变得跟他一样厉害吧。
然而，如果连野野村先生都只能算平凡，甚至低于一般水准──那我就没机会成为编辑了。
可是──
「不，正好相反。」
野野村先生──缓缓摇头。
「你不需要心急。这就是我想说的话。」
──我没办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能等他把话说完。
「我举个例子，你现在应该是……十七岁吧？我还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正好刚认识百濑，跟她一起在推理研究会进行活动……嗯，就算我重新想过一遍，结果还是一样。我觉得你比当时的我和百濑──能干多了，能力也比我们强。」
「……真的吗？」
就算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不敢相信。
「野野村先生，你不是从当时就是一个能干的高中生吗？」
「才没那种事呢！哈哈哈！」
野野村先生似乎觉得莫名好笑，发出声音笑了出来。
「我跟百濑老是吵架，不然就是被卷入麻烦，吃了许多苦头……嗯，现在回头看，就觉得当时应该可以更聪明地解决问题……啊，对了！」
野野村先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我记得有把当时拍的影片移到手机……你看过影片，应该就能感觉出来……」
他在萤幕上滑动了好一阵子。
「啊！找到了！」
然后把萤幕转过来──按下播放钮。
『……学长，你在拍什么？』
──影片开头是一个女学生的纳闷表情。
她有著跟猫一样的细长眼睛，还有小巧的鼻子，以及像娃娃的小嘴巴。
此外──她穿著制服外套坐在椅子上，那头漂亮的鲍伯短发被夕阳照得熠熠生辉。
『嗯？没什么，我只是想把我们两个的青春记录在影片里面。』
『……这种场面有什么好拍的？』
说完，那女孩一脸不悦地看向这里──是千代田老师。
她就是大约十年前那个还是高中生的千代田老师。
她的长相比现在稚气，口气与态度也都带刺……感觉就是班上都会有的那种难相处的女生。
而她……就待在跟我们的社办很像的学校小房间里──
……原来千代田老师以前是那种类型的女生。
现在的她明明那么成熟，想不到当时给人那种尖锐的感觉……
然后──
『正因为是无关紧要的场面，才更应该拍下来吧～～』
说完，摄影师把摄影机转了一圈──用类似自拍的方式跟千代田老师一起出现在镜头前面。
『耶～～！在未来看著这部影片的我，你现在几岁了呢？』
──那是个非常平凡的男生。
他是在我们班上也能找到，感觉可以做朋友的和善男生──
十年前的野野村先生就跟他本人说的一样，看起来只是非常平凡的男高中生──
『你过得如何～～？有开心地生活吗～～？……百濑现在该不会还在你身边吧？』
听到这句话──一脸不悦的千代田老师嘴角动了几下。
『总觉得……我就是有那种预感。我们这段孽缘应该不会结束，永远没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说不定我们过了三十岁都还是单身，还在当失恋侦探呢，啊哈哈……』
──我身旁的野野村先生难为情地搔搔鼻子。
当时的他──或许从没认真想过自己居然会跟这位千代田百濑结婚吧。
不过，千代田老师似乎早在当时就有其他想法了。
『……哎，那样或许也不错呢。』
『咦～～是吗～～？到了那种年纪，身边的人应该都不会为失恋烦恼了吧～～』
『如果是这样，我们只要帮年轻人解决烦恼就行了……学长，我们的委托者差不多要到了。』
『喔喔，我都忘了……那么未来的我，再见了～～！你要好好过日子喔～～！』
接著──影片就在野野村先生站在千代田老师旁边挥手的画面中结束了。
「──就是这样。」
眼前这位──十年后的野野村先生开口了。
「……真的很平凡吧？」
「好像……是这样没错。」
「而且当时的我虽然会看小说，但几乎都是推理小说。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会像现在这样从事纯文学方面的工作……」
「……我记得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你不需要焦急。当然，如果你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就会雇用你。既然你这么喜欢故事，又有做好心理准备，那就足够了。而且你的应对进退很得体，成绩好像也不错，只是……」
野野村先生眯起眼睛。
「我反倒觉得──你应该多延迟一段时间。」
「你要我……多延迟一段时间？」
「嗯。」
野野村先生露出透著自信的表情，对我点点头。
「无所适从或许真的很令人难受，你会感到焦急，也会有被别人拋下的感觉，如果是像你这种个性认真的人，那就更不用说了──可是……」
野野村先生用手拄著脸颊。
「──也确实有还不该做出决定的时间点。而如果想撑过那段时间，在必要的时间点做出必要的决定……我觉得需要某种程度的从容。」
「……从容吗？」
「嗯，这是我个人的经验，我也不太会解释……」
说完，野野村先生露出愧疚的笑容。
「当一个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会感到焦急也很正常。他可能会去抓住虚假的机会，反而不小心错失真正的机会。我觉得只有在拥有从容的心态时，才最能看清楚什么是真正的机会。」
「……这我好像可以理解。」
回顾自己过去的经验，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不管是读书考试还是运动，都只有在心情放松时才会有好成绩。
而就这种观点来说──我现在的心情完全算不上放松。
「所以，我觉得现在还不是你该做决定的时候……如果是这样，你现在最好不要急著前进，慢慢搞清楚自己的想法。毕竟学生时代就像是国家给予的延迟履行权……」
或许真的是这样。
既然我感到这么痛苦都还找不到答案──也许只是因为现在还不是我该做出决定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我现在需要停留在原地。
可是──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
「……野野村先生。」
我下定决心，试著向他请教。
「你也经历过这种停滞期吗？你有办法享受这段期间吗……？」
「……啊～～我吗……」
野野村先生交抱双臂，抬头看向上方。
「我倒觉得学生时代本身就是停滞期……不管是高中还是大学都一样。」
「……是吗？」
「嗯。其实我会去读大学，有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延长这段停滞期。我跟百濑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处于类似停滞期的状态。所谓的情侣关系本来就跟宽限期差不多吧？」
「……或许是这样吧。」
因为两个人变成那种关系并不会产生任何社会责任。
在法律上没有任何约束力，也不会多出任何义务──对当事人来说是一种相当舒服的关系。
那种关系或许就像是一种宽限期、停滞期吧。
「反倒是长大成人以后，就会很想要停滞期呢～～！」
野野村先生大大地吐了口气后笑了出来。
「工作上也是啊～～一旦成功推出销量不错的恋爱类作品，编辑就会想让角色停滞不前，不断推出续集……这也是一种不需做出结论，不用决定关系，令人觉得很舒服的关系。在这段期间，编辑也等于处在停滞期……因为只要一直打安全牌，就能不断做出成绩……」
听到这种深感怨恨，充满商业考量的比喻，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样啊……编辑果然也很辛苦。毕竟TOKORO老师也是那种比起推出续集，更喜欢写一本完结作品的人。她应该很少创造出野野村先生口中那种停滞期状态吧。
「哎，话题扯远了──我想告诉你的是……」
野野村先生把话题拉回正轨。
「我觉得──你可以试著让自己虚度光阴。一旦该做出决定的时候到来，我想你就会自然做出决定了──在那之前，你应该不用太过焦急。」
＊
──从町田出版社回家的路上。
我坐在总武线的座位上眺望窗外，一边思考野野村先生说过的话。
车厢里有许多准备回家的乘客，我看到千代田区的夜景在抓著吊环的乘客之间飞逝而过。
不同于西荻区附近，这一带的路灯给人一种雅致沉稳的感觉。
「──『让自己虚度光阴』啊……」
我小声复诵他说过的话。
「……那种事我从来没想过。」
仔细想想，从我懂事到现在，我一直都认真过活。
读书算用功，不管是人际关系还是其他事情也都习惯想太多。
而我觉得──那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身边的人，那么做都是最好的。
因为那种生存之道最正直。
……可是──
「我好像错了……」
在野野村先生说过的话当中，还有一句话让我很在意。
『──如果想在必要的时间点做出必要的决定，我觉得需要某种程度的从容。』
──或许真的是这样。
我发自内心这么认为。
为了避免自己去追求虚假的机会而错失真正的机会，我们做人需要弹性──得到那种弹性的方法，或许就是野野村先生口中的「虚度光阴」……
而我觉得──他说的那种「虚度光阴」肯定不是我去教育旅行前的那种状态。真要说的话，就是并非为了逃避现实而虚度光阴，是在接受现实的前提下展现出来的从容与优雅。
──我大大地吸了口气，然后把气吐出来。
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肩膀上的重担好像稍微变轻了。
感觉完全僵化的脑袋与心情多了几分玩心。
然后──我很自然地有种想法。
「……我想再多读一点书。」
出版业确实很有魅力，如果可以在里面工作，应该会很幸福。
那么……对我来说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更多能让我乐在其中的工作不是吗？
我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想去找寻那种工作。
「……好。」
我打开书包，拿出一直是张白纸的升学意愿调查表。
然后我用自动铅笔──在上面填上这些内容。
姓名：矢野四季
升级意愿组别：文组特考组
毕业后的志愿：考上四年制大学
「……嗯，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看著自己填好的调查表，我觉得这样的未来好像也不错──忍不住在电车里独自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