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right, all right, all right, 保持这样,all right……好了stop」
我在市川夏妃的引导下,把AP-1从卡车装货台上开下来,熄灭引擎后呼地叹了一口气。和能放开手脚驾驶的里世界完全不同,在这边还总是得小心不要撞到什么东西,心累得很。
今天,我将停在里世界的AP-1从小樱家玄关前的gate带回这边,把它装运上了夏妃开来的卡车。由于不太想和不怎么熟的夏妃两人同乘一车,我一个人从石神井公园坐电车到了埼玉的南与野——准确地说,因为是离自家最近的车站,所以应该是回来了还差不多。
我从AP-1下来后,开卡车的夏妃也离开驾驶席,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走向我。
「辛苦。那么钥匙就给我保管吧」
「啊、嗯」
把钥匙交给她之后,我回头看了看。夏妃的家——市川汽车维修工场的车库里,连车顶和门都没有的农业机械AP-1混在并排停靠的数辆汽车之间,感觉就像是走错了片场。
穿着工作服的夏妃拿出写字夹板,用圆珠笔在纸上飞快地记起什么东西来。
「那么就是改装发动机以及整体检查,可以吧」
「嗯。零件之类的我不太清楚,你看着来就好」
「一般来说,委托改装汽车的客人多少都有点讲究来着……嘛也行,这边就接下了」
作为之前解决在夏妃家发生的、<三拨>一事的谢礼,我提出了改造AP-1的请求。
去石垣岛的那次借着酒劲买来的这台农机,是我和鸟子在里世界探险的可靠伙伴。既可以装行李,也能在不平整的地形行驶,完全符合我对“两人一起探索里世界”这一目的的要求,只不过……最高时速三公里果然还是太慢了。
抛开这点不谈,它使用起来的确方便得很,都让我俩对它产生了感情。所以为了今后还能继续使用,就得更换引擎、增强马力——这全在我的计划之内。关于<三拨>这起事件,一开始茜理带着麻烦上门的时候还苦恼着怎么办才好,但因此认识了汽车维修工的夏妃,从结果来说还挺不错。而且托它的福,改装费用也给免掉了。
这样一想,嘴角就不由自主扬了起来。夏妃怀疑地望着我的脸,说道:
「因为是之前的谢礼,费用方面基本是由这边支付不错……」
「不好意思哈—」
「我实话实说吧,超出的部分能给多少呢」
「欸?」
「我觉得如果单纯就给它换个发动机的话会出问题的。一旦搭载大型引擎,车体平衡会发生变化,半轴就很容易坏;此外噪声也会变大,所以消音器肯定得换的。既然你让我看着来,具体费用能安排多少呢」
「……意思是可以追加多少预算吗?」
「对啊。我们家不收人事费之类的。这部分是零件需求超过预期情况下的费用」
「呃……那个,以几万为单位?几十万?」
「阿那就,大致分成十万·二十万·五十万这几种套餐的话,你要哪一种?」
「十、十万的」
「啊,晓得了。安排」
夏妃淡淡点了点头。
「这两周左右让我好好看看,成吧。那么,完事之后我这边会联络的。谢了」
——不是白给的吗?
在敷衍的送别下离开市川汽车维修工场的我,一定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2
不是,怎么讲呢。
嘛,算了。没办法。虽然感觉受到了欺骗,但应该也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概吧。
回去的路上去超市买了些熟食作晚饭,在黄昏时分的天空下往家的方向走的时候,我差不多恢复了精神。
倒也是啊。再怎么打算道谢,能承担的金额还是有限度的。要是我不负责任地委托的话夏妃也会很困扰吧。事先跟我说明还算是亲切了。
嗯。
但是总觉得……
怎么说呢,因为一直以为费用全免,所以心里落差很大也说不定。十万、二十万、五十万,三个选项摆在面前,立马就选择了最便宜的十万套餐,这码事也让我在意得不得了。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不错,但那毕竟是在危险的里世界让我们赌上性命的道具欸,事到如今还有必要省钱吗?
我到底会不会做人啊……
闷闷不乐地边想边走着,不知不觉间到了自己住的公寓。
我的房间在一楼三个房间的正中间,一〇二号房。摸索着包里的钥匙踏入一楼过道的时候,我看到一闪一闪的荧光灯下站着一个人影。好像正要打开尽头一〇三房间的门。
草。我暗暗在心里吐了下舌头。明明到现在为止一次都没碰过面的。
也许是我太过在意了吧,在玄关前和隔壁房间的人打照面的话总觉得很不舒服。话虽如此,在这里停下脚步,岂不会让对方认为我过度警戒了吗……
能不能快点进去啊、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放慢步调走近。这愿望落了个空,在邻居好不容易把门打开的时候,我眼看着也要到自己房间门口了。
没办法,我瞥了一眼对方,正准备打招呼时,却注意到一件诡异的事。
邻居伸向门的那只手——袖口往下、从手腕到指尖这一截,格外地……扁平。
“欸”、我抬起头的那一瞬,邻居已经溜进了门内,消失了。门缝一关上,微小的声音也一同无影无踪,只剩我一人留在昏暗的过道上。
「嗯……?」
我定定地看着隔壁房间的门有一会儿。门把手没有再次转动,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总觉得,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我一边思忖着,一边转动钥匙,进入自己房间之后关上了门。
上锁,挂上门链。
脱鞋的同时把灯打开,穿过厨房进入屋内。
被带着灯罩的日光灯照射着、看惯了的六叠间。
把包朝床一扔,超市的袋子往矮桌上一放,再脱下卫衣,用挂在窗帘轨道上边的衣架晾了起来。脱掉袜子丢进洗衣机里,然后在水槽冲了冲手。
拧上水龙头后,我屏息仔细听了一阵……
隔壁的房间里什么都听不见。
「嗯…………?」
我回到屋里,在矮桌前面坐下,从超市袋子里拿出买回来的熟食:竹荚鱼的南蛮渍、白和扁豆,以及栗子饭。再用T-fal的电热水壶烧了水,倒进装了速溶味噌汤的木碗里,加起来就是一顿晚饭。
和鸟子外出就餐会让钱包不堪重负,因此一个人的时候基本上就用超市打折的熟食凑合了——正所谓恩格尔系数的损失控制。尽管家里有微波炉可以加热,但感觉自己习惯了凉的东西,买回来直接吃的情况很多。虽然也可能只是保留了高中时代的恶习而已。
默默吃完后,收拾好容器拿到水槽那边,用水稍微涮过一道后放进塑料垃圾的袋子里;冲洗碗筷后将它们收纳好,关水——再次凝神倾听。
依旧没有声响。
「…………」
我走回房间,坐到桌旁,打开笔记本查看了大学的网站。明天周一,通常情况下都会有课,而且我应该还有篇快截止的报告要交。虽然自己有时也会丧失现实感,但无论是我,还是鸟子,身为大学生也必须得好好读书才行。
老实说,因为同里世界产生了交集,我们作为学生的本分受到了相当大的威胁。干脆别上学了不也挺好吗、经常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万一变成那种情况的话,靠从里世界捡来的东西卖钱也能维持生计了。
想是这么想,也并不意味着讨厌现在的学业——虽然的确在放弃它的边缘反复横跳;何况也交了学费,于是在种种缘由之下仍然继续上着大学。
打开写到半截的报告,码了一阵字。这是文化人类学概论Ⅱ布置的课题,主要内容是对“巴厘岛「传统」舞蹈是如何作为观光艺术而重新创作的”进行总结。我在大课上有看过凯卡克舞的视频,一想起里面恰恰恰地反复唱着的魔性曲调,整个人都心不在焉了。
……不对,注意力分散的原因不仅仅是凯卡克舞。邻居那只手的样子,在我的脑海里数不清闪过了多少回。
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下来。
「……果然,很奇怪啊」
我喃喃着合上眼睛,试图仔细回忆那一瞬间映入眼帘的东西。
从袖口露出的,扁平的手腕。像是黑色金属的质地、单薄一片且具有光泽。做工极其粗糙,螺丝像是敷衍了事般打上去的,对于义手来说也太不协调了……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我睁开了眼睛。
不对……那东西什么鬼?我刚才都看到了什么?
同样奇怪的是,现在的我甚至都记不起那人的穿着。即使再怎么回忆,“总觉得像是个女的啊”、除了这样的模糊概念也别无其他。隔壁住着什么样的人,就算完全不关心,多少还是会留下一些印象吧。
这么一说,自从我开始在这里住以来,从来没有听到隔壁房间有过任何动静。我毕竟是头一回独自住公寓,相对应地有好好留意过周围,但也觉得邻居家过分安静了。明明另一边的一〇一号房就挺普通的,不时会传来电视和餐具的声响。
由于没法集中精力,报告也越写越水。总之想办法把它收了尾,我合上电脑的盖子,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听了一次。果然还是毫无动静。
稍微犹豫了一阵后,我起身去厨房拿了个杯子。把杯口按在墙上,凑过耳朵……
虽然连自己都觉得现在做的事情不可理喻,但如果能搞清楚隔壁真的只是个非常文静的人的话就好了。万一不是那种情况,才会出大问题。不知为何,我对这个状况有种熟悉感。开门的邻居有着十分奇怪的手、这样的体验谈,好像在哪里读过……
将耳朵紧紧贴在杯子底部,我屏住呼吸。
虽然最开始只听得见自己耳朵里回响的血流声,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的同时,仿佛从水下浮起一般,含混不清的语声传进我的耳中:
(…………没有)
(拉开……的话)
(……有谁……)
(墙壁的……吧)
咦?我一愣。虽然压根没法辨别说话的内容,但听上去像是有好几个人在交谈。
话音之下,还有某种坚硬物品摩擦的声音,好像在反复拉开又合上木抽屉、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般。过了一会,说话声渐渐变得清楚。
(在哪里将那个女人燃烧了)
(受夜泣的原野相助)
(若无赎罪之牛的告慰)
(否则的话)
(黄海遍地之日,又或将其挖出)
完全意义不明。有些部分同常识产生了决定性的偏差,听上去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日语。
与这类似的话语我也曾听过。在误入如月车站之前,逐渐变为中间领域的居酒屋的店员,恰好也说了这样的——
交谈声渐弱下去,变得听不见了。是单纯的沉默呢,还是在小声地继续对话呢,我将挨在杯底上的耳朵贴得更紧了。
就在那时。
出乎我的意料,墙对面的声音,一下子清晰可闻起来。
——这就是那个女人吗
——就是那个女人
——纸越
——空鱼
「咿……!」
我像是被墙壁反弹了似地拉开身子,由于用力过猛,“磅咚”一屁股摔到地上。杯子轱辘轱辘地从榻榻米上滚了过去。
在入夜寂静的衬托下,刚刚的声音恐怕响遍了整栋公寓吧。然而,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在意那种事情。
方才那一句话,分明就是有人把嘴贴近墙壁,清清楚楚向我说出的。
——咚咚。
有人在敲门。
我扭头去看玄关。
在厨房灯光的照耀下,门看上去白茫茫的。
——咚咚。
还是敲门声。
谁啊。
这个时间点突然来敲门的人,绝不会有什么正经事。就算是紧急情况也会大声喊叫的吧。
也就意味着——那是绝对不能开门的对象。
有记得挂上门链真是万幸……刚这么想着,又开始强烈在意起门上的报纸口。糟了——万一把那个打开往里面偷窥的话我可绝对受不了。之前就应该塞起来的……
我慎重地直起身,为了随时都能够站起来,以蹲下的姿势开始慢慢移动。把手伸向床上放着的包,尽量安静地拿出了马卡洛夫。因为不想让门对面发现自己的意图,所以就保持着这个状态观察情况。
一动不动地,大概等了十多分钟吧。无论是从门的对面、还是从一〇三那边,都感觉不到更多的气息。
忽然间,外面的过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先是咔擦咔擦转动钥匙的响动,另一边房间的门开了、然后又闭上。伴随着在榻榻米上“沙沙”的踱步,电视播报声也模糊地响了起来。一〇一室的住户似乎回来了。
「呼——……」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只凭声音判断,一〇一的住户好像并没有特别动摇的样子。不论刚才是谁敲了我房间的门,至少目前外面看上去不会有什么明显异常的迹象。
不过,我也不打算开门确认倒是了。
那家伙叫了我的名字。
绝对没错。一〇三的住户,还有敲门的什么人,都是来自里世界的干涉。
「该死……」
我不免哀声叹气起来。
都到这里来了吗。连我的家也……
有了“玄关前出现了gate的小樱家”、以及“同里世界相连的鸟子的房间”这两起先例,虽然也做好了会发生什么的心理准备——但实际上真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果然还是讨厌得要命。
我眉头紧锁,凝视着玄关的门。
「……总之先把它塞上吧」
从水槽上边的架子那拿了布胶带,走向门前,把报纸口连缝隙都堵死了。
关掉房间的灯,上床。背抵着一〇一室那边的墙坐下,由于感到凉意而披上了毛毯。
我面朝一〇三的墙壁、举起马卡洛夫,就着这个姿势考虑了一会儿。
隔着一堵墙的对面,正发生着什么呢。
要是我现在开枪的话,又会发生什么呢。
……会有人叫警察的吧,一般情况下……
我万念俱灰地把枪放了下去。
一片漆黑的房间之中,无论用右眼怎么凝视墙壁,也看不见另一端有着什么东西。
3
「啊、前辈!早上好!」
第二天中午,在学生食堂吃月见山菜荞麦面的时候,濑户茜理一眼看到了我,跑过来打了招呼。
「早上好」
我兴致不高地答着,与此同时茜理理所当然般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从小夏那里听说了,农业机械的改造委托啥的」
「啊这样」
「那个有什么用途吗?前辈难道、果然打算在那个里世界做些什么吗?」
「声音太大了啦……」
「啊、对不起!」
尽管我并不想把里世界的存在告诉茜理,但是在<猫之忍者>、<三拨>接连发生后,毕竟一同经历了这些异常、多少也没法一直守口如瓶下去。而且我和鸟子还有小樱交谈时她也在场,情报泄露是没办法的事。只不过,由于我们没把她从中间领域带到那一头去过,茜理至今还以为中间领域就是所谓的「里世界」。在此之上,我和鸟子作为「专家」正在那里研究着什么……
倒也没有特地去订正这种“暧昧又不正确”认识的打算。无论如何,我并不想让多余的人进入那边的世界。因此一直以来,我对待兴趣浓厚的茜理的方式就只有盐她一脸。即使如此,这个后辈却完全没有气馁的样子,依然找我搭话。
一边敷衍回应着茜理的话语,一边从碗里挑起荞麦面,屡次感到她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脸上。
「……什么?」
四目相交时,茜理猛地立起身,越过桌子朝我这边探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但茜理压根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说道:
「那个啊,前辈,总觉得你有些憔悴?」
「是……是吗?」
「眼睛下边,黑眼圈超严重噢。最近睡得好吗?」
我摇了摇头。
「没睡呢。压根就」
实际昨夜一宿、直到外边变亮为止,我连枕头都没沾。早上五点左右,拉着窗帘的窗外逐渐发白,才终于解除了紧张感倒在了床上。虽然用第三、四节课的几个小时补了觉,但是和纯粹的熬夜不同,因为一直举着枪警戒着,极其消耗精力。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也是慌慌张张的,我现在的脸色恐怕相当难看吧。
我回答之后,茜理的表情一下阴沉下来。
「那样可不好啊前辈。虽然你可能很忙,但晚上还是该好好睡觉的」
「就算你不说,我能睡的话还是会睡啊……昨晚有个不速之客在我那,拜其所赐就变成这样了」
「欸,是G吗」
[dʒi]?我困惑了一瞬间,忽然笑出声来。在自家遭遇的怪奇现象,确实和蟑螂很相似也说不定。语言不通,也不知道对方打算做什么;即使从视野里消失了,在彻底消灭之前也不敢确定安全,必须得一直留神着。这么一想,简直一模一样。
「不是不是。并不是虫子什么的」
「诶,那……可疑人物之类的吗?莫非是跟踪狂!?」
茜理一下来了劲,继续道:
「那个,必要的话让我过去吧!毕竟我在练空手道的!」
「……好意我心领了」
我认识的人里面最接近跟踪狂的,只有总在纠缠着我的你这家伙好吧。
不对,可是……另外的想法冒了出来,我稍微反省了一下。
说不定我对茜理也太冷淡了。正如鸟子以前说过,“仰慕着我的后辈”什么的,全世界可能就只有茜理一个人。里世界的事情暂且不提,我对她的态度也许应该得再客气一点。
见我默不作声,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茜理的表情变得越发担心了。忽然她似乎冷静下来,坐了回去,说:
「真的没关系吗,前辈,假如是不方便说的事情,我也不会过问太多……那啥、我家就在附近,可以的话要来过夜吗?」
「诶」
这意外的话语把我吓了一跳。
「去、茜理的家里,住吗?」
「虽然只是普通的单间房(one-room)、会有点窄啦,但如果不嫌弃的话……」
我受到了某种文化上的冲击。
是吗……世人会那么轻易地邀请别人到自家过夜吗?我从来都没有过那种想法。自己的家是只属于自己的领地,让其他人过来留宿什么的绝对很讨厌。
「那个,前辈?」
「啊?噢」
「要去吗?我家」
你能这么说实在太感谢了、一般情况下应该会这么想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可能真就屁颠屁颠地跟去她家的。在别人家留宿可放松不下来;对方又是后辈……
我甩了甩脑袋。
「我没事的。谢谢你」
「真的吗?但是……」
「抱歉,我该走了」
因为得在五六大节之前赶到图书馆,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托盘放到食堂回收处的时候,仍能听到身后茜理的喊声。
「前辈!讲真、你随时都可以来!需要的话就和我说,别客气!」
4
上完第五六节课,我离开了学校。以前的话,这个点我应该要去便利店做兼职的。因为现在能靠着里世界小赚一笔,生活也过得下去,就没有再去打工的必要。能闲下来是件好事、虽然我一直都这么想的,可一旦自家变得无法安住,在外面又没有能凑合过夜的地方,这种状况反而更让人左右为难。在家里还要神经紧绷着,果然是件苦事。才一个晚上就把我整得精疲力尽,昨夜发生的一切,似乎对我造成了相当大的伤害。
现在去里世界探险,时间也晚了,而且还听说鸟子这周也很忙。据说是因为大学翘课次数太多,积攒了一大堆事情要做。虽然鸟子看上去完全是个天衣无缝的美人,却同样也有着散漫和马虎的一面,该说也挺让人安心的吗……一想到她那边也有报告之类的各种东西要肝,大概也在欲哭无泪吧、我就笑了出来。加油啊鸟子。
不不不鸟子的事怎样都好。比起这个,我接下来该怎么办还是问题。
尽管是步行十分钟的路程,走向公寓的途中,我的脚仍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好烦啊——不想回去啊——
确切地说,虽然想回去但隔壁房间很讨厌啊——
干脆我这边先发制人杀过去?
怎么做?拔枪进行特攻吗?
「不不不不不不……」
自个儿都摇起了头。
做不到的。不管隔壁到底住着什么,哪怕我能用右眼和马卡洛夫摆平它们,枪声会被通报也是无可置疑的事。
既然不能用枪的话,真的要叫茜理过来吗?然后又一次,用我的右眼使她狂暴化、把她变成空手道怪物来替我战斗?
再怎么说这也太不人道了。我还没到那种丧心病狂的程度好吧。
要不和DS研商量一下让他们派人过来?比如Torchlight的操作员之类的?
害……真到了毫无办法的时候可能会考虑这个方案,不过自己完全不想那么做。毕竟我只打算和DS研保持公事公办的合作关系。虽说我个人遇到了困扰不错,但对面也并不是像便利屋那样随叫随到的工具人,而且坦白来讲,对于同里世界密切相关的事件,应该没有比我和鸟子经验更丰富的「专家」了吧。
「啊——真是。讨嫌死了——……」
虽然很郁闷,但也只能自己思考对策。
独自生活的人,在屋子里发现蟑螂的时候,如果不靠自己处理的话就真的没救了。
回到公寓,我战战兢兢地朝一楼通道窥看。
谁也不在。
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死死盯着一〇三的门。
虽然不清楚状况,你们就在里面吧?
居然敢骚扰别人休息的地方,给我走着瞧……
我一进房间,立刻把门上锁、栓好链子;“沙沙”地从榻榻米上走过去,把包放下,抱起胳膊将视线投向了一〇三那一侧的墙壁。
那么,该怎么对付他们呢。
昨天那种鬼鬼祟祟偷听的行为大概让我落了下风。所谓的怪奇现象、其实同怀有恶意的人类是一样的,一旦陷入被动地位,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缠上来——虽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而已。所以为了不受摆布,我必须得先下手为强。干等着对方接下来的反应,就正中他们下怀了。不取得主动是万万不行的。
「可是也用不了枪啊——」
开枪会很麻烦的话,不如试试更稳便的做法如何;比如敲墙抗议之类的。徒手对着墙壁磅磅磅地一顿猛拍的话,对面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嗯,就这么干,把隔壁当成非常麻烦的邻居来对待得了。这么一想,感觉事情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好嘞……」
我慢慢扬起手,对着一〇三侧的墙壁就是一捶。
嘭!
「哇、」
发出的声音比想象的还要更大,把我吓了一跳。
不是,现在是退缩的场合吗。我调整好心态,再次把手举起。
嘭、嘭、嘭!接连拍了好几次。有点爽。虽然这声音恐怕整栋公寓都听得见,但反正还是白天,也就体谅体谅我吧。这边可不是在闹着玩的。
拍了一阵后,掌心火辣辣地疼,于是我停下手,试着仔细倾听。
什么也没听到。假装不在家是不是。
OK,那就把门也给你敲烂。“三大妈”之前做过的事,这次我也同样做给你们看。
情绪莫名其妙高涨起来的我,刚想着出门而转过了身。
就在同时。
——叮咚
门铃响了。
我当场就僵住了。
——叮……咚……
又响了一次。这回的声音格外漫长。
我从包里抽出了马卡洛夫。尽管心里清楚是没法开枪的。顶多充当护身符一类的东西。
深呼吸后,我抬起了头。
——好。
怎么可能怕呢。这可是我家。
我下定决心,开始行动了;轻手轻脚地穿过厨房,走向门口。
冷静地考虑了一下,也有可能这一切都是我的误解。昨天的一〇三好像确实有变成中间领域的倾向,但平时可能一直都是普通人住着的。然后,因为麻烦的邻居(我)突然咚咚咚地敲起墙来,所以生气了而过来抗议也说得过去。咦?我怎么觉得这种情况才更合理呢。
嗯,是我头脑发热了。得冷静下来。
我静悄悄地,将右眼靠近了门孔。
鱼眼透镜的视野中,映着外面被染成黄昏颜色的景象。
在那里,有一个高高的,红色的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靠着冰箱,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诶……?」
一边不停地眨着眼,一边支起身体。脑袋好痛。并不是刚才撞到了哪里,而是那种过度使用眼睛之后、从颈后升上来的疼痛感。
手一碰脸摸到湿漉漉的触感,以为受伤了还吓了一跳。那不是血。是泪。从右眼当中流出了相当多的眼泪,从脸到脖子都黏糊糊的,衣服领口打湿了一大片。
看了表,快十八点了。我失去意识的时间将近有一个钟头。
这是……不行。说不出话。
不管我所面对的是什么东西,孤身一人的话太危险了。
我慎重地站了起来,在水槽把脸洗了,拿出手机,从为数不多保存在联系人里的号码中找出一个拨了电话。
「……啊,喂,茜理?突然打来不好意思,那个——今天啊,你不是和我说过来住吗?嗯。嗯嗯。那个,还算数吗……?」
5
「前辈!很高兴你能过来!」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玄关前迎接我的茜理,看上去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愉快,我松了一口气。
茜理穿着T恤和有花边的齐膝短裤,妆也卸了,完全是一副居家模式。虽然是经过人家同意过来的,可这样真的好吗。
「不好意思,真的」
「没事没事!别客气,请进来吧!」
茜理家从我家步行大概要十五分钟,就在离市川汽车维修工场不远的公寓的一楼。说起来她之前也有提过自己和夏妃是发小来着。
在茜理盛情邀请下,我进了屋里。虽然是同样的房间布局,但似乎比我所在的公寓更新。玄关处排列着的鞋子,无论从数量还是种类来说都很有女孩子的感觉,让人印象深刻。
「记得茜理你是本地人来着?为什么不住家里呢?」
「本来是那样,不过父母因为工作搬家的时候,就把我独自留下来了。大学在本地挺轻松的,而且我也想在从小学开始就教我的老师那里继续练空手道」
「虽然我那边和你这差不多,不过住公寓一楼不觉得恐怖吗?防盗意义上」
「呀,我也觉得搬出去反而会更好呢。请看这边,就是那种感觉」
目光落到茜理所指的地方,靠近窗框下方的玻璃那一块,布满了无数的细小划痕。
「那个是……」
「被猫忍者抓的。那个时候真心觉得要是住在二楼就好了」
这么说来,窗帘的花纹还有窗边的电视摆放方式,我确实有着印象。在猫之忍者那起事件发生时,这些东西都出现在了茜理发给我的视频里。
「啊,这个……姑且算是一点点心意」
接过我递给她的便利店袋子后,茜理提高了声音。
「诶、还带东西来,太客气了吧!非常感谢!」
「不不完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实际上,袋子里面字面意思地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装着的只是瓶装茶饮料和薯片之类的零食。“去拜访别人家却两手空空是不行的吧”、虽然我的社会性还是发挥了这种程度的作用,然而我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上门,就只在便利店买了些差强人意的东西了事。不过回想起来,茜理去小樱家的时候,是带着羊羹、铜锣烧等等十分用心的伴手礼的。显然,茜理所拥有的社会性可比我优秀得多。我开始觉得害臊了。为什么带了薯片啊。去朋友家玩的小学生吗?空着手过来反倒还好些吧?
脑海里盘旋着这些想法的时候,茜理笑嘻嘻地说道:
「总觉得像小学时候那样很开心呢,这种感觉」
呜……
尽管这句话应该没有恶意,还是让我受到了不小的伤害。“随便坐”、“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茜理对我这么说了以后,转身去了厨房。我鼓起精神,在矮桌前坐了下来。桌子圆圆的、小小的,比我家的还要显得可爱。不一会儿茜理端来了餐具,将茶和薯片摆在上面。
「好了前辈,请用」
「啊,谢谢。不用费心也可以的」
嘴上这么说,但因为是自己买来的东西,什么也没想地就伸过手去,“咔擦咔擦”地开恰起来,与此同时茜理开了口。
「我可以问一下发生什么了吗?」
「呃,单纯就,不想呆在家里而已」
「是有什么人际关系上的纠纷吗?还是……」
茜理担心地问道,然而她的眼睛是闪闪发光的。毕竟她也很在意这个困扰是不是和我的「专业」相关。
嘛随便了。偶尔我也提供一点service吧,就算作偿还你留宿我的恩情。
「我遇到了和你“猫之忍者”那次类似的状况,现在在想该怎么办」
「果然如此!那就请让我来帮忙吧!我会把他们全都揍飞的!」
和预想一样茜理的情绪变得十分亢奋,我举起手让她平复下来。
「先冷静一下。要是在我家暴走的话就麻烦了」
「诶,是吗……?可是……」
「我清楚茜理很强的啦。但万一太过用力、把墙壁都打穿了的话,押金就退不成了。茜理你,血一冲上脑袋就容易做过头的吧?」
「欸、是这样的吗?」
嘛,虽然那应该是我用右眼注视茜理的锅来着……
我不知道该和满脸都写着失望的茜理聊些什么别的话题,于是开始环视她的房间。床、小书架、桌子、收纳柜,和我房间的构成要素相比没什么变化,为什么氛围会这么不一样呢。大概是化妆品数量的差别吧。
四处打量的时候,我的腹部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
「前辈,吃饭了吗?」
这么说来,从中午开始什么都没吃。
「还没……」
「那正好耶。我去做点什么吧」
「欸!不好吧」
「没事没事,我晚饭也还没吃呢!正好刚才也煮了饭!」
既然这么说了的话拒绝也不好。我还在慌慌张张的时候,茜理就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做菜了。
这孩子自己做饭的啊,真了不起……
用平底锅炒蔬菜和肉的声音,同芝麻油的香味一同袭来。一旦意识到这点,肚子就变得越来越饿了。正百无聊赖地等着的时候,桌子上放着的茜理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响了哦」
「能帮我看一下是谁的电话吗?」
我直起身往桌子上看。来电者那栏显示着「市川夏妃」。
「市川打来的」
「啊,那你能帮我接一下吗?现在腾不出手」
「欸?行是行…」
我拿起仍然在响的茜理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你好,我替濑户接电话」
《哈?谁啊》
对面发出了极其警惕的声音。别突然摆出这副要干架的阵势行吗?
「是我啊。纸越空鱼」
《蛤?纸越前辈?为什么会出现在茜理的手机上?》
「我正在她家里,打算今晚留宿——」
《哈啊?!》
「前辈,能切免提吗?」
照她所说的那样打开扬声器后,茜理炒菜的手也没停、大声对着手机喊道:
「小夏!现在啊,前辈到我家来玩了欸!小夏要过来一起吃饭吗?」
《这就去!!》
夏妃几乎是用喊地挂断了电话。
正想着都什么鬼的时候,不到三分钟门铃响了。因为在自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一瞬间警觉了起来,但茜理却轻快地应着“来了——”一边打开了门。
气喘吁吁的市川夏妃,像是习以为常般脱下凉鞋踢到一边,随随便便地就走进房里。
「为什么会在小茜的房间里啊」
「要说为什么——」
在我回答之前,茜理插进话来。
「我叫她过来的」
「小茜你吗?」
「没错。前辈,现在有麻烦在身,似乎没法回家了。所以我对她说可以到我家来住」
「……怎么回事,纸越前辈」
「虽然有着种种缘由,差不多是她说的那样」
「……是吗」
夏妃忽然重重地朝地上一坐。她现在穿着的不是在工场时的灰色工作服,而是一套运动衫,里面是一件鲜艳的红色T恤。她用一副无趣似的表情,边摸着自己染红过的布丁头,一边咕哝道:
「要住下来吗」
「打算是这么办的」
「是吗」
搞什么啊这货。
茜理把蔬菜炒肉装在盘子里端来了。灶上还架着味噌汤的锅没有关火。
「小夏,来搭把手」
「嗯」
夏妃顺从地站起身,去餐具柜里拿碗筷。
「那个,前辈的话只有一次性筷子——」
「没关系的」
「抱歉,要是事先有准备客用的餐具就好了」
桌上摆着主菜、副菜(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萝卜干)、味噌汤和刚煮好的米饭,是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模有样的一顿晚餐。
给我用的餐具,从形状上来看就和茜理和夏妃的不一样,虽然是临时凑合的,但饭的味道也不会因此而逊色。
「茜理,你很会做饭呢」
「不不,也就随便炒炒而已啦」
「但是很好吃哦,小茜」
「哎呀,两个人一起表扬的话我会害羞啦」
茜理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知为何,夏妃用得意洋洋的视线看向了我。
啥啊这。
「啊,对了。市川,想问你一下AP-1追加费用的那件事」
「嗯,你说」
「虽然我当时草率选了十万的,但实际上那种套餐大致有什么内容呢?我对行情什么的完全没有概念来着」
「噢——没关系的。咱这也不是说要额外收费的意思。因为之前没有摆弄过农机的经验,说实话有些地方还在摸索。虽然我觉得配件应该比一般汽车用的那种要便宜,但如果超过太多预算的话,我们家也吃不消,所以就和你商量看看能再追加多少」
「懂了。如果还需要加钱的话就和我说声,我回头会考虑的」
「了解。我这边也问你个问题行不。那台农机,你打算在哪里开?不是公路之类的地方吧」
「嗯,是那种不平坦的场地,有起伏也有泥巴」
「那越野规格应该就可以。明白了」
比起茜理,夏妃更是对里世界的存在一无所知,所以她大概会以为我要用AP-1去哪里的山或者海边跑吧。在别人眼里我完全就是个怪人也说不定。
我正这么想着,茜理朝向我,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里世界的事情我有好好保密噢☆)大概是想表达这个吧,不出意外被同样注意到视线的夏妃盯上了。
「怎么,小茜。有什么事吗?」
「没呢,没什么」
「骗人,刚才肯定是想说什么」
「都说了没什么啊」
被卷进争吵就很麻烦了,于是我故意很大声地拍了拍手。
「多谢款待」
「啊,粗茶淡饭而已!」
「餐具要怎么办?」
「这么放着就好了,毕竟前辈是客人」
「谢谢。虽然很不好意思,我再借你家浴室用下可以吗?毛巾之类的我都自己带了」
「好的!请用请用!」
我拿过装有留宿用品的包,逃进了卫生间。和我住的公寓不同,茜理家的浴室和厕所是分开的。这一点真让人羡慕啊。绝对比独立卫浴要好得多。
麻利把衣服脱了去洗澡吧。即使是在别人家的浴室,能够独自呆着也让我松了口气。总觉得,夏妃好像因为青梅竹马的茜理粘着我而在吃醋,然而我这边也因此迷惑得很。不管你俩要吵架还是和好什么的,麻烦在我掉线的时候完事吧。别把我卷进去。
冲完澡,换上睡衣用的T恤和短裤再回去一看,矮桌已经收起来了,地板上铺着被褥。茜理和夏妃盘腿坐在被子上,有说有笑地聊着天。两人比刚才靠得更近,看来没有吵架而是选了和好的那边。
「谢谢你借我浴室。连被子都有准备,实在是太对不住了」
「没啥啦——前辈不是睡眠不足来着,所以想着你可能打算早些睡」
「欸,才十点呢。要是我睡在地板上的话会很碍事吧」
「啊,不是不是。前辈你用床就好啦。我和小夏就睡这边的被子」
「诶?这样好吗?」
「当然!」
你还有哪里不满是不、夏妃仿佛以这样的目光瞪着我。所以这货到底是要怎样。
「额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再推辞只会变得更麻烦,于是我怀着感激的心情爬上了床。
床单似乎换了新的,挨着皮肤的触感很舒服。尽管灯还亮着,钻进被子里、背对着两人的我,一眨眼就睡着了。
从背后传来茜理和夏妃的喃喃细语,以及悄声的亲昵嬉笑,一直萦绕到我的梦里。
6
「……喂,小樱吗。那个,我有个请求……诶?不是,和钱没有关系啦。都说了不是的。你听我说。那个……今天晚上,能让我在你那住一晚吗?」
7
「打……打扰了」
难得到门口来迎接我的小樱,比以往还要板着一副脸。
「所以说我家可不是民宿啊」
「对不住啊,真的」
「因为小空鱼好像很困扰的样子,这次就破例了」
「真是非常抱歉」
我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跟进了小樱的屋子。
「先说好,我可不会特别照顾你的」
「完全没问题。只要能借我睡觉的地方和浴室就足够了」
我在茜理家只住了一天就溜了。茜理本人姑且不论,因为夏妃很明显是一副戒备的姿态,所以也没心情再继续待下去。那个空间完全是热情款待和拒人千里的混合体,除此以外我也找不出别的形容了。
话说回来,毕竟是单间,我也不好意思把屋主赶到地上自己住个好几夜。昨天也是因为睡眠不足才一瞬间就睡着了,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没法安心入睡吧。这方面,小樱的屋子里倒是有好几个房间,直到收拾完事态之前让我住下……这不正好嘛?之前小樱她不也说过,“独自一人很恐怖所以过来陪我住吧”类似这样的话来着。
「不过,让你睡哪好呢。我卧室里就一张床」
小樱有些为难地嘟囔着。
「啊,有沙发什么的就可以了」
「睡在沙发上容易受伤吧」
「我也能在地板上睡的」
「既然空鱼你没意见那就这样吧」
晚饭点了披萨。我出的钱。比起蹩脚的伴手礼,像这样点外卖反而可能更讨人喜欢。这个作战的确行得通,两颊都塞满了秋季限定版四拼浓香芝士披萨的小樱,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
我这是第一次踏入小樱家的厨房兼餐厅。原木制的大餐桌处,摆着四把椅子。两人面对面坐着,将面饼烤得香脆、上面载着一层热腾腾奶酪的披萨直接上手分着吃了起来。
「从没想过会在这里招待客人」
小樱感慨颇深地小声说道。
这个厨房餐间虽然有着时髦的构造,但给人的感觉却像一个大号冰箱,里头满是寒意。房间的角落里堆了好几只垃圾袋,里面都满满当当装着空的可乐瓶。
「这么大的话,果然对付不来啊」
「是那么回事……一个人住的话实在太大了吧,这幢房子」
「诶?啊,不是说那个啦我指的披萨。L尺寸的订了两个,好像有点浪费」
小樱瞪了我一眼。
「讨厌的家伙」
「为嘛啊!」
「吵死了——赶快吃完躺下吧你」
「现在连九点都没到好吧!!」
「屁孩要早点睡」
「我是大学生!不过说来待会多少还得写点报告什么的……」
小樱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豁,这不是在好好当着学生吗。那你要醒就醒着吧」
「谢了哦」
我绷着脸答道。
「感觉如何,现役大学生。听说现在你们还满辛苦的」
小樱一边舔着被番茄酱弄脏的手指,一边随意地问我。
「嘛,我觉得确实是有点累来着。家里经济条件好的话有生活费倒应该还能凑合,否则不找份兼职就真的生活不下去;即使如此课题的截止日也不可能推延的」
「空鱼也有在打工吗?」
「之前做过,便利店之类的。现在不打工也可以了,所以轻松了一些。这多亏了小樱你啊」
「嗯……」
本以为她听了这些会高兴,小樱却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怎么说呢……能因此集中精力学习倒也还不错」
「不过说实话,我有时也会觉得,大学其实已经可以翘了吧」
「啊?」
「虽然因为对民俗学和人类学之类的感兴趣才进了大学,但既然现在我能去里世界探险也就没有再深造的必要了。而且靠卖掉从那边入手的物件赚来的钱也能让我生活下去——」
「别这样」
「诶?」
半开玩笑的话语被小樱强硬的语气打断了,我有些无所适从。
小樱用比平时更为严厉的眼神注视着我,说:
「照这个势头下去,如果对这边的世界不再有留恋的话,就真的回不来了」
「哎,那种事——」
「在紧要关头划分一个人生死的,是他对“能活着回去”的执着啊。亲近的人留在这里的话至少还能成为支柱(原文是anchor 锚),然而你和鸟子的话,你俩都是相似的那类人,比起这头对另一边的世界要更加执着。一旦你放弃在这边的生活,最后只会落得两人一同行踪不明的下场」
小樱眼帘低垂,用痛苦的声音继续说着。
「我要是能成为那个支柱就好了,但我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至少,不能草率对待日常生活啊」
「…………」
小樱抬起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明白了吗!」
「好……好的」
「那就好」
小樱嘀咕着,满脸不快地咬了一口披萨。
因为被小樱这样训斥还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也是……危急时刻的生存概率如果减少了,确实很让人讨厌。
「我会考虑不辍学的」
「就是那样」
「尽量不」
「给我再努力点啊。好好生活下去」
怀着仍旧无法释然的思绪,我环顾着清冷的厨房餐间。这样说教我的小樱,明明自己都没有好好地生活……
话虽如此,我也清楚这是不该说出口的。
吃完晚饭后,小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则尽早借用了浴室。小樱家的浴室贴着复古瓷砖,保留着这栋房子建成当时的时代氛围;大概是七〇年代左右吧?邪教袭击的痕迹已经完全被抹去了。水龙头和淋浴器都换了最新的产品,在经典的昭和氛围中,只有这些部分外加洗发水的商标显得格格不入。
久违地泡在浴缸里面,我仰头望着天花板,瓦匠用抹泥刀留下的那些痕迹如波浪一般遗留在那上面。虽然我也喜欢独处不错,但如果一个人住在这么宽敞的房子里,对我来说确实也难以消受。而且这栋房是有二楼的,却好像只用来作仓库一类的地方。
洗完澡,到餐厅坐下,用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做着课题,过了一阵小樱出来叫我。
「空鱼,准备睡了不?」
「啊,是哦。再过几分钟就去」
「你用我卧室吧」
「诶?但是……」
「我要工作到早上。空鱼你白天出门后我再轮着睡」
「这样吗?那我就用了」
「嗯,别尿床啊」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小樱的床很大。Queen-size?大概是这种说法吧。从一端到另一端,翻两次身都不会掉下去。如此大的床,自石垣岛的度假酒店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床单并没有换,上面还残留着小樱的气味。
虽然在手机上看了会视频,闲适了一小阵子,但周围很安静所以困意很快就上头来。十二点之前,我就已经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注意到自己侧卧着,背脊特别暖和。扭过脖子往后一看,小樱以紧紧抱住我的姿势,正在安静地熟睡。
嗯……?
这预料之外的场景让我都僵住了。
在干什么啊,这个人……?
「那个……小樱?」
「啊!!」
只是喊了一声,小樱就倏地弹了起来,紧张兮兮张望起周围。
「怎、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着,小樱突然把脸转向了我。
「空鱼你啊!」
「z、在?」
「拜托你啊!别把奇怪的东西带到我家来行吗!?」
「哈?」
根据后怕得要死的小樱描述,在我睡着以后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说,工作到深夜的时候,听到家附近有刷拉刷拉徘徊的脚步声,玄关处装着带红外线传感器的灯也亮了好几次。即使用摄像头检查了外面的情况,也看不到任何人。鼓起勇气去确认玄关门锁的时候,轮到屋里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并没有在使用的二楼也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至此,小樱也察觉到对方似乎并不是人类。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一个人呆着,于是她就逃到了我睡着的床上,不知何时就这么瑟瑟发抖着失去了意识……
「这绝对是空鱼的错吧!!我进来的时候你连醒都没醒!你倒是安安稳稳睡了个好觉啊!!」
「没、没事了啦,已经是早上了」
「夜里可完全不是“没事”啊!!」
「冷,冷静点……」
「能冷静得下来吗白痴!」
「……咦?刚才你有听到什么吗?」
「不要转移话题!」
「不是,我说真的」
正在这时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咿——」
小樱尖叫着向我扑来。
我震惊地往门口望去……鸟子站在那里。看到床上小樱紧紧抱着我的情景,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们俩在干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虚脱了。
「鸟子……呼,吓了我一跳」
「欸?鸟子……」
小樱仿佛精疲力竭一般软绵绵地放开我,脸朝下倒在了床单上。
「别……别吓唬我啊混账……」
「所以到底在干什么」
「什么都没干好吧。话说这回我绝对锁了门的,究竟怎么进来的啊你」
「我有钥匙」
「为什么啊!!」
「鸟子,这么早,你来小樱家做什么?」
「茜理告诉我了」
「诶」
「家里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是吧。前天住在茜理那,昨天则是小樱这……我都听说了」
是我没怎么听过的平淡语调。
「是、是的」
「——喂,怎么只对我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呢?」
鸟子用低沉的声音说着。
不知为何,她看起来相当生气。
8
「对不起啦……」
「…………」
「鸟子不是说这周很忙嘛。所以我尽量不想打扰你的」
「…………」
「都说了并不是打算隐瞒什么啦」
「…………」
鸟子依然一言不发,身体随着电车的摇摆而晃动。上午十点,虽说已经过了上下班高峰,西武池袋线的快车还是人满为患,我和鸟子两个人被挤到了车门旁边。像是故意听不见我顾及周围而压低的说话声,鸟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斜上方秩父・长瀞二泊三日温泉旅行的广告。
真是个麻烦得要死的家伙啊……
那之后,我和鸟子被愤怒地喊着“不要把我卷进来”的小樱赶了出去,带着尴尬的气氛在石神井公园站乘上了电车。我要坐埼京线,而鸟子是山手线,所以一直以来,到池袋之前两人都是在一起的。虽说如此,鸟子还是头一回心情这么差,我也束手无策。
和她这样的美人站在一起,光是不高兴的表情就有相当的压迫感,即使对于已经习惯的我来说也会畏惧。不对,骗人的。完全没有习惯。美人无论做什么都美得像幅画,每次都那么光彩夺目。
的确,从结果上来说,变成了将伙伴排挤在外的状况确实是我的不好……可是就能大清早地不请自来吗?还是到别人家里……
「我这边也有这边的麻烦啊。隔壁的房间变得超级不妙的,说是里世界,不如讲有些中间领域的味道」
我悄声这么说着,鸟子终于看向了我这边。
「这样的话,那就更应该最先找我商量吧?如果是gate的话,用我的手也许就能轻松解决了不是吗。在<牧场>开开关关过那么多次,空鱼应该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办法吧」
「……虽然是这样不错,但是在打算和你商量之前,茜理要我去她那留宿所以……」
「因为被茜理抢先了,所以不能找我商量不是很奇怪吗?」
被立刻反驳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不是,所以说那个、就是因为我觉得鸟子太忙了嘛」
鸟子用冷漠的目光俯视着我,什么也没说。
可……可怕。
很恐怖,但是,怎么会输给你呢……!
燃起对抗心的我,拿出了全部的勇气,打算直视鸟子的双眼。
然而也是同时,鸟子忽然转过脸去,目光投向了窗外。
「——如果在平时不是什么都能告诉我吗」
她轻声说的这句话听上去十分悲伤,方才的对抗心一下子烟消云散,我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没向鸟子求助,并不是有什么深层的缘由……我是这么想的。只是我单纯需要一些整理思绪的时间。
在饭能的<牧场>打算从gate返回的时候,我们在牛舍中遭遇了怪异的存在。
长着人脸的牛,又或是长着牛脸的人——件。
它长着我过世父亲的脸。
它用我已逝的祖母的声音,对我说了话。
仅仅如此,就让我极其动摇。即使怪物从我们眼前消失以后,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能好好说出话来。
迷上奇怪的邪教并为此不惜一切、最终在山中丧命的,曾经的家人——我所抛弃的过去之物,突然间出现在眼前;比起遭遇里世界的怪物,这根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冲击。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里世界当中的某种存在将我们识别为个体,并仿佛在探求一般企图接近我们。即使在此之中,这也是最深入我个人部分的一次。
明明已经快要忘掉那些死去的人了。
那之后,鸟子担心地问了我很多次。我都没能回答。即使想要说明,也无法完整地组织起语言。毕竟,家人都不在人世,就算说了也毫无办法。所以最后我只说是“我个人的一些原因”,才让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但鸟子好像并不能接受,情况从而变得棘手起来。
恰好这段时间鸟子又变得忙了起来,对我来说简直求之不得。为了让那颗在遭遇件之后变得混乱不堪的心冷静下来,我需要独自待着的时间。
然而,最终依旧没能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没有和鸟子见面的时间里,我只是在尽量不去思考那些讨厌的事情而已。
电车将要到达终点的池袋,速度慢了下来。由于刹车的惯性,人群随之摇晃着,我也被鸟子压住了身子。
「……抱歉」
怀着不太愉快的心情抬头一看,鸟子正定定地望着我。她脸上那副仿佛在沉思的表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空鱼,那个啊……」
「嗯?」
「家里,如果不想待的话……」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又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话也只讲到一半,半开的两唇又抿起了,舌尖微微伸出,润湿了嘴唇的表面。
「呃,茜理的家也好,小樱的家也好,以后万一去不了、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住的话,那个……」
在那一瞬我突然理解了,鸟子欲言又止的话语是什么。
如果没有可以住的地方,要不要来我家——虽然想这么说,鸟子却犹豫了。
小樱说过,我和鸟子是同一类人。不想让他人进入自己家里、这方面肯定也是一样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对鸟子越发感到抱歉了。让她变得那么在意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打了个圆场,说:
「没事的。我没关系的」
「欸,但是……」
「别放在心上啦。谢谢你」
鸟子看上去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所以我用了开玩笑的语气。
「要不,鸟子干脆就到我家来睡吧?说笑——」
「我要去」
「诶?」
简直就像等着我这句话一般的即答,把我惊得连眨了几下眼睛。鸟子像做什么宣言一般,更加强势地继续说着:
「我要去。去空鱼家里,今晚就住下来」
「欸……」
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电车缓缓驶入站台,停了下来。对面的门开了,人群一下子涌向外面。身体从挤压感中解放出来,我从鸟子身旁退后一步。
鸟子站在原地不动,仍然紧紧盯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的」
「嗯…………好」
受这气场所迫,不由得点了点头的我的身旁,响起了嘎吱——的金属摩擦声,这一侧的门打开了。
9
和鸟子一起从离家最近的车站出来并不是第一次。因为三拔的事情到夏妃家去的时候,我们和今天一样,在埼京线的南与野搭了公交。不过那天我也只是把鸟子送到车站,吃完饭就各自回去了,去我家之类的话无论是谁都没有提过。
今天则要经过市川汽车维修工场附近的公交车站,再往前坐一段距离。公交车的座位十分狭窄,鸟子像是理所当然般挨着我坐在旁边。总觉得有点奇怪。
离家越来越近,我渐渐地紧张起来。
「留宿的话,虽然没问题但是……换衣服之类的要怎么办?」
「我都带了」
「为啥啊???」
「一直都放在包里啊。空鱼你也这么做的吧」
「啊,这样……」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误入里世界,所以我们都会随身携带最低限度的替换衣物。再加上有毛巾的情况下,总能够住个一晚左右。昨天还有前天住在茜理和小樱家的时候,我在带的小号波士顿包里还放了一套住宿用品,因此行李比平时稍微多了一些。
于大学附近的公交站下车后,在住宅街走了一阵。果然,奇怪得很。我正和鸟子并肩走在习以为常的道路上,觉得不可思议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鸟子一言不发,好像在边走边观察着周围。到了拐弯的地方还会回头往后看。这和她在里世界时遇到新环境时的反应一模一样。仿佛要把路记住似的。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我们停在了公寓门口。在晨午的阳光下看着自己的家很是新鲜,再加上我现在又和鸟子站在一起,有种非日常的、轻飘飘的感觉。
「这里?」
「嗯」
「哪间房?」
「一〇二」
「情况不对劲的是哪边?」
「里面那个。一〇三」
鸟子点了点头,把手伸进包里。
「打住打住。千万不要突然开枪啊。不然我就没法在这住了」
「晓得啦。以防万一而已」
「以防万一啊」
进入过道,走到我的房间门口。鸟子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一〇三的房门。
「总之……先进屋里来,行吗?」
「好」
插进钥匙,正要将自己房间的门打开的时候,这回是鸟子慌慌张张地阻止了我。
「等等、别这么莽」
「啊?」
「里面有埋伏也说不定」
「没、没关系吧,我猜」
「明明都到隔壁房间来了?」
「……也确实」
这么一说的确如此。自己的家会是安全的地方、潜意识里这种想法实在过于强烈,或许使我没法冷静判断了。
但是,万一里面有什么的话,要怎么办才好?一旦没有了安全的归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以去……
鸟子担心地望着沉默不语的我。
「没事吧?要不要我来替你看下里面?」
虽然犹豫了一瞬,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反正都得进屋。
「能拜托你吗?」
「Okey。有人过来的话叫我一声」
「OK」
鸟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从包里抽出马卡洛夫,要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一般摆好了架势。
「卧槽你别」
「以防万一」
「真的我求你」
「嗯。开门吧」
我拧着门把,将门敞开了。
鸟子从门口迅速看了一眼室内,立刻收回身子,将枪举在胸前不远的地方,再次踏入了房间内部。
从门口照入的光,洒在厨房的地板上。里头的六叠间拉着窗帘,显得有些昏暗。
鸟子鞋也没脱就进了厨房。
「欸欸……」
在我懵着的时候,鸟子按下浴室的灯开关,打开门窥看了里面。再然后她又径直走向房间尽头,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光一下照入室内,四周都变得明亮了。
走了个神就没见着鸟子人影的我,听到了壁橱隔扇被拉开的响声。喂喂……别那样毫不客气地看着我啊,鸟子。见了会让人困扰的东西,我觉得应该没有的吧……
一边把枪放回包里,鸟子向这边走了回来。
「应该clear了。没脱鞋就踩了进来,抱歉」
「呃,没事的」
我和鸟子把鞋脱下,重新进入了房间。我拿了从百元店买来的小号扫帚和簸箕,将足印和沙尘扫干净后倒在外面。关上门回到室内的时候,看到鸟子待在房间的正中央,一副呆呆的样子站着。
「怎么了吗?」
「……好厉害啊,这个」
鸟子的视线所向之处,是我的书架。除了大学里使用的教科书、Sanrio卡通角色的期刊这些少数例外,书架从上到下,几乎堆满了实话怪谈的书。Mediafactory(MF文库)、角川Horror文库、山与溪谷社……从有名气的书,到我在旧书店辛辛苦苦找来的小众书,应有尽有。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块全是竹书房Horror文库的白色书脊。不仅有上百册,而且不论哪本,书名都显目地有着「怖」「咒」「怪」「祟」「葬」「奇」等等骇人听闻的文字。仔细一看这些书整整齐齐罗列着的样子,确实太不吉利了点。
「睡在这个书架旁边,会不会做噩梦?」
「不会啊。都习惯了」
「我啊,其实有时会想“空鱼的书架是什么样的呢”来着,所以一直期待着哪天能够亲眼看一看……」
「和你预想的一样吗?」
「倒是没到这种程度」
鸟子望着我的脸,似乎还有什么要问。
「怎么?」
「虽然到现在才问,被人看到自己的房间不会觉得讨厌吗?」
真的是现在才问啊、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答道:
「虽说我也考虑了不少……嘛,如果是鸟子的话,倒可以」
「是我的话?」
「其他人我是绝对拒绝的」
「为什么?不想让人看到这个书架吗?」
这么说未免也太扫兴了吧你?
「才不是那种问题。毕竟对我而言,这里最好是只让我一个人安心下来的地方。待在自己家里,就不想在乎他人」
「我在这没关系吗?」
「在也能忍着」
噗嗤、鸟子像没绑好的气球一般泄出了笑声。
「你这么说很难理解欸」
「在我这可是相当高的评价哦」
「那,荣幸至极」
我把仍挂在肩上的波士顿包取下来放到床上。
「鸟子也把行李放了吧」
「嗯」
——接下来。
我们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一〇三侧的墙壁。
「你觉得该怎么办好?」
我问了之后,鸟子又从包里拿出了枪。
「所以说啊」
「知道知道。别带枪对吧」
「不许带」
「但是还是得过去吧,隔壁的房间。等着对面行动什么的,应该不符合空鱼的个性才对」
你很清楚嘛。
的确,我打算先发制人去一〇三试试。把门打开,冲进去,将里面闹个乱七八糟……我是这么设想的。
「……嘛,虽然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门锁打开就是了」
「是欸。要是进不去的话……就姑且先出去吃个午饭吧。毕竟早餐也没吃来着」
「OK……那,走吧」
10
——叮咚……
——叮咚……
——叮叮叮叮叮咚叮咚叮——咚……
无论按多少次门铃,一〇三当中也没有任何回应。
「鸟子,要是做得太过火的话,其他房间的人会出来的」
「欸,其他房间也听得到吗」
「如你所见这就是个小破公寓楼啊」
鸟子放下手,握住门把。戴着手套的手缓缓地——转动了。
「是开着的」
鸟子停下动作,回头望我。
我点了点头,于是鸟子慎重地抓着未锁的门把,向后拉去。
「呜……」
我和鸟子同时抑制不住呻吟起来。
从门缝当中,涌出了一股强烈的臭味。
「啥啊这是……有谁死在里面了吗?」
「不对,这个,并不是腐烂的味道……」
我闻过和它一样的气味。那也是不久前的事。
回想起来并不费多大功夫。
「……是<牧场>」
粪尿与污垢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刺鼻的兽臭。
在<牧场>的牛舍中闻过的,那个臭味。
门就这么让它大开着。外界的光线透入昏暗的房间当中,照亮了地板角落里厚厚堆着的尘埃与蛛网。
「有人在吗?」
鸟子向里面喊了一声。没有反应。实际上,这完全像间空房。厨房里别说餐具了,就连煤气灶都没有装。空荡荡的房间当中,仅充盈着动物的臭味。将厨房和里面房间隔开的磨砂玻璃门是关着的,对面也暗得很。
我注意到鸟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空鱼,没事吧?」
「……什么?」
「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这股臭味使我脑海中对件和牛女的记忆复苏了,像是要甩掉它们似地,我用力摇了摇头。
「空鱼——」
「不……不要紧。太臭了而已」
「真的吗?」
「嗯。进去吧」
此时右眼的视野当中,看不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我催促着鸟子,进入了一〇三。
这次我也没有犹豫,穿着鞋就踏了上去。悄悄打开独立卫浴的门,试着按了一下电源开关,但由于没有通电的缘故,灯没有亮。用一直携带在身的手电筒照着,看见浴缸里放置了好几条薄的金属板。它们上边都打着密密麻麻的螺丝钉,和当时一〇三的「住户」正要开门时隐约露出来的那截薄手腕,十分相似。
从浴室里出来后,我将手伸向了玻璃门。朝鸟子使了个眼色、把门打开的下一刻,我差些喊出声来。
鸟子大概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我听见她猛抽了一口气。
在昏暗的屋子中间,似乎有一个人坐着。这人背对着我们,从后脑勺上垂下了毛糙的长头发——
「是、是谁——!?」
不管那是谁,冷静思考的话,我们这边才是非法侵入者来着。但情急之中还是下意识喊了出来。
人影仍然坐着一动不动。将手电光对准那边凝视了好一阵,终于发现是自己弄错了。
「空鱼,退后」
鸟子想要拦在我身前,被我用手制止了。
「鸟子,那不是人」
「诶」
「就是头发而已,这个」
所谓坐着的人,不过是错觉罢了。只是有根木制支撑杆一样的物件立在那里,上边挂着长长的假发似的东西。
在它前面摆着古旧的梳妆台。房间里只有这些而已。
「啊,这个」
我马上注意到了。
这个道具组合,我在名为<潘多拉>、又称<禁后>的网络传说中读到过。<潘多拉>,是关于一群小孩进入乡间空房后遭遇了恐怖的体验谈。在那个空房子当中放着梳妆台,将那梳妆台的抽屉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的人,会失去理智,再也无法恢复正常。其原因是某个家族中流传着的,以指甲、牙齿、头发为媒介的特殊仪式;它变为诅咒后,不仅对那个家族、甚至对周遭居民也造成了危害。
<禁后>,据传言是那顶头发主人的名字,尽管如此,它的读法却似乎是另外的特殊形式,被隐匿了起来——
「鸟子,这个东西的抽屉不要打开哦。否则绝对会变成不伦不类的状况」
「……了解」
我用右眼看向梳妆台。蒙着镜面的那层布下,隐约漏出了银色的磷光。
「果然,就是这个」
小心翼翼地把布掀起来,磷光向四周淡淡地扩散开了。显露在外的镜面就那么成为了gate。尺寸并不能让人从中通过,宛如一扇能够窥视里世界的窗户。
我往镜子里面张望着。将精力集中在右眼的视野,镜中反射出的自己越加稀薄,gate的另一端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那儿有栋房子。一条绵延不绝的道路穿过稻田,傍路而建的建筑却只有这孤零零的一栋;屋子有两层,看上去相当有些年头。
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哪里都找不到玄关。
一楼的落地窗被打碎了,可以从那里进入室内。穿过没有摆放家具的客厅,走进阴暗的走廊,右边有通往二楼的楼梯。往左看去,走廊当中放着梳妆台,在它前面坐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这边,两手捂着脸。女人不断发出呜咽的声音,将手里握着的一大把乌黑的头发,一个劲地塞进自己嘴里。
在梳妆台那一端的走廊中,有几个小孩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女人。所有人都背着背包,好像要出去郊游似的。
忽然间飘来了兽臭。回头望去,只看到什么人走上楼梯的背影。追着它上了二楼,两扇门中靠里边的那扇开了。房间里放着的还是梳妆台。在它旁边,站着一个红色的人。脑袋仿佛要擦到天花板一般,十分高大。
红色的人指着梳妆台。镜子下方有三层抽屉。
拉开了最上边的第一层抽屉。里面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不知道读法的名字。
拉开了第二层抽屉。里面放着一张纸——
红色的人守望着我。
无比仁慈。无比耐心。
像母亲一样。
我知道,纸上写着的文字,是人的名字。
女人的名字。
拉开第三层抽屉的话,就能知道读法。
因为那里面,同样也放着一张纸。
在那之上记载的,是被隐藏起来的名字读法。
禁忌之名的读法。
真正的名字的——
那是我的名字。
赋予我这个名字的女人,她的灵魂将离开此世,被永远的乐园所迎接。
瞧啊。仰起头来,同样知道真正名字的女人们也正看向这边。平静地,幸福地,微笑着,一齐张大嘴巴,哞——,哞哞——,发出赎罪之牛被烧灼一般的声音、
「空鱼!!」
眼前的光景突然扭曲了,紧接着像纸屑一样变得七零八碎。
鸟子的左手,正死死抓住镜面的gate,把它撕得稀烂;银色的磷光四下飞溅。不仅仅是gate,那透明的五指在镜玻璃上也打出了一个大洞。在她紧握的手心当中,玻璃残片发出了水花似的声音,化为齑粉。
「空鱼!还有意识吗?能认出我吗?」
鸟子面无血色,使劲晃着我的肩膀。我只是坐着,呆呆地抬头望向她。
「……什」
刚想说些什么,我却咳嗽起来。嗓子发干。就好像把嘴大大张着,不停叫喊过后一样。
「什么?怎么了?」
好不容易恢复了声音问着,鸟子当即瘫坐在了地上。
「哈————……」
「欸、什么?咋了?」
从鸟子的表现来看,似乎发生了相当可怕的事态。然而无论我怎么试图回忆,就像醒来之前所做的梦那样,关于gate那一端所见之景的记忆越发变得淡薄。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空鱼,看了镜子以后就一动不动了。好像看到了什么非常不好的东西,所以我……」
鸟子打开握着的左手,残余的玻璃碎屑掉了下来,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虽然弄坏了……结果还算好吧?」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房间里的氛围有了变化。兽臭消散了,什么气味都不剩。原本放着梳妆台的地方,废弃物与镜子的碎片积成了小山。
我用右眼环视着室内,答道:
「应该没问题了」
「也就是……解决了的意思?这个房间clear了?」
我点了点头。
「大概吧。这里开着的gate,完全被破坏了」
恐怕,是因为鸟子破坏了用于开启gate的媒介装置吧。如果润巳露娜的邪教在<牧场>所设置的那些道具组合,能够人工打开通往里世界的gate,“毁坏媒介物就会破坏gate”也是同样的道理。
「太好了……」
鸟子才真正如释重负般说道。我注意到她的左手表面附着红色的水滴,睁大了双眼。
「鸟子、血!」
「……啊啊」
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似地,鸟子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左手。
它被镜子的碎片刺伤了。
为了救我。
我什么都没想,握住了那只手。
在通透的肌肤上颤抖着的,鲜红的血滴。
十分美丽。
「……血是红色的呢」
「还好不是透明的。不然出血了都注意不到」
我的喃喃自语,得到了鸟子的悄声回应。
鸟子轻轻把手从我的指间抽开,放到了唇边。透过她的手心、能看见掌上的血被嘴唇吸去的样态,我仿佛被这魅惑一般,痴迷地仰头看着。
鸟子放下手,有些羞涩地开口道。
「站得起来吗?」
我回过神,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
「伤口,疼吗?有很深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稍微割到一点而已」
「回去洗一下吧。可能还有碎片留在里面」
这么说着我转过头去,忽然对门口照入的光产生了违和感,停下了动作。
那显然是傍晚时分才有的昏黄日光。
「鸟子……我们,在这里呆了几小时?」
「诶?几个小时什么的,还不到十分钟……吧……」
鸟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违和感,话尾暧昧地咽了回去。
迎接从一〇三出来的我们的,无疑是黄昏时的光景。一看表,十七点了。进房间的时候明明还是上午。
因了这无法解释的现象而面面相觑的时候,我的肚子发出了很大的声音。
一阵沉默后,鸟子低语道。
「没能吃上午饭啊」
「已经晚上了」
「要不去吃点什么?我现在挺想喝一杯的」
「这附近可没什么店子啊」
「那就……去买点东西回来,在家喝吧?」
在家喝酒也有了吗……鸟子的庆功会系列看来又新增了一个方案。
「普通的超市成吗?」
「当然」
秋天的白日很短。清洗完鸟子手上的伤口,再贴了创口贴,我俩出门的时候眼见着天就黑了,
两人在亮起街灯的住宅街上,向着超市走去——忽然间,我开始在意起某件事情。
以前也和鸟子住在同一个房间过,那霸「纽约风格」的旅馆和石垣岛的度假酒店。因为鸟子今晚要在我家住,我突然想起了那时的睡衣。在度假酒店时倒是有穿那里准备的浴袍之类,但最开始的时候,旅馆里的鸟子完全是一丝不挂的。当时是“想要全裸睡觉的心情”什么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可是清清楚楚记着。
而且,我家可没有浴袍什么的。
虽然她说带了换的衣服,但大概也是明天要穿的东西,而不是睡衣。
「怎么了吗?」
鸟子担心地看着一言不发的我的脸。
我默默地回望着她的脸。怎么可能问得出口——「今晚的话,鸟子要脱光衣服睡吗?」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