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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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还是被害者的时候──
我摆脱邪教的眼线离家出走,躲进已成废墟的情趣旅馆里的其中一个房间时,老实说我也没信心坚称自己意识清醒。因此,当我瑟缩在以骯脏麻布堆起的临时床铺上,忽然有一名身体非常柔软的红色巨人轻轻拍著我的背时,我不知为何将它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即便如此诡异,这个体验对我而言仍是一段窝心的回忆。
天亮后,我立刻离开废墟返回家中,将装有灯油的桶子放在身旁,独自一人待在客厅等家人回来。只不过,就算我等到日落,屋内已一片漆黑,还是不见任何人返家,我有印象当时的自己感到格外寂寞。
那时的我莫名觉得──自己需要用火。
──在被取子箱Kotoribako伤到内脏后,大家认为接下来的庆功宴要吃什么才好?
针对此一议题进行讨论,得出的结论是吃粥比较适合,于是我、鸟子和小樱来到位于池袋西武百货公司里的一间中华粥餐厅。
尽管只是基于肚子不舒服就该吃粥的肤浅想法才跑来这里,不过看著菜单上注明是由隔壁中药行监制的各式药膳料理,就觉得吃了当真能强身健体。
「挺烦恼该点乌梅粥套餐还是双色粥套餐。女士套餐是有附焢肉,可是份量比较少……鸟子你决定了吗?」
看著菜单陷入思考的鸟子,听过我的提问后回答:
「这担担面看起来真好吃。」
喂。
「不是说好要来吃粥的吗?」
「谁叫有肉的料理那么少。而且这间店的气氛也不适合让人乾杯庆祝啊。」
鸟子闹脾气地嘟著嘴。
这天是平日午后,店内约有四成的座位都已坐了人,除了我们以外都是些颇有年纪的妇女。至于菜单上的饮料,绝大多数都是看似对身体有益的热茶。因为这间店主打的餐点就是茶跟粥,这是再自然不过了。
「毕竟这里是药膳餐厅,你这是哪门子的抱怨啊?」
小樱瞪了鸟子一眼。
「就先点茶吧。记得茶水是无限供应。」
「咦,真的吗?还真划算耶。」
「中式茶好像都是这样,能一直请人回冲。」
鸟子听完小樱的解释后,状似被勾起记忆般睁大双眼。
「啊~我小时候好像有在中华街喝过!」
「是横滨那里吗?」
「温哥华。是母亲带我去的。」
母亲……吗……
鸟子在提到家人时,目光有稍微瞥向一旁。她嗓音略低,音调听起来相当平静。相传人在聊起往事之际,视线会对准特定的方向。鸟子是看向左下方。或许是与已故家人的回忆,都存放在脑内的那个位置也说不定。
想说机会难得,大家决定挑从未喝过的茶,于是我点了冠藤茶,鸟子是山楂茶,小樱则是玫瑰茶maikaicha。
「maikaicha是什么?我完全想像不出来。」
「我也不清楚,上面写说有稳定烦躁情绪的效果。」
「感觉上很适合小樱小姐喝呢。」
「啊~总觉得心情变烦躁了,真希望饮料能赶快送上来。」
没多久就送上来的玫瑰茶maikaicha,原来就是Rose Tea。我喝了一口鸟子的山楂茶,尝起来非常酸。至于我选的冠藤茶属于清香型,味道出乎意料地顺口。
我们喝著温热的中药茶,搭配随茶附赠的南瓜子时,鸟子率先打开话题:
「小樱,关于冴月的笔记,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小樱略显犹豫地回答。
「已收进DS研究会的保管库里,以免有人拿去翻阅。」
DS研究会──全名为暗黑科学研究奖励协会。这个成立于九零年代、有著诡异名称的民间团体,以自己的方式在调查里世界。里世界被该团体命名为Ultra Blue Landscape,简称UBL。虽然这个团体有著很耸动的名称,但活动内容其实相当单调,现在就只是负责收容和(不抱希望地)尝试治疗曾经前往UBL的受害者。尽管这么形容是有点难听,总之就跟收拾烂摊子毫无分别。
在缩减的业务之中,也包含收集来自里世界的物品──UB产物。因此花钱收购我们带回来的〈镜石〉跟〈无限贝壳〉等神秘物品的,实际上便是DS研究会。
闰间冴月在加入DS研究会的期间忽然失踪,而她留下的研究笔记是以一般人无法阅读的文字所写,于是一直搁置在研究会里。不过那些文字似乎是里世界的语言,我们更是亲身体会到如果把内容念出来,将会引发惊世骇俗的现象。
「你们不再找人阅读了吗?那可是寻找冴月的线索耶。」
「你傻啦,太危险了。要不是多亏小空鱼,你早就没命啦。」
「这么说是没错啦……那叫做取子箱对吧?没想到那东西会凭空冒出来,真是吓死人了。」
「仅仅以吓死人三个字来形容当时状况的你,才真的是吓死人呢。」
听著鸟子跟小樱的对话,我不由得咬紧下唇。
她们似乎以为当时出现的只有取子箱,唯独我一个人知晓在念完笔记之际,闰间冴月也在同时现身了。
鸟子寻寻觅觅的闰间冴月,目前已与里世界深处,也就是Ultra Blue另一头的存在产生联系──在摧毁取子箱当时顿悟的上述事实,我没有让两人知道,也并未告诉DS研究会的汀。理由是我不确定该不该说。小樱看似能接受闰间冴月已经不在世上的现实,可是依照我的观察,鸟子还没有放弃。
栖息于里世界的〈它们〉,难道是想用这种方式勾引鸟子,让她跟闰间冴月一样被带离人世吗?
当我边喝茶边思考之际,料理接连送了上来。
「喔,来了来了。」
「看起来真可口!我开动了~」
由于我已经饥肠辘辘,因此餐点一放上桌,我马上大快朵颐。
我点的是蟹肉粥加鸡肉粥的双色粥套餐。嗯~吃起来真顺口。因为口味较淡,配上附赠的乾烧虾仁跟榨菜一起吃,著实美味。
想吃肉的鸟子则是点了焢肉粥套餐。在放有焢肉、青江菜以及枸杞的一大碗粥旁边,还多附了一碗馄饨汤。小樱是点饮茶套餐,蒸笼里的蒸饺和烧卖不断冒著蒸气。
看著狼吞虎咽的我们,小樱忍不住露出质疑的眼神。
「我说你们啊,身体当真都没事吗?」
「嗯,感觉上是没问题。对吧?空鱼。」
「餐点都很好吃,原则上是还有食欲……」
我回答得有些犹豫。
明明距离该起事件只过了两天,我们吃起饭来已是津津有味。
老实说,这情况本身就是异状。
取子箱是非常邪门的诅咒之物,效果是会侵蚀女性的内脏。这箱子犹如闰间冴月从里世界扔来的手榴弹,最终我和鸟子是成功摧毁了它,历经九死一生从里世界深处平安归来,却也因此导致内脏受到重创……理当是这样才对。
我们后来有接受身体检查,得到的结果却令人一头雾水。
原因是我们的身体没有任何异样。
就连断层扫描也没能从我们的内脏中侦测到任何阴影。没有一处发炎或出血。验血结果都在正常值内。口腔黏膜跟尿液检测也毫无问题。血压、视力与听力全部正常。意思是我们非常健康。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就是以二十岁女性的肝指数来说,我的数值稍微偏高,体重也比之前增加了一公斤(鸟子则毫无变动),但全都在正常值的误差范围内。
检查使用了DS研究会的昂贵医疗设备,所以肯定不会有误。我们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接受检查,仔细程度堪比全身健康检查。
毕竟取子箱恶名昭彰,像那样惨遭它的荼毒,我已做好会因此留下后遗症的觉悟,结果却一点事都没有。这个事实反倒令人不安,而非安心。
既然如此,当时那种活生生遭鸟啄食内脏般的痛苦是怎么回事?至于那些由诅咒产生的红鸟飞进我们体内、用嘴叼走的东西又是什么……?
更何况鸟子当著我的面前差点丧命。光是一想起她没了呼吸与脉搏的那个瞬间,直到现在仍令我余悸犹存。
恐怕我们两人还是被某种存在啄食并带走了一些东西……而且是检查不出来,非常重要的某种事物。这样的不安一直盘踞在我心中。
尽管有种实在开心不起来的感觉,但既然现代医学显示我们毫发无伤,再如何操心也莫可奈何。由于已得到医生的保证可以出院,因此我们离开位于溜池山王的DS研究会大楼,返回池袋,顺便找个地方庆祝生还和出院。再怎么说还是先别喝酒好了。不过我也同意鸟子的说法,没酒助兴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那个,你的手机从刚才就响个不停,不接听没关系吗?」
我被鸟子提醒后低头看去,发现放在桌上的手机正在震动。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是空手道家打来的。」
我还是姑且拿起手机确认,不出所料,发送讯息者是空手道家──就读大一的濑户茜理,有在练空手道。在忍者猫事件当时与她结识后,她就成了我唯一有交流的学妹。
因为在两天的住院检查期间,大多时间我都闲得发慌,即便有跟鸟子一同观赏网飞打发时间,不过最大的失算就是我在中间不小心回了空手道家发送的讯息。自此之后她就得寸进尺,不停传讯息找我聊天。
讯息内容有《你目前在做什么?》(当自己是我的女朋友吗?)、《你看过这则都市传说吗?》(是看过但我没兴趣深入研究)、《我在住处附近发现这栋凶宅,你觉得呢?》(你觉得我能干嘛?)……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明明我回覆得很冷淡,却不见她有任何受挫的迹象。
《有个女生说她跟朋友参加试胆游戏时碰到怪事,学姊可有兴趣?》
《没有。》
《我有稍微跟对方分享之前那件事,她听了之后颇感兴趣,希望下次你也能一起来。》
《你在搞啥啊?那件事别跟外人说。》
《放心,我是不会把那个说出去的。》
紧接著又传来一张画有手枪的贴图,令我忍不住皱眉。
自我跟鸟子从忍者猫手中救了空手道家之后,她似乎以为我们是「怪异专家」,总会找各种理由来纠缠我们。
空手道家本来就对灵异故事颇有兴趣,可是说句老实话,我对她的感觉就只有这个人还真是主动。她被我用右眼注视时,言行举止明显变得很诡异,难不成是我对她的心理造成影响吗……?不管怎么说,像这种充满行动力的怪谈发烧客当真是不可取。诸如为了见鬼而主动前往灵异地点探险、推倒墓碑或把遗物带回家等等……在我阅读过的大量真实怪谈之中,经常有人会跨越这条底线,而且绝大多数都面临凄惨的下场。我并没有特别关心空手道家,但我终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害她遭遇不幸。
《我正在吃饭。》
我传完这条讯息便结束对话,将手机切换成飞航模式,盖在桌上。
「是空手道小妹吧?你不理她没关系吗?」
「嗯,反正我正考虑要封锁她,但我怀疑这样会导致她跑来大学缠著我。」
「意思是她很仰慕空鱼你吧?你就稍微担待点嘛。」
「总不能害她卷入我们的事啊。光是现阶段就已经让她知道太多了。」
「你说的是很有道理啦……」
鸟子不满地嘟起嘴巴。
其实鸟子对空手道家的态度有些摇摆不定。当她得知空手道家也是闰间冴月的学生时,可说是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原因是她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闰间冴月唯一的「朋友」。
话虽如此,鸟子见到我冷漠对待空手道家时,脸色又会不太好看。或许是面对跟自己有相同境遇的人,多多少少会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对方身上,问题是这些都与我无关。鸟子和小樱偶尔会忍不住吐露她们对闰间冴月的仰慕之情,若是要我仔细倾听这些内容,老实说真的会令人吃不消。
「……我说你们两个啊,难道还打算继续去那里吗?」
小樱发问后,一口咬下手中的芝麻团子。
我先和鸟子对看一眼,然后点点头。
「是的,不过这次没打算跑太远。」
「嗯,我跟空鱼商量过,先试著从传送门移动至另一个传送门就好。」
「瞧你说得那么轻松,距离还是挺远的吧。当然光靠步行也是有办法抵达啦……」
小樱在时空大叔事件当时曾跟我一起行动,对里世界的距离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鸟子点头回答:
「我们这次会动用AP-1,所以方便让我们把小樱你家的传送门当成起点吗?」
对于鸟子的一席话,小樱皱起柳眉。
「如果我说不方便,你们会死心吗?随你们高兴就好。」
「谢啦。」
我紧接在鸟子之后继续说:
「我们打算以这种方式扩大行动范围。毕竟我们至今都没有离开传送门多远,就算已掌握好几个进入地点也毫无意义。为了今后打算,想先确保已知的传送门之间的安全路线。」
「在那个世界里会有『安全路线』吗?」
「原则上就是『没有异错Glitch的路线』。」
「只要边走边像是洒面包屑那样留下记号,之后再前往就会轻松许多。」
「……这么说是没错啦。」
小樱在出声回应鸟子之前,莫名稍微停顿了一下。
确实,沿著路线标示记号,日后再前往里世界会更易于行动。理由是就算没有我的右眼,也能不必顾虑异错展开行动。
换言之,鸟子可以在没有我陪同的情况下前去探索……
等等,就算确保安全路线,除此之外的区域依旧非常危险,想想应该是我多虑了。
「明明都碰过那么多可怕的事了,为何你们还是不肯放弃?之前也见识过第四类接触者有著多么悲惨的下场吧?我真难以相信在看过那些以后还会想再去那里,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嗯~……我想应该是身在两处的精神状态有所差异吧。」
「啥?」
「比方说作恶梦,尽管在梦中相当害怕,就算清醒后仍清楚记得梦境,〈恐惧的心理〉依然会消失。终究没人会因为这段体验就再也不睡觉吧?」
面对小樱质疑的表情,我决定更深入解释。
「那些分享于网路上的恐怖体验,我认为也适用这个道理。明明见过很扯的事物饱受惊吓,但即使再害怕,仍会回归日常生活。这情况就跟恶梦十分相似。虽然总括来说是基于精神的恒定性,不过里世界很明显有对我们的大脑产生影响,因此身处于不同世界的精神状态理当会不太一样。所以等我们回到表世界后,自然而然会想再次前往。」
小樱抱著头。
「我并不是要你从认知的机制进行推测才问你这件事。鸟子你呢?」
「我……还是想把冴月接回来。」
鸟子吃完套餐附的杏仁豆腐后,放下汤匙这么说。
「我不清楚冴月现在变成怎样──搞不好已跟小樱你让我们看的那些DS研究会病患同样凄惨。倘若真是这样,我认为更是得去把她救回来才行,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人在探索里世界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
小樱原本似乎想说什么,但讲到一半就止住话语。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像是终于注意到似地问道:
「你怎么了?小空鱼,身体不舒服吗?」
听见这声关切,我才惊觉自己正低头对著已经空了的盘子发呆。
「那个──我没事。」
我甩了甩头才抬起脸来。
其实在听见鸟子聊起闰间冴月的事情时,我很害怕看向她的眼睛。
因为鸟子这时的视线并非瞥向左下或右上,而是笔直地注视前方。就像是为了追寻闰间冴月那已经远去的背影,露出犹如正在眺望远方的眼神。无论面前有著任何东西,都入不了她的眼。
其实我不时会冒出一个疑问。我的右眼能够识破里世界的认知屏障,假如改由鸟子拥有这个能力,现在会变成怎样呢?
想必她一定会彻底发挥这股力量,独自一人不断深入里世界,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专注追寻闰间冴月的下落。
当我如此心想之际,恰巧和鸟子四目相交。
「空鱼,有想好这次要做什么带去吗?」
「咦?」
前往里世界还需要制作什么吗?
鸟子见我满头问号,轻轻一笑。
「便当。之前不是约好下次探险时要带便当吗?」
「啊……啊~对耶。」
我想起救出受困于如月车站的美军当时,的确提过这件事。在那之后,因为接连突发性地误闯里世界,害我都忘了这件事,所以她是认真的?
「你们当作是去远足啊?我担心的就是你们这种心态。」
小樱大感傻眼地说。
「我们会及早出发,去那里吃个便当,趁天还亮的时候回来的。」
就算我这么说,小樱依旧不改她那质疑的视线。
2
一周后,现在是星期六上午十点。
我们来到小樱家的院子里集合,完成出发的准备。
枪枝都已组装完毕且装好子弹。话虽如此,步枪还是交由鸟子负责组装。武器分别有两支马卡洛夫手枪、鸟子的AK─101跟我的M4 CQBR。虽有高耸的围墙及树木遮蔽,隔壁邻居应该是看不见我们,可是像这样在日本的住宅区内配戴枪枝,还挺让人紧张的。
「若是现在恰巧有送货员上门,我们该怎么办?」
「就说我们在玩生存游戏或角色扮演不就好了?」
「如果勾起对方的好奇心会更麻烦吧。」
「送货员没那么闲啦,放心放心。」
对了,我们这次都有增添新装备,那就是枪背带……!其实这东西也没什么,就只是装在步枪上,让人能把枪扛在肩上的背带。我们参考生存游戏相关的部落格,在Amazon上购买了麦格普制的多功能战术枪背带。
我调整好背带长度,试著把M4背在肩上。
「空鱼,感觉如何?」
「真的是轻松太多了……」
「对吧。真该早点买的。」
「既然知道这种好东西就早说嘛。真无法相信我们至今都把这么重的步枪拿在手上到处跑。」
「因为我没想到Amazon有贩卖枪的配件嘛。」
契机是我跟鸟子闲聊时,提及步枪太重害我拿得很累,她便告诉我有个配件叫做枪背带。其中令人诧异的一点,就是真枪的配件出乎意料还算便宜,即使在日本也能买到军规产品或具有高还原度的仿制品。
「子弹也越来越少了,真希望能找到地方补充弹药。」
我清点过纸箱里的剩余弹药,这么一说后,鸟子露出沉思的表情。
「冴月在里世界里有几处存放物资的地点,但我不太清楚确切位置,能否找到也没啥把握。以距离来说,应当不会离我们的行动范围太远才对,如果方便就去找找看吧。」
「OK,就把这件事也列入今后的待办清单里。」
我拉起背包的拉炼,站起身子。
「那我们去去就回。」
我打完招呼,却得不到小樱的回应。
回头一看,只见小樱双手环胸,倚靠在玄关门廊的柱子上,双眼紧闭且眉头深锁,神情显得相当痛苦。
「小樱小姐,你怎么了?」
我快步接近她,小樱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后,静静地朝著我的小腿踢了一脚。
「好痛!你做什么啦!?」
「我先声明,我每次可是都抱著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们的觉悟在送行。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不太重人情的那种人……但这还是会对我造成心理负担。」
「小樱──」
鸟子走过来,将手搭在小樱的肩膀上。两人的身高相差很大,感觉就像是一对年纪差距悬殊的姊妹。
「我母亲生前也基于类似的理由经常哭泣。因为伴侣身为军人,只要一出任务就不知会上哪去,随时都有丧命的风险,所以每逢送行时都会当成此生最后一次的道别。」
小樱不耐烦地看了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一眼,随后望向鸟子的脸。
「你特地说出这段催泪的回忆,是对我有什么好建议吗?」
「母亲她在加入同样因为家人参军所苦的互助会之后,心情变得轻松许多。另外她喜欢画漫画,每当这种时候就会不停完成作品上传……好痛!」
小腿同样被人赏了一脚的鸟子痛得往后跳开。
「够了,都怪我太多嘴!不好意思说这些怪话给你们听!!」
「你别突然发飙嘛……」
「吵死啦,你们两个都快滚吧。」
我和鸟子面面相觑。
「你不必那么担心我们啦,小樱小姐。」
「对啊对啊,我和空鱼是两人一起行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的。反正一直以来也都化险为夷呀。」
「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们怎么会有如此异于常人的自信~」
小樱露出一副我心已死的样子摇摇头。
「算啦,总之你们尽可能活著回来,而且要保有正常的神智。」
小樱的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希望我们能保重。
鸟子以透明的左手抓住传送门所在的空间。起先只是指头呈现半透明,不知何时已扩及整只左手。当那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手挪向一旁,眼前的空间恍若窗帘被拨开般,一片不存在于现世的草原随即映入眼帘。我们对著彼此点了一下头,很有默契地同时迈出步伐。穿过以园艺支架区隔开来的空间断面后,瞬间就被一股感觉与先前不同的闷湿空气,以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寂静感笼罩住身体。
我们从位于山腰上的两根古老图腾柱之间,再次踏足里世界。
鸟子一放开手,位于背后的传送门立即关闭,彻底隔绝我们和表世界的联系。
总觉得这里的温度比之前更冷。难道里世界跟表世界一样,正渐渐迈入秋季吗?照这个情形看来,冬天时恐怕得准备能应付风雪的器具。
传送门旁有一个用蓝色防水布盖住的物体。解开缠绕了好几圈的细绳,将布掀开,从中出现一台附有小型履带、红白相间的农业机具。看清楚是我们买的AP-1后,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幸好没出问题。」
「出问题?」
「我原本有点担心它若是变成奇怪的模样该怎么办。美军的机器人在踩到异错后,就成了怪物不是吗?」
当我们位在表世界时,根本想像不出里世界会变成怎样。要不是有鸟子把枪藏在这里的前例,我完全不考虑将宝贵的AP-1留在这里。理由是这东西过于昂贵,几乎将我的信用卡额度全耗光了……
基于上述原因,现在的我是一贫如洗。外加上我还没缴完就学贷款,如果没从里世界带点东西回去换钱,老实说挺不妙的。
鸟子走向AP-1,将包包放在货架上。我见她准备坐上去,于是提醒说:
「你先来帮忙折好防水布啦。」
「啊、对喔,OK。」
我和鸟子两人拿起防水布,先拍掉灰尘后,再慢慢对折叠好。毕竟这块防水布很大,光是折好就得花上一番工夫。
鸟子和我对看一眼,忽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吗?」
「我们现在像这样抓著防水布,张开双手面向彼此对吧?感觉上有点像在跳社交舞。」
「鸟子你会跳吗?」
「当然会啰!因为Secondary School的体育课有教过──啊、那个~以日本来说差不多就是国二的时候吧?」
「喔~~」
「空鱼你呢?」
「小学时好像有被迫去跳过盂兰盆舞。」
我在回答的同时,觉得这答案实在是帅不起来,但鸟子听完竟双眼发亮。
「你来教我怎么跳盂兰盆舞嘛,到时我也会教你跳社交舞的。」
「问题是我不太有印象,可能没办法教你耶……」
「相信只要一播放音乐,你就会想起来了。」
我用绳索捆住叠好的防水布,把它收进货架,并将背包压在上面。
在搭乘之前,我先去启动引擎。我听著响彻草原的运作声,感到安心之际,莫名觉得栖息于里世界的存在也正注视著我们,令我忍不住扭头观察四周。
只见褪色的草原之海上长有零星的树木、形状看似想表达什么的岩石、电线已断掉的木制电线杆,以及远方那残破不堪的建筑物。
我望向山顶。记得之前曾驾驶AP-1前往该处,从那里俯视东侧的沼泽地──
「……………………」
「空鱼?你怎么了?」
鸟子一脸狐疑地循著我的视线往山顶看去。
「有看到什么吗?」
我稍微看了一下鸟子的侧脸,摇摇头。
「……没事,我只是在思考要走哪条路。」
「是要前往神保町的传送门对吧?感觉上直接穿过山丘最快──」
「这山丘的另一头有扭来扭去Kunekune出没不是吗?虽说我们有办法处理,但我并不想去自找麻烦。」
「啊~说的也是。」
鸟子似乎回想起当时那种反胃的感觉,脸色难看地吐出舌头。
「再加上那边水深至脚踝,我担心AP-1无法行驶在那样的水深之中。乾脆绕过山丘前往南侧,从我们遇见肋户的异错草原过去吧。」
「可是那里会遇见八尺大人,这样好吗?」
「是不太好,但必须择一的话我会选这个。」
「嗯~……」
鸟子环顾周围一圈说:
「既然如此,何不挑一条没走过的路线呢?我们就别走山丘南侧,而是绕路从北侧过去吧。」
「北侧吗?」
「有什么不妥吗?」
「我是担心那里会碰上AP-1无法通行的地形……算了,这种事等遇到时再说吧。」
「好,那就这么决定啰。」
我们两人搭上AP-1。鸟子坐在左侧,我则是右侧,虽然中间相隔一小段空间,不过伸手还是能碰到对方。
「出发!」
「喔~~」
一声令下,我推动摇杆开始转向。小履带不停旋转,车体缓缓地改变方向……
「……刚才那句话,总觉得等到转向结束后再说会比较恰当。」
「那要再说一次吗?」
「再说一次又好像有点逊……」
在终于转完方向后,我将摇杆往前一推,AP-1开始往前驶去。
3
这是一趟比徒步更慢,时速仅仅三公里的兜风之旅。
速度与漫步前行差不多,风景缓慢地向后流逝。
离开传送门后,一路上相当顺利,路面都还算平坦。右侧是一片沼泽,水面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至于那局部产生的波纹和漩涡,恐怕是存在著某种异错。因为看见扭来扭去会很麻烦,所以我尽量避免注视远方。
「原则上我还是会用右眼观察周围,但为求谨慎,可以麻烦你适时往前投掷螺丝钉吗?」
「OK。」
我把沉重的钉袋交出去。鸟子将手伸进袋里,从中取出螺丝钉跟螺帽,往行进的方向扔去。
这附近的异错并不密集,走起来还算轻松……正当我如此心想,拋出去的螺丝钉落地后,周围的地面忽然长出状似蕨菜的彩色植物,在地上不停扭动。
「呜哇!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反正我们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类未知的事物。总之别想太多,小心绕过那些植物就好。
「果然不能大意。虽说接近后是能用右眼辨识出来,但我还是不想接近。」
「我也扔得勤快点好了……」
能够肯定的一点,就是里世界的事物与我们的认知息息相关。不过每当遭遇这类莫名其妙的现象时,总会令人觉得实际情况不如表面上那么单纯。感觉跟真实怪谈那种无法解释的情况又有点不太一样。难道这也是里世界与人类的认知相互作用之下的产物吗?
仔细观察这片辽阔的草原,能发现风景并非一成不变。比方说草堆里状似墓碑的粗糙岩石、底部伸出数条状似黄色电线之物的老旧纸箱,以及彷佛倒反从地面长出来的活动吊饰,也不知那是人造物还是植物。
有些异错是无需看见银色磷光就能明白它非比寻常,但也存在著外观十分诡异,以右眼却看不出任何异样的东西。
远处能看见一排电塔。电线上缠绕著藤蔓,还有三角形的东西在上面来回移动。那些难道是白天也能活动的里世界生物?当然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自然现象。
不停丢掷螺丝钉的鸟子,忽然一脸认真地发问:
「吶,我们要在哪里吃便当?」
「你问这个会不会太早了啊?」
「因为我很期待和你一起享用便当嘛。」
相较于结识当时,总觉得鸟子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孩子气。是我想太多了吗?
我不时扭头确认后方的状况。
「怎么了?难道后面有东西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确认前进多远了。」
履带压过草地所形成的两条轨迹,从AP-1的后方直直延伸出去。我们就这么在空白的地图上,一路留下自己的足迹……
「空鱼,你的嘴角在微微上扬喔。」
「咦,有吗?」
「你看起来比平时紧张,不过心情似乎挺好的。」
「你不要偷偷观察我啦……」
我如此回答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错。
其实自从我发现里世界后,就一直很想这么做。
恣意去探索这片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专属于我的未知草原──
尽管小樱对我经历过各种可怕的体验仍执意出入里世界一事大感纳闷,可是打从一开始,甚至是遇见鸟子之前,我的动机就不曾改变。
我直到现在仍清楚记得自己在遇见鸟子时的那股郁闷心情。当时令我打击最大的一点,就是〈里侧〉并非专属于我的秘密场所。而且正当我期待今后要如何去探索这个世界时,入口竟在我的面前消失了。
倘若鸟子在那之后没来找我,或是不肯透露位于神保町的传送门,从此没能进出〈里侧〉的我会变成怎样呢?
在八尺大人事件当时结识的肋户,为了搜寻失踪的妻子可说是卯足全力,凭自己找出了通往里世界的传送门,但我实在不觉得自己那么有毅力。我现在之所以能站在这里,都是拜鸟子所赐。
我注视著在一旁扔螺丝钉的鸟子。
「嗯?有事吗?」
「也没什么啦……就是很庆幸能遇见鸟子。」
「咦~你忽然是怎么了?」
鸟子没形象地大笑著。
其实我已渐渐明白,鸟子这是在掩饰害臊。为了不输给那双有著金色眼睫毛的蓝色美眸,我努力不将目光移开,不久后就能发现她显得越来越尴尬。
「空鱼你才是,不要一直盯著我看嘛,怪不好意思的。」
鸟子把脸撇开,能发现她两耳泛红。
别看鸟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其实她被人直接赞美时,意外地颇容易害羞。我就是在冲绳误闯里世界海滩的那次,她去更换泳衣时注意到这点。
我再次扭头看向后方,稍微咽了个口水后,开口道:
「能──能这样两人一起来探索未知的世界,我真的非常高兴,也打从心底感谢你选择了我。」
像这样说著话让我重新振作起精神,话语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你那时说我们有著这世上最紧密的关系吧?老实说,我起先只觉得你在胡说八道──」
「你、你你你、你先暂停一下。」
鸟子再也按捺不住,瞪大双眼看向我。
「空鱼,你究竟是怎么了?总觉得你今天好像怪怪的喔?」
「有、有吗?我平常都是这样吧?」
「骗人,你少臭盖了。话说你不要紧吧?难道是看了什么怪东西才变成这样?」
鸟子担心地把脸凑到我面前,趁我手足无措之际将右手伸来,用指头捏住我的脸颊,
然后又搓又揉地说:
「空鱼你失常时该怎么做?稍微敲一敲脑袋或扯一扯脸颊就会复原吗?你──」
「别捏我的脸啦!」
我拍开鸟子的手时不慎用力过度,差点从座位摔下去。
「嘿咻。」
鸟子连忙握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回座位上。
「看吧,谁叫你乱动。」
「都是鸟子你害的吧!」
对于我的回嘴,鸟子开怀大笑。
「太好了,你终于恢复原样了。」
「为何你老是揉我的脸颊?难道看我露出怪表情就这么有趣吗?」
「嗯~看见你板起脸来时,就会想让你变回平常的样子嘛。」
「我的表情有这么严肃吗?」
「你刚刚看起来颇有魄力的。」
啥?你这女人明明就比我有魄力好几倍啊……是想讽刺我吗?
在感到莫名火大的同时,我稍微瞄了后方一眼。除了闪躲异错以外都保持直线的履带痕迹,因为方才的打闹,有如酒醉驾车般变得歪七扭八。
一段时间后,能发现右手边的沼泽渐渐变浅,最终达到尽头。地形也慢慢变成上坡,能看见前方有一片稀疏的树林。
「稍微再往前一点就可以转弯了,接下来只需直直向东行,应当可以抵达通往神保町的传送门。」
鸟子举手发问。
「队长~请问何时才能够吃午餐呢?」
「等抵达传送门后再吃吧。」
「咦~都抵达目的地才吃就没气氛啦。等等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啦。」
AP-1以缓慢的速度稳定地驶上斜坡。想想有了一辆载具果真省力。前方那片树林的地形乍看下并没有崎岖不平,感觉上能直接驾车行驶其中。
「气氛吗?那就这附近找个地方──嗯?」
我注意到树林前方有个庞然大物,于是眯起眼睛。
「鸟子,那好像是一栋建筑物吧?」
「啊……真的耶。」
「而且这声音──」
只要侧耳聆听,便能听见从中不断传来一股重物摩擦地板的声响。
我们望向彼此,点了个头。鸟子将AK握在手中,稍微确认过弹匣后,就将枪身抵在货架上,维持射击姿势警戒著前方。我也顺手确认M4的弹匣。
我继续让AP-1前行一段距离,没多久便看清楚该物体的全貌。
那是一栋以水泥筑起的大型建筑物。外墙已严重斑驳,长满了青苔和藤蔓。建筑物的顶层装有约莫一层楼高的圆盘状物体,圆盘外围则有一圈玻璃。
该圆盘缓慢地旋转著。从刚才持续传来的硬物摩擦声,似乎就是源自这东西。
停下AP-1后,我们抬头仰望眼前的建筑物。
「空鱼,你觉得这是什么?」
「应该是观景台吧?」
见我回答得这么快,鸟子瞠目结舌。
「你怎么知道?」
「秋田有个景点叫作寒风山,我在小学的校外教学曾经去过那里。这东西让我回想起那地方的回转观景台。」
「回转……这东西的确是一直在转动。总觉得好像挺危险的?」
「我从这里观察,是没看到类似异错的迹象啦。」
我让AP-1继续驶向建筑物,同时认真观察周围的情况。
我们绕行建筑物一圈,发现了门户大开的入口,于是下车稍微检视内部。结果发现里头空荡荡的,只见一座设有扶手的螺旋阶梯沿著中央处的柱子往上延伸。
我关闭引擎,又继续观察一下。除了来自头顶的观景台旋转声以外,没发现有其他会动的东西。
「看起来应该没问题。」
鸟子放下AK这么说。
「要上去看看吗?既然是观景台,就可以从那里观察周围的地形,而且──」
「也适合在那里吃午餐?」
「正是如此!」
鸟子听完我抢去说的台词后,露出一张开心的笑容。看来她说什么都想找个地方吃便当。
4
像这样走进里世界的大楼内部,似乎自从八尺大人那次以来就不曾有过。尽管建筑物的外观是有模有样,里头却空无一物,实在不像能供人使用。如月车站、时空大叔所在的鬼城以及冲绳的海滨小屋,感觉上是从表世界直接搬进里世界,不过这座观景台则是粗制滥造,称之为「冒牌建筑物」也不为过。
阶梯倒是以水泥打造得很坚固,踩上去也不会轻易崩塌。可是金属扶手上头的油漆已经褪色,斑驳得相当严重,轻轻一摸就能把油漆剥下来,从中露出生锈的金属部分。
基于安全考量,习惯用枪的鸟子理当要走在前面,但是没有我的右眼,难保会碰上看不见〈异物〉的情况,因此我们以肩并肩的方式,一起走上这座狭窄的阶梯。
在抵达顶层前,我都是利用背带将步枪扛在身上,手里则握著马卡洛夫手枪,慢慢地把头探出去。
「嗯,附近都没有异错。」
「OK,那就进去看看吧。」
我们从阶梯踏足进入观景台。
由于此处有著整面的玻璃墙,因此观景台内十分明亮。水泥外露的地板上散落著碎石子跟玻璃碎片,墙边则有等距设置的金属长椅──
在我观察到一半时,身旁的鸟子忽然大喊:
「是谁!?」
我吓得扭头看去,只见一道瘫软无力的人影倚靠在贯穿观景台中央的柱子上。
我连忙用枪瞄准,却发现人影毫无反应。此人穿著松垮垮的衣服,还戴著附有遮阳罩的头盔挡住脸庞。那身打扮怎么看都是──
「……太空人?」
鸟子困惑地低语著。
「他、他还活著吗?」
「感觉上已无生命反应。」
鸟子改以AK步枪对准此人,慢慢接近。对方还是毫无反应。鸟子用枪口拨开遮阳罩。
这才发现里头并没有人。
「空的。」
我原以为会在里面发现尸体,不禁松了一口气。
鸟子把枪收回去,遮阳罩便随即盖上。
「这也是从表世界误闯进来的吗?」
「你是指从太空跑来的?」
「天晓得是从哪来的。」
我仰望天花板,并没有发现任何破洞,就只有日光灯的灯座而已。
鸟子蹲了下来,开始检查那套太空衣。
「上面写有文字……不过身处这里,应该没法阅读吧。」
经鸟子这么一提,确实衣服各处都有奇怪的文字。
「嗯~就连原本是哪种语言都看不出来。」
「虽说我也不是非常了解,总觉得日规跟美规的太空衣都不是这种造型。」
我这么一说,鸟子纳闷地歪过头去。
「这当真是太空衣吗?或许是哪来的防护衣喔。」
「防护衣?穿来干嘛?」
「比方说用来抵御化学武器。」
「啊~~」
看著姿势状似两腿一伸倒在地上的太空衣(?),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不知里头的人怎样了?」
「里面没有怪味,我想应该不是在著装的状态下死去才对。」
「意思是他脱下后跑掉了?」
「也可能是羽化飞走了。」
「羽化……?」
无论思考再多也无济于事,反正这东西至少不会忽然起身袭击人。于是我们决定先不管它,继续检查其他地方。
观景台角落倒著一个旋转式铁架,周围的地上散落著已经褪色的明信片。除了印有水彩风景画、看似欧洲街景的照片、狗或马等常见的明信片以外,还参杂著印上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全家福照片,或是类似证件用的大头照。虽然这些明信片都没有散发银色磷光,我还是随手捡了几张放入保鲜袋里。希望到时能拿去换钱。
另外这里也有设置观景台常见的大型望远镜。尽管是投币式,但我可没有一丝想尝试看看的念头。原因是如果不小心看见扭来扭去就完蛋了。
在检查完室内后,我们再次走到玻璃墙边眺望外面的风景。
「视野真辽阔呢。」
「才怪,这哪里辽阔啊。」
听完鸟子随口说出的感想,我不禁在一旁吐槽。
其实这座观景台等同位在平地上,因此视野几乎都被树林挡住了。
往南方望去,沼泽旁就是我们出发的那座山丘。东侧有著通往神保町的钢筋大楼,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继续往北是一座山脉,整片山坡尽是绿意盎然的丛林。至于西侧遥远的另一端,能看见状似桥墩的建筑物。
话说这座回转观景台不停转动……动力源究竟是什么?就连如月车站也一样,明明根本没有通电,灯泡却莫名会发亮。因为这些东西都没有散发银色磷光,所以应当不是异错或UB产物。
「既然这里很安全,那就来吃便当吧。」
鸟子欣喜地说完,我不由得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看著她。
「你确定要在这里用餐吗?」
「不行吗?」
「也并非不行啦……难道你都不会觉得心神不宁吗?毕竟那股视线──」
「视线?哪来的视线?」
「啊、那个,这个……」
我扭过头去,目光停留在位于观景台中央的那套(暂定为)太空衣上。遮阳罩上能看见我们两人的倒影。
「啊~原来如此……OK,要不然这样好了。」
鸟子转身走向太空衣,并且弯下腰用双手抓著它,慢慢地拖了过来。
「咦,你、你打算做什么?」
「你是觉得它盯著我们才会感到心神不宁吧?只要让它坐在这里──」
在我傻住之际,鸟子让太空衣坐在其中一张面向玻璃墙的长椅上,接著她一屁股坐在它旁边,还将手勾在太空衣的肩膀上,朝我竖起大拇指。
「如何?它这样就像是个正在欣赏外头风景的观光客吧?」
我注视著神情得意的鸟子一段时间后,无奈地摇摇头。
「鸟子,有时我是真心觉得你这个人根本已经疯了。」
5
我们两人坐在太空衣隔壁的长椅上,从背包里取出便当打开。
鸟子的小野餐盒里装著三明治,底下铺著色彩鲜艳的纸巾,整体看起来赏心悦目。鸟子逐一指著三明治,介绍里头夹的馅料。
「这个夹了火腿、起司跟小黄瓜。这个是奶油起司口味。这是花生酱跟草莓酱。这是能多益巧克力酱。还有这个。」
鸟子打开两个保鲜盒,里头分别装著鸡肉沙拉和切片水果。
「你这次的便当还是一样丰盛到很多余。」
「哪有~?这很正常好吗?空鱼你带了什么?快让我看看。」
「唉唷,我知道了啦。」
鸟子激动得大口喘息,急著想要我赶紧打开带来的保鲜盒。若是她有长尾巴的话,现在肯定正大力地甩来甩去。
「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期待的东西啦……」
盒子里分别是明太子饭团、炸鸡块、毛豆、鹿尾菜沙拉、豆腐泥拌菠菜跟淋酱肉丸,鸟子看见内容物后兴奋大叫。
「真厉害,确实是便当耶!全是你自己做的吗?」
「……就只是冷冻食品、调理包跟超市卖的。」
「这个饭团呢?」
「只有这个是我做的。」
「我就知道!因为很有你的风格呀。」
啥?有吗?
鸟子没有理会满头问号的我,笑嘻嘻地从行李堆中挖出水壶。
「我泡了一壶咖啡,你也会喝吧?」
「啊、嗯,太好了。」
咖啡注入纸杯后,一股浓郁的香气随著热气飘来。
对喔,我都忘了要带喝的。毕竟光是携带饮用水就颇重了,老实说我并不想再增加多余的行李,不过现在有了AP-1,今后或许可以考虑多带点东西。
「我开动了~」
我使用带来的塑胶碗跟免洗筷,开始彼此分享各自带来的便当。
「这饭团很好吃耶,空鱼。」
「虽说饭团换谁来做都是差不多的味道,不过谢谢你的赞美。」
「才没有那回事呢,吃起来当真有你的味道喔。」
「我在捏饭团时都有隔著保鲜膜喔?」
「咦,是吗?我在做三明治时并没有使用保鲜膜耶。」
「这个嘛……制作三明治时好像就不需要吧?」
一想到鸟子是用她那只半透明的手来切面包和夹料,就觉得挺有趣的。若是换成小樱,感觉上会要求她戴手套。
无论是冷冻食品的炸鸡块或调理包的淋酱肉丸,鸟子都吃得津津有味,同时不断大声赞赏。但这实在不是我的手艺很好,而是拜食品业者努力开发商品所赐。
「啊、对了。」
鸟子放下筷子,拿出新的纸杯,稍微倒点咖啡后便站起身来,接著走向隔壁的长椅,将纸杯放在眺望外头风景的太空衣旁。
「原来你是想分它喝吗?」
「嗯,只有我们自己在一旁吃吃喝喝,总觉得有点尴尬。」
「那我也分它一点。」
我又取出一个纸杯,稍微装了点豆腐泥拌菠菜,也跟著起身,然后摆在鸟子放的咖啡旁,并且附上一双多带的免洗筷。
「莫名像是在祭拜它耶。」
「或许它会保佑我们喔。」
我坐回原来的长椅上,开始眺望窗外的景致。由于观景台不停旋转,因此外头的风景会慢慢改变。下方那片茂盛的树林绿意盎然。午后的和煦阳光,在地板形成格子状的阴影。
──咦?
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又完全说不上来。
「吶,我把剩下的最后一个炸鸡块吃掉啰?」
率先回到座位上的鸟子这么说。
「啊、嗯,那我还想再吃个三明治。话说这个花生酱搭配果酱的三明治,我原以为口味会太甜,结果出乎意料相当顺口。」
「花生酱有分甜的跟不甜的两种。我从小就很喜欢吃这种口味的三明治。」
「喔~其实我是第一次尝到,很好吃喔。」
「太好了,那我到时再做来给你吃。」
因为份量原本就不多,所以像这样两人分著吃,没多久就吃得一乾二净。
「你有吃饱吗?鸟子。」
「嗯,但我还能再吃。」
「早知道就把煮汤的材料也带来了。」
「对耶!只要再带个卡式炉就能烧水了。」
「如此一来,也能煮泡面吧?」
「下次就来挑战做菜吧。」
尽管气氛上就像是在讨论出游露营,不过我们目前是置身在里世界,而非常见的公园里。虽说已有些太迟,可是我们彷佛来郊游远足的这种态度,想想的确如同小樱所言,是脑袋有洞。
「空鱼,你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啊、嗯。对了,我想起之前在中华粥店有买月饼,就趁现在分来吃吧。」
「小空鱼真是棒呆了!」
「对吧?」
我们收拾好吃完的保鲜盒跟野餐篮后,便把月饼掰成两半,搭配咖啡一起享用,坐在长椅上,脑袋放空地眺望外面。
我以稍微放松的心情询问说:
「鸟子,你为何这么想吃便当呢?」
「嗯~?因为觉得会很开心。」
「确实是很开心啦。不过感觉上你有时会特别坚持,就像我们在冲绳前往海滩当时那样。会提议跑来里世界进行这类不合时宜活动的人,都是鸟子你,而非我喔。」
「是吗?」
「是啊。」
鸟子先是暂时陷入沉默,接著才低语:
「因为我很不甘心。」
「什么意思?」
「在被冴月带来里世界时,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这地方是多么恐怖,多么异常,而且除了我们以外还存在著其他东西。所以当我见到这个未知的世界时,只是单纯非常兴奋地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我什么都还没做,冴月就失踪了。」
鸟子敛下眼眸接著说:
「在那以后我一直很不甘心,因此跟你在一起后,我决定不再克制自己,要把想和你一起尝试的事情都做一遍。或许是这个原因,我才表现得比较霸道,不好意思喔。」
「不会啦。」
我摇摇头。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虽然我的情况跟你不太一样……但我认为在感受到压力时,绝对不可以默默承受。」
「此话怎说?」
「我之前有提过吧?说起我的老家,其实因为家人沉迷于邪教而毁了。啊、不过这是发生在我母亲过世之后,所以这里说的家人并不包括母亲。我当时差点被掳去参加奇怪的仪式,也给校方添了不少困扰──」
随著我的解释,只见鸟子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咦?我没跟你聊过这些吗?」
鸟子随即摇头以对。
「这样啊。当然这种事也没啥好提的,总之我当时越想越生气,为啥自己的人生要被那些人打乱,于是我决定不再当个被害者。」
「……什么意思?」
「不管是逃离邪教或选择反击,只要我仍认为自己是个可怜的被害者,就会继续受制于那群人,因此我改变心中想法,认为他们与我的人生全然无关,我的事情由我自己作主,若是有谁胆敢来碍事,只需把一切全毁了就好。」
「结果……你怎么做呢?」
「结果倒是颇让人失望的,那些人在我采取行动之前都先死了,邪教也在当时瓦解。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吧。」
「…………」
语毕,总觉得心情稍微舒坦了点。
只要有心,任谁都可以不再是被害者。
但如果自己不再是被害者,又会变成什么呢?我对这个问题迟迟找不出答案。
当然我并不打算成为加害者,毕竟我没考虑要伤害谁。
尽管被害者与加害者的概念并非相互对立,但我觉得自己像是两脚悬空似地卡在两者之间。
直到遇见鸟子后,她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就是──共犯。
起先我对这个概念似懂非懂,但不知从何时起,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因为鸟子的这句话,赋予我一个全新的栖身之所。
当我发觉鸟子一直沉默不语后,我不禁慌了手脚。
「啊、抱歉,都怪我说这些无聊的事。总之我想表达的意思是──」
我说到一半,鸟子忽然一把抱住我。
「呕!」
「…………」
「鸟、鸟子小姐?您怎么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抱歉,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那个……你自然不知道呀,毕竟我又没提。」
想想我之前是对小樱说过自己的往事。意思是小樱不曾透露给鸟子知道。
鸟子紧紧抱著我,不肯松手。看来这些内容给她带来不小的震撼。闻到鸟子头发散发出来的洗发精香气,以及她本身的甘甜体香后,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话说她为何要表现得这么吃惊呢?
我轻轻拍著鸟子的背,将视线移向室外,只见嫣红色的余晖从玻璃墙横切过回转观景台内部。
「……嗯?」
我慢了一拍才惊觉不妙。
「鸟、鸟子!不好了!」
「咦?」
「太阳快下山了!」
鸟子放开我,扭头望向户外,吃惊地瞪大双眼。
「不会吧!时间应当没那么晚呀!」
「立刻出发,得赶在天黑前抵达传送门才行!」
我们连忙收拾行李,快步跑下阶梯。
迅速从敞开的入口奔向外头。
「咦……!?」
我忍不住发出惊呼。
原因是理当停在建筑物前的AP-1消失了。
在我们目瞪口呆地伫立于原地的这段期间,从头顶上方那层层树叶交叠仅剩的缝隙之间,只见天空迅速变暗。
夜幕已至。里世界的可怕黑夜就此降临。
6
「抱歉,空鱼,我没发现时间已经过了那么久。」
「没那回事……按理来说不会这么快就天黑才对。我们在观景台里稍作调查和用餐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了不起只有一个小时左右。」
本以为表里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逝速度并无差异,难道是我们错估了?
树林里已漆黑到几乎看不清前方道路。起风后,上方的枝叶不断窸窣作响。
我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一按下开关,圆锥状的光线随即洒落于草木之间。
「鸟子,这附近的树木有这么茂密吗?」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在我们过来时,这片树林看起来应该较为稀疏。如果树木如此茂密的话,AP-1根本无法通行。」
鸟子像是被自己所说的话语提醒般,迅速架起AK步枪。
「等等,所以这些树都是怪物吗?它们偷偷地群聚过来?」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右眼上,稍微环视周围一圈。
「……应该不是,这些都是普通的树木。虽然我不清楚这些是榉树还是樫木。」
「既然如此,周围的环境怎么会跟我们过来的时候相差这么大?」
我将手电筒往下照向地面,却四处不见履带行经草地留下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整片树林缺了一块,从中出现一条漆黑无比的山路。
「这里根本不是我们原先所在的地方吧……?」
「记得观景台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吧?」
「嗯,可是……」
我扭头望向背后的建筑物,注视著一片漆黑的入口,然后将目光往上移,只见圆形观景台仍在旋转,不断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恐怕是观景台在旋转之际,导致出入口产生变化。与其说是改变地点,更像是对状态或相位造成了影响。」
「我听不懂你想表达的意思。」
「之前──就是你丢下我单独行动当时,我曾站在异错上,亲眼看见里世界的相位出现变化。总之在鬼城里的某种东西,一会儿让我遇见大叔,一会儿又让我看见植物。大概是我们待在观景台里的期间也发生了类似的现象,最终令周围的树林变茂密,并让时间进入晚上。」
「意思是这座观景台……有如电梯那样会使人移动,改变你所说的相位是吗?」
「刚才还待在上面时,我曾一度感到纳闷,莫名觉得周围的树林好像变茂密了。假如当时就察觉的话──」
「嘘!」
鸟子压低声音打断我说话。
「有声音。」
「…………!」
我模仿鸟子的动作握住步枪,咬紧下唇,仔细聆听声音。
没错,能听见一股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这股像是从大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说著以下这段话。
「ten……sou……metsu。」
伴随著「啪!啪!」类似软物拍击地面的声响,似乎有东西正沿著山路往下走向这里。
「ten……sou……metsu……ten……sou……metsu……」
就这么一再地重复著这句话。
我在听见这段独特的话语后,随即认出那是什么东西。
「……是山妖。」
我把M4的枪口对准山道,解开保险装置。原本想用拿著手电筒的左手握住前握把,却花了不少时间才抓好。摆出相同姿势的鸟子问道:
「山妖?那是什么?」
「简单说来就是专门附身在女性身上的怪物。」
「又来……?包含取子箱在内,不觉得针对女性的怪物特别多吗?」
关于山妖的故事,是有个父亲让女儿坐在副驾驶座开车兜风时,在山路上碰到的怪异。不断重复「ten……sou……metsu」这段神秘话语持续接近的山妖,在附身于女儿体内后就消失了。为了拯救失去理智的女儿,于是父亲一路开车下山,就近找到一间寺庙,跑了进去。
不过──
「ten……sou……metsu。」
随著声音越来越接近,只见来者现身于山道的入口。
在手电筒的照映下,一具扁平的白色身体浮现。尽管状似人形,但它少了头,取而代之是胸口处有一张大大的人脸。只有一只脚的它,沿著山路一跳一跳地走过来。
「呜~哇。」
鸟子像是感到排斥地发出呻吟。胸口上的脸露出咧嘴大笑的表情,让人一看就会产生厌恶感。
当一个人具备人体应有的构造,可是出现器官错位、缺失或过多时,就会令人产生恐惧。比方说在中国《山海经》里出现的刑天,或是老普林尼在《博物志》里记述的无头人Blemmyae、独脚人Skiapodes等异族。或许山妖与这类异形有所关连。
山妖停下脚步,转动眼珠对准我。
「tenguri……sougi……metsutsuki。」
接著它将视线对准鸟子。
「tenrou……souryou……metsugimono。」
奇怪?它在说什么吗……?
山妖恍如抓准一瞬间的破绽,突然做出反应。
它仅凭一只脚跳到半空中,彷佛癫痫发作似地高速甩动双手,全身不停扭动,以飞快的速度朝我们扑来。
我和鸟子吓得全身一抖。它的动作看起来太恶心了。即便至今已在里世界内遭遇过各种怪物,却还是第一次对怪物的动作产生恐惧。它的腿不停蠕动,状似上面爬满虫子却被喷洒杀虫剂而不断挣扎。以拥有人体构造的存在来说,完全不该出现这种动作。
在我们被山妖的恶心模样吓坏之际,它已逼近至我们面前,接著突然停下诡异的动作。那张本来就有碍观瞻的脸庞露出更加狰狞的邪笑,见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呜哇啊啊!」
我扯开嗓门惊声尖叫,同时扣下扳机。从M4枪口喷发的火焰在暗夜中闪烁,剎那间将周遭的树木染成鲜红色。下个瞬间,那副白色身躯有如被抹除般消失无踪。与此同时,像是有个充满弹力的软物撞向我,一股诡异的撞击感传遍全身。
弹壳应声落地。烟硝味随之窜入鼻腔。
四处不见山妖的身影。
鸟子,你不要紧吧?──在我准备出声关切之际,却脱口说出下面这句话。
「──进来了。」
「咦?」
鸟子一脸狐疑地望著我。
「你说什么?」
「进来了。进来了。进来了。」
──啊~可恶,搞砸了。
我被山妖附身了。
我明明想将这件事告知鸟子,嘴巴却不听使唤地持续复诵「进来了」这三个字。
接著就像是喝得烂醉如泥般,思绪越来越模糊。宛如视野渐渐变窄般,自身存在从角落不断淡出。
同时,有一股全新的感觉进入体内。只见鸟子的身体开始变形,四肢的长短变得很诡异,躯体随之扭曲,慢慢变得无法辨识她的五官。我低头看向自己,发现我的手脚也扭成一团,让人分不清从哪段到哪段是自己的身体。
在看见状似手的前半段忽然落到地面时,我怀疑身体就这么被扭断了,吓得放声尖叫。
「进来了进来了进来了进来了进来了。」
「空鱼!你怎么了!?」
一个又大又软且不断扭动的金色东西将我抱住。
「你振作点,空鱼。」
在声音跟香气的引导下,我成功取回即将被疯狂淹没的意识。我倚靠在鸟子的身上,拚死控制自己的嘴巴。
「我的手……我的手断掉了。」
「手?你看错了,只是你手中的枪掉到地上而已。」
我定眼一看,发现落到地上的并非自己的手,而是M4步枪跟手电筒。
「你还好吧?你说进来了是什么意思?」
「我、我被山妖──附身了!」
之前跟小樱一起穿过沼泽时,我曾一度透过扭来扭去的视角看著自己。与那时一样,这次是山妖的视角进入我的认知里。不过情况比上次更险恶,原因是山妖已经进入我的体内了。
我们用来打倒里世界怪物的方法,就是先以我的右眼捕捉目标,再开枪把它射死。如今山妖已跑进我的体内,表示这方法不管用了。
「OK,那我该怎么做?」
面对鸟子的提问,我开始思考如何看见自己体内的山妖……若想看著自己……
「上、上面。」
「咦?」
「上面,回到上面。」
我打算朝著观景台走去,可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步伐,差点摔倒在地。
「带你上去就好吗?你有办法帮我拿枪吗?」
我是想点头,却没把握当真有作出反应。
身体被人用力拉了一下之后,我的知觉又变得断断续续。鸟子用肩膀搀扶著我,以半强迫的方式把我带进建筑物里。
我们一穿过入口便停下脚步。
内部装潢与先前相去甚远,理当只有以水泥组成的单调空间,现在成了一整片的榻榻米地板,四周的墙壁则变为日式拉门。华丽门楣的另一端似乎有其他房间。在这个和式房间的中央,立著一个以红色柱子为背景的异物。确切说来是以卒塔婆、牌位、蜡烛架、法磬等佛教法器堆成一个高达三公尺以上的物体。顶端则放著一个老旧的木鱼。突然间,这个物体竟破口大骂。
「你们做了什么!?」
吓傻的鸟子忍不住喃喃自语。
「和、和尚……?」
──意思是鸟子看见一名和尚?
我以模糊的思绪努力理解情况。
在山妖的故事里,父亲带著被附身的女儿进入寺庙求救时,住持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做了什么!?」
当事人在分享恐怖经验时,经常会被祖父、住持、神官等诸如此类「知晓内情的长辈」不明就里地大声斥责,以「你已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的话语来吓人。这也是怪谈的常见套路。虽然这东西在鸟子眼中是个和尚,不过就我看来只是一座垃圾山罢了。明明我又没有将意识集中于右眼上,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如此,我懂了。
我从刚才一直无法将人形的东西辨识成人体。换言之,进入我体内的山妖会打乱大脑对人体的认知。我们在如月车站撞见的那群怪物会利用拟像现象,藉由身上的花纹令人误以为那是人脸,与我目前置身的情况恰恰相反。
就跟人脑内建的脸部辨识系统一样,为了将人形的东西辨识成人体,大脑同样有著体型辨识系统,山妖就是会攻击这部分。所以不仅是自己的身体,就连鸟子的身体在我眼中也同样扭曲变形了。
因此现在的我根本看不出这位「住持」是一名人类,而只能把它当成一个物体。
我将意识集中在手的触觉上,看来我仍把M4握在手中。我打算用单手把枪举起来,枪却沉重到快令我失去平衡,最后我终于勉强把枪口对准物体,一把扣下扳机。
子弹立刻发射,枪身随著后座力往上弹。物体被子弹击中后当场分解,发出刺耳的声响散落在榻榻米上。
「……原来他不是人类啊?」
鸟子语气僵硬地发问。我已没有余力说话,只能点头作为回应。况且在这种地方,哪可能会有正常的人类嘛。
我在鸟子的搀扶下,沿著螺旋楼梯往上爬。无论是我或鸟子的身体,看起来都如同被揉烂的黏土般乱成一团。只要稍有松懈,我就会无法区分周围的墙壁和阶梯扶手,或是自己身上的衣服与装备。
费了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观景台后,我整个人累趴在地。
我抬头望向玻璃墙,能从墙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手电筒提供的微弱光源之下,只见一个蠕动的恶心东西趴在地上……看来那东西就是我。
为了取回自己的人形,我用右眼凝视倒映于玻璃墙上的身影,不禁愕然。
不行,即使用右眼凝视自己也毫无变化。
意思是认知方面──大脑内建的人体辨识系统若是没能摆脱山妖的控制,我也无计可施。
总觉得自己快被涌上心头的恐惧给压垮,我用力闭紧眼睛。
山妖会附在人身上。至于被附身的宿主有何下场,在我看过的分享文章里都不曾提过,但现在我能想像。
那就是身为「我」的存在会就此消失。等到我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身体,彻底无法认知自己时,就无法继续维持自我──
我要融化了。我要消失了。肌肤开始消失,身体随之分崩离析。唯一剩下的就是恐惧感,所有一切都被吞噬于犹如浊流的疯狂之中。
忽然间──我的意识又浮现出来。有一个温暖又柔软的东西在触摸我的表面。就像是在周围的地板与空间之间形成分隔线般,沿著我的形体抚摸。
我紧紧抓住这股感觉。四肢的感觉一点一滴地慢慢恢复。能感受到我的形体犹如拼图似地逐渐恢复原样。
一直抚摸我的是……鸟子的手。
「空鱼,你醒了吗?没错,慢慢呼吸。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鸟子语气平静地在我耳边说。
「鸟、鸟子。」
「嗯,已经没事了,你先冷静下来。」
鸟子正用她的左手抚摸我。摘下手套,从中露出的半透明之手,先是摸著我的头,然后抚摸我的脸颊,再从脖子移至手臂,有如帮人按摩似地一路往下摸。被左手摸过的地方,慢慢取回了人的形体。
「鸟子──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在想,空鱼你以往能用右眼办到的事,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做到。」
鸟子一面这么说,不仅是左手,而是用双手抚摸我的背。接著她停下动作,像是用手寻找著什么般,在我的背上摸来摸去。
「我好像摸到什么……」
鸟子似乎十分专注,她压低音量喃喃自语。
「失礼啰。」
说时迟那时快,她忽然掀开我的衣服,让我的背整个裸露出来。
「唔喔呼!?」
「抱歉,我稍微摸一下。」
鸟子没有理会我因太过动摇而发出的活像大叔的惊呼,径自用左手抚摸我背部的肌肤。好冰──对了,想想我从未被鸟子用左手直接触碰过。话说她经常戴著手套,大概是她以自己的方式在体谅我吧。
在我背上游走的左手忽然停了下来。
「就是它。」
「咦?」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因背部传来的冲击忍不住向后仰。
「等等!?」
又传来一阵冲击。是鸟子在拍打我的背部。
「好痛!这样很痛耶!」
「你先忍著点。」
鸟子毫不留情地不断拍打我那发疼的背部。
「这家伙……真是难缠……」
「你做什么!?呀!住、住手!」
鸟子无视我的惨叫,继续用力拍打。
鸟子是卯足全力在拍打。面对那只使劲挥下来的手掌,我忍不住疼痛,发出哀号。但不管我如何尖叫,鸟子都不肯停手。难不成这女人打上瘾了?我泪眼汪汪地如此怀疑之际,鸟子气喘吁吁地大喊。
「吃我……这招!」
啪!至今最用力的一掌,在我的背部炸裂开来。我因为这股冲击暂时无法喘气,在一阵咳嗽之后,有东西从我嘴里飞了出来。
应声落在水泥地上的那个东西,是一只状似蛞蝓的白色生物。它身上有两条前端如耙子般分岔的手臂状突起物,而看似尾巴的部位则形同螺旋贝壳中间的部分那样卷成一圈。
「就是这个!刚才在你体内的东西就是它!」
鸟子大声提醒。
就是它吗……!?
我用泛泪的右眼注视这只白色蛞蝓,准备掏枪……
下个瞬间,鸟子当著我的面,直接一脚把它踩爆。
「咦……」
「啊、一不小心就……」
鸟子慢慢地抬起脚来,只见被踩扁的蛞蝓在地上不断痉孪。
四肢的感觉已完全恢复。我穿好被掀起的衣服,勉强从地上站起身子。我吸了吸鼻子,抹去脸上的泪水,这才终于有办法好好说话。
「呼~……谢谢你喔,鸟子。」
「幸好最终圆满收场。」
鸟子甩著左手如此回答。
我整个背都在发疼。若是去照镜子,上面肯定有一堆红通通的掌印。
我从背包中取出火柴,询问鸟子:
「你有什么助燃的东西吗?」
7
由于手边没有适合的助燃物,于是我们把散落在一旁的明信片拿来烧。将这些风乾的纸撕碎后,在上面点火。在小火堆里被火烤的蛞蝓,就这么不断萎缩。看著它被完全烤焦后,我们才把火熄灭,而且为求谨慎,还朝著火堆的残骸又补上一脚。
这段期间,回转观景台仍在慢慢旋转。只见外头景色随著时间慢慢变亮,最终又变回白天。
「啊、空鱼!出现了出现了!」
待在观景台另一头监视室外状况的我,听见鸟子的呼唤声后,快步跑去。
往下一看,那确实就是我们的AP-1。
「它以很诡异的方式出现喔。就这么从地上长出来了。」
鸟子摆出像是在拉麻糬的动作解释著。我浑身无力地发出一声叹息。
「太好了……!虽说只要我和你在一起,肯定有办法找出传送门返回表世界──」
「却没有任何东西能顶替AP-1。」
鸟子扛起背包,迈步往前走去。
「快走吧,要不然又会跟它走散的。」
我也背起自己的行囊。
我们快步跑下楼梯。观景台下侧的空间里已四处不见佛教法器。奔出空荡荡的建筑物,来到阳光底下的我们,迅速朝著AP-1跑去。
启动引擎后,我们立刻跳上座位。
「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那还用说。」
AP-1以全速向前驶去。
……精确地说是时速三公里。
我们穿过与来时一样稀疏的树林,朝著东方前进。
「……我说空鱼啊。」
「嗯?」
「这辆车能行走在路况很差的地方是很好,不过嘛~……如果可以的话……有办法帮它提升马力吗?」
「……我也希望可以啦。」
我们以近乎悠哉行走的速度,慢慢地远离回转观景台。最后我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坐在玻璃墙边的那套太空衣头盔的遮阳罩反射著里世界的阳光,散发耀眼的光芒。
接下来的旅途十分平稳。尽管速度缓慢,我们还是平安无事地抵达了钢筋大楼,于是我将AP-1停在大楼一楼。
我们爬上十层楼高的梯子(每次都觉得光是爬完这段就已达到充足的运动量),来到顶楼,靠在铁网边眺望周围。想想已好久没来这里了。
手表的指针显示现在已接近下午四点。尽管在里世界会看不懂表上的数字,但还是能依照指针的位置确认时间。
「鸟子,根据我的手表,我们进入那栋观景台只过了四个小时左右。」
「我也看到了。但莫名有种在那里度过了一夜的感觉。」
「果然那栋建筑物本身大有问题。」
换句话说,假如有需要的话,我们或许能利用那里前往里世界的另一个地点。
「难道冴月之所以会失踪,就是发生类似那种情况,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吗?」
对于鸟子轻声说出的推测,我决定装作没听见。
「总之今天就先回去吧。反正我们已达成第一目标,以复健来说算是刚刚好。」
「……说的也是。」
听见我的催促后,鸟子坦然地从铁网边退开。
我们把枪藏进背包里,将身上装备都收拾好。
按下电梯的下楼键,耐心等待电梯的到来。
「……感觉上也需要用火。」
鸟子听完我说的话,不解地瞪大双眼。
「什么意思?」
「既然要认真探索这里,我们的野地求生技术似乎略显不足。像刚才也没能立刻生起火,这对我来说打击颇大的。」
「说的也是,我也同样有些生疏了。明明之前有学过一些。」
「眼下的目标……就是在里世界过夜。毕竟要是做不到这点,就没办法前往远方。这应该不是办不到的事才对。肋户大叔都可以在里世界内逗留几十天了。」
「嗯,我相信没问题的。」
鸟子一脸认真地点头认同。
「鸟子学过野地求生术吗?」
「很久以前学过。但也只是一家人去露营时稍稍接触过罢了。」
「是身为加拿大军人的令堂教你的?」
「不是的,那是妈妈。」
鸟子摇头否认。
「嗯?」
「我有妈妈跟母亲。」
「什么?」
我听得满头雾水,眨了眨眼睛,反问道:
「那个~意思是你的父亲再婚过吗?」
「不是,是我的双亲只有妈妈跟母亲。」
鸟子像是想观察我的反应,直直注视著我的眼睛。
我完全听不懂。
「嗯~?记得你的母亲是军人吧?」
「那是妈妈。」
「所以母亲是?」
「不是军人的那位。」
这是什么情况?
鸟子有妈妈跟母亲?却没有父亲?
在我大感困惑之际,耳边传来一阵提示音,电梯门随之敞开。
「来了来了。」
我再度眨了眨眼睛,跟在鸟子后面走进电梯。我为了明白她言下之意,直视著那张淡然的侧脸,鸟子随之转向我,轻轻一笑。
「你终于肯看我了,空鱼。」
「咦,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在进入里世界之后,总觉得你经常看旁边,很少和我对视,让我有些在意。」
「……是你的错觉吧?」
我将目光从鸟子身上移往渐渐阖起的电梯门。
「看吧,你又看向别的地方了。」
「你很吵耶,我平常就是这样啊。」
真是个直觉敏锐的家伙──我边如此心想边回答。
当电梯门关上之际,也顺带从我的视野中阻绝了闰间冴月她那出现在顶楼上的身影。
其实这趟探险之旅,闰间冴月一路尾随著我们。
当我们从小樱家的传送门来到里世界后,闰间冴月起先是出现在山丘上。由于事出突然,我当场吓傻了,但在确定鸟子看不见她以后,我才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刻的闰间冴月不同于我在里世界深处遇到的她,完全没有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就只有相当微弱的存在感。她完全不看我一眼,从头到尾都紧盯著鸟子,如同图画般没有任何反应,所以我认为那是类似立体投影的东西。只要我不提,鸟子就不会发现,因此我决定忽视她继续移动,结果她不曾有进一步的动作,就只是一路尾随在后,著实让人吃不消。
下次造访里世界,她会再出现吗?
电梯抵达一楼时,她不会又站在那里吧?
另外,那个~……鸟子的家族成员是怎么回事?
我再度看向鸟子,只见她露出一脸傻笑。
我就这么心烦意乱地搭乘著电梯,从里世界往下回到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