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们讲的话是真的,求职活动很花钱。
首先要准备西装、领带、衬衫,西装要送洗,还有最大笔的支出就是交通费用。除了总公司在本地的中小企业以外,多数的说明会与各种考试都在主要城市里举行。为了要得到工作机会,得要多次拜访同一间公司。打工存下的钱只会少不会多,为了有效利用一天的时间,所以常调整面试或是说明会的时间让自己能多跑几家公司,然后空档时间就花在打工及毕业论文上,这段时间总是过着体力几乎要到极限的日子。
这天,我在东京预定早上有一家公司的第一次考试,下午有另一公司的第三次考试。
早上吃了香蕉当早餐,穿上昨晚打完工后和睡意奋战中烫好的衬衫,跨上脚踏车朝车站前进。在电车上努力记住公司资料,转乘其他列车,在不熟悉的目的地车站下车后,靠着手机导航走到公司去。因为电车没有延误,我也没有迷路,所以四十分钟前便已抵达。
在附近的便利商店里杀时间,十分钟前进入会场后,看到许多和自己相同打扮的人不是看着笔试的参考书,就是猛力阅读手上资料。这家公司的第一次考试是笔试和团体面试两部分,大家应该都是在准备其中一项考试吧。
笔试花上整整一个小时进行,休息一段时间后,先是向大家说明团体面试的流程,接着考生被分为五人一组。分到第一小组里的我,收好行李后就和第一、第二组的考生一起离开变成休息室的笔试会场,往面试会场前进。
十五分钟左右的面试结束后,就能自行回家,所以自然而然,同组参加面试的五个人一起往车站方向走。在路上,大家彼此交换一些求职活动的相关资讯,不经意看了一下手机,发现母亲打了三次电话给我。
看到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如同内脏全被挖空的恶心感。我平常几乎不会和母亲联络,马上联想到应该是哥哥的事情。
哥哥该不会自杀了吧。
虽然有点奇怪,我既担心将来照顾哥哥的工作会落到我头上,但也想着哥哥该不会在哪天自尊心受不了而走上自杀一途。
然后,我心里某个角落也期待着哥哥自杀的消息。手机又响了,是母亲打来的电话。我要另外四个人先走一步,自己停在原地。
我犹豫着该不该接电话。照以往经验,和母亲接触之后总会让我的心情变得不稳定。母亲和哥哥已经变成我不稳定的根源。接起电话听见母亲声音后,会不会对下午那场好不容易一路过关斩将到第三关的考试造成影响?光是知道她打电话来都让我如此紧张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这是她第四次来电,可能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是在考试期间在意她有什么事情就不好了,所以我用冒着汗的手接起电话。
『啊,终于接了。启太好久不见,你有好好吃饭吗?』
母亲的口气有点沮丧。
像是嘴上无意识吐出话语般,我边说边绷紧身体:
「喔,嗯。对不起,我没什么时间,有事快说。」
『什么「有事快说」啊。你真的很冷漠耶……算了,你哥住院了。然后啊,住院费用,还有你哥在家里大闹一番把很多东西都弄坏了,像是电视还有拉门之类的,很多……』
身体发冷,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什么病?大闹又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距离我非常遥远。
『该怎么说呢,不断重复暴食和厌食之后,就搞坏身体了。』
暴食?厌食?搞坏身体?这有说跟没说一样。
『然后啊,现在急需用钱,所以想跟你借个三、四十万左右。』
我们之间出现沉重的沉默,彼此都在窥探对方会怎么回答。
「——你打算将来也要这样向我要钱吗?」
『只有这次。我会还你。因为有急用,如果你没办法借我,我打算要去金融机构借,但如果去那边借,就会要付利息一类的。』
我沉默不语。国、高中时期对我做尽骚扰行为的哥哥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太冷淡了吗?一点也不想要救哥哥。因为我卯足全力打工,所以大概有快四十万存款。但我不是为了哥哥才卯起来工作,是为了接下来的毕业论文和求职活动的忙碌时间做准备,前段时间特别勉强自己赚来这些钱。但是,将来加上利息之后变更多的借贷要是推到我身上来的话,更让我受不了。
非常困难的抉择。
「假设我借你,你什么时候还我?」
『会尽快。只不过,因为发生很多事情,所以不能确定。』
母亲很厌烦地说:
『而且啊,虽然我不太想说这件事,但你哥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啊。你以前动不动就要哥哥去上学、去工作的,这让他压力很大,精神状态崩坏之后才会变成这样。』
我的错?
怒气直冲脑门。最根本的原因是你太过宠溺他吧。
隐约窥见到毫无尽头的地狱一角。
最后说好,总之我先汇二十五万到母亲户头。强硬把苦闷的心情赶出脑袋外,专注于下午的考试上。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这个是下午第三次考试中出的考题。
「限时一小时内完成,请开始作答。」
听到人事负责人的指示之后,翻过放在桌上的试卷纸,开头如此写着: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旁边的考生马上埋首于试卷纸中,他、她们的铅笔在稿纸上写字的声音像是一大群飞虫朝我飞过来般,掩盖我的思考空间。
不知到底愣了多久,我突然惊醒。
该写什么呢?
『我妈』
好不容易下笔写出的文字,仅仅只有这两个字。想起两小时前和母亲的对话,泉涌出来的不是感谢,而是怨言。
走到第三次考试这一关的路程绝不短,这之中花费不少力气与时间。参加公司说明会、研究这家公司、写履历表、履历表通过之后才终于进到面试这一关。第一次考试是小组团队合作和团体面试、第二次考试是参观工作现场和个人面试。每通过一次考试都让我高兴得像个白痴,好不容易才来到第三次面试。
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这场比赛早就已经分出胜负了。
『以「表达对父母的感谢」为题写出八百字以内的短文』
我不感谢父母,无法感谢。这家公司到底想从这篇作文中寻求什么呢?是打算踢掉家庭不圆满的应试者吗?如果是这样,就应该明白在征才条件上写上「家庭圆满者」,如此一来可以节省彼此的时间、力气。出生在这个家里又不是我愿意,但是,为了不要变差、变坏,我自认用尽全力活到现在。就算没人支持,我也觉得只要自立自强就能跨越许多难关。
——这家公司该不会对所有求职者都抱着,衬衫是父母帮忙烫,父母边说着「要加油喔」边送孩子出门的幻想吧。
不行,不可以自卑,要正面迎战。
我拿起橡皮擦,擦掉「我妈」,改成「我的母亲」,勉强继续写下去。我知道,这种文章就是想要看到受试者感谢与谦卑的心。
就让你们看看吧。
『我的母亲独力养大』
边把虚构的感谢挤在纸上,突然,我想起深川。
如果是深川,差点被父亲杀死的深川会怎样写这个题目呢。
好不容易写完作文松了一口气,但过不久在面试中又被问到家庭问题。「你父亲的职业是什么呢?」「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哥哥的职业是什么呢?」
或许只是为了消除我的紧张感闲聊一下而已,但其实对我来说,这些问题比其他问题还要难以回答。
「我没有父亲。」
「我们家是两兄弟,还有一个哥哥。」
「因为一些原因,我哥现在没有工作。也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更加努力!」
除了面带笑容活力十足回答问题以外,还有其他选项吗?
「我是个在逆境中也不服输、不沉沦、能够勇往直前的人!(笑容)」
回家路上。
我带着极不痛快的心情,边看着陌生城市的夕阳边往车站走去。回公寓后,就得要准备研究室讨论课的内容,没有时间让我沮丧,我非常清楚沮丧只是自掘坟墓而已。
从地下铁转乘JR列车,好想坐下,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刚好遇上下班巅峰时间,别说座位了,车厢根本挤满人,连空的拉环也没有,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光是站直身体就花去我全部力气。
上车不久后,列车重重摇晃一下,「啪」的一声,我的额头感受到钝痛,站在我前方的高大西装男转头看我一眼,我的头似乎不小心撞到他了。
「啊,对不起。」
我道歉后,男人烦躁咋舌,嘴里还念了一句:「蠢蛋。」
列车每次一停下,车厢内的人口密度便随之增加,饱和状态持续一段时间后,人又开始慢慢减少。抵达T站后,我直直往自行车停车场走去,不顾一切踩踏板,回到公寓。在隔着玄关大门的沉默内侧,我终于得以独处。与此同时,我再也无法克制住满溢的怨言。
哥哥大概不知道吧,他拥有每天都能影响我的巨大力量。他不知道那力量有多大,就算不碰我、什么都不做也能让我发狂。假设我到哪家公司就业,在一点闲话家常里提到兄弟姐妹的话题,到时我该怎么回答呢?我的一生,会这样不断被哥哥拖累吗?受到母亲宠溺,长年待在舒适圈里,自我意识不断扩张的哥哥,应该没办法忍受求职活动与一般的工作吧。
我粗暴拉松领带,砸向墙壁。脱下求职西装,半扯半拉脱掉衬衫,往胡乱丢在地上的西装上砸下去。静静盯着乱成一团的衣服看,过一段时间后,我把西装和领带拿起来挂好,顺开上面的皱纹,把衬衫丢进洗衣机里。
「啊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啊?你被问到家庭状况?」
「你笑得太夸张了喔。」
坐在已十分熟悉的深川公寓暖炉桌中,我和他说起白天第三次考试的事情,他捧腹大笑:
「那家公司不行啦!毫不犹豫做出征才考试中的禁止事项啊!」
原本我还期待他会和我一起生气,但他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傻愣了一下。他笑完后,面带笑容对我说:
「征才负责人是公司的门面耶,会让连面试基本规则也没掌握好的家伙负责征才工作,就可以看透这家公司的程度了。」
虽然他的口气平稳,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眼中没有笑意。或许他在求职活动中也遭遇相同的事情。
「你不觉得在面试中问到父母事情的公司很多吗?」
深川露出复杂表情,傻眼对我说:
「……挂桥,你有够没眼光耶。该不会全碰到这种公司吧?那你得感谢你哥才行啊。」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在渐渐理解之后,胸口仿佛遭受重重一击,冰冷的失意扩散全身:
「如果那家伙现在马上去死,那我才真的要感谢他。」
哥哥正是在我至今、甚至是接下来人生道路覆盖上一层阴影的罪魁祸首,这缓慢延续的地狱,不到哥哥重新做人或是去死为止不可能停止。求职、日常生活、结婚,今后的人生中,哥哥到底还会阻挠我几次呢?
「不对,如果是在普通家庭长大,对作文题目或是面试问题应该不会感到奇怪吧。不只是企业有选择权,我们也有选择的权利。征才考试的状况也是拿来判断一家公司好不好的材料啊。」
他说的话很正确,我也明白,但我以为他能够理解对于不公平的愤怒。
「我啊,看到那些没什么努力就进入一家无聊公司,只会不断抱怨公司的社会人士就恶心到想吐。应该要先想办法让自己成长到有资格到理想中的公司去吧,那么不爽的话,就别在公司里上班,靠着自己的力量去赚钱啊。就是没办法靠自己力量活下去,或是想学些什么东西,才会进入公司工作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拿不到录取通知也很亏耶,虽然这家公司不是我的第一志愿,但有没有录取通知也会影响其他公司对我的评价啊。而且,你不觉得面试时问到家庭问题,根本答不出来很不公平吗?起跑线完全不一样啊。」
「所以我就说了,去考那种在征选过程中让人感觉不公平的烂公司,是你自己的问题啊。」
「要是这样说,选项不就更少了。」
「这反而是幸运啊。」
「幸运啊,嗯,也是啦。」
我故作平静回答。他伸伸懒腰后伸手拿麦茶,接着倒进我的杯子中。琥珀色液体在日光灯照射下,表面浮现摇晃光纹。
「喂,挂桥啊。」
「干嘛?」
「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我觉得你偶尔示弱一下也没关系。」
「我还没到那种程度。」
「别逞强。受伤就是受伤了,但是你不会只是白白受伤,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不过,如果遇到事情都怪罪别人,你也输了喔。就算那是事实,也不会有人同情你,你同样得不到好处,徒留痛苦而已。你已经养出凡事怪罪母亲和哥哥的坏习惯了,你这样简直就是把家庭环境当成挡箭牌,是个精神层面的茧居族啊。这无法让你向前进,所以,别再这样做了。」
他的表情比起以往还要认真。
看到那副表情之后,烦躁心情也随之消逝,同时,我感觉到无比羞愧,说起来,我能交到这种朋友就已经是种福报了啊。
「谢谢你。」
我喃喃道谢,觉得不说不行。
「哈,表面上看起来我是在对你说,其实我是在对自己说啦。」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27
早上起床后,和妻子一起吃早餐,做好准备后,出门上班、工作,下班回家后和妻子聊个天,洗澡、睡觉。虽然每天都很像,却有点不同,这样的每天累积到最后,终于在十二月最后一周做完今年最后的工作,开始休年假。
休假第一天。
从连日手忙脚乱中解放的我,虽然察觉天亮了,但还是比平常多赖床一下。在梦境与现实交互出现的浅眠中,我感觉有东西轻抚脸颊,于是微睁开眼。
妻子的脸就在我面前,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悲伤。
发现我睁开眼后,她笑咪咪停下抚摸我的手,像是要收尾一样用指尖敲敲我的额头后起身。我呆呆看着几乎没发出声音走出房间的妻子背影。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只有瞬间这么疑惑后,又再度在柔软温暖的被窝中沉睡。
今天早餐是勾芡豆腐、裸麦饭、菠菜味噌汤、昨晚剩下的入味卤肉还有满满糖蜜的苹果。
喝了味噌汤后,感觉好放松,身体慢慢温暖起来。
「真好喝。」
我这样说后,妻子露齿而笑:「好高兴。」那个笑容和叫我起床时的笑容完全不同,当我夸赞她做的菜好吃时,她真的笑得很开心。
大概是为了增添香气,勾芡豆腐上摆有几根短短的柚子皮丝。她在做菜时,到底在这种小地方下了多少用心啊。
「我常常在想,你到底是在哪里学会这么多料理的做法啊?」
「打工的地方。像是日式料理店、还有民宿之类的。因为我曾打过很多工,所以就学会了,还有食谱。」
她边呼呼吹凉汤匙上舀起的勾芡豆腐边说,我心想「果然是这样」,总有一种「应该不是父母教她的」感觉。
妻子花费许多心思的料理,只消十几分钟时间就接连放在我的胃袋。她做菜所花的时间应该更多,我等于每天都在吃她的时间,我的身体由妻子的时间组成已久,这段近一年的时间,我感觉妻子慢慢侵占我的身体。相同的,我也以怎样的形式慢慢侵占妻子的身体吧。
冬天早晨有点寂寥的阳光,柔软穿过蕾丝窗帘的隙缝,缠绕在我们身上。妻子的轮廓散发淡淡光芒,我像是看见不可思议的光景一样看着妻子,仿佛在作一个漫长的白日梦。如果我现在用力握住这无可捉摸的柔软现实,感觉许多东西都会在一瞬间消失。一旦过去,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一瞬间实际存在过。
学生时,我以为可以轻易看穿未来;实际上,只像是拼命在不确定的时间海中前进,这世界的一切不停流动而且不确实。肯定是因为这样,所以现在这一刻才如此珍贵。睡傻的大脑想着和我完全不相称的事情。
这肯定是因为一年前还是陌生人的妻子就在我身边。
去年的此时,我想着明年肯定也是孤单一人。
「你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开口问我。就连那个声音都在飘向空气的那一瞬消失无踪。声音是什么呢?是身体创造出的声响。声响好像是空气的震动吧?妻子的声音,震动我的鼓膜。总觉得每件事都很不可思议。
「没什么。」
这种感觉该不会是「怜爱」吧?我不知道。虽然不太清楚,但我喜欢现在这个时间。
「欸——讲啦,很在意耶……」
她直盯着我看,脸上带着淡淡微笑。我慌忙地别开眼,手伸向水杯打算喝水,却不小心撞到味噌汤碗。
「啊!」
味噌汤翻倒了,温暖的液体立刻在桌子上扩散开,溢出桌面的味噌汤滴湿我的裤子。我慌张拿起抹布擦桌子,妻子立刻站起身,拿着毛巾走过来问着:「没事吧?」要帮我擦裤子,我瞬时伸手抓住毛巾打算从妻子手中抢过来。
我对着吓了一跳的她说:
「谢谢你,我自己擦就好。」
「……你还是真是冒失呢。」
她有点捉弄我似地说着,然后把脏掉的抹布拿到水槽去。
早上和妻子一起大扫除,下午到附近的家具行买东西。刚开始一起住的时候,因为彼此都过着独居生活,所以家具类非常够用。只有一点,因为我原本没有书架,所以我带来的书还待在衣橱里的纸箱中,所以不由得想要买个书柜。
购买共有的家具。这是买齐生活所需物品的意思,也就是假定我们还要一起在那间公寓里生活下去的行为。我觉得这个行为中隐含相当大的意义。
妻子现在摆在公寓里的是组合式书柜,所以我们又买了两个和家里八格书柜相同的书柜格,先回家一趟放下东西后,接着前往超市。
因为是年底的白天,超市中许多人携家带眷,有点拥挤,期间交杂着店员非常有活力的声音。妻子稍微停下脚步,我还以为她看见熟人,但她注视着的是陈列着镜饼及小门松等新年摆设的商品专区。
她问我:
「要买吗?」
「嗯——」
说老实话我也不太了解。至少到去年为止,我从来没正眼看过新年摆饰。要是有钱拿来装饰房间,我倒宁愿拿去买东西吃。
我想读出妻子到底想买还是不想买,但她看起来像是单纯看着风景一样,我读不出来她的真心,她也是觉得可有可无吗?
在我这样想时,她偷偷瞄我一眼后说:
「如果有小孩会想要装饰一下,但只有我们俩嘛。」
小孩?
我想我应该听错了。见我没有回话,妻子低头问:
「要吃日式年菜吗?」
我不知所措,怎样都没差,这种习惯我已全都丢在老家了。老家过年时绝对都要吃日式年菜。虽然我并不喜欢,但哥哥很喜欢栗泥,每到过年时总是吃得很开心。每年都只有栗泥特别快消失,剩下的料理只会在冰箱中渐渐腐败。
母亲今年也准备日式年菜了吗?
不经意想起她的身影,胸口突然一阵紧缩,我摇摇头。
妻子在我身边喊着「好!」突然变得非常有斗志。
「那就做些比平常还要豪华的东西吧!」
如此宣示之后,她在人潮中迅速前进,我连忙跟上。
她在蔬果卖场物色着,突然眼睛一亮:
「咦?是海老芋耶,好稀奇喔。你有吃过海老芋吗?」
妻子把两、三个有着深色横纹,头大屁股小的芋头放进我推的推车中说着:
「这是京都蔬菜,拿来做炖煮料理后,会变得粘粘的,超好吃的喔。」
在那之后也——
「乌鱼子耶!这个虽然很贵但超好吃的喔。很贵啦,非常贵就是了!」
「……好啦,买吧。」
她开心伸手拿起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食材。她仿佛是为我的饮食生活吹入一股新文化之风的窗户。
「对了,你是明天要去和朋友见面吗?」
「对。」
「你买伴手礼了吗?」
「不用做那种事啦。」
我和妻子走进收银机前长长的队伍中,在等待结账时,我想起去年年底的事情。
入社会第一年,我变成一个人过年了。
学生时代一起度过年末年初的深川已经结婚,和怀孕的妻子两人一起在远地过年。深川就这样教会我寂寞这种感情。
如果不是那样,我想我现在应该独自一人排在结账队伍中吧。
走出超市时,太阳已开始西沉了。这个季节,日落开始没多久,天色转眼就一片黑了。走着走着,夕阳的颜色逐渐转为深蓝,回到公寓时已经可以看见星光闪烁了。
买回来的食材把冰箱塞得不留空隙,从早上一路忙到现在,现在还要准备晚餐也太辛苦了,所以我们决定到外面吃。
「你有哪家推荐的店吗?」
妻子问我,我直接想到那家常去的咖啡厅。
「那……不,没特别,你想吃什么?」
仔细想一想,和妻子一起去那家店似乎显得有点寂寥。我决定放弃这个选项换个方向,但她非常敏锐:
「你刚刚想说什么?」
结果我们最后还是决定去那家咖啡厅。
步出公寓后,外面的温度比刚刚又低了几度。
在带着一圈淡淡虹彩光晕的月光照射下,妻子的头发看起来很光滑。我们默默走着,妻子静静地把肩膀靠过来。隔着厚重的大衣布料,我似乎感觉到妻子身上的柔软热气。我有点犹豫后,握住她冰冷的手。
和妻子一起站在店门前重新看了一次后,果然觉得这家咖啡厅有点寒酸。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招牌已经发黄,橙色的砖瓦也已染黑。
框啷。
打开那扇依旧不好开的门,钝钝的声音没有任何改变。老板站在柜台内轻轻点头的习惯也没有任何改变。我和妻子也仿效他点头示意。我们在入口附近的双人座位坐下,妻子十分感兴趣地四处环视。四处留下磨损痕迹的木制桌子、菜单上的油渍、并排在墙边的木制小动物园,这家店和之前相比丝毫没有任何改变。和以前不同的,大概就是妻子坐在我对面吧。我点了咖喱饭,妻子点了乳酪吐司。
附餐的沙拉先端上桌,我和妻子各自拿起叉子。
「咦?你看,这个小黄瓜。」
妻子马上发现星形小黄瓜,接着用叉子捞起一片,仔细端看。
「星星形状耶……我的里面有两片,你的呢?一、二……三……」
我大概有一半以上没听进去。感觉到一股注视着我的视线,往柜台看去,和老板对上眼。老板迟迟没别开眼,像是想说什么一样,还以为他终于移开视线了,没想到他在柜台下方东翻西找,接着握着什么,毫不犹豫走近我们。妻子似乎也注意到这件事,停止数小黄瓜,抬起头。
老板站在有点愣住的我和妻子面前,慢慢在桌子中央张开握紧的手,有三小袋煎饼滚出他的掌心。
「这是……?」
我看着突然放下的煎饼又看着老板,他有点结巴地说:
「……请你们吃。」
自从长大成人后,我再也没在餐饮店里收到赠送的零食了,更别说是煎饼,从来没收过。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妻子却:
「哇——是煎饼耶,我开动了。」
不知道是天然呆还是肚子饿了,妻子伸手拿取煎饼。老板还是没离开,杂乱的眉毛皱成八字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被看到有点不舒服,就在我想问「有什么事情」前,妻子先开口:
「不好意思,请问这个星形小黄瓜哪里有卖啊?」
老板转向妻子,像是得到对话契机一样松一口气地开口:
「我有亲戚是小黄瓜农家。」
他说话的方法和很久没和人好好对话一样很不自在。去年一整年,我常到这家店里来吃饭,但这几乎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单字以外的话。
「你特地请他弄成这种形状的吗?」
「是啊,我儿子啊,看到这个都会很开心。」
当他说到「儿子」的时候,偷偷瞄了我一眼。
出现一段不可思议的沉默。
胸口一阵骚动。老板看起来是五十岁后半,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是生是死,但如果活着大概也是这个年龄。
小时候,每天晚上母亲总是把对父亲的谩骂当作催眠曲哄我睡觉,他是舍弃我们,不负责任的大烂人。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过好几次想要见见他。但是不知为何,却不曾感到寂寞。脑海中突然浮现哥哥小时候的身影,我立刻否认这件事。
等好久之后老板终于开口,他的嘴唇微微颤抖:
「——不好意思,因为我不小心听到了。请问你的名字是叫启太吗?」
我点点头,但没出声。
「那个,我儿子的名字也是启太……虽然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分开,已经几十年都没有见到他了。然后我想着,该不会是……不,应该不可能。但是之前我就觉得你很像,年纪感觉也差不多。嘿嘿,啊,真是不好意思。」
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我脑袋一片混乱,眼前的男人也很不知所措,感觉非常动摇。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涌起一股激烈的厌恶感。不对,不是这个人。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明明一直都不曾存在啊,这个人不是我父亲。
时已至今,我不可能承认这件事。
妻子快速看了我和老板一眼,开口问:
「您儿子年纪多大?」
「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我感觉梗在胸口的栓子被拉开,累积在里面的紧张轻易地释放出去。
「那比启太大五岁左右呢。」
老板的眼睛一瞬间失去光芒,他悄然而笑:
「嘿嘿,果然如此。真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有没有可能而已。」
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流窜,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我怒火中烧。他为什么要来扰动我的心,要让我有这么尴尬的感受呢?
老板回到柜台后还是闷闷不乐,低头看着星形小黄瓜。都快三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东西开心啊。妻子对我说话,我把怒气赶到心里角落,配合着妻子。现在不可以迁怒妻子。
我好几次觉得,这家店里的时间仿佛停止一样。这样一想,老板大概是等着儿子上门吧。在他心中,儿子仍是小时候的样子,会因为星形小黄瓜睁大双眼,也会拿木制的动物们玩游戏吧。
老板傻了不成?
不久之后,老板把咖喱饭端上桌。我想我不会再来这家店,所以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吃这个咖喱了吧。我拿起汤匙,机械式地维持着来回盘子和嘴巴之间的动作。视老板偶尔投射过来的视线而不见。
「哎呀,真是不错呢。」
就在妻子起身去洗手间时。
老板脸上挂着卑微的笑容走过来:
「先生你真幸福呢,有个这么可爱的女朋友。已经和父母打完招呼了吗?哎呀,我说这什么话啊,哈哈。」
「……」
他大概没发现我不想理他,自顾自热络地不停说话。
「其实我啊,不是个好爸爸,是个很失败的父亲。」
「……」
「只不过,我真心觉得对不起那孩子。所以,该怎么说呢,虽说事到如今也不能怎样,但就是,嘿嘿,希望他能幸福。
……虽然和先生你说这种话也让你很困扰吧。」
他像是突然发现我的存在般接着说:
「哎呀,你真的很像我儿子。算是模样很像吧。然后啊,身为一个父亲,就会有点担心,所以看见你交女朋友——」
「那个,不好意思。」
我打断他的话,老板有点不安地笑着。
他这些话肯定是想对儿子说。我知道他把我和自己儿子重迭在一起,而他毫不客气且单方面的亲昵让我不悦。
「可以请你闭嘴吗?」
「咦?」
大概是没听清楚,他要笑不笑地歪着头。当我准备再说一次时——
「让你久等了!」
妻子开朗地走回来,老板对着我和妻子暧昧一笑之后走回柜台里。
我原本和妻子还有一句没一句交谈着,但话语似乎被空间吸走一样,开口的次数逐渐减少,最后几乎完全不讲话。等到妻子吃完之后,我马上站起身。
付账的时候,老板边结账边说:
「请再和女友一起过来喔。」
她不是女朋友,是我的妻子。但我也没想纠正这个错误,默默收下找零后,轻轻点个头步出店外,妻子也随后跟上。走在回家路上,她很体贴一句话也没说,这让我非常感激,因为我不太想说话。
在老板把儿子投射在我身上的同时,或许我也把父亲投射在他身上了吧。
对我而言,父亲是罪恶的象征。抛弃母亲、抛弃哥哥、抛弃我。他毫无责任感、是个自顾自的无聊男人,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见他。老早以前,我已把父亲的存在从脑中抹去,他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母亲和父亲没多大差别,我一点也没兴趣,只希望她别再管我。不知道到底是吹什么风,她最近常常传简讯给我。每次收到她的简讯都让我心情混乱。
我或许是个冷淡的人吧,这样就好。所以,我也希望母亲能尽量不要来干预我的人生,希望她就此消失,我想要过我自己的人生。我再也不想要想起家人的事情,也不想再被拉回过去时光。
啊,真的够了,今天真的,已经够了。换个心情吧。
深吸一口冰冷清新的空气,接着静静吐出沉积在胸中的空气。沉淀在胸口深处的东西瞬间化作一阵白烟,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中。
然后,一路都很安静的妻子有些顾虑地开口:
「……那个薄薄的云,长得好像流冰喔。」
我跟着抬头看夜空:
「嗯,感觉能懂。」
好几片薄薄的云朵在月光下缓缓流动。冷风吹拂下,星星在云朵之间的黑色天空中闪闪发亮。
回到公寓之后,我马上去洗澡。
泡在满满的热水中,冰冷僵硬的身体得到舒缓。用松软的浴巾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睡衣,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后,刚刚发生的事情从我脑袋中消失,只感受到满满的莫名幸福。就这样呆呆看着天花板,不久前还在厨房里弄东弄西的妻子,拿着装满琥珀色液体的小玻璃瓶走进房间来。她非常得意地举高瓶子对我说:「我做的喔!」瓶子里的东西是生姜糖浆,大概是才刚做好吧,瓶口还冒着白烟。
我们马上试喝看看。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从餐具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妻子在里面放进冰块,接着倒了两、三公分热呼呼的浓稠生姜糖浆进杯子后,再倒入气泡水。生姜的香气和微细气泡一起迸发出来,用汤匙轻轻搅拌之后,姜汁汽水就完成了。我们小小举杯互干,她偷偷抬眼看我,接着露出非常幸福的表情站着喝下汽水。我也跟着喝一口,生姜的丰富香气和甜辣爽朗口感让我吓一跳。我第一次知道姜汁汽水是这样做的,但基本上,根本不可能出现自制姜汁汽水的想法吧。妻子放下杯子后,带着恶作剧的表情把中午购买的白萝卜和乌鱼子从冰箱拿出来:
「虽然是为了新年买的,但稍微试个味道吧。」
妻子俐落将白萝卜切成半月形后让我拿着,接着把乌鱼子切成薄片。
把极薄的乌鱼子放在白萝卜上送进口中,乌鱼子的咸味和水嫩的白萝卜十分搭,是个独特却会上瘾的味道。虽然食材美味也是原因之一,但妻子真的很擅长让食物变得更好吃。我和妻子如同共犯般咀嚼食物,又喝一口姜汁汽水。在浓郁的乌鱼子之后,口感比方才更加爽快。
看见妻子满足的表情,让我有种很是奢侈的感觉。
在妻子洗澡时,我把两人的床铺铺好,今天也是早上才晒过太阳的松软床铺。我的茶色床铺和她的象牙白床铺之间一如往常,拉开小小缝隙。
虽然时间还早,但我钻入被窝中闭上眼睛,迷迷糊糊浅浅睡着。感觉远远听到吹风机声音,大概过不到一小时,听到小小的开门声,妻子进房间了。我可以听见她屏息,一步又一步移动的声音,为了让她知道我还没睡,我转过头去面向她。她愣了一下,接着包着棉被往我的方向蠕动,我反射性僵住身体,她钻进我的被窝中,碰碰我的肩膀小声对我说:
「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
然后,轻轻抱住我。我轻轻拉开她的双手。
「对不起,上厕所。」
留下她离开被窝。
过了一段时间后再回来,她已经在自己的被窝中睡着了。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睡癖吧。
看着仰躺毫无防备闭上眼的她,我马上就知道她在装睡。
因为早睡的关系吧,早早就醒了。
妻子的被窝早已空无一人,打开窗帘发现外头还是一片黑暗。看时钟才知道还不到六点,我走出房间。
从厨房传来芝麻的香气,妻子站在瓦斯炉前很专心地搅拌着什么。我从背后对她说让我帮忙,她把手上的刮刀和空间全部让给我。她说这是芝麻豆腐,我照着她的指示,用小火煮着锅中的清稀液体,不停均匀搅拌。液体逐渐变浓稠,外表也开始散发光泽。我把这件事告诉正在磨山药的妻子,接着把锅中液体倒进她递给我的保鲜盒中,最后把整个保鲜盒泡进冰水中。
早餐是自制的芝麻豆腐、山药泥、裸麦饭、白萝卜和海带芽味噌汤以及淋上柠檬的魩仔鱼和生蛋。
饭后休息过,我们又继续昨天还没做完的大扫除。
「我去扫浴室喔,书柜交给你。」
妻子留下这句话后走进浴室,我把昨天买来的两个书柜格放在原本的书柜上后,用螺丝固定。接着把我放衣柜里的装书纸箱搬出来,把里面的书摆进书柜里,没一会儿就整理完了。浴室传来莲蓬头冲水的声音。
我很自然向由上数来第二层伸手,摆放大型书本的那层。绿色的大学笔记本依旧藏在旅行杂志之间。
『书柜交给你。』
妻子确实这样说——如果是我,就不会把藏有秘密的地方交给他人整理。
听见浴室水声停止,我转过头,拉长耳朵,接着听见刷子有节奏刷着磁砖的声音。
我抽出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和之前不小心看到时一模一样,孩子气的小字胡乱在上面写着。
妻子不怎么想提自己的过去,我曾经问过她:「你有没有什么烦恼?」但她微笑着摇头否认。婚前,我也曾问她要不要去向她父母打招呼,她很开朗地说:「我没爸妈。」我也把这件事当成好借口,没带她回老家去。理由或许很幼稚,但我怎样都不觉得母亲有对我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所以我对向她尽到做孩子的责任有种不公平的感觉。结果,我们都没到彼此老家去报告结婚一事。我逃避了原本该做的事情。
直到最近为止,如同被风吹拂互相逗弄的逗猫棒,我们两人不让彼此看见真心,舒服生活着。一起生活无比轻松舒适,所以也不想要刻意把痛楚翻出来让对方看。我想着时间到时,我总会知道妻子的事情,知道她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才能变成今天的她。
但是。
『好狡猾。如果不要我就别生。既然生了就要负责啊,照顾我是义务吧。如果不要我就负起责任杀死我啊。』
妻子或许希望我看见吧,这种想法让我翻过下一页。
『明天是最后一场比赛,偏偏是第二天,糟透了。啊——反正都不生小孩了,为什么每个月还要受到这种折磨呢?好想生为男孩子啊,月经不来也没关系了啦。』
而且,最近的她……不,可能是我想太多,希望是我想太多。
浴室传来妻子胡乱哼唱的歌声。
『我绝对不要和那些人一样,绝对不要成为不负责任的父母。不对,话说回来,期待那些人的爱情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怎么会希望那种人爱我,真是笨蛋。就是因为期待才会难过,别再做这种事情了,变坚强一点吧。』
不管是哪一页,都只写着抽象的内容。或许具体发生的事情只存在妻子脑海中,只有无法收纳的感情化作文字遗落在笔记本上,似乎不是以让他人阅读为前提书写。虽然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但妻子也曾是个孩子,也曾在无能为力的日子中挣扎这一点,倒是很明确地表现了出来。
笔记本上几乎写满文字,但最后还是出现空白页。可能有什么事情在她心中画下句点了吧。我才这样想着,文字又出现在下一页中,短暂的空白仿佛时光隧道,出现了与至此完全不同的成熟文字:
『20○○·12·5 致亲爱的你』
最近的日期与「致亲爱的你」的标题让我全身僵硬,这种开头方法像是在写信。
对象当然是我吧。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我还是下定决心开始阅读——
时间一如往常过去,妻子打扫完浴室后回到房间来,从她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擦亮房间内每片玻璃后,就到了午餐时间。
午餐是好几天前做好后冷冻的什锦烧,面糊里加了许多山药泥,所以解冻之后还是十分松软。我吃着午餐,却无法好好正视妻子的脸。感觉只要开口就会不小心提及笔记内容,所以只能随口回应她报告大扫除的内容。
我和深川约好傍晚在东京的居酒屋见面,但我却对妻子谎报聚会时间,下午立刻如逃跑般离开公寓。
我到连锁咖啡厅边喝几杯咖啡,边阅读在车站书店买来的文库本打发到真正约定时间前的空白。与其说是阅读,倒不如说只是把视线滑过文字而已,我没法读进每个文字。只要稍有放松,文库本上的印刷字体就会被妻子的手写字体取代。
好想快点见到深川和他说话,时间前进的速度让我焦躁不堪。
等不下去的我提前三十分钟抵达约好的居酒屋,没想到深川已经到了,看他似乎正在独酌。
我们「唷!」「喔!」地简短打招呼,我在他对面坐下,点了啤酒。
我发现他给人的感觉和学生时代大为不同,原本瘦弱过头的身体养出不少肉,神情也变成充实平稳的成熟男人样。
啤酒上桌,互相干杯喝下一口酒时,我想着该说什么话。
上一秒那么渴望着对话的人,就在我眼前喝着酒。看到他满足的表情,等待时在心里准备好的几句话全部消失无踪。
我们从彼此的工作开启话题,他说他去美国出差一周,才刚回来而已。稍微聊一下之后,我提到他儿子的事情。
「一志就快要满一岁了对吧,一月生日嘛。」
我边啃毛豆边说,他非常开心点头:
「亏你还记得耶。」
「怎么可能忘啦。」
我咬紧差点要讽刺扭曲的嘴唇。他发给我刚出生的一志照片的那天,不知道我看到他该保护的东西、他正在保护的东西时,受到多大的冲击。坐在我对面的他,可能没有注意到自己谈到儿子时,表情已然是个温柔的父亲。
「你真的很厉害,竟然有觉悟当爸爸。」
深川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你家还是一样吗?」
突然提到这个话题,让我狼狈不堪:
「嗯,是啊,没什么改变。」
「你刚刚的迟疑是怎么回事啊?」
他敏锐察觉到我在说谎。
我吞下口水,如果要向他坦白,现在或许是个好时机。话都已经到嘴边了,但我不想搞砸这好不容易的相聚。
于是我稍微扯离话题:
「唉呀,我们公司里有个叫坂卷的家伙,超随便的。虽然不怎么像,但只要和他扯上关系,每次都会让我想到那些人而烦躁。」
「你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啊,所以才会无法原谅他人的怠惰吧。」
他边说着,边把起司鱼板塞进嘴里,他似乎还是很喜欢鱼板。
「——喂,如果一志将来有天足不出户,或是变成你父母那样的人,你该怎办?」
「干嘛突然这样说啊?」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会这样想。而且我觉得就算问你这种事,你应该也不会生气吧。」
「你在夸奖我吗,别这样啦,我会害羞。」
他装出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你会怎样?」
「不知道。但是,总之会好好看着他,好好看他在想什么。人家不是说个性会受到先天和环境因素影响吗?所以好好找出原因,接着依状况选择应对方法。」
「真有你的风格耶。」
「你想要小孩吗?」
我边用筷子戳鸡胗,稍微深思一会儿:
「你从以前就想要小孩吗?」
「嗯——我从以前就很向往幸福家庭啊。为此需要孩子,需要有一志啊。」
深川突然抬起头,眼睛闪亮光芒问我:
「你和老婆上床了?」
「不,不是。」
我简短回答,除此之外什么都说不出口。
「还是一样啊?」
「是啊。」
短暂沉默后,深川把啤酒放在桌上:
「嘿,小处男。我们来说认真的吧。」
「我感受不到丝毫认真耶?」
深川不管我在苦笑又继续说:
「嗯,很认真的,我其实很尊敬你。」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啊。」
「听好,你这样别扭来又别扭去的,个性早就歪七扭八了。」
「你真的尊敬我吗?」
「是。你就是很重视自己和对方的身体,还有小孩子的事情,所以才会如此自制。看起来就是这样。你就是一路这样走来,也可以说这就是你重视他人的方法。所以,如果你选择一辈子都要当个处男——」
「与其说选择——」
「你听我说啦,就算你一辈子都是处男,我还是会爱你一辈子啾。」
「哎呀,你别胡闹啦,我根本就硬不起来。而且——」
深川的表情变得很认真:
「——是我误会了吗?你并不因此困扰吧?」
我有点混乱。
「但是我妻子……」
「我现在是在讲你的事。」
在我努力读取深川的意图时,他带着难解的表情豪爽吃下最后一片鱼板,边咀嚼边说:
「挂桥啊,我想,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谁上床,那肯定会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到那时,你肯定能让自己和对方都变得幸福。」
「……你认真这样想吗?」
深川吞下口中食物,边在手提包中翻找边说:
「嗯,如果你的那个时候真的来临,我会很高兴唷……找到了,这个拿去。」
说着,拿出一个薄薄的小袋子给我。
「美国伴手礼。这是巧克力口味喔,就算不用也可以当成紧急食物。」
「这吃下去会死人吧。」
我努力露出笑容,真心头痛了。
我们在居酒屋里待到最后一班电车,在车站里道别。深川开朗挥手说:「下次再见吧!」飒爽地搭上电车离去。
我把深川给我的伴手礼丢进车站的垃圾桶中,不知是因为罪恶感还是因为喝了酒,我带着隐隐抽痛的头痛,搭上几分钟后抵达的电车。
坐在摇晃的电车中,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白天看见的妻子笔记。
——开头的那段文字,仿佛一封信。
20○○·12·5 致亲爱的你
老实说,我无法想象自己三十岁后的样子。希望自己能真心想要小孩,希望孩子出生之后,他问我他为什么会出生时,我可以回答他:「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要你啊,谢谢你出生到这世上。」为此我现在才会写下这些,借由书写整理心中想法。
孩子不应在顺其自然下出生,也不应是发泄性欲后的附加产物。这样一来就和动物没两样,也对不起孩子。我一直,至少到大学毕业前都这样想。但是,现在搞不懂了。生物学上的正确理论,与身为人类的正确理论不见得能划上等号,才会因此产生矛盾、烦恼,思考什么才是正确。但是,无法一直思考下去,我正渐渐被年龄逼迫要做出选择。
但是,我最近明白了。
不管有没有出生,我都想着你。然后,爱着你。如果你出生了,那我会尽全力让你觉得能出生到这个世上真是太好了。但是,因为我没办法陪你到人生最后一刻,所以偶尔还是要严厉教育你。为了让你拥有自食其力的力量。我有可能用错教育方法,可能会因此过度伤害你。
你会经历许多经验。会有非常多的快乐回忆,同时也会有同等数量的痛苦回忆吧。但是,最后终究一死。我每天都思考着要把你送到这样的世界,我该负起什么责任。
我现在,正因为二十五岁这个年龄而摇摆不定。让我烦恼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身为女性,生殖能力能够使用的时间有其极限;另一个是,如果已经百分之百下定决心要生下你,那我希望尽快怀上你。因为,越早生下你,我能安全守护你的时间也越长。
但我现在想要你的理由,完全是来自于我的孤单。我为了不让未来的自己孤单,所以才想要你。我对此感到罪恶,所以现在不愿性交。或者该说,我害怕到做不到。你非得要是在期待下诞生不可,虽然想尽早生下你,但另一方面,我也害怕且抗拒你是因为排解我的寂寞而出生。
但是,不管你有没有出生,你的生命对我来说都很珍贵与重要。我很爱你,好想抱你,虽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但你已经可爱到无与伦比了。就连还没出生的现在,你都已经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我想要见你,想要保护你。我爱你,就算你还没出生。
这样很怪吗?
再翻下一页,是九天前写的日记。
20○○·12·21 致亲爱的你
我这几年不断思考关于生下你的对错,但如同前几天在日记里写到的一样,我的心情稍微有点改变。我开始思考,或许这个烦恼没有正确答案吧。我也不知道这个改变是好还是坏。
假设我生下你了。
你可能会和我很像,个性无比认真;也可能和我完全不一样。但是,你肯定在十几岁时会有很辛苦的经历。其规模与理由,因为我不知道你是个怎样的孩子,所以也无法确定。但十几岁就是这样的年纪。如果你在痛苦的时候,特别是在烦恼于自己出生的时候阅读这个日记,或许会责备身为母亲的我有多不负责任吧。而我的确该被你责备。
但是,如果你是女孩,可能会在二十多岁时——男孩可能是三十多岁(对不起,我不太了解男孩的事情,也可能是二十多岁),才能真正原谅我。不管你再怎样怨恨我,这天都会到来。然后面对要不要生小孩的选择,自然而然思考起要为了自己生孩子。
在认识启太时,我觉得他和我很像。我觉得他肯定也是个从没被人真心祝福自己出生的人,他自己也察觉到这件事情,所以打算孤单过一生。一开始要是不这么做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强硬压抑自己的心情,接下来却愈来愈没办法正视自己真心想要怎么做,开始不懂真正的自己了。
但是这样不行,不能一直维持现在的状态,要好好面对自己,正视自己的心,时间就这样逼迫着我。所以我很感谢时光。也很感谢启太。启太很珍惜我,这让我非常开心、幸福、珍惜每一天,也让我稍微能够描绘起有你的未来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和互相珍视的人在一起,能够如此幸福,所以我自己也有点吓到。虽然很开心,但也很困扰。因为启太不想要小孩,如果哪天我真的想要你,那我可能就没办法继续和启太在一起。所以,得要再好好思考才行。好好思考自己想要怎么做才行。
坐在摇晃的电车中,过去的往事浮现在脑海中消失,消失后又出现。
和大学时代的深川,以及和妻子一同度过的每一天。
「你有女朋友吗?」
第一次见到妻子那天她的声音,我记得那是个下雪天。
「你抽烟吗?」
但我想不起来妻子问这句话时的表情。这些问题和妻子的表情,原本都应该和那天在车站里擦身而过的人群一起,消失在我的记忆中才对。
只要没有第三个问题。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是不是不想要小孩的人?顺带一提我因为很怕怀孕,所以无法和人上床。」
不管是深川还是妻子都逐渐改变。不可能一直原地踏步,我也有所不同了吗?改变的部分、没有改变的部分、不得不改变的部分,焦躁与倦怠全部混杂在我心中。我已经够大了,但或许还远远不足吧。我不想要孩子,但如果想要留住妻子,或许可以。我对突然冒出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混乱。说到底,或许会因为生理上的厌恶感,连行为本身都做不到。
而且,要是有了孩子,要是那个孩子和哥哥一模一样呢?那我岂不是束手无策吗?我非常清楚,清楚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人。而且,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流着垃圾母亲和精虫冲脑父亲,那些家伙们的血。我大概无法爱自己的孩子,无法成为人父。如果我不想要,却为了自己生小孩,那我就会变成那些家伙们的同类。
不,话说回来,妻子不也说过她无法和人上床吗?那本笔记是怎么回事?之所以不直接对我说,是因为不知该怎么应付自己的变化吗?
刚刚才告别的深川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想,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谁上床,那肯定会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到那时,你肯定能让自己和对方都变得幸福。』
这段话,大概也能套用在妻子身上吧。
坐立不安的我,从座位上站起身,紧紧握住拉环。只要电车摇晃,拉环就会随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要是妻子认真想要小孩,那我又该怎么办呢?光是思考都让我恐惧。我之前曾想过,或许某天会因为什么影响得要面对这件事。因为我在选择对象上贪图轻松,但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形式碰上。
路灯不断从倒映在黑色车窗上的乘客及空位中流逝。
我们平淡度过除夕夜及正月初一两天。
妻子好几次像是想开口说什么,我都装作没看见,看着手上的书度过,但我根本没读进书本内容。明明想和妻子在一起,又不想在一起。要是认真思考,不就代表这种生活要结束了吗。不知不觉中,好几条紧绷的线互相纠缠,仿佛慢慢地把我们的空间勒紧。
妻子做了很丰盛的餐点,我也在不添乱的情况下在一旁帮忙。做菜时,切菜、磨泥、拍肉、油炸等,因为做各种动作的关系,两人之间的尴尬也消失无踪,甚至还能笑闹。
白萝卜乌鱼子、凉拌炸海老芋、生鱼片、真鲷的山药鱼浆片、莲藕天妇罗还有放上大量葱和红萝卜泥的汤豆腐。
元旦夜,我们做了葛切当甜点。
把白色的葛粉液倒入小托盘中薄薄铺平,接着把整个托盘放进沸腾热水中。白色液体在热水中一瞬间就会变成透明无色。妻子手脚俐落用个像是钳子的东西把托盘夹起来,接着丢进冰水大盆中。
用刮刀刮除之后,一片透明薄薄的葛切就会Q软地浮在水中。
捞起刚做好的葛切,扎实到很难相信不久前还只是液体。
二号下午,小唯到我们家来玩。
我和小唯几乎睽违一年没见,和记忆中一样,她让我联想到温柔的长颈鹿。
小唯帮我们吃光了剩下的日式年菜,而且她还是个酒国豪女,在滴酒未沾就倒在沙发上睡着的妻子身边,她一个人喝完自己带来的两瓶红酒中的一瓶,而且丝毫不受影响。
关键人物的妻子睡着后,留下我和小唯两人独处。一开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小唯非常健谈,所以不怎么尴尬。
一和她聊天,让我感觉到「她真的是妻子的朋友呢」。虽然个性不算非常相似,但总觉得两人有不少共通点。
「说来说去,你们两人还真的处得不错呢。」
小唯深有感触说着。
「是这样吗?」
才没这回事,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嗯,这个人啊,开口闭口都是启太、启太的喔。还真是喜欢你呢。」
小唯边微笑看着妻子边说:
「千草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还以为你对我印象很差。」
小唯把酒杯拉离嘴边,呵呵笑着:
「因为啊,一开始真的吓一大跳耶。千草这小鬼,我才一时没注意,她居然只为了要问煎饺名店在哪,就跑去把穿着出席丧礼的衣服,在长椅上睡着的人叫起来。还想说怎么一回事,她竟然说出要和那个人结婚,而且你竟然也说好,当然会被吓死啊。我那时心想:『啊,这个人有点不正常吧。』不对,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两个人才对。
在那之后也快过一年了啊,总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呢。」
「小唯。」
我忍不住叫她。
「怎样?」
小唯自在地歪头回问。
「你觉得我那天是去参加谁的告别式?」
「谁知。」
小唯几乎没有犹豫。
「但是,这件事情,你应该不是想对我说吧。」
「……对不起,谢谢你,你说得对。」
我暧昧点头回应。
小唯起身说要趁着还没太晚赶快回家,我原本要她留下来过一晚,但她坚持回家,最后我只好妥协送她到车站去。
打开大门,外面一片漆黑。我和小唯并排走在刺骨冷风中,往车站前进。厚重的云层看起来快要承受不住自身体重,随时都可能下起雨来。
抵达车站,她向我道别后径自走向收票闸口,我目送她离去,她走到一半突然转头,犹豫了一下后又走回来。
「那个,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虽然我说这件事有点奇怪。」
「什么事?」
「千草是个不太喜欢讲自己事情的人。所以请你尽量听她说话,虽然我觉得自己和她是好朋友——」
「她最好的朋友就是你啊。」
小唯露出稍许寂寞的表情摇头,温柔笑着:
「我想,千草现在最打开心胸的对象是你,因为她在我面前从来没露出那种表情过啊。」
「那种表情是什么……好痛!干嘛?」
小唯突然狠狠捶我肩膀,让我措手不及。
「不敢相信!你看到那种表情竟然毫无反应吗……真是的,总之,我希望你可以好好了解千草。拜托你啰。」
小唯这次真的说完再见后,头也不回走过收票闸口了。
我转头回家,天空开始下起雪,我开始头痛了。
如同深川在我身边,妻子身边也有小唯。
回到家时,妻子还悠哉睡死在沙发上。
我把睡在沙发上的她抱到被窝中,自己也在旁边躺下。
我走进病房。
有个男人睡在这莫名煞风景的方正白色房间正中央的床上。白色窗帘摇摆,穿过缝隙进入房里的光线照射在肥肉膨胀、毫无线条的脸上。粘腻贴在额头上的头发闪耀油光,他微微张开空洞且萎靡的眼睛。
「喂。」
他听到我的声音后和我对上眼,接着像是怕受伤般迅速别开。
「把汤姆还来。」
男人嘲弄似地扭曲薄唇闭上双眼。
「我已经不在意你了,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男人似笑非笑、沉默以对。
「但你别把汤姆扯下水,要死自己去死,把汤姆还给我,我自己照顾它。」
闭着眼睛的男人毫无防备,我感觉到自己对他的恨意不断扩大。
想杀了他,好想杀了他。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身体逐渐缩小,手脚、肩宽、脖子缩短,油腻的肌肤变得细致柔软,男人变成一个少年,变成一个身体瘦弱到让人惊讶,天真笑容挂在稚气脸庞上的少年。
来吧,要怎么下手,要怎样杀了这和害虫没两样的人。
我也在不知何时变成少年,变成一个身材比他更瘦小的少年。我仰躺在他身边,小小脑袋中想着该怎么杀死他。突然,有个柔软的东西碰触我的脸颊。
是汤姆。它的身影让我胸口一阵紧缩,圆滚滚的黑眼看起来十分悲伤。
「启太、启太。」
睁开眼,女人的苍白脸庞就在我眼前。明亮的病房消失,我在微暗当中抬头看她,脑袋一片混乱。啊,是我的妻子啊,然后现在还是晚上。
「你作了什么梦?」
听到她的问题,刚刚还在脑海中的影像一瞬间变得如海市蜃楼般模糊不清。妻子像是看着重病病患般看着我。
「……猫咪的梦。」
「猫咪?」
「有只黑猫到我们公司大门讨食物吃,它看起来肚子很饿,瘦到连肋骨都清晰可见,叫个不停。我不理它,它却没有停止。这让我愈来愈烦躁,它靠着别人活下去的身影很没用,让我好烦、好愤怒,所以我就关上大门把叫声隔绝在外。然后隔天,当我再次开门时,它已经死在门外了。我觉得没喂它东西吃是对的,生物不就是这样吗,无法自己活下去的就会被自然淘汰,只有优秀者才能留下后代,不这样做世界的均衡就会崩坏。不是见死不救就是负起责任……不能光说不练,得要选择才行……」
我愈说愈不流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妻子一头雾水,连我自己都觉得一团乱。
「对不起,只是个梦而已。」
妻子直直看着我的眼,我还以为她会说出孩子的话题,但她却摸摸我的头。她的手很温暖,我闭上眼。
「你啊,差不多该放松了。」
「嗯,我躺着啊。对不起,让我再睡一下。现在几点?还是晚上对吧。」
「十一点半。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全都知道。」
妻子难得露出逼不得已的表情,在我问「什么」之前她先说了:
「你哥哥的事情。」
「喔。」
「不是说『喔』的时候吧。」
妻子扬声说着。身体渴望着睡眠,我边打哈欠边说:
「咦?我说过吗?嗯,算了,反正都过去了。我也没想要瞒你。」
「启太,你偶尔会说梦话。说『对不起、对不起』,其他也说了很多……」
我吓了一跳,根本不知道自己说过这种梦话。
枕头旁突然出现「滴答滴答」,有什么东西掉落反弹的声音。
脖子像是被水碰到,我讶异睁开眼,妻子慌张说「对不起」,抓起袖口胡乱擦着我的脖子。但此时又有水珠滴到我额头上。
抬头一看,只见透明水气逐渐浮上妻子眼眶,聚集成滴之后划过她的脸庞。
「你为什么要哭啊?」
妻子把袖子压在眼睛上。
「因为你在说梦话的时候就在哭啊。」
她在无法理解状况,沉默不语的我旁边低声说:
「因为你在哭,我好难过。」
我呆呆看着妻子。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
但我无法理解她现在哭的理由和意义。她又继续说:
「你刚刚也哭了。」
她这样一说,我摸摸眼头,确实是湿的。我真的混乱了,然后以为我还在作梦。感觉眼前的一切覆盖着一层薄膜,一点也不真实。
「你一点也没错。」
「嗯,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妻子犹豫了一下:
「你等我一下。」
她像是下定重大决心般起身走出房间。我听见她打开厨房柜子的声音,几秒后,回到卧室的妻子手上握着黄色纸张。
「那是什么?」
「你不记得吗?第一次在车站见到你的时候,这个就掉在你脚边,我捡起来的。上面写着『给启太』,所以我想应该是一封信。然后啊,对不起,那时候你好像没醒来的迹象,我还以为是别人的东西,想说里面不知道有没有写联络方式,然后就……看了一点内容。这个是你哥哥……给你的信吧……」
妻子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从妻子手上接过,仔细端看。
啊,对了,说起来确实有这档事。
几乎是一年前。
那天下着雪。
哥哥的告别式结束后,离开老家时母亲硬塞给我,我在车站里丢掉的垃圾。虽然没看里面内容,但我大致可以想象哥哥会写什么。大概就是对世界的恨意和怪罪一切、为自己辩护,根本不值得一看。
但是此时,我产生一个疑问:
「你该不会是看了这个之后才想和我结婚的吧?」
「对。」
「是同情吗?」
「更过分。」
妻子坚定地回答,我觉得她的声音很不真实。
「我觉得这个人肯定不会放开我的手。」
「不懂。」
「我没有办法为了做爱而做爱,而且也不想要有小孩,所以和男性交往时会感到很大的压力。但是孤独过一生未免太寂寞,所以我在寻找可以单纯和我在一起的人……你看,你听到这段话后,表情还是没变。
一般人听到之后绝对会说『你只是任性吧』或是『你是小孩喔』、『对方也太可怜了吧』、『那你干嘛想和男人在一起?』之类的,绝对不会有好脸色。如此一来,年轻时还好,年纪大了之后,对女人来说就只有地狱等在前面了。就算再怎么觉得自己想要男朋友,也没办法欺骗自己。我也没办法好好说明,但那时的你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我就想,这个人应该需要有人好好珍惜他。
只要有人珍惜他,他就不可能会放开对方的手。」
短暂沉默之后,妻子又接着说:
「我知道我很差劲,但是我想要好好珍惜你是真话。」
「我知道,我们真的对彼此来说都很方便。那——」
我边伸懒腰边坐起身,慢慢地把妻子压倒在地。她纤细的身体轻易被我推倒,我跨坐在她身上,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脸。
「你的笔记本又是怎么回事?变心了吗?如果你真这么想要小孩,那我就侵犯你如何?但别想要我照顾小孩,我也不会认的,你要负起全责养小孩,因为我讨厌麻烦。我不想要小孩,但是和你在一起很轻松,维持这样就好。这就是我老实的心情,如果厌恶就抛弃我,去找个正经男人结婚吧。」
我的脑袋空荡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你的愿望,不可能全部都实现。」
拜托。
如果是梦,差不多该让我醒来了。
希望把这一切归零。
拜托,把所有的事情,都当成没发生过。
快一点,快点醒来。
——快啊!
在气息混乱的我身下,妻子从双手的隙缝中对我说:
「继续说下去啊。」
「?」
妻子举起手,我看着她直直看着我的脸,这才惊觉。
从刚刚开始,身体一直轻轻颤抖着的不是妻子,是我。
不是梦。
当我这样想时,妻子露出微笑:
「你想对我怎样都可以。」
我无法忍受地跳离妻子身边,抓过一件上衣冲出公寓。
空无一人的夜晚街道下着雪。
脚底莫名虚软,明明不冷却止不住身体颤抖。不对,应该会冷,因为正在下雪啊。
走着走着,我在途中的公园长椅上坐下,抬头看着不停降下的大片雪花,哈哈大笑。
和哥哥丧礼那天一样,那天也是个下雪天。
28
哥哥走完人生旅途的日子到来。
那太过突然,和我以前想象过的情况完全不同。
母亲惊慌地打电话给我,对我说:「弘树不动了。」我睽违六年回到老家,去确认哥哥的遗体。不知该怎么处理,我上网查方法,总之先打电话给葬仪社后,他们介绍一位医师给我,接着请医师到我家来确认哥哥已经死亡。之后,葬仪社提供棺材以及丧礼的方案给我们看,我不断重复「最便宜的就好了,便宜就好」,事情总算是顺利推进。
然后,终于出殡了。哥哥终于走出他长年足不出户的家门了。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成为从家里目送他人离开的人。
哥哥的丧礼没有任何人来参加。
只有两人的家祭,不管是仪式进行中还是结束后,母亲始终没有停止哭泣,我则是一滴泪也没流。
我不懂母亲的泪到底为何而流,这个人到底是在哭什么?明明就是卸下原本以为得背一辈子的重担啊。
哥哥的死因似乎是心脏病发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不养生、运动不足、压力以及其他众多因素交迭作用之下的结果吧。总归一句就是自作自受,我一点也不觉得哥哥可怜,别的不说,他早一点死我也不用担心以后会被拖累。要是他比母亲晚死,那我就真的得从认尸开始,全部都要一个人善后。
从火葬场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彼此一句话都没说。
等到葬仪社的人回去后,打开因为物品散乱,长年堆积垃圾以及尘埃而散发异臭的哥哥房间窗户,开始善后。我随手抓起每样东西往垃圾袋里塞,母亲只是呆站在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都是启太的错。」
接着跌坐在地抽噎哭泣。
我停下手,一时之间不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
母亲用哭到红肿的双眼瞪我:
「启太以前总是责备那孩子啊,不是吗?都是因为这样才让那孩子的心生病了。弘树明明就有他自己的步调啊,我和弘树谈过好多次了,也和他一起去看精神科了,但全部因为启太……」
我不知道哥哥有去看医生,母亲又继续说:
「就没有办法嘛。那孩子只是比一般人还要细腻而已,可是,为什么启太总是要摆出那种责备的态度呢……你伤害他就高兴了吗?你说啊。」
我边做着手边的工作,边把母亲不断念着「都是启太的错、都是启太的错」当耳边风。
别期待能和这个人正常沟通,我从很早以前就已明白。
过了一会儿之后,母亲又说:
「对不起……不是这样……我们什么都没错啊……」
我们……我们?
——不对。
我把发黄的枕头硬塞进垃圾袋里。
我跟你不一样。你只是选择让自己轻松的道路,至少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认真地为哥哥的将来担心。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不管母亲开口说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把到口的话吞回去。母亲已经无比虚弱了,伤害一个无比虚弱的人没有任何意义。这是最后一次,反正都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再忍一下,只要再忍一下下,就全都结束了。
我把塞满哥哥变形衣物的衣柜内物品全丢进垃圾袋。我边丢边向摆在胸前口袋里,两年前在我毫不知情之下,因病过世的汤姆道歉。
对不起,把你丢在这种地方不管。
没能出门散步,只能在这滞塞空气中死去的汤姆。柔软、温暖又聪明的汤姆。
对不起,我甚至连你死掉了都不知道。
接着把抽屉里的东西丢进垃圾袋,广告纸做成的手里剑等等,哥哥桌子抽屉里塞满毫无价值的废物。
要离开时,我严正拒绝母亲要送我到车站的提议,在玄关处穿鞋离开时,母亲拿出黄色的信给我。
「拿去吧,我在打扫你以前的房间时找到的。」
「我不要,丢了吧。」
「但是,这封信上写着启太收啊。」
我收下几乎可说是强迫中奖的东西,打开大门时,外头已然飘雪。
在雪中朝车站走去,我边走边想。
我过去的确曾经严厉责备过哥哥的怠惰,而且也在心里祈祷,希望他不幸,超级不幸。然后,哥哥真的变不幸了。沉入深重不幸中的哥哥,用名为家人的诅咒枷锁永远锁住我的双脚。应该是国中时吧,我也曾经希望他去死。希望他受尽痛苦后死去,为他的怠惰赎罪、为剥夺走我的家人赎罪。
然后,哥哥死掉了。现在,在超越时空后,我的愿望实现了。万岁。
雪花吸走声音,四周无比安静。每走一步,一声声「沙沙」声传进耳里。手机声响起,通知我收到新讯息,我从手提包中拿出手机。
看见萤幕上显示的名字时,视线逐渐模糊。
深川传来的讯息。
这家伙总是这样,总是算好时机、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出现。我擦掉泪水,打开讯息。讯息中还有一张照片。
那是眼睛紧闭的小小婴孩照片。
【出生了喔。是个二千七百二十一克的小男生,取名为一志。下次来抱抱他吧。】
我把手机贴在耳旁:
「啊,喂,深川吗?我看到讯息了,恭喜。你老婆身体还好吗?你真的很厉害耶,娶到好老婆,有自己的家庭。世界上我最尊敬你。你肯定会是个好爸爸,我肯定没办法和你一样。
对了,听我说,你可能会吓一跳,那个社会不适应者死了耶,太好了。很搞笑对吧,我终于自由了!我将来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了!哈哈!」
我抬头看着片片飘舞的雪花,不禁握紧手上的手机:
「你有听到吗?怎么可能听得到嘛,我怎么可能把这种事情告诉现在的你啊。我可以在学生时期认识你真的太好了,你救了我好多次。但是,你已经有自己的家人了……」
突然觉得对着没有通话对象的手机自言自语是件蠢事,我闭上嘴。
我想,深川肯定愿意听我说吧。
但是,他有他的人生。现在已经和总是在身边,无话不谈的学生时代不一样了。我和深川的人生早已走上不同道路,所以我没有权利在他的幸福上泼冷水。我也不想打扰他的幸福。
假设真的有人打扰他的幸福,那绝不能是我。
因为我很明白。
深川克服非常多困难,所以今天才能像这样,成为人父。
我咬紧牙根,写下讯息:
『恭喜。』
好不容易打完这几个字后按下传送键,其实光是「恭喜」还不够,但是,我已经挤不出任何话来了。
立刻收到他回信。
『谢谢。』
雪花落在萤幕上,融化后模糊画面。
我把手机收进手提包中,在下个不停的雪中步向车站。
身体愈来愈冷。
我心想「真的无可奈何」。
哥哥肯定没错、我也没错、谁都没错,不对,实际上所有人都有错,所以所有人才都没错,这就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不、不对,其实不是如此。是躲在自己世界中的哥哥不好,是把哥哥好好护在围墙内,不让他出去的母亲不好。光照顾自己就耗尽力气的我又能做什么呢?连保护自己都不容易,深陷于名为家庭的泥沼中,应该连自立都做不到。我只能从见死不救和照顾他中做选择。明明知道哥哥在那种母亲的照顾下不可能有任何改善,我还是对哥哥见死不救。但我脸皮还没厚到觉得哥哥的死是自己的责任而哀叹。
在我步行之间,大片白色雪花一点一滴吞噬街道色彩。这幅光景让我想到世界末日,没错,总有一天会全部消失。包括这身体、记忆、所有一切。要是总有一天会消失,从长远眼光来看,哥哥不管哪时死,结果皆相同。我从没停止憎恨时间,憎恨让事态逐渐严重的时间。
但从今天开始事态一转,会把一切消除、推到远方去的时间,反而成了救赎。
穿过车站收票闸口,走下前往月台的楼梯时,看见到站列车吐出的人潮络绎不绝往上走来,我霎时停下脚步。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大家都过着自己的人生。哥哥从未亲眼见过这幅光景,就走完自己的人生。拒绝面对现实,在那个小小的家中画下句点。与其同时,我的重担也消失了。
在冰冷的长椅上落座等待列车。
受到滑进隔壁月台的电车扰动,被灯光染成金黄色的大片雪花随风疯狂飞舞,接着在下一个瞬间,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般,静静地被地面吸收。
从手提包中拿出哥哥的信,我缓缓地捏扁手中的信纸。把我束缚在老家里的枷锁消失了,我自由了。寻找幸福吧,学深川建立一个温暖家庭吧。不,我说谎了,光想都快吐了。我不想要重复相同事情,家庭只是诅咒,我受够了。好想见汤姆,只要有汤姆就好了,在那个和装满腐败橘子的箱子没两样的家里死去的汤姆。胸前口袋里那一搓狗毛。
哥哥过世隔天,母亲在老家交给我的汤姆毛发。
『以前,弘树拜托我。他说:「因为启太想要养狗,所以让我们养狗吧。」弘树真的、真的是个温柔的孩子。你离家之后,他也一直担心你……』
我把信丢向垃圾桶。因为手颤抖失了准头,信掉在地上。我闭上眼睛。如果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烂人就好了,他连让我单纯憎恨他的机会也不想给我。
那些人或许没思考过虎头蛇尾拉住我有多残酷。又不是现在才这样,无论怎样舍弃也无法真正舍弃、无法完全切割。为了不让自己感受这份郁闷、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对疼痛迟钝。而人心是由许多记忆及感情复杂交织而成,盖上盖子后失去的,应该不仅仅只有那个部分吧。
我已经筋疲力尽,连睁开眼睛都快要了我的命。
闭上眼睛没多久,我就陷入浅眠中,此时,有人轻柔「咚咚」地在我手臂上敲几下。
「先生,请问你是当地人吗?」
她,千草,脸上浮现亲切微笑看着我。
我就这样遇见千草。
29
坐在公园里空无一人、冰透人心的长椅上,我有种正在等待永不进站的列车的错觉。
从遇见妻子那天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有了归处。但只是错觉,到最后,我还是坐在那天那张长椅上,哪里都没去。
大家逐渐改变,只有我没变。永远、永远。
握紧拳头时,手上传来「沙沙」的声音,我发现右手中的信。似乎从妻子在公寓里交给我之后,我就一直握在手上。
脑袋早已胀满,无法好好思考。我几乎是反射性打开信。
皱成一团的黄色信纸内侧,写满难读、扭曲、淡又细的文字。
给启太
我到底是在痛苦什么?有东西吃,有地方睡,我到底是在痛苦什么?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要是没有我就好了,我讨厌带给别人困扰。我并非不想外出,但一旦走出去,我一定会想:「我是个废物啊。」我害怕认清这个事实,我没办法像一般人、像启太一样做到普通的事。我害怕连普通的事都做不到,害怕被瞧不起、被说坏话、被看,害怕丢脸,要是被奇怪地温柔对待一定会让我想死,让我明白自己是弱者。我也知道像我这种人死了最好,但是死一定很疼、很痛苦。要是没那种过程,我马上就可以去死。死亡不恐怖,恐怖的是过程。想消失,我好想消失。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不管是睡觉还是醒来都很痛苦,不管是活着还是去死都很恐怖。然后,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过去。回不去了,为什么只是变老就如此痛苦呢?明天肯定没事、后天也肯定没事,即使如此,只要我开始思考未来就什么都看不到,只要想到时间流逝我就会感到痛苦。现在明明没事,但我只要想到有事的那一个瞬间到来就觉得恐惧。那个时候绝对会来,我已经不再年轻,就快满三十了。好怕变老,我会变成一个没用的丑陋中年大叔。没有人爱我,到死都是孤独一人。这让我发狂,让我觉得快疯了。我已经疯了。反正不会有任何人理会我这种人。再这样下去不行,这种事情不用启太和妈妈对我说,我自己最清楚。但是已经太迟了,都到这种时候了,不管做什么都没用、没意义,根本没有做的意义。妈妈做得到,启太也做得到,只有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变成这样,但是情况已经发展成这样了。我也可以觉得现在好就好,不管一切、神清气爽,一时之间也会变得轻松。大家都是傻蛋,到底是有什么意义啊。反正到最后全都会消失,最后大家都会消失啊。那么努力活着到底能得到什么?大家打从一开始都别出生就好了。你应该不懂吧,因为你是笨蛋。说老实话,我有时很瞧不起你。我一直想,你就是只社会的狗啊。你也很瞧不起我吧,但我更觉得你是个笨蛋。觉得随社会起舞的你很可怜。咦?我以前说过这种话吗?你一辈子都被社会耍着玩,但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中结束一生,和众多无聊的人类一模一样。我好想看你受伤的表情,好想伤害你,因为像你这样的家伙,就是让社会变成这样的原因之一。无聊,但是,好羡慕。所以,我希望你原谅我。你大概觉得我很娇纵吧。但是啊,就算我想要努力也努力不起来。这世界有像我一样的人。要是有人对我说我光是存在就是种罪恶,那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我没去拜托任何人,没拜托任何人把我生下来。要恨的话拜托去恨我父母。真的,像我这样的垃圾不要出生就好了。真有罪的人不是我,而是生下我的父母。我只希望你了解这点,我没有错。要是一开始就没出生,我就不会如此痛苦,也不会造成身边人的麻烦,但出生在这个世上不是我的错,是爸妈的错。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杂碎,但是,就算我想要努力也努力不起来。不就是吃饭、工作、睡觉、生小孩、养小孩、死去吧,为什么我得照这种早已看清的模式活下去不可。而且,还要生小孩耶,我的孩子一定会想:「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到这世上。」绝对至少会想一次,也可能每天都会想。然后,我的小孩又生小孩之后,他也一定会想:「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到这世上。」无止尽重复下去。傻了吗?那我来停下这个循环,为了不浪费花费在这个杂碎身上的资源和猪的生命,就算是杂碎也是要吃饭。大家都会死,大家真的都会死啊。眼前有许多空白不断延续,明明空荡荡,却得补上才行。没有想做的事,虽然不很具体,但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就算想做却做不到。虽然让这种垃圾在世界上活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但希望有人救我。我可以听见世界的声音:「不需要你、不需要你、不需要你。」我讨厌全部的人,大家全消失就好了。去死,你也去死。不对,我其实很羡慕,好羡慕你。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全都搞不清楚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总之,我绝对不会造成你的困扰。你是我最宝贝的弟弟。妈妈死了之后我也会去死,所以你放心吧。
我把信丢到地上,用力踩到它被雪与泥搞到乱七八糟为止。
不会造成我的困扰……你早就已经造就我十二万分的困扰了。
不管是生是死,都已经把我的心搅得一团乱。你知道吗?肯定不知道吧。我已经扭曲到无法爱上女人,生理上无法想要小孩了。这大概全是对你们作为的报应。我为了活下去而变得坚强。我无法将怒气发泄在你们身上,因为你们的心灵非常脆弱,要是我认真责备你们,只会让你们的心灵更加崩坏。我在和你们相处中,了解把弱者逼到角落只会得到虚无。所以至少,我试着努力远离你们,但你们对我,却只会拿出为了你们自己好的温柔来伤害我,不愿离开我。
所以,母亲、哥哥,我决定要对你们见死不救。
我经济不够宽裕、精神也不够强大到支持你们。但是,这也是早已结束的事情了。不过,我好希望能出生在正常家庭里。希望能有个让我能正常回去的家,所以我想着,那至少创造个让我能回去的地方吧。不过,在此发生一个问题。我没办法和女人上床,我也不想要小孩。说到底,我根本没喜欢过人的经验。因为这样,我几乎要放弃组成家庭了,却在意外之中有了个家,但是都到了这种时候,妻子才表现出想要孩子的不上不下态度,总觉得我比起以前还要更加疲惫。
风从我旁边吹来,雪花玩弄着我暴露在空气中的脸颊。
眯眼看着疯狂飞舞的雪花,我好几次都想站起身。跟个傻子一样。就算躲在这种地方也不会有任何帮助。虽然我很明白,却怎样都站不起来。
因为啊,我已经不知道该去哪里才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
原本大片的雪花变为细雪,接着终于完全停止。我听到用力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接着,有人轻柔地「咚咚」在我手上轻敲。
「找到你了。」
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谁的手。
但是,我却没办法马上抬起头。
『我想,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哪天真心想要和谁上床,那肯定会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到那时,你肯定能让自己和对方都变得幸福。』
深川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接着听见妻子坚定地对我说:
「启太,我们回家吧?」
心里想着,回家不就好了吗?只要站起来,和妻子一起回家就好了。回家之后泡个热水,暖暖身体之后钻进松软的棉被中,安稳睡上一觉。肯定只要这样就好,对我来说,只要这样就足够了,明明这样就足够了。
我抬起头。
大概是上空风势强劲吧,雪云一扫而空,夜空中无数星光闪耀,刚刚那场雪仿佛是场梦。星光与白雪反光交错中,感觉公园自己正在微微发光。以淡淡发光的景色为背景,妻子就站在我面前。
她说:
「回家吧,你会感冒喔。」
她可能四处奔走吧,湿掉的头发贴在妻子红润的脸颊上。
『千草是个不太喜欢讲自己事情的人。所以请你尽量听她说话。』
我想起几个小时前分开时,她朋友对我说的话。
——小唯,你口中说的就是这个表情吗?那种表情就是这个表情吗?
眼睛无与伦比温柔。几乎要让我产生错觉,这世上柔软、温暖的东西和爱情……全浓缩在那里面。
我几次试着要发出声音。
牙根咬得太紧,让我迟迟说不出话来。但是——
「告诉我。」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说什么?」
「千草的,过往。」
她好长一段时间,只是站着踌躇,最后终于坐到我身边开始说话。
她还小的时候,似乎是和父母三人一起生活。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他们四处搬家,很少在一个地方待上很长的时间。懂事之前她的记忆很是暧昧,只记得父母感情不好,总是在吵架。
「我记不得理由了,他们每天晚上都会互骂,光听都觉得很恐怖、很难过。」
她边想边说:
「我觉得爸爸和妈妈看起来互相憎恨,我还是希望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但是,他们最后还是离婚了。然后,他们开始吵起史无前例最激烈的架……他们在吵谁要带我走。」
她说那场没有结果的争执持续好几天。我边听千草说,边想象小小的她把自己裹在棉被当中,两手盖紧耳朵,努力从父母的互相叫骂声中保护自己的样子。
「他们两人都说绝对不要我,都说我很多余,都不想带我走,真的很努力想要吵赢呢。」
我突然想起她从青森旅游回来那个晚上,在睡梦中向谁道歉的事情。
「那是你住青森时的事情?」
「不,应该不是。因为我是在那之后才去青森。」
她说父母之间的争执陷入胶着,然后某天,那个人来到千草当时居住的公寓。
「应该是傍晚吧……不对,是早上?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我一个。我一个人不知道在干嘛的时候,爷爷来接我了。他对我说『过来这边』后,我大概就那样跟着他离开了。」
就这样,千草的爷爷带她一起到青森住。
开始说起青森的事情,千草原本紧绷的表情也慢慢放松:
「爷爷啊,教了我很多很多事情喔。像是玩雪、在下雪天里喝的热巧克力超好喝,还有,他说:弘前公园的樱花非常壮观——」说到这,千草突然顿了一下。「——和千草一样可爱,我们哪天一起去看吧……之类的。」
千草紧抓着长椅边的手指关节发白,我侧视她发白的手,点头表示我在听。
千草继续说她的回忆。
和祖父一起坐在暖炉桌前剥橘子、祖父帮她洗澡刷背其实让她背很痛、还有他们一起做了涂上满满奶油的甜咸烤苹果。
「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我都记得。」
她这样说着,不知何时停下原本前后摆荡的双脚:
「但是,我却想不起来。比方住在青森的哪里、在那边住了多久……还有爷爷的忌日是什么时候,之类的。」
在祖父过世之后,接续扶养她的是她母亲。
千草苦笑说着:「妈妈一脸不愿意。」
她母亲接手扶养她时,严正禁止她提到关于父亲的事情,还包含她祖父的事情在内。她的母亲当作她父亲、祖父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但是千草也努力记着和祖父之间的回忆加以抵抗。但是,她的记忆确实被时间渐渐冲淡而消失。
「我春天时不是去了一趟青森吗?那时候啊,其实我有点期待,看会不会想起很多事情。但是我还是没想起来。爷爷明明那么疼我。
我是个很无情的人。」
「……那应该不是无情。我想,对你来说,爷爷过世让你无比痛苦吧。因为你太喜欢爷爷了,所以,光是想起来都让你痛苦……然后,因为你顾虑到母亲,里面也混杂着一点罪恶感吧。」
「是这样吗?」
「我觉得是这样。千草一点也不无情,千草……」
我没办法继续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短暂沉默之后,我使出所有力气再度开口:
「所以,你别——」
「其实啊,这件事情,我曾经和别人说过一次。」
千草边看着夜空,打断我的话。我屏息、犹豫之后才要说出口的话,最后还是吞回去。
「……对谁?」
「我初恋男友,应该是十七岁的时候吧。」
我想象十七岁的千草,以及坐在她身边的青年。
「能说出口,真是太好了。」
「一点也不好。那个人听完我说的话之后,一开始抱着我说:『你很痛苦对吧。』那让我很安心,也很高兴。因为一直都没有人这样温柔对我。
……但是,中途开始,气氛好像变得很奇怪。那时是在那人的房间里,现在回想起来,房间又暗又小,而且因为没地方坐,所以我们坐在床上,这大概让情况更糟了吧。我当时真的完全不了解这种事,因为还只是个孩子。」
千草呵呵笑着,又接着说:
「他说他觉得我好可爱。」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
「男人就是无法克制这种事情啊。我明明就说我不要,明明就说我不行了。」
见我沉默不语,她又说:
「……可是,这世界上不全是那种人呢。」
说完之后,千草露出一个软软的微笑。
见我还是没有回答,千草的笑容霎时紧绷起来。
我把我自己心中一字一句的话慢慢说出来:
「是啊,这世界确实有那种人,但也不全是那种人。
——愿意好好珍惜你的人,肯定存在。」
千草轻笑出声,她的笑声消失在散发淡淡光芒的夜晚公园里。
「我知道啊,现在就在我身边。」
「千草。」
「启太现在就在我旁边。」
不是我。
「千草。」
拜托你别再装作没发现了。
我突然涌起一股怒气,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在对谁生气。但是,涌起了一股无处可去、无可控制、激烈又冷冽的怒气。
千草停下笑,紧紧抿住嘴唇。她的脸颊和鼻尖很红,眼睛也带着微润水光。白雪反射出的光芒淡淡在她身旁绕上一圈,一想到这个身影就是我的妻子、名叫千草的女孩,我胸口感到一阵紧缩。同时间,冷冽的怒气让我的心脏、全身都已沸腾。
你大概真的非常珍惜我吧,那并非全都是演出来的。我懂。
但是,我更知道。
因为身边总是有着让我们放弃什么的理由。找到一个理由来放弃一件事情很痛苦,但也知道正因为痛苦所以轻松。愈是痛苦愈能原谅自己。愈是痛苦,愈能觉得原谅自己也没有关系。会觉得自己从恐怖的事情、从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中逃开也没有关系。
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现在正打算要做的事情,就是这种事情,不是吗?
我为了不让声音颤抖,用尽全身力气绷紧身体,然后把这句话挤出来:
「我已经,不想和千草继续在一起了。」
因为啊,其实你应该有得到真正幸福的力量才对。
我可以看见。你和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因为一点小事互相欢笑、一起在软绵绵的被窝里睡觉、用温柔眼神看着对方,然后轻轻相拥。哪天你有孩子之后,你会摸摸他的头,偶尔还会紧紧拥抱他。
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吧。
你为什么不伸手争取。
千草在一瞬间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她忍住,只说了一句:
「那,我们要说再见了。」
明明就是我说出口的,但这句话却狠狠插进我的心口。
我拿出全部的自制力,开口说:
「嗯,我想快一点会比较好。」
最后,千草站起身。
我光是坐在那里保持上半身直立就已经耗去所有力气。我看向远处地面,避免自己低头,突然,千草的手从我视线前穿过:
「启太,我们走吧。」
千草抓住我的手,我从长椅上站起来,让她拉着我走:
「要去哪?」
我看着她的背影问,她转过头,嘴角微微上扬说:
「去找你哥哥。」
远处黑暗中,从家中透出的灯光稀稀疏疏亮着。
我们沉默着边吐出白色气息,边在静静堆积的新雪上留下足迹。就像是到处把我们两人的脚步声留在这个白色城市里一样。
千草似乎朝着车站方向前进。
转过好几个街角,经过明亮的便利商店前,千草说她想绕去便利商店一趟,所以我就在店外停车场等她。
几分钟后,千草提着塑胶袋走出来,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抵达车站。
我们并排坐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室里,千草从塑胶袋中拿出两人分的罐装可可亚和肉包来。
接过可可亚,我用冻僵的手指拉开拉环,喝了一口,那温暖的甜蜜滋味慢慢渗入我冷彻心扉的身体。
千草看了我一眼之后说:
「平静下来了吗?」
我点点头,虽然想向她道谢,但却说不出话来。
在开往宇都宫的首班电车发车前的时间,我们两人沉默不语。
终于,在预告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催促之下,我们才穿过收票闸口。
站在月台上。
眺望着在微亮天色中从远方接近的电车车头灯,千草开口:
「我当时很晚才打电话给你对吧。就是一年前,我们在宇都宫车站见面时,我不是对你说回去之后就打电话给你,然后一直没打吗?」
回想起来,我当时一直没有接到她的电话,让我焦躁不安。
「嗯,对啊。」
「因为我很害怕。我很怕你笑我:『那当然是开玩笑的啊。』而且还想,如果你随便告诉我一个电话那该怎么办,所以才迟迟不敢联络。是因为你先打电话给我,我才打电话给你的喔。谢谢你。」
她边说边走进电车车厢。
列车发出和轨道摩擦的叽叽声响,缓缓开动。
我边看着黑暗车窗那头不断流逝的稀疏街灯,开口问: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
「我不是说了吗,要去你哥那里啊。」
「你知道在哪里吗?」
「不知道,你带我去吧。」
电车在透着青蓝的微亮天色中前进。
离开密集住宅区,开始出现田野风景时,天色已亮。一整面的银白世界在太阳照射下,如大海般闪闪发亮。我们搭乘的列车影子就在上面奔驰。
千草呢喃着:「好漂亮喔。」她的眼睛下方出现淡淡的黑影。
我点点头。边点头边努力要把千草这个人这种不擅长熬夜,却非常擅长早起的小细节,和这片光景一起记在脑中。
抵达宇都宫车站之后换搭公车,接着在目的地下车。
随着引擎声在空旷中响起,公车渐渐离去。附近针叶树上的积雪无法承受那轻微的震动,跌落地面碎成一片。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们又迈开步伐。
愈接近墓园,冰冷的心脏像是在胸中愈来愈膨胀一样,让我难以呼吸。每当我几乎要停下脚步时,我都会咬紧牙根,抬头瞪着清澄的蓝天看。
墓园入口被反射苍白光线的白雪覆盖,我在那里稍微停下脚步,接着重新在脚上用力,加快步行速度。
哥哥的墓上覆满枯草,非常凄凉。
我呆站着,而我身边的千草则是手脚俐落开始动起来。俐落清除贴在墓碑上的枯草,从公用的取水处提来一桶水,接着从包包里拿出大概是她在便利商店里买的海绵,仔细擦拭布满水渍的墓碑。
我好几次都想要出手帮忙,但却做不到,只是呆站在一旁看着那幅景象。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千草「呼」地吐了一口气之后站起身,拿起水勺舀水,一勺一勺淋在墓碑上。接着在墓碑上搓几下,确定墓碑干净之后,便把水桶和水勺摆到一边,接着拉过我,让我站在墓碑前。我在她催促之下,做做样子短暂默祷之后,往后退一步。接着,千草走到墓碑前蹲下,双手合十默祷一段很长的时间。
好不容易她终于站起身,转过头之后,从包包中拿出手帕,静静交给我。我把手帕用力压在额头上盖住脸。
千草边看着洗干净的墓碑边说:
「我向你哥道谢了。」
「……道谢?」
「嗯。不管你再怎么恨他,我都很感谢他。因为有他,我才有机会认识你。我也感谢你的爸爸和妈妈,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都是生下你的人。」
我摇摇头,千草轻轻摸着我的后背:
「启太,别忍耐,把你心中所想的事情讲出来吧,一个都不留,全部。不管是怨还是恨都可以。还有啊,你也可以伤心喔。或是你想要怎么做、曾经想要怎么做之类的。我觉得你把这些全说出来会比较好,我就在这里全盘接受。」
我努力咬紧牙根,却在吸气的时候不小心让「呜」的声音跑出来,我蹲下来,试图想把声音停下,却开始转为呜咽,只要一开始呜咽就停不下来了。眼泪一滴又一滴溢出眼眶,我好几次试着想停,却都停不下来。
离开墓园要去搭巴士时,太阳已经升起了。
我们边注意着不要滑倒,边「噗哧噗哧」地发出声音踩在湿雪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车辙上,往公车站的方向走。因为刚刚大哭让我觉得丢脸,根本不敢看千草。
虽然有太阳照射,空气却很冰冷。薄薄雪地上,四处暴露出下方的黑色地面。千草边走边小声哼歌。
感觉遥远的地方,传来冰雪融解成水的潺潺水声。
「先生,已经到终点站了喔。」
在陌生男子的声音叫唤下,我突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在电车中。
终点站?
一转头,身边的千草也是边揉眼睛边露出惊吓的表情。
从车窗往外看,月台上的看板写着「逗子」。
——逗子?
是不是搞错了啊?
完全没有记忆。
是归乡游子吗?月台上有许多人交错行走,虽然脑袋一片混乱,但我们总之先走出车厢,靠墙边站以免挡到他人去路。
然后才慢慢想起来。在夜晚公园中和千草说完话后,我们搭上首发列车前往宇都宫……哥哥的坟墓。从墓园走到公车站的道路上全是雪水和泥土混杂出的泥泞,我们在车站附近的店吃煎饺当午餐,从宇都宫车站搭电车打算回到公寓去……完全睡过头了。一路睡到湘南新宿线的终点——逗子。
看着开始查询上行电车时间表的我,千草有点迟疑地说:
「那个,我以前曾经在这附近的民宿打工。」
「喔,是喔。」
的确,她以前好像曾经说过自己在民宿打过工。
「然后啊,难得都来到这里了,我也想要去看看民宿的大家……可以绕过去一下吗?但如果你累了就算了,没关系。」
我看了看千草。仔细想想,我们在一起一年,她却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想要什么而来拜托过我。
「好啊,我们走吧。」
而且,可能再也没有两人一起走在观光胜地里的机会了吧。
我们付清坐过站的车资后,走出收票闸口。
一走出车站,就闻到海风的气味。大概就在海边吧。千草熟知门路地东钻西窜,我跟着她背后走出小镇后,果然看见大海了。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一个比较小的聚落,一栋两层楼高、淡橘色墙壁的建筑出现在眼前。这个就是千草口中的民宿。
抵达民宿后,她按下玻璃拉门旁的门铃,却没人回应。
围绕着建筑物的低矮围墙内,有开放式的缘廊,从缘廊旁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民宿里的样子。木制地板上,放着四张木头做成的长桌。但不管是那里,还是更内侧的柜台,一个人也没有。
当我们两人面面相觑,正讨论着要不要回头时,背后传来十分响亮的女性声音:
「您好——请问是预约住宿的客人吗?」
那是位把黑发在后方扎成一束,晒成健康小麦色的中年女性。一手牵着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女孩,往我们这边走来。
千草边笑边喊:
「小花姐,你好。」
女性脸上一亮,露出一个太阳般的灿烂笑容:
「哎呀,这不是小千吗!怎么了,跑来玩吗?」
「刚好来到这附近啦。」
「哇,快进来、快进来。哎呀,这是你男友吗?还是老公?先生你也快请进。」
「不用,在这边就好了,只是来看看小花姐而已。」
「别这样说啊。难得都来了,留下来吃个晚餐吧。」
「但是这么突然好吗?」
「没关系、没关系啦。」
小女孩在她母亲打开门锁之前,一直盯着我和千草看,在门打开之后,马上跌跌撞撞往里边跑去。小花姐原本想要追上去又踏进门。我犹豫了一下,千草轻轻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最后是千草关门的。
「我现在马上泡茶,等我一下喔。」
「小花姐,你真的不用客气啦。」
柜台后面似乎就是厨房。小花姐慌张地套上围裙,接着泡好热呼呼的焙茶出来给我们:「你们慢慢用啊!」然后又为了准备住宿客人的晚餐,像一阵风回到厨房里。
我与千草对上眼。
她问我:「我可以去帮忙吗?」我点点头,她马上站起身。
「小花姐,跟你借一条围裙喔。」
「欸——你要来帮忙吗?不好意思啊,但真的帮大忙了。今天客房全满,而且打工妹妹还突然跑回去了。」
千草非常熟悉地从柜台旁的柜子里拿出黑色围裙,迅速穿好后走进厨房。
不久后,逛完街的住宿旅客陆续回来,餐厅一下子热闹起来。我也想要帮忙些什么,但最多也只能帮忙排碗筷而已。因为我搞不清楚东西南北反而容易添乱,所以除了把摆盘摆好的料理端上桌以外,也只能无聊地坐在桌子旁发呆。偶尔会跑去厨房边偷瞄,看有没有东西需要帮忙送。
帮着忙乱的小花姐做菜的千草,看起来十分开心。她种类丰富的料理当中,有几道就在这边如此这般学会的吧。
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定眼一看,刚刚的小女孩躲在楼梯旁的阴影处,不断盯着我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别过眼去。然后,小女孩又摇摇晃晃走过来,把她的背靠在我背上。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她接下来竟然强硬掰开我的双腿,然后在我双腿间坐下。
此时,应该是走廊的门被拉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性探出头来:
「小洋,爷爷这边有香蕉唷。」
小女孩迅速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到应该是她祖父的人物身边。
我松了一口气,目送她离开。
「谢谢你帮忙,反而让我不好意思了。」
小花姐边喝茶边说。住宿客人用餐完毕,也招待我们吃完晚餐后,现在正在稍作休息。
千草摇摇头,小女孩窝在她腿上,她梳着女孩看来十分柔软的头发。
「我很久没做这种事情了,所以很有趣喔。小洋也长这么大了啊,之前看到她的时候还在学爬而已耶。小洋,你还记得我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小洋像是看着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抬头往上看。小花姐用指尖摸着小洋的脸庞说:
「小洋,是小千姐姐啊,不记得了吗?你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小千姐姐都会陪你玩耶……咦,你要去爷爷那边吗?」
小洋慢慢从千草脚上站起身,往通往走廊的门跑过去。然后看了一下天空之后,又慌慌张张跑回来,抱住千草的腰:
「怕怕。」
「嗯?有什么东西吗?」
千草抱起小洋,套上拖鞋之后走出通道。我也很好奇,跟在后面走出铺着小碎石的通道,努力朝她抬头的方向看,但是什么都没有。
我觉得不可思议,转头看小洋,只见她乌溜溜的黑眼珠中,倒映着满月。
「怕怕。」
小洋说着,把脸埋进千草肩膀。
「不用怕喔。」
听见千草的话后,小洋又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天空,她小小的手又抓紧千草的手,再次把脸埋进她肩膀。
「怕怕。」
「那个是月亮喔。」
「夜、亮?」
「月亮。」
「夜亮。」
「嗯,月亮姐姐。」
小洋偷偷看了月亮一眼之后,果然又马上低下头。
「怕怕。」
「不用怕喔。月亮姐姐啊,她就从天上保护着你喔。不管是你开心的时候,还是你悲伤的时候,她都会在那边一直看着你,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喔。」
小洋的脸虽然还埋在千草肩膀里,但她紧紧抓住千草的手已经放松了。
「怕怕。」
虽然她这样说,但现在却看不出来丝毫害怕的样子,似乎只是单纯开心玩着这个游戏。
我不经意看向千草,发现她的表情无比温柔,让我心脏不禁漏跳一拍。
将来有一天,千草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吧。
然后也会像这样,一字一句把这世界的事情,一样一样告诉自己的孩子吧。
如此一想,让我几乎无法忍受。
小花姐对我们说:「住一晚再走也好啊。」但我们慎重拒绝,取而代之,我们请她送我们到车站坐车。
「再来玩喔。」
「保重喔。」
小花姐开的车转过街角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然后,大概是放松了吧,千草散发出来的气息软了下来。大概是想睡了吧。从她平常的行为模式来想,在几乎彻夜未眠的情况之下,真亏她能保持清醒到现在呢。
因为我们是计算好时间才离开民宿,所以等没几分电车就进站了。
在回程电车开动的同时,千草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坐在睡着的千草身边,我一直看着前方。
我们两人的身影倒映在黑暗的车窗上,街灯一个一个从我们的身影上快速经过。突然,列车猛震了一下。
在那之后,千草的头靠到我肩上。这一年早已熟悉的体温传递过来。我咬紧双唇,侧眼看着千草……她睡得很沉。
我避免肩膀摇动地慢慢深呼吸,接着伸出手。
到最后的最后还这样卑劣,真的很对不起。
我用尽自己拥有的温柔,尽可能轻柔地,握住千草的手,然后在心里祈祷。
希望,你能够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希望……有人能把我给不起的东西全都给你。
希望你可以幸福。
希望你可以好好伸手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希望你能好好抓紧。
可能会很害怕,也可能会受伤。但是,就算害怕,就算会受伤,你绝对有可以幸福的力量……我想,其实大家应该都是这样出生的。对吧——拜托,请一定要是这样。
此时,千草突然轻柔反握我的手。
一瞬间脑袋空白。
我还以为她醒来了,但她已经完全睡死了。
下意识这么做啊。话说,还稍微有点翻白眼!
我差点喷笑出声,但怕吵醒千草,我努力忍住。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啊,这样一来,可找不到新男人啊。
啊,但这点,大概、肯定就是千草的可爱吧。翻白眼的千草,我也很喜欢。
我……
我,喜欢千草。
那一刹那,温暖的东西从我身体深处无止尽往外溢出。
* * *
一周后,我和千草离婚了。
* * *
六年后。
「小优,你看,是压岁钱喔。」
新年回家探亲时,母亲兴高采烈地出来迎接我们一家人。
母亲疼爱孙子疼爱到无法无天。
自从儿子出生以后,我不时会回老家探望母亲。
「小优,真是太好了耶。你有没有对奶奶说谢谢啊。」
「谢谢。」
「嗯,你好棒喔。妈妈,真是太谢谢你了。」
「别这么客气啦,智子。」
妻子摸摸儿子的头,对我微笑。
我也回以妻子一个微笑。
和母亲之间的争执,还有哥哥的事情,我没办法全部当成没发生过。
但是,已经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