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死死看吗?」
「先别了。」
这是稻村第一次死亡一星期前左右发生的事。
我刚参加完社团活动准备回家,稻村则是闲著没事杀时间,我们两人就一起去回转寿司店叠盘子。我们偶尔会像这样在放学后去吃回转寿司。载著连骑脚踏车都懒的稻村,一起去回家路上的寿司店小憩片刻,已经成了我小小的乐趣。顺著转台过来的寿司盘子色彩缤纷,光看都觉得清爽。
「小黄瓜卷好好吃。」
「亏你可以这样吃个不停耶。」
「我可能有成为河童的天分。」
真单纯耶。稻村一面拿下沾在手指上的饭粒,一面歪头说:
「河童有鳃吗?」
「不知道。我没有认识河童,所以不清楚。」
我转向旁边看看,挂在墙上的河童吉祥物上看不到鳃。
稻村算是我的儿时玩伴,从念幼稚园开始就几乎一直在一起。刚好我们住在隔壁,所以对这种事态发展也从未有过任何怀疑。
我们年纪一样、住得近,而且总是一起上学、一同玩耍。
但我从以前就思考过,为什么我们会在许多层面相差这么多。
我能够赢过稻村的地方,顶多只有身高而已。
「这回转的盘子真好呢……」
稻村趴在吧台上,凝视著眼前正在回转的转台。
眼神温柔得像在欣赏屋檐下的风铃。
「我觉得看起来很清爽。」
「自行转来转去感觉很开心。」
「是喔。」
过去稻村凭著一身才华活得开开心心,曾几何时变成这样的废人。她就这么厌倦这个世界吗?
稻村手拄著脸颊发呆,原本就显得细长的眼睛因此眯得更细。
「人也是这样呢,有种随波逐流的感觉。」
接著小声补了一句「什么都不用做也一样」。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被吃掉啊。」
「没有人会想吃掉乾枯的你啦。」
现在转过来的是鲔鱼。它已经在上面绕了几圈啊?都没人拿呢。
我们也送走了它。
稻村还是趴著,眼睛瞪了过来。
「七里也是?」
「结帐了。」
「啊啊。」
我们各付各的之后走出寿司店,稻村跟在我后面强调说:
「我肥肉不少喔。」
「我喜欢清爽的。」
我载著稻村,努力踩著脚踏车的踏板。从没有多重的手感或说脚感来看,我心想她也没多少肥肉。
傍晚的天空比白天更温和,夕阳填满整座城镇。徐徐吹拂的清风,彷佛大举将夏季从远方牵引过来般,带著微微热度。夏天又要到来了吗?
「今天也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呢。」
稻村在后面「哇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让我有点不悦。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啊。」
就算什么都没做,也可能有事情发生。
但如果主动出击,发生事情的机率就会提高。
「加油喔。你想做就可以做到吧。」
因为我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一路看过来,所以可以挂保证。
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稻村
稻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代替回答。轻柔的吐息温暖了背上一块极小的部位,让我有点起鸡皮疙瘩的感觉。但因为我在骑车,无法回头看。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我还不知道她隔著我的背吐露的低语,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骑上平缓的斜坡,穿过大量观光客前往神社所走的大马路旁,来到静谧的住宅区。绕过电线杆与枯萎大树醒目的转角空地之后,来到稻村家门前,停下脚踏车。
「嘿唷。」
我把稻村像货物一样甩下来,她发出「呜耶~」的声音抱著书包下车。从小学高年级开始,我跟稻村的身高就有了明显差距。我很顺利地长高,但她几乎没怎么长,脸上留有几分稚嫩,跟妹妹头发型相辅相成。
「你温柔一点嘛。」
爱困下垂的双眼半开玩笑地责难我。
「之后再说,之后。」
我随便应付过后打算回家,但是……
「欸~七里。」
「怎么?」
我听到呼喊转过头去,才发现她已经站在我躲不开的位置。
嘴唇相叠。
牙齿也撞在一起。
她马上放开,踮高的脚跟缩了回去。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稻村「嘿嘿嘿」地笑了。
「你喔。」
「怀念吗?」
「撞到门牙了啦。」
我轻轻打了稻村的额头,然后别开视线搔搔脖子。
「……我不是才刚说过不喜欢从前吗?」
从前可以纯真看待,但现在会觉得害羞。
「我倒是只喜欢从前的时光呢。」
「为什么?」
「你长大之后就会懂了。」
接著她轻佻地拍拍我的肩说︰「哈哈哈,哎,好好学习成长吧。」
「你干嘛这样,烦耶。」
「小七,拜拜。」
「这什么第一次听到的外号。」
我轻轻挥手跟她道别,踏入自家。
目送她离去之后,用手指碰了碰下唇。
「……好歹选一下亲的位置啊。」
毕竟可能被人看到。而且我记得以前都是亲额头。
……算了,无所谓。
看著那小小的背影一如往常蹦蹦跳跳,即使司空见惯,也忍不住轻笑。
……希望你能像这样一如往常地生活。
但在各种理所当然堆叠之后,稻村死了。
为什么这么悠哉的人会去跳楼自杀?
就算是好朋友,也无法完全理解对方的心。
那么,所谓的朋友,究竟是有什么价值的人际关系呢?
我看稻村上了电视节目,过一会儿才转台。实在没必要隔著电视看一张之前每天都会看到的脸。
「××真厉害呢。」
坐在我对面吃著面包的母亲深有所感地嘀咕。母亲有去参加稻村的葬礼,也是被吓傻的人之一。母亲嘴角沾著面包屑,含糊地笑了。
「这算厉害吗?该怎么说才好……」
「就是个怪胎而已。」
而且是个超级大怪胎。但我现在没心情说太多稻村的事。
吃完早餐准备出门的我,看了看拖鞋柜上方的时钟,才发现晨练时间早就过了。虽然身为社长的责任让我有点过意不去,但发生那种事情之后,我实在无法集中精神挥竹剑。我穿好鞋,走出家门。
其实我很想请假。
走出来马上来到稻村家门前。现在别说稻村,可能连她父母都不在家。她应该在医院检查,或者……希望不会演变成下次倒下之后就再也无法起来的事态。我看了她家的门一会儿之后才离开。
路旁的花草给初夏早晨增添几分色彩。天气无比晴朗,但我可能是受到情绪影响,觉得视野有些灰蒙蒙。我们居住的小镇是能称之为古都,并有那种氛围的地方。据说如果稍微挖掘一下民房地下,或许有机会挖到千年前的地层。我也听说过有人因为想盖房子而去调查地下,结果找到铠甲和日本刀一类的东西。
或许就是因为住在这样的镇上,我家里也摆了日本刀和铠甲一类的东西当装饰。
也许只是家人的嗜好。
我边走,边思考死去的稻村是怎么复生的。
尽管她是个才华洋溢的人,但也没有超过人类常识的范畴,所以当然不会是搞错了或者开玩笑之类的状况。我用力踏在地面上,认为绝不可能是这样。
轻佻看待稻村之死,只会让我感到无比不快。
果然是那个魔女吗?除了她以外,我们没有遇见过什么奇异的人物。魔女给我们的果实使我们得以长生……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事情可能真的是这样。也就是说,我同样能死一次不会有事……大概是这样吧。
我俯视胸口,水手服的领巾有些往右歪。我将领巾调整好,呼了一口气。
就算能够复生,我也不想尝试。
稻村还记得野外教学的事吗?
即使记得,她相信那可疑魔女所说的话吗?
死而复生之后,她本人满意吗?
没完没了的疑问冒出来。
「我……」
对于稻村复活一事,我无法判断自己高不高兴。
虽然应该不可能不高兴,却很难整理心中复杂的情绪。从我听到稻村死了之后,思绪彷佛拖拖拉拉,就算有感情变化也只是上上下下,将一切抹煞。如果她死了之后可以马上复活就好,却隔了整整两天。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两天。
一想到她如果没有起来,那样的时间将永无止尽延续下去,就觉得无法接受。
稻村的死对我来说,有如整条左手臂被砍掉了。
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
真的,完全不能接受。
隔天放学后,有位女生很稀奇地开口叫我。是藤泽。
我看到她,视野中的黑色占比一口气增加。那抹黑令我羡慕,也令我痛恨。
「你不去社团?」
即使有人死而复生,这家伙也毫不在意。她的神经应该有什么问题吧。
「今天请假。」
正确来说,是今天也请假。
「嗯哼。」
我简短地跟副社长说完,她给了我一个有些挑衅意味的回应。
但这可能只是我对藤泽的举止感到烦躁。
「帮我跟大家和老师说一声。」
「没办法,因为我也要请假。」
藤泽举起手上的书包耸耸肩。我简短地回一句「啊,是喔」。
……所以她干嘛来找我?
一定有什么企图──我心里正这么想的时候,藤泽说出意外的话:
「要不要一起回家?」
「……啥?」
我没有当下说不要,表示我已经长大了。
若要我在不怕产生误会的情况下,发表我对藤泽的看法,那就是讨厌。
虽然我们不是邻居,但毕竟念同一所小学,所以常常见面。当时的她跟现在差不多,就是一张扑克脸……等等,不太对,应该说总是板著脸。而且她话不多,很少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或许因为这样,我没看过她跟朋友一起行动。
她总是一个人。
我好像只看过一次还两次藤泽的笑容,而且是在最尴尬的状况下打了照面。在那之后,我只知道这个不知在想什么的家伙,个性非常糟糕。
如果只是这样,她也只是个阴沉的人而已,但她对我来说不仅如此。
赢不了。
不管比什么都绝对赢不了她。
并不是说藤泽居于顶点,稻村其实一直处在比藤泽更高的位置。
但不知为何,藤泽永远在我之上。
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敌。
现在,我却不知为何跟这样的天敌并肩而行。
「……好奇怪。」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答应她一起回家?
附带一提,过去我们从未相亲相爱地一起回家过。
气氛超级尴尬,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牵著脚踏车用走的。
明明是藤泽邀我,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当然,若她搭话我也很头痛,所以不说话还轻松一点。但既然如此,她为何找我一起回家?
太阳彷佛因夏季到来而雀跃不已地高高在上,傍晚迟迟不愿到来。空气带著温度,光是走在路上,就好几次有种撞到厚重透明窗帘的感觉。
「蝉开始叫了。」
藤泽彷佛看著大楼另一端嘀咕。我心想「是这样吗?」并竖耳倾听,却只听到车辆驶过的声音和观光客的喧闹,听不见蝉鸣。该不会连在这种方面都输给她吧,真是傻眼。
「我不喜欢夏天。」
「是喔……」
我跟她在社团活动时也没怎么说话,实在很难掌握该怎么与她交谈。
我正觉得困惑时,藤泽转过来面向我。
「稻村不在,你会觉得寂寞吗?」
「啊?还好……」
不管在不在,那家伙……本来想这么说的我停下来。毕竟她死过一次。
虽然状况很乱,但我还是不想说出「她死了」这种话。
「她只有一天不在吧。」
正确说来,她死亡之后已经过了三、四天左右。稻村的尸体在我身边。
俯视静静沉睡的她时,那种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还没有填补起来。
「就算只是要我跟那样的对象分开一天,我也不要。」
「……咦?」
虽然藤泽一脸平常,说出的回答却令我意外。我有点在意,但也没跟她熟到会想仔细问清楚。
我说话不禁带刺。
「那样的对象是什么意思?」
「会接吻的对象。」
我的意识抢在脚步之前冲出,有种被踩烂的感觉。
喉咙跟脖子弯曲,好像两条相反的斜线重叠。
「啥、啊?啊、耶?」
我慌乱到不禁自嘲。看到我手足无措成这样,藤泽应该很满足吧。
但她没有笑我,淡淡地继续说:
「野外教学的时候,你们不是那么做了吗?」
我差点惊呼:「你看到了?」
我一一明确地想起当时是洗完澡、在住宿地点外面、稻村强迫之下接了吻,感觉脸颊跟耳朵好热。我没办法一鼓作气挥拳赶跑脑中这些景象,只能轻轻地像甩钟摆那样甩甩手。指尖彷佛麻痹般微微颤抖。
为什么偏偏被这个人知道了。
「感情好很好啊。」
「不、不是,应该说,那时候还小,与其说感情好……」
我想起上礼拜我们也接吻过,不禁慌张。
「所以我才说你们感情好啊?」
「不,呃……应该、是吧。」
我接不下话,不禁低下头,看著因为不悦而焦急地动个不停的指尖。
藤泽是怎么看待我们的呢?
想到这里就觉得脑袋一片热,身体却发寒。
「七里同学。」
「……干嘛……」
我突然想,她之前是这样叫我的吗?应该说,她好像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吧?
藤泽靠近一步、再一步、又一步。正当我惊讶地想「怎么了?她为何如此靠近」时,她有如练剑道时才会做的那样,迅速一个大跨步。
在我心想「她逼过来了」的下一秒,藤泽吻了我。
无关乎嘴是不是被堵住,我停止了呼吸,看著藤泽头部后方的远处。
这里是马路上。
而且是放学时间。
很可能会被别人看到。
我跳开来,大吃一惊。
「干什么啊啊啊啊啊?」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如同字面所述写满了问号。
藤泽还是一如既往,也不见她有害羞的样子,轻轻撩起挂在耳上的头发。
「欸,等等,你、你这、那个,变态!」
「说得真过分。那么,稻村也是变态啰?」
「这!或许是吧!」
藤泽非常稀奇地抖著肩膀「咯咯咯」笑了。
「哪里好笑啦!」
「没有,只是觉得突然这样做还满失礼的。」
「就是说啊!」
「下次我想做的时候会先徵得你同意。」
「就是……咦?」
「明天见。」
藤泽彷佛要脱口说出「愿你平安」般,举止清纯可人地离去。我却因为到底是要冲上去抓住她肩膀说「混蛋给我等等」,还是冲到她面前拦住她,或者是直接当场发火才好而烦恼著。
我气得直跺脚。
「什、什、什……」
那家伙是什么意思啊。
死而复生的儿时玩伴,以及突然吻我的死对头。
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总觉得诸事不顺,被肉体囚禁的灵魂发出惨叫。
回家之后,我先为了抑制头痛而服药,在脑袋一片茫然的情况上楼之后就昏倒了。甚至撑不到床边,直接倒在地毯上,彷佛人体模型崩解四散那样哗啦哗啦掉落在地上。
「那家伙搞什么啊那家伙搞什么啊那家伙搞什么啊。」
明明脑袋昏昏沉沉,双眼却熠熠生辉,害我无法冷静下来。停下脚步之后,更觉得心跳剧烈,耳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藤泽到底在想什么?怎么这么突然?而且偏偏是对我?
野外教学的时候也是,她突然就吻了魔女。
难道那家伙有这种癖好……兴趣……不不,那次是为了救人。那么,我这次呢?我不禁碰了碰嘴唇。藤泽的嘴唇触感已不复记忆,脑中一片空白。
果然与稻村的嘴唇相比,厚度和柔软度都不一样吗?
「……这不重要吧。」
比较也完全没有意义啊。
「……」
包含稻村在内,既然她们愿意吻我,代表她们并不讨厌我吧。
换句话说……
「什么?原来那家伙喜欢我喔……」
我想起过去,心想怎么可能。我永远忘不了那轻蔑的眼神。
而且喜欢是什么意思?她是女生,我也是女生。
就算在几近不可能的情况下来说,真的是那样好了,但我讨厌她啊。突然被讨厌的对象亲一下,只会觉得恶心吧。应该,肯定如此。
「……讨厌,啊啊啊、啊、啊啊啊……讨厌啦。」
即使我想像孩子那样胡闹地抗拒,也提不起劲来。
我像是被殴打了鼻子,变得温顺许多。
对藤泽来说,我算什么?
我明明把她当对手看待,浮现的情绪却不是这样。支离破碎,陷入混乱。
满脑子想的都是藤泽,暂时忘记了稻村。
比起死人,活人的作为更加扰乱我的心。
果然,活著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什么啊?」
不好笑的玩笑让我觉得丢脸起来,把额头按在地板上。
眼底冒出热度。
隔天,在很多层面上,我都觉得去学校很痛苦。
如果藤泽又向我搭话该怎么办?如果她又想亲我该怎么办?脑袋里的温度比夏季气温还高,如果我坚持说自己发烧了,应该不会有人起疑。
我将手放在额头上,确实温温的。
不合暑气的温度让我担心要是放置不管,脑袋是否会被煮熟。
这一切都是藤泽不好,都是她的错。
应该说,为什么她们都想亲我?我这么多破绽吗?
藤泽跨步过来偷袭我,我却没有任何反应,好不甘心。
「……对了。」
稻村死去的那天,我也是因为这样才输给藤泽的吧。
一开始是摆好架式,让对方攻过来的练习。比方露出前臂,或举高手臂让对方比较容易命中躯干……大概持续一分钟这样的练习。然后,我因为被藤泽随心所欲地抢攻,变得有点不高兴,不知不觉就变成我采取攻势。
然后连一下都没打中,输了。
这可不是逊毙了可以形容的状况。
丢脸的感觉在练习之后依然无法消退,我只能不断挥舞竹剑。稻村就是在这之间死去的。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可以早点离开道场,稻村是不是就能免于一死呢?但这也可能只是把她当天会死的状况,延后到隔天才发生。
不过,能以区区人类之力延长一个人的寿命一天,或许已经很不得了。
连医生可能都无法做到这点。
我也许可以留在家里,但这么一来,等于在逃避藤泽。为什么我非得被那种人影响情绪?这样的反抗心理振奋了我,而且再过不久就要放暑假,见到她的机会将会少很多,所以我就依照「这样下去总是有办法」的乐观想法行事。
怎么可以就这样认输。我坚毅地去上学。
「早安。」
却在鞋柜遭到偷袭,完全傻眼。
藤泽一面用手顺著头发,一面出声迎接我。
我好几次强行转开差点要集中在她嘴唇上的目光,佯装平静。
「你该不会在等我吧?」
「嗯,是啊。」
「为何?」
「当然是因为……」
藤泽右脚往前跨一步,我察觉之后夸张地往后仰。
后脑杓直接撞在鞋柜上,眼前一阵昏花。
「好痛……」
与美丽的早晨时光不合的破坏性声响震撼我的脑海,感觉鞋柜不断旋转。
「你怎么可以不顾后果地躲开呢?」
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真讨人厌。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捉弄我才在这里等我的吧?」
这人个性真的很差,而且她居然没想过要改善,简直不敢相信。
我按著头,抬眼瞪她。
这般反应似乎让藤泽满意,她笑了。
像个小孩一样张大嘴,爽朗地笑。
平常总是像背负著什么沉重事物的严肃脸孔,暂时获得解脱。
「……」
我无法责怪她。
「我先走了。」
藤泽开玩笑地补一句「后果太可怕了」之后,先行离开。
我摸著没有被夺走的下唇,低语出自身所感。
「那家伙,原来也会这样放声大笑啊……」
看到藤泽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没办法立刻追上去抱怨几句。
我第一次输给藤泽,是在小学一年级的躲避球对决里。我们在休息时间找了班上男女生一起打躲避球,那时候我被藤泽的球打中,而且命中了以额头为中心的上半脸,也就是刚好不会打到鼻子的脸部。一开始我只是非常不甘心,但毕竟是团体运动,我也没有特别注意她,当时就只是这样。
等到了在海边练剑那次,藤泽的存在感就很明确地突显出来。
我们参加儿童会,到当地的海边玩耍。大人发给我们运动练习用的软刀,里面有小太刀和长刀。我觉得长一点的比较帅气就选了长刀,藤泽选小太刀。我跟其他孩子们开开心心地挥著刀玩耍,也没有什么规则可言。
然后,跟藤泽交手的机会到来。
对峙的时候我才想起,她就是拿躲避球砸到我的人。当时我想著要好好报这个仇,于是非常认真地挥刀,但藤泽用小巧灵活的小太刀接连化解我的攻势,并打中我的脚和脸。
我陷入混乱。
她的动作明明没什么突出之处,为什么会这样。
我无法理解藤泽的刀是怎么钻过来的。
现在也是,其实我的动作比较快,可是仍只有藤泽的剑打中我。
藤泽还是会输给其他人,并非无敌不败。稻村还比较适合无敌这个称号,其他人的刀甚至根本碰不到稻村。不过,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根本赢不过稻村,也不至于因此感到悔恨。
我挑战藤泽好几次,尽管途中她开始觉得麻烦而眯细眼睛,但仍不发一语地持续打败我。我因为疲劳导致动作单调,反而更轻易被她化解攻势,最后甚至在被沙绊住脚跌倒的时候,遭到她一举砍头。
如果我们手上拿著真刀,我不知道已经死了几次。
藤泽俯视倒地的我,嘴角上扬,眼中充满蔑视。
那是打从心底侮蔑的态度。
足以刻划在脑海深处的耻辱与愤怒在此完成。
从那之后,我的人生目标就是打倒这个叫藤泽的人,要瞧不起她。
我的目光总是跟著藤泽。
不论是她在野外教学成为组长的时候,还是我国中输给她的时候。
以及高中输给她的时候。
我的人生总是被败北的记忆填满。
就是因为习惯了结帐工作,才必须更专注精神。
我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里比家里凉快就太松懈。
除此之外,明明人不在场,我仍在心里燃起「不能原谅藤泽」的熊熊竞争意识烈火。
暑假期间,我选择了超市负责收银的短期打工。
主要动机是我有种去打工也是一种经验累积的想法。虽然是自评,但我认为自己的价值观、判断标准皆属中庸,会依循多数人的意见,也会遵守所谓的道德良知规范。但或许因为我极度贯彻这样的原则,也曾因此被人讨厌过。
我唯一坚持的,只有对藤泽的敌意。
在母亲介绍之下获得这份超市打工的我走在店里,心生一股独特的感慨。现在的我,居然成了这家曾跟稻村一起来买零食的超市店员,让我有种真的长了岁数的感觉。稻村还没回来,而我每次在电视上看到她,都忍不住咒骂「笨蛋,暑假就这样浪费光了耶」,然后马上关掉。
就算电视节目拿稻村的死当题材大肆报导,也不是什么太有趣的内容。
不过那家伙满意就好了吧。
这里毕竟是超市,所以不太有机会撞见同班同学。小学生就算了,高中生基本上不会跟父母一起来超市采购。我只在结帐区遇见过腰越,他因为家庭状况必须自炊,让我有点佩服。
腰越现在变得很好聊了。据我所知,他应该不是这样稳重的人,但他的内心应该也随著身高成长,变得成熟了吧。
一直抱著过去对藤泽的不满而坚持到现在的我,或许也该学著成熟一点。
但其实我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最不想见到的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来到我面前。
「你是不是跟踪我啊?」
购物篮里只放了花枝生鱼片的藤泽听到我带刺的声音,显得相当开心。
「三角头巾很适合你呢。」
「拜托你不要跟著我。」
「你差不多该回去社团练习了吧?」
这家伙完全不听人说话吗?
这时,我发现她穿著制服。
「今天应该不用练社团吧?」
「我只是觉得选便服很麻烦。」
藤泽丢出这句回答,一副要表达「所以制服比较方便」的意思。
「……怪胎。」
但她确实适合穿制服,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不论搭配夏季制服还是冬季制服都非常好看。
「你用这种态度待客好吗?」
「啰唆。」
我拿起花枝生鱼片包装刷条码。买一包这种东西是能干嘛?当小菜吗?
我想快点结束这个状况,于是迅速完成收银工作。我说出金额,藤泽却在看别的地方。顺著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后面只有贩卖海鲜的区域。
「我只是在想,当年跟妹妹一起来过呢。」
藤泽说明她到底在看什么。居然……
「你有妹妹?」
「以前有。」
我一开始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听她淡漠地以过去式述说,也察觉到了其中理由。藤泽一向乾哑的声音,感觉变得有些哀愁。
「这样啊。」
「嗯。」
藤泽没有挑衅、没有揶揄,只是老实地认同。
她是一个不说谎、不伪装的人。
对藤泽来说,妹妹应该很宝贝吧……原来藤泽也有疼爱的对象。
我还以为她的人情味是负值。
不过这或许是我把她当敌人看待才抱持的偏见。
「啊,对不起。」
藤泽弄掉了收据。因为掉到我这边,我只能弯腰帮她捡起来。
「小心一点啊。」
我捡起收据、抬起头,她又瞬间轻点了我的唇。
俐落无比的手法……口法?让我比起害羞,先感到傻眼。
我又跟藤泽……
「你之后要是又有破绽,我就会偷袭你喔。」
藤泽爽朗地宣告,我的舌头和眼睛拚命打转,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
过了半拍,我才察觉她竟然在这种地方吻了我。
「就说,你为什么──」
一再吻我啊?这应该不是可以随意为之的事情吧。
想说的话总是慢一步。
就像我的剑总是碰不到她。
让我很煎熬、悔恨、纠结。
藤泽到底把我当成什么?要是真的问出口,好像会陷入更深的泥淖。
但也不代表维持现状就好。
永远赢不了的可憎对手。
许多刺激,给我心中僵化的印象带来改变。
那天,我好几次打错收银机。
也许藤泽根本是瘟神。
「要不要去书店?」
藤泽开口邀约在女更衣室角落的柜子前更衣的我。
那是我们刚结束午前社团练习的事。在残留了跟解放感无缘的闷热社办里,先换好衣服的藤泽明知会影响我的心情,仍采取了行动。
我居然连换衣服的动作都比她慢,但这点我实在不想跟她竞争。
我边脱下剑道服,边故意夸大地叹气。
「你啊,只是想要招惹我吧?」
「啊?」
藤泽一副「哪有啊?」的态度装傻。
「因为你贯彻著我讨厌的事情。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我都想要尊敬你了。」
我折好剑道服,收进包包里。夏天若没有勤于清洗,剑道服上就会出现汗水蒸发后结块的盐粒。这不是总好过梅雨季节一不小心就会发霉的问题,而是两种状况都很讨厌。
「那么,你喜欢什么?」
「彻底打垮你。」
我斩钉截铁说完推开她,但藤泽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表情毫无变化。
「这样你会一直累积压力呢,有点同情你了。」
如果家中摆设的日本刀刚好在这里,我可能就会拔刀砍她了。
我知道自己头部的神经已经劈里啪啦绷断。
但藤泽仍完全不把我怒火中烧的表情当一回事,径自笑著。
是那种讨厌至极、充满挖苦意味的笑容。
「好啦,我们走吧。」
她没等我拒绝,兀自牵起我的手。
好什么好啊,我可是正努力压抑著自己耶。
原本满腔的怒气瞬间萎缩。
「不、不要抓我的手啦。」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害羞啊笨蛋──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突然清醒过来。不对,不是这样。
「当然是因为我讨厌你啊,笨蛋。」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这样做啦笨蛋。我觉得自己的词汇真的少得可怜。
我俩就像要刻意展示给别人看似地手牵著手,但幸好暑假的校园内人不多。我们走到脚踏车停车场之后,我才心想藤泽总算放手了,她却仔细地观察起我的手掌。即使是手掌,被她这样直盯著瞧也令我不快。
「干嘛?」
「你手上有竹剑茧呢。」
她戳了戳我手指根部以及手掌右下方的位置。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一直很认真练习。」
至少比你努力多了。是说,你不要这样随便碰我好吗?
所谓敌人是指彼此竞争的关系,对方表现得亲近只会徒增我的困扰。
我从没想过要怎么与不竞争的藤泽相处。
培养感情……?别闹了。
「拜拜。」
我甩开她的手,迅速准备回家。藤泽刻意「哎呀呀?」地表示疑问。
「书店呢?」
「你自己去,我没有要去书店。」
「这样啊,那我先去书店了。」
「什么『那』啊?那个『那』是什么意思?」
藤泽虽然个性糟糕,但绝对不笨。我认为她不笨,最近却觉得她是不是耳朵不太好。她到底有多不在乎我所说的话……这样来看,问题果然还是出在她的个性太差劲吧。
「这样你就会因为我在等你而有需要去书店了。」
「……抱歉,我不懂你说什么。」
藤泽看著我,一副「说得好」的样子。
「我会去那间比较大的书店,你知道在哪吧?」
「不知道。」
我不懂,到底是如何思考才能得出这种结论。
「我会等你。」
藤泽不等我回应,径自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原来那家伙不是骑脚踏车上学啊。我现在知道了之前都不知道的不重要事情。
留在原地的我,听著左右两边传来的阵阵蝉鸣,困惑著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什么会等我……为什么要擅自决定。」
为什么我得被藤泽的恣意妄为耍著玩?我没有追上她,骑著脚踏车往自家去。何必在暑假还要见藤泽呢?不对,就算不是放假,我也没理由在学校外见她。
『我会等你。』
「吵死了。」
我命令回荡的幻听闭嘴,用力踩下踏板加速。
回家之后,先把剑道服丢进洗衣篮里面,才回房按下电扇开关。
坐在旋转的扇叶前面,幻听又混著风声传入耳中。
『我会等你。』
不论是甩头,还是闭上双眼,声音都挥之不去。
「……哎唷。」
我站起来换衣服,奔过家中走廊。
身上的汗水还没乾,又被拖回阳光之下。
而且还像是顾虑到藤泽没有骑脚踏车,选择用走的。
每前进一步,就觉得头变得好重。
我到底在干嘛?
只是晒了一点太阳,混乱便急速沸腾,让我头昏眼花。
书店在一家偏大型的点心店旁边。我小时候比较喜欢点心店。
藤泽站在图鉴类图书区。手中拿著植物图鉴的她看到我,惊讶得睁圆了眼。原来她也觉得意外吗?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我心中的后悔之情堆积如山,藤泽对我笑了笑。
「等你好久了。」
「……你很烦耶。」
又输了。这种失败感究竟是什么?内心甚至有种自己非常悲惨的感受。
「你不觉得这个很像吗?」
藤泽指著图鉴右边,我确实对上头标示为玫瑰果的红色果实有印象,跟我们吃下去的果实颜色非常接近,但形状略有不同。
「这个嘛……」
我边回应边看了看图鉴,藤泽的头发挂到我肩上。
「啊……」
当我意识到彼此距离很靠近的瞬间,身上窜过一股发毛的感觉,于是推出了手掌。而且因为推得太猛,差点打到藤泽的鼻子。差点打到却没打到,让我有些遗憾。
藤泽因为我唐突的举动僵住,然后似乎理解我因径自判断了什么而伸出的手掌代表什么意思,露出苦笑。
「我好像被你误会了。」
「没有误会,你就是罪犯。」
未经对方同意擅自亲吻他人,毫无疑问是性骚扰罪犯。
我这么说完,藤泽并未反驳,眼神四处飘移。
「我不否认。」
「没想到这个罪犯如此通情达理。」
我想说既然有自觉,你起码乖一点吧。
但藤泽钻进我意识的变化之中。
轻巧地闪开我的手掌。
动作没有多么快,只是很自然地抓到意识的盲点。
就像她总是避开我的剑,跨步近身那样。
接触的瞬间,我的身体比头脑更快意识到──啊,是藤泽的嘴唇。
我已经被迫记住这股触感。
稍稍放开双唇的藤泽,擅自说出这么做的动机。
「你好像期待我这么做。」
「笨、笨蛋──」
我正想大叫,但再次被她堵住嘴。我完全无法防备,甚至怀疑为什么她能这样轻松地缩短距离。
「书店里要保持安静。」
藤泽退开之后,满不在乎地叮嘱我。你起码用手就好了吧。
因为想叫出的声音被封锁,我知道自己的喉头和脸都在颤抖。
藤泽彷佛觉得这样的我很有趣,扬了扬嘴角。
「我会等你冷静下来。」
说完,藤泽将图鉴放回架上,独自往门口走去。我气得心想是谁害我不冷静的。光是她在外面等我,就不可能让我冷静下来。
「那家伙到底想怎样啊……」
我不是讨厌这样吗?为什么没有抵抗呢?
「……」
为什么?
我不觉得讨厌,也没有抵抗。
好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耳朵的热气散去。
脸上仍留著火烫的感觉走出书店,藤泽一如往常地取笑我。
「你好慢。」
「啰唆……啊。」
我本想抱怨回去,却看到藤泽以外的人。是腰越。
他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亮,交互看著我和藤泽。
「有点意外……的组合?」
见他有些惊讶地问,我连忙否认。
「我们没什么交情,也不是朋友。」
不对,根本不是这样。我差点因为著急就脱口说出「我们不是会接吻的朋友」。我的个性真不适合说谎,太憨直了。
「哎,你也不必急著否认吧。」
腰越彷佛要打圆场般「哈哈哈」地笑了。
「就是嘛。」
藤泽一脸不关己事的样子搭话。我露出牙齿,一副想咬死她的态度。
「那我们走吧。」
藤泽彷佛没看见般乾脆地牵起我的手。
我就这样被她拉著从腰越前面穿过。
「你……」
我想表示这是误会而往旁边挥挥手,但腰越应该已经误解了什么,也对我挥了挥手。
不对,不是这样。
但我放弃跟腰越解释,瞪了藤泽一眼。她仍然快活地大步向前走。
「明明知道腰越在……」
「有什么问题吗?」
「在认识的人面前……」
「有什么规定说不能在认识的人面前牵手吗?」
「就算不在人前,我也说过我不喜欢这样。」
「啊,对耶,你说过。」
藤泽的声音就像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起起伏伏。
「话说最近好像有便当小偷出没。」
「啥?」
我困惑地心想她突然鬼扯些什么。应该是看到刚好经过的便当店招牌,所以才想起来的吧。
「好像是说,便当会像变魔法那样,突然浮在空中,然后消失之类的。」
「……魔法……」
比幽灵或宇宙人更贴近我们的概念。
「到了到了。」
藤泽带我来到一间咖啡厅。
从她说的话里面,完全得不出为什么要来这里的结论。
「跟、跟我无关。」
她就这样带我进去。店内装潢彷佛配合来访古都的观光客,与其说时尚,不如说统一采用低调的配色。照明略显昏暗,沙发是咖啡色的。带点温暖的颜色,让并不具体的过往稍稍浮现出来。
当然过去我一直输给她的经历,也不那么明朗就是了。
店面一角有以桌型大型电玩机台构成的座位。
坐在位子上打游戏的女性背影,好像在哪里看过。
「我想天气这么热,你应该会口渴。」
坐在我对面的藤泽说明了带我来咖啡厅的理由,让我想狠狠揍她一拳。但她一副「随你高兴」的样子,爽朗地微笑著。
放开的手握拳般动了动手指。
我们一起点了咖啡之后,看著对方,我心想这是什么状况?
包括我一直忍不住想看讨厌对象的嘴唇在内,这是什么状况?
「啊,对了对了,稻村还好吗?」
藤泽说出稻村名字,我却不知为何陷入有些愧疚的情绪中。
「我不知道。看她还有上电视,应该还好吧。」
她看来不会突然昏倒,死而复生的过程还满顺利的……什么啊,这有点可怕。
「喔。」
藤泽做出别有他意的反应。
「你想说什么?」
我可是有很多事想对你抱怨。
「感觉你的反应有点冷漠。你讨厌稻村吗?」
「……别说傻话。」
我怎么可能讨厌她。
「……」
「可是?」
她彷佛正在解读我的内心,研判我保持的沉默代表的意义。
确实,我没有把心里想的「可是」说出口。
我觉得能够确实看穿我的藤泽应该是魔女。我或许能对这样的藤泽老实托出,毕竟她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
我吐出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沉重事物。
「稻村死了,我心中的某些东西就在当时结束了。」
参加儿时玩伴葬礼的失落感,直到现在仍未能抚平,而我认为那不应该消失。
因为讨厌失去、因为失去很令人难过,所以我们不管做什么都非常卖力。
但死人居然还有将来,简直是全盘否定以上想法,我实在无法接受。
比我这么讨厌的藤泽还不能接受。
「你和我都还有多余的命呢。」
像稻村那样。
「是啊。」
藤泽有如想别开目光,看向店家入口那边的座位。
「这种东西,我只想还回去。」
「为什么?」
「因为不正确。」
人不应该有两条、甚至三条性命。因为这样一来就不会珍惜。
还有,做各种决定的反应会变慢,知觉会衰退。
将变得不会努力求生。
藤泽听到我的说法,稍稍扭了扭嘴角。
「七里同学,你真的很正经八百。」
「你认为我是个冥顽不灵的笨蛋对吧?」
藤泽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评论。
「确实很冥顽不灵,满脑子都是被害妄想。」
她做出轻轻敲头的动作。
「我没有取笑过你。」
「有,你的眼睛有。」
藤泽呼了一口气。彷佛跟不听话的小孩说话的态度让我不悦。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
「我觉得你根本不知道吧。」
不然我们现在怎么可能在这里喝咖啡。
「你一直关注著我,甚至到了会讨厌我的程度。」
「……啥?」
我反应变慢不是因为傻眼,也不是生气。
而是因为被说中了,需要一点时间隐瞒。
「这是哪门子的正面思考。」
藤泽彷佛一改善于变通的态度,在桌子上握住我的手。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血液又开始骚动。
「我是为了更被你讨厌,才来寻求你的理解。」
藤泽站起来,绕过桌子,在我旁边屈身。
我俩之间的距离一口气缩减,我不禁戒备起来,认为那个要来了。
怎么办?要揍她吗?
但她一定会躲开。过去的经验让我变得胆小。
「这里是店里……」
「旁人是旁人。」
被她用一副「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的态度这样说,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只要像平常那样,看著我就好。」
手指缠绕过来。我被她紧紧抓住,没地方可躲也没办法退开,就这样跟藤泽嘴唇相叠。我扭动身体想躲,却反而让身体更往前,彼此的门牙撞在一起。藤泽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就在我眼前。
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到眼球似乎都要相触了,但我无法闭上眼。
彷佛中了藤泽话语的诅咒。
就像在书店那样,无法倏地分开。
在这么近的距离,她又毫无防备,感觉现在可以胜过她。
啊啊,可是不行,因为我的手被抓住了。
根本不是毫无防备。
我逃不了,双唇漫长地交叠。
或许因为藤泽头后面有一盏灯,让我的视野越发模糊。
藤泽也眯细了眼,目光荡漾地持续看著我。
……到底是在做什么?
这个夏天,反覆好几次自问的答案仍然没有出现。
我想就算是跟稻村,也没有贴著脸这么久过。
藤泽终于放开,一脸满足地回到位子上。
我发著呆,桌上不知不觉间摆了两杯咖啡。
脸上的血气瞬间退去。
我用手遮住脸,低下头。
「好想死。」
要是八卦传开,被同学知道,我就完了。
「这是第几次了呢?」
「我哪知道……」
你好歹自己记住犯罪的次数吧。
我放开手,想说既然这样,乾脆叫她说清楚讲明白。
「你到底、所以说、是怎么看待我的啊?」
我含糊其辞地问。因为完全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只能这样问她。
她到底在想什么?不清楚的状况太多,脑袋有没有问题啊。
藤泽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咖啡,嘀咕一句「好苦」。
「跟你在一起,我会想起妹妹。」
「……妹妹?」
不知为何,听到之后心情变得不太美丽。
「你别说我像你妹妹喔。」
我才不想要。
「完全不像。只是跟你要好起来之后,我就会想起她。」
藤泽彷佛吃了砂糖,眼神变得柔和许多。
「什么啊……」
藤泽是透过我,看到与妹妹之间的美妙回忆吗?
……有点不爽。
如果是这样,应该谁都可以吧,不一定要找我。
心里非常不悦。
「我要回去了。」
我站起来,赌气地心想,谁要被你利用。
「不要生气嘛。」
「我没有生气。」
我回头。
「啊,抱歉我说谎了。我一直很气你。」
我丢下这句话之后逃走了。
迅速走出咖啡厅,看了看左右。要往哪边去呢?正当我思考回家的路线时,藤泽立刻甩著制服下襬追了上来,很快来到我身边。
她大跨步前进,像是要与我并行。
「做得很好嘛。」
「什么?」
「居然让我付帐。」
小气鬼出言批判。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策,但现在的气氛既不适合道谢,也不适合道歉。
我从钱包抽出一张千圆钞,塞给藤泽。
「拿去。」
「不必啦。」
藤泽不肯收下。我强行塞给她,她却连著钞票握住我的手。我心想糟糕,被她抓住了。就算我甩手想要摆脱也甩不开。
「收下钱啦。」
「为什么我得听从你的指示?」
「果然这才是你的心声啊。」
我们一个要对方收下钱,一个拒绝,彼此推来推去。尽管觉得在大马路上这样赌气很愚蠢,但我不想输给她,一步也不愿意退让。
藤泽挺乐在其中的样子,害我被她的态度影响,差点也跟著笑了。
可是这里仍然在镇上。
不管谁走在路上都不奇怪。
「为什么七里在这里?」
一道声音从另一个方向呼唤我,而且是熟悉的声音。
我跟藤泽同时停手,转过头去。
「稻村。」
稻村一副快哭的样子扭曲著脸庞看我们。
我意识到自己与藤泽相扣的指尖。觉得稻村的眼泪应该集中在那里。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吗?偏偏挑这个时候?
藤泽冷漠地看著稻村。
然后……
稻村像小孩子闹脾气那样当场爆发。
「那家伙就是把我推下楼的人耶!」
我的时间因为稻村投下的炸弹而停止。
那家伙当然是指藤泽。
握著的藤泽指尖冰冰凉凉的,有种不合时节的冰冷。
「你在说什么?」
藤泽瞠圆了眼,路过的行人也都吓一跳。
我看她如此彻底地装傻,便察觉了。
随著背上流下的冷汗一起。
「是真的吧。」
我放开手,一步又一步往稻村那边移动。
彷佛要保护稻村般站在她前面,与藤泽对峙。
「哎呀呀。」
藤泽也没打算圆场,声音乾哑,不带任何感情。
「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成天说谎,所以相反的结果就是正确答案。
「谢谢你这么懂我。」
「别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语。」
怎么办?我该如何是好?
就算真的是藤泽杀了稻村,但稻村现在又不在墓里。
这么一来……
「没有人制裁我。好了,你会怎么做?」
藤泽就像与我内心的嘀咕对话一般问道。
天色明明如此晴朗,却在她脸上形成大片阴影。
不过,若她真的杀了稻村,我就不能接受她。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杀了你。」
藤泽龇牙咧嘴,表现出强烈的情绪。
她在笑吗?
「我要赌上性命与你一分高下。」
多出来的这条命,就是该用在必须赌命的事情上。
我们可以这么做。
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了。
「说什么赌命,又不是时代剧的生死决斗。」
「没错,我就是想跟你一决生死。」
藤泽不肯答应,皱起了眉头。原来她这么没意愿。
想想或许是当然。
但我一定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死了都还会复活啊。」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前提,我实在无法下手杀人。
不,就算有这样的前提,我仍没有信心可以杀人。
不过,如果对手是藤泽。
如果是花费人生一切也在所不惜的「敌人」。
「你不是觉得死人还活蹦乱跳地乱晃不对吗,那你死了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们曾说到这么深的层面吗?藤泽的问题让我疑惑。
而且我不满她以我会死为前提这么问。
「我并不想死。」
但如果万一我被藤泽杀害,之后死而复生,就让我失去一切吧。
遵循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绝对规则,真的失去一切。
「……失策啊。」
藤泽不知为何如此嘀咕,并双手扠腰,失落地垂下肩,「唉~」地长叹一声。
她似乎突然没了动力,我甚至有种现在动手可以赢过她的错觉。
「如果这样你可以接受,那好吧。」
她随口同意,最后像是死心了,露出空虚的笑容。
「那么,明天见。」
彷佛只是相约碰面,藤泽平淡地接受之后离去。
我捏著拳头目送她离去,察觉手中传回的触感。
她没有收下的千圆钞还在我手里。
「………」
我不想把它收回皮夹,只能继续握在右手,转过头去。
哭花了一张脸的稻村,好像在抗拒什么一样不断摇头。
看到总是开心轻松的稻村这样软弱的态度,一抹寂寥的情绪传进心底。
她活著。
甚至还举办了丧礼的儿时玩伴站在我面前。
然而……
「总之,好久不见。」
我只能这样说。
一面握著不断哭泣的稻村的手,一面茫然地仰头。
我会赌上自己的一切,打倒藤泽。
能有这样的对象,让我觉得有点骄傲。
那天晚上我睡不太著,花了一段时间才等到早上到来。
藤泽也会抱著这种心情迎接早晨吗?
早上,我伴著响不停的耳鸣出门,一道娇小的人影在外头等我。我其实认真想过她会不会来,所以遇到她有点高兴。
「你明明很贪睡,怎么这么早起?」
稻村没有陪我扯淡,拉近了距离,对我诉说:
「欸,多看看我嘛。」
简直像小孩子吵著要东西。她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有看电视吗?有看到我吗?」
稻村不安的言行举止感染了我。
「你怎么了?」
「像过去那样追捧我嘛。」
稻村不畏缩、不矫饰,直接暴露出自身欲求。
「……喔喔。」
我看到令人晕眩的真相。
原来稻村是这样想的。
我不确定这是否真的是稻村的愿望。
不过,我不认识会这样乾脆、坦率地表露内心的稻村。
在我眼前的,果然是稻村的亡灵。
回忆稍稍变得具体一些……我只能这样认为。
稻村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确实比较爱撒娇。但会这样把内心软弱一面表露无遗、寻求帮助的稻村,让我彻底体认到现在的她已跟以往截然不同的事实。
人一死,果然会失去些什么。
无论是本人,还是她的周遭。
「不可能,因为我长得比你高了。」
我松开稻村的手,轻轻摸摸她的头,跟她道别。
能跟珍爱对象的亡灵说话,还是满开心。
我知道自己的内心正磨耗缺损著。
尽管听到痛哭不已的声音,我仍没有回头。
我在车站前发现约好碰面的对象。即使车站人来人往,也马上就看到了。
假日还穿著制服反而更是显眼……哎,而且她长得漂亮。
藤泽看到我,叹了一口气,一副觉得很麻烦般梳了梳头发。
「今天多指教。」
「……嗯。」
藤泽看起来完全没有意愿。
我主动握住藤泽的手,她似乎因为我制敌机先的举动而惊讶。
「这样你的右手就不能用。」
我微笑看著藤泽的反应。我牺牲了左手,这样应该比较有利一点吧?我俩相亲相爱地牵著手行走,我扣住她的手指,绝不让她跑走。
藤泽看起来很像两手空空,但实际上不可能。
应该有带著美工刀或剪刀一类的吧。能带的就是这些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
「无聊的地方。」
是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回忆的地方,所以要去创造美好的回忆。
从车站前右转,不断下坡向前,与大量观光客走在反方向的路上。话虽如此,这条路上人还是很多。毕竟今天是个大晴天,大家都被绿色的海面吸引过去了吧。没错,我们即将前往的地点就是海滩。
离开大马路,走了约二十分钟。
我们一直牵著手。在陌生人前,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
有种藤泽的心跳透过握著的手传递过来的错觉。
我跟她都还活著。
「你为什么杀了稻村?」
我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到认为她是为了跟我变成这种关系才那么做。
「有点状况。」
藤泽脸上表情不变,也不觉得愧疚。
「有点喔……」
能为了一点小事杀人的藤泽,难道是怪物吗?
我一直以来都在挑战怪物吗?
我现在正与这个怪物相连,心里充满一股离嫌恶与愤怒都很遥远的神奇感慨。
我们从铺设完善的道路移步到砂粒地面上,来到离观光客前往的海岸有段距离的沙滩。这里有很多岩石,同时是禁止游泳的区域,我们从小就被禁止靠近。
顽皮的小孩当然不会听大人的话,擅自来到这里玩耍。
我则是处于叮咛大家不要这样做的立场。
我一直认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两人一起到海边,真有情调呢。」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其实心里根本不这样想。
藤泽脱了鞋,将袜子也塞进去之后,放在海浪打不到的位置。
我犹豫著要不要照做,结果还是穿著鞋。因为我想沙滩应该很烫。
藤泽踏在沙滩上发出声音,我则对她的行动有点过度反应,忍不住防备她是不是要过来。
藤泽确实靠了过来,然后……
一如往常地吻了我。
「……」
我甚至连手指都麻痹了,只能保持沉默。
嘴唇交叠后,藤泽很快放开。
只是这样……不对,当然不只这样。
刚刚我应该可以杀了她。我不像她,有那种让人火大的余力。
下嘴唇发麻,可能被涂了毒药。
原本稍稍稳定下来的心跳,又因为不安而骚动起来。
在一决雌雄之前,气氛就不太安稳。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太不具体,我无法回答。」
明知道还装傻,想必是想更加扰乱人心。
既然这样,我想说回敬她一下,于是开口:
「你啊,该怎么说,是……喜欢我吗?」
我说得结结巴巴,心想要是被她乘虚而入就会马上结束。
藤泽神色不变地凝视著海面。
「没有啊。」
短短三个字。就算我慢慢数、不管确认多少次,就是短短三个字。
是啦,「喜欢」只有两个字,她的答案比这还长一点。
「啊,是喔。」
「嗯。」
太好了。要是她说喜欢我,我还是超级讨厌她啊。不过……
「原来你会这样乱亲不喜欢的对象。」
「嗯。」
我感觉背部和头皮喷出汗。
「我要杀了你。」
握住的手充满名为杀意的力量。因为突然被握紧,藤泽绷起脸说「好痛」。我差点因为这样跟她道歉。
我傻了吗?接下来明明要更加伤害她。
「以前,我在这海滩被你击败过。」
我望向远处的广阔海面,忆起一切的开端。
「是吗?」
藤泽不像是装傻,而是真的不记得的样子。
我对于自己可以察觉这般微小差异感到奇怪,先是好笑,然后生气。
生气自己的人生目标竟然这么被轻忽。
集中精神,快想起来啊。
想起我有多讨厌藤泽。
想起我承受过的屈辱。
回想起无法消逝的痛,人生的开始。
我悄悄从书包取出剪刀,握紧它。
我俩一起看著大海,手握著手。
藤泽的手第一次冒出湿气。
海浪打来,白色浪花破碎,不乾不脆地打湿沙滩。
我在潮水打到脚踝的同时采取行动。
扭身打算将身体连同剪刀一起顶出,一个跨步朝藤泽过去。
毫无疑问是我先动。
贯穿肉的手感锐利地从手指往手腕窜去。
这个刺激差点剥下我的手皮。
「……啊。」
我发出「啊噗」一声,甚至不是惨叫的声音。
这是原本打算从喉咙往下的空气逆流而上的声音。
在这么近距离下,封住对方的惯用手,并且一直线刺过去。
既然这样,为什么是藤泽的小刀刺中我呢?
藤泽的武器精准地贯穿我的胸膛。
至于我的剪刀,原本以为是因身体扭转的力量不够,所以在刺中她之前先被刺了,却没想到它朝著毫不相关的天空位置挺了出去。刚刚的手感到底是什么?是我自己误会了被刺到的感觉吗?这逃避现实的行为太丢脸了吧。
话说回来,藤泽真的没有丝毫犹豫。
我心想这是不是曾杀过人的经验差距,同时感到力量缓缓流失。藤泽不是什么会抱住我的浪漫派,只是俯视著倒下的我,抹了抹额头。她流出的汗比我还多。
她的眼睛跟嘴角流露的情绪,看起来不像嘲笑。
擦完汗之后,藤泽缓缓屈身,从我手中夺下剪刀,先丢到一旁之后才抱起我。她不仅面无表情,甚至毫发无伤。
哎……其实我多少猜到会是这种结果。
毕竟我有五、六次机会被她贴近到可以轻松吻我的距离。
我知道,现在只是发生了一样的状况。虽然知道,可是……
藤泽俯视著我,新冒出的汗水洒下来。
「笨、不。」
「你想追加什么?」
我吐吐舌表示哪可能会有。
然后、然后、然后──
软弱地彻底悔恨。
好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赢不了她?
虽然我想这样诉说,但几乎发不出声音。
就算坦露生命的一切,仍然无法触及。我就是差一步,缺少某样决定性的关键。
面对我的失误,藤泽发表看法:
「你是剪刀,我是石头。」
她让我看了看她握紧的拳头,展示这个世界的规则。
无论在什么条件下,我都是无法胜过藤泽的生物。
没有道理可言,这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规则。
就像被躲避球打到就得出去的规则一样。
规则就是像这样存在,而且绝对无法颠覆。
……我想应该从出生以来就是这样吧。
挑战她才是有勇无谋、浪费力气。
想著想著,眼泪逐渐泛出来。
……哎,反正都要死了,就别擦了吧。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那个比喻……
「因为、我拿剪刀、所以……开我玩笑?」
「嗯。」
一脸认真点头的藤泽,比她说出来的玩笑有趣几百倍。
太滑稽了,满身破绽。
我发出气不足的「哈哈」笑声。
我应该比她懂得怎么开玩笑。
虽然没能发出声音,但她好像理解了。
「……你们这些人都这样。」
藤泽的眼睛跟嘴唇瘪成一条线,彷佛吃了黄莲。
我抓住这样的藤泽手臂,心想这样跟稻村没两样而忍不住想笑,但嘴唇发著抖无法动弹。
我连有没有好好呼吸都不确定,拚命将空气从喉咙推出。
配合这个动作,感觉有种泥泞般的东西从胸口往下剥落。
「要是我复活了……会继续追著你。」
言不由衷的话语脱口而出。
我之所以想死,是因为想要明确的结束。那是会造访每个人的理所当然。
无论是才华洋溢的人,还是一直输给天敌的人。
我认为起码可以期望这一点。
「……你忘了也无所谓啊。」
她彷佛看穿我的心思,虽然情况这么紧迫,但我仍觉得不悦。
明明好像还有什么想告诉她。
可是血液不断流失,思考沉积,想法无法成形。
这应该是最后了。
「然后,马上又……」
被你杀掉。
「杀了你……」
死人能安然无事地走在路上是不对的。
当我下一次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云朵。
红色云朵在同样带点红色的淡淡天空流动,我嘀咕一声「云啊」茫然地看著,便听到附近传来踩踏沙地的声音。我起身之后,一股咸咸的气味扑鼻而来。
「是海边。」
我在海边。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过来的呢?
夹在头发之间的沙粒滑落的触感,让我背上一阵发毛。
彷佛回应我的疑问般回过头,就看到一名女子的影子落在沙滩上。
距离颇近,我认为她应该有事找我。
每当海风吹送,女子的一头黑发便随之飞扬,非常漂亮。
那位女子露出很亲昵的笑容欢迎我。
是那种非常快活的露齿而笑。
是我没看过的笑容。
「永远来追我吧,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