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校长渡小姐说着,目光扫过并排站在自己桌前的五个讲师。五个人中有两是学生,一个退休的原小学教导主任,一个家庭主妇,还有一个就是我。渡校长加上我们五个,一共六个人经营着这家亲和(affinity)学院。
俩个学生和原教导主任担任小学部的课程,我和家庭主妇以及渡校长担任初中部的课程。只有渡校长每天都来上班,其他人都是打工的,每周上三到四天班。我们固定在每周一早晨开集体会。
或许是注意到他想发言的表情了吧,渡校长的目光突然停在站在我身边的打工学生身上。
“酒井君,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其实我上周五跟一个学生谈话了。是小学部的学生,名叫小悠,哦,对了,是五年级的学生,头发长得像这样,大概齐肩吧。”
来这里打工才不过俩周与的东大学生语无伦次。渡校长不停的用手指第二个关节敲着桌子。
“好,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小悠吧?岸田悠——那个女孩经常穿红色喀秋莎[1] 套装,上周五穿的是蓝色花纹裙子和白色衬衫。她怎么了?”
渡校长竟然能从五十个学生中记得其中一个人穿的衣服,而且说话很麻利干脆……见她如此,东大学生更没自信了。
“没什么,我……我只是跟她聊了聊,具体情况不……不大清楚……”
“哦?”
渡校长敲桌子的节奏逐渐加快。工龄最长的讲师看着他俩,哧哧地笑了起来。当我和他的目光碰在一块儿时,原小学教导主任笑着耸了耸肩。
“那是上周五的事了,我们只是稍微谈了一会儿。哦,不,整个午休时间我们一直在谈话。”
“我非常认可你的勤奋。那你说说,上周五午休时,小悠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渡校长不再用手指敲打桌子了。即便是跟渡校长交往时间尚短的酒井君也知道再这么犹豫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于是他慌里慌张地快速说道:
“她遭受了家庭暴力。好像她父母轮流殴打她。对,她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俩人谁都不肯停手。她说她思虑再三,觉得自己只有去死了。”
原教导主任吹起口哨来。
渡校长瞪了他一眼,缓缓问道:“小悠是那么说的?”
酒井君满脸疑惑地看着吹口哨的原教导主任。被渡校长这么一问,他又重新转向渡校长。
“是的。”
“我知道了。这件事就这样吧。其他人还有什么事嘛?”
渡校长淡然地说完这些话后,看向其他讲师。酒井君瞬间呆住了,随后突然爆发。
“就这样了?”他的嗓门都变了。“就这样算了,这究竟算怎么回事儿?她可是遭受家庭暴力的呀!难道我们不该帮她做点嗓门吗?还是说由于这里是私塾,所以不能插手家庭内部的问题?即便是私塾,这里也是集中了不肯上学的孩子们的特殊私塾吧?既然有问题,既然知道问题的原因,我们难道没有义务想方设法帮助她吗?”
渡校长打量着双手撑在桌子上、半探着身子的酒井君。
“我知道岸田悠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问题的原因。”
“你不知道原因,可是……”
酒井君说道一半,渡校长制止了他。
“‘我遭到了父母的殴打。’她半年前、三个月前也是这样说的。但是,无论那一次,她都是在撒谎。”
“撒谎?”
酒井君受到了出其不意的打击,他重复了一遍渡校长的话。
“你说她撒谎,可是……”
“工藤先生。”
渡校长望向原教导主任,仿佛在催促由他来进行说明。
“我说年轻人啊……”
工藤先生用手搂住酒井君的肩膀。不知道工藤先生自称的柔道五段是否属实,但他搂着酒井君肩膀的手上确实充满无法通过他年龄来想象的力量。
“你以为我们这帮人凑在一块儿只是稀里糊涂地看着这些个学生吗?我们也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帮助他们。正因为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才忍受着如此低廉的时薪,小心谨慎地工作着。对吧?”
工藤先生看向旁边的熊谷。这个在知名女子大学攻读儿童心理学的二十岁大学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还真得谢谢你们呢。”渡校长自言自语般嘟囔道。
“那孩子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上学之后,马上就对我们那么说了。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她说她每天晚上都会遭到殴打,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我也知道你被骗了,因为我们也被骗了。她装的太逼真了。理所当然地,渡校长把她的父母喊来,并且告诉他们,如果再继续施暴,我们不得不报警了。她父母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可是,那样的事,”酒井君边把工藤先生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边说道:“难道不是她父母在说谎吗?别人说自己施暴,对,就是这样,有父母会承认吗?”
“完了,完了。”工藤先生嘟囔着苦笑起来。
“看来你真的拿我们当傻瓜了。”
“请你不要那样说!”
酒井君令人意外地毅然决然地说道。工藤先生再次苦笑。
“是我不对。我没有学历,却对你的观点带有抵触情绪,请你原谅我吧。”
酒井君收到了工藤先生的诚挚道歉,一脸鄙夷地点了点头。
“我们迷茫了,不知道该相信谁,所以要求她父母允许我们住到他们家里。当然,这是瞒着小悠的。等小悠在自己房里睡着后,我们才让她父母悄悄把我们接进家。我跟柳濑两个人,一直在那里待到小悠临起床前。对吧?”
工藤先生朝我问道。我点头表示没错。
“第二天,我们在学校里问小悠昨天晚上有没有遭到殴打。当时小悠就表演给我们看,那可叫一个逼真啊!她泪流满面,对我们说道:‘老师,你们是不是把这事告诉我父母了?作为对我告密的惩罚,他们整晚都在打我。哪怕我不停地对他们说对不起、对不起,他们都不肯饶恕我,一直打我到早晨。老师,你们真是太过分了!’”
工藤先生模仿着小悠的语调,耸了耸肩。
“根本不可能!我和柳濑面对面坐在那里看着呢。她的表演实在是太逼真了,在那一刹那我甚至真的在想,会不会是她父母其中的一个人背着我们偷偷地潜入小悠的房间去痛打她呢?”
“你说的那种可能性,”酒井君摇了摇头:“没有吗?”
“没有。”工藤先生说道,“从她父母的寝室去她的房间必须要经过客厅,否则过不去。我们一直在客厅里,我们俩都彻夜未眠。如果仅限于那天晚上的话,小悠的确不可能遭到父母的殴打。”
渡校长接着说道:“三个月后,小悠又在说同样的事,我们不可能不分青红皂白便斥责她说谎。虽然她上次说了谎,但这次万一是真的呢?所以我再次让工藤先生和柳濑君去了岸田家。”
“这次我让她带着熊谷的手机,并对她说如果遭到父母的殴打,一定要马上打我的手机,我绝对回去救她的。回头等小悠入睡后,我们再次进入岸田家里。又是彻夜守在客厅里。”
“你的手机没响?”
“要是没响反倒好了。”
工藤先生说得颇不耐烦,说罢又看了看我。酒井君循着他的视线朝我望过来。
只听到工藤先生说道:“响了,很不凑巧地响了。”
“响了?”
“没理由会响啊!工藤先生说道:“我们怎么也想不通,她的父母在这边房里睡觉,绝对没到小悠房间里去啊。然而,我们一接起电话便听到小悠害怕的声音了。‘救命啊!’接下来就是不成句、连续的惨叫声,还听到了被打的声音。我和柳濑君赶紧赶到她的房间里去看。”
“结果呢?”
“小悠正坐在床上。为了尽量不让声音外漏,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在那里惨叫着呢。她蒙着被子,所以没有察觉我们进来。她用拳头打自己的脚,为了让声音更加逼真,她不断调整手机的角度和敲打的地方,同时拼命叫喊。”
“哈哈……”
酒井君傻乎乎地点点头。但是他可能不知道吧。他不知道令我和工藤先生受刺激的不是这件事。那天夜里,我们假装一无所知,慌慌张张打开了小悠房间的门。
“小悠!”
工藤先生一喊,小悠便掀开了被子,当看清楚一脸迷茫呆然立着的我们之后,小悠……
她笑了。
她的笑容令我们崩溃了。我们没心情斥责她,也没心情批评她。我们甚至都没质问她原因。
我听到工藤先生在旁边“唉”了一声,不知他是在叹息还是在呻吟。我们完全理解了她的笑脸里包含的所有内容——她是超出我们理解范围的生物。
第二天,小悠来到学校,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当然,自那以后,我们和小悠之间再也没提起过那个话题。
“除了你,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工藤先生安慰似的轻轻抱着酒井君的肩膀,说道:“所以她才会找上你吧。她跟你说过不要告诉其他老师,对吧?”
“啊,嗯,说过的。可是我想,我不能保持沉默,所以我……”
“对,听到这事之后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沉默的。但是,请你保持沉默吧,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就这样吧,好吗?”
在工藤先生的追问下,酒井机械地点头同意了。
“虽然那是谎话,但我们不能因此便觉得没有问题”
渡校长说道。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她是在开导酒井,更是在说服自己。
“没有问题就不会有谎言。但是,小悠的问题不仅是她父母施暴这么简单。我想再花点时间关注她一下。怎么样?
酒井君再次机械地点点头。渡校长也冲他点点头,然后看了看手表,说话的语调也变轻松了。
“各位,如果没其他事的话,今天就到这里今天一天。拜托大家了。”
讲师们各自回到办公桌前。现在刚过九点半,离上课还有近三十分钟的时间。
“上当的不止你一个。”我坐在酒井君隔壁,瞧见他大失所望,于是对他说道:“她演技那么高超,人们基本上都会上当的。”
“除了柳濑君。”我另一侧的熊谷插了—句。
酒井君皱眉道:“柳濑君没上当?”
“对。”熊谷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最初小悠那么说的时候,只有柳濑君没上当……”
我打断道:“别说了!”
“怎么了,难道这不是事实吗?”熊谷说道:“听了小悠的哭诉之后,渡校长曾征求大家意见。大家都很愤怒。大家都相信她,根本没想过她会撒谎,纷纷说她父母太过分了,这事儿该告诉警察……但是,唯独柳濑君不同。柳濑君像这样子用手撑着下巴,说道:‘真想不通啊!’渡校长问他哪里想不通,柳濑君答道:‘她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呢?’当时,工藤先生非常恼火,不断质问柳濑君为何说那孩子撒谎,难道没看到她的眼泪……”
坐在桌对面的工藤先生失笑道:“我当时说了好些废话呢,比如‘你竟然说这种话,算不算人啊?’‘你是不是别人的孩子?’总之,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哦,对了,你为何知道她是在撒谎?我一直在小学执教,对小孩子的谎言当然知道得远比你多。不,我个人觉得比你知道得多。尽管如此,我还是上当了。不得不称赞那孩子的表演能力,所有人都她被骗了,唯独你没上当……我至今仍难以接受。”
“直觉。”我说道:“我说不清,只是那样觉得。”
熊谷讶道:“但是,你当时言之凿凿地说她是在撒谎。”
“真的是直觉。”我笑了笑:“男人对女人的谎言很敏感,反之亦然。”
“是吗?”
熊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随后把目光转到自己使用的教材上。
“这就是爱!”
突然传来间宫太太的声音。工藤先生皱了皱眉头。熊谷则装没听到。
只有死心眼儿的酒井君反问道:“那是爱?”
“对,这就是爱,见有人搭茬,四十五岁的家庭主妇自信地点点头:“柳濑君爱着小悠,所以他知道小悠在说谎。”
“啊,柳濑君……”酒井君凑到我面前,低声问道,“难道你是萝莉控?”
间宫太太突然插话道:“不是你说得那样啦。”
这个女人虽然沉默寡言,耳朵却很灵,而且一开口便会喋喋不休。
“那种爱,举个例子的话,好比是父母的爱。柳濑君爱着小悠,就跟我爱着我女儿一样,所以他才会知道她在撒谎我觉得小悠的父母也相当有问题。不知道自己女儿撒谎的父母,已经失去了做父母的资格。我自信能够看穿自己女儿所有谎言。上次……”
“哎呀呀,间宫太太……”
间宫太太说着说着就偏离了关于小悠的话题,眼看着就要进入没完没了地夸奖自己女儿的环节……
“如果你想说她袒护朋友偷东西的事迹的话,这次我来帮你简短地叙述吧。”
间宫太太的滔滔不绝被工藤先生一句话给打断了。
“不是,不是那件事……”
“那么是她朋友被老师歧视、即将被别人欺负,她主动帮助朋友的事迹啦?”
“不是,也不是那件事啦!"
“总之,间宫太太的女儿非常出色,跟斩杀八岐大蛇的素盏鸣尊[2] 一样有很多英勇事迹。逐一道来的话,只怕比《日本书纪》[3] 都要长呢。”
“哈哈。”酒井君赞同地点点头。
正当熊谷苦笑、间宫太太准备反驳工藤先生之时,渡校长突然说道:“有什么事吗?”
我们顺着渡校长的目光望向办公室门口,只见美佳正站在门口。
青井美佳,初中二年级生,来这里上学快半年了,曾接受俩次辅导教育[4] ,俩次都是因为在繁华的大街上打架。不过那都是她来这里之前的事了。据说俩次打架的对象都是喝醉酒的公司职员,并且对方都被送进了医院。人人都说美佳的书包里总是藏着一根碳质的特殊警棍,但我从未向她确认过。
美佳看着我,仿佛在询问我。
我不禁问道:“怎么了?”
她皱了皱眉。
当她双眉间出现皱纹时,她那小巧的面庞看上去就像饱受折磨的斯皮茨狗[5] 的脸。
“你昨天夜里不是打电话给我,说有话要对我说吗?”
哦,我想起来了。
“对对对,不好意思。”
“你太过分了,人家还满怀期待地穿了件新内裤来呢。喏,要不要看看?”
美佳说着,往上拉了拉超短裙的裙摆。从她所处的位置来看的话,会发现她调戏的不是我,而是她视野边上的酒井君,酒井君正痴痴地望着她的腿出神。
“别闹了!”
我用目光知会渡校长,而后站了起来。
我走出办公室,坐在走廊里紧挨着门口的长椅上。美佳一脸轻松地坐在我身边。或许是阴天的缘故,我们在荧光灯下的身影倒映在走廊对面的玻璃里。挑染的几缕白发、粉红色的口红、鲜艳的绿色眼线。玻璃中倒映出的十四岁女孩,年纪看来比二十一岁的我还要大。
“我想跟这个人联系一下。”我对美佳说道:“她是个初中女生,名叫立花樱。”
“立花樱……”美佳嘴里念叨着:“哪个学校的?”
“我来看看。”
我从钱包里取出教授给我的字条。
“翠川女子学院,知道吗?好像是横滨市的私立学校,她是这个学校的初二学生。”
“翠中啊!”说完,美佳朝空中望去。她这是从沉睡在自己头脑中的庞大的“朋友名单”中筛选相关人员吧。不一会儿,美佳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然后点了下头:“有了,要说翠中的话,我倒是差不多有俩个朋友,我来帮你问问。”
必须翻手机电话簿确认后才能想起来的人不能称之为朋友,还有,朋友是不能用“差不多”来衡量的。但是,凭我这两年多来的经验,我知道这种事情就算是她弄错了,我也不能说出来。她们有她们的世界,那里有那里的理论和规范。
“随便哪个都行,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一下?我想直接跟她见面,问她些话。”
美佳用疑惑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是一些棘手的话题。”
“棘手的话题?”
“我会记着你的好的。”
“就这些?”
“我请你吃饭,还有饭后甜点。”
“这还差不多。”美佳说完站了起来。她刚站起来,手里拿的手机就响了。“今天夜里之前搞定。”
美佳都说道这个分上了,我索性就相信她会在今夜之前谈妥吧。在家住东京近郊的部分中学生中,美佳近乎成了一种传说。据说有人在高价出售美佳的手机号码,而且这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有困难时,找她就行了。
美佳的人脉在与自己意志无关的情况下不断扩大,好像她也乐此不疲。她给没钱的孩子介绍既安全又收入不菲的零工;给离家出走的孩子安排适当的住宿地点;当两伙人起冲突时,她便派出能够居中调停的人。一起纠纷解决带来了新的人脉,而这种人脉又可以用于其他纠纷的解决中。美佳本身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好处。作为值得信赖的纠纷解决人,美佳只是拿着不断响起的手机,往来穿梭于各条街道之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从事这份工作,恐怕她本人也不明白吧。对于初二学生的这种生活方式,有的成年人皱皱眉头指责说“是不健康的”,也有的成年人笑着说“这种生活不是挺奔放的嘛……”我对这两种说法都不认同。只是,每当我在教室里看到美佳那张恬静的睡脸时,我便会觉得心痛。
“有消息会通知你。”
丢下这句话之后,美佳边讲电话边朝教室走去。
在最近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增多的私塾中,亲和学院有着特殊的地位。那些喜欢说三道四的人好像把这里叫做“最终处理厂”——那些连专门接收退学学生的私塾都适应不了的孩子们都云集在此,如果他们在这里还掉队的话,那他们将从社会上彻底无处容身的“最终处理厂”。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
“想方设法为他们做点事情……”
工藤先生如是说。也许这也是真的吧,也许工藤先生真的希望设法为他们做点什么吧。熊谷也是,酒井君、间宫太太、当然还有渡校长,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呢?
——那些人是掉队的!
当然,他们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自然有他们的理由。或者在学校收到欺负,或者父母不和,或者自己跟父母不和,或者因为说不清的排挤或被排挤感,或者因为对社会的不协调感,或者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来。
但是,我欠缺想方设法帮他们做些什么的热情。我甚至想过,他们这些人不也是想着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吗?对我而言,这只是一份时薪九百日元而且不需要交通费的临时工作,我就算不做这份特殊工作也无所谓。只要有一份从我租住的公寓上班比较方便,薪金可以支持我最低限度生活的工作,无论干什么都可以。
刚开始打工没多久时,我曾如实跟渡校长讲过我没有长期坚持的自信。
“可是你不会放弃的,恋爱不也就是这么回事吗?”
眼看就要四十的渡校长,说到恋爱时爽朗地笑了起来。
渡校长几乎不化妆,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全然没有女人味,甚至没有母性的感觉。她看上去给人一种顽固的感觉,死活就是不让大家从她身上瞧出那种母性的存在。
“恋爱?”我说道:“我想或许我不会谈恋爱的。”
“你绝对会。”渡校长断言:“你对这份工作很满意,而且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当真如此?
我环视教室,怔怔寻思。
理论上可以容纳四十人的教室里,坐着二十二个初中生,他们彼此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没有人站在讲台上威风凛凛地讲课,他们基本都是自习。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中间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学什么各自随意地看着自己随便选定的教材进行学习。有的学生边翻词典边读英文原版的推理小说;有的学生在阅读岩波文库[6] 的哲学书;有的学生边看乐谱,边用耳麦听硬摇滚乐。这些都还算是好的了。有的学生一直在做填字游戏;还有的学生一直手持握力器在锻炼握力;大部分学生则趴在桌子上睡觉。
渡校长评价到:“这就是连带感。”
“首先,你来到了学园。然后你来到了教室,看到跟你一样坐在那里的学生,你自然就会有连带感。我觉得你希望以这种连带感为起点,重筑于社会的关系。”
我不知道渡校长对这番言论自信到何种程度。有时候,她的自信可以当做固执的信念来听。以我看来,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连带感。尽管他们拥有同样的时间和空间,相互之间却完全独立。哪怕是午休时,他们都没有对话。放学后几乎没有谁结伴回家。但是,他们每天都来上学,基本不缺课。我曾就此询问美佳。
“完全看不出来你们会愿意来上课,但你们为什么到这来来呢?”
“就我来说,”美佳说:“这样可以让父母放心。我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才来到这来。如果他们因此不再担忧我,那就行了。”
“嗯。还有呢?”
“不用去讨好任何人。”
“哎?”
“在学校里的话不是很烦吗?有自己的朋友圈子,还有厕所朋友,既要把友情强加给别人,还要接受别人强加给自己的友情。那都是为了享受学校生活而为。不过,在这里的话,这些都免了。反正哪里都不高兴,却要在学校里强颜欢笑,实在太可笑了。这里的学生都深知其中的道理。我们在玩的时候,可以和想玩的人一起、在自己想玩的地方玩。”
“就是说,你们是在忍耐?”
美佳有点吃惊地噘着嘴巴看着我。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你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吗?”
——你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正在忍耐中的二十二名学生。从他们相互间保持的微妙距离中,我可以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紧张感。他们仿佛觉得,相互间的距离如果再近一点的话,便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也认为他们想的很对。渡校长以固定的步速在课桌间来回走动。开始上课时渡校长肯定会说“有问题的话请提问”。然而,没有学生问她问题,至少我没看到过。即便如此,整个上课期间,她仍然非常有耐心地在课桌间走来走去。学生们无视如此作为的渡校长,甚至连坐在最后排的间宫太太和紧挨着门倚靠在墙上的我也被他们无视了。不,说我们被无视甚至都不准确。并非他们努力无视我们的存在,而是他们脑海里根本没有我们的存在。我们自以为是的、跟学生们比拼耐心的工作一直会持续到下午三点。
一到三点,埋头看书的男孩儿便“啪”一声合上书。这仿佛是约定好的暗号一样,此后大家开始各自收拾准备回家。男孩儿把书塞进书包,一声不吭的站起来走出教室。那种感觉像是从站台的长椅上站起来,坐上已经进站的电梯一样。不说“再见”,也不说“下次见”,没什么客气的,也谈不上态度冷淡。他甚至感觉没必要说“再见”。如同等电车的乘客不会跟站台上的垃圾箱道别一样,他们也没跟我道别,直接走出教室。其他学生们也都一样。我们逐个目送他们离去,心情如寂寥的站台上目送末班车离去的垃圾箱一样孤寂。
“再见。回头打电话联系。”
今天唯有美佳跟我打了声招呼才离开教室。渡校长满脸笑容地望着我们。
“不能以我们的标准来衡量啊!”这也是渡校长的口头禅。
她边说口头禅边重新摆放学生们用过的桌椅。我和间宫太太也一起帮她。
“他们不用急,毕竟还很年轻,浪费一年两年都没关系。”
用拖把简单打扫后,我们出了教室。在临近L形走廊的拐角处,我突然有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于是朝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去。二楼窗户外堆满了杂物,透过窗户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只可以在荧光灯照射下的走廊里的长椅倒映在玻璃中。我恼怒地转过走廊拐角,朝长椅望去。那里坐着一个男人。渡校长和间宫太太看都没多看一眼,径直从他面前走过,走进办公室。她们或许认为那是在等学生放学的父亲或是哥哥吧。虽然我停顿了瞬间,但随后便紧跟在二人身后。
“令尊,”当我从男人眼前走过的那一刻,男人说道,“太可怜了。”
我回头朝男人望去。他明明感受到我的目光,却把手伸到盘在一起的双脚前,在休闲裤的裤脚上轻拂了两下,仿佛那里有灰尘似的。
我反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男人坦然地扫了我一眼。“只是吊唁罢了。令尊太可怜了。”
我试着回忆起他的名字,却想不起来。而且,我不想再次询问他的名字。
“你……”我无奈道:“你认识我父亲?”
“很遗憾,我没有直接见过他。”男人微笑道:“我没有采访过发生在令尊身上的案件……不过我很吃惊。”
男人双手抱在脑后,仿佛在自言自语,继续旁若无人地说道:“我调查了去拜访笠井的年轻人,发现他竟然是五年前杀死自己妻子的杀人犯的儿子。就是说,他母亲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杀了,并且他父亲在犯罪后马上自杀了。天哪,我简直惊呆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家父的事情跟教授的案件无关。”
“是吗?”男人反问。
“是的。”
“这么说来,”男人说道:“那你还真是跟杀人犯很有缘分啊!杀人犯呀,普通人恐怕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他们只有羡慕你的份儿了。不好意思,我失礼了。”
男人笑了笑。
“因为我想,像我这样的人,哪怕身边有一个杀人犯,我都可以慢慢采访了,真是太难能可贵了。”
“杀人犯,杀人犯,你从刚才就一直在重复这个词,”我说道:“的确,家父是杀人犯,但是,笠井教授不是杀人犯。哪怕教授致人死亡,仅凭这件事就能用杀人犯来形容他?你说话应该慎重一点吧?特别是像你这种从事语言文字工作的人,说话更应该慎重!”
“的确,”男人竖起食指,边说边多次用食指对我指指点点:“我的确说错了。杀了人不等于就是杀人犯,你说的没错。杀人既有过失而死,又有伤害致死,既有帮助他人自杀,还有受人委托杀人的。但是……”
多次指向我的食指,刚伸出来便突然停住。
“但是此案件,我认为是杀人案件。与尊严死和安乐死无关,那是百分之百纯粹的杀人案件。这件事我的看法。”
“我真搞不明白,”我说道:“你究竟凭什么如此判定呢?”
男人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仿佛在找什么东西。
“我昨天在埼玉县。”男人说道:“志木市,你知道吗?那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我在那里采访呢。犯人是一个二十岁的专科学校学生,被杀的是与他高中同级的女生。两人好像是因为女生提出分手而发生了争执。被害人早就想分手了,可是男生不肯放弃。他整天像个癞皮狗一样缠着她,结果对方还是不肯接受他。当他得知这一情况后,就用刀子……”
男人用手指在自己喉咙上画了一道线。
“当他们被发现时,男生身上沾满了被害人的鲜血,她正躺在女生的尸体旁,爱怜地抚摸着女生的头发。恶心吧?他们是一大早被发现的,好像是被一位遛狗的老人发现的。老人说自那以后他就不能生吃东西了。这里,喉咙被割开了一个大口子,仿佛有另外一张嘴。场面很刺激吧。”
“那又怎样呢?”
“他是杀人犯,对吧?”
“是啊。”
“与此同理,我认为笠井也是杀人犯。大家都被他的头衔给迷惑了。医科大学的教授,脑神经的权威。那又如何呢?不管他是教授还是权威,都跟那个专科学校的学生一样同为人类。既然专科学校学生杀了人,那么他杀人一点儿也不足为奇。以这种眼光看来,这件事教授极其单纯的、常见的杀人案。如果你客观地看待这种情况,就不该有其他解释。对吧?”
“假如真如你所说,”我说道:“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笠井教授非要杀死那位患者不可你?难道说他被患者抛弃了?或者还有其他理由?”
男人大笑起来。
“哈哈哈……”他笑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大声朗读这些字。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写出一篇非常有意思的报道了。”
男人发出生硬的笑声。许久,笑声戛然而止。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专程登门拜访,你能不能告诉我,笠井为什么要杀死那位女性呢?”
“动机,”男人说道:“应该有的。他肯定有动机,只是现在我还没有发现。”
“还没发现。”我笑了。“喂,你所说的杀人犯可是笠井教授啊!他不仅仅是职业医生,也不仅仅是学者,作为一个人类,他赢得了绝对的尊敬。要知道,他不仅比一般人优秀得多,而且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经济环境都优越得没得说。生活在如此优越环境中的人,如若她带着明确的意图去杀人,那么他应该有强烈的动机,那是一种压倒一切的强烈动机。难道你没发现他的动机吗?”
“你的说法绝对没错,”男人起身:“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会再来拜访你的。”
男人仿佛在向一起跳舞的女士行舞蹈礼一般,对我微微躬身行礼,而后朝连接外部楼梯的大门走去。小学部也已经下课了,学生们零零散散地走过来,他们超过男人,从大门走出去。
“怎么了?”
熊谷混在学生们中间走过来,顺着我的视线朝大门望去。
“没事,”我说道:“没什么事。”
“你还好吧?”
熊谷担心地盯着我的脸。
“我脸上有东西吗?”
“这里。都起皱纹了。”
熊谷用手指揉着我双眉间的部位,似乎想把我的皱纹抹平。
“哦!”我笑了“没关系的!”
酒井和工藤先生也从教室里出来了,熊谷赶忙把手缩了回去。或许工藤先生已经发行了我和熊谷的关系,他一边暧昧地笑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大力推了我的肩膀一把。
我们四人结伴回教员休息室,路上我想起了父亲。
“绝对不要使用!”
父亲临死前在电话里对我说。
“那是诅咒!现在看来已经再明确不过了。那就是诅咒!所以……”
现在想来,这就是父亲的临终遗言。
“所以,绝对不要使用!”
父亲好像是在站台上,电话里已经可以听到下行列车进站的广播了。当时我要说些什么的,现在却忘记当时的自己要说什么话了。然而,父亲在我说话前便挂断了电话。当时我对父亲说些什么好呢?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
夜已深,美佳指定的这家咖啡馆依然宾客盈门。店内有基础墙皮脱落了,隐隐露出里面的混凝土——这些地方挂着几幅石版画,店内唯一的灯光照在这些石版画上。石版画的主题全是裸体黑人女性。
在这个凸显出数名裸体黑人女性的狭小空间里,激荡着大约三十年前的情歌。我坐在廉价的塑料椅子上,喝着平淡无奇的冰咖啡。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店里大部分客人看上去只有十几岁,不知他们是从涩谷或新宿回来呢,还是要浩浩荡荡地出发去那里呢?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他们或聊天,或大笑,或吸烟,或喝酒,或议论女生,或被男生议论。
乐曲转换的间隙里,从四面八方响起各种各样奇妙的手机铃声。
我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情况。发现他们跟那时只看重穿着打扮、却不会打扮的我很相似。不过跟当年的我比起来,他们看上去显得更无聊、更不幸。他们看起来拥有更加固执的信念:我们有权利让别人那么看待。
“这里有人吗?”
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于是我回过头去。有个女生手里拿着盛满酸橙汁的饮料瓶子,指着我前面的座位,在我耳边大声喊叫。我不知道她精心化的妆对她来讲是成功还是失败。青白相间的眼影令她看起来非常滑稽,同时也令人体会到她的寂寞。散落在眼睛周围的眼影,令人看起来像刚哭过一样。
“不好意思,人马上就来,我正等着她呢。”
我凑近她耳边大声喊着。她瞬间流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很快便恢复正常。
“这样啊,那,再见吧。”
女生迅速转身离去,很快便和另外两个结伴而来的男生搭上了话,他们坐的地方和我这边隔了三张桌子。他们好像很谈得来,其中一个男生给她让了个地方,她像条泥鳅似的挤进刚刚让出的位置里。她的身体挤在那里刚好合适。三个人简直像十年未见的幼儿园同学重逢一样。他们相互之间毫无防备,却给人一种不协调感;他们看上去非常高兴,其实他们的关系却十分脆弱。
突然,门口吹进一股冷风,我朝门口望去。正赶上乐曲转换的时候,“吱呀吱呀”的开门声响彻整个小店,店内好几个人都朝入口处看去。用身体挤开铁门的女孩瞬间因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而感到畏缩,但她马上重新振作起来,环顾店内。大部分望向入口的视线都没有移开。也许用“漂亮”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坚挺的鼻梁、饱满的额头、男生般的短发、已对眼角微微上翘的双眼皮大眼睛,让人联想到刚出生的食肉动物。构成她的每一部分都太锋利,太富有攻击性了。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牛仔裤和略有点脏的球鞋,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她的打扮并不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然而她仍然具备吸引别人目光的力量。与其说那是一种吸引力,毋宁说那是一种反弹力。那种想要区别自己和别人的意志,仿佛极光的注视,仿佛准备从悬崖跳下去一样,深吸口气,用力抬了抬肩膀。已经迈进店里的她,径直朝我走来。
“你是柳濑吗?”
她怒视着我问道。我感觉到她好像就是我要等的人。
“是我。”我有点被她震慑住了:“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后半部分话淹没在重新响起的音乐中。
我伏到桌上,对坐在我对面的她再次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里只有你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
她大声答道。
我环顾四周,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你喝点什么?”
我用双肘撑着桌子问道。
“水!”她也用双肘撑在桌子上回答。
我站起来朝位于店内角落的吧台走去。吧台里的男人收了我四百日元,帮我倒了杯加冰块的矿泉水。男人的脸晒得黝黑,黑得让人难以接受,他留着一头雪白的头发、耳朵、鼻子以及嘴唇上串了一些银色的环子。也许他觉得自己像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像日本人就行了。实际上,他看起来不像日本人,甚至不像人类。要么是神弄错了,要么是遗传过程出错了,要么是环境污染所致,总之,他看起来像是因某种程度的失误导致产生的新物种。
我接过玻璃杯想他道谢,结果他像听不懂日语似的朝我耸耸肩。我拿着玻璃杯走回座位。她正像一尊雕像似的坐在椅子上,既不随着音乐节奏扭动身体,也不看其他客人一眼。她笔直地朝前坐着,脸上一副店里的一切与她无关的表情。
我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她的嘴巴动了动,挤出俩个字“谢谢”。难怪她叫竹上啊!估计她是翠川女子学院立花的朋友。
“我认识的人中有一个人跟立花是朋友。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哦。”
晚上九点多美佳打电话到我家时说。
“立花好像没什么朋友。就连这个人,据说也只是在班里跟她一起坐在前排而已。”
“你……”我说道:“跟立花小姐熟吗?”
她喝了口水,然后点点头。
“真难喝!”
她嘟囔着把玻璃杯放到远处,仿佛杯子里会发出难闻的味道似的。
“立花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呢?”
“在此之前,”她用右手向我一指,“你是谁?我没理由跟毫不认识的人谈我朋友的事。”
“那倒是。”说完,我略微思考。本来可以撒谎的。但不知为何我犹豫了,兴许是因为包围着她的紧张气氛吧。我看了眼她推开的玻璃杯,觉得自己所有的谎言都会被她识破。并且我感觉她一旦揭穿我的谎言,便将不再说任何话,进而转身离开这里。
“我是受人所托,”我斟酌着措辞,谨慎地说道,“他非常担心立花樱的情况,因为她刚失去母亲不久。但是,他却因为某些事而不能直接跟立花樱联系。”
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这也难怪,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很可疑。
“他拜托你什么了?”
我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我自己都不知道教授究竟想拜托我什么了。
“他没拜托我具体的事情,只是让我帮帮她。”
“帮她?”
“是的,帮她。”
她“哼”了一声,把头扭过去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是笠井吧!”
“嗯?”
她把头转向我。
“是笠井教授吧?”
“啊,对。是的。可是你……”
“你跟那老头说,我不需要他照顾!”
她轻轻挥手示意“再见”后,站了起来。
她就是立花樱?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纰漏,但事实确实如此。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穿过吧台,将手搭在门上了。我赶紧追上去。
她刚出门,我便追上她,并马上伸手抓住正大步朝前走的她的肩膀。
“等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我。我佯装调整呼吸,同时想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你是小樱?”
她皱起眉头。
“不要叫我小樱,你这是在愚弄我。”
“没有,我没有愚弄你的意思,不过,如果可以这么叫的话,那我就叫你小樱了。总之,你是立花樱吧?”
她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面无表情比任何表情变化更能传达她此时“不需要他帮助”的心境。刚才在店里时,包围在她身边的能量是面向所有人的,此时全部朝我压了过来。她使用全身的能量拒绝着我: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努力鼓起自己行将消退的勇气。
“不好意思,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本来打算跟你朋友见面的。”
“是竹上吧?听说受青井美佳所托?我都听她说了。我觉得那样太麻烦,所以直接过来了。”
立花樱看着我,似乎在问“你有意见吗?”或许电车已经进站了,从车站方向过来的人群三三两两地走过我们身边,我瞅了眼手表,再过二十分钟上行电车和下行电车都该发来末班车了。我拉着她走到人行道边上,转身坐在护栏上。她犹豫了一下,也许她觉得要解决问题也只能如此了,于是叹了口气,站在我身边。
“如此说来,你就是立花樱本人啦。你并没有什么困难,因此对我来找你一事感到困惑,对吧?”
立花樱答道:“完全如你所言。”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事情就简单了。但我不能就此作罢,因为我想起教授那布满银发的头深深地在我面前低下的情形。
“自我评价一下,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坏人。”我尝试着说道。尽管我想到了比这更好的措辞,但对于初中女生而言,却没有一句话比这更合适。“虽然我不能发挥特别突出的作用,也不是那种甩也甩不掉的人。你只要把我当成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杂种犬就行了。”
“问题并不在此,”立花樱说道:“我没有理由让你照顾,也没有理由请你帮我。”
这是理所当然的啦。不论从那个角度想,她说得都合情合理。她直视着我……她那种毫不动摇的气魄,反而变成强烈的波长,动摇着她的感情。我可以感受到那种波长。
——用不用呢?
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的想法是谁的呢?我无暇抵抗。那种想法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我的波长开始同步。
——不行……
某种更加强烈的意志阻止了我反抗的意志。只有我们俩被隔离在世界之外,光线、声音、气味,包围在身边所有的东西都离我们而去。在与世隔绝的小箱子里只有我和她。我的波长和她的波长——互相接触的俩个不同世界平稳地向着边界滑动。她用失焦的目光望着我。在只有我和她的狭小箱子里,我的意念突然消失,她的波长雪崩般拥进我那已经变成真空的世界。失去主人的我的波长为寻求宿主而伸出触手,触手捕捉到她的波长。我的波长模仿她的波长,她的波长引诱我的波长。并且……
“嗨,你没事吧?”
有人闯进我们俩中间。立花樱没有回答。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转而朝我看过来。是在店里的客人之一,他刚才坐在靠门的位置上。我记得他的样子,因为自从立花樱进门后,他便一直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她看。
“看样子不像是被他缠住了呀!”
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目光从我们身上扫过。
“你们发生争执了吗?”
“没有,”立花樱答道:“我没事儿,谢谢你。”
“那就好。”
说完,他扔站着不动,仿佛在期待立花樱向他道谢,但立花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根本没理会他。
“那,再见了。”
他放弃了,故作冷漠地说完后,朝车站走去。立花没有目送他离去,只是喟然一叹。
“喂!”叹气的同时,她对我说道:“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刚才?”我瞬间不知所措。
“不要企图蒙骗我。”她狠狠说道:“你做了手脚,对吧?你刚才是不是把我催眠了?”
从未曾有人察觉到那件事。我的波长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缠上对方的波长,同步,然后离开,一切都很正常。唯有她似乎察觉到了。
“没你说的那么高级啦,”我只得无奈地说道:“这事儿说来话长,末班车快要开了,下次再慢慢跟你解释吧。”
她脸上瞬间浮现出吃惊的表情,但她不想让我看到,马上恢复成之前毫无表情的样子。
“算了,我要回家了。”
立花樱丢下这句话后,朝车站走去。
“喂!”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可以再联系你吗?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立花樱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我。
她看了很久,仿佛在估算我的价值,然后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对我说道:“随你的便!”
“这么说,”我说道:“那咱们就约定了。”
我微笑着对她挥挥手,她用看白痴的眼神瞟了我一眼,然后迈开脚步朝车站走去。
目送出租车离去后,熊谷趿拉着拖鞋朝公寓走去。走了五六步又停下来。
“你怎么了?”
熊谷回过头看着茫然若失的我,问道。
“没什么,我在想这样好不好啊?”
“什么好不好啊?”
“我是说住在你这里合适吗?”
“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最初我并非这么打算的。从告别立花樱到跑进末班电车这段时间都没问题,但接下来换乘时,却没有电车了。我知道自己手头带的钱不够,但还是拦了辆出租车,我打算回到家再付车费。坐进出出租车五分钟后,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刚把煤气费、电费、电话费一并交了。我本来打算找点东西暂时抵押一下,结果发现身上没有可以让出租车司机满意的东西,只好把目的地改成熊谷所住的公寓,打算从她那里借点钱,然后再回自己住的出租房。但是,我在自动门前的对讲机中说明情况后,熊谷便直接拿着钱包走下楼,跟我一起回到出租车停靠的地方。我还没说话呢,她已经付过车费,把出租车打发走了。
我说道:“嗯,其实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熊谷羞涩地笑着回到我身边,用身体撞了我一下,然后拉起我的手腕。
熊谷住在一幢六层单室套公寓的最顶层。我一个月也来不了一次,基本上都是熊谷到我租的房子里住。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熊谷住的公寓都比我住的廉租房要好,无论是心情,还是睡觉时的感觉,然而熊谷总是找理由到我这边来住。不过我觉得,与其说她喜欢看我的房间,毋宁说她是在避免频繁地把我喊到她家里。
“怎么了?”
熊谷站在厨房里问我。
我快速环视装有木地板的房间,问道:“什么怎么了?”
“不是来一次两次了,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值得你盯着看吧,快坐下吧。”
“哦。”
我点点头,坐在矮桌前的垫子上。我来过好多次了,房间里确实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盯着看。这是见毫无情趣可言的房间。看到书架上关于心理学的书籍以及墙上贴的课程表,已经基本上可言猜到房间的主人是大学生了。但是,要进一步确认主人的性别则比较困难了。房间里既没有玩偶也没有海报,窗帘和床上铺的床单也都很素。假如让我粗略地看一遍,然后赌房间主人是男是女的话,我肯定会赌是男生。
“不加糖对吧?”
熊谷拿着两个咖啡杯坐在我对面。她装的我喝咖啡不加糖不加牛奶,我也知道她和咖啡只加牛奶;她装的我不能辣、还恐高,我也知道她喜欢泡温水澡、喜欢睡懒觉;她见过我侧腹上因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留下的伤疤,我也见过她屁股上排列成天鹅座形状的黑痣。可是我却想不通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此时有人当面问我们是不是恋人,我会不置可否地笑笑,同时做思考状,把回答的机会让给熊谷。我觉得熊谷也会以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后来呢?”
熊谷喝了口加过牛奶的咖啡,问道。
“嗯?”
“你今天是这么了?”
“我去跟别人见面了,没赶上末班电车。”
“别人?”
“女孩子。”
“可爱吗?”
“嗯,马马虎虎。”
“很好。”
熊谷说完点了点头,笑了。
“很好?”
“你这个笨蛋,跟一个不怎么可爱的女孩儿都聊得那么投入,以至于错过了末班电车。我真不想留你在这里啊。”
“的确应该是这样。”
我点头认可。
熊谷是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女孩儿,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这种印象至今没有改变。她从不将感情外露,也不强迫我做任何事。我想象不到她狂笑一级潸然落泪的样子。
“突然到你这里来,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明天休息,你明天还要早起吧?”
“明天有一节社会关系学,我要去上课。”
熊谷就读的大学里的学生或许都拥有可以在大多数私塾担任讲师的资格吧,她则灵活安排自己的课程表,同时每周在亲和学院上三天班。这里的条件,无论是时薪方面,还是工作内容方面,都绝对说不上很好。尽管如此,可她为什么能够一直在这里工作呢?实在是令人想不通。我曾经问过她一次,结果她开玩笑地说了句“因为这里有你”,就糊弄过去了。
“你怎么了?”
被熊谷这么一问,我朝她望去,发现她正把咖啡杯放在嘴边,视线稍稍偏上,观察着我的表情。
“恩?”
“你在想什么呢?”
尽管这个问题用不着换种方式来问,但我却没法回答。
“你在想那个女孩子的事?”
“啊。对,是的。”我说道:“那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儿。我是受人之托,想跟她搭上点关系。”
“真新鲜啊!”
“什么?”
“柳濑君竟然积极地跟别人搭关系,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印象呢。”
“是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我跟你交往才半年,不能说已经了解你的情况了。”
“我受一个无法拒绝的人之托,那个人是我以前就读的大学的教授。”
“哦,”熊谷点了点头,“他曾经照顾过你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我说道:“我只听过他六节课,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交集。”
“照你这么说,那又是为什么呢?”
“照我这么说的话,那又是为什么呢?”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我没有任何理由一定要接受教授的委托。同样,教授也没有根据信任我啊!可是,教授却对我鞠躬,而我也接受了他的委托。这或许是因为……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行为规范相似吧。”我说道:“在某种条件下,我们只能采取某种特定行为,就像见到光的飞蛾一样。无论是教授还是我,我们都是那种类型的人。因此在某种条件下,我们绝对相信对方的判断。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吧。”
熊谷对我的解释思虑良久。挂在墙上的钟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不停地走着。
过了很久,熊谷说道:“还是不太明白。”
“是啊。”我也点点头。
我知道熊谷希望我能说得更加详细些。但是,既然我找不到更好的语言,要想说得再详细些的话,就只能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包括我为什么选择读医科大学,又什么退学。当然,也免不了要提及我的父母,甚至连从父亲身上继承的天赋也必须交代出来。
我考虑着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咖啡杯上。如果把所有事情都交代出来,或许我会轻松很多。但是,这么做只能让熊谷感到迷惑。对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讲杀人的话题是很不合适的。更何况,她应该不想听一个亲生母亲被亲生父亲杀死的男人的故事。
默默地望着我的熊谷被“啪嗒、啪嗒”的声音吸引,朝钟表望去。
时钟指向一点二十分。或许熊谷已经感觉到我决定不解释的心情,她抢先终止了这场对话。
“明天还早起呢,我要睡觉了。”
熊谷总是蜷成一团,躲到我的腋下睡觉。她的身体很温暖、很柔软。抱着她事,我总有一种反而是被她抱着的错觉。这种错觉总是让我产生想要交代所有事情的冲动。我觉得在这种温暖中,一切都会被原谅。
——熊谷啊,我至今没对你提起过我父亲是杀人犯。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恩……怎么说呢,我父亲他很特殊。他拥有特殊的天赋,正是因为这种天赋,他才杀了我母亲。并且我也继承了这种天赋,很早之前就继承了。我原以为可以控制这种天赋的,但它却不时出来捣乱。今天它又跑出来捣乱了。所以,熊谷,或许我迟早会杀死你……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还会像现在这样跟我一起睡觉吗?你还会把脑门儿紧贴在我身上被我抱着,同时也抱着我,像现在这样一起睡觉吗?
熊谷……
“喂,熊谷……”
“恩?”
“你能睡得着吗?”
“嗯,只要你不放屁我就能睡着。”
“我会注意的。”
“好的。”
我说过很多次“不是她的错”了,可美佳就是不肯原谅她。
“实在对不起。那个笨蛋叫什么‘竹上’,果然是个笨蛋。好像她挂断我的电话后紧接着给立花樱打了电话。这边跟我说知道立花樱的情况,那边却又要调查一番。结果,她问了立花樱好多问题,导致立花樱本人都感到奇怪了。据说被立花樱反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啊?’然后她就全招了。这完全是我选人的错误。虽然我觉得她有点笨,却没想到会笨到那种程度。实在对不起。”
顾虑到美佳正在使劲道歉,服务生便一直站在旁边等着。现在她终于抓住她喘口气的机会,分别把咖啡和水果派放到我和美佳面前。
“好了好了。总之只要能有线索就行。这样一来反而省事儿了。”
“真的?”
“真的,真的。”
“那这么说,”美佳拿着长柄勺,把勺子头含在嘴里,“就在这里如何?你请我吃饭。”
“好啊!”我笑了,“本来就说好了嘛。”
“太好了!”美佳边吃着餐后甜点边说:“说实话,我都穷的叮当响啦,手头只剩下六十八日元,连坐电车的钱都没了。”
“连坐电车的钱都没了?”
我吃惊的反问。现在还不到下午六点。今天我休息,但美佳应该去亲和学院了吧。从学院到这来,不可能走过来啊。虽然理论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也不应该在下午六点之前走到这里啊。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太简单了!站在检票处前,朝目的地的反方向凝神静听。”
“哦?”
“可以听到电车驶来的声音,当听到刹车声时就说信号。马上翻过自动检票机,冲上台阶。”
“哦?”
“一下车就哭。在检票处边哭说自己车票丢了,然后留下住址和电话号码,‘我一定会回来还钱的’。大多数检票员都会大义凛然地说些‘这次就算了吧’,‘下次注意’之类的话,然后就放我出站喽。”
“你既然都说‘大多数’了,说明你肯定不止一次体验过吧。”
“你不知道吗?人生就是在走钢丝。”
美佳笑嘻嘻地舔着勺子头。如果不把化妆考虑在内,那么她的脸看上去跟普通初中生没什么区别。她既不争强好胜,又不故作平庸。我非常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孩子会作为问题少年来到亲和学院读书呢?为什么普通学校甚至完全没有她的生存空间呢?那些在普通学校上学的孩子到底是些怎样的孩子啊?
“不过我想,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一次了。”
我把手中的杯子放回托盘里,说道。
“走钢丝没问题,不过首先要系上安全带。原以为离地面只有三十厘米的钢丝,掉下来才发现离地面竟有三十米高。”
“三十米,”说着,美佳抬头看了看。“那掉在地上需要多长时间呢?”
美佳望着充其量只有三米高的家庭参观的天花板问道。
“只有后悔自己人生走到这一步的时间。”我也仰头望着天花板,缓缓说道:“但是,只有那么一点时间,获救的可能性不是万一。”
“如此说来,那种高度刚好合适啊!”
美佳点点头,把一个樱桃放进嘴里。
“哦,对了,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
“嗯?”
“我再找份新工作怎么样啊?”
美佳嘴里含弄着樱桃,皱起眉头。
“为什么啊?你怎么会突然……”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从事了一份非常错误的工作,和你说话时这种感觉特别明显。”
“没这回事儿吧,你做的很好啊。”
“是吗?”
“是啊。在教室里你就像空气一样,一点儿都不让人讨厌。我甚至感觉不到你是否存在。这才是最了不起的,这我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哦。”
“我很受鼓舞。”我说。
“好,那就继续努力!”
美佳莞尔一笑,把樱桃吐了出来。
“对了,”美佳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口红,用餐巾纸沾了沾嘴唇,而后问道:“立花樱怎么样啊?”
“有点不太好接触。”我想起昨夜的事,说道:“她给我的感觉是穿好铠甲、拿起长剑,就等敌人上来了。哪怕自己人上来,她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统统砍杀。唉,毕竟她母亲刚刚去世,也难怪如此这般。”
美佳“哼”了一声,拿起放在隔壁椅子上的手提包,从中取出笔记本。
“她母亲是一位钢琴家。”
“钢琴家?”
“名叫立花香织。据说她曾灌录过几张CD,好像是她自己创作的,不过最后销量不好。于是把理想寄托在自己女儿身上。世上竟然有这么混蛋的母亲,立花樱从小便跟随名师接受精英式教育。从小学开始,她便不去学校了,而是被送到了名师身边去练习钢琴。唉,母亲这样也就算了,可是,跟这样的母亲在一起的小孩本身也有问题。还有……”
“稍等一下。”
美佳想照着记事本继续往下读,我插话打断了她。
“这些,都是你刻意去调查的吗?”
“是啊,这是我让笨蛋竹上去向老师、同学以及立花樱的父亲打听的,总之,今天一整天她都逐个向他们询问立花樱的情况。”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
“不是啦,这样才保险嘛!”
“保险?”
“我没跟你说过我身上只有六十八日元吗?”
“说过了呀。”
“所以,一旦你说不请我吃饭,我就把这些当做交易筹码。”
“你太不信任我了。”
“刚才是谁说要系好安全带来着?”
“这二者的含义不一样。”
“是吗?”
“嗯。不过,这样也好。继续吧。”
“还有,小姑娘好像颇有些天分。她颇受一位很了不起的老师青睐,好像今年春假[7] 时还去了趟欧洲呢。据说是那位很了不起的老师带她去的,目的是让她亲耳听一听欧洲的优秀音乐。不知道她本人是不是因此而感到骄傲,总之她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她好像一直在翠中上学,不过请假、迟到、早退的次数很多,并且体育课全部旷课。”
“体育课?”
“对。体育课。我听到这件事之后都笑了。老师为此当着全体学生的面发火批评她。‘你为什么不上体育课?’据说立花樱当场跟老师翻脸,说‘我运动的时候伤到手指怎么办呢?如果一天不能练习弹琴,我就要花三天时间补回来;入伙一周不能练习,我就要花三个月时间补回来。老师你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哦?”
“那时刚开学不久,竹上因此认定她是个狠角色。据说立花樱生气时会上脸。看到立花樱紫青着脸跟老师吵架时的样子,她觉得这家伙可能会杀人。自那以后,立花樱体育课全都缺席。老师好像也默许了这种情况。虽然没有朋友,不过因为她是那样一个人,所以也没挨别人欺负。大家都对她另眼相待,或对她敬而远之。”
“这样啊。”
我点点头。美佳看着记事本说了声“咦”,然后陷入沉思。紧接着,她用指尖挠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我觉得这家伙跟某人有点像,结果一想,发现她有的像我。”
“像你?”
“在被老师和朋友认定为贱民这一点上,我跟她有点像。”
“是吗?”
“我小时候也是这么乱来的。”
“恩,我听到过传闻。”
“真丢人。”
美佳爽朗地笑了。我很难想象这孩子挥舞着特殊警棍。摆明车马跟成年人打架的画面。我想假如真有其事的话,那时的她肯定会泣不成声。她肯定会非常害怕、思维混乱、不知如何是好,边哭边胡乱挥舞着警棍。
“既然你跟立花樱相仿,那我送你一句忠告。”
“什么忠告?”
“无论面对谁,你最好不要立刻摆出已经做好战斗准备的姿态。因为在你周围的不光是敌人。”
“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是敌人!”美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说道:“所谓自己人,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甚至更少。只要不是自己人,就等同于敌人。所以,但凡靠近我的人,姑且放倒再说,万一是自己人,我回头再向他道歉不就得了嘛。你不觉得这么做是最有效率的吗?”
“你是认真的?”
“百分之百认真。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还是初中生时曾经想过要对全人类再热情一些。”
“你还是初中生的时候,说起来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我才二十一岁!”我说道,“无论这么说也不可能是十年前呀!”
“差不多吧。要知道人类正在急剧进化,”美佳说道:“朝着极端狂暴的方向进化……”
她还没说完,手机就响了。
“不好意思。”她冲我打了个招呼,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听筒里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我可以断定电话那边发生了冲突。
美佳的表情瞬间变了,变得不再是普通初中生的表情。
“好的,我知道了。没事儿的,没事儿。”
为了让对方平静下来,美佳放慢语速说着。她的眉毛看上去很安详,但眼睛里却闪烁着攻击性的光芒。
“你现在在哪儿?好的,知道了。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过去。什么?没事儿。你知道自己在跟谁通话吗?那点小事儿,没任何问题。交给我了,没问题的。你绝对不能动!不对,不对!你绝对不能藏起来。总之你要待在有人的地方。嗯,我先挂了。”
挂断电话,美佳把记事本和手机放进手提包,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必须要去一趟。”
“情况好像很严重啊!没事儿吧?”
“没事,只是谈恋爱起了冲突,不过对方不太好惹。”
“我跟你一起去吗?”
美佳笑了。
“我认识一百个长得比你更有压迫感的人。带着像你这么帅的男人去反而会起反作用。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
“安全带是吧?我知道啦。”
“那就好。”说着,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千元大钞。“你不是没钱坐电车吗?”
“多谢。”
美佳冲我一抱拳,接过钱后跑出了小店。我的视线越过正对着美佳后背的镜子,目送她的身影离去。忽然发现我旁边有人正盯着我看,于是我叹了口气。那个位置和我们的位置中间隔着一株灌叶植物,正好挡住我的视线。我站起身,发现男人正坐在对面。
“这次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哎呀,”男人笑了。“这次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我刚刚发现。”
“我也是刚来。真是太偶然了!我偶然进到这家店里,偶然发现你也在这里。不,不,这简直是奇遇。”
男人说完坦然地笑起来。他脸皮那么厚,恐怕任何讽刺都不会起作用吧。正想着呢,服务生拿着我放在刚才位置上喝了一半的咖啡喝水来到我面前。
“要帮您移到这里吗?”
“哦,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您请慢用。”
服务生把我刚才消费的账单插进塑料圆筒里,对我行礼后离开。男人面前没有任何东西。他应该不会什么都没点。所以应该是他已经吃完,服务生把餐盘搬掉了。这说明我发现他之前,他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
“就算你跟踪我,也不会有任何发现的。”
“真的吗?”
“是的,我保证。”
为了传达不想继续跟他交流下去的意思,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边环视着店里,边端起咖啡杯送到嘴边。男人同样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目光追随着从旁边经过的女服务员,若无其事道:“笠井将会遭到逮捕。”
我不禁把视线转回到他身上。
“恐怕就在这一两天内被逮捕,罪名是杀人。这是我从内部渠道听来的确切消息。”
“唉,这是理所当然的啦。”
这次他的目光追随着另一位女服务生,嘴里嘟囔着,显得很无聊。
“动机是什么呢?”我问道:“发现教授杀死女人的动机了吗?”
“对他们来说,有没有动机都无所谓。”男人说道:“简要地说,笠井心怀杀念实施了杀死女人的行为,并且只要笠井的行为跟女人被杀构成前因后果就足够了。如此一来杀人罪的成立便没有问题了。笠井会被判刑,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会被判多久呢?”
“如果笠井继续保持沉默,将很难获得缓刑。”
“他真的要服刑?”
“恐怕是吧。即使法官考虑到各种情况会酌情量刑,例如反正患者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加上他作为医生所取得的实际成绩,还有他年事已高等,但少说也得判个三四年吧?”
想象着教授在劳改所里的情形——他耸拉着肩膀,周围是冰冷的铁窗——这太容易想象了。我心里慌了。
“为什么?”
虽然明知道问了也没用,但我还是问了。
“为什么教授一直保持沉默?”
“或许他有想隐瞒的情况吧。谎言,无论编的多么完美,总会露出破绽。如果他有事想隐瞒的话,没有比保持沉默更好的手段了。”
“他究竟想隐瞒什么呢?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隐藏的必要吗?”
或许男人也没有答案吧。我们之间陷入沉默。不久,男人收回在店内四处巡视的目光,转而望着我,改变了话题。
“反正咱们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男人靠着椅背,越发悠哉地说道:“怎么样?能不能让我就令尊的案子正式访谈你一次啊?”
“嗯?”
“可以这么说,那是件很平常的案子。丈夫杀死自己的妻子后自杀了。这正是让问询赶来的记者练习写作的好素材。发表在报纸上也就是十来行字。不过,说实话我是来采访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上当受骗了,这是事实吧。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妻子红杏出墙呢?还是丈夫债台高筑呢?或者是他们的独生子品行有问题呢?所有的答案都是否。他们夫妻关系和谐,家庭没有任何问题,丈夫工作上也没有问题。可是即便如此,令尊却杀死令堂,然后又自杀了。令尊的自杀,导致那件案子连调查取证都无法进行。嫌疑犯的死亡导致调查取证不了了之,结果使得案件真相不明。总之,那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案子呢?当时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你能就此接受我的采访吗?”
“这是个无聊的话题。”
我正欲起身,男人制止了我。
“你跟令尊见过面,对吧。”
我望着男人,他跟平时一样保持着优雅的笑容,眼神无精打采。
“令尊杀死令堂后自己选择了死亡,那是在见你之前的事了。你见过令尊,是吗?”
是的。那是晴空万里的初夏的一天,我和朋友一起正要走出学校时,看到了站在校门口的父亲。父亲从未来过我就读的高中。首先,我放学时他供职的信用金库[8] 应该还没下班。我想起了早晨的事;最近感觉身体不适的母亲说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和父亲对此充耳不闻,我们吃完早饭后照常出门了。我没听人说起我父亲到学校来的事,他也没理由来学校。我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略显害羞地举起手,跟我打了声招呼。
“你跟走在一起的朋友告别后,便随令尊离开了。两小时后,令尊卧轨了。你跟令尊究竟去了哪里呢?你们在那里究竟说了些什么?究竟为什么会发生那起杀人案呢?”
——母亲没有原谅你吗?
我们站在横跨在河上的小桥中央,双肘撑在铁栏杆上。
——她原谅我了。
父亲答道。他翻了翻口袋,取出几枚硬币,将其中一枚扔进下面的河里,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面泛起的波纹消失在水流中。
——并且,她原谅我以后,我突然感觉一切都没意义了。
“听说发现令堂遗体的是你本人,是吗?令堂的遗体被放在自家寝室的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发和衣服都被整理得整整齐齐。在警察局里,你做证说这一切都是令尊所为,然而,这真的是令尊所为吗?这些难道不是你做的吗?”
和父亲告别后,我直接回到家里。果然如父亲所说,母亲死在了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我甚至想过母亲真美,宛如一直在等待王子的白雪公主一般。
“是我父亲做的。我连母亲的遗体都没碰过。”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明白了。无论多么和睦的夫妇,相互之间总会发生点口角吧。一旦发生口角,便有可能情绪激动,失手杀死对方。等到清醒的时候,对方已经死了。于是杀人者一脸茫然地离开家,稀里糊涂地去见自己的儿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把尸体仔细地整理好,这一点不像是失去理智的人所为。反而更像深思熟虑后觉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把对方杀掉。这应该是既怜爱对方,又感到无比悲伤,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杀掉对方的人所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令尊就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杀死令堂的。令尊对令堂既疼爱有加,又对她感到无比悲伤。这与感情动摇不同,而是必须有着明确的理由。那么,当时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你应该听令尊说过,对吗?”
“我先走了”
我拿着账单从座位上站起来。男人没有过来追我。或许我的表情相当难看,所以站在收银台里从我手中接过账单的服务生流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男人正盯着我看。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怜悯的神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脸上有表情真正算得上感情的表情。
男人说得没错,第二天的晨报报道了教授被捕的消息。报道的篇幅不长不短,看来报道本身很难决定自己的价值。面对警察的询问,教授仍然保持着沉默。
我啃着苹果代替早餐,把那篇报道读了三遍,然后打开窗户通风换气。换做往年,现在早就进入梅雨季节了,但是今年,天空却仿佛无心催促淡淡的云层下雨。我想起处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教授。在狭小昏暗的问讯室里继续保持沉默的他,现在正挺着胸膛呢,还是在拉着双肩呢?
我把平铺着的报纸叠起来。
果然如教授担心得那样,他不能守护立花樱了。下班后去看看立花樱吧。做出决定后,我离开了房间。
[1]喀秋莎是一种女仆头饰,女仆的重要标志之一。喀秋莎来源于托尔斯泰的《复活》中的女主角的名字,因为大正时代松井须磨子出演的《喀秋莎》戴着这种头饰因此得名。以前多是帽子,现在多是蝴蝶结或者兽耳。
[2]日本最早的神明之一,曾经斩杀了八岐大蛇。
[3]日本最早的敕撰诗书,共30卷。
[4]类似中国的拘留。
[5]瑞典柯基犬,原产地瑞典,起源于6世纪。瑞典柯基犬在八世纪时主要由瑞典农场主饲养,最初用来放牧牛群。
[6]株式会社岩波书店,成立于1913年,是一家日本出版社。成立以来,书店不仅出版了大量的学术书籍,并且也出版了岩波文库与岩波新书等丛书,对经典作品与学术研究的成果在日本社会中的普及有所贡献,对文化的大众化发挥了很大的影响。
[7]日本的学生一年中除了寒假和暑假,每年的三月下旬到四月初会有十来天的春假。
[8]由会员出资合作组织的非营利性金融机构。以地区、中小企业金融为经营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