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读出白板上的文字,同时一拳敲在白板上。
「我暂且先这样称呼女儿目前的状态。」
我集中精神听,以免错过所长说的话。这天,我照爸爸的吩咐前往研究所,所长从福冈回来,我们三个人从早上就关在会议室里。
小栞陷入脑死状态后,已经过了一个月。
所长往返于研究所与大学医院之间,有时爸爸也会同行。我也常常被叫到这两个地方,以经历过两次远距离跳跃的样品身份,接受许多检查。但是,他们仍然不允许我见小栞。
目前都是透过爸爸,告知小栞的状况。然而,爸爸说的话始终如一:没有变化。一直都这样。无法接受的我,在网路上查询有关脑死状态的知识。查询之后,我反而更绝望。
脑死和大脑还活着、可以自发性呼吸、有可能恢复的植物人状态不同。所谓的脑死就是大脑已经完全死亡,无法自主呼吸,恢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且大多数的状态下,患者会在一周内死亡。
难道,小栞早就死了?
所长和爸爸只是瞒着我而已?
现在的我,没来由地就会突然想大喊,有时还会真的喊出声,变得没有食欲、具有攻击性,心情十分沮丧,甚至浮现想追随小栞自杀的念头。后来连自杀都嫌麻烦,希望自己可以就这样断气。
因为我这个样子,暑假结束后我仍没有回学校上课。每天都在家里、研究所、大学医院之间往返。所幸,大家都对我很好,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才能保持清醒吧!我就这样过着半废人的生活。前几天所长说有重要的事要说,叫我去研究所一趟。
现在,对我来说重要的事就只有小栞了。
所以我拼命抓住仅存的理性,像现在这样聆听所长的话。
「首先我要先说,小栞的心脏还在跳动。现在装了人工呼吸器,防止心跳停止。」
所长一改平常有点古怪但亲切的说话方式,表现得像男老师一样冷静。她认真说话的时候就会变成这样。
「小栞,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脊髓还有功能,所以有脊髓反射反应,也有分泌体液、体温变化等生理现象。只是大脑机能完全死亡,已经丧失主观意识控制的随意运动、五感、思考与智能、记忆与情感。而且,一旦经历过脑死,大脑的机能基本上就不会再度复苏。这种状态是生是死,只能靠个人的生死观来判断了。」
也就是说,现在是身体活着,但心灵已经死亡的意思吗?
「可是……我听说脑死的人几乎会在一周内停止心跳。」
「你去查过了吗?的确几乎都是这样。但是也有很多案例,维持生命活动超过一周。某篇论文指出,过去三十年的文献中,有三位数的长期生存案例,其中有七例生存半年以上。也有装上人工呼吸器后离院的案例,其中最久的案例生存长达十四年半。似乎在论文撰写期间都还活着。」
「那小栞目前也算是没问题吧?」
「我指名的可靠人手正在用最尖端的设备维持她的生命,不会轻易让她死的。」
所长这句话让我暂且放下心中大石,但仍然无法安心。
「言归正传吧!像小栞现在这样大脑功能已经完全死亡的状态,一般称为全脑死,但我另外为她现在的状态命名。」
「这就是虚质元素核分裂症?」
「没错,一般都是因为交通事故或疾病让大脑受到不可恢复的损伤,才会陷入脑死状态。但这次经过精密的检查,小栞的大脑没有发现任何损伤,只是功能完全停摆而已。」
大脑没有损伤,我能够理解。毕竟这个世界的小栞没有遇到交通事故,只是躺在机器里而已。
「那么,为什么小栞的大脑功能会停止?我认为有可能是平行跳跃——移动到平行世界造成的影响。」
终于讲到重点了。这件事一定,不对,应该是说我绝对也有责任。「你过去曾经用爱茵兹瓦的摇篮平行跳跃。其中一次,就是上个月和小栞一起移动的时候。」
「爱茵兹瓦……?」
「不必在意。那是我喜欢的旧时代小说里的词汇。」
说到这个,我以前曾经听爸爸说过,所长喜欢以前的漫画、动画、游戏和小说。虚质科学和平行世界的想法,也受到这些作品很大的影响。
「就我的认知来说,那台装置尚未完成。你跳跃到平行世界时,两次都没有接上电源。为什么你还是成功了呢?」
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我用沉默催促所长继续说下去。
「平行跳跃基本上是自然发生的现象。如果是跳跃到邻近的世界,经常会在还没发现的时候就回到原本的世界。此时,两个世界之间产生的微妙差异,就是导致误会与记错事情的原因。」
这些知识我也知道,而且一般社会大众也很熟悉。
「然而,世界与世界之间相隔越远,就越难在自然的状态下跳跃。你第一次长距离跳跃时,去到爷爷过世的世界,第二次是去到日高和高崎没离婚的世界。两者应该都是距离较远的世界,但你却成功了,而且还是去到自己想去的世界,随心所欲跳跃到平行世界也是我的目标之一,不过……」
所长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未知生物。这一个月来,我接受了各种不明就里的检查,应该就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吧?
「虽然这只是一种假说,不过我认为应该是有些人比较容易引起平行跳跃。」
所以,我就是这种人吗?
「小历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平行跳跃的现象吗?」
「不……我不知道。」
「这样啊,日高,你要教的话就应该要连这个也一起教啊!」
所长把矛头转向一直默默听着对话的爸爸。
「我本来也想说差不多该教他了,但是后来他就不怎么来研究所……不,即便是这样也是我不好。」
也就是说,所长和爸爸其实已经察觉我和小栞的关系了吧。
「嗯……这我也有责任。日高,这样不行啊。看来是我们读书读过头,导致不懂得了解人心了。」
「好像是……小历,对不起。」跟我道歉也只是让我觉得困扰而已。毕竟小栞会变成这样的直接原因,就是我啊!
「为了浅显易懂地说明虚质科学的概念,我构思出『爱茵兹瓦之海与气泡』理论。我想你应该知道,这就是把虚质空间比喻成大海的意思。将虚质空间想成是一片大海,海底生成的一颗气泡为原始世界,垂直方向为时间轴。气泡越来越大,一边分裂一边浮到爱茵兹瓦的海面上变成气泡,就是我们所居住的、无限的平行世界。」
这些都是爸爸一开始教我的虚质科学概念,所以这个部分我很快就了解了。
「虽然是后设观点,但气泡有宏观和微观两种。简单来说,宏观的气泡就是每个不同的世界,而微观的气泡就是指生存在其中的我们。这些气泡原本都是由同一颗气泡分裂而成的双胞胎,所以气泡之间会产生宛如分子间作用力的反应,再加上宏观气泡的行动所形成的惯性力,有时会让微观气泡飞出去。飞出去的气泡会趁势和邻近的双胞胎气泡交换,如果是近距离,很快就会复原,但是如果因为某些原因和遥远的气泡互换,就会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简而言之,用大海和气泡来比喻平行跳跃。
「虽然这完全也是一种假说……但我认为,应该有双胞胎气泡之间连结紧密,导致微观气泡容易脱离宏观气泡的状况。不知道是不是虚质密度高的关系,总之,应该是拥有强烈变化意识的气泡。当这颗气泡强烈想要移动到平行世界时,虚质就会给予回应,进而引起平行跳跃的现象。」
「……所以,那颗气泡就是我?」
「只是假说而已。」
如果这个假说正确,或许只要我帮忙,那个盒子——爱茵兹瓦的摇篮就能完成?
「那个,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虚质可以组成物质对吧?」
「嗯。」
「反过来说,所有的物质都是由虚质组成。」
「没错。」
「也就是说,譬如铅笔、笔记本、石头……这些东西也能平行跳跃吗?」
「嗯。没错。只是这些东西就算移动也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只是虚质移动,物质并不会改变。简单来说,以人类为例,交换的只有意识,身体并不会改变。而且,物品没有意识,所以等于没有任何改变。正确来说,产生影响的可能性非常低,就算有影响也非常轻微。」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现在我坐的椅子,很可能瞬间和平行世界的椅子交换吗?的确,就算交换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你都了解了吗?那我就进入正题。」
咚地一声,所长再度敲响白板。对了,刚刚说的都只是进入正题前的引言而已。
「如果这颗微观气泡在移动到宏观气泡的途中破掉,会怎么样?」
宏观气泡就是平行世界。人类这颗气泡在移动到平行世界途中破掉的话……
「……会死吗?」
「不对。构成破裂气泡的虚质会和物质形成解离状态。」
这次不需要比喻了。因为实际案例就在我身边,所以不需要比喻。刚才说的话,就是为了浅显易懂地说明这个实际案例,而描绘如此壮阔的比喻。「这就是虚质元素核分裂症?」
「没错,综合小栞和你的检查结果、你说过的话以及小栞的幽灵在十字路口告诉你的状况,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在十字路口遇到小栞的幽灵,而且从小栞那里听到的状况,我都已经和他们说过了。小栞在平行世界差点被车撞的时候,打算逃到其他平行世界,结果下一个瞬间就变成幽灵了。
「和你一起进入摇篮的小栞,应该是被你的虚质影响,所以一起平行跳跃了。然而,她在发生交通事故的瞬间,打算逃到没有遇到事故的世界。」
她一定是觉得自己能躲过一劫,毕竟她真的逃回来了。
「结果,小栞的虚质冲出宏观气泡潜入爱茵兹瓦之海时,微观气泡破裂了。平行世界的小栞,应该是当场死亡。平行跳跃原则上是要和平行世界的自己交换,当对方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时,小栞也一样回不来。因此,小栞的虚质就这样留在爱茵兹瓦之海里,成为失去物质的十字路口幽灵。」
我并没有完全了解所长说的话。
但我知道,我一定有责任。「有方法能救她吗?」
「……如果我的想法都正确,只要观测小栞飘荡在爱茵兹瓦之海里的虚质,然后想办法控制,将虚质固定在原本的物质上即可。只是,目前还无法实际观测虚质。接下来,虚质科学应该会继续进步,但是实际上小栞的身体很难撑到那时候……」
束手无策。除非神仙降临,否则根本救不了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和小栞明明只是想获得幸福而已。
「这不是你的责任……」
所长突然用平常的口吻说话。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绝望了,本来站在所长的立场,应该要责备我才对。女儿是因为我才陷入脑死状态,变成幽灵的。她大可骂我,甚至打我。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静?」
然而,我反而因为所长安慰我而勃然大怒。
「你女儿变成这样,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只会说这些复杂的话,最后还不是救不了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怪罪我!你明明就是妈妈,难道一点也不难过吗?」
我知道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但是我停不下来。对小栞的爱、无法帮助小栞的难堪,甚至对自己的没出息感到愤怒,对大人的冷静感到烦躁……还有对小栞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十字路口感到焦虑。这事情都混杂在一起,融合成黏稠的情感,若不全部吐出来,感觉自己会发疯。
「你们要是没有离婚就好了。这样我和小栞就能正常地在一起了啊!」
无视于自己的无知和愚蠢,一昧责怪大人。爸爸和所长都对离婚这件事无话可说似地保持沉默。冷静想想就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离婚我才会和小栞相遇,但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一点。
「……的确,像我们这样的人,或许根本就不应该结婚。」
所长低声说。爸爸稍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小历,只有这件事我得说清楚。」
接着,所长像刚才一样,以冷冷的眼神盯着我。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你这个笨蛋。」
她表情完全没变,但从眼里流出一行泪。
那眼泪让我顿时冷静下来。
我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会难过是理所当然的,怎么可能不难过。
面对因为我而痛失爱女的母亲,我到底有什么脸能骂她?
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负起责任,我该怎么办。现在,我只能做一件事。
「……对不起。」
我只能说这句话,然后低头道歉。
「没关系。我也不应该骂你笨蛋,对不起。如我刚才所说,这件事不只你有责任。说到责任,小历的责任反而是最小的,应该是小栞自己的责任最大吧?」
所长用白色的衣袖随手擦去眼泪,以平常的表情对我说这些话。尽管如此,我也不可能因为她宽恕我的罪责,就能回到日常生活。
我能为小栞做的事情,只有……
「所长,小栞有摇篮实验室的钥匙。」
「我知道。应该是小栞打了钥匙,才能潜入实验室吧!既然如此,你的责任就更小了。」
「请给我那把钥匙。」
所长眯起眼,目光变得锐利。「你要做什么?」
「让我可以随时使用摇篮。我想到平行世界去找可以帮助小栞的方法。如果是我的话,就能随心所欲平行跳跃吧?」
对了。就算摇篮尚未完成,但我能跳跃到平行世界啊!既然如此,我就跳到各个平行世界,找到小栞得救的世界再调查方法,然后把方法带回这个世界就可以了。
「或许真的能成功,但我觉得不要这么做比较好。毕竟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而且你也有可能会像小栞一样,罹患虚质元素核分裂症。」
「我无所谓,我想为小栞做点什么。」
「怎么可能无所谓,我刚刚才说过,父母不可能不难过。你不也道过歉了吗?如果你变成那样,日高他……你爸爸他会伤心的。」
她这样一说,我望向爸爸。
爸爸一直沉默。就连我对所长和爸爸口吐恶言时也一直沉默。
其实,我不知道爸爸到底在想什么,但毕竟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久。
再加上,我和爸爸之间有默契……
我盯着爸爸的眼睛,传达我的心情、想法。爸爸也直直回望我。
接着,我们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点了点头。
「所长,能不能把研究室的备份钥匙给小历?」
「……日高,你在说什么?」
「没办法啊。既然一个男人说,想为喜欢的女人做点什么……」
接着,爸爸做出不像他平常会做的事——对我竖起大拇指。我很高兴,也对他竖起大拇指,没错,因为我和爸爸都是男人,所以我知道他一定会了解我的心情。
「这未免也太狡猾了吧。男人吗?你这样一说,我也没办法……」
看到我和爸爸的举动,所长一副拿我们没辙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苦笑了一下。
「知道了,就这样做吧。」
「非常感谢!」
「但我有条件。使用摇篮的时候一定要向我或爸爸报备,而且必须在我们陪同的状态下,监控、记录所有的过程。」
「好!……咦?那这样我有备用钥匙也没意义啊?」
「好了,你就先拿着吧。给你。」
「咦?」
所长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递给我。我一看,发现那就是钥匙。
「这就是那个备用钥匙?你为什么会带在身上呢?」
「整理小栞的东西时发现的。毕竟现在这项设备还在保密阶段,本来打算放在家里当备用钥匙……你就帮她保管吧!」
「……好。」
仔细想想,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想去平行世界的人本来就是小栞。她想去父母没有离婚的平行世界,但是觉得自己用摇篮很可怕,所以就把我当成实验品。如此想来,那还真是一场荒谬的相遇。
一边回想小栞的脸庞和声音,我握紧手中的钥匙。
我相信,这把钥匙一定能打开我和小栞的幸福大门。
*
隔天,我就开始白天上学、晚上到研究所做实验的生活。
我之所以会去学校,是因为我了解无知有时候是破坏一切的犯罪,而且也下定决心认真走上虚质科学的学习之路。这么做一定会成为帮助小栞的力量。托以前就经常出入研究所的福,我似乎已经知道学习的诀窍,所以成绩越来越好。中学二年级的冬天,我在所长和爸爸的监视下,第一次执行移动实验。
我进入接上电源的摇篮,祈祷能够跳跃到平行世界。先从近距离的世界开始,所以我祈祷移动到隔壁的世界。
数秒后,睁开眼睛,我仍然躺在摇篮里。隔着玻璃盖,爸爸和所长都往我这里看。
我请他们打开盖子,坐起身来。
「成功了吗?」
所长这样问,但我无法回答。因为一切都和几秒钟之前一样。相邻的世界,只有早餐吃的食物不一样而已。仔细想想,我要怎么样才能确认自己有没有移动到平行世界?
所长再度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决定尽快开发测定自己在哪个平行世界的IP测定装置。
不过,就算移动成功,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差异不大,所以这个世界的小栞仍然是幽灵。移动到距离太近的世界没有意义。了解这件事,就是第一场实验的唯一成果。
*
刚开始,实验的频率是每隔二、三个月移动一次。因为所长与爸爸并不允许我移动太多次。比起平行跳跃,重点还是以测定各种数值以及接受不明就里的测试为主。据说可以对虚质科学有所贡献,所以我也没有理由拒绝,第二次移动实验的三个月后,这次尝试跳跃到第五个世界。
然而,还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虽然因为衣服穿着不同,让我知道已经移动到平行世界,但小栞在那里仍然是幽灵。
我仍然试着和那个世界的小栞搭话。
一到十字路口,就看见和原本世界一样满脸笑容的小栞站在那里。
「啊,小历……你好。」
这个小栞,和我认识的小栞是同一个人吗?
「小栞,我其实是从平行世界过来的。」
「咦……是这样啊?」
「你觉得我和这个世界的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呃……不知道耶。我觉得看起来一样……」
她很明确地这样说,让我备受打击。虽然是平行世界的自己,但毕竟是别人,我希望我是唯一的我。
但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因为我也分不出原本世界和平行世界的小栞有什么不同。
我抱着内疚的心情回到原本的世界,然后去见了小栞。
「小栞,我来了。」
「啊……小历。谢谢你来,我好高兴。」
几近透明的小栞,在斑马线上露出虚幻的微笑。
小栞站在距离两、三步就能走过斑马线的位置。我总是站在步道边缘和小栞说话。小栞就是在这个位置遭遇交通事故。只要再多一点,只要再走两、三步的时间,应该就能得救才对。
「昨天,我久违地平行跳跃了喔!」
「这样啊,怎么样了?」
「对不起,还是没找到能救你的办法。不过,我一定会找到的。我会找到救你的方法。」
「嗯,谢谢你。」
像这样聊天的时候,我会觉得小栞就像平常一样站在那里。只是当号志改变,汽车开始行驶,就会穿过小栞的身体。
等到号志再度改变,过马路的人都已经不在,我才再度向小栞搭话。
「小栞有发生什么变化吗?」
「呃……从昨天开始,穿紧身衣的女人铜像附近一直有两只鸽子一起飞来,它们会不会是情侣啊?」
像这样一副没事样的小栞,二十四小时一直待在相同的地方无法移动,那是多么痛苦、多么孤独的一件事啊?
其实我甚至想住在十字路口。看到挥手说再见时,小栞寂寞的笑容,我总是觉得胸口快要爆裂。
我尽可能每天都到十字路口,看准没人的时间和小栞聊天。话虽如此,每天去就很难完全避开他人的耳目,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小栞的幽灵似乎只有我能看得到。爸爸和所长、路上的行人都看不见她。因为这样,我在城镇居民的眼中应该属于最好不要靠近的怪人,但为了小栞,我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
根据小栞的说法,似乎偶尔也会有人发现她,而且因此吓一跳。这可能和有没有灵力之类的事情相同吧?说不定和我能轻易平行跳跃的理由一样,这些人的虚质密度也很高。
总而言之,我就这样持续和小栞对话,一边过着读书和实验的日子。
*
第三次移动实验是在我升上国中三年级的五月。我强烈认为跳跃到邻近的世界没有意义,所以决定一口气跳到距离50左右的世界。
我移动到一个完全没看过的房间。
近距离的平行世界里,都和我原本的世界一样,正在进行实验,所以平行世界的我也会在同一个时间点转移过去。因此,地点势必都在摇篮里面。
然而,这是第一次移动到摇篮以外的地方。这就表示我在这个世界并没有做移动的实验。简而言之,我没有做移动实验的必要——也就是,小栞并没有成为幽灵吗?
话虽如此,我还是必须先确认这里究竟是哪里。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是凌晨一点。为了防止事故发生,所以实验都选在深夜进行。慎重起见,我还确认了手机的联络人清单,但是里面没有小栞的名字。我战战兢兢地走出房间,发现周遭一片黑暗。毕竟是这个时间,家里一片黑也算是理所当然。因此,我用手机的灯照亮脚边,探索这个未知的家。
抵达客厅之后,我开始一一翻看手边的东西,想找到一点线索。此时,屋里的灯亮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站在那里的是爸爸……还有应该已经离婚的妈妈。
「小历?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
爸爸右手拿着我去修学旅行时购买的纪念木刀。可能以为我是小偷吧?仔细想想,这个时间不开灯还在家里翻找东西,被当成小偷也无可厚非。
妈妈一脸害怕的样子,抓着爸爸的左手臂。看她的动作这么自然,他们在这个世界应该没有离婚。
「小历?怎么了?」
可能是见我没回答,反而担心了起来,妈妈放开爸爸的手朝我走来。然而,我现在没有心情做这些事情。
如果是相隔这么远的世界,小栞或许平安无事。我想见小栞。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然而,联络人清单中没有小栞的名字,就表示这个世界的我和小栞并不认识。「爸爸!能不能介绍所长的女儿给我认识?」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爸爸显得既惊讶又困惑。
「为什么这么突然?」
「研究所的所长有一个和我同年的小孩对吧?我想见那孩子!」
「有是有……但你先把话说清楚。」
如果是爸爸的话,或许把事情说清楚也没关系。但是,我现在没时间说明这些琐碎的事情了。
所以,我脱口而出刚刚想到的谎话。
「我之前偶然在研究所遇到,对她一见钟情!」
爸爸的表情僵住了。
相较之下,妈妈反倒是笑颜逐开。
「哎呀,小历也到这种年纪啦!你该不会是想知道她家在哪里,所以才在这里翻找吧?」
「咦?啊,对。就是这样。这么晚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啦。但是擅自找人家的地址,直接上门可不行喔!我说老公,你就正式介绍一下吧!」
「咦?啊,嗯。说得也是,我是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就这样,托了妈妈的福,我在下一个假日见到这个世界的小栞。
然而,在研究所会客室见到的小栞……
「那个……初次见面。我是佐藤栞。」
她用宛如面对陌生人般、充满戒心的声音对我打招呼。
我心想:不对,平行世界的同一个人,终究还是别人。
这不是那个我喜欢的小栞。就算找到小栞得救的世界,但是她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无法对小栞有任何帮助。
为了拯救我的小栞、专属于我的小栞,我必须找到小栞和我相遇但没有变成幽灵的世界,否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
我把平行世界的事情告诉爸爸,好不容易才得以使用摇篮回到本来的世界。结果擅自移动到遥远的平行世界这件事,被原本世界的爸爸和所长斥责,但是我平安回来也让他们放下心中大石。
然而,我却觉得非常不安。我真的回到原本的世界了吗?这里真的是我原本的世界吗?
不是没有任何凭证吗?为什么可以断言这里不是隔壁的世界呢?不光如此,爸爸和所长该不会也是从哪个平行世界移动到这里来的吧?
我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实验也暂时中断。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去见小栞。根据所长的说法,小栞的虚质被固定在变成幽灵时的空间,所以无法平行跳跃了。除此之外,所长还说人类本来就是一天几乎只会移动一次,所以基本上都会在原本的世界。因此,我才能安心地和十字路口的小栞说话。
了解我目前状态的所长,认知到这个问题的急迫性,所以优先开发测定自己现在处于哪个平行世界的IP装置。
结果,在我国中毕业前,IP装置的测试品就已经完成了,而我也成为第一个监测员。这是一种可以登录零世界,然后将IP的差异数值化,让人知道自己身处第几个平行世界的装置。只要把这个装置戴在身上,我就能回归平静,再度以更频繁的频率进行实验。
在那之后,我使用摇篮平行跳跃超过十次。我去到的世界,几乎都是相较之下比较近的世界,每个世界的我都跟着离婚的爸爸,而且也在研究室认识了小栞。然后,每个世界的小栞都成了幽灵。
如果再用气泡比喻,之前被比喻为双胞胎的微观气泡,实际上并不是一分为二,而是从同一颗气泡分裂出来的气泡全都可以视为双胞胎。简而言之,距离这里较近的众多平行世界,小栞似乎都遭遇事故成为幽灵。
目前只试了十次,但还有无限的平行世界。其中一定有小栞得救的世界……就算大家这样劝我,我也不得不去想……
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是不是只要我和小栞相遇,无论怎么挣扎都会面临这种命运?
*
我十七岁了。
小栞的身体已经离开九州大学医院,移到虚质科学研究所新建的实验室,装上呼吸器维持生命。所长把研究所的其中一个房间翻修成起居室,二十四小时都和小栞待在一起。
我为了找出拯救小栞的方法而持续平行跳跃。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方法。另一方面,我拼命读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县内最难考的高中。我先把这个消息告诉躺在维生室的小栞,再向十字路口的小栞报告,她一直夸我很厉害,我因此才免于心碎,获得继续撑下去的力量。
然而,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某个寒冷的冬天。
「小历。」
爸爸叫住准备去上学的我。
「今天跟学校请假,和我一起去研究所。」
爸爸第一次要我向学校请假去研究所,应该是要说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才对。说不定是小栞有了恢复的迹象。就算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过于期待,但心里还是抱着些许期望前往研究所。
爸爸带我去专为小栞设计的维生室。
「啊,小历来了啊……请进。」
所长罕见地眼睛红肿,出声要我进去。她是熬夜了吗?
不过,现在的我没有心思管所长,特地要我向学校请假,让我和小栞见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从爸爸和所长的态度可以感受到沉重的氛围,但我无视这一切,只顾着去看小栞。躺在病床上的小栞,已经移除维生装置。
「……小栞?」
我抚摸她毫无血色的脸颊。
我从冰冷的脸颊感受到优诺和小栞教我的、我一点也不想感受到的温度差。
「大概在一个小时前……小栞的身体停止心跳了。」
我心想,就连我的心跳也停止算了。
*
举办了小型葬礼之后,我看着燃烧小栞身体的烟从烟囱缓缓上升。之后,我穿着代替丧服的学生制服直接前往十字路口,看到从十四岁以来完全没改变的小栞幽灵,笑着迎接我。
「小历,好久不见了呢……」
「嗯,对不起。」
我之前每天都会来看小栞,这次却整整三天都让她一个人站在这里。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小栞,她的身体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小历,你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吗?」
听到小栞温柔的声音,但是我答不出任何话。
「没关系,小历你不要哭。有我在啊……」
小栞半透明的手,像是要摸摸我的头似地穿透了我。
号志变换,人们开始走在斑马线上。
好多人穿过我和小栞的身边。
没有人发现小栞就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