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疏疏雪片不一会儿便群聚起来,支配了整片大地。
在尚未做好过冬准备的村落,在旅者们的头上,在秋意尚存的山野中,冬之化身无一例外地降临,展现著它的力量。
季节究竟为何而存在?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四季的轮回就是生死的轮回,为了世界能正常回圈下去,它必须存在。
在某个战场上,一位少女抬头凝望著天空。
她开口向身旁的主人询问。
这是什么?她如此问道。
“这是雪。薇尔莉特。”
主人脱下那双被熏黑且留有浓烈硝烟残香的手套,在她面前摊开手来。于是飘落到他手上的雪花马上就融化了。在这不可思议的光景前,感叹自少女的唇间漏出。她试著第一次叫出在主人手心渐渐融化的冰冷物质的名字。
“xuě”
那发音就像牙牙学语的幼儿一般。
“没错,就是雪。”
“雪有会融化的,还有不会融化的吗?”
少女用握在手中的武器指向路边的尸体。雪片飘积在无言的躯壳上,恰似撒上了一层糖霜。
这样的尸体不止一具。两人所在的这片平原上,数不清的战死者躺倒在冰冷的地面,无人安葬,只能曝尸荒野。
“落在少佐手上的马上就融化了,但尸体上的就不会融化。”
她用手上的战斧指著遗体说道。
面对她那对死者毫无敬意的态度,主人沉默著让她放下了武器。
“雪触碰温暖便会融化,但会堆积在冰冷之上。”
伸出手来,主人这么说道。
于是少女伸出手。主人脱下她的手套,她苍白的手便露了出来……
雪花落在她陶瓷一般的手中,不一会儿也融化了。
少女古井无波的脸庞上,一双碧眼一瞬间瞪得老大。
“……融化了。”
少女对此再次发出了感叹。在一旁注视著她的主人显得有些冷淡,他擦掉手上的雪水,说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
“是吗。我……本以为雪在我的手上是不会融化的。”
主人握住了少女的手,从天而降的冰晶接连落在他们一大一小的手上,无声地融化了。
“原来我也是有温度的啊。”
少女像是把这理所应当的现象当成了奇迹一般,感慨地说道。
“……因为,你还活著,当然会有温度。”
“可是,这之前有人说我就像冰块一样。”
“谁说的?”
“不清楚……或许是这些尸体中的一员吧。”
少女瞥了一眼平原上堆积成山的遗体,其中有不少人身上都穿著和自己还有主人一样的军服。而对此,少女感受不到丝毫的悲哀。
寒风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下次被中伤了,要记得跟我报告。”
或许少女从未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中伤,也不知道自己该报告些什么,但她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少女看向她的主人,那眼神和她刚才凝望融雪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少女注意到他的肩头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雪,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其拂去了。
“原来积雪还会掩埋其他色彩啊。”
主人抓住那只手,替她戴上了手套。
“没错。而且不仅是色彩,就连声音也是一样。”
少女的手变得滚烫。
一定是因为戴上了手套吧?
眼前的主人对少女而言就是自己的一切,她紧紧地盯著他翡翠一般的双眼,其中映照的是一位拥有绝伦美貌,却又显得缺乏生机,浑身沾满血污的少女兵。
“那若是全世界都下一场雪……”
她顿了顿。
“这样既能省下杀他们的力气。”
仔细观察主人的脸色后,她如此说。
“也能消去少佐的烦恼了吧?”
对于她的这个问题。
“……薇尔莉特。”
她的主人——
“无论消去什么,那都只不过是将问题隐藏到了视线之外,根本算不上解决了问题。”
他就像在教导少女一般,语重心长地如此回答。
灰沉的天空之下,一座占地面积巨大的设施屹立在高墙的包围之中。
——阿勒泰监狱,现收监人数约二千二百人,约有四百名负责监视、教育,将囚徒们引上正途的狱警常驻于此。监狱规模之大在大陆也是首屈一指,而且自建成以来便未让一个犯人出逃的那份管理能力,更是使得阿勒泰监狱之名广为人知。
监狱建造在大陆最北端的康维尔地区,这片极寒之地一年到头都被大雪封锁。各个城镇之间相隔遥远,即使成功越狱,就是驾车去往最近的村落也得花上半日时间。等待著逃犯们的只有大自然的威胁和孤独的死亡。退一步来说,光是要在狱中逃跑就远没有说的那么简单。如同字面意思,这里是最适合关押囚徒的地方。
该设施为了履行作为监狱应有的职能,而在这方面投入了相当的资金。
走进尖塔高耸的正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划分为数个区域的工厂。这个工厂并没有固定制造的产品,大都是从民间企业那儿接受的订单。从衣服、肥皂到洗涤剂,再到工艺品,产品的范围相当广泛,因此囚犯们被课予的强制劳动自然也是涉及多方面。
这样的强制劳动被冠以“为了让囚犯掌握刑满之后回归社会时必需的技术能力”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则不过是使役囚犯们从事维持这所监狱所必须的经济活动的藉口。
但无论如何,囚犯们出狱后的犯罪率下降倒也确是拜其所赐,实际上第二次在这儿“承蒙照顾”的人也确是少之又少。
但这种情况仅发生在收容轻微犯罪者的第一区域。
在第二、第三、第四区域——随著犯人罪行的严重程度和危险程度的增加,区域的管理体制也是愈加森严,就连囚犯们的劳动义务也被剥夺,只能接受单纯的监禁——这世上就是有这样,无论给予还是使役都只能造成危险的人存在。想必世界上的任何监狱都会关押著不能放出来的犯人,但对阿勒泰监狱而言,在“不能放出来”的前面,还得加上诸如“一定”、“绝对”、“无论如何”这样的限定。
万一被他们逃跑了,就会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影响。这里关押著的,都是这种危险的犯人。
任何进入监狱的人,首先都会为这里的整洁所吃惊。
精心打扫乾净的走廊,装饰著名画临摹的墙壁,看起来就和医院的候诊室无二。
因为关卡大门处会事先通知来访者的身份和装扮,所以只要在满是长椅的等候处稍作等待便可以进行会面手续了。
来访者手上都会分发到一份要求填写诸如会面人物、来访目的以及入院史和过往病史的表格。在这里,他们都有详尽且如实填写这份表格的义务。在此期间,监狱会检查来访者出示的身份证明,若判断本次会面没有问题,便可以在独立房间或是一个进行了简单分隔的大型会面室进行会面。
至于慰问品,虽然一般都是经由看守之手交达,但若是经过了检查的食物,由来访者亲自交达也是被允许的——自然,内容物是会被分解得一塌糊涂的,所以并不推荐带派过来。
总之,在进行会面之前,来访者必须接受以上所有繁复的审查。
所有人都会在某个人心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这放在犯罪者身上也同样适用。
只是,会面者之中也会有因为单纯的工作需要而来访的人。
在这银装素裹的寂静世界之中默默伫立著的阿勒泰监狱,现在,有一位自动书记人偶被派遣至此。
一位少女正享受著一般会面者无法享受的优待,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等待著。
那里是只有来监狱巡查的高层领导才能使用的房间,而这位少女却是一身与监狱毫不搭调的打扮。
一双充满了神秘的魅力,让人不禁联想到奢华的星光蓝宝石的碧眼;一头令发辫上的暗红缎带相形失色,好似蕴含星光的金丝;一枚有如她独特象徵的祖母绿胸针在绀青短衣的胸前熠熠生辉;包裹在可哥色编织靴中的一对芊芊玉足即使在少女坐下时也保持著优雅的倾斜。
室内安静得很,负责护卫及监视少女的那名狱警的视线早已被这位元监狱里难逢难遇的丽人夺去了。如同人偶一般纹丝不动的少女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看来为了与某人会面,她已经等候多时,虽说在她脸上看不出焦躁,但能感觉到她已经多少有些厌烦。
房内,时钟滴答滴答地消磨著时间,只有狱警的感叹夹杂其中——正当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小姐,会面的准备就绪啦!”
一名肥胖的女狱警用她浑厚的声音朝少女嚷道。她身上的深绿色警服仅够勉强包裹她臃肿的身躯,胸前的纽扣感觉随时会被撑飞似的。
听到这句话,被称作薇尔莉特的少女拿起放在地上的大旅行包和条纹洋伞,悠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女狱警露出稍有些吃惊的表情看向薇尔莉特,神色里掺杂著对少女的美貌与纤细身材的羡慕与嫉妒。随后她轻蔑地瞥了一眼那个丢了魂儿似的男狱警,带著薇尔莉特走进了相关人员专用通道。
“我,查丝。负责给你带路。”
两人的脚步声掺在查丝的大嗓门里,在狭小的通道里回荡著。
一旁的窗户映照出一片被积雪笼罩的白银般的世界。
“于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你在你们代笔家那一行里很有名来著?我可是吓了一跳啊,听说《冰之蔷薇公主》居然是以你为原型的写的。就是那个剧本家奥斯卡写的……还被改编成了舞台剧的那个……我的同事听说我今天要来给你带路可羡慕了,在奥斯卡的粉丝之中这好像还挺有名的,虽然我没看过,不过我同事倒是对此赞不绝口。”
查丝一边偷瞄著薇尔莉特的侧脸一边问道。而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一副兴趣怏怏的表情。
——什么意思啊。瞧不起人吗?而且……这人虽然确实长得漂亮,但漂亮成这样就有点渗人了吧?
对薇尔莉特的冷淡态度不满的查丝啧了一声后不高兴地将头扭向一旁,暂时闭上了嘴。
似乎少言寡语有时也会成为伤到他人的原因,而他们是出于何种理由才选择了少言寡语,这其中的缘由对方自然也是问不出口。
一路上,两人下了好几次楼梯。也就是说薇尔莉特要会面的人物被关在这监狱的地下。为什么这里没有升降机呢?在一脸神闲气静地下著楼梯的薇尔莉特的身边,查丝像是耐不住这阵沉默带来的压力,主动开口道出了其中缘由。
“这下面……呼…哈…关押的全是真真正正的重罪犯和精神病患者……呼哧…呼哧……所以,为了可以,在有个万一的时候能尽快锁定他们的逃跑路线,这里只有,楼梯……咕……不过对我们这些狱警来说,是麻烦了不少,就是了。”不知道是因为运动不足还是因为肥胖,下著楼梯的查丝的脸上写满了痛苦。而一旁的薇尔莉特出于担心,不时地将视线扫向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的查丝——就在这时,查丝脚下一下踩空,眼看就要摔下楼梯,说时迟那时快,薇尔莉特用快得看不清的速度伸出手来,揪住了查丝的制服后领,顺势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呜……呃……!”
意识到自己被身后的薇尔莉特轻而易举地就提了起来,查丝也顾不上脖子被制服勒得喘不过气,惊得浑身梆硬。
“快,快快快放我下来!”
薇尔莉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查丝后,凑到查丝的耳根旁呢喃道:“失礼了,我为我的无礼郑重地向您道歉,小姐。”
薇尔莉特清丽的嗓音连同她的气息一同在耳边拂过,查丝的脸一下便红到了耳根。
“你,你就别笑话我了!都是为人妻为人母的黄脸婆了!”
“是这样吗?那我再次向您道歉。”
“……哎,不,我不是想说这个……”
——糟了,别人好心帮了我一把,我都还没谢谢人家呢。
“那么请让我称呼您为夫人。”
“不是称呼的问题!”
“那是我令您感到不快了吗?若能劳烦您指出我的疏漏,我会尽我所能改善。”
查丝已经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如果自己是薇尔莉特,那自己至少会将不满写在脸上,但她却仍跟个没事人似的。
查丝这才察觉到,与其说是薇尔莉特冷淡,倒不如说是她身上缺了点人情味。
“不是称呼的问题……我只是想跟你道歉。你懂吗?你明明帮了我,我还吼你……我又那么重……谢谢你了。”
查丝怪不好意思地噘著嘴说道。而薇尔莉特听后摇了摇头。
“女士们的体重根本连重量都算不上。跟坦克比起来就像羽毛一样轻。”
“你拿什么跟我比呀!亏你长得那么纤细,居然能举起我啊……力气大也不带这么夸张的呀。你这自动书记人偶真奇怪。还有……你跟谁都是这态度的吗?”
“我的力气原本就算是大的,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装著的这义手。它是艾斯塔奎公司的生产的优秀产品,不仅耐用,还能使出巨大的力量,或是完成人体无法完成的动作。至于您说的态度……请问是指?”
薇尔莉特毫不迟疑地脱下了手套将义手展现在查丝的面前,对此查丝固然是吃了一惊,但考虑到这当中或许是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隐情,她便没有深究,接著薇尔莉特的话头说道:就是……那种将对方当成贵族老爷一样的说话方式……不过你们的客户好像大都是有钱人,估计是你们那行的营业方针吧。”
“我从前说话便是不论物件一概使用敬语的,但倘若我的遣辞引起了您的不快,请允许我向您道歉。”
“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不舒服,只是吓了一跳啦!倒不如说我挺开心的,你看我也上了年纪了,哪还会有人管我叫小姐呢!”
“原来是这样。”
说著,薇尔莉特向查丝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在查丝面前露出的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
“这郑重的说话方式,是多亏一位元贵人曾经细心教导我……现在承蒙您夸奖,我倍感光荣……因为我一向将各位对我的教导,当做是自己宝贵的财产。”
看见薇尔莉特这难得一见的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查丝顿时觉得方才还扎在自己心中的一根刺已经刺消失无踪了。
“我们慢慢走吧,万一夫人您再踩空了就不好了。”
“你的称呼太夸张啦,叫我查丝就好。”
“查丝小姐。”
“查丝!”
被查丝一脸严肃地指正,薇尔莉特眨了好几次眼后,下定决心一般微笑著说道:
“查丝……也请您称我为薇尔莉特。”
这一瞬间的薇尔莉特美得让人觉得即使时间就此停止也在所不惜。查丝不由得屏息感叹。
——原来被她直呼其名,心中会升起这种说不出的感觉啊。
查丝一边感受著心中的那股奇妙的瘙痒感一边答应了薇尔莉特。
两人下完楼梯,来到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宽敞走廊时,已经是许久之后了。走廊的两边都有著房间,通过一旁的小视窗便能观察房内的情况。房间的布局、摆放的家俱都毫无差别,不一样的就只有关押著的犯人而已。
年老的男人、年轻的姑娘,甚至连年纪尚幼的孩子都被关押在此。虽然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穿著囚服,但即使说他们都是危险的大罪人,恐怕一时之间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他们并没有吵嚷闹事,只是平静地过著各自的生活。
“怎么样?意外吗?在你想像中这里应该是像精神病院一样的地方吧?”
薇尔莉特点了点头,查丝继续说道:
“我跟你讲,那些真真正正对犯罪没有概念的人,平常反倒都出乎意料地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我来这里之前也跟你的想法一样。虽说越跟他们说话就越会发现他们不正常的地方……不过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和普通人没区别的。”
不过就是这点比较恐怖就是了。查丝笑著结束了话题。
“……确实如此呢。”
查丝没有开口问薇尔莉特的“确实如此”是指什么。这是因为在她问出口之前,她们就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前。
“我们到了。这里就是关押著你雇主的单人牢房。里面的那位就是将我们这儿的‘旅馆’当成自己甜蜜的家的罪犯之王了。”
房门前,两名狱警光明正大地持枪警备著。壮硕的男人们见到薇尔莉特虽显得有些惊讶,但脸上的表情不仅没有因此缓和下来,反倒是更添了几分险恶。
“你们的随身物品都要通过我们的检查,只有我们许可的物品才能带进去。毕竟有被对方夺走用来充当武器的可能性。虽说他确实被拘束著,但还是有你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的可能性,本来连笔也是不允许带进去的……但那样你就没法工作了吧。于是,除了你工作时要用到的物品以外,所有能充当武器的物品都请交给我们。”
“所有都要吗?”
“没错,所有都要。”
薇尔莉特稍微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回答了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我明白了”之后便将行李交给了狱警。
除了手上的伞,那陪伴薇尔莉特走过漫长旅途的老旧旅行箱也被一同交了出去。旅行箱重得甚至让壮硕的狱警差点直不起腰来。随后薇尔莉特又静静地脱下了可哥色的长靴,她拿出鞋垫后,又从靴子里取下了又小又薄的刀刃。
见此情景,狱警不禁抱怨:
“淦,负责盘查的都是摸鱼的狗吗?”
薇尔莉特又脱下普鲁士蓝的短衣并反转过来后,这次又从上衣的泡泡袖部分掏出了一把手枪。随即,薇尔莉特又稍稍挽起裙边,露出了被吊带袜包裹著的……绑满了后备弹药的大腿。她继续将手伸进了大腿深处,随著被解开的吊带袜一同滑落下来的,是一把匕首枪。
最后她将手伸向自己那头精心编好的金发。薇尔莉特的发辫是三股辫,并且在其上饰以暗红缎带的造型,只见她从发辫中以迅速的手法取出了细小的金属针,一根,又一根。
“……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看呆了的查丝不禁如此问道。
“这是用来刺进对方颈动脉等要害的暗器。”
除了薇尔莉特,在场的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东西,与其说是拿来使用的,倒不如说是我用来护身的。因为曾有人告诉我女性独自一人的旅途总是充满著危险。但即便如此,我也只是一个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代笔家,自动书记人偶罢了。”
薇尔莉特收下狱警从旅行箱里找出的一支钢笔和一块闪著银光的凸版之后,宣告一般地如是说。
“你真的,没藏著别的武器了吗?”
面对狱警的再三确认,薇尔莉特稍作思考后点了点头。
“是的。虽然我自己本身也跟武器差不多,但不与雇主会面代笔也无从谈起了,请问这样也可以吗?”
也许她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开了个小玩笑。
但,在看到薇尔莉特大量的隐藏武器之后,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将她的话当成一句玩笑。
门闩被卸下后,厚重的大门伴随著一阵钝响打开。
牢房内部比想像中要宽敞不少,至少有刚才走廊那儿的牢房的两倍宽。但牢房越加宽敞,家俱的数量之少就更为显眼。简陋的寝具,不带镜子的洗面台。虽然姑且还是有马桶和浴缸的,但只有一幅窗帘相隔,人在里面做什么都是能看的一清二楚的。除此之外,房间里便只剩堆在地上的几本书和安置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套桌椅了。这里无论是家俱还是壁纸都是一片惨白,使得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一间劣质的玩具屋,仿佛一片死绝之地,充满空虚与孤寂。
“你来了?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一个男人正坐在椅子上。他的脖子、手腕和脚腕上都戴著漆黑的铁质镣铐。声音中带有一种奇妙特质的那名男子全身上下整洁乾净,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的文雅男子。经过精心打理的冷灰色的头发,皮肤因长期不经日照而呈蜡色,身上的一身白色囚服更是使他的惨白更显夸张。栗***梢眼下,一颗泪痣尤为显眼。带著温和笑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暴戾,相信任何人都不会将眼前的这名男子与阿勒泰监狱关押著的罪犯之王联想在一块。
“初次见面,若雇主希求,无论何地都将赶往您的身边。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对薇尔莉特的优雅一礼,男人只是回以淡淡的一句“先坐吧”。每当男人有所动作,他身上的镣铐都会发出刺耳的声响,而伸向椅子的薇尔莉特的义手,也“咔叽”地响了一声。
房间里的椅子为了以防万一,是焊接在地板上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在敝社有拜读过您的资料。”
“这样啊,那你说说我都犯过些什么罪?”
薇尔莉特似乎对这些资料已是烂熟于心,当即回答道:
“您被以先前大战的甲级战犯的身份通缉,在逃跑后,又在诸多地方重复施暴、强奸、杀人、放火的罪行。一度销声匿迹之后,又创立了以您自身为教宗的教团。而此教团信徒的集体自杀事件也问罪于您。约有四百名信徒在您的命令下进行服毒自杀,并且死亡。另外您还将这四百名信徒的尸体肢解,堆成高塔。此外还有诸多罪行。”
男人对薇尔莉特回以一声浮夸的口哨和一阵赞赏的掌声。
“你记得很清楚嘛!真令人怀念!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你不要叫我老爷,叫我的名字吧。”
男人的语气仿佛是在说这一大串可怖的罪状都不曾实际发生,但隐藏其中的那份诡异的疯狂依旧可见一斑。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正对他人宣布自己的罪行一事,感到欣喜不已。
而薇尔莉特毫无畏惧地听从了男人的要求。
“埃多瓦德·钟斯先生。”
男人的名字,从薇尔莉特冰冷的唇间轻声零落。
“那么,埃多瓦德先生,恕我开门见山,请问您是想给哪位写信呢?”
“这么快?我们再聊聊啦。”
“非常抱歉,但时间有限。”
“信……当然要你替我写。但那只有一句话,马上就能搞定。那时候薇尔莉特你就要回去了嘛?那你不如陪我聊到临近时限再说吧。”
“监狱方给的时间是30分钟。”
“这群家伙有够小气的。听说你很贵嘛,就跟高级妓女差不多对吧?只要给钱,买的时间够长,就会答应雇主的一切请求,”
“我并不会与您进行性行为,我只是自动书记人偶。”
“哈!那不就是在卖身的意思嘛。你……该怎么说呢,还真是没有变啊。……以前在战场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像一尊毫无感情的陶瓷人偶。如今也是一样。”
埃多瓦德的话让薇尔莉特吃了一惊,她的眉梢稍微一动,没有感情的陶瓷人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变化。
“啊,看你那幅表情,果然不认得我吧?我曾经也是军人。虽然之间没有交流,但好歹也参加了同一场作战……Gate Ghost战(????)的时候,你那边和我这边不是签了份协定,然后各自选出了一支特殊部队嘛。虽然那会儿你总是黏在你长官身边,导致在部队里受尽冷遇,但那会儿就连我部队里的家伙们都在夸你长得漂亮可爱,甚至还真有**跑去夜袭,结果直到行动开始之前都不见他回来。……那是你做了什么吗?”
相对于口若悬河的埃多瓦德,薇尔莉特则保持著沉默。她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微张著嘴,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还是你的长官收拾掉了?你和他有一腿吗?虽然看著不像是有一腿的感觉……倒是比较‘疯狗和狗主人’。嗯?还是说其实有夜晚的调教?我真的是在意得不得了啊!……你别摆出那种表情嘛,我好怕怕啊。美女发起飙来不知怎么的特别有魄力,看著可怕得不得了。……不过啊,薇尔莉特。现在你的主人是我,你可得乖一点,别咬上来了。”
“……您知道我的过去吗?”
看见薇尔莉特终于有所反应,埃多瓦德高兴得摇头晃脑起来,就像一个兴奋的小孩子。
“嗯,我知道啊。你因为过于强大而被作为少女兵而被养在军队里,而后却拋弃了自己的过去,跑去做什么代笔家。我可是都调查过了,虽说都是些在被丢进这里之前得到的情报了。薇尔莉特,你有蹲过苦窑吗?想必没有吧。毕竟你可是英雄啊……战胜国的军人真好啊,囚徒可是连澡都只能三天洗一次呢。很过分吧?不仅如此伙食还难吃得要死,简直要命了。而且我连强制劳动都不能参加,一天到晚就只能对著墙壁空想了,然后啊,不知为什么我就满脑子都是你了,你说,我是不是爱上你啦?”
说著,埃多瓦德的视线开始在薇尔莉特的脸庞和胸前来回游移起来,那眼神像是要将眼前这个不得不处于顺从立场的女人毫无顾忌地彻底舔舐一番似的。
“……埃多瓦德先生特意指名我前来,莫非不是为了写信?”
对那毫无顾忌的视线,薇尔莉特乾脆俐落地如此质问。
薇尔莉特的态度,已然称得上反抗。埃多瓦德保持笑容,缓缓举起带著手铐的手,往桌子拍下。
“砰!”的一声,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说了,信,我会让你写的。”
他的声音之中,不带一丝笑意。
似乎光拍一次还觉得不够,他又举起双手,试图自残一般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拍向桌面。
“埃多瓦德先生。”
砰!砰!砰!
刺耳的不和谐音。
砰!砰!砰!
埃多瓦德手上的皮肤开始剥落,渗出的鲜血四处飞溅。
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令人寒毛直竖的自残行为了。
“埃多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埃多瓦德又突然发出饿狼一般的嚎叫。嚎叫声在牢房中回响,造成了强烈的噪音。
下个瞬间牢门便被敲响,薇尔莉特回头一看,门外的看守正从监视窗怒目而视。一副要破门而入的架势。而薇尔莉特举手示意自己并不要紧,制止了看守们。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
埃多瓦德的行径变得越发诡异起来,他突然转头瞪向两旁开始了诘问,仿佛这周围除了薇尔莉特之外,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人存在一般。
“难办了啊……薇尔莉特,你的运气真好啊。明明你和我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就被人当成英雄?还有人肯好好听你说话是吧?我可没有!一旦被烙上罪人的印记,这一辈子就都没人会相信我了。”
埃多瓦德十指交叉的手开始略微颤抖。
“我没说错吧?你做的和我做的到底有什么区别?论杀人你杀的比我多,我却莫名其妙的成为了战犯!是战犯!战犯!知道战犯是什么吗?战争犯罪者!就因为我的祖国在先前的大战之中战败了,战胜国,也就是率领你们的联合国就指控我们:“你们杀的人实在太多了,这群杀人魔!”结果怎么样……前一秒还在赞扬我的强大、我的战功的祖国上层人员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明明是自己的命令,却将罪名全部推在我身上。不可理喻对吧?就是不可理喻!我好怒啊,明明是国家,是上面的人叫我杀,我才杀了那么多人的。结果却突然跟我说什么‘这是丧尽天良的行为。’你觉得能原谅吗?不可原谅!……东西是你喂我吃的,那当我吃下去的是我不该吃的东西的时候,那责任就不应该由我来负。该负责的是上面那群人吧?那为什么还对我穷追不舍说要制裁我?我都已经建立了只属于自己的国家过上快乐的生活了……可我去到哪里都有惩罚等著我。……我讨厌惩罚……惩罚好可怕……啊……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问罪的国家到底在哪里?”
“我辗转各地,目前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国家。”
薇尔莉特的语调丝毫没有变化。埃多瓦德的笑意又浓了几分,然后,他像是在向薇尔莉特表现自己的怒意一般,这次又开始用膝盖不停地踹著桌子。而每当他有所动作,他脚上的脚镣都会发出硬质的金属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又是一阵毫无预兆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类有时会试图用大音量和暴力来支配对方。
“哈,哈,……哈……”
这是非常有效且便利的手段。
“我已经……受够了。”
但这种手段,并非对任何人都行得通。
“啊……我已经……受够了”
薇尔莉特对此无动于衷。
“为什么……你们都跟死人一样,都不肯听我说啊。”
她只是淡然地,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一般,用一双碧眼注视著眼前这个男人。
“…………听我说,你听我说……薇尔莉特。我杀人的时候也不是不觉得他们可怜。但我也有我的苦衷啊……你们是都不想浪费时间一一听我辩解吗?我家的那码事……啊啊,是教团。教团那码事也只是信徒们说想成为我的力量,所以才自杀的啊。说是想通过死亡,从而成为我的一部分,之类的。我只不过是被他们的热情打动了,跟他们说了句‘那就让我看看吧’而已啊。这也要怪我吗?我拿那些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的尸体来玩而已,那是我的自由吧?我将自己的手切下来玩又能给谁带来不便了?充其量也就是地板会脏而已。打扫我也是我自己干的,那不就是我的自由了?就是我的自由啊。他们和我之间有一层关系,而去死对他们来说就是对我最好的效劳,而我对此也很高兴,仅此而已。都是我的自由。这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啊。可是为什么……裁判长从头到尾都只会归罪于我……真想有一个倾听的物件啊……真羡慕你啊,薇尔莉特。你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动人,那么的不可方物,不像我一样会被当成粪尿一般对待。没有人会对你说‘都是你的错’,也没人会对你说‘你无可救药’……但正因为你这么美……正因如此,薇尔莉特。我才会如此地想要凌辱你。我想把你按倒在地,撕碎你的衣服,听你哭听你喊,最后将你的身体侵犯个遍之后再在上面开出一个又一个的洞啊。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将自己想说的都说出来后,埃多瓦德又回到最初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满足似的将栗色的双眼眯成月牙形,那眼神是那么的温和,若不是眼前的桌子上还留有他闹嚷时飞溅的血迹,他这幅模样甚至能让人忘记他方才的丑态。
“我和她之间,是有著什么区别吗?”
也不知他是在问谁,埃多瓦德转过头来朝一旁嘟哝道。
可以看出埃多瓦德对薇尔莉特抱有难以解释的情感。
好奇心、性欲。杀意、怒意。数种情感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块,光是挑出其中一种远远不足以阐释这种感情。
薇尔莉特将手伸进上衣的内口袋,从中掏出一条手帕。看来无论如何她的身上总会藏著点东西。她伸出手,将手帕递给埃多瓦德。
“……我不痛”
“可是出血了。”
“我还真是……读不懂你。我说,你也看到我这手铐了,这样子可没办法擦手上的血,既然都把手帕给我了,就顺便帮我擦了吧。”
他如此乞求,薇尔莉特便将手帕盖在他的手上。
“请您……松开手。您将手握紧我就没办法替您擦血了。”
埃多瓦德紧握著自己的双手,指甲都快陷进肉里了。
薇尔莉特像是要替他取暖一样,轻轻地握住他了的手。过了一会,埃多瓦德的手渐渐放松了力道。
“……隔那么久终于又碰到女孩了。”
埃多瓦德用干哑的声音说。
“我并不是女孩。”
“你在说什么……可你也不是男的吧?”
“……虽说如此。”
那你是什么?
埃多瓦德用沉默代替疑问,而薇尔莉特睫毛低垂,不作言语。
或许是思考不出满意的答案,她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而就连这幅模样,在旁人看来也是无比的动人。
诚如埃多瓦德所言,薇尔莉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丽的。
“虽然如此,但果然我并不是女孩。”
光看表面,也许埃多瓦德是对的
“我……”
既是退役军人,也是少女兵。
“……我”
这位拥有美丽躯壳的少女,
“…………我”
她的美貌如雪一般,正有什么掩埋在其下。
“我只是……某种残骸罢了。”
薇尔莉特既不是说自己是男人也不是说自己是女人,而是选用非人的事物来比喻自己。
“残骸……?”
“是的,我并不是……可以被称作为女孩的人。诚如埃多瓦德先生所言,我是一名杀害了许多人的军人。是杀戮者。我与您……只是称谓不同,实际上我本也应当被关押在这里。与您的差别,不过只有称呼罢了。”
埃多瓦德不停地眨著眼睛。
“你承认自己杀了人吗?”
“这是事实。我既没有忘记的理由,也没有否认的理由。即使是战争结束后的现在,我也是常备著武器的。”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拋弃自己的过去,忘记手上沾满的血污,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身清白地活著呢。毕竟你……”
埃多瓦德用他那失去焦点的瞳孔注视著薇尔莉特。先是她金色的发丝、然后到那海一般深远、清澈的双眼,最后是她玫瑰色的朱唇。
真可谓身上的一切皆受众神眷顾的女人。
“你太美了。”
听闻,薇尔莉特首次对埃多瓦德淡淡地笑了。那是仿佛会发出尖锐摩擦声的,乾巴巴的笑容。
“人总是会不自觉地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可是,所谓怪物,可不都是一副长著角的怪异模样。”
两人相握的手带著恰好的热度,但薇尔莉特说出的话语却宛若冰霜。
突如其来的沉默坠落至两人之间。
“……如果,能让你也感受到我心中这份甘美的迷醉感,那该有多好。”
手帕上又染上了新渗出的血迹。
“薇尔莉特。”
埃多瓦德看向薇尔莉特的眼神带上了热度。
“……你怎么看待杀人的行为?”
“这是不可取的行为……这是我事后才瞭解到的。”
“你杀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我想……闭上眼睛。”
“你认为自己和其他的人类是同一种生物吗?”
“……不觉得。”
“是觉得自己的存在更特别的意思?”
“不,我觉得自己是更加令人生厌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战争得以结束,你觉得高兴吗?”
“我觉得我完成了一个任务,有一种成就感”
“那如果战争再次打响,你会感到高兴吗?”
“……并不会。”
“但战场需要你不是吗?”
“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再从军。”
“为什么呢?即使你并不期望,国家也会如此命令吧?不如说你如今仍未复职这一点就很令我不解。我也能猜到你有著相当硬的后台,即使如此也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在这‘玩’了吧?”
“倘若国家有此意向,我说不定还是要回去的。但如今我之所以会成为自动书记人偶,也是命令使然。”
“你说命令?”
“是的。”
“当初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的命令?”
“正是如此。”
“…………这样吗,那真是遗憾。…我问你,薇尔莉特,对你来说什么事是至今为止最辛苦的?”
“……辛苦…我不太能理解这是种什么感受。”
“那最伤心的事呢?”
“我不太明白。”
“讨厌的人是谁?”
“讨厌……我不太能理解这种感觉。”
“那喜欢的人呢?”
“喜欢……这种感觉我也不太理解。”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我不明白。”
“那你是为什么而活著的?”
“既然得以降生,那在死亡来临之前都只能活下去了不是吗?”
“有想过去死吗?”
“并无此意。”
“那,如果命令你一辈子都不能持有武器你会怎么做?”
“恕我无法承诺。”
“你喜欢武器吗?”
“我想是的。”
“包括去使用它们?”
“我想是的。”
“那你是喜欢伤人吗?”
“不喜欢。也许……我想是这样的。”
“你这人……病的不轻,对吧?”
只有在回答埃多瓦德这个问题的时候,薇尔莉特一度轻咬下唇,稍作踌躇后才回答道:
“……我想是的。”
情难自禁的埃多瓦德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这该怎么办呀。”
他嘀咕道。
“这该怎么办呀……薇尔莉特。”
“您怎么了?埃多瓦德先生?”
“我也许……是真的爱上你了。”
“我想这只是您的错觉。”
“错觉?什么错觉。”
“埃多瓦德先生只是觉得我与您自己十分相像,从而产生了亲近感而已。”
“像还行。我从杀戮中感受愉悦,而你不是。你啊,薇尔莉特,你就像一台机器一样。‘自动书记人偶’,这称呼和你不是绝配吗?你就是一具坏掉的人偶,这世上最美的人偶。而我不一样。我在明确的意志之下杀人,不像你一样,空无一物。”
“但,我……”
薇尔莉特深吸一口气之后继续说道:
“只要是命令,我杀人时就不会有所犹豫。”
她的话语中不带一丝一毫的虚伪与掩饰。
“即使是现在……只要我的主人命令,那我便不会有所犹豫。我和您在最初确实是相像的吧,也正因如此,您才会指名我前来。您应该是想与跟您相像,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的另一位‘您’见上一面,对吗,埃多瓦德先生?……您只为了这么一个愿望而使用我,我非常替您不值得。”
埃多瓦德听闻摇头否定。他惨白的脸上染上红潮,细长的双眼睁得老大。
“怎么会不值得呢?”
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明朗。
“完全不会不值得。”
浑浊的瞳孔点上了光彩。
“我啊,完全不觉得这不值得。薇尔莉特 ·伊芙加登。”
埃多瓦德拍著自己的膝盖,咯咯地笑道:
“到头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吗!你远比我想像中的与我相近,而且直到现在都保持著这幅模样不曾改变吗!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啊啊,不经考虑就向你发脾气真是抱歉。你实在太对我的胃口了,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你的出色程度就在此刻得到了证实。能与你如此对话,对我而言真是一段美好的时间。真希望能早点遇见你啊。在一个与我们之间的相遇更为相称的地方……而不是这样……冰冷的监狱之中。”
“不,我们在这里相见,才是最适合的。”
“是吗?”
“嗯……一定是这样的……那么,埃多瓦德先生,时限已经快到了。您将会把信写给谁,又想传达怎样的思念呢?最后请让我完成我的工作。回答您的期望,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这次埃多瓦德没有撒疯,只是将视线投向了松开手转而去取纸笔的薇尔莉特,脸上写满了遗憾。
“薇尔莉特,我可以握著你的不握笔的那只手吗?”
“很抱歉,我并不能满足您的要求。”
“……别那么小气嘛,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又不会少块肉。”
“监狱方不是已经满足过您的愿望了吗?”
薇尔莉特理论般的反问道。
埃多瓦德露出无邪孩童似的笑容,赞同地点著点头说:
“是啊,毕竟行刑前的死刑犯的要求,无论有多任性,他们都会尽可能地满足嘛。”
听到这句话,薇尔莉特低垂眼眸,转眼看向了自己正握著笔的指尖。
“……确实如此呢。”
那是和她刚才回答查丝时一样的语调。
“那么,埃多瓦德先生,请让我再问您一遍。”
“啊啊,抱歉。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呢。”
“是……请问您的这封信要寄给谁,又想传达些什么呢?”
“信的内容……我不想让人听见,就凑到你耳边说吧。收信人嘛……就只有他了——那位我做梦都想杀死,却还没来得及下手的大人……”
埃多瓦德指向了牢房的天花板。
“神明。”
薇尔莉特并没有说“这种信是寄不出去的”,而是转眼凝望他所指的方向,而后又跟直视了某种炫人眼目的事物似的,眯起了眼睛。
而埃多瓦德则探出身子,将脸凑近她的耳边。
“替我对他说‘ ’。”
听到他的话语的,只有她。
低语过后,埃多瓦德在薇尔莉特的鬓角送上了轻轻的一吻。
“永别了……再会吧,薇尔莉特。”
仿佛掐准了时间,告知会面时间结束的警铃声响起了。
从房间里走出来的薇尔莉特的手上拿著一封精心封好的信。
薇尔莉特对前来询问确认自己安全的看守们点了点头。她的表情看不出和进去之前有什么变化,看著那张无机物一般不带感情的脸,站在一旁的查丝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恐惧。
她们走在和来时一样的路上。在走过一段如同通向天国的阶梯一般漫长的路途后,两人终于走出了室外。
虽然薇尔莉特再三表示没有必要,但查丝还是坚持要将她送到大门前。
薇尔莉特来时的脚印早已被新雪掩埋,眼前是往远处延伸的一片皑皑无暇的道路。
无论是气味,抑或是声音,雪会掩埋一切存在的物质。
“薇尔莉特。”
查丝叫住了正准备乘上监狱准备的回程马车的薇尔莉特。她回头看向查丝。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我会回一趟公司总部,那里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这样啊……”
她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种问题。
“那个疯子的信,是要寄给谁的?”
查丝说出的话带著些辛辣。
“恕我不能透露与客人会话的内容。”
“我都听到了啦。你进到里面的时候,我拜托看守让我去监视其他牢房,多亏如此我今天一天都跟你在一起了。……他居然说要寄给神,这信没法寄吧……那种疯子的信,还是趁早丢了吧。”
“不……”
薇尔莉特摇了摇头。、
“我总有一天也会去到神明的身旁的。”
查丝看著她将装有那封信的提包紧紧的握在手中,不由得感到有些急躁。
我还想再跟她说些什么。
她和自己不一样。
可怖而美丽,可怖而神秘。
她一定还隐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吧。
“你去见的神明,肯定和他要见的神明是不一样的。”
仔细观察眼前的她,就会发现她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少女。一名虽显得远比少女要成熟,实际却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的少女。看起来和成熟女性无二的她,站在雪中微微打著寒颤的身姿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眇小。
“是这样吗?”
“是啊。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薇尔莉特,虽然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你是个在下楼梯的时候还一直担心我会不会一脚踩空的好人。……而我是个只要自己和亲人朋友过得去就不管他人死活的小人,所以……所以如果有哪天我要跑去神的身边陪他老人家了……那我肯定是走在你前面的。到那时候,要是能和他报告的话我就告诉他,跟他说你是一个会关心我这种小人的大好人,所以你要记得对她好一点。”
查丝用力地挺著胸脯,装出一副了不得的表情说道。
她会笑话我吗?还是会沉默地点点头以示赞同呢?
查丝等待著薇尔莉特的反应,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查丝。”
虽然只有短短数秒,但薇尔莉特却露出了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母亲时的那种含泪的笑容。
“谢谢你。”
就连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同孩子那般稚嫩。
优雅地挽起裙边,垂首对查丝行了一礼后,薇尔莉特转过了身。
她乘上马车,关上了门。
“薇尔莉特。”
查丝喊道。充满了对薇尔莉特的告别之意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雪世界里不断回响。
“薇尔莉特!”
马车渐行渐远,不知不觉已经消失在了纷飞的雪花之中。
“薇尔莉特!我有一天也会找你写信的!所以!在我去找你之前,你要等我啊!”
即使马车早已不见踪影,但查丝仍旧驻足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难以言表的心情,就连那,也渐渐被皑皑白雪所掩盖起来。
在查丝眼中,那片光景是如此的美丽。
马车里,薇尔莉特伸手拂去了落在头上的些许积雪。
积雪在手的温度下,无声地融化了。
“少佐。”
她出声呼唤那对自己而言无可代替的存在。
“……少佐。”
我好想见你,你究竟在哪?
她绝不会这么说。
“………………请您命令我。”
比起其他的一切,她更渴求命令。
她将视线从摇晃的车窗上移开,闭上双眼开始缅怀过去。
于是,薇尔莉特的耳边仿佛传来了过去那片遥远而令人怀念的战场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