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样子很疲劳啊。”
跟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的男人说道。
“是呀,我很累。所以你赶紧走吧。”
我从男人身边伸过手去,想要打开大门。男人挪动身体挡住了我的手。
“这么早就来打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男人不急不忙地说。看上去他根本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发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嗯?”我反问道。
“笠井之所以继续保持沉默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我想跟你说说这件事。”
“什么可能性呢?”
“他在包庇某人。”
“包庇谁呢?”
“立花樱。”
男人说完,露出一成不变的优雅笑容,用一副无精打采的眼神望着我。
“这你是知道的吧?她就是被害人的女儿。”
我摸不准他要说什么,于是没有说话。男人毫不介意,继续说道:
“我打听到护士的证词了,说案件发生之前,她看到立花樱在医院附近。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她母亲住院了,她在那里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吧?”我说。
“不行,不行!”男人笑了。“案发时快深夜一点了,探望时间早就结束了。立花樱那时候去医院干什么呢?”
“很可疑。”我说。
“是啊,很可疑。”男人认可地点点头。
“那种时候看到一个初中女生,大部分人都会怀疑吧。那个做证说看到立花樱的护士为什么不跟她打招呼呢?这一点难道不可疑吗?她说的话可信吗?”
“哦,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男人笑了。“据说她累了。”
“什么?”
“跟现在的柳濑先生你一样,那个护土也累了。她值了很长时间的班,终于可以回宿舍了。在那种时候,她看到患者的女儿,尽管觉得可疑,但她已经无心跟她打招呼了。你觉得这样说符合逻辑吗?”
我只能点头认同。男人又继续追问。
“你是怎么想的呢?”
“就是说,”我说道:“杀死那个女人的是立花樱,教授是在包庇她。对吧?”
“是这样的吗?”
男人装作反应迟钝的样子,诱导着我说出这番话。
“怎么可能呢!教授没理由做这种事吧。他为什么不得不包庇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十四岁的女孩儿呢?”
“听说笠井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同情那个女孩子,所以才包庇她。这样解释如何?”
“教授的确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说道:“但他不是英雄。我不认为他是一个陶醉在英雄主义里的、分不清轻重缓急的人。”
男人和我怒目相向。
“好了,算了吧。”
男人说完,把视线移开。
“随他怎样吧,这件事我再调查一下吧。接下来关于令尊的案件……”
“我应该对你说过我没兴趣跟你谈这件事的。”
我用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冷淡的声音说道。我认为自已成功了,但这种声音对男人却没有丝毫效果。
“听说令堂患的是癌症,并且还是晚期。”
“那又如何呢?”
“那是引发案件的原因吗?可是,如果长期跟病魔做斗争也就算了,可是令堂刚刚被查出患了癌症啊,很难从照顾病人很累这一点上来思考这个问题。难道是担心病情,从而对将来感到悲观?但是,由于害怕癌症而杀害她,未免有点本末倒置了吧。排除以上两种担心后,我却再也找不出什么事情可以成为案件的诱因。”
的确,母亲体内的癌细胞已经发展到末期,并且……
父亲笑道:"我们产生了同步。”
初夏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以为父亲有明确的目的地,于是从学校大门开始,我便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但是,看样子父亲也只是朝前走而已,并没什么固定的目的地。来到一座横跨小河的桥中央时,父亲停了下来,犹如追寻味道而来的警犭发现一直追踪的味道到此消失了一样,他对自己竟然会在这里感到些许迷茫。我们俩倚着栏杆。
“我们结婚已经十八年了。算上结婚前的时间,我们交往已经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啊!我们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交往了。在这二十五年里,我们从未发生过同步。当然,我也有过想同步的时候,但我一直克制并警告自己绝对不能那么做。我们之间应该不凭借那种力量,而是像普通人一样不断地相互误解、吵架,然后再不断地相互理解。正因为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但是这一次……”
我觉得父亲本身没有料到事态会变得如此严重。他想让因病动摇的母亲心情稍微好一点。他想让母亲再次冷静下来,共同思考与病魔做斗争的方法。我觉得父亲一定是这么想的。但是,父亲没能救得了母亲。母亲一下子把二十五年来沉积在内心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了。交往二十五年,双方之间相互没有不满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存在。然而,当母亲把她的不满发泄出来后,父亲却……
“该来的还是来了。”父亲仍然笑着。
“你根本就不爱我!”
倾诉完沉积在心中的不满后,母亲开始责难父亲。
“并且我一定也不爱你。”
据说当时母亲就是这么说的。
“我母亲不爱你吗?”我问道。
“不,她非常爱我。只是付出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所以她才会那么说。”
“但是,你不能原谅她吗?”
“我原谅她了。”父亲说道:“在我原谅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变得无意义了。”
之后我们又说了些什么呢?
我曾经试图回忆,却总也想不起来。同父亲告别后我便回家了。后来父亲打电话来,他好像是在车站,接下来父亲便
“如果疾病是案件诱因的话,”
男人的话把我带回现实。
“那令尊到底为什么……"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累了。”说着,我打开门。“现在才凌晨五点,请你稍微注意一下。”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在看无机物一样。
“好吧,就这样吧。”过了一会儿男人说道:“你总会有心情好的时候吧。那我就耐心等着吧。”
男人走了。我关上门,并把门牢牢地锁好。我再次钻进被窝,试图回想之后和父亲的对话,但还是想不起来。当父亲说完“并且我原谅她的一刹那,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之后,我对他说了些什么呢?无论如何我都想不起来了。父亲从车站打来电话,并在我要说话之前挂断了电话。因此,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最后对父亲说的话,也就是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的话了。
感觉有人过来了,我把目光从正在阅读的报纸上移开。系着红色饰带的白色衬衫制服套装一点都不适合立花樱。由于穿得衣服太不适合她了,所以立花樱站在那里像极了穿着无袖毛衣的小狮子,样子有点逗人发笑。
“你来啦。”
我把报纸迭好放在身边。午后的公园里,附近的主妇们让孩子们在一边玩,她们自己聊得火热。沙坑中央有三个小女孩在玩过家家游戏。沙坑角落里有一个小男孩在非常认真地堆着沙堡。他堆的沙堡非常气派,被护城河包围的城堡里有三座三角形屋顶的瞭望塔。
“我又没说过绝对会来。”
立花樱望着正在沙坑里游玩的孩子们,一脸不悦。
“你也没说绝对不来啊。”
想起今天早展打电话的内容,我说道。
今天早展,男人离开后,我给立花樱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想放学后在她就读的学校附近的公园里见她。立花樱只说了一句“哦''就把电话挂了。
“如果我不来呢,你打算怎么办?一直等下去吗?”
“反正我没什么事。”
“原来如此啊。原以为你很潇洒呢,看来我想错了。只是这里太热了。”
“这样不挺好的嘛。反正你也来了,我也等了,咱们俩谁都没白费劲儿。”
小男孩拿着铁桶朝自来水管走去,也许他想往护城河里注水吧。立花樱挨着我坐在长椅上。
“你在看什么呢?”
立花樱朝我放在身边的报纸努努嘴。
“上面刊登了一个你认识的人。”
我把正好翻到那一页的报纸递给她。立花樱仔细地看了那个版面上刊载的报导后,说道:“在电车上耍流氓,沿铁轨跑了三百米后逃掉,导致山手线停运二十分钟。是这家伙吗?”
“是这个家伙。深夜袭击在变态袭击狂频繁出现的地段巡逻的两个警察,想用刀去砍他们,结果当场被抓。”
“原来是不干好事的熟人啊。”
立花樱大体扫了一遍那篇报导,把报纸还给我。我把报纸迭好放在旁边,这是今天上班时渡校长给我的报纸。
“辛苦你了!”
渡校长递给我报纸。尽管跟我买的不是同一份报纸,但里面报导的内容差别不大。
“对不起,我没能劝他去自首。”
我快速浏览了报纸内容后低头道歉。
渡校长微微一笑。
“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那不是自首又是什么呢?”
“恐怕警察不会那么想吧。我应该带他去警察局的,真想不到他竟然会干这种事。”
“至于警察会怎么想,就随他们的便吧。”渡校长说道:“良二自己中止了犯罪行为,那才是最重要。只要他这么做了比什么都强,因为他还年轻啊。”
我却不这么认为,或许良二也不是那么想的吧。渡校长拍了拍陷入沉默的我的肩膀,便不再提起那件事。
“他早晚会失足的,并且一生只有这么一次。不过倒霉的是当时他正处在台阶的最上面一层。他不能控制不再听使唤的腿脚,在下台阶的过程中跌倒了,这是最恐怖的。于是他飞下来摔死了,并发出惨叫声。”
“是的,”立花樱盯着我的脸,思虑良久后点了点头。“可能会有那种情况。”
小男孩拎着装满水的铁桶,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立花樱看着小男孩,问道:“这篇报导对我有用吗?”
“嗯,”我答道:“也许会有用。”
“也许?”立花樱反问道:“你说也许是什么意思?”
“应该会对你有用的。只是有什么用,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你这个人真奇怪。”
“是啊!”我点点头。“我很奇怪。”
“奇怪,”立花樱跟着点头。“非常奇怪!”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护城河。不过看样子好像水不够,于是他又拎着空桶跑向自来水管。一个在玩过家家的小女孩跑到正围成一圈聊天的母亲们身边,拉了拉其中一位母亲的袖子。那位正聊得起劲儿的母亲笑着蹲下来,让自己的眼睛跟小女孩的眼睛处于同一水平面上。小女孩说了点什么,她母亲也回答了她。然后小女孩回到还在沙坑里的伙伴们中间,继续玩过家家游戏。远远地望着那二人的立花樱忽然笑了起来。
“喂,”她说道“你父母是怎样的人啊?”
“你说什么?“我反问道。
“我是说,你的父母,”立花樱看着我。“他们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
我边说着边想立花樱也该看到那种表情了。
被小女孩拉衣袖的那位母亲在微笑着蹲下之前的一瞬间,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的确用一副困惑、厌恶、比别人冷漠的表情,低头看了女孩一眼。
“我想他们以前都是普通人。”我说道:“他们并非时刻都是善意的,同时,也并非时刻都是恶意的。他们是那么的正直,有时会串通起来对我说相同的谎话,有时又是诚实的,同时,有时又会耍些小聪明。”
当然,如果我想多说点的话,想说多少就能说多少。母亲是个非常珍惜东西的人,她和父亲结婚时,从中学时代的恩师那里收到一份贺礼,是韦奇伍德[1] 的茶杯。那个茶杯都用了十五年多了,还跟新的一样洁白无瑕。父亲是个从不挑食的人。正因为他无论吃什么都很香,所以我才会变成—个喜欢金枪鱼拌菜和沙丁鱼干胜过喜欢汉堡和意大利面的古怪小孩儿。母亲是个好漂亮的人;而父亲则是个不修边幅的人。母亲喜欢待在家里;而父亲则喜欢旅行。母亲喜欢歌剧;而父亲只听老歌。
但是,这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再有意义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父亲也好,母亲也罢,在我心中都变成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存在。
我认为用“普通人”来形容他们是最合适的。
“曾经是普通人。”立花樱说道:“你父母都去世了吗?”
“是的。”我点点头,因为不好做进一步的说明,便含糊其辞。“发生了一点小事故。”
立花樱点了点头,道:“哦。”
也许她们聊到开心事儿了吧,围成一圈聊得起劲儿的母亲们哄堂大笑起来。那是一种非常神经质的笑。
“你的父母都去世了,那么你……”
立花樱朝笑声传来的方向瞟了一眼,说道:“那你原谅你父母了吗?”
“原谅?”我看着她的侧脸,反问道:“你说的原谅,是指什么?”
对于立花樱而言,那些话似乎根本不用经过思考,自然而然地便说出来了。所以被我这么一问,她方才略显困惑,像是在考虑那些话的含义。不一会儿立花樱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好了,你忘了这些话吧。”
原谅?我从未用这种方式想过父母的事。对于母亲,那自不必多言,甚至对于杀死母亲的父亲,我都没有产生过原谅或不原谅的感情。我是这样理解的——因为那是别无选择的事情。或者说,我只能那么理解。如果我恨父亲,那么仇恨将会原封不动地反弹给我自己。如果我可怜母亲,那么怜悯将会一成不变地波及周围的人。
“你······"
作为一种纯粹的疑问,我尝试着问立花樱。
“你的母亲去世了,你原谅她了吗?”
立花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也许过家家的游戏玩腻了吧。其中一个女孩站起来,低头看着没有主人的沙堡。她的眼睛里闪烁若光芒,瞄了一眼正从自来水管往铁桶里灌水的男孩。另外两个女孩也走过来低头看着沙堡。沙堡被三个女孩子包围了,它的主人却不在。第一个站起来的女孩缓缓地踩烂了其中一个塔楼。可能她们很满意塔楼瞬间崩塌的、过于美丽的样子,三个女孩轮流将小男孩精心制作的沙堡踩得乱七八糟。小男孩回来了。他手里拎着装满水的铁桶,不知所措地看着不断被破坏的沙堡。女孩们兴致高涨,她们把破坏动作发挥到极限。不一会儿三个女孩朝滑梯跑去,只留下了什么都没有的沙坑和一个怀抱着装满水的铁桶的小男孩。
“你应该制作一些卫兵。”我自言自语道:“还应该制作骑兵队和大炮。你的王国太过和平了。”
小男孩把铁桶放在原地,朝秋千走去。
只听立花樱低声道:“不原谅她!”
直到片刻之后,我才省悟这是她对我刚才的问题的回答。
“这样啊……"
“对了,你觉得怎样才能原谅已经死掉却仍然无法原谅的人呢?人都死了,还要怎么做才能原谅她呢?”
立花樱一脸认真地问我,像是有意考我。她大概不明白,这无异于是在问我是否跟她有某些同样的东西。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唯有实话实说。
“你还没有原谅她,但是你想原谅她。我认为这种心情是最重要的。”
这是一个很不恰当的答案,至少是跟立花樱期待的结果相去甚远的答案。
“是啊。”立花樱敷衍地点点头。“我要回去了。”
她突然起身走出了公园。我没去追她。她那天真去医院了?如果去了医院,那她去干什么了?是她在那里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吗?要问她这些问题,仅凭我们现在的关系还远远不够。如果她全部否定了还好,万一她全部肯定了……我好像无法为她做任何事情,无论是责备她还是原谅她。
耳边传来秋千摇荡的声音。抬眼望去,小男孩正一个人开心地荡着秋千。秋千摇摆得幅度很大,都快要将他那幼小的身体抛出去了。小男孩的视线越过公园的绿地、越过前面的道路,注视着遥远的地方,貌似他相信自己可以飞到那里。聊得兴起的母亲们没注意到他。我不想看到受伤的他,更不想看到他失去兴致从秋千上下来,便离开长椅快步走出公园。
当夜下起了雨。我在常去的拉面馆吃完饭后,不想回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却又害怕去熊谷那里。无奈之下,我只好一路小跑着回到公寓。来到房门前,我停下了脚步。门缝里透着亮光。哪怕经济再不景气,也不会有穷鬼跑到这么破的公寓里来偷东西。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有着优雅微笑和无聊眼神的面孔,不觉叹口气打开大门。
“你回来啦。”
坐在客厅中央看电视的美佳用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回头看着我。电视里站在舞台上的两个人赢得了观众们夸张的笑声,不过那种笑声怎么听都觉得是人为合成的效果音。
“我回来啦。”
我盯着电视画面,尽量也装出见怪不怪的表情。我刚脱了鞋走进屋,美佳就跑到厨房去了。
“喝点咖啡怎么样?是速溶咖啡,味道不怎么好。”
“好的,谢谢。”
没素质的笑声实在太刺耳了,所以我关了电视。夸张的声音消失了,房间里重归宁静。在宁静中,美佳显得有点尴尬。
“对不起,没跟你打招呼就进来了。”
美佳倚着厨房的水槽,面向我说道。
“你从哪里拿到的钥匙呢?我不是锁门了吗?”
“嗯,门是锁着的。不过我一踹就开了。”
“哦”
我望了一眼大门。它仿佛边挠头边奉承似地向我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它和熊谷家的自动门根本没法比嘛!
“疼不疼啊?”
我问的是门,不是美佳。
只听美佳说道:”不疼,我只是轻轻端了一脚嘛。”
我瞅了一眼美佳脱在旁边的鞋子,那是一双茶色的、木屐一样的鞋子。可以想象这种鞋子不用手拉就可以穿到小腿了。
“真是辛苦你了。”
我体贴地说道。
美佳说道:“没关系。因为我没打招呼就进来了。”
水开了,美佳端着冲好咖啡的杯子从厨房回到客厅。
“谢谢。”
我接过杯子,美佳麻利地坐在我的面前,像猴子梳理毛发似的摆弄着自已发梢。过了一会儿,她抓着发梢,说道:“喂,能让我在这里住一天吗?一天就行。我又没钱坐电车了。”
“可我只有一床被子啊。”我喝着美佳冲给我的略有点甜的咖啡。“天太晚了,又下着雨。喝完这杯咖啡,我送你回家吧。”
美佳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怎么了?”
“哈哈,”美佳莫名其妙地笑了,边笑边嘟嚼道:“哎呀,真是惨不忍睹。”
“惨不忍睹?”
“想我美佳曾经给多少离家出走的孩子介绍过住处啊!”
美佳笑得有些尴尬。她的笑容让人觉得她想哭却不能哭,故唯有代之以笑。
“可是仔细想想,却没有一个人会留宿我。”
“没这种事儿吧?”
“真的没有!一个都没有!我也非常吃惊。当然,如果只是睡觉的话,倒是有很多地方,只要在那边的路边睡上一觉就行了。但是,当我既不想回家又没心情玩通宵,只想找个地方美美地睡一觉时,却没有人可以让我留宿。这是谁都想不到的。”
“应该会有一两个人吧?”
“是啊。对了,只有一个人。”
说完,美佳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美佳说道:“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难对付,对吧?”
美佳像是赖上我一样盯着我看,我后悔把电视关掉了。我找不到摆脱紧迫感的地方,并且美佳已经事先料到了我的困惑。
只听她继续说道:“不是只有一床被子吗?难道你不觉得已经足够了吗?又不要五个人一起睡。”
“唉,真不知你怎么想的!”明知道自己说的话里夹杂着谎言,但我还是说了。“对我而言,你是个充满魅力的女性。我不知道咱们睡在同—床被子里,我会做出什么事儿。”
“没关系,随你干什么都无所谓。”
美佳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抚媚。我知道那里面包含的并不是爱情,但美佳不知道。她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你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爱情,那我就不会说这番话了我会一声不响地让你去洗澡,然后咱们一块儿钻进被窝。”
“你不喜欢我?”
“不是这个原因。”
我们的交谈毫无意义,因此我唯有一叹。我知道这样会伤害她。按照她说的方法,哪怕她看起来稍微显得下贱一点也没关系。她根本没考虑其他方法。但是,我当然不能就这样跟她一起睡觉。
我说道:”对不起,我累了。”
美佳从我手中接过杯子放在旁边,突然坐到我的膝头,用双臂从正面抱着我的脖子。
“喂"
美佳仿佛要对我进行说教似的,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她的鼻息弄得我的脸颊有点痒。
“你信不信会有从欲望开始的爱情?”
美佳的味道包围着我。尽管那种味道还称不上是女性的味道,但那无疑是雌性的味道。
“爱情始自爱情,并以爱情终结。不会始自别的东西,也不会以别的东西终结。”
“真的?”
“大概是吧。”
美佳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离开了我的膝头。
“走啦。”
“我送你。”
“如果只是找地方睡觉,我有的是地方。放心吧,我没事的。”
“你今天还是平安回家较好。”我起身道,“我送你吧。”
美佳没再拒绝。
我们出了房间,同撑着一把雨伞朝车站走去。
上了电车刚一坐下,美佳就把头靠在我肩膀上睡起觉来。她的睡姿仿佛是被切断了电源一般。我一边尽量注意不晃动肩膀,一边环视车厢。车厢里所有人看上去都很累的样子。尽管大家很累,但仍然以自己要回去的地方为目标,默默地忍受着电车的晃动。我朝倚靠在自己肩头的小小的头颅望去。夜晚并非只有今天才有。我想象着美佳平时度过的夜晚的情形,她迷失在街头,甚至想不起自己要回哪里。如果没有要回的地方,那么连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吧。美佳只是想找个栖身之所而已,在那种时候她经常会感到迷茫吧。
美佳的家在车站前的高层公寓里,离我家有三站地。公寓入口处没有人,管理员好像下班了。尽管有值班室,但窗户关着,窗帘拉着。停在一层的电梯悄无声息地把我们运到最顶层的十二层。美佳打开位于拐角处的房门。我突然发现黑暗中—个男人坐在门口,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而美佳却一点儿都不吃惊。
“爸爸。”
美佳低语道,像是在和男人打招呼,又像是把男人介绍
给我。男人抬起头。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洗澡水烧好了。”
“嗯,知道了。”
美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回头望着我。我对她点点头,向她传达了希望她进门的意思。于是美佳从男人旁边穿过,走进了家里。一进大门旁边就是浴室。等美佳的背影消失后,我在男人旁边坐了下来。原以为他喝过酒了呢,但我却没从他身上闻到酒精的味道。男人没有说话。我甚至没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什么不自在。
“你不问问吗?”
“问问?”
男人流露出“问什么”的眼神看着我。
“一个初中女孩子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我又是谁?”
“问了又能怎样呢?”
“算了。”
男人嘴巴四周的胡子稀稀拉拉的,也没梳理过,这令他看上去有点滑稽。他严重脱发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油脂。男人一直在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美佳从更衣室走进浴室了吧,因为我听到前面另一道门打开的声音。
“她不回来就好了。”
男人嘟囔着,似乎在责备回家的美佳。
“她最好不要回来。”
“她还是个初中生!这里是她的家!你是她的父亲!不是吗?”我说道,“首先,如果不希望她回来,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你为什么会烧好洗澡水呢?”
“你不了解我。”男人说道,“如同我不了解你一样。”
我叹了口气。我真的累了,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丢下这个男人不管直接回家啊。可是不行,男人正在向别人求助,他的波长正在向别人求助。我努力从体内挤出些许力气,将我和与我并肩而坐的男人从这个世界上隔绝出去。阴暗和沉默的气氛更加浓厚了。在密闭的箱子里,我的波长捕捉到正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的波长。他的波长没做任何抵抗便迎接我的波长进入。
“那么,请你说一下吧。”
我的声音悄无声息地包围了男人。
“你是怎样的人?”
男人轻蔑地笑了几声后低下头。随后他抬起头,望向我的目光失去了焦点。
“请问你多大了?”
男人用这个问句开始了他的谈话。
“我二十一岁。”我的声音平静地响应着他。
“二十一岁啊!”男人重复着,“我今年四十三岁。”
比我大一倍还多呢。扣除没有意识的幼儿时期,在这个男人身上流逝的时间差不多是我的三倍了。他可能感觉累了吧。尽管他只是可能会感觉累,但我却感觉太累了。
“我出生在枥木县宇都宫郊外。那可是个好地方啊。尽管地处关东地区,但是多雪。不过我最喜欢那里的冬天,空气清洁如洗。我最喜欢冬天的早展,可以咔嚓咔嚓地踩着雪去上学。我在那里一直生活到高中毕业。”
男人想说的既不是关于枥木县的话题,也不是关于冬天的话题。但我的声音丝毫不着急。
“真是个好地方啊。”
“是啊,真是个好地方!”
男人望着我的眼睛发呆,仿佛透过我的眼睛可以看到枥木县冬天的雪景似的。
“我父亲是警察,他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尽管他对我非常严厉,但他却是个好父亲。他性格直爽,最讨厌拐弯抹角。我小时候经常挨打。稍有一点小小的失败或淘气,便会遭到父亲老拳痛打。”
男人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仿佛在怀念挨打时的感触。
“尽管父亲不是那种只会逼着我学习的人,但是无论做什么,他都不允许我偷工减料。他对我说‘无论做任何事都要拼尽全力,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就实在没办法了。但是,千万不要在做事前便事先准备好失败后的辩解词,千万不要成为这样的男人’。于是我拼命学习,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因为我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因此才能考上常人上不了的大学。因为我考上了常人上不了的大学,所以为了上学我才来到东京。”
“那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呢。”我淡淡称赞着男人,“请继续说。”
男人像是被赋予勇气一般,继续说道:“当时已经是和平年代了,政治运动不再火爆,经济也还算景气,所以连学生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也得到了保证。既然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都可以得到保证,此时再认真学习简直就是傻瓜。我就处在这样一个偷懒都会受到尊敬的年代里。但我却没有偷懒,我比常人更加努力,取得了比常人更好的成绩,进了比常人更好的公司。那是一家规模很大的银行。‘干得好!如此一来你也就出人头地了。’这是父亲首次夸奖我,因此我非常高兴。当然,在公司里我也没有偷懒,而是尽全力完成上级交代的工作。因为我发现周围都是些聪明人,所以我必须比以前更加努力。我拼命地工作。我的努力得到了上级的认可,我在同期进单位工作的同事中第一个被派往海外工作。我在美国学了两年金融。回国后,经别人介绍去相亲,二十八岁那年结了婚。我老婆是上司的女儿,但我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结婚的。她既聪明又漂亮,我对她一见钟情,她也接受了我。婚后第二年,我们生下了美佳。”
房间里传来水声,我想那是滑过美佳皮肤的水滴发出的声音吧。
“真是太完美了。”男人说道,“我有聪明的妻子,可爱的女儿;还受到上司的器重,在同期进公司的同事中第一个出人头地;工资也不错,可以给妻子超过常人水平的生活,给美佳超过常人水平的环境。因此我获得了妻子的爱和女儿的尊敬。”
“太完美了!”
男人再三称赞。
“是的,非常完美。”我抚慰似的说道,“然后呢?”
“现在的银行是什么样的状态,想必你也知道。我们银行同样也是资金无法周转。但是无法周转就会崩溃。为了让无法运转的东西运转起来,就必须或多或少地做出点牺牲。”
“牺牲?”
“就是人事革新。并且大家借着人事革新的名头,互相推脱责任。其实谁都没有错,但是却必须要把某个人当成犯了错误的人。犯了错误的人不得不承受一切责任,只能从头再来。对我照顾有加的上司被选成了替罪羊。休戚与共,我也不得不辞职。当时我的心情并不是那么悲壮。我觉得自己很快可以找到新东家再就业的。要是别人的话也就算了,但我有那份自信。”
何等自负的人啊。
男人眼中充满悲痛。
这个人太自负了。
“我没有找到工作。假如我想勉强就业的话,也就能找到工作了。但我却不能接受。既然我现在已经做的比常人更好了,那么将来也能够做的比一般人更好。话虽这么说,但我怎能满足于比一般人还差的工作呢?在我犹豫不决的过程中,经济状况也在一步步地恶化。我连之前曾经错过的工作都做不上了。不能给妻子超过常人水平的生活,不能给女儿超过常人水平的环境,我着急啊!估计用丝线紧紧地勒住脖子就是这种状态吧。现在能够做得上的工作比以前能够就职的工作更差了。我后悔了——如果当时就决定了该多好啊。尽管如此,但当我发现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时,我对后悔中的自己感到了厌烦。我又想从事别的工作,咱不说多好的工作了,哪怕有比现在这份稍好一点的也行啊,于是我又错过了眼前的工作。接下来我又找到新的工作,却觉得比上一次的更差。随着时间的流逝,工作的档次也变得越来越差。在这个过程中,妻子的爱离我而去,女儿对我的尊敬也变得越来越淡。对于这种情况,我了解得清楚无比。我知道那既不是语言也不是态度,却比语言和态度更加明显,就像刺入肌肤的刺一样。”
男人如此说着,话音渐渐悲痛,嗓门渐渐变大。
“你是不是想多了呢?”
我做出一副安慰的表情,我的声音引诱着他。男人凑了上来。
“你错了。困难的时候相互帮助,那才是家庭。话虽这么说,但是作为父亲就不一样了。父亲必须一直守护着整个家庭,必须是伸出援助之手的存在。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么这个父亲就只能受到蔑视了。等你也做了父亲后就会明白了。”
水声停了。此时浸泡在浴缸里,身体周围都是水的浮力的美佳在想什么呢?
“我现在能做的工作不过就那样罢了。就连这个公寓也快要转给别人了,因为我已经无力偿还贷款了。妻子已经离我而去,身边只剩下一个女儿,我却什么都给不了她,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她跟着你总比跟我在一起要好吧。你能把这孩子带走吗?”
“拜托了!”男人双手抱头,重复道, “拜托了!”
“你太狡猾了。”
我分明听见我的嘴巴如此说道。
男人却好像完全没想到会被我谴责,身体突然开始颤抖。
“狡猾?”
“是的。你一无所有了。”我淡淡道,“但你的一无所有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也不是因为你辞去工作才变成这样的。你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只是辞去工作这件事让你发现了这个事实而已。”
“那又如何?”
“所以说,你很狡猾!正因为有了别人赋予你的工作,你的妻子才会存在,你才能作为一个父亲存在。在没有了工作的今天,你已经不再是作为父亲的存在了。你已经被公司抛弃、被妻子抛弃,并且即将被女儿抛弃,所以你害怕了。如果被美佳抛弃,那你将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对不对?所以你现在怂恿我。并不是女儿要抛弃你,而是你唆使她抛弃你的。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
“你只是个人偶,一个被贴上做父亲的责任的人偶!如果别人把这层责任拿掉,那你就什么都不用做了。并且,在这一点上你父亲也是一样的。”
“我父亲……”
我的声音掩盖了男人接下来要说出来的“不一样”。
“一样的!你也罢,你父亲也罢,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完成了别人赋予你们的做父亲的任务而已。如果把你和你父亲生活的年代对调,你则可以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出色的父亲,而他也会像你一样变得走投无路。只是你的运气不好罢了。”
“一样?我父亲跟我一样吗?”
“是的。”
我的声音充满了确信,温柔地包围着正在颤抖的男人。
“一、一样?如果那样的话……”男人欲言又止,呆若木鸡却又突然开口,“那我该怎么办呢?”
“请你被抛弃!你没有抛弃美佳的权利,只有被美佳抛弃的义务。对,正如你所担心的那样,在不久的将来美佳将会抛弃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你一无所有,因为你不能给美佳任何东西。”
我的声音平静而直言不讳地说道,
“请你痛快地选择被抛弃。”
我的波长离开男人。在淡淡的黑暗和沉默中,我身边有一个抱着头一动不动的男人。也许男人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堪的父亲,只是他的理想太高了。在自己随手建立的过高的理想面前,男人的目光脱离了现实。
我必须要跟他打声招呼,于是吸了口气,但是我吸的这口气却没有变成任何声音,又从嘴里漏了出来。
美佳在这种黑暗与沉默中到底生活了多长时间呢?在这种黑暗与沉默中生活的感觉才是用丝线勒紧脖子的感觉吧。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了一眼,美佳头上缠着毛巾站在那里。她卸了妆,看上去像是随处可见的柔弱的中学生。我把目光转向了旁边,那里有一位害怕被柔弱的中学生抛弃、正手足无措的柔弱的男人。父亲不尽父亲的责任照顾自己,母亲放弃了母亲的义务,所以美佳才会作为父亲去战斗,作为母亲去疼爱自己。哪怕异常艰苦,她仍在咬牙坚持。当然这种坚持不会待续太久的。
美佳歪着头,仿佛在问“怎么了”。
我想对她说:把这里的一切全部毁灭,跟我一起回去吧;跟我一起钻进被窝,尝试是否有从欲望开始的爱情吧。但我没说出口。
“很晚了,睡觉去吧。”我说道,“你这样会感冒的。”
美佳没有责备我,她冲我微微笑了笑,好像在感谢我付出的努力。随后她朝黑暗中走去。耳边传来男人为了不哭出声而紧咬牙关的声音。
入口处的自动门开了,但熊谷家大门的锁链却仍然挂在门上。
“嗨。”
我对着门缝招呼了一声。
“嗨。”
熊谷也对我招呼了一声。
“不让我进去?”
“我朋友来了。”熊谷说道。
“朋友?”
“大学同年级的同学一沟口君。”
我瞧瞧手表,十一点半了。
这明显是熊谷的借口。
不管是不是借口,反正我无法接受这种事实。
“给你三秒钟,回答我。”
熊谷说道。她的神情非常郑重。我从未见过熊谷那样的表情,只觉得正在面对的是一张素未谋面的脸。
“大学同年级同学沟口君,感觉别扭吗?”
“别扭?”
门内突然袭来一阵水蒸气。我通过狭小的缝隙,看到了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沟口君。我们的目光瞬间撞在了一起,但沟口君的身影很快便从缝隙中消失了。
熊谷强调道:“请回答我!”
“有什么别扭吗?你知道的吧?”
“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熊谷摇摇头,动动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脸上却还是那副郑重神情。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所以,请你回去吧。”
熊谷试图关门,我拼命把手塞进门缝。
“你能解释一下吗?这是怎么回事儿?如果你喜欢他胜过喜欢我,只要跟我说一声就是了。现在这种情况……”
“现在这种情况很过分吗?非常过分吗?”
熊谷的表情从刚才开始便—直没有变化,这自然令我焦躁不安。
“我来说一下刚才的答案吧。我读的是女子大学,女子大学里只有女生!沟口君是我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
我随口道:“哦!”
“这下明白了吧?你喜欢的不是我!你不喜欢我,甚至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你说,为什么要跟我交往?只是想跟我做爱?”
我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结果嘴里竟冒出这样一句——
“你也没有接受我不是吗?你讨厌我到这里来。虽然没有明说,但你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逃避。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谨慎地同我保持着距离。”
“我已经努力了。”熊谷缓缓说道,“我连发型都换了。但是,即使我换了发型,你却连一句话都没说,所以我觉得你一定是对我的发型不满意,于是我又改变了发型。你知道这半年来我换过多少次发型了吗?我烫过发,染过发,然后又换回原来的样子。连服装也同样换过多少次了。从白领式的长裤套装到萝莉式的飘飘长裙。托你的福,我的衣柜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简直可以开服装出租店了。可是,你总是一句话都不说。我也不是笨蛋。我非常害怕,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什么时候被你甩掉了。你哪怕说一句话也行啊。例如,你的发型跟你很相配;不,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的;你换发型了,等等。哪怕你只对我说这么一句话都行啊!哪怕你偶尔看我一眼,我也就接受你了。但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熊谷丝毫没有慌乱,她自始至终都是很平静地在叙述。或许她已经花了半年时间来适应这种平静。当我被熊谷的温存包围时,她的身体一直潜伏在这种平静中。我却连她是人类的事实都忽略了。
“熊谷,我有话要对你说。”我说道,“难道你不想听?我有些话一直没对你说过,只要五分钟就够……”
“不需要了,你请回吧。”熊谷说道,“你回家对着镜子说吧。反正你这个人不管怎样都不会有事。”
我让额头贴着冰冷的大门。
门关着。
果然跟熊谷说的一样,我好像真是没事。我清楚地察觉,无论如何,我这个人都不会有事。
[1]Josiah Wedgwood(1730-1795),英国陶瓷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