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踩的是裸露的地面,室内没有任何隔间。竖在各处的柱子挂著琼恩比赛时所用的拳击手套等物品,这就是唯一称得上是装潢的东西了。
拉撒禄虽然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但每次不是觉得这里浪费空间,就是感慨琼恩即使花光了钱打造这种建筑物,还会因为没有生活空间,导致他经常得造访拉撒禄的屋子。
平时这里应该会有琼恩的徒弟们进行练习,但今天没看到他们的身影。也许在琼恩去外地比赛的期间,道馆也一并关闭了吧。
为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道馆的角落设置了一座暖炉,拉撒禄正光著身子待在暖炉旁。他将毛巾砸入整桶煮沸的热水,慢慢擦去脸上的脏污。
化为顽垢的脏污在碰到水分和热气后便崩裂开来。与其说是在清洁身体,心境上更像是在进行甲壳生物的脱皮行为。
「所以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所谓的打算啊。老实说,状况非常单纯。」
虽然逃窜了好几天,但不表示状况有所改变。虽然状况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但至少也代表不会有进一步的恶化。
他伸长手臂打算擦拭背部,随即为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楚皱起眉头。
「小乔纳森•怀尔德想找我身上的费尔汀家的钥匙,鲍尔街警探打算将没有价值的我处理掉,芙兰雪与我为敌,我的家则是被烧光了,如今身无分文。」
「愈听愈觉得,你能活下来还真是了不起啊!所以说,要从哪里著手?要去哪里做些什么事,才能让状况好转一点?」
「没必要想得那么琐碎,必要的步骤只有两项而已。」
「哦?」
拉撒禄穿上了和琼恩借来的衣服。上衣是朴素的棉质衫,下身则是尺寸不合的长裤。他用腰带硬是系紧裤头后,伸了个懒腰。
「第一,『搞垮白巧克力坊』。」
「还真是急转直下啊!」
「说起来,我还欠鲍尔街警探……应该说是欠路罗伊一份人情啊。」
他回想起交到手上的信封。那虽然并非作为协助的报酬,而是单纯作为礼物给他,但人情就是人情。无论是差点被鲍尔街警探杀害,还是被路罗伊当成弃子,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至少就目前看来,我似乎能为了这份道义握著钥匙而死啊。)
拉撒禄把玩著手里的钥匙思索著。以前虽然讨厌这种不符作风的行为,但如今的他已能露出苦笑,接纳起这样的自己。
「若是对乔纳森造成打击,就能让鲍尔街警探重新评估我的利用价值。换句话说,我能藉此获得他们的保护。如此一来,这既能著手解决与乔纳森之间的纠纷,还能挫挫那个跩个二五八万的女赌博师的锐气。喏,这下事情就解决了大半啦。」
「话虽然是这么说啊!」
琼恩会稍稍皱起眉头也是无可厚非。说起来,若是能这么轻松地搞垮白巧克力坊,那拉撒禄也不会沦落至此了。
「就算你想搞垮赌场,那本金要从哪里来?虽然不怎么值得自豪,但我身上可没钱啊!」
「你不是才去外地比赛回来吗…………」
「哈哈哈!那些钱都在宴会上蒸发啦!」
不过,琼恩所指的宴会,其实也代表著请那些来自乡下、还无法自食其力的后辈吃饭,或是为那些年纪渐长、败多胜少的前辈们请客。因为有著这样的个性,也难怪他总是过著慢性的阮囊羞涩生活。
况且──拉撒禄摇了摇头。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指望你啦。我认识一个身上有钱的家伙。」
某个人士的样貌自脑海中浮现出来。
「只要开口拜托,他应该就会借我钱,而且还免利息呢。如此一来,我就有很高的机率能拿到一大笔本金。」
「原来你有这么好的朋友啊!应该说,既然有这种朋友,你不是该从一开始就去拜托对方了吗?」
琼恩歪起头。他大概在怀疑拉撒禄是把只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夸大其词吧。哎,实际上也确实是如此。毕竟拉撒禄正打算让事情倒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一言难尽啦。」
说起来,他也是到了此时此刻才闪过了拜托那个人的念头,就连说动他借钱的说词也是刚刚才想到的。
「那么,第二项是什么?」
「第二项啊。第二项就是──」
他耸了耸肩说道:
「去接莉拉,然后让她泡杯茶给我喝。」
既然乔纳森没动用狭持莉拉逼迫拉撒禄投降的手段,就代表莉拉肯定顺利脱身了。以拉撒禄目前的处境来说,也只能等跨过眼下的难关后再去见她了。
把话说出口后,一股害臊的心情油然而生,也许自己是有些流于耍帅了吧。不过琼恩却是死板地点了点头。
「唔嗯!这确实是很重要的行程啊!」
「虽然我一个人也能搞定,但你愿意跟来的话就会帮大忙了。琼恩,你现在有空吗?」
「当然有了!要帮就得帮到底啊!」
拉撒禄打了个喷嚏作为回应。虽然身为开口商借的立场实在不便抱怨,但明明说了要借衣服,琼恩却只拿出了一件上衣,这样的思维实在相当夸张。应该说,在冬季却连个外套都不穿,只穿了件上衣和背心就能御寒的琼恩实在是夸张得有些过头。
服装简朴无奇,口袋里空空如也,在各方面都轻便得教人不安。能寄托和仰赖的事物,早已从拉撒禄的手里全数失去了。
即使如此,他的心情却并不坏。
「好啦,让我们开始吧。」
拉撒禄敲了两下门。
他察觉位于室内的那个人的气息僵住了。里头的人物确认过拉撒禄和琼恩的身影,在花了约四秒钟细心地掩饰内心的紧张后,打开了门扉。
过去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在男子身上已不复见。原本精壮的身材因为生活习惯太糟而松垮下来,以前会仔细打理的胡子蓬乱生长,那悍如公牛的气势也彻底消失,让他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圈。
布鲁斯•夸特。在白巧克力坊还被称为黑巧克力坊时,他便是那家店的老板。
在那阵骚动中,受到了池鱼之殃的拉撒禄来到了他的赌场发起挑战,虽说对决的结果不了了之,但拉撒禄确实将他的赌场逼到濒临倒闭的地步。虽然拉撒禄没有因而敌视起布鲁斯,但看来布鲁斯并非如此。
「嗨,布鲁斯。」
「『便士』凯因德………………!」
「打扰啦。」
在掩人耳目地抵达布鲁斯的家后,拉撒禄没等待回应就踏入了家门。跟在他身后的琼恩随即关上大门。
室内相当狭窄。他想必已经迁离经营赌场期间所住的房子了。自从失去收入来源后,他似乎过著相当清苦的日子。这间房子位于帝都郊区,与以前的布鲁斯极不相称,但也与现在的布鲁斯格格不入。
幸好屋子里还留有桌椅,拉撒禄以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挥挥手示意布鲁斯在对面坐下。
「喏,坐下吧。虽然对我来说是很久不见,但对你来说并非如此吧?」
「……………………」
布鲁斯露出了随时都要扑上来咬人的凶悍视线直视拉撒禄。这也当然,毕竟将他逼入这步田地的始作俑者之一,便是拉撒禄。拉撒禄在他赌场所引发的风波,就结果而言成了布鲁斯•夸特这名经营者垮台的导火线。
(哎,但我也因为这样不得不离开帝都,就我个人来说是两不相欠啊。)
布鲁斯先是呆站了一会儿,随即在对面的位子上一屁股坐下。他之所以没有立刻发难,主要还是要归功于站在拉撒禄身后待命的琼恩吧。布鲁斯紧咬的牙关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你是来做什么的…………!」
「喂喂,『最近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的家伙就是你吧』?」
「…………?」
他知道琼恩以视线投来了「是这么一回事吗?」的疑问。
老实说,拉撒禄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他早已知晓布鲁斯•夸特失去了黑巧克力坊的经营权,也明白自己是背后的原因之一。在那场赌场风波结束时,为了避免遭受报复,拉撒禄曾先设下了防火线,不过──
(那样的防火线之所以有效,也是因为布鲁斯当时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一旦布鲁斯对拉撒禄报复,就会失去既有的社会地位──这便是他当时设下的防火线。
但既然因为其他的理由失去了社会地位,那这道防火线也就失去作用。布鲁斯会打算在被逼上绝路前报复拉撒禄,也是人之常情。
布鲁斯大概是为了伺机报复拉撒禄,才会跟踪起他和莉拉吧。布鲁斯所露出的表情,也证实了拉撒禄的推测。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给我报仇的机会,才会上门送死是吧。」
「怎么可能呢。」
「那么,是要先发制人吗?你打算让我死在身后男人的手底下吗?」
「我的回应还是一样,这怎么可能呢。」
虽然素有人贫智短一说,但想不到人类被逼入绝境时,居然会变得如此缺乏判断能力,让他在内心深深感慨──今早之前的自己也是处于同样的状况,但被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不提。换作是过去的布鲁斯,肯定已然察觉拉撒禄此行的目的。
施压做到这种程度也就够了。拉撒禄以指尖示意,让琼恩在身旁坐了下来。接著他让嘴角露出浅笑,将手肘抵在桌上。拉撒禄稍稍探出身子,凝视著布鲁斯的眼眸。
拉撒禄之所以来到这里,为的只有一个理由。
「布鲁斯,借我钱吧。」
布鲁斯的眼睛在剎那间动了一下,这没逃过拉撒禄的双眼。
商人的天性,就是会在收到提议的瞬间,立刻将之放上脑海里的天秤。他的内心反应,证明了拉撒禄的话语确实是「足以放上天秤的东西」。
琼恩发出了疑问。
「等等,拉撒禄!你说要和他借钱,但他不是已经变成穷光蛋了吗!」
「琼恩,你真傻啊。这家伙是个经营者,是个商人,是个资产家。他肯定有钱。这一类人一直到死亡的瞬间,都还会握著最后的一撮老本伺机翻盘啊。」
布鲁斯的眼睛深处还散发著光芒。即使沦落至此,他也一直思考著究竟该怎么行动,才能取回自己过往的地位。拉撒禄投向布鲁斯的视线之强烈,甚至称为信任也不为过。
回应很快就来了。布鲁斯垂下嘴角,像是认为谈不拢似的摇了摇头。
「即使落魄至此,我也一直收集著各种情报,毕竟我有一些蠢到还愿意追随我的部下啊。所以,拉撒禄,我很清楚你的堕落,以及失败的过程。」
布鲁斯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像是在重启一度停止运作的水车般,拉撒禄能感觉到布鲁斯的脑袋正在运转著。
「你与鲍尔街警探搭上线,在白巧克力坊落败。虽然光是你还活著一事就值得让人惊讶,不过啊,就算我真的存著最后一份本金,借给你的理由又何在?你不过就是个悲惨的输家罢了。」
的确如此──他暗自点头同意。没有人会把钱压在必败的马儿身上。
不过,拉撒禄反而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他的脸颊像是被刃物割裂般,吊起了两端的嘴角。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他等待布鲁斯眨了一下眼睛。
「哎呀,确实是如你所说。我因为各种因素,不得不搞垮白巧克力坊。不过,那里确实是乔纳森所经营的赌场,也是芙兰雪置身其中的赌场。既然打算上门砸场,那就得用比以往更谨慎的心态去面对啊。」
他神色自若地张开双手。虽然演得有些刻意,但在这时候反而恰到好处。拉撒禄像是要将话语渗入布鲁斯的脑袋般,继续开口说道:
「设下机关是必要的。就算输过一次,就算一度失去所有,都是为了能确实摧毁那座赌场所进行的预先安排。」
布鲁斯正确地理解了拉撒禄的弦外之音。重新运转的脑袋,自顾自地解释起拉撒禄没说的那些部分。
「什么…………!难道说,你是…………!」
拉撒禄直盯著布鲁斯的双眼。
「正是如此。一切都按照我的计画进行。『那场败北正是我必胜策略的基石』……………………!」
「唔噗噗!」
就在拉撒禄说完的瞬间,琼恩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轻声喷笑。幸好布鲁斯专注聆听著拉撒禄的话语,没注意到琼恩的反应,但拉撒禄还是在桌子底下踢了琼恩的小腿。
不过,拉撒禄的内心也是苦笑不已。
(哪有这回事啊~)
他是认真挑战,然后认真地败北。拉撒禄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单纯只是受到好运眷顾,若真的有能稳操胜券的计画,他反而想找个人告诉自己。
当然,他没打算让布鲁斯读到自己的这层心思。况且,布鲁斯虽然对于其他人的评价相当正确,但对自己却有略微高估的倾向。因此他自然会将一度击败过自己的拉撒禄多加几分。
布鲁斯所认知的拉撒禄•凯因德形象,擅自帮拉撒禄的话语背了书。就像映在墙上的影子会比本尊还要巨大那般,拉撒禄•凯因德的身姿,在现在的布鲁斯眼里变得过于巨大。
「不过,你居然会…………虽然说是为了求得必胜,但你居然连房子也让人烧掉了…………」
「也没什么,毕竟那一次的败北是非输一次不可的状况。你今天肯定会借钱给我,如此一来我就一定能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将白巧克力坊打得灰头土脸,那之后的事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只要把那间店的经营权交给你作为报酬,再一次改名为黑巧克力坊就行了吧?」
「但这真的是能办到的事吗…………?你真的有办法做到洞悉一切…………?」
「喂喂,你以为我是谁啊?」
拉撒禄按住胸口。他像是将在黑巧克力坊的胜利、在无主地的胜利和在集会厅的胜利展露给布鲁斯见识似的,强而有力地宣告道:
「我可是『那个』拉撒禄•『便士』•凯因德啊!」
他随即在嘴巴里吐嘈了一句。
(不对不对,「那个」是哪个啊?)
「便士」本来就不是象徵实力出众的浑号。就原有的意思来说,这个浑号只是用来嘲笑毫无赌博师风范的胆小鬼。
然而,状况今非昔比。
换作从前,他绝对不会想过用这种手段进行交涉。既然有所谓「不求胜」的守则,那他就不会让自己在气势上刻意胜过对手,避免带来出乎意料的胜利。这是必要的思维,而且也是他绝对不会选择的手段。
但现在的拉撒禄就做得到。他怀抱著若有必要,就愿意赌上一切的气概。
「好啦,布鲁斯,你这下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布鲁斯虽然沉默了一会儿,但拉撒禄知道这是他在表露极为罕见的人性情感。在花了数十秒让感性追上思路后,原本视拉撒禄为死敌的男子已不复在。
抬起脸庞的布鲁斯,眼里闪烁的是计算和道理,以及尽可能让收益最大化的贪欲。布鲁斯笑吟吟地说道:
「好啦,拉撒禄,让我们来谈生意吧。」
说实话,拉撒禄对布鲁斯也存在著些许成见。他不仅是害得自己离开帝都的男子,而且虽说布鲁斯并没有亲手将莉拉调教为奴隶,但买下莉拉的仍是他的赌场。
不过,若是将这些成见放在一边的话──
「你在这方面的人格特质,我确实并不讨厌喔。」
只要拉撒禄愿意打垮白巧克力坊,并将经营权转让给布鲁斯的话,布鲁斯就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拉撒禄带来的这笔交易。
所谓的北极星,并不是在群星之中最为闪耀的星星。
不过,人们仰望月空、凝神注视北极星的行为,带有著特殊的意义。在明白那是能将人们导向北方的星星后,北极星在人们的眼里,就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辉。
若是如此──
「……………………那也是北极星吗?」
拉撒禄原本只打算喃喃自语,但布鲁斯却灵敏地听见了。
「你看的方位是东边吧?」
「你也没必要泼我冷水嘛。」
在与布鲁斯谈妥生意后,如今已经过了几个小时。拉撒禄从停靠在路肩的马车上头茫然地眺望帝都的夜景。也许是才刚入夜的关系,还有许多住宅尚未熄灯。偶尔会有一道道光芒从较低之处扫过,那应该是手握火把的男人们来回奔跑所造成的景象吧。这是一如往常的帝都之夜。
在这片夜景之中,有一处看似寻常的火光勾住了他的视线。
「你说莉拉待在那间旅馆里?」
「是我部下搜集到的情报啦。你认识的那个地主女儿叫什么来著?看来那丫头是在房子被烧掉前逃了出去,跑去和那个地主女儿会合,随即就换了一间旅馆。由于那丫头的手脚实在太快,就连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手下们都还没找到她。」
「你居然追查到了,你还真是猥琐得让人甘拜下风啊。」
拉撒禄出言讽刺的同时,将视线锁定在遥远的一点。从这里眺望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看到朦胧的明亮光芒从窗户透出而已。但即使如此,这仍是只对拉撒禄有特别意义的光芒。光是莉拉身处于这片夜景之中,就让他有种获得救赎的感受。
拉撒禄回想著他在巴斯拿著手枪对准莉拉脑袋的那一晚,同时嚼著手里的三明治。
顺带一提,这三明治是布鲁斯亲手制作的。应该说,过去在黑巧克力坊推出的所有料理,几乎都是出自布鲁斯亲自撰写的食谱。他本人虽然说「做菜只是兴趣」,但拉撒禄不禁认为,他若是不涉入赌场界,而是安安稳稳地开间餐馆,应该就能过得顺遂许多。
总而言之,吃著三明治的拉撒禄,脑子里正播放著人在巴斯的记忆。
(真是的,都这个年纪了,居然还那样大哭大闹…………)
一想起自己在击毙威布斯塔的那晚的所作所为,他的脸就自然而然地发烫起来。若要说不幸中的大幸,就是莉拉在那一晚似乎是真的睡著了。
说到底,这世上终究不存在真正孑然一身的人类。无论是养父、拉撒禄还是其他人都一样,他们除了求生的目的和手段之外,总还握有其他的东西──不得不拥有那些东西。想必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存在仅凭目的和手段就能走完一生的人类吧。
在理解这些道理后,他虽然还不晓得该将自己对于莉拉的感情放在什么位置,但至少不会在她的面前表现得不堪入目了。虽说还没想好应对的办法,但「要想办法」的目的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
「所以说,拉撒禄,我虽然会严格地执行交易的内容,但我也不是不解风情的男人。如果你想在去赌场之前先见那个丫头一面,我也不会阻止你喔。」
他对得意洋洋的布鲁斯叹了口气。
「你这种想法才叫不解风情啊。」
「你说……什么……?」
布鲁斯僵住身子,看来是真的受到了打击。拉撒禄以前只在赌场和他见过面,所以印象大都停留在他于赌场之中的表现,但像这样易地而处后,拉撒禄才发现他原来也有憨傻的一面。
拉撒禄当然不是不想去见她。
那并不是眼下该做的事──至少目前拉撒禄还没恢复到能去迎接她的状态。与乔纳森的纠纷也是原因,但主要还是拉撒禄个人的面子问题。即使陷入这般绝境,若是去见莉拉的话,莉拉也会不露出丝毫厌恶的神情,努力协助自己吧。也因为如此,他目前处于不该这么做的心境。
马车的车门被敲了几下。立刻打开车门露脸的,是布鲁斯的部下之一。他似乎刚跑了一阵,只见男子正喘著大气。拉撒禄开口问道:
「所以,结果如何?」
由于开口的是拉撒禄,部下露出了些许的不悦,但在布鲁斯以视线催促下,他仍是迅速开了口:
「那个女人在里面。她似乎是一营业就开始值班了。」
「这样啊,谢谢你。」
听到布鲁斯的慰劳,部下点了点头关上车门。看来芙兰雪在今晚也努力工作著,若是立刻登门造访的话,肯定就能见到她吧。
拉撒禄虽然这么思索,但他的视线依然投向远方。
「不过,想不到你居然这么重视她啊。虽说那个奴隶丫头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多少得归功于你的帮助,但你这表情根本像个守望孩子的父亲啊。」
听到布鲁斯的话语,拉撒禄露出了苦笑。
「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啊。」
「啊?」
「我对她来说不是必要的,但对我来说她是必要的──硬要说的话就是这回事。」
布鲁斯像是不怎么服气似的眨了眨眼,但最后似乎因为嫌麻烦而不想争辩。他耸了耸肩说道:
「琼恩上哪儿去了?你要去赌场的话,不是需要他的帮忙吗?」
「我今天不需要啦。就算进了场,我猜也能顺利就座吧。我叫琼恩去帮我处理一些事了。」
「那也是致胜所需的安排吗?」
「嗯,肯定是啦。」
问题在于「要胜过什么东西」。
布鲁斯当然也察觉到拉撒禄的回应有些闪烁其辞,但骰子已经掷出去了。布鲁斯借出的金额,如今收在拉撒禄的怀里。布鲁斯没有指责拉撒禄这种散漫的态度,而是对他拿起茶杯要喝的动作瞪起双眼。
「动作小心点。那只茶杯是货真价实的舶来品,是清国来的瓷器啊。要是敢打破的话,我就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这不是便宜的骨瓷杯喔?」
所谓的骨瓷,是基于来自清国的输入品──瓷器的需求程度节节攀升,于是国内便因应研发出了这类替代品。当然,无论是舶来品还是替代品,品质都是有高有低,但一般来说,自然还是舶来品的价格更为高昂。
拉撒禄是认定布鲁斯过著穷困的日子,才会决定今天去拜访他,但看来他依然还能过著小康的生活。
马车处于停驶状态,但这种茶杯在车厢里使用还是有些绑手绑脚。拉撒禄不置可否地晃了晃手中的茶杯。
「哎,无所谓啦。总之既然吃饱喝足,就差不多该出发啦。」
暌违几天下肚的食物,似乎正逐渐转换成热量。这当然只是纯粹的错觉,但就算是错觉,只要能让情绪高昂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行吗?你看起来睡眠严重不足,要晚几天行动也可以啊。」
「当然行了。毕竟我不认为那个女人会一直在外场工作啊。」
基本上来说,芙兰雪•布莱多克这个女人不喜欢拋头露面。由于她主要的工作是担任赌场的保镖,因此非常讨厌在人前展露手腕。
睡眠不足的影响确实不小。虽说以前曾度过流浪生活,但在这种冷天里自然难以睡得舒适。他一直觉得脑袋里有著一团挥之不去的湿热浓雾。
「不过,嗯,啊……………………」
他花了点时间思索词汇。脑里冒出了适用于这种时候的警句,但他将之搁在一旁,找出了属于自己的说词:
「该怎么说呢,对啦,赌博师和营养不良可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偶尔来点失调的状况更符合自己的作风──拉撒禄这么笑了笑。
「你觉得没事就好。那就出发吧,往我的赌场前进。」
「应该是『曾经是我的赌场』,或是『马上就要成为我的赌场』才对吧,用字精准点啦。」
听到拉撒禄打著呵欠这么指正,布鲁斯用力皱起了眉头。
过不多时,马车开始行驶,朝著白巧克力坊前进。拉撒禄寻思起会在那里等他上门的芙兰雪身影,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嗨,芙兰雪。」
在拉撒禄穿过白巧克力坊的大门时,店里的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的反应。乔纳森与拉撒禄的纠纷已是众所周知的资讯,绝大部分的人不是认为拉撒禄早已毙命,就是认定他逃出了帝都。纵使认定他依然在帝都苟且偷生,一般来说也不认为他会有造访此处的理由。所以店里的人们会如此惊讶,也可以说是无可厚非。
在这样的光景之中,唯有芙兰雪像是心里有数似的露出了笑容。
芙兰雪脸上的笑容如此温柔,若将这般场景搬到大街上,他们看起来就会是一对正要碰面的情侣吧。然而在她面前的是赌场的桌子,手指上取代花拿著的是扑克牌。
「嗯,拉撒禄。」
待拉撒禄走到位于店铺中央的座位时,整桌的客人们全都退了下来。这也理所当然。任谁都不想被卷入这场纠纷之中,但任谁都想在头等席观赏这出好戏。感受著周遭视线的拉撒禄,在空位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将视线扫向墙边。杀气腾腾的保镖们虽然很快就现了身,但目前还没有要靠近这里的意图。
(和上次一样,乔纳森并没有积极要取我性命的打算。她八成是认为,只要能靠赌博将钥匙弄到手,此事就能一了百了吧。考量到对风评带来的不良影响,她应该也不想在赌场上演全武行才是。)
就现况来说,他们没必要立刻在这里杀害拉撒禄。在发生过那场落魄的败逃后,拉撒禄的实力逊于芙兰雪一事已成了不争的事实,现在正是夺走钥匙的大好良机。就目前来说,保镖们的行动仅止于堵住出入口,不让拉撒禄像上次那般逃跑的阶段。
拉撒禄在位子上坐下,芙兰雪则是与他隔桌而立。两人的视线缠绕起来。总是散发著冬季气息的她,在孤身一人的时候最是美丽。自从打垮拉撒禄后,她身为赌博师的名号变得更为响亮,也变得更为孤傲,让原有的美貌打磨得更加动人。
芙兰雪看似开心地吊起一边的嘴角。
「你今天是怎么了?是决定来把右边口袋里的钥匙送给我吗?」
「右边口袋?」
拉撒禄刻意装出惊讶的神情。
他做作地敲了敲右边的口袋,接著将口袋翻了出来。里头空无一物。接著他拍了一下额头,像是灵光乍现似的,从左边的口袋掏出钥匙。
「哎呀,抱歉,我今天好像是收在左边的口袋里。」
芙兰雪的眉毛稍稍勾出了锐利的角度。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讨厌你这幼稚的一面。」
「这样啊。我倒是不讨厌你生气的模样。」
每当他试图回想起芙兰雪,也不知为何,浮现出来的全都是她生气的样子。这肯定是某种哲学问题──拉撒禄将自己总是惹她生气的事实束之高阁,这么暗自下了定论。
(况且,至少她依旧维持著之前的目的。换句话说,她没打算从我身上打听出费尔汀家的情报,而是打算取得钥匙。)
看来芙兰雪似乎没有聊陈年旧事的心情。她将手伸向扑克牌堆,但随即像是犹豫著是否该拿起牌堆似的,又将牌放了下来。
「那么,你有将那把钥匙放上赌桌的胆子吗?还是说,我非得帮你那长而无当的生存方式划下休止符不可?」
拉撒禄无言地将钥匙放上桌。虽然还不打算作为下注金,但这代表著自己有赌上钥匙的决心。
赌场的气氛登时喧腾起来。其中反应较大的并非客人们,反而是工作人员。他们全都很清楚那把钥匙的价值──那把钥匙所能开启的门扉,甚至有可能左右这座都市的命运。谁能登上这座都市的顶点,谁又能给予这座都市规范──这股重担将赌场的气氛压得扭曲变形。
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就只有芙兰雪轻巧地叹了口气。她就像是在训斥赖皮的幼童般,静静地说道:
「好啦,让我们结束吧。」
「啊,等等,能让我问个问题吗?」
听到拉撒禄刻意发出活力十足的话声,芙兰雪竖起了手指制止了他。拉撒禄将她的无言视为首肯,嘻皮笑脸地说:
「在把我『甩掉』之后,你有和谁成为情侣吗?」
就算听到这个问题,芙兰雪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她平静得毫无动摇,像是将他的声音当成杂音处置。她冷漠地再次动手,拿起了成堆的扑克牌。
「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世上的男人啊,其实意外地在乎前女友在分手后的交往经历…………哦,我乱说的,别瞪我啦。要是你今天输给我就此一败涂地,我多少得和那位道歉一下吧?」
「这样啊。你不会有需要道歉的必要,所以不必操这无谓的心。况且,因为过去被坏男人狠狠地『甩掉』的关系,我在那之后就没遇到什么好男人呢。」
拉撒禄看著芙兰雪回应时的举止,暗自有些失落。
拉撒禄和芙兰雪以前的情侣关系,对彼此来说是很敏感的话题。至少对拉撒禄来说曾是如此,对芙兰雪而言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他原本打算从这个话题进攻,试著搅散芙兰雪的平常心,但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
她已经完全不把拉撒禄当成一回事,即使像以前那样开些下流的黄腔,她想必也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吧。
换句话说,最轻松的手段已经失效了。
白晰的十根手指宛如十只生物般蠢动,将牌堆拆散、进行洗牌。她将重新叠好的牌堆滑到了拉撒禄的面前。拉撒禄想必会开始切牌,就像重演几天前的光景那般吧。
放在他口袋里的,是向布鲁斯•夸特借来的金额,总额在三十镑上下。虽然就个人携带在身上的现金来说,这已经是一笔钜额财富,但要作为击溃赌场的本金终究还是严重不足。当然,拉撒禄没打算让芙兰雪窥探自己的口袋,所以这些话还是别说出口为好。
他要趁著今晚击败芙兰雪、搞垮白巧克力坊,藉以向鲍尔街警探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拉撒禄就没有下一步了。虽然还不晓得会是哪种下场,但形形色色的过去将会如浪涛般袭来,让他的人生就此终结。
该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资金还少得可怜,也没有灵光乍现的必胜策略。依然过于朴素的服装引来寒意,但拉撒禄还是勉强自己露出笑容。
「真是的,这可真是个不错的夜晚。」
对吧──他原本想把话继续说完,但随即止住了。
拉撒禄的右手正不规则地抽动著。理应要开始切牌的手指毫无意义地擦过牌顶,暧昧地在空中搔抓著。
也许是认为他打算耍老千吧。芙兰雪的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杀气腾腾,然而她却看不出任何名堂,随即像是感到困惑地皱起脸庞。但同样的──应该说更胜于芙兰雪的困惑也发生在拉撒禄的身上。
「你怎么啦?」
「……………………哦,没事。」
呆板地回话的同时,拉撒禄重新进行切牌。为了把第一个荷官的位子让出去,他将牌堆送回了芙兰雪手边。
牵扯到许多事物的赌博,安静地开局了。
拉撒禄眺望著芙兰雪发牌的模样,但内心的困惑仍未散去。这就像是清醒时发现身在陌生房里的感觉。他察觉以前都搁在手边的东西,如今已然悉数失去了。手指之所以会在刚才做出搔抓的动作,是基于近似恐惧的感情。
拉撒禄身为赌博师的尊严已经彻底粉碎了。
所以,他才会感到困惑。如今的拉撒禄,就像个首次触碰到扑克牌的孩子。
至今为止,来到赌场的拉撒禄,其所有行动都会依照某个大原则进行,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整齐划一的思路控管。然而,就连这个大原则都业已失去──是被芙兰雪一手摧毁的。
该怎么为扑克牌切牌──就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早已在拉撒禄如今的体内化为粉末。拉撒禄的手指之所以会僵住,纯粹是因为连判断如何切牌的思路都没能成形的关系。
虽然在与布鲁斯合作下,他总算能踏上对决的舞台,但拉撒禄并没有对状况感到乐观。然而,即使已经做好了觉悟──
(看来我病得比想像中还严重啊…………)
拿起两张手牌的拉撒禄,感受到背部正渗出了汗水。
拉撒禄继承了养父在赌博方面所需要的技术、知识和思路。拉撒禄•凯因德从一开始就是被打造成名为拉撒禄•凯因德的赌博师,就算在初入赌场时失手或是落败,也不曾冒出过「一无所知」的想法。
正因如此,拉撒禄────过去曾为孤儿的少年在真正意义上挑战赌场,现在这个瞬间是第一次。
从崩碎一地的尊严内侧率先浮现的,是名为恐惧的情感。
「……………………」
触碰两张牌的指尖冰冷得教人生厌。这又小又薄的卡片居然与许多人的人生和这座都市的未来息息相关,这样的事实为拉撒禄带来了恐惧。
(看来我是疯了啊…………)
这股恐惧是一直存在于拉撒禄体内的东西。换做是正常人的神经,肯定没办法每天都过著这样的生活。为了以赌博师的身分活著而刻意钝化的这份感觉,正缓缓侵蚀著拉撒禄的大脑。
宛如反射动作般,拉撒禄没仔细看清楚两张手牌,就直接做出宣告:
「封牌。」
收下两人份参加费(底注)的同时,芙兰雪的脸上稍稍露出了疑惑的情绪。
如果手牌太糟的话,一开始就投降确实是个不坏的选择。然而,拉撒禄鲜少如此老实地投降。毕竟就算手上拿著一副烂牌,也必须适时地虚张声势。
荷官交棒。拉撒禄在洗牌的同时,加大了呼吸的力道。
翻开的牌面、翻牌时的一个判断和运气,都左右著自己的命运。对于这一连串的行为,拉撒禄能做的事情少得可怜。这就像是把身子泡到深度不明的浊流之中。拉撒禄强行压抑著想寻找依靠的心灵,直直凝视著那团巨大的恐惧。
(好可怕。嗯,真的很可怕。)
他对肺部施力,让呼吸变回平时的频率。他细细回想起用身体动作控制精神运作的法门。以前能在无意识之中办到的事,他在这时有意识地缓缓执行。
(不要紧。无论是害怕的我还是窝囊的我,都还是我啊。)
他没有否定也没有钝化恐惧,而是淡然地接纳。他重新收集起崩成碎片的自己。首先送入手中的恐惧,也是其中之一。他没将这枚碎片扔出去,而是用力握住。
他望向芙兰雪混杂著理解和评估的表情,轻轻一笑。
「该怎么说,你就是那种不懂男人心的女人吧。」
明明亲手将拉撒禄打得分崩离析的就是芙兰雪,想不到她却会为此感到困惑。既然已经失去了一切,那会变得无法像从前一样灵活,岂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和受到养父培育、以赌博师身分长大的拉撒禄不同,芙兰雪•布莱多克并未师承他人,而是浑然天成、在潜移默化中塑造出来的赌博师。对芙兰雪来说,她肯定无法理解「产生恐惧」的状态,况且,她想必也永远不会变得像拉撒禄那般堕落吧。
两张牌发下来了。在怀抱著恐惧的心境下,拉撒禄这回能佯装冷静地看向牌面了。
红心10和红心6,花样相同(双同花)。还不差,是值得一战的配牌。但说起来,在玩这类赌博时,值不值得一战的价值往往是相对的,得依其他玩家的状况而定。
「哎呀、哎呀,说得一副你很懂女人心的样子呢。」
芙兰雪这么说道,她的表情没有透露任何讯息──至少在皮肤和肌肉等表面上的反应是如此。
即使如此,拉撒禄还是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芙兰雪的「怒火」。
「真没想到这是交往期间从来没送过花的男人会讲的话呢。下注。」
一镑。这大概是为了试探拉撒禄的钱包深浅吧。她想测试拉撒禄的反应,藉以推敲要夺走他多少金钱才能使其步入毁灭。
「不,我有送过花吧,起码也送过一次。加注。」
两镑。拉撒禄从口袋里掏出金币。为了不使口袋发出声响,因而泄漏资金总量的资讯,他拎起钱币的动作安静得超乎必要。
「是这样吗?说不定是有这回事呢。跟注。」
芙兰雪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但现在的拉撒禄看得见在她眼底燃烧的怒火,而且也能明白那样的怒意为何。当然,她不是因为没收到花而生气。
对于过去的拉撒禄和芙兰雪来说,他们俩肯定就是彼此的北极星。
「和你相识至今,差不多也有超过十个年头了吧。即使如此,像这样在赌场相对,却只有少少的三次呢。」
她弃掉牌堆最上方的牌,并排起三张公用牌。
黑桃K、方块J、梅花7。
「是不是该多和你用这种形式碰面呢?比起你在房里刚睡醒的模样,你现在这样的脸孔要来得帅气许多呢。加注。」
他看著又加码一镑下注金的芙兰雪,在内心咕哝了句:「最好是啦。」芙兰雪的内心不存在如此甜蜜的情感。
以赌博师的身分而活,是一种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这既不会产出任何东西,也无法继承任何事物。这不过是走在必然会失足的钢索上死撑,直到最后一天的来临。拉撒禄已经切身体会到这样的生存信念有多么空虚,芙兰雪也同样知晓此事,这信念的价值只有两人明白。
为此,对于拉撒禄和芙兰雪来说,他们俩就是彼此的灯火。
他们很清楚只要正面相对,就得杀个你死我活。即使想待在对方身旁,仍是以失败作收。就连对于朋友都无法拔刀相助,是最糟糕的垃圾人渣。到了最后,两人还是没有构筑出称得上是「关系」的关系。但即使如此,就像拉撒禄是那样看待芙兰雪一般,芙兰雪肯定也将拉撒禄视为特别的存在。光是这座城市的某处仍有与自己相像的某人存在,就是独一无二的价值了。
即使是糟糕透顶的孤独人生,但在这世上终究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你一副想在今天终结我俩关系的口气呢。加注。」
那样的关系被拉撒禄亲手舍弃了。
「────我今天是为了营救心爱的女人而来的。」
他想起过去在这座赌场以同样的方式相见,自己对她扔出的话语。
想起为毫无关系可言的关系摧毁最后一丝价值的话语。
「嗯,没错。今天就会结束了。跟注。」
第四张牌(转牌)翻了过来。梅花6。
如此一来,拉撒禄至少能凑出一对的牌型。
「加注。毕竟无论如何,我们今天都没办法让两人一同活著出去呀。」
芙兰雪为下注金加码两镑。
即使说著血腥的内容,芙兰雪的语气还是显得悠然自得,这肯定是她的个性使然──或是握有自己绝对能存活下来的自信吧。
也或者,她是真的不把拉撒禄杀了就不肯罢休。
「你想搞垮这座赌场,而我要守护这座赌场。这回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在彼此怀抱著模糊目的的状况下进行对决呢。拉撒禄•『便士』•凯因德和芙兰雪•『贞洁』•布莱多克这两人之中,一定会有一方葬身于此。」
拉撒禄的语气并算不上冷静。他的话语像是被裁断般显得简短,他自己也察觉自己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上些许。
「…………的确是这样啊。跟注。」
他扔出了两镑。
(也是啦,她一定很想杀我吧。)
芙兰雪对拉撒禄投来的感情乃是憎恶、乃是寂寥、乃是惜别、乃是愤怒。这是目睹只对自己有意义的星星陨落时,所会产生的反应。
芙兰雪将这样的感情恼火地对著拉撒禄砸了过来。她之所以刻意站到外场与拉撒禄对决,绝不是基于「能保全拉撒禄性命的同时获取钥匙」这样温柔的理由。
如果拉撒禄遭到了暴力强抢并因此身亡,他恐怕也会怀著相当满足的心情死去吧。他可以轻易想见自己似笑非笑地说著「这是很适合赌博师的末路」,并丧命的模样。
所以,芙兰雪连他的这份满足都要掠夺殆尽。
当时,为了让舍弃自己的那颗星获得应得的报应,她怀著杀死拉撒禄的目的现身了。所以她才会选择了以自己作为人质的战略,击溃拉撒禄的一切。就事实而言,名为拉撒禄•凯因德的赌博师,确实在那一刻怀抱著绝望死去了。
(但她至今还出现在这间店里,看来是代表她认为我还没死,又或者是觉得即使杀掉了也还不过瘾吧。)
无论如何,在拉撒禄再次造访这间店后,芙兰雪不知不觉间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激动情绪。
现在的他明白了以前所不懂的情绪。就像察觉到自己内心潜藏的恐惧那般,拉撒禄察觉了芙兰雪内心的怒火。随著观察的主体──拉撒禄产生了变化,受观察的客体也随之改变。
第五张(河牌)是方块6。
搭上拉撒禄手里的红心6,就凑到了三条的牌型。
「认识的熟面孔消失,不管在何时都让人心痛呢,拉撒禄。我加注喽。」
她又加码了一镑下注金。
一瞬间,拉撒禄寻思起来。手里有著致胜率高的手牌,若是打算多赚点钱的话,就该由他以加注回敬芙兰雪,让芙兰雪拿出更多的下注金。只要手中有三条,那就算来到开牌阶段,胜率的机率也相当高。芙兰雪若是投降的话,那已经进入赌池的金钱就会跑进拉撒禄的口袋。
不过,拉撒禄只短短地低喃了一句:
「………………跟注。」
为了凑足下注金而掏出一镑。如此一来,他就做好对决的准备了。
开牌──也就是将手牌展示出来。在开牌阶段,是由最后进行加注者开始摊开手牌的。如果自认输给了率先摊开的手牌,那之后的玩家就没有展示手牌的义务。只要在这个阶段宣布跟注凑足下注金,便会由芙兰雪开始展示手牌。
能够确实目睹芙兰雪的手牌──对于现阶段的拉撒禄来说,这是比多挣点钱更有意义的行为。
「好啦。」
芙兰雪展示了手牌。
红心A和梅花J。搭配场上的方块J,形成了J与6的两对。
拉撒禄没对她的手牌展露出任何反应,也跟著摊开手牌。那是6形成的三条。
和周遭的嘈杂声恰成对比的是,拉撒禄和芙兰雪都没露出多少反应。毕竟赢输皆是赌博师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若是露出过于激烈的反应,难保不会被对手抓到破绽。
芙兰雪态度平淡地将赌池的钱交给拉撒禄,耸了耸肩。
「输过一次后就会变得更强,你还真是个小男孩呢。」
拉撒禄在意的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芙兰雪方才的手牌。红心A和梅花J──乍看之下是强势的手牌,但其实并不是多大的牌型。至少换作拉撒禄的话,就不会如此强势地缠斗到最后一刻,平时的芙兰雪应该也是如此吧。芙兰雪的动作像是被牌面上的强弱数字所惑,实在不像她平时的作风。
他想查证这一点。拉撒禄收集著散落的心之碎片。由于他无法一眼辨别哪些是有用,哪些又是无用的,只能一一加以查证。
所以他才会想看芙兰雪的手牌。
和拉撒禄猜测的一样,芙兰雪「焦虑不已」。不符她平时作风的怒火,以及不符她平时作风的强势赌法。试著相信自己的感觉也无妨──拉撒禄成功地查证了这一点。这股逐渐变得清晰的感觉,捕捉到了芙兰雪的内心。
彷佛能听到她挂在假笑底下的怒吼。
「你现在还拿什么脸来见我?」
他回想起卡洛斯和凯瑟琳──过去确实曾待过这座城市的友人样貌。
也是拉撒禄和芙兰雪所舍弃的对象。
「……………………」
他没有做出回应。
在莉拉来到家里之前,拉撒禄肯定有好几个重要的朋友。有些是他认知到的,有些是他所没察觉到的──拉撒禄一视同仁地将他们悉数舍弃、将他们杀光了。如果罪恶的颜色是红色的话,那拉撒禄肯定已经满身是血了。
即使如此──他不出声地在嘴里低喃。
在覆水难收的现在,就算会让自己变得无耻至极,他也只能往前走下去。即使回不到过去,也只能相信前方终有尽头,并迈步走下去。
「好啦,下一场是换我当荷官对吧。」
在赌博时,理解自身和他人是相当重要的一环。
就算是最寻常的赌局也是如此,这种赌博就更是重要了。在发牌的瞬间就不再变化的两张手牌,以及翻开并一字排开的瞬间便成定数的五张盖牌。这种赌博若是看在神明眼里,恐怕会认定从赌局开始的瞬间就分出胜负了吧。
这种牌戏之所以被分类为赌博,是基于相互对视的双方对彼此的不理解。会在凑到多大的牌时进行对决?会在凑到多小的牌时决定投降?在赌博时盲信所谓的趋势虽然危险,但仍有不少人相信趋势的存在。在这次的赌局之中存在趋势吗?还是不存在?若是存在的话,又会影响到多大的局面?
在这些混沌讯息所产生的不理解之中相互摩擦,就是这种赌博的本质。
若上述所言为真,那在今天──于白巧克力坊所发起的赌博之中,能正确理解趋势存在的,就只有拉撒禄和芙兰雪两人而已。
就表面上看来,这场对决呈现著旗鼓相当的状态。
不管是从赌池中捞得金钱的频率或是金额,在拉撒禄和芙兰雪之间几乎不存在差异。即使已经进行了超过十局的对决,拉撒禄拥有的资金也几乎不曾变动过的状态,更是让旗鼓相当的局面跃然纸上。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一场实力不相伯仲的两名赌博师所进行的争斗。
然而,实际踏上擂台的两人所想的东西却截然不同。
在不知第几局的对决中胜出后,拉撒禄思考了起来。
(就算到了现在,我还不能说是把这个女人给看透了,不过…………)
即使如此,拉撒禄也比以前的自己更能了解她了。无论是与自己相似的部分,抑或是完全不像的部分皆然。在赌博到一半的时候,拉撒禄甚至曾为她冒出的情绪感到惊愕。就判读手牌这方面来说,拉撒禄对于芙兰雪的理解精确度可说是逐步攀升。
(虽然刚才一口否定,但说不定,我是真的早该和她像这样好好面对面一番才是。)
透过牌面所摸索出来的芙兰雪,便是呼应这个念头的最佳证据。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依据自己的人生而来。她的判断、感情和举动,都在描述名为芙兰雪•布莱多克这名女子。她的喜怒哀乐与温柔,确实曾存在于她的体内。与自己相对的既不是一流的赌场保镖,也不是拉撒禄的前女友,就只是随处可见的一名女子。
拉撒禄肯定是到了这一刻,才正确地认识了芙兰雪•布莱多克。
他以这种方式认识芙兰雪的情况,也被芙兰雪看了出来。她肯定品尝到了宛如活生生遭人解剖般的不适感吧。她从一段时间前就不再露出嘴角的笑容,这种遭人理解所产生的不悦,是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的人类特有的反应。
然而,即使如此,这场对决也不是由拉撒禄占了上风。
两人也明确地认知到其中的原因。
「你……………………」
在不知第几局的对决中胜出的芙兰雪,将视线扫向了拉撒禄。她的眼里浮现出看似惊讶又看似怜悯的色彩,却又在眨眼间将之敛去。
拉撒禄在内心苦笑著。
(哎呀,这么看来,我的状况好像也很糟啊。)
名为拉撒禄•凯因德的赌博师的尊严,在几天前被芙兰雪彻底击溃了。即使他好不容易才得以重回赌场入座,也无法抹消这样的现实。
将碎裂的心灵重新拼凑起来。
将迄今珍视再三的东西扔下,将迄今不屑一顾的东西拾起,将过去的自己悉数杀害,朝著下一步走去。
实践起来并没有嘴上说得那么容易。
他必须在每一场对决和每一个动作中尝试各种东西,并加以修正。他以碎片重新组装心灵,时而又得敲碎重组。
每次尝试的时候,拉撒禄都会换一套思考的逻辑。这并不是「变更赌法」如此肤浅的形容。虽说坐在位子上的仍是拉撒禄•凯因德,但每过一个瞬间,他就会变得判若两人。
这是无人能理解的变化。芙兰雪之所以无法读透拉撒禄的战术,也无可厚非。
毕竟就连拉撒禄本人,都无法明白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当然,这也让他变得失败连连。即使对芙兰雪的理解再透澈,现在的拉撒禄却还不具备能处理这些情报,让赌博顺利进行的思考回路。
被看透的芙兰雪,以及没被看透的拉撒禄。如此奇妙的均衡,建立在极不均衡的理解断层上头。
为此,芙兰雪会试图改变现状而主动出击,也是理所当然的发展。事到如今,芙兰雪已经不可能彻底更换自己的思考逻辑了──应该说,现在的拉撒禄甚至能看穿她更换思考逻辑的那一瞬间。既然如此,若是要取得屹立不摇的胜利,芙兰雪就得阻止拉撒禄堆砌思路的动作。
芙兰雪洗过牌,将牌发了下来。
「我说,我说呀,拉撒禄。」
「什么事啦?」
他确认两张手牌。方块8和红心3。实在不太好。舍弃参加费立刻退出也是个合理的选择。
(不过…………现在就算有些勉强,也该积极抢攻才是。)
芙兰雪还没发现自己内心的焦虑,拉撒禄得趁著这些微的起伏将她逼入绝境。弄巧成拙的投降只会让她有空档冷静思绪,现在应该维持著「正在对决」的情境才是。
「下注。」
他叠起两镑金币。
芙兰雪在确认自己手牌的同时,歪起了头。
「乔纳森似乎对你很有兴趣,在各方面展开了调查,我也因此得知了和你有关的诸多消息呢。」
「受欢迎的男人可真不幸。」
「听说你从路罗伊•费尔汀那里收了好处?好像是能搭到印度的旅券对吧?我不觉得你会对去印度旅行感兴趣,所以那张旅券是要送给那个被你雇用的女仆对吧?」
「……………………」
拉撒禄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像是「因为笑话被忽视受到打击」而沉默不语。至于这番演技究竟成功隐藏了多少内心思绪,他就不得而知了。
来到赌场的时候,千万不能看错自己在赌桌上放了些什么东西。
这张赌桌不仅承载著帝都的未来、乔纳森与路罗伊的对立,还放上了极为私人的理由。拉撒禄之所以会站在路罗伊这边,是因为从他手中收到了前往印度的旅券。正因为没有退还而是收下,正因为已经交给了莉拉,拉撒禄才会像这样与芙兰雪对峙。
那张旅券的意义说得明白一点,就是与莉拉的分离。
(交出去的时候,我是有刻意没讲清楚啦…………)
会坐在这里战斗,就代表他没有把旅券还回去的意思。只要能度过这天的难关,拉撒禄想必就会更为正经地将旅券交给莉拉吧。为了在莉拉平稳的日常中划下严肃的休止符,拉撒禄才会坐在这里。
芙兰雪的口吻并不像是在戏谑,而像是打从内心为拉撒禄担心。她知道,这样的口吻最能让拉撒禄难以承受。
「我要加注喽。我说,拉撒禄。你难道不求任何回报,只为了失去而战吗?」
四镑。芙兰雪将金币一枚枚叠起,拉撒禄紧紧地盯著这些金币。
会寂寞啊──他老实地承认了内心的想法。
与莉拉道别想必会很难受吧。相较于莉拉,这场别离肯定会让拉撒禄伤得更重。拉撒禄确实也被赋予了免去这场别离的选择权。
他又拿出了两镑。
「…………加注。」
「你若是在这时彻底投降,不就能和你的女仆过著原本的日子了吗?」
看到芙兰雪再次用力握住硬币的模样,拉撒禄感觉到自己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
「我要加注。」
芙兰雪又拿出了四镑,提高下注金。
如此一来,就是第四次加注了。芙兰雪的赌法明显强势,而且提高下注金的方式可以用蛮横来形容。虽然有一瞬间怀疑她是在虚张声势,但拉撒禄脑内塑造出来的芙兰雪形象,否定了这样的可能性。在这种节骨眼上以虚张声势的形式进行抢攻,并不符合她的作风。芙兰雪的手牌就算再糟,恐怕也有口袋对子吧。
「所以说,你啊,是打算毫无意义地舍弃自己的日常生活吗?」
将视线投向手牌。方块8和红心3。若只比较手牌的话,自己确实屈居下风。
消极的想法稍稍掠过了内心。
「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
总觉得耳边响起了养父的低喃声。
赌博师为了得到某物,就得拿那个某物作为下注金。这世上不存在为了失去而进行的赌博。若是得舍弃某物,就会希望能获得与之对等的另一物,这也是人之常情。
该投降了──理性这么说著。就算涉险前行也只会失去一切,所以现在是后退的时候──脑袋做出了这般判断。
养父的声音又出现了。
「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
听著那句话声,拉撒禄笑了。
「────不,你搞错了。」
他将手伸进口袋取出四枚金币,扔到了赌桌上。
「跟注。」
「…………」
「我是为了让『失去』这个动作获得价值,才会在今天跑来砸场。我打从一开始就晓得这样做没有回报了。」
无论背负著十字架走上多远的路,都盼不到有人为拉撒禄的头顶戴上冠冕的那天。在决定成为赌博师的那瞬间起,这就是不变的命题。然而,这并不代表拉撒禄的所作所为都是没有意义的。
若要问他为何还能怀著自豪抬起脸庞──
「因为『十字架就是我们的冠冕』,是这样没错吧?」
芙兰雪的呼吸停止了一个瞬间。和养父生前有交流的她,知晓养父留给拉撒禄的部分教诲。她肯定也知道「没有十字架就没有冠冕」这句话。
如此一来,她就终于能明白拉撒禄如今是舍弃了什么才会来到这里。
嘴唇被牙齿狠狠咬住,拳头握得让皮肤发白,眼里闪烁著憎恨。不符她作风的强烈情绪砸上了拉撒禄的脸庞。她的怒气之尖锐,甚至让整座赌场都安静了一个瞬间。
她立即拂去这般感情。在取回冷静后,芙兰雪露出了艳丽得让人生厌的美丽笑容。
「这样呀、这样呀。那么,我们继续吧。」
翻开盖牌的行为以机械性的动作执行。
最初的三张公用牌翻开。
黑桃9、方块7、方块3,和拉撒禄手牌的红心3组合的话,就能确定凑出一对3了。
由于芙兰雪和拉撒禄都宣告过牌,于是在下注金没有变动的情况下进入下一阶段。
接著是第四张牌──梅花J。在这个阶段,拉撒禄和芙兰雪再次过牌。赌池的金额没变。
在芙兰雪准备翻开第五张牌的瞬间,事态有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她拎起纸牌,让纸牌以正面朝下的状态滑到桌面上,在纸牌停在与公用牌相邻的位置后,她歪起了头。
「……………………」
接著,她无言地伸出食指,弹掉第五张牌。
这不是失误,而是刻意而为,她甚至没有遮掩的打算。纸牌从桌面上滑落在地,这时,她以脚跟重重踩在纸牌上头。
「什么!」
包括拉撒禄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大为震惊的神情。然后,在拉撒禄等人理解她的具体意图之前,芙兰雪又做出了下一个行动。
她将从口袋里取出的「那个东西」,摆放在原本还是第五张牌所在的位置上头。
能一眼看出「那个东西」来历的,肯定只有一直在这间店里工作的老牌店员,以及拉撒禄和芙兰雪而已。那是被女用手帕包裹,用蜡封住打结处,看不出外观的一张纸牌。
拉撒禄回想起那场与她在黑巧克力坊上演的对决,以及没能真正分出高下的那一刻。当时用来对决的赌博为班帝安,最后左右胜负的关键,则是集约在芙兰雪所盖著的那张牌「究竟是不是10点牌」。
那张牌在此时此刻出现了。
「『这张牌是10喔』。」
芙兰雪露出坏笑说道。
「……………………过牌。」
拉撒禄反射性地低喃。他需要时间整理思路。
在班帝安这个游戏里,除了一般的10点牌之外,人头牌也全都被视为10点。反过来说,适用这种规则的只有班帝安这款游戏,和今天的对决可说是毫无关连。然而──
(──这是那天的延续。)
当时搁下的对决,如今被摆到了眼前。那一天,深信那张牌并非10点牌的拉撒禄,也依然活在拉撒禄的心里。
(既然如此,对于那张被手帕包住的唯一一张牌,我就得以和那一天同样的态度看待才行。)
对现在的拉撒禄来说,这种变通的方式已如呼吸般自然。
两人无言地交错视线。芙兰雪想必也是基于同样的意图搬出这张牌来吧。「这第五张牌只要出现K~10的其中一张都以10点牌来算」──两人仅通过了一个眼神,就达成了这般共识。
芙兰雪既然会在此时此刻动用这张牌,就表示她的手牌有极高的机率是由10组成的口袋对子。只要第五张是10的话,虽不同于一般规则,但芙兰雪依然是凑出了三条的牌型。
(………………然而,那张牌并不是10点牌。)
那一天的拉撒禄是这么深信的。
在他要更进一步思考之际,芙兰雪已经选好了行动。看到她轻盈地举起手臂的瞬间,拉撒禄就知道她打算怎么做了。
赌场的工作人员以和上回一模一样的动作,拿了契约书和一个袋子过来。
「我要加注,金额是──一百畿尼。」
她在契约书上签名,借给她的一百畿尼递交过来,大量金币在赌桌上堆叠成山。宛如在悬崖边缘翩翩起舞的疯狂赌法。
能毫不犹豫地将各种东西放上赌桌,只为求得一胜的姿态,以赌博师而言可说是正确到不能再正确了。
「如此一来,我也把绳子系在脖子上了呢。」
芙兰雪说著笑了笑。那笑容之自然,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在赌命。
「……………………」
这回拉撒禄真的无言以对了。赌桌上的一切都明确地告诉他,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若芙兰雪在这一局结束时无力偿还一百畿尼,她就会沦为奴隶。这可不是拉撒禄在赢过她把钱还回去就能解决的问题,这间店若是乔纳森──或者该说是那个温斯顿手下所经营的赌场,那他们肯定不会允许赢家出手拯救输家吧。
拉撒禄•凯因德若想完成「活下去」这个目的,就只能杀掉芙兰雪•布莱多克了。
(────但我不喜欢啊。)
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并不是基于伦理道德一类的理由。
他与芙兰雪同居的时间并不长。两人虽然结识得早,但他们的交流相当琐碎,绝不是称得上亲密的关系。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拉撒禄和芙兰雪都是独自走在自己的路上。
但即使如此,一想到芙兰雪将不再于这座都市的某处漫步,就让拉撒禄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
「好啦、好啦,拉撒禄,拉撒禄•『便士』•凯因德,你该如何是好?无论是在任何时候,你总是被赋予了说出『无所谓』三个字的权利呢。」
拉撒禄的脸庞肯定无从掩饰地皱了起来。察觉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止住呼吸的他,先是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
接著他重新说出了他那天深信的话语:
「『那张牌不是10』。」
被手帕所包覆的那张牌,其底下的数字并非介于10至K的任何一个。反过来说,那张牌的数字必定是9到A之间的某个数字。
就算强如拉撒禄,也没办法将几个月前的游戏记忆完全牢记在脑里,不过他仍对那一天的赌局留有印象。为了能透过战略选择手牌,当时的拉撒禄将游玩时的所有牌面都记了下来。
(我的手牌现在是方块8和红心3,能和场上的方块3凑出一对,但若假设芙兰雪握有10的口袋对子的话,以现状来说,我便是毫无胜算。)
换句话说,对拉撒禄来说,只要被手帕包覆的牌是3或8的话,他就能确实地拿下胜利。
他回忆起那一天被用掉的卡牌。他在脑袋里弯起手指数数,计算起他所冀求的卡牌会以多高的机率被封在里头。
就结论来说──
(……………………差不多是五成左右吧。)
既然芙兰雪已经砸下了一百畿尼之多的重注,那拉撒禄就只剩下下全注这个选择了。就算砸下了所有的金钱,他能获胜的机率也不过一半左右。
至于另一个名为投降的选择──
(感觉很不好啊。)
在相似的情况下选择投降,最后落荒而逃的光景,还仅仅是几天前所发生的事。就算重组了内心,也没办法让当时感受到的痛楚化为过往云烟。
内心逐渐遭到恐惧侵蚀。
目前虽然勉强打成了平手,但这建立在极为危险的平衡上头。只要拉撒禄稍有失手,芙兰雪就会在转瞬间再次将他摧毁殆尽吧。为了引出那个契机,刻意重演当天的情景、让拉撒禄回想起那落魄败逃的瞬间,可说是极为有效的手段。
若是在这时选择了投降,那拉撒禄逐渐重组完毕的心灵又将再次支离破碎。即使想方设法硬是熬了过去,芙兰雪也会在从今而后故技重施,逼得拉撒禄每每都得在同样的状况下投降。
(如果我想的话,也可以嚷嚷说那第五张牌是她动过手脚的诈术。然而,这就等同于逃避这场对决。)
要主张芙兰雪耍了老千,使这一局不算数,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
但他终究无法摆脱自己临阵脱逃的骂名。到头来,主张耍诈时的心境也与选择投降时别无二致。拉撒禄客观地想像著那幅光景,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猜忌是他的头号大敌。一旦怀疑起组装到一半的心灵,拉撒禄就没有下一步了。若是在此撤退,他就无法阻止猜忌心的浮现。
换句话说,他被逼入了死巷。
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在他看来都不是像样的选择。就连用来拖延时间的「无所谓」三字,现在的拉撒禄也说不出口。脑袋像是被人掐住似的隐隐生疼,无意识之间,他像是在喘息似的张开了嘴。
「那么,拉撒禄,你要做何选择?」
令人惊讶的是,芙兰雪还是一样露出了那毫无温度的一贯笑容。她深信未开封的牌是10,也有著为这份深信赌上性命的胆识。就某些层面来说,那是赌博师如臻化境的模样,同时──
(────────是我所否定的模样。)
想到这里的瞬间,他吸了一口气。
空气一路灌入了肺底。
思路变得清晰起来。
那么,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样子?又想做些什么?他之所以会刻意坐到这个位子上,是为了向芙兰雪传达出何种形式的诀别?
答案就近在眼前。
「………………………………………………我决定了。」
他将手伸入口袋,抓出了所有的现金。
「『我要下全注』。」
听到拉撒禄的宣告,芙兰雪只眨了一下眼睛。嘴角的笑容微微带了一点温度。那看起来之所以会像个恋爱中的少女,只是拉撒禄的错觉吗?
芙兰雪回答道:
「真棒呢。」
芙兰雪纤指一伸,朝著被手帕包覆的纸牌挪去。
那天赌博的来龙去脉,早已透过报章杂志传遍帝都,芙兰雪带走的最后一张牌,自然也成了众所周知的讯息。拉撒禄甚至产生了店里的所有客人都同时屏气凝神的感觉。
和这张纸牌代表的沉重意义相反,芙兰雪轻快地用指甲剥去封蜡。手帕优雅地在赌桌上摊了开来,宛如绽放的花朵。
从手帕底下现身的纸牌──
「这就是理当在那一日赐予你的终结喔。」
是方块10。
红色的十个菱形花纹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前去营救莉拉的那一天,那场对决的真正结果,其实是芙兰雪夺去拉撒禄所有的金钱。拉撒禄理当在那一天的帝都里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那场过去终于从后方追上了拉撒禄。
「────────这样啊。」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感觉身体里的所有空气都要从口中倾泄而出。
看著拉撒禄在椅子上颓软滑落的模样,芙兰雪展示了自己的手牌。像是理所当然般,出现在场上的是梅花10和红心10。
芙兰雪将手伸向堆积如山的金币的动作,就宛如一道疼惜拉撒禄的微风。事已至此,她才首次展露出可以称之为对拉撒禄的爱意。
「你真傻呀,拉撒禄。」
她伸出的手臂,被拉撒禄一把抓住了。
「────!」
「你真傻啊,芙兰雪。」
同时,拉撒禄摊开了手牌。
方块8、红心3──接著他宣告这副手牌的意义:
「现在的我,可是连你都信得过呢。」
盖牌包括了方块7、黑桃9、梅花J。
手牌里有著方块8。
最后则是──那一天原本会将拉撒禄逼上绝路的方块10。
全部搭在一起,就能凑出顺子。顺子是比三条更强的牌型。
以前的拉撒禄和芙兰雪都是赌博师,他们将能继续当赌博师一事视为重中之重,并否定了自己会败北的可能性,最后在无法理解彼此的情况下渐行渐远。
然而,拉撒禄已不再是过去的拉撒禄•凯因德。正因如此,他变得能相信芙兰雪确实是那一天的赢家。他不仅承认了自己输给芙兰雪的事实,还能更进一步地与之对决。
他倚靠著椅背坐著,再次吐出一口气。感觉多余的东西正从体内全数排出。虽然和以前所预期的未来大不相同,他的心情却不怎么差。
「…………………………」
芙兰雪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她安静得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一般。就连借出金币的工作人员在看到她的模样后,也一时没有上前攀谈。
她的内心究竟是如何做出妥协的,即使是拉撒禄也不得而知。说不定最后根本就没有妥协。表面上,她冷淡地动起了手,分配起赌池之中的金额。在下全注时,如果自己手边的金额不及对手的加码金,那就只能获得与下注额同等的奖金。
她冷淡地将数好的金币递向拉撒禄,剩余的金币则是挪到自己的手边。当然,那些钱的总额远远不及一百畿尼。
张开了口的芙兰雪,道出了冷静而澄澈的嗓音:
「拉撒禄,你变成没用的大人了呢。」
是拉撒禄亲自决定要变成这样的。所以,他也能以冷静的语气加以回应:
「彼此彼此啊。」
「我原本以为,你的手牌就算能藉由第五张的10点牌赢过我,也不会去赌这样的可能性呢。」
「我以前确实是不会赌吧。至少昨天之前的我不会。」
「而且,这样就实现了那个宣言了呢。」
「是啊。」
拉撒禄•凯因德既然与芙兰雪•布莱多克在赌场面对面,那就不存在双方都能平安离开的结局。由于这是他们很早就达成的共识,所以两人都尽可能地避开彼此。双方肯定都曾怀抱著那样的心情。
赌场的男子凑了过来。他应该完全没料到芙兰雪会败北吧,只见他带著困惑的神情,畏畏缩缩地开了口:
「那个,芙兰雪小姐,还款的时候到了。」
「真可惜,我还不出来呢。」
「那、那么,那个,就得根据契约上的规矩,将您变为奴隶了。」
「也是呢,这也是没办法的呀。」
就算败北,就算失去一切,名为芙兰雪•布莱多克的女子依然美丽。那可说是完美的容貌,在此情此景却显得有些凄凉。
在男子的领路下,芙兰雪打算就此离开赌桌。就和那天一样,位在她行进方向上的人们,全都发出声响朝著左右散开。只不过,她如今的目的地却与当时截然相反。
所以──
「你真傻啊,芙兰雪。」
拉撒禄站起身子,抓住了即将离去的她的手掌。
那是没有体味也没有体温,宛如柔软石膏像般的手掌。但他这么一握后,就能感受到底下确实有血液在流动著。
「现在的我,可是连你也救得了呢。」
「……………………啊?」
芙兰雪愕然地发出惊呼──这下看到了难得一见的东西了。她像是绊到脚般停下脚步,茫然地眺望著自己的手腕。过了不久,她抬起视线,凝望著拉撒禄。拉撒禄先是盯著她的双眼看了一会儿,随即将视线扫向赌场男子。
「她欠的钱,就由我来支付吧。」
「呃──请恕我说明,我们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这是基本规则的问题,我们无法对违反规则的人一一给予通融。」
听到歪起脸孔的男子说明,拉撒禄随性地点点头当耳边风。
「你们不容许违反规则。哎,也是啦。但反过来说,只要有正当的理由,你们就不会拦阻了吧?」
「您在说…………」
「正当的理由要大驾光临啦。」
在他说完的同一时间,赌场的大门被「砰」地打了开来。那巨大的声响任谁都不禁缩著肩膀张眼望去。与此同时,两名男子踩著粗鲁的步伐接近过来。
「拉撒禄!我来了!」
「我们来喽,拉撒禄大哥!」
来者是琼恩•布隆顿和奇斯。看到两人卖力地拨开人群走上前来,拉撒禄稍稍皱起了眉头。
「琼恩也就算了,奇斯,我可不记得有叫你来啊?」
「因为感觉有热闹可看,我就来了。况且,我也有帮忙协助准备『那个』喔。」
「哦,说起来,你确实擅长弄那玩意儿。」
「喏!他说得没错!」
琼恩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亲手交到拉撒禄的手上。拉撒禄接过纸张,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看来有好好依照要求完成啊。看到拉撒禄稍稍露出笑容,赌场男子虽然露出了胆怯的反应,但仍是开口询问:
「所以,到、到底是怎么…………」
「我就说了,只要有理由──只要有妥当的证据能证明我够格支付就行了对吧?」
说著,拉撒禄将纸张凑到了男子面前。
那是「结婚证书」。
「『毕竟她是我太太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默笼罩了整座赌场。
今天肯定是个好日子──拉撒禄在这片寂静之中挺胸这么思忖。毕竟继刚才之后,他看到芙兰雪又露出了罕见的哑口无言神情。
最先回神过来的,是嘴巴张张阖阖说不出话来的芙兰雪。她从拉撒禄的手中抢走纸张,迅速扫视起文件的内容。
那是教会发布的证书,证明了拉撒禄和芙兰雪的婚事。
然而理所当然地,拉撒禄根本没和芙兰雪结婚过。
(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听说过秘密结婚啊…………)
制作这份文件的,是奇斯所熟识的摊贩老板。秘密结婚乃是以无法在教会公证结婚的人们作为客群的犯罪,在寻找奇斯的过程中,拉撒禄遇到了伪造秘密结婚所需文件的人物。
双方已经结婚──证据可以伪造得来,甚至要伪造成两人是在多年以前结婚的事实,也绝非不可能之举。
拉撒禄早已猜到,无论过程为何,今天的胜负会在芙兰雪再次以自己作为人质后结束。他未雨绸缪进行的准备,看来是完美地派上了用场。
「内人在赌场偷偷借钱一事著实可叹,但你怎么看?有丈夫不能帮妻子还债的理由吗?」
「呃?那个,咦…………?」
赌场男子的脸上满是困惑,将视线挪往芙兰雪身上。
只见芙兰雪早已取回了平静。芙兰雪是一名赌博师,并以持续走在赌博师之路上作为目的。说实话,要拉撒禄预测她会在这种场面里做出何种行动并不难。既然能走的活路只有一条,那就算她万般不愿,也会朝著那条路前进吧。
她带著气定神闲的表情走到拉撒禄身旁,不带一丝笑意地开口:
「幸会,我是芙兰雪•凯因德。」
「咦咦──…………」
赌场男子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但如此一来,拉撒禄的行动就有所本了。一般来说,财产是被视为整个家庭一同保管,一旦芙兰雪和拉撒禄成了同一个「凯因德」家的成员,那这笔欠款就会属于两人共有了。
也是因为小乔纳森•怀尔德喜欢照规矩下判断,因此这样的规矩反而倒帮了他一把。
如此一来──拉撒禄耸了耸肩。
「基本上还是有照著那句宣言走呢。毕竟拉撒禄•凯因德没办法和芙兰雪•『布莱多克』一同离开赌场。」
芙兰雪对拉撒禄露出了过去曾多次无意间展露过的冷淡眼神。
「我是不晓得你是把这个玩笑话藏了多久,但这并没有你想像中得好笑哟。」
他又再次耸了耸肩。
在为芙兰雪还清欠款后,拉撒禄巴不得能就此离开赌场,但教人难过的是事与愿违。
他与芙兰雪的对决划下了句点。然而,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待回过神来之际,他才发现原本固守在门口的凶悍男子们,正逐渐和拉撒禄一行人缩短距离。
他们想要的是费尔汀住处的情报和钥匙。
芙兰雪原本就只是说动他们,让她合理地透过赌博夺取罢了。而在芙兰雪失败后,男子们再无不动用暴力手段的理由。一名脑袋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大汉靠了上来,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那么,差不多轮到暴力上场的时间了。」
「哦!有胆的话就────」
「琼恩,冷静点。」
拉撒禄抓住了打算挺身上前的琼恩背部制止了他。拉撒禄就近找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挥挥手作势说道:
「你要我交出钥匙或情报是吧?」
「没错,你们没有其他选择。」
实际上,就算琼恩是再厉害的拳斗士,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人类而已。一旦目前待在赌场后场待命的男子们一拥而上,琼恩也无法守住包含拉撒禄在内的所有人吧。
奇斯露出了讪笑。芙兰雪将视线投向拉撒禄,她的眼里甚至透露出有几分享受这种状况的神采。你要是表现得胆怯一点,我就更有出手解围的价值了啊──拉撒禄叹著气,接著看向男子睥睨道:
「既然如此,就由我给你们选择吧。」
「啊?」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就在拉撒禄低喃的瞬间,赌场里发出了「匡当」的声响。
那是在压低呼吸的客人们之中,有几个人同时站起身子所发出的声响。他们井然有序地拔出手枪,瞄准离自己最近的赌场工作人员。
从工作人员没有发出慌乱的尖叫声来看,就能看出他们受过了严格的训练。反而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火爆冲突的客人们接连发出了喊叫。
拉撒禄扫视了一圈。
「就让我介绍一下吧,他们是布鲁斯•夸特和他愉快的伙伴们。」
「是什么时候…………不,是趁赌博期间混进来的吧。」
大汉像是在闷哼似的低喃。
「你脑袋转得很快,真是帮大忙了。」
今天拉撒禄委托了布鲁斯•夸特,要他在拉撒禄和芙兰雪进行赌博对决的期间,让部下混入赌场的客群之中。换做平时,工作人员们肯定能察觉客人之中混有火爆分子,但因为今天的赌场爆发了另一起火爆冲突,所以工作人员们才会疏漏了吧。就结果来说,布鲁斯成功让为数众多的手下们佯装成客人,坐到了赌场的椅子上。
拉撒禄竖起两根手指。
「好啦,该给你选择了。第一个选择是就这么开干。说老实话,这对我并不亏。」
「但对我很亏呀。」
他没理会芙兰雪的埋怨。
「这对我并不亏。一旦爆发了出人命的冲突,当然就会招致警方介入。虽然不晓得鲍尔街警探有多少本事,但想必会对怀尔德商会造成莫大的打击──至少能让这座赌场倒闭吧。我也能守住与路罗伊之间的道义。」
自己可能会在这段过程中丧命──他试著忽视这样的事实。他不想死,但在这时老实表现出来也没好处。
至于第二个──拉撒禄弯起手指。
「我们就继续赌下去。看是我────哦,看是我们的钱先花光,还是这座赌场先被搞垮。」
「…………我们获胜的可能性──保住赌场经营权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而且不会闹出人命,也不会招致警方介入。虽说若是在赌博时输光的话就会失去经营权,但这方面和第一个选择是相同的,是吧?」
「你脑袋真的很灵光。就是这么回事。」
看来他的头脑比第一印象还要好上许多。保镖男子像是在挨擦头顶似的仰望天花板,过不多久叹了口气。
「照这样来看,我们不动粗的状况反而能减少损失啊。」
拉撒禄甩了甩手。保镖男子识相地退下了。拉撒禄不得不感谢乔纳森对手下栽培得如此用心,要是男子自暴自弃地选择蛮干,那今晚的一切就要化为乌有了。
拉撒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接著对还站在身旁的三人以随性的语气说: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我还要继续赌,所以琼恩和奇斯可以先回去了。这八成会一路赌到天亮吧。」
「所谓帮忙就该帮到底!既然只会到天亮,那我就待著!」
「啊,我去向在那边怕得啜泣的小姐搭个话。」
看到琼恩和奇斯还是老样子,拉撒禄不禁笑了出来。两名朋友自顾自地迈步前进,拉撒禄眺望了他们的背影好一会儿。
接著,他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
芙兰雪一脸不悦地眺望著那张椅子。看到她的表情带著些许尴尬,让不知道她有这种感情的拉撒禄为之一惊。
「…………我可没打算从现在起加入你这一边啊。」
「那你有什么打算?要交给我一个人包办吗?」
「…………」
芙兰雪在拉撒禄的隔壁座位上坐下。
她是不允许自己的命运握在别人手里的个性,因此在这种时候,她不得不选择坐在拉撒禄的隔壁。
芙兰雪也明白拉撒禄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吧,只见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的到来呢。」
「我也有一样的想法啊。」
再过不久,赌场的荷官们就会站到拉撒禄等人的面前。赌局一旦开始,就会战到其中一方破产才能结束,是糟糕透顶的赌博。若不能在今天之内搞垮白巧克力坊,那拉撒禄就没有下一步可言。虽说依然处在不该大意的局面,但拉撒禄的心情却莫名轻松。
芙兰雪以不符平时作风的动作拄著脸颊,将锐利的视线投了过来。
「所以,你有会赢的把握吧?」
「虽然说不上是把握──」
拉撒禄乾净俐落地宣告道:
「但只要你我联手,就肯定手到擒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