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6章 传情达意的错误示范

●存在的意义

(……找到了!)

离开SADOKAWA大楼后,我发现了阳光的背影。

当场出声喊住她……好像有点不太恰当,于是我在保持些许距离下尾随著她。

然后,趁她转进人烟稀少的巷子后叫住她。

「阳光。」

她下意识地对我的呼唤声有所反应,转过了身──

「哎呀,黑川先生。您怎么来了──你跟来干嘛啦,这个废物编辑。」

话说到一半的她,确认周遭没有人之后,态度便立刻转了一百八十度。

但这也正合我意。我来谈话的对象并不是外显模式的阳光,而是真实的她──不对,是更深层的那个她。

「还问我咧……当然是来挽留你的啊。」

「挽留?哈!我刚刚才被您府上的奥黛莉大师下了最后通牒耶?」

「我说啊……那是因为你没有拿出真本事吧。」

我带著叹息反驳了嗤笑的她。

「哦?……顺便问一下。」

「嗯?」

阳光这次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接著把手伸进包包里,取出一张纸。

「你所说的『真本事』……是指这个?」

「?」

看见纸上的内容,我顿时惊愕。

「你……怎么……」

那是另外一张人设图,跟先前她在谈话间拿给我们看的版本截然不同。

可爱动人的角色表情加上鲜明缤纷的色调,人物设定当然也不是拿现成的来套用……完全就是阳光平时该有的水准。

我产生了某种感觉,就像天花那次对决一样。

这就是……「最标准的答案」。

以「诠释雏笔下设定的人物」来说,这张图简直无可挑剔。

「既然你都画了这张……为什么刚才不拿出来啊!」

「欸……我想问一下。」

阳光没有回答问题,用稍微不同于以往的声调反问我。

「嗯,怎样?」

「你认为你所指的这种『真本事』,能赢过那个歪吗?」

「这个嘛……」

「说呀──赢得过吗?」

如此质问的她,眼神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

「就算我再怎么拚死拚活加以修改……你认为这张图真的能提升到超越那家伙的水准吗?」

「…………」

我只能张著口无言以对。

「哈!你看吧。你的沉默已经回答一切了。」

阳光用自嘲的口吻呢喃,接著继续说道。

「在上次的插图对决,我看见那家伙──歪凶魔的作品,顿时之间怀疑『我至今以来的努力到底算什么』……」

「阳光……」

「我有自信能画出比大多数插画家更优秀的作品,实际上也确实获得世人如此评价。但这全是累积自我每天的努力。在执行委托稿件的同时,我找到空档就不停不停不停不停不停练习。为的就是保持一定水准,确保现在这个完美的步调不会被打断。作画速度过人也是因为每天不停练习之下才能维持良好手感。之前说过工作之余有好好上大学与保持足够睡眠,并不是骗人的……但是除此之外的所有时间,我都在画画。无论醒著还是睡著,脑袋里想的只有画画的事。在这些努力层层累积之下,我才爬到了这个位置。但是……」

阳光紧紧握拳。

「那家伙……在那一瞬间就毁掉了。毁掉了……我的一切。」

「…………」

「我赢不过他……绝对没机会超越他。即使我今后付出再多的努力,也不可能到达那般境界。那是属于天才的领域……无论是歪凶魔还是天花光星都一样。」

她握紧的拳头颤抖著。

「当然,我也没认为他们的杰作真的只是轻轻松松信手拈来。我明白他们也经过一番苦恼才得以诞生出那样的作品。或许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比我还多,但是他们创造出的是神作,而我仅止于佳作……我已经黔驴技穷了。」

接著她望向我。

「一开始我心有不甘,想著下次一定要狠狠击败他们。所以才来找你,让我在S文库画图。」

「你当初说了……想在销量上扳回一城对吧。」

「是呀……但当我收到角色设定资料,完成你刚才看见的那份人设图时,我突然充满了无力感,开始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算这次在销量占了上风,又代表什么?即使用我的名气压过对方,在画技上我也毫无胜算……」

「所以你才故意交出那种不合格的图吗。」

「是啊。反正我横竖都赢不了,所以不想再陷入更悲惨的处境了。身为一个专业人士,故意交那种烂图以求毁约,差劲透顶了对吧?你要怎么耻笑我都无所谓。要是有需要的话,要我掏钱赔偿SADOKAWA也无妨。所以一切就到此为止,别再管我了。我──已经不想跟歪凶魔与天花光星扯上任何关系了。」

这想必是阳光发自内心的声音吧,我对此没有任何质疑。

但是,还少了一个名字。

「所以不包含奥黛莉•普露丝•嘉丽娜凯伍斯在内吗?」

「──?」

阳光惊讶地张大双眼瞪向我。

「为何……要提到……」

「没有啊,因为你刚才虽然全程笑脸迎人,但最后散发出的可怕气场简直像是想取对方性命一样。在你离场之后,她都吓得瑟瑟发抖了,真可怜。」

「………………………」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她喃喃自语地回答。

「凭什么啊……」

然后她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望向远方,继续说道。

「她凭什么……能用那对眼神说出『总有一天能写出比天花光星更有趣的作品』啊。这根本不可能啊……她怎么想都是属于『我这种凡人』。再怎么付出努力、累积经验也不可能进入『他们那个领域』……你也这么认为吧?」

「谁知道呢。但既然作家都有这个干劲了,我要做的也只有全力成为她的后盾罢了。」

「这算什么啊……少说些好听的场面话来逃避了。既然是不可能的目标就直接打枪对方,这样才是为她好吧?」

「这跟针对作品内容打枪是两码子事。对于作家选择的人生,编辑是无权出口干涉的。」

「哼……真是派不上用场的废物。领那么多薪水,还不好好工作。」

「……那不然我就依照你的期望,特别替你好好干一份工作──『不阻止你面对两位天才与一位不屈不挠的凡人,却选择转身逃跑』这样。」

我用极尽挑衅的口吻如此说,但对方的反应相当平淡。

「欸……难道你是企图用那番话进行激将法,激起我的斗志?真破的战术耶。哈!很抱歉,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努力还是挤不出来的。我已经丝毫没有竞争意识了。况且逃跑这种事我早就有经验──?」

此时她猛然发现不对劲,用手掩住了口。

「……没事啦。总之我──」

「逃跑?……你是指从『RE-KO』改名为『阳光』的事吗?」

「你……」

她的脸色显然为之一变。

「你……怎么知道!」

「……从这反应看来好像猜对了呢。那家伙说得果然没错。」

「那、那家伙是……」

「奥黛莉啦。」

「啥?……为、为何她会知道……我可不记得自己有透露给任何人!」

「啊啊,不是这样的。她不是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的,而是自己发现的。」

「发现……怎么可能啊。我至今为止从没被认出来过──」

「因为她是你的……RE-KO的画迷。」

「…………咦?」

阳光目瞪口呆。

「之前我询问过她,关于合作的插画家有没有什么希望人选。她列举出的名单里有RE-KO的名字。不过她说人家已经引退了,应该无望。」

「可、可是就算她从RE-KO时期就认识我……画风早就完全变了一个样,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察觉到──」

「她说,就是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啥?」

「她说自己并不是发现了画风的余韵或是笔触的习惯这些眼见为凭的证据……而是在一开始看到你的画作那瞬间,就没来由地有了这股感觉。老实说直到刚才那一刻前,我也不相信……但看来她的直觉很准呢。」

「………………喔。既然被发现了那也没办法。但是很抱歉,现在已不是RE-KO的『我』,无法符合奥黛莉老师的期望吧。」

「才没这回事。我告知她新作的插图决定交给阳光时,她非常开心喔。她说自己当然很崇拜RE-KO老师,但是同时也很喜欢阳光小姐的作品。据她所言,喜欢的原因在于明明是萌系画风,却能莫名感受到作品背后所传达出的热度……这样子。」

「哈!……这些根本不重要。反正阳光现在也要选择逃跑,消失在你们面前了。」

她带著自嘲的语气扬起嘴角。

「『RE-KO』的画根本一、点、都不受欢迎。所以我才改变了画风。我舍弃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风格,逃往受欢迎的『萌系』。然后逃跑的我获得了事业上的大成功。所以我对于『逃避』已没有任何抗拒了。没必要跟那些家伙正面硬碰硬……懂吗?我啊,收到好几家演艺经纪公司的邀请。你不觉得凭我的容貌跟演技,出道当艺人也能混得很好吗?」

「是啊,应该能拥有相当的人气吧。」

「对吧?所以说实话,我根本没必要坚持留在插画这一块。与其整天关在家里继续这种『涂鸦儿戏』直到老死,在光鲜亮丽的世界里享受镁光灯的关注不是更美好吗?」

「是啊,也许是这样吧。」

「对嘛。况且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吧──编辑无权对作家选择的人生插嘴。换做插画家也是相同的道理吧。」

「是呀,如果这真的是身为创作者的你真心所希望的话。」

「哈!当然是真的啊。比起画画,这世界上多得是更快乐的工作可做!」

「……既然如此──」

「啊,对了。那两个天才的作品翻拍成真人版,然后由成为女演员的我来领衔主演怎么样?把那些家伙的才能结晶当成踏板,爬到他们头上,实在大快人心──」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露出那么不甘心的表情。」

「──?」

看见她那张脸,要我如何回一句「喔这样喔」就转身离去。

「那不是丧志的人会有的眼神。」

「…………」

「也不是把画图当成涂鸦儿戏的人会有的眼神。」

「…………」

「更不是认为自己能屈于现状的人会有的──」

「我当然不想认输啊!」

阳光放声大喊。

「我好想赢……我怎么可能不想赢!那个男的在我面前画出那种令人热血沸腾的杰作……让我输得彻底……我怎么可能甘心!」

她的声音大得随时都可能被第三者发现,但仍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可是……我山穷水尽了。我!无论!尽任何努力!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彻底明白了……自己……不可能成为歪凶魔。」

「…………」

「而我也无法成为奥黛莉•普露丝•嘉丽娜凯伍斯。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她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心相信自己有一天能跟天花光星并驾齐驱。要我跟那种异次元的作家合作,同时抱持著『一生无法超越歪』的丧志想法画画……光想就觉得可怕。」

「…………」

「退一步是地狱……原地打转也是地狱……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

「我已经受够了……之前明明是那么快乐的……现在光是想到画画的事情就浑身发抖……试图想提笔就觉得……一阵恶心想吐。」

「…………!」

这种症状我懂……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懂。」

「咦?」

「你的那种煎熬……我很明白。」

「……别讲得好像自己很懂一样好吗。一个编辑哪能理解创作者的痛苦啊。」

「不,我真的懂。」

阳光的表情开始带著怒意。

「开什么玩笑!你们编辑明明只会对完成的作品出一张嘴──」

「枣宗助。」

「……咦?」

「你认识他吗?枣宗助。」

「为、为何突然说这些……在这个圈子里谁不认识他啊。」

「我,就是他。」

「啥?……你现在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无视她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他……那个被誉为天才的国中生,写出了违背自己期望的故事,辜负了读者的期待。结果被恶毒的评论挞伐──对于低迷的销量感到绝望,失去了写作的能力。」

「欸,我可没时间在这边听你胡扯──」

「就算尝试提笔,也会引发呕吐而无法继续──现在的你,还差一步就会陷入这样的状态。」

「呃,欸,你的眼神……很不妙耶。」

「前方等著你的,才是真正的地狱。」

「…………」

「心里其实渴望创作,但是写不出来。然后呕吐。还是必须动笔。但还是写不出来。然后呕吐。写不出文章的自己等于失去价值。但还是写不出来。然后呕吐。」

「等等……你别说了啦!」

「开始觉得自己不被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所需要。觉得立足点摇摇欲坠,这不是形容,而是真的站不稳了。接著开始认为继续活著也毫无意义。心想为了活下去必须写作,用爬的爬到桌前,试图敲键盘……最后连清理自己的呕吐物都办不到,只能拜托母亲──」

「你、你别再说下去了!」

阳光的大喊打断了我。

「……是真的吗?」

「你认为这种事我能用戏谑的心态骗人吗?」

「…………」

「你已经很棒了。」

「咦?」

「因为怀才不遇而改变自己的画风──你把这形容为『逃避』,其实并不然。」

「你……在说什么啊……我的初衷就是要以RE-KO的写实派画风走插画家这条路,却改变了当初的信念。这不是逃避是什么。」

「不是。我都明白──怀才不遇的煎熬……以及不被读者需要的绝望是什么滋味。而我却没能从这些挫折中重新站起来……选择逃离。」

「这、这是两码子事──」

「但你并没有逃跑。不惜改变信念、舍弃自尊,咬紧牙根留在这个世界殊死一战。这是我未能做到的。我打从心底……对你表示尊敬。」

「…………」

「而这样的你,现在却快要步上跟我一样的后尘。所以我无法坐视不管。」

「那不然……你说说该怎么办啊。」

「那还用说,我要请你担任奥黛莉•普露丝•嘉丽娜凯伍斯的插画。」

「讲、讲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建议啊。我都已经够痛苦了,还打算继续折磨我吗!」

「你刚才说过了,退一步或是留在原地都是地狱。既然这样──那就继续前进。」

「少、少说得一派轻松了……到头来,这样也只是把你自己当初办不到的事情,强行加诸在我身上而已啊!」

「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你的身旁,有我在。」

「………………啥?」

「当时的我孤立无援。一个人烦恼、一个人作茧自缚、一个人崩坏。但是你现在有我──有我这个编辑在身边。我不会再让同样的悲剧发生。」

「……你倒是说说一个编辑又能做些什么啊。你终究也只能对成品挑三拣四啊。」

「也许是这样没错。」

「看吧。就算我再怎么痛苦,你们也没办法替我代笔啊。编辑根本没有亲手创造的能力嘛。」

「你说得没错。」

「当我不卖的时候,你能为我承担责任吗?当我被当成歪的比较对象遭受批评时,你能替我分担煎熬吗?」

「我没办法。」

「那……你们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啊。我已经……思绪一团混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啊……这种时候你们却帮不上任何忙,那编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啊!」

「为了让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

「?」

阳光像是猛然惊觉似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我开始对她说明我的主张。

「无论是作家还是插画家,都是为了让读者露出笑容而存在的。」

一切的目的都是传达创作的「快乐」。

而创作者们为了创造出这些快乐,需要经历好几倍的烦恼与痛苦。

所以──

「在背后支持著创作者,让他们能带著笑容工作──这就是我们编辑的职责。」

不愿再看见像我一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想成为协助创作者「乐于创作」的力量──我抱持著这样的想法,成为一名编辑。

我很清楚这只是漂亮的场面话。

创作如果只是单纯做开心的一种娱乐,那就不会有作家拖稿了,也不会有插画家因为价码谈不拢而拒绝接案了,也更不会有尚未完结却永远不会有续集的作品了。

创作是痛苦的历程。

来自读者的辛辣评论、销量的低迷、与编辑间的摩擦、想写的题材跟市场需求间的差距、对优于自己的人才产生的嫉妒、对无法超越过去的自己所产生的苦恼──

创作这条路是险峻的,一路上侵蚀创作者心灵的因素多不可数。

但是──即使如此。

「亲手打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快乐对吧?」

当时真快乐……光是想像读者阅读我脑海中的「成品」,就令我感到雀跃不已。

能抱持这种心情的作家是最幸福的。我要一辈子执笔度过人生──过去的我曾经这么梦想。

但是──

『怎么看都觉得跟第一集的作者判若两人。』『垃圾作品垃圾作品。不对,这样还侮辱到垃圾了。』『作者应该以死对飞鸟与京介谢罪。』

这种绝望感就像自己的立足点逐渐开始崩塌。

思绪变得一片混乱的我伸出了手。

谁……谁来救救我!

然而我的手挥了空,我的心与名为创作的舞台被破坏殆尽。

然后就此失去了重生的机会。

现在跟那时一模一样。

阳光正拚了命地发出求救讯号。

光凭自己的力量无能为力的她,只能挣扎。

她的创作舞台开始倾斜扭曲,发出悲鸣。

所以──

「你身旁还有我!」

我会用尽全力伸出手。

直到你能再次从创作中感受到快乐为止──

「我会永远陪在你左右!」

已经失去的舞台无法复原,但是我可以撑起目前还摇摇欲坠的你。

如果用那张悲伤的表情转身告别这个世界,你必定会后悔。

如果真要离去,至少先坚持一次,再了无遗憾地走。

别露出那种放弃一切的表情──

「让我看见你更灿烂的笑容!」

歪凶魔是天才?自己毫无胜算?这些根本无所谓吧。创作这件事追求的不是这些吧。不需要去跟他人做比较──

「我渴望的是真正的那个你!」

我不允许。即使跟我深陷同样处境,仍独自一人努力过来的你,怎能就此断送创作者生涯。在你能带著笑容重拾画笔以前──

「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

然后──

「你、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咦?」

在阳光小姐的大喊下,我忽然回过神来。

看来自己刚才好像过于激动,在半无意识之中极力做出主张──

「你、你这个人……」

她却不知为何通红著脸,揪住了我的领口。

「为何突然说出那种求婚般的台词啊!」

●我认为阳光小姐可以更生气一点

「真、真不敢相信……」

……看来不得不承认,刚才有些误会。

我自认为只是把内心所有想法诉诸言语。

「是、是怎样的断章取义,能刚好凑出那种奇迹似的巧合啦……」

然而,真正化为声音说出口的似乎只有其中一部分。

把这些支离破碎的句子串起来……听起来的确很像在告白。

「……而且,要说哪里奇怪……」

于是我再一次将自己的想法完整传达给她。

这样一来,误会就能解──

「就算听了完整版……反而觉得更难为情是怎样?」

……看来似乎没有解开。

「我再问你一次……这不是新的搭讪方式吧?」

「啥?你在说什么?我的心愿是你能保持笑容进行创作──如此罢了。」

「……所、所以我就说了,就是这种说法让人很难为情啦。为什么你能面不改色地讲出这种台词……」

「咦?希望所有创作者得到幸福,是这么难为情的事吗?」

「……算、算了啦……唉──……总觉得跟你讲下去──」

「所以啊,多依赖我一点吧。我可是你的责任编辑。」

啊……虽然不是蓄意的,但好像跟上次对雏说的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啦,当时这句有成功──

「唔哇啊啊啊!鸡皮疙瘩!你看这鸡皮疙瘩!那什么耻到爆的台词啊!我要是你的话早就羞死了!」

……看来上次跟这次的状况不能相提并论。

「也、也不用说成这样吧。我只是认真在想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替你尽一份力──」

「噗!……」

此时,阳光不知为何突然喷笑了出来。

「你、你这个人喔,人家这么认真在──」

「抱、抱歉抱歉。呵呵……总觉得你愈来愈离题,害我觉得想笑……」

「离题?」

「是啊,因为你早就已经成为我的力量了。」

「……咦?」

「看著一股傻劲又热血得令人难为情的你……总觉得开始不懂自己至今为止到底在烦恼些什么了。」

看见她现在的表情,我──

「……就是这样。」

「咦?」

「我想看的就是你现在这个笑容。」

「?」

虚假的──邪恶的──带著自嘲的──充满鄙视的──阳光至今在我面前露出的笑容,全都充满这些悲伤的情绪。

但现在眼前的她不一样。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抱持这种心情进行创作。我喜欢看所有创作者露出这个笑容──

「我喜欢你(的那个笑容)。」

「你这句话肯定又漏了什么对吧!」

「所以你真的愿意跟奥黛莉合作,担任她的插画家是吧?」

「嗯。刚才也说了吧。现在已不懂自己到底为何烦恼了。重点不是画出来的成品水准高下,而是我要比歪凶魔更乐于其中。而且让读者也能乐于其中。我现在开始懂得这么想了……这……全是你的功劳。」

最后一段的声音小得我没能听清楚,不过总之我的想法似乎已成功传达给她了。

「那我要回去啦。总觉得现在迫不及待想快点提起画笔……而且再继续看著你的脸,感觉我会愈来愈奇怪。」

最后一段我又没能听清楚了,不过她似乎重拾干劲,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啊,对了。」

此时我突然想起某件事。

「阳光,那个,已经不需要了吧?」

在这种状况下拖延她太久时间也显得我不识趣,所以简单扼要地搞定吧。

「那个?……你在指哪个?」

「就是那个啊,那个。在KTV包厢里拍的照片。」

「?」

虽然不认为她如今还会拿来干坏事,但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在。请她当场把档案删掉吧。

「你、你干嘛现在提起那件事啦!」

「呃,还问我──」

「你、你这不是害我回想起来了吗!」

「回想什么……那次明明就是你自己擅自逼我摸上去的。」

「因、因为那时候又还没──」

「是说你为何事到如今才满脸通红啊。当时明明一点也不害臊吧。好了啦,总之快点──」

「咿!」

就在我往前踏出一步时,阳光整个人吓得往后退。

「这什么反应?好了啦,快点把那张我摸你胸部的照片删──」

「哇──!啊──!」

她发出的大叫声简直像世界末日来临。

是怎样?为何突然这么害羞?明明自己说过压根没有把我当成男人看的。

算了,这一点我也深有同感。毕竟就算对方是再怎么可爱或美丽的正妹,用带有私人情感的眼光看待工作上的伙伴,就是对自身职业的亵渎。

「别担心。我也没把你当成女的看。」

「……你、你去死吧!」

「干嘛啊?」

「你、你啊……自己身为轻小说的编辑,为何却不明白啊。」

「?……啊,难、难道说……」

「看、看来你总算发现啦……」

那是轻小说里的经典套路──至今为止未曾放在心上的对象,一瞬之间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不过,这想法一旦浮上心头,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可疑了。

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阳光那句『压根没把我当成男人看』的发言也就合理了。

向她本人…………………………问清楚吧。

「我,我是不相信啦,但保险起见问一下。你该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之类吧?」

「你给我死得彻底吧!」

●所有创作者的目标

「在这里让新角色──三角裤编辑登场怎么样?」

「呃……不妥吧。」

「那不然改成没穿内裤编辑呢?」

「更不妥吧……你不要在这些奇怪的地方受暇本小姐影响啦……重点不在这里,而是试著彻底换个方向思考。」

「那不然就改成把三角裤前后穿反的编辑。」

「我不是在指这个方向啦!」

我与雏在熟悉的家庭餐厅内进行讨论会议。

她的新作无疑可说是现阶段的最佳杰作(顺带一提捞泥鳅的哏她自行回收了……真是好险),但是目前的篇幅要撑起一整集,页数稍嫌不够。

加上登场的角色也偏少,所以我跟她讨论过是否多加入一些角色或事件比较好。然而──

「可是……像小纯鸡一样穿那种女生小裤裤的编辑实在太变态了,我不太想放进故事里。」

「你这句话已经不只是引人误会了喔!」

如同前面的对话所示,只要一有松懈她就见缝插哏等我吐槽,讨论毫无进展。

透过第一人称视角,雏的奇葩发想得以升华为娱乐要素,落实于文章里。但目前仍有时会越界。

在这种时候进行巧妙调整,让作品能保持大众娱乐性正是我的工作。

但是针对内裤不停吐槽应该不属于我的职责耶。奥黛莉老师您认为呢……

「小纯鸡还是一样爱挑剔耶。那不然换别的──」

此时,雏突然之间停下了动作。

「小、小纯鸡……」

「嗯?什么──唔噢?」

我跟著她的视线望向斜上方,结果发现有个戴墨镜的人正俯视著我们。

在这个夏日将近的时节穿著长版大衣搭配口罩、针织帽、皮手套以及长靴。而且造型一身黑……完全就是可疑分子。

「呃……请问您是哪位──」

「我打电话联络编辑部……结果对方说你们在这里。」

这位可疑分子把墨镜跟口罩往下一拉,只让我们两个看见藏在底下的脸庞。

「是、是阳光啊……」

从乔装底下能窥见她那挺立的鼻梁与漂亮的眼睛。

「……你、你干嘛这样猛盯著不放啊,这个猪哥!」

呃,我不认为自己有看得那么夸张耶……但她随即一个撇头,不愿意正眼看我。看来她好像还在生气,虽然我不清楚理由是什么。

「阳光……小姐?」

在我正对面的雏一脸诧异地歪头。对了……她还不知道阳光的本性啊……呃,是说这家伙在雏面前露馅没问题吗?

「是啊。我决定在你面前展现真实的我。所以才为此乔装前来啊……因为……我想跟你站在对等的立场上共事……」

「吼啊啊……」

雏似乎尚未能消化眼前的状况,发出了神秘的叫声。

「没错,一般大众对阳光的印象全是我装出来的。真正的我是这种性格恶劣的女人。很惊讶吧?」

「嗯……有一点──不对,应该是非常……但总觉得这样的你更对味。」

「哼……算了,我个人的事情不是重点,今天来找你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阳光从包包里取出资料夹,抽出其中一张纸,用力扣在桌上。

「这就是我对于你们的『工作』交出的答覆。」

「「…………?」」

我跟雏看著纸上描绘的角色,顿时之间语塞。

那是出自阳光的作品,同时却也不是。

基底仍是阳光的笔触没有错,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她的画风吧。

但除了依照过往风格强化萌要素与亮丽缤纷色彩之外,其中还添加了巧妙的「浑厚感」来画龙点睛。

没错,她将这些令人联想到「RE-KO」的要素,悄悄嵌进了作品的重点部分。

我不确定这么做好或不好。画风改变一事或许也会引起部分读者的反弹。

但是,即使如此──

「怎么样?」

看著等待我们给反应的阳光,我便明白了。

她在作画时是相当快乐的。

创作者乐于创作过程,跟成品水准之间不一定有直接关连。

很多时候一边哭著嫌累嫌苦想放弃,一边完成的作品反而比较能打动人心。

但是这份心情肯定能传达的。

创作者的「快乐」一定能传达给受众的。

不用等到实际出版成书,我也很清楚。

问我为什么?

这就是最一目了然的证据。

我重新将视线移回坐在对面的雏身上。

「真的,非常棒。」

身为作者,同时也是第一个看见这幅作品的少女,脸上扬起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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