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正常。这件事是云雀姊姊教我的。
「我的爸爸也不正常,所以和孔雀的不正常妈妈再婚了。我家──我们家已经没救了。我们必须赶快成为大人,离开这个家。」
赶快成为大人。
离开这个家。
云雀姊姊一直重复这几句话。就像是某种魔咒。发自内心的咒语。
但是,不需要云雀姊姊教我,我觉得我其实也隐约察觉了。
妈妈不执著的不是物品,是自己的家,还有我这个女儿。
如同冰块会融化消失。
只要扔著不管,自己的女儿或许也会突然消失。妈妈是这么想的。
新来的爸爸对我说,不可以叫他爸爸。
「你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爸爸,不可以忘记那个人。要好好珍惜真正的爸爸。你不需要什么新爸爸。把我当成住在一起的叔叔吧。」
我不知道真正的爸爸是谁。妈妈没告诉我。
居然被女儿问这种问题,我真是可怜的妈妈。妈妈说著就哭出来了。
所以就算对我说「真正的爸爸」,我也听不懂到底在说什么。我只确定这个人不愿意成为我的爸爸。
是住在一起的叔叔。
可是,云雀姊姊愿意成为我的姊姊。
我的姊姊。
云雀姊姊给我睡衣,给我橡皮擦,教我什么是洗发精,用叫做梳子的东西帮我梳头发,带我去看牙医。虽然也曾经给我布偶,但是妈妈发现之后把布偶扔掉了。
后来,在妈妈与一起住的叔叔面前,我假装和云雀姊姊感情不好。这样欺骗大人,感觉好像变成了大人,我心脏跳得好快。
云雀姊姊也教我功课。在这之前,家里禁止我用功,说我不可以被考试这种东西囚禁,必须发展自由的想像力,可是依照云雀姊姊的说法,这是要剥夺我独自生活的能力。我原本不喜欢念书,可是我喜欢云雀姊姊教我念书。
妈妈和住在一起的叔叔结婚(明明一直说结婚是一种执著),是因为住在一起的叔叔很有钱(住在一起的叔叔和妈妈结婚,是因为妈妈是美女。我忘了,我的妈妈非常漂亮)。
可是,就算钱变多了,家里的东西也一直没变多,妈妈愈来愈不常回家。住在一起的叔叔,也没有住在一起的感觉,变成偶尔来住的叔叔了。有时候会和叫做「家人」的同事一起回来,在客厅喝酒。这段时间,我与云雀姊姊会被赶到外面。
云雀姊姊会照顾我,所以我和妈妈不一样,不会觉得自己可怜,甚至觉得自己非常幸福。这样像是和云雀姊姊一起过著克难求生的生活,非常快乐。
可是,我不认为这样很正常。
我知道这种日子迟早会结束。
032
云雀姊姊年满十八岁,高中毕业,离开这个家了。云雀姊姊成为大学生了。
愿望成真了。
「不可以执著。不可以不放手。因为如果愈是珍惜,离别的时候愈是难过。孔雀,必须觉得无所谓。你要成为大人。」
到头来,妈妈说的或许是对的。和云雀姊姊分开,我难过得像是被刀割,甚至怀疑自己怎么没流血。
「对不起。姊姊背叛了你。」
「居然留你一个人在家里,我明明不想这么做。我明明只是想离开那种父亲而已。明明抱持这种想法忍到现在……却变成现在这样。」
「其实想带你一起走,真的想带你一起走,可是这样会变成犯罪。这叫做诱拐。因为姊姊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姊姊。」
我把姊姊当成真正的姊姊。
「希望你也赶快成为大人,成功离开这个家。遇到困难随时联络我。我把备用钥匙给你。这是我们姊妹俩的秘密喔,红生姜。」
我不喜欢被叫做红生姜(我在小学的绰号被姊姊知道,是我这辈子的败笔。我明明至今还是叫做红口),不过我好喜欢自己和云雀姊姊的秘密。我把姊姊的住址用胶带贴在钥匙,总是带在身上。我执著得像是黏在身上。执著到连洗澡的时候都不肯放手。
我不觉得自己可怜。可是,我觉得云雀姊姊可怜。
因为有了我这个妹妹,所以云雀姊姊明明那么努力达成「十八岁就离家」这个目标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我执著于云雀姊姊,所以离别的时候好难受。同样的,因为云雀姊姊执著于我,所以原本应该很快乐的独居生活,变得一点都不快乐。
执著是敌人吗?
妈妈是正义吗?
然后我的生活回归正常了。
我家变得空空的。
照顾我的云雀姊姊不在了,我必须自己照顾自己。
「孔雀,不需要珍惜生命喔。执著于这种东西,人会变得渺小。不需要珍惜自己。妈妈希望你以自己的方式而活,也希望你以自己的方式而死。如果想死,随时都可以死喔。」
偶尔回来的妈妈,还有住在一起(但是没住)的叔叔,总是一直轻声对我说这种话。这样的日子回来了。
如果想死,随时都可以死。
只要这么想,我就觉得轻松好多,可是也强烈觉得不可以这样。
就在我过著这种正常的日常生活,内心快要习惯的时候──也可能是内心快要颓废的时候。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遭遇了蜗牛。
那天是雨天。姊姊买给我的伞被妈妈扔掉了,所以我淋成落汤鸡,尽量走屋檐下面的路想要回家。
鞋子湿掉很不舒服,所以雨天我会把鞋子用塑胶袋包起来放进书包,光著脚回家。
在雨中,用跑的比较不会淋湿?还是用走的比较不会淋湿?好像有一个问题是这么问的,但是我没用跑的。我一如往常,慢慢走回家。
从学校走回家。
花三个小时走回家。
正常走的话,大约十五分钟就回得了家,但是和云雀姊姊说再见之后,多一秒也好,多零点一秒也好,我想尽量晚点回家,所以走得很慢很慢。上学的时候反而是快快跑。
这种慢慢走的「技术」,一定是我第一个发明的,我觉得好愉快。
慢慢走,慢慢走。
是的,我就像是蜗牛。慢慢的,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回家。
不想回家的我,看到柏油路面凹陷的小水塘,想说反正湿透了就不必躲开,光脚踩下去的时候,听到一声不是水声的声音,传来一种不是水面的触感。
然后也有一种被某个东西刺到的痛楚。难道是玻璃掉在水塘里吗?当时我好慌张。因为现在就算受伤生病,会带我去医院的云雀姊姊也已经不在了。
不是玻璃。
刺到我的是贝壳。
贝壳──壳。
不,虽然是壳,却不是空壳。因为这个贝壳,是把壳里装得满满的蜗牛。
慢慢走的我,把水塘里的蜗牛先生踩扁了。
033
首先是门牙脱落。一下子就掉了。我想是上排右边数过来第二颗。是以我为基准的右边。不过没多久之后,上排左边数过来的第二颗牙齿也脱落了,所以或许没差。
我一开始很高兴。妈妈说乳牙会换牙所以不用治疗,可是我的牙齿在这之前连一颗都没掉。升上五年级,连一颗牙都没换过的人只有我。保健老师对我说,「极少数人」的乳牙不会换牙,但是没关系。
可是,云雀姊姊很担心我,说我一定是缺乏营养。看著这样的云雀姊姊,我担心自己这样下去可能没办法成为大人。
所以我很高兴乳牙掉了。觉得可能是踩到蜗牛先生受到惊吓才掉的。我心里有一半觉得可怜,有一半觉得恶心。
不过这两种想法很快就全部消失了。因为不只是剩下的门牙,其他牙齿也一颗颗脱落,噗咚噗咚掉进水塘。我好慌张,立刻捡回掉落的牙齿,想要重新装好回复原样。可是没能回复原样,哪颗牙齿要装在哪个位置,我一下子就错乱了。
我变得好害怕。
我觉得是我踩扁蜗牛先生的报应。虽然牙龈不痛,全身却开始刺痛。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班上同学说的「成长痛」。可是当时的我觉得是天谴。
像是全身一直被揍,没办法静心承受的痛楚,使我拔腿狂奔。明明直到刚才都在挑战能走得多慢,却在雨中忍不住向前跑。
可是,就算跑了也没变舒服。太痛了,我受不了。
我觉得死掉还比较好。
我想死了。
所以我寻找高的地方。妈妈曾经告诉我,从高的地方跳下来就会死。
想死就死吧。
我立刻想到学校的校舍,但我往反方向跑了。现在才掉头沿著原路往回跑,我觉得很离谱。
我听到劈劈啪啪的声音。之后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衣服裂开的声音。也可能是书包背带陷入皮肉的声音。
我看见停车场。两层楼高的立体停车场。感觉不够高,跳下来不一定会死,但我下定决心挑战看看。
我实在等不及电梯开门,在疼痛的驱使之下,高速冲上安全梯。
从楼顶跳下来就可以变得轻松。可以摆脱这股像是从内侧与外侧同时勒紧我的痛楚,获得自由。
只要放开生命,就能解脱。
但我用尽力气了。我在快到楼顶的地方倒下。陷入皮肉的书包像是要扭紧身体,像是要扭断全身,我好不容易才脱掉。捡回来的牙齿也在这时候全部掉到地上。
我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还以为是因为昏迷,但我发现是因为我倒地的时候,长到大约一公尺长的浏海遮住我的脸。
034
当我察觉的时候,我已经成为大人了。一直被要求赶快成为大人的我,希望赶快成为大人的我,真的变成大人了。
刚开始,我以为是穿越时空。我以为我在这条阶梯睡了十年左右。但是我逐渐回想起昨天的事。
全身的疼痛已经消退了。
嘴里的牙齿长齐了。包括原本没长的最深处,右上、右下、左上、左下都各长出一颗。
这就是传说中的智齿吧。
我没有镜子,所以用书包的金属部分反光,确认自己的脸……是大人。刚好和姊姊差不多年龄。
头很重,我慢半拍发现头发变得好长,然后胸部变重,好想问这是什么……除此之外,身体也出现各种变化。
我想起之前在学校,只有女生上的那门课。原本以为连乳牙都没换掉的我和这种事无关,我却一口气超越班上的大家。
和云雀姊姊一样,十八岁的大人。
可以离家的我。
我觉得肯定是神明大人实现我的愿望。我以为不小心踩扁的那个蜗牛先生,或许是神明大人。
我以为踩扁之后会受到天谴,但是不知为何,我好像获得奖赏了。
我不懂神明大人的想法。
这样就可以离家了。
可以去云雀姊姊那里了。
可以再和云雀姊姊一起住了。
任凭痛楚驱使,粗鲁甩掉书包的时候,书包里的东西散落在各处,但我很快就找到备用钥匙。
我用胶带贴了字条,所以知道公寓在哪里。「花艺曲直濑」的三〇七号房。
我原本想立刻出发,但我想了一下,决定等到晚上。
虽然不清楚,但是现在成为十八岁的我,要是不穿衣服前往姊姊家,我总觉得不太妙。
我已经是大人了。
必须注意行为举止要遵守分际。
云雀姊姊肯定也要上学,至少等到晚上吧。只要就这么待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人来。
总之,地板很硬,声音也很大,不算是舒适的藏身处。但是即使如此,还是比家里舒适。
我第一次外宿了。
我觉得自己理解妈妈的心情了。
不在家里,可以睡得很好。
035
我把门牙放进自家信箱之后才去云雀姊姊那里。我不会说自己这么做是当成小小的恶作剧。
不是什么恶作剧,那是我对妈妈以及住在一起的叔叔──曾经住在一起又没住在一起的叔叔进行报复。
我承认。
我已经不是纯真的小孩了。
我早就决定成为大人之后要离家,同样的,也一直想在成为大人之后报复那些人。
我和云雀姊姊不一样。我觉得云雀姊姊即使离家,内心某处可能还是相信自己的爸爸。
要是看到信箱里有人类的牙齿,他们肯定会吓到。因为这就像是要拿信的时候突然被咬一口。
刚开始,我想把脱落的牙齿全部放进信箱,但我重新认为这样可能太恐怖,所以减半。
我觉得减半还是太恐怖了。
到最后,二十颗牙齿减半成十颗,再减半成五颗,三颗,最后决定放一颗。
首先脱落的那颗门牙。
选这颗牙齿的原因,在于这是第一颗蛀牙。仔细一看会发现内侧有蛀过的痕迹。云雀姊姊带我去看的那位牙医先生,大概会从这个痕迹发现是我的牙齿,但我当时没想到这么多。
只不过,恐怖到连我自己都会怕,令我毛骨悚然的这个报复计画,真要说的话只是顺手这么做。要从我躲了一天的停车场走到云雀姊姊家(没钱的我只能用走的),无论如何都必须经过家门口,所以我想要一个经过的理由,想要一份经过的勇气。
复仇计画实行了。
我真的做了不必要的事。我对此反省。我这种丢脸的复仇心,居然害得云雀姊姊被怀疑是诱拐犯,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是坏孩子。
我是坏大人。
对于这样的我,神明大人果然给予惩罚了。我半夜没穿衣服走在街上,中途还迷路(不是迷路孩子,是迷路大人?),好不容易抵达云雀姊姊的公寓(我没自信没被任何人看见),可是云雀姊姊不在家。
姊姊明明不在家,我却擅自进到家里,我觉得这样不好。可是我差不多快要整整两天没吃东西(但我习惯饿肚子了),又走了一整晚走得好累,所以我决定到房间里休息。如果我一直没穿衣服待在走廊,我觉得也不太好。
我认为云雀姊姊肯定很快就会回来。云雀姊姊看到成为大人的我,不知道会说些什么,我好期待。
看到厨房放了一套儿童用的餐具,我觉得这是云雀姊姊为了随时迎接我来玩而做的准备。
我好感动。
可是这些餐具用不到了。因为我和姊姊同年了。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快乐。
我擅自吃掉冰箱里的东西,又擅自洗澡。一直没穿衣服很冷,所以我也擅自借穿衣服。屋子里有装空调,可是我不知道怎么使用。
话说回来,云雀姊姊家有「好多好多」的东西,我觉得像是天堂。
和我家不一样,待在这里非常舒服(先前觉得舒适的安全梯,果然只是安全梯),我觉得只要待在这里,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可是即使我一直等,云雀姊姊都没回来。
过了好几天都没回来。
我又开始害怕了。
云雀姊姊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或许有人说这是胡思乱想,但我觉得我成为大人的代价,说不定是云雀姊姊在某些部分变成小孩。
那我必须要救姊姊。这次轮到我一定要保护云雀姊姊。
我冒出这种错误的想法,开始在屋内寻找线索。
模仿我在图书室读过的推理小说。
电脑是在最后才调查。因为我不太会用。住在一起的叔叔,在家里的时候会用电脑工作,我顶多只看过那么几次。可是其他地方都彻底查过,可能找得到线索的只剩下这台电脑。
密码是「红生姜」。
云雀姊姊好可恶。我有点不想拯救跟保护姊姊了。
不过,看到电子邮件的框框?在闪烁,我的使命感成功复活。
虽然不太懂邮件的构造,但我从文章看得出来,住在一起的叔叔和云雀姊姊在吵架。
看不懂的汉字也很多,事情的细节不清楚,不过他们好像以为我被诱拐了。
云雀姊姊的同年级同学,好像发现我的衣服、牙齿与书包了。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跑去那种地方?
原来有人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而且,云雀姊姊被怀疑了。住在一起的叔叔,云雀姊姊的「真正的爸爸」在生气。
这样会害我变成罪犯的家属吧?他用很难听的字眼在骂。这个「真正的爸爸」对云雀姊姊非常生气。
我看不下去了。
我想立刻向云雀姊姊报平安,但我不知道怎么寄电子邮件。要是用错方法,这台机器可能会爆炸,而且我该怎么说?因为我的关系,云雀姊姊被误认是诱拐犯,我要怎么对云雀姊姊说?
诱拐犯是死刑吗?
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电脑寄出电子邮件别爆炸,在进行各种「摸索」的过程中,我学会怎么看云雀姊姊和别人的通讯了。
是叫做樟脑水户乃的人。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我从通讯内容,得知发现安全梯的人叫什么名字。
云雀姊姊的同年级同学。
是叫做阿良良木历的人。
只能去见这个人了。光是偷看邮件通讯看不出来的细节,就去问这个人吧。看来他们没见过面,只要我假扮成云雀姊姊,这个人肯定会说明一切。
假扮云雀姊姊。成为云雀姊姊。
明明不是这么做的场合,但是这个想法使我内心有点雀跃。
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或许不是想成为大人,而是想成为云雀姊姊。
总之,为了避免阿良良木历先生识破我其实是妹妹又是小孩,我必须尽量打扮得成熟一点,而且尽量打扮成云雀姊姊的样子。
穿上衣柜里的衣服,肯定会变得很像云雀姊姊。
至于成熟一点的衣服……用这台电脑应该查得到吧。虽然不会寄电子邮件,但我好歹会上网搜寻。轻而易举。
电脑是什么都会教我的魔法盒。不过这台电脑薄得像是纸。魔法纸?
今后的事情,电脑也能调查吗?
今后。今后逃亡的去处。
既然可能为云雀姊姊添麻烦,我就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必须找地方逃走。
可是,我可以去哪里呢?我可以回去哪里呢?
我已经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
成为大人的我,已经没有能成为的东西了。
因为我成为大人了。
我已经结束了。
036
「是的,确实结束了。你人生当中辛苦的部分结束了!」
传遍神社内部的响亮声音用力这么喊完,新神明的迷路之神八九寺真宵,以等同于声音的力道,紧抱著凌晨前来参拜的求职套装小姐,也就是红云雀,也就是红口云雀,也就是假红口云雀,也就是小只骨感妹,也就是红口孔雀。
看起来是外表十岁的神明紧抱外表十八岁的小女孩,所以这幅构图变得相当失衡。这是双手勉强能在对方背后交握的拥抱。
「好啦,接下来快乐的事情会接踵而至喔!想做的事情逐一做完吧!不管什么都能做,因为红孔雀小姐,你还活著!」
没死掉真的太好了!
欢迎来到我家!
说明到一半就颓然坐在境内的红孔雀,八九寺将自己的脸用力贴上她的脸。就像是一直想这么做,努力忍耐到她说明完毕的此时此刻。
「交朋友吧,交男友吧,成立家庭吧!今后会遇见很多喜欢的人喔!执著于他们所有人吧!紧抱你想要的所有东西吧,就像现在我做的这样!你不必放弃任何东西了!超棒的对吧,我好羡慕!可以去任何地方,也可以吃任何料理!甜食也能吃得精光,蛀牙也全部治好!想怎么幸福就可以怎么幸福喔,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生总是会发生不平凡的事!如果下定决心踏上异想天开的生涯,就启程出发吧!不需要假装,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像是歌手,像是漫画家,像是演员,像是运动员,像是政治家,像是太空人,肯定连光之美少女或假面骑士都可以!好啦,这是艰难的选择!你想走哪一条路呢?」
「我……我想……」
对于八九寺毫不换气的连珠炮,红孔雀好不容易开口回应。明明想哭的话可以哭,但泪水早已流尽。
所以,她露出半哭半笑的表情。
看起来不像大人。
「我想……见云雀姊姊。」
「那就见她吧。」
「我想离开那个家。」
「那就离开吧。好,你已经离开了。那里不是你的家。」
「我想……讨厌妈妈。」
「可以讨厌没关系喔。」
「住在一起的叔叔……」
「不用想他的事情没关系。」
「我想要衣服……」
这么说的红孔雀,现在是赤身裸体。
原本以为她脱掉新生套装之后换上别的衣服,但是不想继续为姊姊添麻烦的她,不可能再穿姊姊的衣服。
红孔雀是一丝不挂,赤脚爬上这座山。
「我立刻准备。你真是毫无欲望。想穿什么衣服呢?」
「可爱的……像是孩子的衣服。我……」
红孔雀许愿了。
向神许愿。
「我想要变回孩子。」
「那就变回去吧。」
八九寺更用力将自己的脸贴在红孔雀身上。
「然后缓慢地、充分地、仔细地、悠闲地,花时间好好成为你心目中的大人吧。」
不必操之过急。
因为,你还活著。
八九寺在最后又重复说一次。
重复一次又一次──如同螺旋。
037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这个事件的结尾。
红孔雀当然不是完全凭一己之力抵达北白蛇神社,是这间神社的主人八九寺引导她前来的。
如果做得到这种事,那么一开始就该这么做吧?请各位不要无情这么说。至少我没想到她能引发这种「奇异现象」。此外,从红孔雀的说明来推测,她最初订下「姊姊自己住的地方」这个明确的目的地,所以是从她昨晚赤身裸体冲出姊姊的公寓开始,才真的可以说是「迷路」。
迷路。
迷惘找不到路。
被死路包围。
如果说成「裸奔」,给人的印象就变得激进又圆融,不过十八岁的女生一丝不挂在镇上徘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基于这层意义,我们算是在紧要关头赶上了。
不过到头来,我很难说自己真正参与了这个事件。若问谁是最参与这个事件的人,肯定是本应一直在神社留守的八九寺。
「抱歉,我咬了。」(注6:日文「参与」、「咬」与「口误」都同字。)
就是这么回事。蜗牛也有牙齿──听说是如同锉刀的牙齿。
没错,是八九寺真宵。
她毫不迷惘。
那种程度的全盘肯定,我做不到。知道世界没这么温柔的我做不到。
羽川、忍野、卧烟也都做不到。红孔雀曾经说过「死掉还比较好」,我们无法否定这句话。
任何人只要活了快二十年,都会经历过一次心想「死掉还比较好」的局面。
正因为八九寺在十岁的时候死掉。
正因为八九寺甚至下过地狱。
所以她才能那么率直、那么真诚地为红孔雀还活著感到高兴。
这几天,以及这十年,辛苦你活下来了。
谢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
谢谢你在这个世界活到现在。
如果我这种人在影音讯息说这种话,真的会引来众人失笑收场,而且听在某些人耳里可能是高姿态的嚣张发言,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就当成是神明说的,左耳进右耳出吧。
硬是被我从地狱带回来,没有选择余地半强迫掌理北白蛇神社的八九寺,老实说,我并不是不担心她是否能胜任,不过我这种多虑还满少见的。
她非常适任。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在这座神社,我应该也不会成为吸血鬼吧。不过这样我就不会认识你,这可不行。
那么,先完成例行的报告吧。忍的能量吸取成功,红孔雀回复为十岁儿童的模样──回复为原本的模样。虽然这么说,但这种治疗方式相当强硬,我想应该会痛。是和成长痛相反的痛。不过红孔雀甘愿承受这种痛楚。
没让自己轻松面对。
斧乃木联络卧烟进行善后工作。视为诱拐案件开始行动的当地警察就这么被阻止,事件本身当成没发生过。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只有卧烟做得到。
坦白说,这次欠了好大的人情……无法想像我四年后必须怎么回报。但我内心其实也有点期待……因为见不到面,所以我才敢这么说:长达四年见不到那个人果然会寂寞。她能不能毁约呢?
不过,事件发生时位于澳洲,也就是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红口云雀,包含她的父亲在内,原本就没有任何人真的认为她是诱拐犯。
用不著还她清白,只不过是电子邮件看得似懂非懂的红孔雀太早下定论了。哎,反正我的推理也几乎落空,所以不想对此说些什么。
把立体停车场当成藏身处是为了跳楼,把门牙放进信箱是为了当成惊奇箱吓人……谁猜得到这种事?
孩子的想像力果然无限大。
就算这么说,回复为小女孩的红孔雀,当然没回到红口家……神不会毁约。
她那有名无实的父母所做的事──没做的事,应该不是弃养那么简单。
不只是民事案件,足以成为刑事案件。
不需要卧烟出马,(已经以「儿子的担保人」这种丢脸形式参与本事件的)我爸妈应该不会坐视。我也不想坐视。
一年前黄金周没做到的事,现在来做吧。
我曾经做不到的事,由我来做。
不是因为已经成长。
是为了成长。
更重要的,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
「所以?历,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不介意告诉我,我就听你说吧。」
「给我消失。」
「没想到你居然会叫我消失……呜呜呜……」
黑仪一边模仿古典艺能舞台剧演员的哭泣声,一边就坐。场所和前几天一样是曲直濑大学校内的露天咖啡厅。
今天的天气很不巧地像是会下雨,所以不像前几天坐在露天座位,而是在室内度过午餐时间。
应该说是午餐会报吧。
封口令很难说完全解除,而且这是敏感的话题,不过自从和这个棘手的女大学生交往,我就允诺会分享所有怪异相关的经验。虽然当初不觉得这个事件和怪异相关,不过既然过程中牵扯到「变化扭转」,我就必须履行承诺。
我尽量顾虑到个人隐私,向黑仪大致说明。述说某个孩子想赶快成为大人的物语。
「唔~~这样啊。哇~~原来如此。太好了。总之是快乐的结局。哎呀~~不枉费我在百忙之中过来问。大家都留下美好的经验吧?」
「说真的,你这家伙给我消失吧。」
既然没兴趣就别跑来问。
这完全不是快乐的结局喔。
「是为了迈向快乐的结局而努力吧?那不就像是快乐的结局了?」
「明明没在听,却说得像是有听进去……」
「还是说,历成功开发了『外在十八岁以上,内在却是小孩子』的模式,当成恋童的崭新形式?我男友真的总是致力于钻法律漏洞。」
「等你点的阿萨姆拿铁上桌,就立刻给我回去。滚回老家。去被你爸爸好好训一顿。」
「哎呀哎呀~~」
黑仪插了一段三个世纪前应该会引人捧腹大笑的笑话。然后继续问。
「换句话说,『变化扭转』是让时间加速的怪异?」
看来她刚才还是有在听,至少记得这个专有名词。
「不是加速,应该可以说是扭转吧?正如其名……扭转空间、扭转时间。或许可以乾脆形容为抄捷径。不是沿著螺旋构造的涡状路线打转,而是笔直朝著中央前进的感觉。」
蜗牛始终是蜗牛。
不会高速行走──会抄捷径。
「『欲速则不达』的相反是吧。原义是赶时间不能冒险抄捷径,这次的事件却是为了赶时间而冒险抄捷径。想变回孩子啊……我原本以为『想变回当时的自己』这种想法是无聊的感伤,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就忍不住深思了。」
「你真的有在深思?」
「别怀疑女友说的话。不提我是否在说谎,在你怀疑的时间点,我就看得见我们的关系会在未来出现裂痕了。」
虽然她的毒舌形象真的已成往事,但是能言善道的这一面依然没变。「想变回当时的自己」是吧……
总之,虽然可能和我献给女子篮球社的影音讯息相反,但我内心并不是没有「想回到高中时代」的心情。
那时候真好。
那时候比较好。
明知没有比较好,明知当时留下许多难受的经验,却还是会这样想的原因,在于人类为了对未来抱持希望,也想对过去抱持希望。
以前真好。想要这么认为。
想要这么相信。
但是,为此还是得好好累积这样的「过去」才行。不抄捷径,不惜绕远路。
欲速则不达。
模仿那个讨人厌骗徒的说法,这就是我从本次事件应该得到的教训吧。即使是毕业、升学,踏上人生新道路的现在,等到十年后回头一看,依然是会引来哀愁,觉得「那时候真好」的过去。
「八九寺小妹曾经是能够捕捉『不想回家』这种心情的怪异,如今她运用昔日不算快乐的经验,拯救了一名离家少女。完全和我这个顾问说的一样。」
「但我没找你当顾问啊?」
「我对你说过吧?说你是阿良良木历。你还需要更详细的导览板吗?」
原来如此。
这种顾问手法没那么容易,感觉做得到却做不到。
「我将来预定会成为操盘金额动辄上亿的金融顾问。呵,等不及迎接十年后了。真希望『变化扭转』扭转我的时间。」
「你是从什么方式与角度听我说完才得出这个结论啊?」
果然没在听吧?
真是的,战场原黑仪完全是战场原黑仪。
「说起来依照传承,『变化扭转』是上山工作的孩子突然变成大人回家的怪异奇谭。我现在才想到,这是不是近似『神隐』?记得不是有失踪的孩童经过十年左右突然回来的传闻吗?」
「这个传闻应该是即使经过十年,孩童依然维持原本的模样回来吧?……不过既然八九寺小妹从父母手中藏起那个孩子,形容为『神隐』确实巧妙。就像是避难寺庙那样。」
黑仪说。
并不是寺庙,是神社……不过,八九「寺」是吗……包括同样是蜗牛,这方面的共通点好像有研究的余地。
总之,这是卧烟的工作……
必须有所区别才行。
「高中时代做不到的事,现在做得到了。相对的,高中时代做得到的事,也有很多是现在做不到的。像是让幼女坐肩膀。」
「咦?但我还是完全做得到啊……」
「既然会被萝莉奴隶笑话逗笑,看来应该真的解决了。那么,我下一节还有课,先离开了。为了成为配得上我的男人,今后也精益求精吧。」
「这是哪门子的总结?」
「我今后还是会经常过来检查,别掉以轻心喔。」
黑仪说完露出微笑,拿起自己的帐单起身潇洒离开。她刚才说她很忙,大概是今天下一节课的教室也很远吧。
被时间追著跑。
我觉得那家伙也可以再把步调放慢一点……总之,她在百忙之中依然愿意像这样过来听我说话,我还是应该心怀谢意吧。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去上课了。
走慢一点没关系,但是停下脚步终究不妙吧……今天真的该和命日子打交道了。我如此心想准备离席。
「请问一下,这里没人坐吗?」
就在这个时候,某人像是锁定黑仪离席的这个时间点,要求和我共桌。
别说那里没人坐,我现在也正想离开,不过这股既视感使我坐了回去。
位于眼前的,并不是身穿求职套装的女大学生。
是穿著健康的白色上衣加吊带裙,戴著郁金香帽背著书包,小只又骨感的小学女生。
脚上穿的不是包头鞋,却也不是赤脚,是和雨伞同色系,很适合在雨天穿的长靴。
「没人坐……但你不用上学吗?你刚转学吧?」
「我今天上半天课。」
不知道是养成习惯,还是和我的吸血鬼体质一样是怪异现象的后遗症,只有语气依然客气无比的她──红孔雀说完就坐。
半天课啊……
「所以,在回到云雀姊姊家──回到我们家之前,我想重新向阿良良木历先生道谢,在放学途中绕路过来。」
绕路啊……
哎,应该是等不及傍晚,用这种藉口来到大学见姊姊吧,但是她特地过来向我打招呼,我率直感到高兴。
结果在那之后,我没见到不顾一切紧急回国的红云雀……不过或许总有一天会透过水户乃儿见到她。
有缘千里来相会。五环关系。
到时候,希望我和女童一起非法入侵的事情没被发现。虽然这么说,不过就算她想重新道谢……
「我说过吧?不必多礼。我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更正,做了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样的世界,我觉得很美妙。」
红孔雀如此回应的时候,服务生前来点餐。已经不必假装成大人的她,会点柳橙汁还是奶昔呢?
无论她点什么,为了庆祝她重新出发,我再请她一次吧。如此心想的我看著小女孩的下一个行动,最后,红孔雀露出紧张的表情。
「我要咖啡,请给我黑咖啡。」
她这么说。
……哎,这种程度的装大人,才是孩子应有的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