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学界知名的学者,而母亲娘家是大财主。无论跟着谁,金钱上感觉都不会有问题。既然如此,只要随自己的情感决定即可,而我最后选择跟着父亲。但这并不是因为比起母亲我更喜欢父亲,而是我认为跟着母亲会妨碍她再婚。
父母离婚的原因,似乎是因为话不投机。父亲经常留宿研究所,偶尔回家时会告诉母亲研究的内容,但是母亲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父亲总是抱着「自己了解的事情对方理所当然也要了解」的想法说话,所以和母亲之间的日常对话才会搭不上线。当时,我经常看到母亲自己一个人苦恼的背影。
因为父亲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判断他大概暂时不会考虑再婚。不,那时候的我应该没有想得这么深。
有趣的是,父母离婚之后关系反而变好了。毕竟是曾经结婚还生下孩子的夫妻,彼此之间仍然有爱。小时候无论我在不在,父母每个月至少都会见一次面,保持密切往来。一定是因为这样的距离对他们二人来说最刚好吧!我很高兴父母关系融洽,也安心于自己不是父母不想要的孩子。
开始和父亲一起生活之后,我偶尔会去父亲工作的研究所,放学不直接回家而是绕去研究所,等父亲下班再一起回去。研究所是全年无休的轮班制,所以学校假日如果和父亲上班日重叠,我也会整天待在研究所。
托儿室是研究所的福利设施之一,专为有孩子的所员而设,里面偶尔也会有年纪很小的孩子。这里还称不上是正式的企业内托儿所,也没有专任的保育教师,都是所员轮流照看孩子,相较之下比较年长的我也经常代替大家陪孩子玩,忙碌的所员们对此也很感激。
托儿室里经常空无一人。这种时候我就会尽情地读放在里面的书。托儿室里不只有孩子看的绘本和小说,也有与父亲研究相关的论文与学术书籍。当然,我当时完全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不过其中也有那种很多插图、市面上常见的「超好懂」类型的书籍,阅读这些书让我对未知的世界感到兴奋不已。
可能是看我对研究有兴趣,所以觉得很高兴吧!父亲经常在休息时间过来看我,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浅显易懂地告诉我研究的内容。
某天,父亲指向养着热带鱼的大水族箱对我说:
「这个泡泡就是我们父子俩生存的世界。」
父亲即便是对我这个儿子也不会自称「爸爸」,而是说「我」。和母亲一起生活时,我一直用「仆*」当作第一人称,和父亲一起生活之后我就被影响了。
父亲指着从打气机冒出水面的气泡。
「你看得出来气泡越来越大吗?在固定的温度下,体积会与压力成反比。这叫做波以耳定律。」
「等一下、等一下,我不懂。成反比是什么?」
「你还没学到比例吗?那是什么时候才会学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但是现在还没学到这个。你就简单比喻一下嘛!」
「这样啊……一个一百元的点心,买两个就是两百元,买三个就是三百元对吧?就像这样,这一边增加时另一边也增加,这种关系就是成正比。」
「嗯、嗯。」
「成反比就是相反的意思。六个点心分给两个人,一个人会有三个对吧?三个人分的话,一个人就是两个,六个人分就是每人一个。像这样一边增加而另一边减少就叫做成反比。」
父亲刚开始一定会用很难懂的方式说明。不过,只要我说听不懂,他虽然觉得苦恼,但还是会用浅显易懂的方式教我。妈妈如果也像这样,诚实说出「我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就会有所不同了。
「在水中,深度越深的话『压力』……也就是下压的力道就会越强。所以气泡的『体积』……也就是大小,越往下就会变得越小。气泡越往上会变得越大是因为压力减弱的关系。气泡的大小和下压力量成反比的定律,就叫做波以耳定律。」
「ㄅㄛ ㄧ〈ˇ〉 ㄦ〈ˇ〉 ㄉㄧㄥ〈ˋ〉 ㄌㄩ〈ˋ〉」
「波以耳定律。」
「我记住了。」
「很好。」
父亲因为我的反应心情大好,继续指着水族箱里的气泡。看样子他的目的不是教我波以耳定律。「我们认为世界就像这个气泡一样,正在研究气泡之间能不能交换资讯。」
我想起父亲一开始说:这个气泡就是我们生存的世界。这是什么意思呢?
「世界刚开始只是水底诞生的一个小气泡。随着气泡往上浮,体积变得越来越大,在途中变成两个气泡。我和你就在其中一个气泡之中。」
「那另一个气泡会怎么样?」
「那个气泡里也有你和我。不过,和这里的气泡有些地方不同。或许在那个气泡里,你可能不是跟着我,而是跟着妈妈。」
另一个气泡里,会有在父母离婚时选择跟着妈妈的我吗?
「我们从现在这个气泡看到的其他气泡,就称为平行世界。」
「ㄆㄧㄥ〈ˊ〉 ㄒㄧㄥ〈ˊ〉 ㄕ〈ˋ〉 ㄐㄧㄝ〈ˋ〉」
「平行世界。」
「我记住了。」
「很好。」
其实,相较于正比、反比,我还是对平行世界不太了解,不过通常有人教,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先记住再说。因此我的学习能力比学校上课的进度还要快很多,对学习这件事并不需要花太多力气。
「我们认为人类可能平常在无意识之中,就会在附近的气泡来回移动。因为附近的气泡没有太大改变,所以人才不会发现自己已经移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想要证明这件事,然后进一步控制它。这就是我们所长提倡的『虚质科学』。」
当时的我还不明白,那是多么厉害的学问。即便我还算聪明,但也不过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只觉得还满有趣的而已。
过了几年之后,我的愚蠢导致自己铸下大错。
那时的我,刚好快要满十岁了。
*
「小历。」
爸爸讲完电话之后,用有别于平时的消沉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虽然我电动才打到一半,不过爸爸的声音实在太消沉,让我无法视而不见,只好中断游戏回头看他。
爸爸的表情和声音一样失落。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这样。到底是什么电话呢?
「优诺,好像死了。」
「……咦?」
优诺是妈妈娘家养的狗。它是只母的黄金猎犬,明明个头长得比我大却很爱撒娇,每次去妈妈家玩,它都会摇着尾巴凑过来。
优诺,死了吗?
因为实在太突然,让我完全没有真实感。我会打蚊子和苍蝇,也会吃肉和鱼。在游戏里杀死大量的怪兽。然而,优诺不是昆虫、不是食物,当然也不是怪兽。这样的优诺,为什么会死?使用道具它就会复活吗?用魔法呢?所幸,我不是会认真思考这种事的小孩。
「死了?为什么会死掉?」
「好像是交通事故,它想救一个冲出车道、差点被车撞的孩子,结果自己被车撞了。它真的很乖。」
虽然是我自己问的问题,但是爸爸这样回答,我还是不能接受。毕竟是突然听到这件事啊!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该有什么想法?
「好像在妈妈家的庭院里,帮它建了坟墓。现在要过去吗?」
「……可是,我游戏玩到一半。」
结果,我竟然瞬间说出这种答案。我明明知道,这比玩游戏还重要很多。
「……这样啊。那,就下次再去吧!」
本来以为爸爸会大骂: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结果爸爸只是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感觉很让人心痛。
「……我还是,现在去好了。」
我说完便关掉游戏机的电源。
准备好之后,搭着爸爸的车前往妈妈家。距离不远,车程大约十分钟左右。我有时候也会自己骑着脚踏车去。
爸爸妈妈刚离婚时,我经常到妈妈家去玩。一方面是可以见到妈妈和优诺,但是能见到爷爷更让我感到开心。爷爷总是很温柔,每次去都会给我甘甜的糖果。不过,后来我越来越少去妈妈家,今年正月拜年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了。
「啊,小历。你来了啊!在这里喔。」
时隔数月才见到的妈妈,似乎因为优诺的事大受打击,表情沮丧到令人担心。我有点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起来也像那样。
「你还好吗?」
「嗯,谢谢你。」
爸爸向妈妈搭话,妈妈看起来有点安心似地笑了笑。虽然是在这种时候,但是看到他们感情很好的样子还是让我很开心。
优诺的坟墓孤零零地在后院角落。只有一点小土堆,就算大家告诉我优诺就埋在下面,我也毫无真实感,甚至觉得优诺被埋在地下很可怜,想放它出来。
「优诺啊,是从小历出生那时候开始养的喔!」
这件事我至今听过好几回了。还有一首标题是〈孩子出生之后请养一只狗〉的诗,听到我都会背了。
孩子出生之后请养一只狗。
在孩子的婴儿时期,狗狗会是孩子的守护者。
在孩子的幼儿时期,狗狗会是孩子的好玩伴。
在孩子的少年时期,狗狗会是孩子的知心伙伴。
最后,在孩子成为青年时,狗狗会以自己的死亡教导孩子生命的宝贵。
……如果这首诗说的是真的,那优诺死得好像有点太早了。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是青年,但我现在才九岁。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就算看到优诺的坟墓我也不懂生命的宝贵。
「小历,你也要去见见爷爷他们喔!」
因为爸妈这样说,所以我直接走进屋里。我和爷爷也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啊……小历。你来了啊!谢谢你。」
好久没见的爷爷,比我印象中还要老了很多。最一开始养优诺的就是爷爷,所以他或许比任何人都要伤心。
虽然爸爸要我在妈妈家住一晚,但我拒绝了。
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能好好为优诺的死感到悲伤,就无法继续和爷爷待在一起。
*
在那之后一个月左右,我几乎忘了优诺继续过日子。
而且,我也没有再去过妈妈家。没能为优诺的死感到悲伤,至今我仍然觉得愧疚。
那天,我像平常一样待在研究所的托儿室。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书已经看腻了,所以就随手打开电视。
我之所以停下切换电视频道的手,是因为画面上出现黄金猎犬。
那是很像优诺的大型犬。我不知不觉就被吸引,盯着画面看。
该节目是介绍以不同形式为人类服务的狗狗特辑。成为盲眼主人的眼睛、帮助主人生活的导盲犬;在灾难现场帮助人类找出生还者的搜救犬;从搁浅的船上衔着绳索游到岸上的船上犬;坚持等待无法回家的主人的忠犬;为了宇宙开发实验而单独飞往太空的莱卡太空犬……
电视里的评论人称赞这些狗狗的勇气,为它们的忠心而落泪。狗狗绝对不会背叛人类,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电视节目在那之后一直感人地描述,狗狗如何为了人类而生,也为了人类而死。
看着电视,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生气。
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生气,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气。或许那不是生气,而是不甘心。然而,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还是不懂,什么叫做不甘心。
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我,眼底冒出莫名热气。
我为什么会哭呢?
「你怎么了?」
突然听到声音,我吓得抬起头来。
原本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的托儿室内,不知不觉冒出一个女孩。
她穿着白色洋装,留着一头又长又直的漂亮黑发,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看起来应该和我同年纪。以前没有在托儿室见过她,是其他所员的小孩吗?
「你在哭吗?哪里痛吗?」
女孩担心地靠过来。我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哭很丢脸,所以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
「我才没有哭。」
「你有哭喔。怎么了?」
「我就说……」
她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我觉得很焦躁,所以瞪了她一眼。
可是……
那个女孩天真澄澈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好像优诺。
「……我好想念优诺。」
我不自觉地说出口。
原来如此。我不是在生气,也没有不甘心。只是很想念优诺。我终于开始想念它,却再也见不到它——所以我觉得很悲伤。
「优诺?」
「是爷爷养的狗。」
「已经见不到它了吗?」
「因为它死掉了。」
因为它死掉了。当我说出口的时候,终于有了真实感。
优诺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让我觉得很悲伤。
「因为已经死掉了……所以我再也见不到优诺了……」
发现自己的情绪时,我已经忍不住了。连同之前没哭的份,我的眼睛流出好多眼泪。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根本忘了自己在女孩子面前,一直哭个不停。后来可能因为还有点自尊心,所以咬着牙不哭出声。所幸,除了那个女孩之外,没有人知道我像这样哭过。
至于被那个女孩看到……就算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的确这么想。
女孩陪在我身边,直到我哭完为止。接着在我哭完比较冷静之后,她递给我一条纯白的漂亮手帕。
「不需要。」
我再度用自己的袖子擦干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弄脏女孩的手帕很可惜。
女孩坚持递上手帕一段时间,但我坚持不接受,最后她只好放弃,把手帕收进口袋里。
「跟我来。」
「咦?」
她突然抓着我的手臂跑了起来。
今天是星期天。研究所虽然有营运,但所员比平常少,很多人就算有上班也会比平常早回家,所以感觉所内几乎没有人。女孩在比平常安静的研究所内,毫不犹疑地奔跑。
「喂!你要去哪里?」
「安静一点,会被妈妈发现的。」
妈妈?是这个研究所的所员吗?这孩子一定和我一样,也是跟着父母来的。看她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应该经常在所内探险。
我平常都听爸爸的话,不会去其他地方,但其实我也很想去探险。从那个走廊转弯之后会通向哪里?那扇门的对面是什么房间?那个阶梯下……我老老实实的任凭女孩牵着我的手向前走,就是出自这些好奇心。
女孩在其中一个房间前停下脚步,打开大门。
看到房间里的东西,让我变得很兴奋。
「喔喔喔,这是什么?」
房间的正中间,有一个盒子很像机器人动画中出现的驾驶舱,而且还连接着很多电线。盒子上有玻璃盖,里面应该是一个人可以进去的空间。
女孩边打开盖子边说:
「我妈妈说进来这里面,就可以去平行世界。」
「咦……?」
平行世界。就是爸爸跟我解释很久的东西。
这个世界就像会变大、分裂然后浮到海上的气泡,从自己的气泡看到的其他气泡就是平行世界。那个世界里有不是自己的自己,而且过着和自己不同的每一天。
「你想见优诺对吧?」
「……嗯。」
「或许也有优诺还活着的世界喔!」
这真的是很吸引人的邀请。
可以再见优诺一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优诺会死,所以连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它都记不清楚。我最后一次是怎么和优诺玩在一起?我是怎么摸它的?我全都不记得了。
所以,如果能再见优诺最后一面的话……
「……我该怎么做?」
「进去这里面。」
我照她所说打开上盖,进入盒子里。感觉好像进入动画或游戏的世界一样,让我心跳加速。
关上盖子之后,我听到外面传来喀哒喀哒的声音。我稍微起身望向玻璃外,看见那女孩正在操作桌上的按钮和开关、把手。她的手势看起来很随便,感觉不像是真的知道操作方法。
「喂,没事吧?」
向她搭话,她也没回应。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迫切,不停操纵能碰得到的所有按键。她为什么会这么认真呢?应该不是为了让我和优诺见面才对。
「喂,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就做好你能做的事情吧!」
「我能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就……祈祷好了。祈祷你想去优诺还活着的世界。」
「祈祷,这样就可以了吗?」
「妈妈说相信很重要。她说只有愿意相信的人,才能改变世界。」
我不太懂她在说什么。而且她从刚才就一直提到妈妈,这孩子的妈妈到底是什么人?
话说回来,女孩现在仍然很认真地在操作机器。因为她的认真,让我也如她所说试着「祈祷」。
我想去平行世界。
想去优诺还活着的世界。
我想起优诺。它在世时充满朝气的样子。后院里的小坟墓。电视节目里介绍为人类鞠躬尽瘁的狗狗。不知道为什么让人一肚子火的评论家。
刚开始只是半开玩笑,但是因为想起很多事情,让我越来越想去平行世界。我闭上眼睛,用力祈祷。
我想去平行世界。
想去优诺还活着的世界——
*
——妈妈在我面前哭着。
「……咦?」
景象突然变化,让我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
总之,必须先一一确认眼前看到的东西。妈妈在哭、矮桌,还有……奶奶?奶奶也在,而且奶奶也在哭。
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在那个宛如机器人驾驶舱的盒子里。这里是我很熟悉的房间——妈妈家的和室茶间。我最后一次来这里,约莫是一个月前祭拜优诺的时候。这个时间点,我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那个女孩跑去哪里?我躺过的盒子,到底——对了。
我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我想起进入那个盒子的目的。
莫非,这里是……
「那个,妈妈?」
就在我战战兢兢准备问问看的时候,从屋外听到回答。
汪。
那是很熟悉的狗叫声。我整个人弹起来往屋外冲。
接着,到后院一看。
「……优诺。」
应该一个月前就死掉的优诺,真的还活着,它就在这里。
「优诺……优诺!」
我冲向优诺,用力抱紧它大大的身体。我摸摸它的头,它就像平常一样摇着尾巴凑过来。
原本觉得怎么可能,但看样子果然没错。
这里是平行世界。
一个月前应该已经死掉的优诺还活着的世界。
不知道是因为那女孩努力操纵让机械运转,还是我的祈祷奏效……总之,我真的来到平行世界。
想再见优诺一面的愿望达成了。我抚摸着优诺仰躺的肚子,直直盯着优诺看。已经死掉的优诺;还在眼前活蹦乱跳的优诺。它的体温非常温暖。但是在我原本的世界里,优诺已经埋进土里变成冰冷的尸体了。我想起爷爷告诉我的诗。孩子出生之后请养一只狗。在孩子成为青年时,狗狗会以自己的死亡教导孩子生命的宝贵。
现在我手掌上感受到的温度,就是生命的宝贵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等我回到原本的世界,再见到优诺的坟墓时,应该就会真的了解生命的宝贵了。
虽然我很想哭,但是还是一直和优诺玩,一边思考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在我的世界,优诺因为交通事故过世。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告诉这个世界的妈妈和爷爷,叫他们小心交通事故呢?
嗯。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我为了尽快告诉他们这件事而回到屋里。
走进茶间之后,妈妈和奶奶虽然已经不哭了,但表情看起来还是十分悲伤。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可是,我如果现在问「怎么了?」也不恰当。在我来之前,这个世界的我应该一直在这里。这个世界的我应该知道妈妈她们为什么哭。所以,如果我问「为什么哭?」她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既然如此,我能问的问题就是:
「那个,妈妈……爷爷呢?」
如果是问这个应该没问题。我没有问「在哪里?」这样问妈妈就会自己想象我要问什么,然后再回答我。
我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爷爷……明天会守夜。」
除了回答里我没听过的词汇以外。
「守夜?那是什么?」
「守夜就是啊……」
——接着,我得知这个世界的爷爷已经过世的事。
这个世界和我的世界有三大差异。
一是优诺还活着。
二是爷爷已经死了。
三是爸爸和妈妈离婚时,我选择跟着爸爸,但这个世界的我,选择跟着妈妈。
在谈话的过程中,我渐渐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我,和妈妈、奶奶、爷爷一起住在这个家里。而且,爷爷在今天下午过世了。
理解这件事时,我嚎啕大哭了一番。
优诺死了、优诺活着、爷爷死了……这些事情全部混在一起,我只能先大哭一场,妈妈温柔地抱紧我。自从和爸爸一起生活之后,我几乎没有机会向妈妈撒娇,所以我抓紧妈妈尽情哭泣。
大哭一场之后,我虽然比较舒坦但也开始担心别的事情。
我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那女孩让我跳到这个平行世界,那回去的方法呢?我只能等那个女孩把我移回去吗?我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现在我什么事都做不了。顶多只能隐瞒自己是从平行世界过来这件事而已。
不过,既然都来了。
「妈妈……今天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我想这个程度应该没关系,所以试着说说看。回到原本的世界之后,应该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妈妈一起睡了。
妈妈好像吓了一跳,但是马上就点头了。
晚上,我再次和优诺一起玩。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到原本的世界,而且回去之后优诺就不在了。
向优诺道别之后,我和妈妈一起入睡。
*
隔天早上。
眼睛睁开时,我一个人在棉被里。
「喔?小历,你起床啦?」
身边传来熟悉的沙哑声。
「……爷爷?」
「嗯。早安。」
「早安……」
虽然我回了话,但是完全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在这里。可能是我的头脑还没清醒。咦?我昨天是睡在妈妈家吗?
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昨天,爷爷好像——
想起这件事的我,掀开被子弹坐起来。
「爷爷!?」
「喔!真有活力啊!」
「爷爷还活着……?」
「什么啊,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的确是爷爷没错,今天本来要守夜的,但是他还活着。
我冲出房间,直接离开家里前往后院。
后院的角落,有一小堆土。
——是优诺的坟墓。
「优诺……」
我把手放在土堆上。好冷。昨天睡前摸到的温暖优诺,理所当然地不在这里。
温暖和冰冷。这种温度差异就是生命的宝贵吗?
感觉好像就快找到答案了,但是最后还差了一点什么。我应该从这个温度差里了解什么呢?我能了解吗?
因为至今仍然无法了解生命的宝贵让我觉得很抱歉,只好背对优诺的坟墓。就像是在搪塞自己似地,我开始思考其他事情。
好像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回到原本的世界。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还是平安回来了。
不过,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呢?我原本应该是在研究所的盒子里才对。该不会是我的身体自己移动到这里吧——
说到这里,我想到一种可能。
对了。我去到另一个世界,说不定……
回到家里,我不经意地向对我投以诧异眼神的爷爷问起:
「那个,爷爷,我昨天大概几点来这里的?」
「嗯?几点啊……啊,傍晚六点之后吧!妈妈到研究所去接你的时候,电视刚好在播相扑。」
妈妈到研究所来接我……嗯,应该没错。
一定是那个世界的我跳到研究所的盒子里,然后在那里打电话给妈妈。她有见到那个女孩吗?她们说了什么话呢?话说回来,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啊?
看来我接下来该做的事,就是去找那个女孩。
「哎呀,好久没和小历一起睡,爷爷很高兴喔!」
「……是喔。」
仔细想想,如果那个世界的我到这个世界来,就等于是从爷爷过世的世界,来到爷爷还活着的世界。说不定他的内心比我还混乱。好想问问他有什么感觉。
唉……就算他惹了麻烦,那也一样是我啊!就算了吧。
「那个,爷爷身体有不舒服吗?」
「嗯?没有啊?」
「这样啊,爷爷要长命百岁喔!」
「什么意思?你不用担心,爷爷我还可以活很久啦!」
爷爷面带开朗笑容,温柔地摸着我的头。他的手很温暖。
这个温度,或许不久的将来也会消失。就像平行世界的爷爷一样。
「你要常常来玩喔!」
我心怀各种思绪,点头约定会常来。
「对了,要是能找到钥匙就好了呢!」
虽然我听不懂爷爷最后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
下一个休假日。
「那小朋友要好好相处喔!」
一个漂亮的女人这样说完便离开托儿室。
「小历,难得有机会你就交个朋友吧!你的朋友太少了。」
说完这句多余的话之后,爸爸也跟着那女人离开了。
然后,平常那个研究所的托儿室,只剩下我和上次那个女孩。
「原来,你妈妈是所长。」
刚刚走出去的漂亮女人,就是创立这间研究所的所长,似乎也是这个女孩的妈妈。从平行世界回来的我,回家问爸爸:「昨天遇到这样的女孩子,爸爸认识吗?」结果爸爸很爽快地回答:「那是所长的女儿。」
就这样,我得知女孩的身份,并且在下一次休假日和那女孩于研究所重逢。我擅自认为所长会是一个老头,所以得知是个漂亮女人的时候非常震惊。据说她好像是爸爸的大学同学。
「因为是所长的女儿,所以才会知道那些机器啊!」
「嗯。」
感觉女孩有点战战兢兢地观察我。结果,她突然一脸认真地问:
「你见到优诺了吗?」
「……嗯。但是,我还是不懂生命的宝贵是什么?」
「生命的宝贵?什么意思?」
狗狗会用自己的死来告诉小孩生命的宝贵。我告诉女孩那首诗,还有优诺死了之后我还是没搞懂生命的宝贵这件事。虽然好像从温暖和冰冷之中感觉到了什么,但又无法明确回答。
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女孩像是在说「什么啊」似地噗哧一笑。
「我想你已经懂了。」
「咦?」
「温暖和冰冷。就像你说的一样,那个温度差,一定就是生命的宝贵。」
「什么意思?」
我像是在寻求帮助似地问了这个问题,女孩则温柔地眯着眼对我说:
「就是啊,活着的时候很温暖对吧?那份温暖就代表可以和优诺见面、聊天、一起玩……代表能做这些事情的可能性。但是,死亡很冰冷,那份冰冷就代表优诺的世界在那里结束,已经不存在任何可能了。你感受到的,就是可能性的温度啊!」
「可能性的,温度……」
「嗯,那个温度差一定就是生命的宝贵。」
啊,原来是这样。我很坦率地这么想。
活着和死亡。优诺用两者之间的温度差,告诉我可能性的差别。
之后再去一次优诺的坟墓吧!这次我真的能好好向它道谢并且道别了。我感觉自己终于能接受优诺的死了。
「谢谢。你好厉害。」
「才没这回事。」
她的微笑,让我的心脏感到一股悸动。
「……话说回来,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敷衍似地问。不过这也是很重要的问题。
去到平行世界之后,我过了一晚才回到这里。这段期间,如果那个世界的我移动到盒子里,无论如何她应该都会见到才对。
「那之后在机器里的你,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你自称『仆』而且不认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那个人大概是平行世界的我。原来如此,那个世界我还自称『仆』啊!然后呢?」
「嗯,然后我吓了一跳,觉得有点可怕……」
女孩的表情突然变得尴尬。喂喂,你该不会……
「我就逃走了,对不起……」
怎么会这么不负责任。不过,仔细想想我也经常一时兴起做了某些事之后又逃走。本来我应该要更生气的,但也气不起来。
「不过,既然已经平安回来,就算了吧!比起这个,你为什么那么认真想送我去平行世界?」
我的提问让女孩沉默了一阵子,她终于轻轻开口。
「我爸妈离婚了。」
「嗯——我家也是。然后呢?」
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后,女孩抬起头瞪大眼睛。不过,她好像因此觉得安心,开始说起自己的事情。
「他们吵架吵得很凶。虽然我觉得都是爸爸在生气……爸爸放话说他再也不见我们之后就走了。从那之后我真的都没见过爸爸。可是我并不讨厌爸爸……」
虽然一样都是离婚,但是情况和我爸妈似乎有很多不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大概可以感觉到她想说什么了。
「那时候我听妈妈提起平行世界的事情。她说正在制作可以自由前往平行世界的机器。我想用那台机器或许可以去到爸妈感情很好的平行世界。」
嗯,应该就是这样。那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可是,突然要自己尝试还是会害怕,所以……」
「……也就是说,我是实验品。」
「……对不起。」
女孩老实地道歉。长得那么可爱,却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或许父母离婚对她而言就是那么令人震惊的事。我爸妈离婚后感情依然很好,所以我无法了解她的心情。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就这样原谅她。
「好,那现在就再来一次,这次换你进去那个盒子里。」
「咦?」
「这很正常吧?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拿我当实验,而且我也顺利从平行世界回来了。既然如此,你一定会更顺利。」
「……可是……」
女孩犹豫不决,不过我并不是单纯为了报仇才说出这些话。虽然我确实被当作实验品,但就结论而言我还是充满感谢。因为我再度见到优诺,也学会了重要的事。
所以,我有一半是抱着报恩的心情。我想,去了平行世界,一定可以得到些什么。
女孩看似还没下定决心,我决定推她一把。
「你想见到感情很好的爸妈对吧?我已经见到优诺了。」
你想见优诺对吧?那女孩这样说,把我送进盒子里。所以,她应该不会违逆自己说过的话。
「能再见一次优诺,我觉得太好了。」
我最后说了这句话。女孩烦恼了一阵子之后,终于点头。
「我知道了,我要去。」
「好。」
既然决定,打铁就要趁热。在女孩的带领下,我们再度前往那个有盒子的房间,听她说明大概操作了机械的哪个部分后(虽然只知道是随便乱按),就把她送进盒子里了。
「你要祈祷去平行世界喔!因为我那时候也有祈祷。」
「嗯,我知道了。」
她老实地回答,祈祷般交握双手并闭上眼睛。
我关上盖子之后走向机械。当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总之只能模仿当时女孩的动作,把能动的地方都操作看看。然而,持续一阵子都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靠近盒子,向里头的女孩搭话。
「喂——怎么样?有什么……」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
我揉揉眼睛。
是我眼花了吗?
我觉得躺在盒子里的女孩,看起来好像有点模糊——
「哎呀,你在做什么?」
后面突然传来声音,让我吓得回头。
「啊……是所长。」
「这里不能随便进来喔!啊,连我家的孩子都在这里。快点出来!」
往这里靠过来的所长,表情看来没有那么生气,不过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
所长打开盒子后女孩起身,一脸尴尬低着头。身体看起来也不模糊了。所长什么都没说,难道真的是我眼花了吗?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去平行世界……」
女孩诚实地回答妈妈的问题。顺带一提,我已经用过这个盒子去平行世界的事情,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笨蛋。这还没有完成,所以不可能去到平行世界啊!而且根本还没通电。」
「咦?」
我和女孩面面相觑。
还没完成?也没通电?
「那、那个……」
「毕竟是我女儿,所以好奇心旺盛。你也是遗传到你爸爸吗?」
所长好像没听到我说话,自顾自地自言自语。
「这或许是父母的错。不过该骂的时候还是要骂,这就是大人该做的事。总而言之,你们两个都给我坐好。」
「咦?」
「坐好来。」
「是。」
……接着我和女孩被迫跪坐在坚硬的地面上,听所长说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大道理。
*
终于听完所长说教,我们回到托儿室等待彼此的父母下班。这里没有其他小孩,气氛很尴尬。
我毫无隐藏自己的不快,直接对没事做只是坐在身边的女孩说:「被骂了啦!」
「那是因为你硬要我进那个盒子。」
女孩似乎也不高兴。她果然也不是个温顺的小孩。不过,这种说法我还真不能接受。
「说到底还是你这家伙的错吧?」
本来就是这个家伙把我塞进盒子里才会变成这样,所以我说话的口吻也不自觉变得尖锐,甚至还瞪着女孩看。
不过,看到女孩的表情,我马上就后悔了。
女孩咬着嘴唇,眼里冒出泪水。
「啊……」
我竟然惹女孩子哭了。这是身为男生最不应该做的事情。要是我冷静一点,不说那么难听的话就好了。刚开始的确是这个女孩把我送进盒子里,但就算是实验,托她的福我也顺利见到优诺了。
怎么办?说点什么,向她道歉吧!
当我正在寻找合适的话时,女孩回瞪我一眼说:
「我才不是『家伙』!」
听到这句话我才发现……
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想起爸爸一开始说的话。对了,既然难得有机会——
「……对不起。我叫日高历。」
我决定先自我介绍。
爸爸说,既然难得有机会,你就交个朋友吧!
首先就从这里开始。我伸出手时,女孩睁大眼睛。
接着,马上开心地笑了。
「我叫栞,佐藤栞。」
接着,我们握了手。
我们握了绝对不能握的手。
* 日文的「仆」以及「俺」都是男生对同辈或晚辈的自称,「仆」比较有礼,而「俺」比较随便。为了保持中文流畅,两者都译成「我」。唯有内文强调两者不同之处时,「仆」暂且保留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