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出生的前后几天都下著纪录性大雪,但只有她出生的那天,整天晴朗无比。正当大人们因道路与屋顶上的厚厚积雪而忙乱不已时,我担心的只有幼儿园操场上的雪会不会融化的问题而已。这样一来我还能和朋友打雪仗吗?我不戴手套地揉著雪球,一面如此心想。当时我脑子里全是雪的事,就算放学回家后听说妹妹出生了,也只有「哦——」的感想,一点也不关心。
当时的我还无法理解妹妹是什么东西。就算大人说妹妹和我有血缘关系,我也没办法确实地理解这件事。虽然听说妹妹和我一样,都是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的,但因为我不记得待在妈妈肚子里时的事,所以还是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家里多了一个人住。自己的房间早晚会因此变窄。
当时,我能理解的就只有这么多。
我也没有到医院探视刚出生的妹妹,因为我父母认为,不能让很吵的小屁孩去医院捣蛋。妹妹出生的六天后,母亲带著她出院回家,直到那时,我才终于第一次见到妹妹。由于我在母亲出院的前一天看到父亲忙著整理床铺、准备各种东西的模样,因此可以理解,妹妹终于要来到我家了。
如此这般地,我与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妹妹有了第一次接触。我对妹妹的第一印象是「弱不禁风」。她比寄放在幼儿园的小宝宝更小,有M字秃而且脸颊通红。脆弱得像刚出生的小狗,而且似乎也明白自己很弱小,所以会用哭泣的方式要求周围的人帮助她。
说难听一点,我不觉得妹妹和自己是同一种生物。
整体而言,我对妹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由于生怕随便碰她一下就会出什么大错,因此不消多久,我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开她。数年后,尽管有点摇摇晃晃,但妹妹终于能以自己的双腿站立,变成「和我差不多」的生物了。可是这时,我和妹妹之间的障壁已然形成。虽然障壁不厚,是一摸就会粉碎的保丽龙墙壁,但是却会完全阻挡视线,以至于看不到对方。
关于那个年纪的妹妹,我只知道她很怕冷。
也许是因为出生在没下雪的日子之故吧,大约她三岁时,父亲和我们在降雪量大的冬季玩雪橇,才刚玩没多久,她就马上哭著说「好冷、我要回家」。尽管当时我没说出口,不过我心里想的是:真是有够没韧性的家伙。是说,当时的我也没想到,即使在日后,那个评价也一直不曾改变。
由于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个小了自己整整一圈的家伙,而且比起我,她更亲爸爸妈妈,碰到困难时会马上哭著找父母求救,因此一直没有我出场的余地,我甚至没什么机会和她说上几句话。不过除了示弱的时候外,妹妹她不太表现出自己的想法,这种个性也不无关系就是了。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由于我和她之间的交流真的太少,所以也不确定事实是否真的是我以为的那样。
我父母原本打算让妹妹和我一起住在儿童房里,但因为妹妹很黏父母,特别是妈妈,所以后来她还是一直和父母睡在一起。我很高兴房间仍然是我一个人的,并且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认为,假如我们同住一个房间,双方都会觉得喘不过气、关系可能因此更加恶劣吧。
那时我和妹妹应该都没有理解到彼此是兄妹。兄妹之间要互相帮忙。虽然这句话不是成文规定,但是至少,我的双亲是如此希望的。尽管我有感受到父母对我的期望,但我故意装成没有察觉;至于妹妹,我想她应该什么也不懂吧。毕竟她还忙著活下去,没多余的心力注意其他事情。
如此这般的,我们在完全没有构筑关系的情况下长大了。
妹妹开始找我哭诉事情,是她六岁、我十岁的时候。
那时正值八月底,已经是暑假尾声了。感觉得出来太阳西沉的时间开始稍微提前,不过比起那种事,在这个时期,「快开学了」的事实更加令人忧郁。明明时间就像游泳池的池水那么多,为什么不知不觉间全部蒸发了呢?暑假结束的事一定是骗人的吧?可是看看自己手臂,肌肤确实有著日晒变黑的痕迹。而我,也只能对于不动如山的铁证叹息不已。
正当我以那样的心情占据于电风扇的正前方,搔著被蚊子叮咬的部位时,身后传来微弱的气息。我回头一看,是妹妹站在我身后。虽然我没发出声音,但内心其实震惊不已,惊讶到连被蚊子叮咬的刺痒感都忘了。
难得主动靠近的妹妹,手上拿著绘图日记本。「帮我……」她目光一与我对上,就战战兢兢地朝我递出日记本,小声地如此说道。听到这要求,我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而那预感在我不经意地打开日记本后成为真切的现实。
本子上几乎没有关于这个夏天的纪录。哇喔——我摸著洁白如雪的页面,惊叹不已。
不要说图文的部分了,连日期也全是空白的。我隔著日记本看向妹妹,她正以湿润的双眼瞅著我。就位置关系而言,我坐著,妹妹站著,所以是她居高临下地看著我,但不知为何,我有种俯视著她的错觉。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发现,妹妹比我小了很多很多。
「暑假作业?」
我问道,妹妹微微点头。我记得自己在低年级时也写过一样的东西。绘图日记这种作业,不论再怎么找藉口,没写完都是会被骂的,无法找父母讨救兵。我明白妹妹之所以找上我的原因了。
除了前三天之外,整本日记全是空白的,让我扎扎实实地理解「三日打鱼,两日晒网」这句话的意思。我困扰地抓头,尽管明白妹妹哭著找我的原因,但就算找我帮忙,我也无能为力啊。我连自己怎么过完暑假都不太记得了,当然完全不清楚妹妹是怎么度过这些日子的。
「你整个暑假都在干嘛啊?」
没有责备的意思,纯粹是基于对妹妹怎么度过暑假感到好奇,所以才发问的。是因为沉迷于什么事物,以致于舍不得拨出时间写日记吗?我想问的是这个。但是听在妹妹耳中,也许觉得像是在责备她吧,泪水开始在她的眼眶里转来转去。
「哎哟喂啊!」我慌了起来,这下糟糕了。见到妹妹抽搐著嘴角,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背上冷汗直流。要是被待在其他房间的妈妈听到妹妹的哭声,因此挨骂就不好了,我赶紧推著快哭出来的妹妹离开客听。尽管电风扇还在转动,可是我没有多余心力回头去关它了。
「别哭别哭。」上了二楼房间后,我拚命安抚著妹妹,妹妹也努力地吸著鼻子,忍耐不哭。我松了一口气地坐在地上,妹妹也跟著跪坐下来。即使站著时也很渺小的她,坐下来后存在感就更稀薄了。也许是因为她常低著头吧,感觉就像揉成一小团的口香糖包装纸,一不注意,就会被人忽略掉。
我交互看著放在我俩中间的日记本与情绪低落的妹妹。除了妈妈带著刚出生的她回家时那次之外,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著妹妹。当时感受到的弱不禁风依然没变,只有个头长大了一点而已。长长的黑发有如下垂的兔耳似地挂在颊畔。
不理她的话,泪水似乎会立刻从眼里冒出来。见到那样的眼神,我当然不怎么舒服,彷佛连我自己都要情绪低落了。想逃离郁闷的场面,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
我不是特别有责任感的人,如果是平时,我早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谁管你的死活啊?而且我还会这么想。
可是,现在的我做不到。看著妹妹,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呢?原因或源由之类的,我并不清楚,可是——
不能不帮她。我有这种感觉。
该说是生物具有的,本能般的同伴意识吗?还是因为我们血脉相连呢?总之那种东西有如产品序号般地刻在我的体内,在我无法改变的部位要求我必须帮忙,使我难以抵抗。也许,一旦察觉了那种东西,我就只有成为「哥哥」一途了吧。
我拿起绘图日记本,把已经写好的前三页看过一遍。被画在画框中央的全是母亲。以平假名写成的日记阅读起来很不容易,日记上以寥寥数语记录了家中发生的事,正确来说是母亲做过的家事。妈妈做了〇〇。妈妈做了〇〇。全是同样的句型。而且对这些事也没有感想。这样的日记连续写了三天。
而我,则出现在第二天的图画框中,不过出现在右边的角落,露出半张脸。虽然难以由图片判断那人是不是我,不过,会被那样草率对待的人,整个家里也只有我而已。那天的日记中完全没提到我的事,单纯是因为我刚好出现在妹妹的视野之内,所以顺便画进去而已。这张图相当精确地表现出我和妹妹之间的关系。
日记的部分全都毫无内容可言,只写了三天就中断了。由于日记只记录了家中的事,没有提到任何户外活动。感觉起来是写了三天差不多的内容,终于写不下去了。我仔细看了一下妹妹,和我不同,她的肌肤完全没有日晒的痕迹,这表示她从来不出门吧?也不去学校的游泳池游泳吗?这么说来,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和这家伙一起出门过。如此一来,绘图日记之所以几乎空白,也许不是因为偷懒不想写,而是因为没有题材可以写吧。
「你啊,没有朋友吗?」
我冒失地问道。听到这句话,妹妹的嘴角和脸颊再次抽搐了起来。「别哭别哭。」我再次慌张地安抚她。妹妹也努力地忍住泪水,不过鼻水还是滴了下来。我从面纸盒抽了张面纸,帮她擦去鼻水。妹妹动也不动地任我处置。
麻烦的家伙。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厌烦。
可是,我也相当清楚不能丢著她不管。
「我会帮你啦。」
说完,妹妹立刻抬起头,原本挂在眼角的泪水收了回去。
也许是因为头发不再盖住脸,脸上的阴影变淡的缘故,连表情都充满活力。真是个好懂的家伙。
不过,也用不著在这种快来不及的时间点求救吧。这次换我抱著头,伤脑筋了起来。
一口气写出将近四十天分的日记,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但是让我呜!的一声发出惨叫的,是日期下方的天气栏。虽然老师应该不可能记住每天的天气,可是和其他人的日记整合一下的话,就会露出马脚了。家里当然没有一个月前的报纸,没办法调查资料。
我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填写天气状况。「你就随机在上面画笑脸或哭脸吧。」取而代之的是对妹妹做出这样的指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晴天,而且有些人还很喜欢雨天。因为每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所以妹妹对那天的天气有什么感觉,要怎么解释都可以。至于日记的部分,就尽量避免提到天气方面的事,随便找些内容写写就好。
我亲自帮她写的话,字迹一定会穿帮,而且她会的汉字程度也和我不一样。所以日记就让妹妹自己写,我负责画图。虽然说笔触和前三天妹妹自己画的图应该不太像,但如果连那边都重来,整本绘图日记就全是捏造的了。那样一来就不是日记,只是单纯的妄想绘本了。
可是,就算我叫妹妹随意捏造内容,她依然只是要哭不哭地看著我。「没有事情可以写。」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这么说时,果然是这样,我心想。果然是因为没事情可以写,所以才没继续写的。「你就瞎掰啊。」我说道,但妹妹仍然想不到可以瞎掰的事情似地,微微颤抖著眼角,鼻孔也稍微张大了一点。这样一来,难不成整本日记的内容都得由我来想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快昏倒了。
我双手交叉在胸前,瞪著墙壁。虽然数量已经减少了,但家里还是听得到蝉鸣。
「真没办法……那么,就编一些和我玩的故事吧。」
妹妹连连点头,开始等我继续说下去。难道说我得从第一句编到最后一句才行吗?这可是比想像中更艰钜的大工程呢。我盘起双腿,两只脚上下抖动个不停。
一直被妹妹盯著看,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试著争取时间。
「让我想一下。你先把天气画上去吧。」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事,就算是妹妹,应该也做得到吧。妹妹轻轻点头,动笔画了起来。很快地就画出一张笑脸。妹妹拿笔的方式很普通,但是手劲相当强,画出来的笑脸线条也相当深。
大大咧开的嘴巴,和龙猫笑起来时差不多宽大。
接著画的是哭脸。眼角下垂的模样和刚刚的妹妹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虽然我没看过,但假如妹妹笑起来,其实也会和那张笑脸差不多啰?
我的妹妹啊,一个女孩子笑成那样好吗?我不禁苦恼起来。
废话少说。
局面似乎演变成必须由我掰出每天的日记内容,并且画成图画。如此一来别说今天了,就连明天、后天,仅剩的少许暑假都会因此浪费掉。
只有我的暑假被提早结束,我有一种损失惨重的感觉。
至于妹妹,她正行云流水地画著表情符号,但是画的时候脑中八成什么都没在思考吧。证据就是她在今天的天气栏上画了笑脸。
还真是随便乱画啊。不是哭著来找我讨救兵吗?我傻眼地心想。
我从走廊的窗户朝外看去,阳光穿过薄云,烧烤著对面人家的屋顶。
尽管暑假结束了,但是夏天似乎还会再延续一阵子。
向来有如游泳池的池水那么多的假日,在每一次的眨眼中逐渐蒸发、一如往常的暑假。却在这年的暑假快结束时——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忽然冒出了一个妹妹。反过来也是。在妹妹心中,她应该是头一次把我当成「哥哥」吧?正如超市冷冻柜上的肉品对不想买肉的人而言只是商品,但是对想做汉堡排的人而言,则是必要的「食材」。价值观会决定事物的意义。
诞生于我和妹妹之间的,极度微小的什么,成为一切的开始。
我沉默地陪在妹妹身边,看著她把天气表情画完。
这就是所谓的哥哥吗?我觉得有点难以冷静,坐立难安。
还有,这就是所谓的妹妹吗?我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眼前的东西,心想。
暑假结束的两周后,妹妹依然坐在我房间里。这个房间已经从我的个人房变成了儿童房了,因此妹妹坐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开学典礼结束后回到家时,妹妹的书桌和床铺已经被搬进房间里了,我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
究竟是父母强势执行的呢?或是妹妹也同意了呢?真相不明。不论如何,总之这件事没有任何我表达意见的余地。家里基本上都是以妹妹为优先,我则被摆到后头。但是我并不觉得不公平。
因为妹妹是比我麻烦很多的家伙。我已经明白这件事了。
我想起绘图日记时的辛劳。花了三天左右的时间把整个暑假的日记掰出来,写到最后,连我也因绞尽脑汁想题材而对那几天的事记忆模糊。毕竟妹妹的皮肤白到不可能参与任何户外活动,比如游泳之类的,因此可以掰的题材自然地就受限于室内,更进一步地说,是受限于家里。要每天都掰一件家里的活动,而且还要画图……掰到后来,我都快精神耗弱了。幸好直到目前为止,妹妹的导师都没有针对妹妹的日记发怒,所以应该是顺利蒙混过关了吧?如果连沤心沥血掰出的日记也会让老师生气,应该连我都会想哭吧。
放学回来后,妹妹把书包放在桌上,什么事都不做地坐在椅子上发呆。自从我开始正视妹妹后,我终于发现她的坐姿很奇怪:双腿并拢,呈小山型缩在椅子上;双手环抱著膝盖,手掌插在椅面与脚底之间。只要手掌一动,身体就会跟著微微前后晃动。很像我从别人那儿收到的旅行纪念品不倒翁。
妹妹发现了我的视线,转过头:
「怎么了吗——哥哥——?」
听再多次都会觉得耳根发痒的声音。
「嗯——没事。」我含糊地应著,手肘靠在桌上,拄著脸颊。
自从帮妹妹写暑假作业之后,她就开始这样称呼我。在那之前,别说如何称呼我了,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与那时相比,现在的互动多少比较像兄妹了。比较像,兄妹。由于双亲在见到我们的互动后露出安心的神情,所以我想,这应该是他们期望中的兄妹类型吧。我也只能以这为判断基准了。
可是,我们只是成为「哥哥——」和「妹妹」而已,没有成为玩在一起的同伴。就算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还是不太常说话。对我来说,妹妹就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的水泡。也就是说,是一种异物。柔软,湿润,但是异质。
妹妹仍然在发呆,看起来有如晒太阳中的海鬣蜥,感觉起来毫无防备,让人愈看愈担心。应该说,我很怕她脖子以上的器官没有在活动。
如果又要找我帮忙写作业我就惨了。我试探性地问道:
「你不写功课吗?」
「等一下再写。」
她看了我一眼后说道。我没有帮忙写绘图日记之外的暑假作业,但是妹妹的导师似乎也没因此发火,表示其他作业应该都有乖乖写完,不是偷懒不写作业的小孩吧。这让我有点安心。可是再这样下去,明年暑假说不定还是会重蹈覆辙。我们学校规定一、二年级生在暑假时都得写绘图日记,我有种难以避免此事的预感。看妹妹那副悠哉的模样,似乎无法期待她在短短一年之内成长为能自动自发地写完日记的勤奋小孩。
我看看妹妹的侧脸,又看看时钟。指针行走的声音比我们制造出来的声音更大。离晚餐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因此我打算先把作业写完。虽然今晚我没有预定要做的事,但假如突然出现想做的事,却因为作业还没写完而不能去做的话,感觉一定会很呕。我就是会未雨绸缪这种小事,器量不怎么大的人。
不过,有不少大人因此误以为我是认真负责的小孩,让我在大人间的评价意外地还不差。虽然是误会,但因为是被高估,所以没必要修改他们的想法。反正就结果而言,我总是会早早地完成作业,这是事实。
我开始写起国语习题,原本发呆中的妹妹也面向桌子,把脚放下,挺直背脊,改成普通的坐姿。接著她从被扔在桌上的书包里拿出蓝色的数学习题本,开始写起作业。
握笔方式还是一样用力,笔压应该很强吧。我侧眼看著妹妹写字,心想。
「你不是晚一点才要写吗?」
「我在学哥哥——」
妹妹目光不离开作业簿地答道。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她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
「因为哥哥——很会写日记。」
妹妹的回答相当简短,也缺乏说明,但还是能从她的回答中明白,她自己也对日记的事有所反省。为了能像我一样写出整本日记,所以开始模仿我。可是我写的那个,与其说是日记,还不如说是绘本创作。好孩子不可以学。
「我觉得,哥哥——度上升的话,好像就可以写出来了。」
那是虾米东东?妹妹心中似乎存在著我从来没听过的衡量标准,但是突然说出来,也只会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已。话说回来,身为妹妹的人提升哥哥——度要做什么?妹妹这种东西,该提升的不是妹妹度吗?
尽管我不懂妹妹的想法,但总之她有改进自己的想法。努力克服失败或达成原本做不到的事,这种心态很正面,很值得鼓励。虽然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又觉得她努力的方向好像不太对。
算了,既然是学著我提早写完作业,应该也不算坏事。
写了一阵子习题后,我起身准备去上厕所。妹妹也抬起脸,起身走到我身后。不会吧?我边想边迈步,妹妹还真的跟了上来,而且连走路方式都模仿起来了。
「我觉得这么做没啥意义哦?」
「先做再说。」
妹妹嘴巴上回道,身体依然模仿著我的举动。她的双眼笔直地注视著我,该说是有行动力呢?还是固执呢?或者是冲动鲁莽呢?到底是哪一种呢?我烦恼了起来。
我们一前一后地下了楼,妹妹原本还想跟进厕所里,但是被我挡在外头。上完厕所后,妹妹又学著我一起洗手。
「这样做没意义哦?」
「好凉哦。好舒服哦。」
妹妹的心情像飞溅的水花般飞扬了起来。这是无所谓,但是擦手的方式太随便了,我只好抓起她的手,帮她把水擦乾。这时母亲刚好经过,被她看到我们的互动,我有一种睫毛重到快把眼皮拉下来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困窘难堪吧。大概。
我们回到二楼。又过了一阵子,写完数学习题的妹妹向我说道:
「哥哥——我要念课文,你来听。」
她拿著国语课本和朗读卡,朝我走来。
「哦,国语的作业吗?好啊。」
以前似乎都是朗读给母亲听的,不过今天好像连我也可以。妹妹坐在房间中央的电灯正下方,我则坐在她对面。她打开课本后,静止了半晌。
「怎么了?」
「哥哥——你先念。」
她说著,把课本朝我递过来。为什么?我在问出口前意会了过来。
「……要学我?」
嗯。妹妹点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这样到底算是有主见呢?还是没主见呢?
做事务求贯彻到底应该是好事,但假如一直这样下去,妹妹成长到明年时真的没问题吗?我相当担心。
自己也会受到牵连,不过又没有夸张到会影响将来。
尽管如此,会替妹妹考虑未来,我的哥哥度也挺高的嘛。是说,哥哥度,那是什么东西啊?
和哥哥——度相比,哪一种比较像样呢?我不禁思考了起来。
该说历史是会重演的吗?隔年暑假,我早早地就发现妹妹手上拿著绘图日记本。「那边那个妹妹!」之所以会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叫住她,应该是因为我内心相当震惊吧。
「哥哥——什么事——?」
感觉起来毫无进步的说话方式。会这么想,表示我已经习惯她这样讲话了吧。
「那是绘图日记对吧?」
妹妹身子一颤,无言地把日记本朝我这边递来。「慢著。」我伸出手掌制止:
「你的哥哥——度没有上升吗?」
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毕竟是妹妹以前说过的话,因此我试著如此问道。「那是什么?」结果妹妹反而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这小子,连自己以前说过什么都忘了吗?顺带一提,那模仿哥哥的行为只做了三天就没下文了。我的妹妹似乎还挺三分钟热度的。
「总之现在离我登场还早……你果然还是没有事情可以写?」
妹妹轻轻点头。也许是因为暑假才刚开始没几天,所以表情虽然忧郁,但不到要哭的程度。
得在她哭著求救前做好防范对策才行。
「那不然……对了。不如来写观察日记好了。你觉得呢?」
妹妹的问题在于缺乏写日记的题材。既然如此,只要自己创造题材就行了。我随意地举例,可是妹妹却歪著头:
「观察什么?」
连这部分都得由我来提议吗?我搔著头发,想了想后:
「如果要观察,向日葵怎么样?植物类的话,就算没有认真观察也可以写出来。」
「那就向日葵吧。」
好快。明明连自己想题材都做不到,下决定时倒是果断到异常。
不管做什么都行,却没有任何想做的事吗?
「真的要观察?」
「要。」
妹妹打开日记本,虽然几乎是空白的,不过日期和天气已经从第一天起就写上去了。
至少有一点点成长,我对这件事有点感动,可是又觉得哪里不对。
算了,不管是向日葵还是什么都好啦。
「学校的花圃里应该有向日葵。」
我在轮值日生时曾经帮花浇过水。当时花是开著的,但假如之后的值日生偷懒不认真浇水,有可能已经枯萎了。是说如果是那样,还是能以枯萎的向日葵为题材写日记。记录已经枯萎的花,说不定还挺特别的。
「要去学校吗?」
「嗯,是啊。不去的话就没办法写嘛。」
「哥哥——也会去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可不帮你写日记哦。我移开目光。
「唔,你自己去学校不就……」
我说到一半,发现妹妹只是圆睁著眼,瞬也不瞬地仰望著我。
我立刻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是得花上一点时间才有办法问出口。
「我也要去吗?」
「要去。」
好像就是这回事。应该是要我接送她吧。
毕竟是自己主动问起的,所以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你已经小二了哦?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是在想像了一下妹妹单独外出的场面后,我只觉得提心吊胆。恐怕是因为没看习惯那种场面吧,而且妹妹平时也从不出门。而我自己,除了和妹妹一起上学之外,也没有带著妹妹出门过。
妹妹带著日记本、画图用具以及一把伞来到玄关。伞的表面是白色的,里面是黑色的,看来是把阳伞。只不过是去学校而已,祭出这种装备是不是很夸张?
「你不喜欢被晒黑?」
和母亲一样。应该说正是因为模仿母亲,所以才不想晒太阳吧。
「这样才有美肌效果——」
妹妹语调平板地回答。应该是从谁那边学来的说法吧。
我喔了一声,随口应道。尽管我不知道那个美肌是什么意思。
成人用的伞又大又重,妹妹努力地把手伸到最直,打开伞,不只她,连我都被笼罩在伞下。不是雨天却站在伞下,那种微暗的感觉让我觉得头很沉重,彷佛被人压著头顶似的。
我和妹妹在阳伞制造出的阴影下前进。妹妹不会骑脚踏车,父母不准我们双载,所以只好用走的。但是骑车到学校要三分钟,走路也只需要五分钟,两者没差多少就是了。
假日期间,在不是要去游泳的情况下到学校,感觉很奇妙。骑车出门时彷佛会把肌肤烤焦的灼热日光被阳伞阻断,身体周围弥漫著纯粹的闷热。焦化、凝滞后的大气包覆著我的肌肤,有种连自己也被卷入夏日景色中,一起融化般的感觉。
妹妹摇摇晃晃地拿著伞,伞骨时不时撞到我的头,我忍耐著不出声。
我们从学校后门走进校园,可以看到设置在校舍那头的花圃。每班种的植物各不相同,向日葵生长在四年三班的花圃里。虽然有点枯萎,但花丛整体还是健在的。其他班级的花圃里有乾掉的丝瓜、不敌酷暑而凋零的各类花朵。泥土地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瓣,看起来琳琅满目。植物多的地方昆虫自然也多,尽管我不怕大多数的昆虫,但是蜜蜂我就不行了。因为被螫到好像会很痛。我见到在丝瓜那头绕来绕去的蜂群,心里害怕,有点不敢走近。
妹妹似乎没看到那些蜜蜂,她平静地拿出写日记的用具。可是绘图日记必须天天写,这表示我得天天陪她来吗?虽然日记是由她自己写的,但是天天陪著妹妹到校也很麻烦。早知道就别讲向日葵,应该讲家里院子种的花。我有点后悔。
不过,我也不知道家里院子开的花名字叫啥。
我帮妹妹撑著阳伞。「哥哥——好高哦——」妹妹仰头说道。很高是指我的身高吗?被说个子高的感觉还不赖。妹妹打开日记本,用力握著自己带来的铅笔,开始画起向日葵。比真花更锐利的花瓣,伸手去摸的话,说不定会被割断手指头。
与花朵给人的柔软印象天差地别的,尖利的花朵。不过算了。
因为这就是妹妹笔下的花。
我趁著妹妹画向日葵时观察妹妹。长期不晒太阳而显得苍白的肌肤、与我同色的黑发。但头发比我长很多,而且有点卷曲。与柔和的脸庞配在一起,有种平稳的感觉。从表情可以看出,她不是很有主见的人。再加上个子比我小了一个头以上,老实说,我觉得妹妹和我长得一点不像。
长大之后,妹妹应该会比我受欢迎吧。我心想。
可是,以后会长大啊?我又涌起这种感情。看著妹妹,会觉得如果她一直这么娇小,我好像就能一直沉浸在放暑假的感觉里。
从早到晚不变的酷热、漫长的白日、蝉的鸣叫声。
夏天总是给人一种时间会持续到永远的错觉。
但是,暑假从来没有持续到永远过。
每年的暑假都是在我的引颈期盼下开始,发出各种色彩的光芒后消失。
今年暑假的色彩,应该是向日葵的色彩吧。
如此这般地,我开始天天目睹去年暑假中一次也没见过的向日葵。
「呜噫噫!」
耳边传来昆虫的振翅声,我反射动作地逃开。与那昆虫拉出一段距离后,我压低身子回头向后看。果然是蜜蜂。橙黄与黑褐相间的身体,在阳光下鲜艳到可怕。
一旁的妹妹仍然不把蜜蜂当一回事地继续画图。可是负责撑伞的我逃走了,纯白的日记本反射著阳光,让她因刺眼而皱起了脸。为什么不觉得害怕呢?我心里惊讶,急急地向她招手。
「你快点过来。」
「这是不会螫人的蜜蜂哦。」
妹妹看著飞到自己眼前,似乎是来观察自己的蜜蜂说道。有办法一眼就分辨出来吗?就算蜜蜂停在妹妹肩上,她也不以为意。最后,蜜蜂自行离去,应该是回巢了吧。我确认那蜜蜂飞远后,回到妹妹身边。
向日葵观察日记已经写了一周,这次的绘图日记没有只写三天就放弃。「哥哥——我们走吧——」只要听到妹妹这么说,我就无法开口拒绝。身为哥哥,就是这个样子吗?开学后去问问家里有弟弟妹妹的同学好了。
话说回来,我觉得每天画的向日葵全都长得一样,是因为我的感性太低落吗?
「哥哥——你会怕蜜蜂吗?」
妹妹以纯真的眼神问出让我觉得刺耳的问题。被她看到我没用的那一面了。
「不是会怕,只是不喜欢。你呢?你不怕昆虫吗?」
妹妹的视线飘向右方,停顿了一下后摇摇头。
「我讨厌蟑螂。」
「唔——我也不喜欢蟑螂呢。」
在学校做扫地工作时,有时会看到蟑螂出没。女孩子会哇哇乱叫地作鸟兽散;男生们则会一拥而上,像猫咪玩弄猎物似地,把蟑螂踢来踢去弄死它。蟑螂的生命力虽然强,但是耐力很差。我从没看过被踢到不会动之后,和其他垃圾一起被丢进垃圾桶里的蟑螂复活过。
我一面警戒著蜜蜂的接近,一面因太闲而旋转起阳伞。配合著伞的形状,影子在地面跃动了起来。我注视著影子的变化,鼻尖感受到些微的凉风,累积在体内的暑气似乎也因此被吹跑了。是炎阳下短暂的舒适时光。
但是转过头的话会让人分心。妹妹对此不甚满意。所以不能一直转个不停。
「唷——你在干嘛?」
蓦地,有人叫著我名字。我回过头,朋友骑在脚踏车上,隔著苍白的铁丝网朝我这边看来。还不到八月,这名加入少年足球队的朋友已经黑得像焦炭了。
被朋友看见我与妹妹在一起的场面。我莫名地萌生一股焦躁之情。
觉得很尴尬。尽管那朋友不是我平时会特别在乎他想法的对象。
「呃——有点事……」
我含含糊糊地说著,无法流畅地辩解。因为对方离这边有段距离,所以没办法好好地说明吧。稍微停顿了一下后,朋友一面抹去脖子上的汗水,一面问道:
「我现在要到阿垣家打电动,你要来吗?」
被朋友如此邀约,使我心生动摇。有种伞杆融化变形的错觉。另一方面,类似焦躁的感情也更强烈了。之所以会觉得不自在,八成是因为被朋友看到了自己平常没让他们看到的一面,才会变得坐立难安吧。不是平常身为同学或朋友的我,而是身为「哥哥」的我。是因为我不是那种充满自信的人,所以在被其他人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时,才会感到如此羞耻吧。
由于也有这样的感情在内,要说我没有扔下阳伞和朋友一起去玩的冲动,就是在说谎。
「啊——呃……可是我现在有点事。」
我指著妹妹,含糊地说道。也许是因为一直待在大太阳下很难受吧,「哦——是这样啊——」朋友也随口应著,很快地就骑车走了。车轮转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这么说来,今年暑假到现在,我都还没和朋友出去玩过。
害我无法和朋友出去玩的元凶早已停下手,抬头仰望著我。刚才之所以会觉得尴尬,一部分原因也是那视线的缘故。那视线有如丝线,钻入我的肌肤里,拉扯著我,让我行动。
「那是哥哥——的朋友吗?」
「是啊。」
我点头答道,开始旋转阳伞。站太久,脚掌和膝窝都开始发热。
「你啊,没有朋友吗?」
我觉得去年好像也问过一样的问题。今年又重新问了一次。
影子渐渐扩大,脱离阳伞正下方的范畴,延伸到花圃另一端的操场上。我仰望上空,云朵如天然阳伞般遮断了阳光。太阳隐身在层层堆叠的白云后方,这就是所谓的韬光隐迹吧。
我处在覆盖地表的大片阴影下,妹妹的声音似乎从影子中的某处传来。至少,今年不是快哭出来的声调了。
「我有哥哥——呀。」
妹妹的回答,等于故作积极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虽然没有朋友,但是我有哥哥——」完整的句子应该是这样吧。
朋友和哥哥应该要分开看吧?我心道。可是,这些话卡在齿缝间,说不出来。
所谓的兄妹关系,是足以取代朋友关系的关系吗?
话说回来,人际关系是可以这样自由置换的东西吗?
我站在重新露脸的烈日光辉下,思考起这种和自己不相称的问题。
向日葵观察日记只能在晴天时写。因为雨水会淋湿日记本。
基于这样的理由,雨天时就不需要出门了。晴天时撑著伞出门,雨天时待在家里,这不是挺奇怪的情况吗?
每当植物观察因下雨而中断的日子,我都会陪妹妹一起玩。
因为得制造写日记用的题材才行。
但是这样一来,不就变成是为了写日记,特地找活动来做了吗?我对这种本末倒置的行为感到有点疑惑。
是说,连下雨天都陪著妹妹,说不定我其实是个很了不起的好哥哥?我老王卖瓜地想著。
「换哥哥——了。」
妹妹以摇杆戳著我的腿,说道。「哦哦。」我抬头仰望电视萤幕,不先确认球场地形就随意挥杆,小白球因而差点掉进水池里。好险啊——我瞪大眼睛心想。
以雨声为背景,我的心跳暗自加快了。
我们今天玩的是高尔夫游戏。之所以挑这游戏玩,是因为对妹妹而言,高尔夫的比赛规则很简单,比较容易理解玩法的缘故。基本上,只要把球打进球洞里就可以了,比起时投时打,攻防立场换来换去的棒球,规则单纯了许多。虽然我比较喜欢棒球就是了。
要是赢太多,因此弄哭妹妹就伤脑筋了。得像陪客户应酬那样放水才行。我原本还如此托大地盘算著,没想到妹妹出乎意料地强,让我没余力放水。应该说,我甚至为了维护身为兄长的尊严,为了不输给妹妹而认真起来。但就算认真起来,小白球的飞行距离也不会因此变长,击球点也不会因此变准确就是了。
高尔夫游戏是以飞行距离和打击时机来决定输赢的,而妹妹很会抓时机。与其说很会抓时机,还不如说她把时机背起来了。该等多少秒再按下按钮,妹妹似乎把这些秒数记得很清楚,而且还能相当程度的重现时机。每当妹妹挥杆时,「好球!」电视就会传来热闹的欢呼声。打空杆的次数相当少,我有一种和笔直飞窜的蛇赛跑般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还是和妹妹玩得旗鼓相当。因为妹妹选错角色了。妹妹选了爆发力低,最长飞行距离很短的老头角色。由于妹妹的打击时机很精准,要是她挑了虽然难用但是飞行距离很长的角色,我就输定了。呵呵呵,连我都觉得因此暗爽窃笑的自己有够难看。不过,要是让妹妹知道选角有技巧,那我就连比都不用比了。
假如反过来被妹妹放水,我应该会大受打击,三天之内无法振作吧。世界上没有比哥哥优秀的妹妹。虽然我不会说那种话,可是身为一个平时都在照顾妹妹的兄长,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使点狡猾的小手段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是,那只是我期望成为的「兄长」姿态,至于妹妹,她对我的期望又是什么呢?
我呆呆地瞥了一眼正在挥杆的妹妹。
柔嫩的脸颊。
总之,目前的她应该对于我愿意陪她玩的事感到很满意吧。
那天的绘图日记,我的身影出现在图画框里。和去年某日的情况不同,画中只有我一个人。
一眼就能看出妹妹画的是没什么特徵的我。对此感到麻痒难耐,算是一种错误的反应吗?
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后,某天,我忽然兴起一个念头。
那是学校老师和双亲老是叨念著要我做的事。所以想换个立场,由自己命令别人去做那件事。我承认自己有一点这种想装了不起的动机。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让妹妹不因缺乏日记题材而伤脑筋。
我从放满漫画的书柜最边缘抽出了被父母硬塞进书柜,外观因此变形的儿童文学。封面因为硬塞而变得皱巴巴的,虽然父母把书硬塞进书柜,但我当然也不会把它拿出来重新收好。
总之能阅读就没问题。我把那本书递到妹妹面前。
正在眺望窗外景色的妹妹看著皱巴巴的封面,歪头问道。
「这是什么?」
「没有啦,只要看了这个,就能变得很会写日记哦。」
我猜啦。妹妹打开我塞过去的书,彷佛第一次接触小说似地,惊讶地瞪大眼睛。
「没有图吗?」
「这种书本来就是没有图的哦。」
「欸——」
妹妹像是看到不爱吃的蔬菜般皱起眉头。我很明白她的心情。
「不过啊,看完之后搞不好会觉得很好看哦。」
我不负责任地道。「唔——嗯……」妹妹眼神有点迷惘。
「哥哥——觉得这种书很好看吗?」
「咦?哦,嗯——是啊。」
我毫不犹豫地说谎了。虽然眼神飘忽,但妹妹似乎很相信我的话,「是这样啊——」她垂下视线,看向书本,以手指捏著皱巴巴的封面,摇头晃脑起来。身影看起来相当不安定。
妹妹总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才放不下她。
「吶,哥哥——」
「嗯?」
「就算看了这个,变得很会写日记……」
她扭扭捏捏地抬眼,自下而上地瞅著我。
「哥哥——还是会和我一起出去吗?」
「嗯,会啊。」
我搔著头发,点头表示肯定。妹妹的不安彷佛一扫而空似地,恢复成柔和的表情。
「那我去看书了。」
妹妹离开窗边,坐在房间角落,立起膝盖,打开书本开始阅读起来。所以说她担心的是我不陪她出门的部分吗?我觉得鼻尖有点发痒,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我当然会和你出去啊。我看著窗外,一面想像今后放晴的日子,一面喃喃地道。
我只是把刚好想到的,平凡无奇的东西推荐给妹妹而已。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却有种善尽兄长职责的感觉。
暑假总是在日复一日重复的活动中消失。今年的暑假,我是和妹妹一起度过的。偶尔经历一次这样的夏天也不错。我心想。
不这么想的话就会感到后悔,所以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今天我也陪著妹妹去画向日葵。尽管我从来没看过有谁频繁地去照顾那些花儿,但向日葵还是生长得欣欣向荣。是说,有些花瓣已经开始变色、枯萎了,不知妹妹画日记时,是否连这些部分都详实地记录上去了呢?
天气预报说从明天起会连续下好几天大雨,雨停时多半已经开学了,所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的向日葵观察日记吧。这活动已经变成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突然中断,再加上暑假即将结束,使我失落感倍增,有种全身都变得空荡荡的感觉。
与向日葵的凋谢相同,盛夏结束后,蜜蜂也开始减少。听说蜜蜂为了取水而飞到游泳池那头,和当初的我一样,许多人对蜜蜂的出现大惊小怪,因此遭到驱除。不会螫人的蜜蜂数量骤减,吵人的振翅声不再出现于耳畔。但是,少了会动的生物,花圃的景色彷佛也跟著剥落了一大片似的。
花儿周围没有昆虫,感觉起来果然很不自然。
但这只是视觉方面的感想。实际上,没有人想被蜜蜂螫到。
见我陪著妹妹一起出门,父母似乎也放心了。虽然他们没有直接说出口,但是态度很明显。八成是因为我从妹妹还是小婴儿的时期起就一直逃避与她相处,就算后来妹妹长大了一点,也还是几乎不和她说话,让他们相当担心吧。假如没有特殊的意外,父母应该会比我们早离世;假如在临终之前,我们兄妹俩的感情依然很糟,他们一定会抱憾而去吧。
「完成了——」
仰望天空,画出圆圆的太阳后,妹妹扬声宣布日记完成。
每天不厌其烦地画写同样的主题,究竟写了些什么呢?我有点感兴趣。
因为我只知道片断的内容。
「让我看看。」
我一开口,妹妹立刻把日记本交给我。我随意翻阅著,每一页都是向日葵。
有种把向日葵田整个搬进日记本中的感觉。由于妹妹的笔触强劲,以彩色铅笔涂抹出来的向日葵,意外地相当有生气。
就这个角度而言,图画本身是很不错的,可是——
「唔——……」
至于日记的部分,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虽然说做的是同一件事,内容重复也是难免的,但是至少要有点变化吧。给她看的儿童文学似乎没有发挥作用。就算把内容稍微改编一下也好,总之不要连字面都一模一样嘛。形容词几乎都是很大、很漂亮,然后就没了。很漂亮吗?就在我交互看著日记本与花圃中的向日葵做比较时,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在活动。
有人从教职员室朝这边走来。我很快就猜到是值日的老师。那老师似乎找我们有事,毫不犹豫地朝我俩走近。「啊。」妹妹叫了一声。
「你们班的导师?」
我从她的态度猜道,妹妹轻轻点头。原来如此。不过,她找我们有什么事呢?
那是一名脸上泛著薄汗,脸型和身材都微胖的大妈型老师。这是无所谓,可是我不太喜欢会特地弯下身体和小孩说话的大人,因为我觉得这种人太特意了。
「哥哥,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对吧?」
老师向我问道。妹妹很自然地后退一步,躲到我身后。
「是的。」
「这样啊。每天都陪妹妹来,真是个好哥哥。」
老师眯起眼,和善地笑道。这么一笑,与其说是中年大妈,不如说更像祖字辈的姨婆。要是继续待在这里,负责面对她的人将会是我而不是妹妹,这让我觉得如坐针毡。
「既然你已经写好了,我们就快点回家吧。」
我旋转著阳伞,催著妹妹快走。妹妹来到我身旁。
「哦,再见。路上要小心哦。」
老师并不挽留,而是挥手目送我们离去。
等我们离花圃有段距离后,我向妹妹问道:
「喂,你去年的导师也是她吗?」
我们学校是每两年重新编一次班,照理来说,一、二年级应该都是同一位导师才对。
「是啊。」
妹妹直率地点头。这样啊,去年的导师也是她啊?这么说来,她看著我时那略带深意的眼神,原来是那么回事啊。当初我在捏造日记内容让妹妹写时,没有考虑到连遣词用字都特地模仿妹妹的口吻。
只要把去年和今年的日记做比较,原本的怀疑应该会变成肯定吧。
「算了,总之这次确实是本人写的……所以应该还好吧。」
也许不明白我在嘟哝著什么吧,妹妹只是以有著柔和圆弧的眼眸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回家以后要做什么而已。」
现在是上午,尽管暑假所剩无几,可是光就今日而言,还有半天以上的空白时间。
今年新开通的大马路,路边的部分还是裸地,尚未铺设完毕。即使瞭望远方,也看不到道路的终点,举目所及,上下左右的风景全都无限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青空的边缘形成和缓的曲线,成为统括所有景色的穹顶。我和妹妹行走在这样的田园景色之中。
阳伞的另一头,飞机的引擎声在湛蓝的画布上画出一道又长又直的白线。
随处可见的夏日风景。在这种景色中,共享著那带著焦味的空气的,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对了,妹妹也和我一起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回去之后要一起玩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妹妹做出这种提议。
妹妹那有著柔和圆弧的眼眸变得又大又圆。似乎相当意外我会这么说。
但是一会儿之后,那份惊讶彷佛被阳光蒸发似地消失了。
「哦、哦哦。」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明显受到动摇的感叹声。
阳伞在我手中,有如在风中摇曳的花朵,旋转个不停。
妹妹笑了。
嘴唇微微上扬,眼角微微下垂。
她笑了。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我深受震撼。
背脊也因而弯成可笑的弧形。
「我要和哥哥——一起玩——」
这是她第一次冲著我绽放笑容。
什么是命中注定呢?
比如说要往右或往左时,命运不是从一开始就强制我走哪个方向,而是引导著我,让我选择它希望我走的方向。这样一来,人们就会误以为「我是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没有察觉那其实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路。
假如。
假如命运是以那种方式决定人的一生。
那么我在暑假结束时看到的那抹笑容,也许就是一种「引导」吧。
很久很久之后,我忽然领悟到这件事。
我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和妹妹都是小学生,只要夏天来临,我们就会那样子过暑假。
尽管我没说出口,也没特别深思过这件事,但是最根底的想法就是那样,以那样的想法为基底,日复一日地生活。可是,随波漂流之下抵达的终点,当然不会是同样的景色。
对这件事产生真实感,是从那个夏天算起的第五年。
是妹妹成为国中生,我成为高中生的春天。目睹觉得永远都是那么幼小的妹妹穿上制服时,我发现妹妹和自己其实没差多少岁,并因这个认知上的落差而暂时说不出话。
从裙底伸出来的双腿、于发尾与制服领子之间若隐若现的颈子,让我有点头昏眼花。
「哥哥——?」
妹妹把翘起来的领子翻好,朝我走来。被个头瞬间拔高了许多似的妹妹接近,我觉得呼吸有点不顺畅。但是,由于她呼唤我时的声调,以及叫唤我的方式都与昨天我认识的那个妹妹如出一辙,因此我虽然有点动摇,但还是能勉强稳住心神,有余力面对现实。
「你在做什么?」
「我被吓到了。」
我说著,妹妹转头察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候补对象后,指著自己:
「被我吗?」
「对。」
「我吗?」
「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么小嘛。」
我老实地吐露心声。妹妹把手放在自己头顶上,接著让手掌水平移动,轻轻碰到我的胸口。我的心脏有如经历了惊涛骇浪般狂跳不已,有种快晕船的错觉。
「我还是很小啊。和哥哥——比的话,还是很矮。」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道,可是妹妹似乎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什么意思?她以眼神问道。
光滑柔顺的发丝,这部分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帮我写日记——你以前还那样哭著找我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妹妹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对本人而言,那应该是难堪又可耻的往事吧。
「不要老是记著以前的事哦,哥哥——」
听到了吗?妹妹说完,再次轻捶了一下我的胸口,为了确认书包内容而跑开了。
可是在我心里,那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所以追不上妹妹的实际成长速度。
目送不是背著小学生书包的妹妹走出玄关时的那种复杂感情,即使开学典礼结束,走出体育馆,在蓝天下吹风,仍然无法拂拭。
我是不是希望妹妹永远和当年一样小呢?
那种想法太自以为是了。可是岁月如梭的现实不由分说地朝我冲撞而来,让我倍感困惑,使我发现自己平时多么缺乏思考,活得有多糊涂。理所当然地成为国中生时,我烦恼著国中生该有的烦恼;如今,我理所当然地成为高中生,是不是也要继续理所当然地烦恼高中生该有的烦恼呢?我觉得很头痛。
不,如果人生能那么顺利,当然很好,我担心的是,那搬运著自己的,波流般的东西,是否能一直具有润滑的机能。假如少吸入一点空气,假如阳光稍微强烈一点,假如月亮朝地球多靠近一分……任何细微的走位,都有可能导致立足点崩塌。人类每一分、每一秒都走在薄冰上。我们是被某种模糊难明的「什么」保护著,才得以远离那种危险,活到现在。只能这么想了。然而,被那种真相不明的东西载运,并对那样的生活感到安稳,是不是缺乏名为危机意识的心理呢?我一边听著导师说话,一边思考著。
很明显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怀著那种纠结回家。当我见到妹妹一如往常地把手垫在腿下坐著时,我安心了下来。只有身体长大,其他地方全都没变。妹妹不是穿越时空成为国中生,而是从那个我熟悉的娇小身影慢慢成长过来的。我总算产生了这种真实感。
不只坐姿,日常习惯这种东西,有时甚至能让心灵保持祥和。
我们依然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尽管随著时光荏苒,身体有所成长,视野也变得宽广,在同居时增加了一些不便之处,可是我们都没有把那些事说出口,同居关系因此拖拖拉拉地延续到现在。尽管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但是已经能够察觉,假如把自己和妹妹住在一起的事说给班上同学听,一定无法得到善意的回应。躯体变大之后,忌讳与束缚也变多了。
这样真的能称为成长吗?
「对了。哥哥——我们去买东西吧。」
「嗯?」
我收拾好书包,正以手撑著脸颊思考时,妹妹邀我出门。她坐在椅子上,愉快地上下弹动著身体。
「上次你说过要陪我的。」
「……不要老是记著以前的事。」
我把今天早上听到的句子拿来作为挡箭牌。至于说出那句话的本尊,妹妹再次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
「坏心眼。」
「这样讲就太过分了,是你自己要我忘记的哦。」
「有些事不用忘记也没关系啦。」
妹妹身体前屈,哼哼哼地以鼻孔用力呼气。我的妹妹还真是任性。
但即使如此,仍然具有使我扬起微笑的魅力。
其实我没有非拒绝妹妹不可的理由,只是单纯地想捉弄一下妹妹而已。
从怜惜之情中略微萌生的,名为坏心眼的攻击性。戳一戳对方,看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希望对方看著自己,希望对方注意到自己。与小男生喜欢招惹在意的女孩的心境相似,笨拙的沟通方法。
我与妹妹分别穿著制服的时光,平淡而隽永。在这段时间里,值得一提的大约就只有父亲那边的祖母过世,以及妹妹交到朋友而已吧。
祖母是在妹妹国二时离世的。那时候盛夏已经结束,是暑气开始减缓,早晚有些微凉的仲秋之时。长期住院的祖母在最后一刻,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咽气的呢?我不想死吗?有没有在临终时痛苦万分地挣扎呢?没有人知道。不过至少,我在殡仪馆见到的祖母侧脸很端正,没有可怕的扭曲。
其实我在更小的时候就经历过死亡了。幼儿园时期,班上有一名男孩死去。丧礼时,同班的孩子全都出席参加告别式,但是对我来说,那不过是每天散步活动的延长而已。当时的我还懵懵懂懂,尽管被丧礼中不明确但阴晦的气氛震慑,但是很难称得上理解何为死亡。
所以,祖母的死算是我第一次认识到人类的死亡,而且是认识的人物的死亡。
丧礼中,我和妹妹一齐上前献花。我俩都没有流泪。因为与祖母见面的机会原本就不多,最重要的是,我对祖母晚年的模样印象太深刻了。最后一次见到祖母,是正月过年时。当时她已经不太会认人,虽然没说出口,不过应该认不出我和妹妹了吧。她看著我俩的眼神中带著困惑,话也不多,可是双方都顾虑到彼此,因而没把这件事说出口,是段尴尬的探病时间。
所以我想,就算我和妹妹前来献花,祖母应该也不会因此感到开心吧。
睡在棺材中的祖母脸上完全没有痛苦的神情,可是——
脸上没有血色,看起来油尽灯枯,累积在指尖上的死亡,彷佛染湿手指的水分,隔绝了体温,让人感受不到热度。失去光泽的头发与肌肤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找不出躺在棺材里的人还活著的证据。
尽管这种形容方式不好,可是我觉得,祖母看起来就像出生之前「正在制造中」的人类。
这就是,生命的终点。
我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少许时间带给人类的影响。比起失落感,我首当其冲感受到的是恐惧。总有一天,所有人全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论是父母,或是我,甚至是妹妹。
稚嫩、幼弱,全身充满生命力与光辉的妹妹,总有一天也会老朽、枯竭成那个模样。体认到这个事实后,我开始想像眼前凋零的祖母当年也曾拥有过的青春年华,总算因此滴下少许眼泪。即使再长寿,也免不了衰老一途。但即使明白这点,我还是不想死得太早。
该如何是好呢?从这时候起,我开始模糊地思考起死亡。
一名人类的死亡,成为潜伏在水底的暗流,静谧地对我造成影响。
那影响渗进我身体,盘根错节在体内,成为转机,则是更之后的事。
再来要提一下妹妹的朋友。
到头来,妹妹在小学时期还是没有带任何朋友回家过。虽然不知道她在学校有没有朋友,可是放假时,她也从来没有出门去哪个人家里玩过,所以我想,妹妹应该是没有朋友的吧。虽然在家时还满多嘴的,可是她在外头时,总是不说话。
这样的妹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年纪很小,外表很幼稚,而且很可爱。
相当符合妹妹的喜好。
妹妹朋友的名字,叫做宝宝熊。
「宝宝熊说它去樱岛旅行了。好厉害哦,明明还那么小。」
妹妹经常把玩手机。但不是用来作为通讯手段,而是为了和宝宝熊交流。宝宝熊是手机内建的app,只要一开机,画面就会出现以熊为原型的可爱角色。手机主题和桌面背景也会变成宝宝熊的风格。
简单来说,就只是这种小游戏。由于还能以各种道具布置宝宝熊的房间,妹妹玩的就是那些部分。宝宝熊偶尔会寄信给妹妹,说自己去哪里旅行,或是提醒妹妹今天是什么的节日。此外还会送新的桌布给使用者等等。
妹妹经常秀那些画面给我看。确实很像她会喜欢的东西。
她原本就非常喜欢以熊为原型的可爱吉祥物,应该说,不是熊也无所谓,比如她最近很著迷的是名为「小丽豆腐」的可爱角色。说白了只要够可爱,她什么都喜欢。不过我也没有看过公然宣称自己讨厌可爱东西的人就是了。
想要否定已经升华的概念,是很困难的事。说不定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缩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的妹妹抬起头,腼腆地笑了起来。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连名古屋都去不了呢。」
我轻而易举地想像出在车站迷路,眼中含泪的妹妹身影。
「可是去那边只要搭上电车,不用换车就能到了耶。」
「我连车票都没有买过啊。」
妹妹前后摇晃著双腿,大声笑了起来。这种事可以说得这么开心吗?我心想。
上了国中后,家里帮妹妹办了手机。父母似乎也对妹妹没有朋友的事暗自担心,觉得要是有手机,应该比较容易和其他人取得联络。由于家人之间可以享有通话折扣,所以全家乾脆一起换了新机,每个人手机里都有宝宝熊的app,但只有妹妹对宝宝熊爱不释手。就连同样喜欢可爱东西的母亲,也在玩一周后就腻了,我和老爸则是从来没打开过那个app。唯独妹妹一直玩到现在。
「宝宝熊说它会一直和我当朋友的噜。」
妹妹学著宝宝熊说话时的特殊语尾,转头看著我,大大地咧开嘴笑道。
她很少露出这种表情,光是看到就会觉得目眩神驰。虽然宝宝熊说会一直当朋友,可是再过个二、三年,换新手机时……尽管我想到了这件事,但是见到妹妹脸上泛著薄红,欣喜地漾开笑容的模样,我也只能说「那真是太棒了」而已。事实上,只要妹妹觉得开心,那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妹妹开心,我也开心。身为兄长,这是相当普通的反应。
就算见到妹妹明显长高、长大,我也不再出现她刚升上国中时的那种动摇了。可能是因为我和妹妹的互动完全没有改变,所以觉得不需要在意吧。这种情况该称为稳定呢,还是停滞不前呢?总之,除了身体长大之外,妹妹完全没有改变。
至少,我是如此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
话说回来,就像我烦恼著各种事情,妹妹也有她的烦恼。
某天,我躺进被窝里一阵子后,妹妹向我说道:
「哥哥——」
「嗯?」
「交了摸不到的朋友,是很奇怪的事吗?」
起初我以为妹妹该不会有阴阳眼吧?不过我马上意会过来,她指的是宝宝熊。的确,想摸宝宝熊是不可能的任务。
可是,把摸得到对方作为交朋友的条件,这种事我从来没有听过。
话说回来,有条件的朋友又是什么东西呢?
「不过你很喜欢宝宝熊,不是吗?」
「嗯。」
「你很重视它对吧?」
「嗯。」
「那就行了。不管是猫狗还是人,或者是电子生命,只要有认真想对他们好的想法,重视和他们的互动就没问题了。人啊,还是要老实一点才好。」
基于利害得失的算计去交朋友才奇怪吧。和那种「友情」相比,妹妹和宝宝熊的友情反而显得更加纯净又纯粹。因为双方无法进行物理方面的接触,只能以心灵沟通,有比这更纯粹的交流吗?
「哥哥——说的真好。」
也许是觉得佩服吧,妹妹如此赞叹道。还好啦,我咬著被子似地含糊回道。要不是因为发问的人是妹妹,我才不会回答得如此贴心呢。假如这问题是学校里比较熟的朋友问的,你白痴喔?我应该会这么吐槽兼打发掉对方吧。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相当自我中心,因而觉得有点自我厌恶。
但同时,自己什么时候变成如此爱护妹妹的哥哥了?我也不禁回顾起自己的人生。
妹妹的被子传来一阵翻身似的窸窣声,是转向我这边呢?还是面对墙壁呢?我们从以前就是把床被并排著睡觉,天冷时,「好冷哦。」妹妹有时会这么说著,钻进我被子里。今年呢?还会再钻进来吗?
当我们不再同衾共枕时,我和妹妹的关系应该会出现变化,某种什么应该会就此结束吧。
妹妹开始发出均匀的鼻息,我觉得有点安心。因为要是她继续追问相关的问题,我可能会招架不住。喜欢啦。重视啦。尽管那些话是我自己说的,不过我事到如今却开始难为情了起来。既然是这样,我开始思考。
我对妹妹的手足之情,是纯粹的爱吗?
是不求回报的爱吗?我凝视著昏黑的墙壁自问。每当和妹妹在一起,我的心灵就能保持安宁。总是痛苦仿徨的心,只要看到妹妹的笑容,就会有如来到应许之地般,身心获得安息,心境也能因此宽缓。这就是我想从妹妹那里得到的回报吗?我无法判断。
献出自己的一切,却不希求对方给自己什么,那叫隶属。
也许有人会把那种心态称为不求回报的爱,但是,我不想要那样的关系。
我把被子当成抱枕,闭上眼睛。就这么陷入沉眠中,醒来,迎接明日。
在心里祈祷著世上真的有永远不会改变的风景。
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可是,每当回想起丧礼中的祖母,现实就会狠狠砸碎我的愿望。
我知道。
不可能一直如此持续下去。
先不论我对这件事究竟有多深的理解,但是嘴上已经知道要这么说了。
成为高中生后,活动范围和交友圈自然会变广。
尽管如此,放学后我还是会尽快回家。因为妹妹在家里。虽然她不曾当面对我说过,可是我总觉得她在等我回家。以我对妹妹的熟悉程度,可以说这绝对不是错觉。我对各种感情没有那么一窍不通。
可是,这么做是正确的吗?我也如此怀疑。我回家得早,妹妹也会因此回家得更早。这样不就变成恶性循环了吗?妹妹的人际圈之所以如此狭隘,当哥哥的人不用负责吗?我有这样的疑问。而事实上,我也真的对妹妹造成各种大大小小的影响。
假如我以当个好哥哥为目标,该如何发挥自己的影响力,才是正确的做法呢?
正当我烦恼著这种事时,一上高中就和我混熟的朋友约我去玩。在这之前,朋友们早就邀过我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都被我找各种理由推掉。「不了。」这次我本来也想这么说,可是我却张著嘴,视线在半空中徘徊。我迷惘,烦恼了起来。
我想试著反抗波流。
害怕一成不变的生活会磨耗自己,让自己愈来愈单薄。
这一刻,应该是我人生第一次选择「不以妹妹为优先」的一刻。我反抗了自从暑假帮忙写绘图日记起,总是以妹妹为优先的习惯。我感受到了价值观受到动摇,被连根拔起似的失落感。为了转移注意力,与朋友们去闹区玩时,我故意表现得比平常更开朗。
原来你是这种嗨咖啊?朋友们很惊讶,但也接受了那样的我。
感觉并不差。
可是当天,我比平常晚回家,走进房间时,妹妹不出所料地待在房间里。
身上穿著我已经看习惯,不再觉得排斥的制服。
正在歪头把玩手机的妹妹,注意到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今天比较晚回来呢。」
被说回来得比较晚,让我有点良心不安。晚归的定义是什么?有规定在哪边吗?
比起混乱,我更觉得焦躁。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回道:
「嗯,我和朋友出去玩。」
无法直视妹妹的脸。明明没做什么坏事,不对,好像有做?
我有种背叛了什么似的感觉,心底满满的全是愧疚般的感情。
「这样啊——」
妹妹回头继续玩起手机。
反应太小,难以窥探她的真正想法。可以当成她在随意打发我,也可以怀疑话中是不是另有深意。而且,晚归的我本人受到的打击比妹妹还大。
我觉得妹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是我产生了罪恶感,一方面相当沮丧,另一方面又想反抗这种沮丧的心情,两种感情互相拉扯,让我很烦躁。这是怎么回事啊?
纠结难耐的感觉。很想拋弃心中所有情绪,把头用力压在墙上。
「哥哥——?」
由于我一直杵在门口不动,妹妹疑惑地问道。
光是听到她的声音,侵蚀著我的东西就强而有力地搏动起来。不论这样的反应是好是坏,假如能向身为原因的妹妹问出心底话,假如能和妹妹好好谈开,也许就能找出自己这些情绪的真相了。可是——
「嗯——不……没事。」
我把话吞了回去。收回从疑问之海探出的手,让那只手啵啵啵地沉入海底。
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害怕知道答案。理智和怯懦交错在一起。
但是,我也有一种后悔的感觉。
直到我成为大学生,才终于理解,我当时感受到的歉疚是什么。
我成为大学生时,妹妹成为高中生。与她升国中时一样,我们错身而过,没机会同校。妹妹就读的高中是我的母校,彷佛是沿著我走过的路追上来似的。
我藉著升大学的机会,离开老家。以学校离家太远,不方便通勤之类的理由说服父母,过起一个人租房子住在大学附近的生活。
并非特别想念这间学校,或者有什么非念这里不可的原因。虽然不至于在老家住得不耐烦,但是我有点想试试看,试著去反抗原本什么都没想地泡在其中载沉载浮的波流。我对原本想选择能简单考上、轻松毕业的大学的念头做出反省。不要随波漂流!自从我意识到这件事后,我总是怀著焦躁之情。假如不想随波漂流,势必得离开这个地方,在别处生活。现在正是好机会。就是现在。我如此鼓励著自己,最后得到了久违的个人房间。
房间里没有妹妹。独居的当初,我感受到独特的寂寞。没有说话的对象,也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假如自己不主动做事,房间就会一直保持著寂静。非常新鲜的感觉。
所谓的个人房间,就是这样的吗?
我下定决心,只带著钱包晃悠出门。不需向谁报告自己要去哪里,不会被谁责怪,也不会被谁约出门。所谓的自由就是这样子吗?我一边想著,一边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与其他人擦身而过时,我会把自己和那些急急忙忙地爬坡的上班族,或是谈笑风生著下坡的学生族做比较。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这里闲晃呢?开始思考起这种问题。
想回顾自己的动机,就必须回忆起高中时期与妹妹的互动。
愧疚感、罪恶感,以及义务感。
我应该是因为想反抗那时候感受到的,会把身为兄长的人卷走的波流吧。所以才故意减少与妹妹相处的时间,和朋友出去玩,在外头念书……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的努力多少有了成果。
名为妹妹的存在感稍微变薄了一点,所以我才能意外顺利地成功离开老家。
不过,没有好好地和妹妹说明这件事,让我有点挂念就是。
妹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会因为使用空间变多而开心吗?还是……
照理来说应该渐渐淡化的,想为妹妹奉献自己的念头,在离开老家后反而更强烈了。在意妹妹到这种地步的哥哥,真的很常见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喃喃著不知从哪听来,被传染上的口头禅。
我真正在意的不是妹妹本身,而是身为兄长的自己的将来。
是要成为妹妹心目中的理想哥哥呢,还是要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模样呢?
对我来说,妹妹究竟是什么呢?人生的枷锁吗?普通的家人吗?或者是生活方式的指南呢?
说不定,我该好好面对妹妹,两人一起找出答案。
可是我想单独摸索答案,因此离开了老家。
以寻找其他道路为藉口来逃避答案,说不定也有这种心态在内。这时的我还不明白这点。
转机的来临是在六月,即将进入梅雨季前的阴天。
我站在大学正门对面的可丽饼摊前。摆摊的店员长得很正,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结果不小心与她四目相对,被她出声招揽,无法推辞的我只好掏出钱包买可丽饼了。以可丽饼作为午餐是没问题,但如果我这么禁不起引诱,说不定哪天会被坏女人欺骗吧。我有点担心。
说到坏女人,从我眼前经过的这名女性应该算吧。
如果要问哪里坏,就是姿势很坏。身体像虾子一样整个向前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笔直地行走,让我有点佩服。不是这种坏啦,我搔著头,什么都没想地看著她走路。那名女性即将经过我前方时,身体突然摇晃了起来。「喂、喂喂?」我不禁起身抓住朝马路方向歪倒的她,把她带到人行道这一头。是喝醉酒吗?我看向她的脸想确认状况,只见她头冒冷汗,忍耐痛苦似地紧咬著牙根。
接著「呜!」的低喊一声后,身体整个软了下去。
一起目睹事情经过的可丽饼摊店员想离开摊子过来,「啊,不用,不用,我来就好。」我伸手阻止她,观察起倒在地上的女性的情况。那女性似乎还有意识,立刻回看著我,双手抱住自己身体,嘴唇颤动不已。看来不是撑一下就能忍过去的问题,得去看医生才行。
和她之间的距离太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只好帮她了。
比起叫救护车,应该先把她带到离这里最近的医疗设施才对。
但是,「呃啊!」我在仰望著大学前的上坡路时,不由得心生退意。自己一个人的话也就算了,我还是第一次背著人爬坡。「我们一起走吧!加油!」而且我也没办法一脸爽朗地对正在痛苦呻吟的那女性做出这种提议,不得已,也只好硬著头皮上了。
我的目标是大学的保健室。把她带到那边,让保健老师处理她的事。
为了把问题丢给别人,我朝著上坡跑了起来。就在这时,原本沉重的负担忽地变轻了。我回过头,店员小姐正扶著那女性的腿。
把摊子丢著不管好吗?我心想。「当然不好啊。」店员坚定地说道。真是个好人,我差点就要迷上她了。
不过现在不是这种时候,我和店员小姐一起把得了急病的女性送到保健室。
……然后。
过了大约十分钟后,那名生病的女性正坐在保健室的床上。
原本苍白的脸色已经恢复生气,也不再有痛苦的神色。
不需要找保健老师处理。
因为她的症状是腹痛……还不如说是吃坏了……还不如说……
一言以蔽之,就是只要跑一趟厕所就能解决的问题。
「业业已。」
她一面咔咔咔地嚼碎药锭,一面向我道谢,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顺带一提,可丽饼摊的店员小姐已经跑回摊子那里了。真是个爽朗的好人。
「总之,幸好不是什么大病。」
「是呀。」
这样是好事。她点头道。那有点事不关己般的态度,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说不定她真的如我隐约感觉到的,是个怪人。
「可丽饼招牌上的照片成了最后一击,真的是好险吶。」
咔咔咔,只要嘴巴一空下来,她就会把药锭扔进嘴里补充弹药。
「那是什么?」
「营养锭。」
「…………………………………………」
听起来有点诡异。也许是察觉我的眼神吧,她看了自己手上的药锭一眼:
「维他命。」
「为什么要订正啊……」
这样一说反而更可疑了。瓶身上写著超级什么什么,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什么什么,该不会是她的名字吧?我心想。
「用道上术语来说,是要我展现一些诚意吗?」
要钱吗?她问道。我看起来像是会讨钱当谢礼的人吗?
「不用,只是……」
我含糊其辞,不经意地凝视著她。有点锐利的眼形。
女性化,但整体稍微向上拉提的轮廓,带著一股俐落感。刚才已经问过了,她和我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虽然同样是一年级,可是她给人的感觉更年长、更成熟一点。略长的,带著光泽的黑发给人沉著冷静的印象。举手投足都有一种乾脆果断的感觉。
聪明伶俐的脸庞,在咀嚼药锭时不断变形。
我的目光禁不住地被她鼓起的脸颊吸引。
「只是?」
她追问道。我有点难为情地脱口而出。
「我觉得你很漂亮。」
她瞪大双眼。暂时停住咀嚼的动作,缓缓合上眼皮。
「你还真诚实耶。」
「不装客气谦虚一下,坦然接受这种赞美的你也很诚实不是吗?」
「觉得我很漂亮的人不是你吗?既然如此,我没有理由否认你的个人意见呀。」
她说著,自满似地扬起嘴角,最后不禁笑了出来。
藏不住的可爱,使我不禁目眩神迷。
「仔细想想,这算不上回答呢。」
她以老师般的态度责备道。不是大学老师,我联想到的是高中老师。
也许是因为大学的教室太宽敞了,所以老师也给人一股距离感吧。
「说的也是。唔——不对,唔嗯……就算叫我要求谢礼……」
不管要求什么,都会被当成别有居心吧。这使我难以回答。
「你国语成绩是零分吗?」
「幸好现代国语不是我的必修……是说,咦,你要走了?」
她把侧背包挂在肩上,站了起来。单手拿著药瓶从我身边走过,接著得意地笑了起来。冷不防出现的表情,使我吃了一惊,僵住了。
「下次让我教你国语吧。」
作为答谢。言下之意似乎是这样。
下次,有下次吗?我觉得自己因为那句话而有些飞扬。
她得意地微笑著,咬碎营养锭。
这就是,我和她相遇的过程。
假如与妹妹的相遇是一切的开始,那么这就是第二个相遇。我心想。
据说人类无法一个人生活。
那么,我该和谁一起活下去呢?
总觉得她说不定能告诉我答案。当时,我是如此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