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真妹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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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具冲击性的结局,朝他袭来。
「其实我对你
「…………………………………………」
确实是极具冲击性的结局。我迷惘著是否该合上书本。有如吐泻物般大量降临的血水濡湿了书页边缘,使纸张变得软烂欲裂。我定睛细看,左右两方的页面上满是血痕,应该不会有比这更悲惨的下场了吧。于是我决定合上书。
一旦合上,血液就把书页黏得死紧,再也无法分开。这就是所谓的血糊吗?我学到了新的知识,但是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我仔细观察书本,从夹起的书页之间溢出的鲜血正不断地向下滴落。书上总共有两种类型的血:黏稠的血糊与清水般的血水。两者之间的不同之处,应该是有没有异物混入其中吧,我如此猜想。
我眼前有个从上方掉下来的家伙。不知他是自愿跳下来的呢,还是被推下来的?总之他的身体垂直地裂开,血液如果汁般从裂缝喷出,淋了我一脸一身。而且不幸还不只这样。
这家伙的坠落地点,有个准备走进大楼的男人,也许是因为他正在操作手机而稍微停步吧,但这反而成了致命关键。不确定是偶然或是故意,男人与坠楼的家伙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如今,不论撞人的,或是被撞的,全都躺在地上,毫无反应。两人的血液交融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被压烂的蔬菜叠在一起似的。也许是碰撞时的冲击造成的损伤吧,绽裂的头皮和脑袋与翻开表皮的番茄极为相似。
在大楼外微暗灯光的映照下,所有的血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颜色。难道说,血液的色彩没有个体差异,也不会反应健康状况吗?我有点在意起这件事。
两人的血液猛烈地泼洒在我的肌肤与衣物上。也许是因为附近有大河经过,晚风又强又冷。飞离肉体的液体彷佛被冷风硬生生按住似的,紧紧黏贴在我的皮肤上,使我产生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肌肤吸收了寒气,鼓胀成许多微小的颗粒。除此之外,血水还渗入衣物之中,成为布料与皮肤间的润滑剂,穿起来相当地不舒适。
四散于坠落现场附近的血液与肉片分布得并不均匀,而是偏向某个方向。不幸之处在于,靠近大楼人行道这边的血肉分布比率远比马路那头大得多,所以我才会被浇得一头一脸。身旁的矮树丛也如同沾了夜间露水似的,比水更重的深红色液体在叶片上凝结成圆珠,随著枝叶颤动不已。
不论从哪个角度观看,都是一片惨状,实在是找人麻烦的死法。
从书中流出的血液钻过指间缝隙,彷佛植物在泥土中扎根似地伸展开来,弄脏了我的手掌。我以眼睛追踪著红色液体的流向,接著意识到自己体内也有大量如此令人不悦的东西。身体还真有办法不让人意识到这个事实地活著呢,我佩服了起来,同时也发现周围静谧到连自己的吐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庞然大物轰然坠地的噪音只有短短一瞬,骚闹的空气归于沉静,寂静到会让耳膜发疼的地步。
我很喜欢这种宁静的气氛,不过,虽然我很想在其中多沉浸一会儿,但是应该做不到吧。
喷溅在书皮上的血液很碍事,正当我更换拿书的方法时,视线刚好停留在封面上。满是脏污的封面腰带上印刷了「最后一行将会颠覆一切!」的广告词。我正是被这句话吸引,才会看起这本书的,没想到最重要的最后一句话,却被这种事毁了。颠覆的只有尸体与激动而已。现在,书和我的共通点是臭不可当的血腥味,就算有夜风帮忙吹散,仍然有其极限。
浓烈的气味令人作呕,我伸手想掩住口鼻,可是手掌也散发出相同的腥臭味。我立刻拉开距离,不知该让双手摆在哪里。毕竟手长在自己身上,就算想拉开距离,也无法分离得多远。
话说回来,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呢?被卷入这种事里,使我稍微陷入混乱。
眼神变得游移不定,思考无法整合。我把原因假设为那件事,闭上双眼。
在这种时候,首先要做的是,确认今后该做的事情的优先顺序。
我在眼睑深处,比夜晚更黑暗的场所追逐自己。第一件浮现在脑中的事,便是我的答案。一旦合眼,空气的冷冽与弥漫在周围的血腥味就变得更加鲜明。特别是血液的气息,不但立体了起来,而且还在黑暗中生成了具体的形状,蠢动著想幻化为什么。是野兽吗?或是妖怪?幻化为那类的东西,对我露出尖森森的獠牙。
处在这样的情境中,第一个来到我脑中的想法是,好奇心。
我睁眼,看著因血污而失去完整度的小说封面。由于染满鲜血的缘故,封面上面带忧愁的女性侧脸,给人的印象从悲剧转化为杀气腾腾。
失去原有功能的书本,尽管流速减缓,仍然不停地滴著血。
我想看完这本书。我想知道结局到底是怎么样。
这个时间,书店应该快打烊了吧。不对,我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带钱包出门。由于没有买东西的预定,我现在身上只有手机而已。先回家拿钱包再去书店,好像会赶不上打烊时间。如此一来就只能在认识的人中找可能有这本书的人借书了。住在这附近,认识的人。我脑中浮现一名男子。如果是阅读倾向与我相似的那个人,说不定有这本书吧。
既然确定了优先事项,就没理由一直待在这里了。我立刻迈步离开现场。
从死者身旁经过时,基于些微的兴趣,我瞥了尸体一眼。死者的手机掉落在尸体附近,仔细一看,和我的手机是同样的机型。哦──我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不对那是我的手机吧,我又折了回去。这年头,用这种老旧机种的家伙不会太多。我捡起手机,以手指抹去渗入按键中的血液。应该是坠楼时过于惊讶,才会不小心掉出去的吧。
我一面擦拭著手机,一面仰望大楼。高层部分的窗户亮著零星的灯光,与大楼入口的照明一起幽幽地投射在我与尸体身上。那些住户中,有人会察觉地面上发生的事吗?或者,那些灯光中藏匿著把人推下楼的犯人?不过这些全都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那本书的结局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一带乱盖了一堆大楼之故吧,压在背上的夜晚阴影相当沉重。因血糊而黏贴在皮肤上,令人心生不悦的衣物全位于正前方;但是另一方面,安然无恙的后半身被夜之阴影覆盖著,直接传达到肌肤的触感令人觉得无可依靠。只有前半身穿著衣服的错觉使我颈项发寒。
我越过位在大楼正面但有段距离的马路,走上了河畔的人行道。路旁种植了许多行道树,假如是晴朗的白天,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应该会使人心情愉悦吧。但是夜间的河边道路上没有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广大的夜空。注视得久了,黑暗的天空似乎隐约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蓝色调。那究竟是真实存在的呢?还是与白天时的记忆重叠而产生的幻觉呢?
日落之后依然保持洁白的云朵轮廓分明,令人目眩神驰。
好美啊,我直率地想著。愈是凝视,愈有一种被吸入这景色中的错觉。
假如没有对岸城市的灯光聚集在水面形成的光洼,或者,假如我没有注意到那些光洼,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里眺望这景色多久。
要用游的到对岸,顺便洗掉血污吗?我思考了一下,但是在这种季节游泳,身体似乎会冻僵,所以还是算了。
我不顺路绕到其他地方,直接前往那位认识的人的家里。
「你是谁啊?」
既然拜访的是我认识的平田的家,所以平田本人出来开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一看到我,就惊讶地问道。
稍微远离高楼大厦区的地带,有许多不算高楼大厦的中型楼房。以人类比喻的话,约莫是大学生与幼稚园大班生的差距吧。这类中型楼房如蕈类般丛生,平田家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去年认识的小富豪。
「你忘了我的脸啦?」
「不,我没忘记,不过脖子以下的部分倒是第一次见到。」
平田的眼皮跳动不已,诉说著他很想避开我。而且他应该没注意到自己放在门把上的手也开始簌簌颤抖起来。刚才只顾著欣赏夜景,都忘了我满身是血的现实。
被室内投射出来的光线照耀,我发现自己的上衣还沾黏著血液之外的东西。
看不出是从哪具尸体喷出来的。话说回来,我连这些东西属于人体哪个部位都不清楚。
也就是说,说明起来很麻烦。
「不用在意。比起这个,你家有没有这本书?」
我有如展示证件般地亮出手中的小说,平田的脸颊抽搐起来。
「我家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像是用来召唤恶魔的书……唔,有没有呢?我没什么印象了。」
毕竟家里的书太多了,平田搔著头说道。他的白发比实际年龄该有的更多,也许是为了掩饰这件事吧,他理成了小平头,不过看起来还是很像胡椒盐。嗯?胡椒盐头?
「让我进去,我自己找。」
我要求道,平田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但还是让我进入屋里。
我脱下鞋子,前往浴室洗手。
毕竟不能用脏兮兮的手拿书对吧?地板被弄脏是无所谓,书就不行了。
「你背后没弄脏呢。」
「这和车子开过水洼时,被水泼到的情况差不多。」
「听不懂啦。」
洗完手之后,我前往平田的书房。这是我第二次造访他家的书房。
一打开门,纸张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比灯光早一步地迎接我。书房中的空气寒凉得略微厚重,彷佛这儿是与图书馆相连的一部分。在柔和灯光的映照下,书柜取代了墙壁似地排列得密密麻麻,没有任何缝隙。只要站在房间中央,就会被书本重重包围。纸张的气味浓重到有如纸片漫天飞舞于室内空中,可是我一进入房间,血腥味便马上盖过了纸张的气味。
我再次与周围格格不入了。
「这里还是老样子,全是书呢。」
「收集书本是我的兴趣嘛。」
把我带到书房后,平田躲到房间的角落。房间里的书太多了,真希望他能一起帮我找书。不过我看了看书柜后,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应该也能简单地找出来。
平田是很一板一眼的男人,藏书是依作者分类,而且还依作者姓名,照著五十音的顺序排放各作者的书。我确认了一下想找的书,作者姓兵藤,所以我只要在「は」开头的书柜里找书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前往目标书柜的途中,平田毒辣地嘟哝著。
「而且这里还有头戴品味低俗的红头巾的人呢。」
「头巾?我才没戴那种东西。」
就在你头上啊。「哦,这个啊?这是……」经他一提,我正想解释,但是又立刻语塞。
该怎么说明?我迷惘到最后,采用了似是而非的形容方法。
「这是被回溅的血啦。」
「回溅?」
平田上半身后仰似地贴在墙上,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啊,不是回溅的血。因为不是我杀的,所以这说法不够贴切。」
虽然我加以订正,但最后还是想不出该怎么说明才好。
先不说头部,我也同意衣服的品味极为低俗。随著时间经过,血液的殷红混入了相当程度的黑色。尽管我不否定黑色这个色彩本身,但衣服上的黑是鲜血失去新鲜度才导致的结果,因此难以称为高尚。
「你不觉得穿著那种衣服很不舒服吗?」
「非常恶心。」
平田问起用看的就能明白的问题。你想穿看看吗?害我很想这么回答。
我以手指抚触书本们的背脊,开始一本一本地检视。找完「は」字之后,开始找起「ひ」字。不过。用这种方法找书,会发现书柜中有许多让我感兴趣的书籍,让我忍不住想停下手指。
「……唔。」
我把手洗得很乾净,就算把书拿起来翻一下应该也没有问题吧。
我相中了好几本看似有趣的书。等一下,不可以花心。可是……
「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平田开口,朝分心于其他书本的我问道。
「这本书最后的部分被血弄脏,看不到结局了。我很想知道最后变成怎么样。」
我把书递给平田,他战战兢兢地伸手接过。书上无处不是血痕,而且只要稍微一翻开,带著黏性的液体就会从书页间渗出。平田吓了一跳,双手有如被静电电到般地跳动著,最后扔开书本。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我捡起书本,回到书柜前方。
「喂,我问你。」
「什么事?」
平田整个人贴在墙上,努力与我保持最大的距离,胆怯地问道。
「你杀了人吗?」
短浅的想法。有人会带著杀人的证据到处乱走乱炫耀吗?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有人死在我面前而已。」
只说这些好像会被误会,于是我又补充道:
「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跳楼自杀?」
平田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且还夹紧了大腿。
「天晓得。可能是自己跳下来的,也可能是被推下来的。」
总之是其中一种。假如想从那栋大楼向下跳,必须打破窗户才行。
所以不可能是失足摔下来的。是某人的意志造成的结果。
虽然我的衣服和书都因此被弄脏了,但是我没有怨恨那个人的意思。
平田站了起来,稍微半蹲似地,慢慢地离开房间。
反正就算他在这里也不会帮我找书,所以我没理由不让他离去。
离开前,平田说道。
「你的头发变长了呢。」
经他这么一说,我原本摸著书背的手指改为抓著头发。就像平田说的,后脑的发尾已经碰到颈部,浏海也掉落在眉心之间。看书时总觉得视野边缘有什么在干扰自己,原来真相是这样啊。头发被我一拉,血水沿著发丝滑落下来。
我想起垂挂著许多血珠子的矮树丛,涌起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好妙啊。」
那些未经照顾的树丛,明明已经枯萎了,却多了那么多鲜艳的装饰品。
说到改变,平田倒是完全没变,仍然是那么瘦削。因为看书看到废寝忘食吗?或者是有许多令他心烦的事呢?明明很有钱,却不把钱拿去吃美味的食物,就生物而言有点不太对劲吧。如果我有那么多钱,我会去吃鳗鱼,就算每天吃也无所谓。还有,我也喜欢产季不在这个时节的海鳗。
「……好像没有呢。」
我找完了「ひ」字的部分。架子上连一本作者的书都没有,也许这作者不合平田的口味吧。
就在这时,平田回来了,而且还双手交叠似地捧著手机。
平田再次坐在墙边,不过这次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很镇定。
「你这边没有那本书呢。」
「我说啊,你就老实招了吧。」
「要招什么?」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里没有你想找的那本书,不对,是在来这里的路上察觉没有的。」
平田以负面的角度解读起我的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
我想回头,可是又觉得这不是有必要回头的事,所以依旧背对著他。
「不过,绕远路也是有好处的。」
所以没必要责怪平田。但他又继续说下去。
「我还要说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啦?」
「我已经报警了。还有,我也通知那栋大楼的管理员了。」
我回过头。平田移开目光,原本光滑的额头浮现汗珠。
「报警?内容是什么?」
「什么内容是什么,就是你……有个满身是血的男人出现在我家里。」
「哦。」
我涌上敬意。一想到平田居然有办法向其他人确切地说明眼前这种情况,就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很厉害。平田没有对警察说谎,而且他也确实说明了我的危险性。
由于他没有贬低我,因此我也没有理由生他的气。
可是,和警察碰头的话会浪费很多时间。虽然我什么都没做,但仍然非常有可能被他们拘留起来。我不打算等到天亮才知道故事的结局。
「是这样吗?这还真是伤脑筋呢。」
「你还真的很爱随口敷衍耶……」
这就是我被怀疑是杀人犯,而且还被如此对待的原因吗?
不过,既然如此,我回头看著平田。
「你又何必这么多嘴呢?」
现在告诉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在警察抵达之前逃之夭夭。平田应该不是连这种事都不懂的男人。平田露出困惑般的苦笑,虽然胆怯,但还是看著我: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如果不事先警告你,之后好像会变得很尴尬嘛。」
可是你现在的表情就已经够尴尬了哦?不会太迟吗?
「明明怕成那样,还真有办法奋起报警呢。」
「因为,你一直待在这里的话,会造成我的困扰。」
我可是有女朋友的哦。平田僵著脸笑道。你女朋友关我什么事啊?
总而言之,平田不想被我找麻烦。
但是我要说,我也没有特地找他麻烦的意思。
既然这儿没有那本书,我就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还是趁棘手的家伙们来之前快逃吧。
如同刚才宣称的,平田并不阻止我离去。我在玄关穿著鞋,他从书房探出头,窥探我的动作。见到他的脸,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事非得告诉他不可。究竟是什么事呢?我思索著,穿好了鞋子。
我起身准备奔出大门时,总算想起要说什么。
转动门把的手急遽地静止,我将身体旋转了半圈,头发配合著我的动作,甩落了几滴不知属于谁的血水。
「我找到几本看起来挺有趣的书,先跟你借一下啰。」
我猜今晚应该不会是个无聊的夜晚,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平田看到我亮出来的书皮,变了脸色。
「等一下!」
「我可以在这里等著吗?」
「啊,不,你还是请便吧。」
既然平田爽快地目送我离去,我也不多客套,乾脆地离开他家。
反正都要从后门离开,所以我舍弃了电梯,推开通往逃生梯的门。因为现在是逃命时期。
门的另一端是阶梯与黑暗。应该是因为平常没在使用,所以就连灯也不开了。幸好我的夜间视力不错,就算摸黑下楼也不成问题。好了,离开这里之后,接著要去哪里呢?
向平田借书时,应该顺便借点钱的。我事到如今地想到该那么做。
不过,我在飞奔下楼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啊,对喔。」
平田和我只是点头之交,不是朋友。
………………
…………
……
「……唔──」
我看著抢在发售日前寄来的样书,沉吟著。
「唔──……」
交互对比著文章与妹妹的脸。
「哥哥──?」
四月上旬,适时来访的春日暖意。与这种和煦的感觉十分相衬的,身旁似乎会跟著「呴呶──」的音效的,绵软温吞的妹妹,以及冷硬肃杀的文章。
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这就是我的感想。凭著作品内容想像出来的作者形象,和眼前的本人完全不一样。
不过,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虽然以残酷怪异的杀人事件为题材的小说家,不一定真的杀过人。但也不能斩钉截铁地说全是如此。
「这次的书怎么样?」
妹妹前倾著身体,观察我的表情似地徵求我的感想。我才只看了开头前几页而已耶?
「这个要怎么说……惊悚类的作品?」
「嘿嘿嘿──」
也许是腼腆吧,妹妹难为情似地呵呵笑著。不过她似乎已经习惯被人当面阅读自己作品了,不再有以前那种羞耻的感觉。我合上书本,看著封面。妹妹的笔名被印在书皮的一角。
这次的新书和妹妹最早拿给我看的那篇作品极为相像,似乎是以那篇作品为原型修改而成的。明明是因为有问题才被刷掉的作品,却又捡回来被当成商品推出,出版社到底在想什么?不觉得像是在打脸自己,说自己当初眼光太差吗?
不过那毕竟是我无法踏入的世界,也许是基于各种因素和理由,所以才会那么做的吧。
妹妹的作品大多与杀戮有关。虽然她出版的书还没多到可以说「大多」的地步,但是每本书里都有相当程度的暴力情节。难道我家妹妹一直有那种冲动,只是隐而不宣吗?说不定她很想拿我的背当鼓,用力拍打吧。
想到这里,我看向妹妹的手。手指当然比小学时代长了一点,但指甲还是带著稚气,有种特殊的浑圆。是双打人的话连自己也会一起受伤的娇弱的手。不过,也是这双手把萦绕于妹妹脑中的想法转变成具体的文字,传播给世人。
变得「了不起」的妹妹。这种感觉,即使是现在仍然让我迷惘不已。
妹妹变成小有名气的作家,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吧。
直到目前为止,妹妹发展得很平稳,似乎没遇过什么挫折。稿子写得很顺利,世人也对她的作品颇为买帐。虽然这样的发展是好事,可是,我却完全没有真实感。应该是因为这个现实和长年以来妹妹在我心中的形象落差太大的缘故吧。这么厉害的女孩真的是我妹妹吗?我想著,看向她的小脑袋。那头发卷曲的程度,确实是我的妹妹。
「…………………………………………」
只要妹妹待在我身边,为什么我就会难以冷静呢?
即使再怎么回溯,也找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不过,就算一直在意这件事,现状也不会因此有所改变。
已经得到新书感想的妹妹背起早已准备好的后背包。待会儿她又要到东京出差了,似乎是被编辑叫过去的。她每个月都会到那边一趟。
背著大型背包的妹妹,看起来就像即将出门远足的孩童。尽管我心里如此认为,不过当然没有说出口。
在穿鞋之前,妹妹开始为我做起各种生活指导。她朝著冰箱一指:
「里面有两天份的咖哩,要尽量吃哦。」
「好。谢谢你啦。」
妹妹的咖哩是老家的味道。就如同原生植物最适应当地的土壤与水分,我也最习惯老家风味的咖哩。
「不过午餐要怎么办呢?」
「我会在员工餐厅解决啦。」
「呣……换下来的衣服要放在那个篮子里哦。」
「不用啦,我会自己洗。以前我也是一个人住的啊。」
呣呣!妹妹似乎颇为不满。她指尖转来转去,到处乱指。
「呃──这个……呃──那个……」
「好了好了。要是真的找不到需要交代的事情,就别硬想了。」
「不行!没有我的话,哥哥──就会变得什么事都做不好!」
转来转去的食指停在我鼻子的正前方。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就算你如此抬头挺胸地否定我,我也只会觉得困扰啊。但是看她那么有精神,我不禁问出心中的疑问:
「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很开心吗?」
「嗯!」
妹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道。
「这样啊……你也到了想长高长大的年纪了呢。」
「呜嘎──」
我开玩笑地按著妹妹的头,她反抗了起来。完全看不出是年过二十五岁的成年女性会有的举止,让我觉得有点温馨。
就算说她满十五岁,也会让人起疑就是了。
「那我出门了。」
「好的──」
「到那边之后我会传讯息给哥哥──的。」
「嗯。」
「还有啊──」
已收回的食指似乎又想再次展现自我。好了好了你快出门吧。我把妹妹的后背往外推。
目送妹妹离去后,我呼了口气回到起居室,在房间正中央躺成大字形。
「我也该啊──」
去上班啦──得出门──才行了──
尽管心里明白,可是身体却无法立即采取行动。呼出的气体再次回到体内,使肺脏与身体变得沉重。有一种皮肤紧贴在平常不会意识到的骨骼上的感觉。
为什么要上班?是为了赚每个月的生活费。为了让我与妹妹活下去。
可是,妹妹的版税已经追过我的薪水了。虽然我听说作家赚不了什么钱,不过妹妹拿到的金额还是超乎我的想像。虽然不知这种版税人生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但总之,就算我不工作,她也已经能靠自己活下去了。就算不抚养妹妹,不保护妹妹,妹妹也能一个人活著。
有种被折断一条腿似的,失去平衡的感觉。
每天都过得平稳但不安定。奔流不息的不安之情无时无刻地摩娑著我的肌肤。
老实说,我一直想像不出妹妹在外头上班的模样。所以有种模糊的预感,觉得自己必须养妹妹一辈子。可是,软绵绵的妹妹终究也找到了适合她的职业。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招啊──的感觉呢。」
所谓的世界,也许会大致上为每个人准备好适合他们的安身之处吧。或者是说,假如想把名为人类社会的拼图之间的缝隙填满,就一定会出现肉眼可见的形状与图案。我强烈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天生我材必有用。过去一直躲在我保护伞下的妹妹,现在已经有其他的容身之处了。
假如让我说真心话。啊,我讨厌这种发展。我几乎快要因为不想见到这样的发展而闭上眼睛。
我不是爱哭鬼。但是现在的我,可能比妹妹还软弱吧。
害怕自己变成其他的形状。
不想走上身为那个妹妹的哥哥之外的其他道路,也害怕走上其他道路。
可是,就算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前进,在未来等著我的,难道不是一大片的枯树林吗?
肉体会随著时间衰竭。
我对妹妹的想法,应该也会随著时间经过而有所不同吧。
妹妹三十岁时。
五十岁时。
七十岁时。
我们是否还能一起生活呢?
到时候,我会以什么样的心态看待妹妹呢?像现在这种平凡、普通的互动,是否会变质呢?兄妹间的温馨交流,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觉得胸口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像泡得软烂的海苔被戳出了窟窿似的。
不安定的现状,令人不安的将来。能够感受到的全是不吉利的徵兆。
感情很好的兄妹明明那么常见,为什么只有我被逼到走投无路呢?
说不定,有问题的不是我们,而是整个环境。
不,一定是这样没错。
试问,有哪个能做出拋弃那么惹人怜爱的妹妹,自顾自地生活那种事呢?
我依然躺在地板上,拿著妹妹的新书。一面抚摸著封面,一面发出类似叹息的感慨。
「变了不起了呢……」
那个娇柔,娇弱又娇小的妹妹,变得如此杰出。
涌上心头的,也许是近乎父母心的颤栗吧。
眼角和嘴唇不停地颤抖著。一旦碰触,彷佛会形成沼泽,使我没入其中。
这同样是我的真心话。与不安同时涌现的真心话。
我放下书本,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情绪的波动过去。接著──
「啊──我家的妹妹真是太──可爱了──!」
我不管会不会吵到邻居地把心声大叫出来。
反正所有人类都会同意我的看法。所以应该没关系吧。
「咖哩真好吃──」
以及──
「啊──好累啊──」
两天来,我说来说去只有这两句话。妹妹不在的话,我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也就是说,我-妹妹=趋近于零。为什么呢?因为除了妹妹之外,我的人生里没有累积其他任何东西。说好听点叫做专情,不过也许只是因为我很懒惰而已。
我处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周日。今天不必上班,我一面在家中处理杂事,一面等著妹妹回来。小时候明明是妹妹在家等我回来的,现在立场却完全颠倒了。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很窝囊,一方面又对时间的流逝感到残酷。两种感情都使我觉得失意。
接著,夜晚到来。
『我马上就回去了──』
妹妹传了讯息。我看了一眼已经不再使用的蓝色手机。
沉默的,应该说是不会讲话的,妹妹的朋友。妹妹是否还记得它呢?
忙碌,会使人习得「遗忘」这种推诿塞责的行为。
我思考著该如何回覆讯息。不过在看到窗外的黑暗后,想到有一件事可以问。
『要不要我去接你?虽然只是在地铁的出口等你就是了。』
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要这么做呢?我不禁对自己感到疑惑。毕竟我可是从妹妹大一起就天天接送她上下学的哥哥呢。
回覆来得很快。
『好哇好哇好好挖吧!』
大作家的高尚段子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
我两手空空地走出公寓,接著想起没有和妹妹确认她几点到站。不过算了。我还是继续朝地铁的方向前进。反正我也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唯一的差别只有:在房间里,或者在外头等妹妹,而已。太阳早已下山,夜幕愈见低垂。但是比起老家那种乡下,这儿的夜晚还是相当明亮的。即使没有星光,地上的灯光同样能驱逐黑暗。
我恍惚地仰望上空,走下平缓的坡道。总觉得以前也有做过这样的事。
为了不妨碍其他行人,抵达地铁出口后,我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等著妹妹。由于没有问妹妹几点到,说不定会成为一场持久战吧。但即使如此,也还是比没有联络地在房间呆等来得有梦想。比起平坦无比的道路,有时候也会希望路面多少有点起伏。
紧邻著地铁的牛丼店里光线明亮,人众会聚。狭窄的店里回荡著客人的喧腾之声。以前我一个人住时,也经常来这间店吃饭,有时也会和她一起来。
我们聊过些什么呢?就算在店外追忆过往,周遭的嘈杂也岔开了思绪,使我无法记起细节。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就像单纯继承了那些表层回忆的其他人似的。
明明不是本人,却背负著那个人的回忆。这就是我每年都觉得身心愈来愈沉重的原因吗?
老化的种子确实地埋在我体内。
清晨时分的车站附近经常可以看到醉倒在地上的男人,偶尔也会有女人。也许因为这儿邻近大学吧,自由豪放的年轻人特别多。而我,也曾经是那其中的一分子。我低下头,将目光放在自己指尖上。
尽管目前没有皱纹,不过总有一天,这些手指也会变得乾枯嶙峋。
如果能活到那把年纪的话。
到时候,我会看见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的妹妹吗?
「啊。」
说人人到,那个妹妹的头顶正好从阶梯的另一端冒了出来。
妹妹匆匆忙忙地摆动著她那短小的……订正,呃……呃……双腿,朝我跑来。除了与身材相比显得巨大的背包之外,手上还抱著好几个纸袋,似乎是从东京带回来的伴手礼。
话说回来,她那一看到我就立刻拔腿冲来的坏习惯还是没有改掉。
虽然我对她的反应感到高兴,不过第一个念头是怕她摔倒受伤。
「欢迎回来。不是叫你不要用跑的吗?很危险耶。」
「我回来了没问题啦我回来了。」
妹妹送上了在问候语中夹著否定句的三明治。与脚步相同,她的呼吸和语气也都很急促。
我低头看著这样的妹妹,觉得浮萍般漂流的身体似乎有点扎根在土壤之中。
「对不起。有等很久吗?」
「没什么啦。只等了一下而已。」
我轻推著妹妹肩膀,催她回到公寓。妹妹的肩膀高度很低,又单薄,可以完全收拢在我手掌之中。到头来,妹妹的身高还是违背了本人的期望,在大学期间完全没有成长。
这么娇小的妹妹,坐在出版社里和编辑讨论作品内容……真难想像那种场面。尽管妹妹本人宣称自己在讨论作品时非常精明干练,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很像在吹牛。不然哥哥──你和我一起去,不就知道了。但要是过度质疑,妹妹很有可能会这么说。
不管怎么样,跟到编辑部还是太夸张了。
「啊──好累啊──」
妹妹重新背好背包,无奈地大大叹了一口气。
听她复述著我这两天的口头禅,我将头转到一旁偷笑。
「你在笑什么?」
没想到妹妹会这么问,我有点惊讶。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呢。」
尽管周围有灯光,但我是背对著她笑,她应该看不到我的表情才对。
「因为是哥哥──嘛。只要看气场和空气的变化,我就大概可以知道哥哥──在做什么了。」
比如这里和这里。妹妹碰著我的肩膀和腹部说道。是藉著这些部位的细微变化来推断我的动作吗?
就像什么武术高手似的。
「哦──……」
仔细想想,如果是妹妹的事,我大致上也都很清楚。比如现在的她……嗯,有点毛毛躁躁的,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为什么能一眼就看出来呢?总之,那是一种直觉式的理解,没什么理由。如果硬要问我到底是怎么分析、判断的,我想,关键应该在于妹妹那微妙地左右晃动的脑袋吧。还有,藉著头发倾斜的程度,也大致看得出来。
因为我一直一直注意著妹妹的一举一动,所以分得出如此细微的差异。
就算没有特别意识著妹妹,眼睛还是会下意识地追逐著她的身影。
妹妹对我也是如此。尽管我们不至于无时无刻地互相凝视,但总是互相留意著彼此。
原来如此。我们好像有点恶心呢。
「所以你在笑什么?」
「因为我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不过这句话很普通,所以就算两人讲出一样的话也是很正常的事。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是妹妹与我之间的细微连结。而且还有一种妹妹在学我说话的感觉。
我的心情因此稍微正面积极了一点。
「哥哥──也觉得很累吗?」
「其实还好啦。」
比起肉体上的疲劳,主要是因为需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精神方面承受不住罢了。
假如用力吐气,身体似乎会像泄气的气球般萎缩,变成皱巴巴的一小团。
就在我暗暗嘲笑自己那没用的身心时──
「哥哥──很了不起哦。」
妹妹说著,朝我头顶的方向伸手。我大概知道她想做什么。
如果我保持直立,妹妹就无法达成目的。我稍微弯下腰,倾斜身体,好让妹妹能摸到我的头。
这种姿势需要比平常消耗更多力气,不过也因此,得到的回馈也就更有分量。
「很了不起吗?」
我歪著身体问道。
「嗯。非常非常了不起哦。」
就算找遍全世界,会给我这种评价的人,八成只有妹妹而已。
是说,我也只会为了妹妹奋发努力,所以妹妹给我这种评价也算是很适当的回馈吧。
我维持著这种不怎么有型的姿势让妹妹摸头,觉得自己也该回报她一点什么。
「要帮你拿包包吗?」
「不用了,我会努力背到家的。因为直到走进家门为止都算出差嘛。」
是这样吗?
真是新颖的概念。
「啊,不过如果哥哥──愿意连我一起背回家,那就OK哦。」
妹妹张开双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OK哦。就算她这么说,可是要我连著背包把妹妹一起背回家……我打量著妹妹与背包。虽然现实不可能是这样,不过大型背包看起来比妹妹沉重多了。娇小的妹妹反而有种单手就能把她举起来的感觉。虽然不可能,不过……也许可以做到哦?
我下定决心。
「好吧──放马过来!」
「哇──!」
妹妹朝我扑来。正面冲过来是能怎样?我挡下了妹妹的撞击。
「反了反了。」
我指了指自己背后,顺便转过身,把背部展示在妹妹面前。「嘿──咻!」妹妹登山似地爬到我背上。除了妹妹,还有一个大行李。两段式的重量压迫著我的腰与膝盖。
腰有点痛。不过现在正是需要逞劲儿的时候。只要膝盖一挺直,之后就能稳稳地走动了。比起妹妹,我觉得背包的分量更沉重。是说,以前我好像也曾这样背过妹妹。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说不定没有吧?毕竟我们在幼年时期几乎没有任何接触。
「哥哥──果然很高呢。」
哇哈哈哈,妹妹开心地晃动双腿。
真希望她不要这样乱动。因为我还没调整好重心。
妹妹从背后紧抱著我,问道:
「有东京的味道吗?」
「嗯。」
与平时不同的洗发精香味,与发丝一起刮搔著我的鼻腔。
我背著妹妹,开始朝公寓的方向前进。看在旁人眼中,不知会做何感想。
「到了。」
开门走进玄关后,我报告道。妹妹大大地咧开嘴,笑了起来。
「嘿嘿嘿,和以前一样呢。」
「……以前?」
果然有过这种事。不过我没什么印象了。
「帮我脱鞋。」
妹妹伸长腿撒起娇来。帮背在背上的人脱鞋,很困难耶。
我蹲下身体,弯著腰帮妹妹脱下鞋子,想办法把两只鞋子排放整齐。妹妹还是不肯从我背上下来。
即使从玄关来到起居室,妹妹依然搂著我脖子,赖在我身上。
「已经回到家了哦?」
「嗯嗯嗯。」
「……给我下来──」
我摇晃身体,把妹妹甩了下来。砰,妹妹连著背包,不怎么优雅地掉在地板上。
「在把人甩下来之前,应该先打声招呼才对啊。」
妹妹被埋没似地陷在背包里抱怨道。
「在被人甩下来之前,应该先自己下来才对。」
我把洗碗槽里乾掉的咖哩盘子展示给妹妹欣赏。
「很好吃哦。」
我对妹妹报告感想。「哪里哪里。」妹妹谦虚地说著,但是只要看到她那喜孜孜的表情,就知道谦虚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妹妹开始忙碌起来,放下行李,把衣物放进洗衣篮,把吃饭家伙摆在原本的位子。我坐在地板上眺望著妹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模样。
原本乾燥沉淀的房间,似乎因此注入了清新的空气。
一个人过日子,没什么意思。虽然大家都说人类无法孤单地活著,但只要安静地匍伏在地上,屏住气息,低调地行动,就不会过于张扬了。
尽管那么做会使呼吸不顺畅,可是,假如那样也能活下去,一个人过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如果我的人生中没有妹妹,也没遇见她,说不定我也会以那种方式生活。
收拾完毕,妹妹在房间正中央坐下。虽然坐著,可是背后却长了尾巴似的,身体不安分地却左摇右晃。而且还时不时地朝我瞄过来。
「唔。」
妹妹的事,我大致上都很清楚。应该说列举不清楚的事反而比较快。就算我和妹妹成长到被世间定义为成年人的年龄后,也依然如此。
所以,看到她那个样子,我马上知道她有事情想跟我说,却又难以启齿。尽管我明白妹妹的心情,但是她想找我说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是和工作有关的事吗?
虽然找我商量可能没什么用处,但假如能把不满抱怨出来,对心理健康还是很有帮助的。可是就连这种事,我也帮不上妹妹的忙。对于这样的自己,我感到很焦躁。
「怎么了?」
我以制敌机先的心情主动问道。妹妹露出了冷不防被偷袭般的表情。
「你有事想和我说,对吧?」
「是没错……不过哥哥──你居然看得出来啊?」
「因为是你的事啊。」
听到我这么说,妹妹的表情柔和了下来,接著开始那个那个啊了起来。
「那个那个那个啊。」
总觉得好像又多了一个那个。
「昨天啊,编辑先生和我谈了一下。」
「嗯。」
边吉先生,从妹妹口中说出来,感觉变得很像人名。
「他问我说,我有没有打算搬到那边去住。」
不熟悉的词汇接连地冒出,我得花上少许时间才能理解整句话的意思。
「那边,是指东京吗?」
「嗯。这样比较方便讨论工作上的事,而且那边生活起来也很方便。」
「你一个人?」
不是。妹妹的头左右摇动著。
「你和我,一起搬过去。」
妹妹唱歌似地交互指著我和她自己的下巴。我的手指也不禁学著她的动作,比划了起来。
「我希望哥哥──也和我一起搬过去。」
「哦哦,唔……」
尽管知道周围没有其他人,但我还是左右张望了一下。
彷佛在寻找答案,或者求救似的。
「要我离开这里吗……」
「不喜欢?」
「与其说不喜欢……」
由于我从来没想过要那么做,所以无法明瞭自己现在的感情。
之所以觉得不痛快,不想以正面乐观的态度接受这提议,应该是因为,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情绪是迷惘吧。
「而且我还要上班……」
「我可以养哥哥──呀。」
「……咦?」
这样一来,我和妹妹的立场就真的完全颠倒了。
我过去建构的人生观似乎会彻底崩溃。
招呼在头上的爪痕愈来愈多,思考能力也跟著被撕裂,难以立刻做出结论。
「……让我考虑考虑。」
我简短地说完,躺了下来。也许是察觉气氛不对,妹妹不再多说,也躺了下来。
躺在我身边。
一瞬也不瞬地凝视著我。
视线的力量太强,使我无法思考。
「其实搬不搬家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哥哥──住在一起就好。」
妹妹在极近的距离对我如此说道。
平时柔和的眼神,现在有如岩石般坚定。
「……是啊。」
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但是表面上,我非与妹妹一起生活不可的藉口,早就消失了。
因为妹妹已经不需要我的抚养或照顾了。
而且立场还颠倒过来。所以我……偶尔会显得很不安定。
思考、心跳都失去了该前进的方向,无头苍蝇似地到处乱转。
我闭上眼睛,反覆思量著妹妹的提议。
离开这片土地,被妹妹抚养。
感觉就像看著别人的梦境似的。
「唔唔,从大学到现在……」
午休时间,我把筷子插在便当的白饭里,扳著手指数起自己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五根指头不够用,加上另一只手的指头也不够用。在算到第二轮手指时,我叹了口气。
「好多年了不是吗。」
光阴似箭啊。环视著餐厅,原来如此,我做出结论。
不认识的脸孔确实地变多了。
如同来来去去的面包,一起制作面包的同事们的脸孔也同样物换星移。有辞职的人,也有调到其他单位的人,还有印象愈来愈淡薄的人……与我同年进工厂的家伙,渐渐地消失了。面包工厂的工作很累,难以做得长久。虽然说不管哪种工作都一样,但是想在这里工作的话,必须先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习惯工厂的气味与工作形态。尽管我没有特别意识这件事,但我当初应该也是花了许多时间,才总算适应了这份工作吧。
走过那段日子,回顾从前,我并不觉得后悔。
对我来说,活著就是这么回事。也就只有这么回事。
相信自己身体里沉睡著某种才能……我没办法为了梦想或可能性赌上稳定的人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的旅行有什么乐趣吗?以想前往的地点为目标,同时考虑自己的程度来决定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
「…………………………………………」
就算我现在的想法是这样,但我刚成为大学生时,也曾经相信过各种不具体的事物。在尚未建立好自我,对自我的认知还很模糊的情况下,把自我延展到极为遥远的地方,误以为这就是自由。
唔,那确实也算是一种自由。
但是和能够随心所欲做任何事的自由,是不同的自由。
我看向时钟,妹妹现在应该在睡午觉吧。有时候我会很羡慕她不必出门上班,可以自由决定什么时候开工。只要立场对了,就算睡觉睡到自然醒,也不会有人责怪。
妹妹才刚过二十五岁,还很年轻……很年轻。虽然很年轻,可是已经很会赚钱了。我和她同年时,赚的钱是她的几分之一呢?妹妹缴的税金比我多。我只能无能为力地面对随著时间流逝而形成的这个事实。妹妹的作品顺利地被世间接受,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评价。但是就某方面而言,她的容貌说不定也是助力之一吧。
毕竟妹妹她实在太太太太可爱了。
嚼嚼嚼。我咀嚼的次数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
……算了,先不管这一点。
妹妹的梦想,小说家的事业发展得很顺利。如果是好哥哥的典范,在这种时候应该要替妹妹高兴才对。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应该要……才对。这种想法太奇怪了。什么叫「应该」要替妹妹高兴「才对」?
搀杂了义务感的话,祝福本身的价值就会减半。所以不是那样的。
真心话,不管经过了多久,我的心中仍然有股郁闷之气。
离开这里,只为了支持妹妹的梦想,是吗?辞去现在的工作……离老家愈来愈远了呢。虽然本来就很少回去了。可是搬过去之后,没有工作,离老家又远,我还剩下什么呢?
身上的血肉、内脏,全被剗削下来。与妹妹相拥的,只剩骸骨的自己。
我脑中浮起这样的画面。
「骸骨吗……」
我有办法分辨出妹妹的骸骨吗?我开始思考起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浪费了太多休息时间,我比平常略晚地吃完便当。不快点吃完的话好像会被骂,所以我吃得有点急。只要继续待在这工厂里,这种生活方式就绝对不会有所改变。
即使在工作中,脑中有余裕的部分依然不停地思考妹妹的提议。
客观来说,只不过是决定要不要搬家的普通小事而已。
可是对当事者而言,那是左右今后人生的重要分歧点。
平常的话,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会随便地决定将来;但是偶尔也会察觉笼罩在身上的阴影有多巨大,比如现在,就是这样。
一旦察觉了,就无法不去意识到这决定的重要性。人生就是不得不面临各种选择。
脑中彷佛有许多人行走似的,各种想法纷乱地来来去去。各种支离破碎的想法不住地高声嘶喊,可是我听不清楚它们在喊什么。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对搬家这件事如此消极呢?我不想被妹妹抚养吗?应该吧。我果然还是想保有身为兄长的尊严。
毕竟我的人生里没有累积、建立过其他的价值,所以不想放手。
但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其他让我犹豫不决的因素。
我觉得,那似乎不是内心的问题,而是与外部有关的因素。
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经意地探索周围,可是在上班时间里找不出来。原因似乎就在身边,但是却捉摸不著。但是,又好像悬浮在半空中。
这座城市里有什么让我难以割舍的东西吗?
应该无法在被夜色笼罩的归途中发现那东西吧。
「……好吧。」
我即知即行地请了特休。
由于我很少请假(就算请假了也没事做),所以去申请特休时,其他人都很惊讶。
如此这般的,几天之后,我佯装上班,离开家门,一个人前往市中心。
假如说出请假的事,妹妹应该会想跟著我一起出门吧。可是今天我想一个人行动。
有多久没这么做了呢?在平常日,一大早无所事事地在城市里徘徊。自从每天出门的路径只剩工厂与公寓之间之后,我对整个城市的印象就愈来愈淡薄。想确实地记起这地方有什么东西,反而很困难。
所以我才想在城市里走走。
如果能因此发现什么,或是什么都没发现,都可以。
我以后要被妹妹养了哦──与这种虚张声势的心情相反,我的脚步十分轻快。
从大学前漫长坡路下来之后,前往公寓的途中原本有间书店,但是现在已经关门了。那间书店位在大楼的一楼,印象中客人还挺多的。因此,当我看到大门深锁的店面时,我默默地感受到冲击。接著,我想起自己好一阵子没进过书店了。
每当新书刊行,妹妹总是会到附近的各间书店巡视,观察自己的书卖得如何。但是再过几年,习惯了之后,也许她就不会再去书店了吧。
人类是容易习惯的生物。不管悲伤或喜悦,都能逐渐适应。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与其说是适应了那些情感,也许该说是感情转淡了吧。
喜悦会随著时间而稀薄。一旦意识到这件事,寂寥之情就不禁涌上心头。但只要再往前多走几步,就连那股寂寥也会随之淡化。维持感情的强度是很困难的事。想维持下去的话,就必须奉献出相当的代价才行。不论那感情有多崇高,也都必定如此。
成为大学生,离开老家后的短短几年里,妹妹在我心中的分量愈来愈轻,不过在完全消失之前,我就再次与妹妹重逢,最后还是回到了以妹妹的哥哥身分活下去的原点。就算是兄妹,分隔两地时还是会变成这样。拉开距离,就等于舍弃了各种关联性。
假如妹妹一个人搬到东京,随著岁月的流逝,栖宿在我心中的后悔与其他各种感情,应该也会在日常生活的磨耗中渐渐剥落吧。现在的我,会慢慢地被时间之手置换成其他生物。我想起以前看过一篇漫画,讲的是从蛋里孵出的谜般生物侵占、替换了人类灵魂的故事。虽然肉眼看不见,不过类似的事正静悄悄地,隐密地发生著。
我的双腿自然地朝有印象的道路走去。忠实地反映出我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性格。
即使有不少店面更迭,不过整座城市的基本外观没有太大的改变。愈是往前走,我就愈是熟悉这些景色。尽管不同于故乡及老家带给我的安定感,可是这座城市与我之间也有另一种稳定的连结。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在这里定居超过十年了,如果对这城市没有萌生任何情感,反而是太过冷血吧。
一个人走过的路、和谁一起走过的路。有如描线般刻在脑中的记忆,虽然痕迹已经淡化了,但路径仍然还在。不过,只要一离开这里,痕迹应该会马上消失无踪吧?是因为觉得这样很可惜,所以我才会觉得妹妹的提议很沉重吗?
走著走著,我见到了长长的坡路。左手边的邮局被重新翻修过,变得焕然一新。我一点一点地改写著脑中的地图,同时如追求空气的金鱼般仰望坡道上方。
仰视的角度、看过去的景色,都与当年完全相同。
基于季节,坡道两旁摆满了社团的招生看板。
尽管说要在城市里逛逛,但最后果然还是会来到这个印象最深刻的坡道另一端。
毕竟我是为了念大学,才会来到这城市居住的。
十多年前的我,在这坡道的另一端看见了什么呢?虽然都是自己,但是在看到同样的景色时,也不可能浮起同样的想法。因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了。
没变的,只有依然是个不成熟的人而已。
怀抱著没有成长过的不成熟,变成了大人。
未曾孵化的卵,抱著名为永远的希望,腐烂了。
我一脚踩在坡道上。温暖的阳光落在肌肤上,使我有点迷惘到底该不该往上爬。不过在看到从坡道左侧走下来的学生后,我莫名地涌起想往上走的念头。于是我向上前进。
春假已经结束了呢──我在爬坡的过程中,察觉到这件事。
会不会被人怀疑我是混在普通社团里拉人加入奇怪宗教的变态啊?我一面担心著这种事,一面顶著日光向上爬。肩膀和膝盖彷佛镶入铅块般地笨重。和年轻时相比,我的身子骨确实地硬化了。长年背负的责任使肩膀越发地僵硬、酸疼。这就是所谓的成为社会人士吗?
衰老这种事,会使自我变得更加狭窄。想颠覆这种现象,就需要热情。
但我没有可以燃烧,让自我发光、发热的燃料。
我追逐著上升的太阳般地爬到坡道上方,幢幢树影与高耸的中央大楼映入眼中。啊啊,是深深渗入身体底部的景象。与城市变化无缘的大学,维持著过去的相貌,迎接我的到来。
尽管如此,就算走进校园,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被同届的校友看到我在这里,会觉得很难为情,而且教学大楼的外观也与我念书时有点不一样了。这儿是为了学校里的年轻人而存在的世界。藉著坡道,与下方的世俗世界做出区隔的,蕴酿著独特氛围的世界。
啪啪啪,我耳边响起轻快的声音。
那是矮丘上的风声,而且风势强劲,吹乱了我的头发与衣服。我顺著风的方向看去,显眼的遮阳伞群闯入我的视野之内。露天咖啡座的遮阳伞如树林般临风摇曳。它们也还在啊?回忆引诱著我朝咖啡座走近。就在这时,正好有约三名的学生离开座位。
像这类的偶然,时常让我觉得命运是确实存在的。
我决定在这儿休息一下。
落在桌面与使用者身上的阴影,配合著遮阳伞的左右晃动,轻盈地舞动著。
我独自坐在空著的四人座餐桌前,以吸管喝著刚点的柳橙汁。
真好喝。比起咖啡,我更喜欢柳橙汁。反正现在我身边没有需要特地装腔作态的对象,所以不需要掩饰自己原本的模样。尽管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大模大样地喝著小孩子才会喝的饮料。不过我当年也会干这种事就是了。而且既然大学生里有娃娃脸的家伙,自然也有显老的类型。我的年纪还能勉强鱼目混珠吧。
我把手肘靠在桌上,拄著脸颊眺望著稚气未脱的新生。刚进大学时,我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印象中好像是……隐约不明的希望与不安在胸中互相对立,以致于难以呼吸。今后将会有某些全新的开始,成为大学生后随之而来的,没有根据的乐观。非朝著未知的世界划桨不可的恐惧感。不过,在成为大学生后确实有一些新的开始。比如认识了她。那是非常重要的邂逅。在我的人生观里倾倒、搅拌了大量的香料,让我再次明白,人与人的相逢就是这么一回事。
然后。
我爱你。我会一直爱著你。不是说说而已。永远爱你。
如今,那些话全都成了谎言。
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谎啊。
彷佛看到了失去营养与水分而乾枯的那些话语碎裂,化为粉尘的幻觉。不是对觉得厌恶的人说谎,而是专门对爱慕的女性说谎。我耸了耸肩,重新面对这个事实。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模像样而说谎,是我的坏习惯。和讨人厌的家伙对峙时,说不定我反而更表里如一呢。这么说来,诚实到底是什么呢?
明明只是为了与她见面才来学校,尽管如此仍然觉得事事一帆风顺。当时的我,脑中究竟描绘著什么样的理想呢?虽然说年代久远,但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而已,我却如此刚好地把相关的回忆都忘光了。比起来,更久远之前的与年幼妹妹之间的互动,我反而记得更加清楚。
不论如何,都很难说成胸怀抱负的自己。但是在随波漂流之下,还是勉勉强强地变得能够独当一面,所以我现在才能坐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当年的自己是否能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满意,但应该还能接受这结果的吧。
也许没有向上提升,但也没有啵啵地沉入水底,而是不高不低地直线前进。
没有进步,也没有退步。能活成这样说不定也很稀奇吧。
风儿拂过树梢沙沙作响。枝叶摩娑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让我的心情又是平静,又有点雀跃。
与雨声相仿的声音,柔和地感动著我。
我住的公寓附近没有这种大树,所以完全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被风一吹,耳后的血液循环就加快,使耳鸣声变强。
「啊──……」
我靠躺在椅背上,仰头看著青空。
像这种时候……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虽然没有具体的定义……总之就是听得到风声,身体被风包围时,我总是会思考起同样的事情。不知是我大脑的机制天生如此,或者是世界上真的有无数幽灵,被风搬运到我耳边窃窃私语。简单地说就是,每当我沉浸在「舒服」的感觉中时,就会产生那种类似落差的心情。
随著血流速度加快,必定会浮现在脑中的想法。
我,不管怎样都一定会死呢。
不是总有一天会死,而是不管怎样都一定会死。
不管做了什么,就算中了乐透头奖,就算去过宇宙,就算成为世界上最善良的好人,就算比所有人更幸运,就算活得正直不阿,就算对他人的不幸视若无睹。
最后,我都一定会死。
其他人也全是如此。
我那稚嫩的妹妹,最后也会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太婆。
那是绝对逃不开的真理,使我感到极度悲伤。
被妹妹仰慕,和妹妹住在一起,快活地笑著活过明天。
快乐的时光早晚会如同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泡般破裂、消失。这是必然。就算世界上有奇迹,只有这件事也绝对无法改变。一百年后,只有极少数与我同年纪的人会残留在这片大地上。
天空明明如此湛蓝,天气明明如此宜人,可是,我们依然不停地走向死亡。
而且,就算我们全部灭绝了,鲜艳的青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生命是如此高尚又脆弱,令人难以呼吸。
既然死亡是必然,为什么人类还要活著呢?
由于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生存理由,没办法,人们只好自己找出活著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应该是大部分人会做出的一般结论吧。毕竟,已死的人只能活在他人的记忆之中。
可是,那是我无法做出的结论。
打从我选择了妹妹,而不是她的那一瞬起,我就等于放弃留下任何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了。
已经无法选择如何生活,只能选择活在哪里了。
而且在今后,我的人生只会急遽下降吧。
随著岁月的经过,我们每年将会变得更加悲惨。
我很清楚自己的下场。我一直非常清楚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可是──
假如不能深爱自己最重要的事物,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
妹妹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和我一起活下去的道路。
我事到如今地遥想著不在场的妹妹。
就算是现在,妹妹的想法应该也没有改变吧。
「对不起,因为没有其他位子了,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咦?」
上方冷不防地传来人声。如果是当年那个她,就是戏剧性的再会了。不过当然不会有那种事,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名看起来像大学生……是这样吗?虽然在短短一秒之内否定自己的想法有点那个,但是在看到对方脖子以下的部分后,我不禁心生疑问。这里是校园,可是对我说话的女生,身上穿的是睡衣。
蓝白相间的直条纹睡衣,而且尺寸还大了一号。尽管如此,对方似乎不觉得穿成这样很可耻或很尴尬。
看起来也不像在学校过夜的缘故。真是奇妙的女孩。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为了徵求满心疑惑的我的同意,对方再次问道。
「啊,请随意。」
仔细一看,其他座位确实都坐满了人。才刚放完春假就开始翘课的家伙不多,所以现在是学生人数正多的时期。虽然没其他位子可以坐,不过会直接开口借坐的学生却也很少见。那女孩的头发有如绵羊般乱蓬蓬的,只有浏海的部分修剪得很清爽。
「感谢感谢给嘿嘿 。」
给嘿嘿是必要的修词吗?
女孩的笑容很友善,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举手投足的感觉和妹妹有点像。
她一坐下,就滋滋滋地以吸管喝起捧在手上的纸杯。从吸管的变色程度看来,她应该和我一样享受著柳橙汁的美味,我因此对她稍微感到亲近。不过她仍然是个怪女孩。从旁经过的学生对她投以注目礼,但她似乎毫不在意。最近的年轻人啊……是说,我也已经到了可以使用这句话的年纪啦?嗯。
不过仔细想想,当年的她也是个相当的怪人。尽管我当时情人眼里出西施,不管她做什么,都只觉得很可爱,但她的怪异行径之多,也不是能一笑置之的。而且还无时不刻地狂吞号称维他命的糖果,爱吃甜食也要有个限度。总之就是个怪咖。
而就连那样的怪咖也傻眼的我,更是个大怪人。
在世人眼中,重视妹妹是如此不正常的事吗?
「哎呀!」
坐在我对面的女孩的声音使我抬起头,「喔哇哇哇!」我的思考不禁与身体一起动摇了。虾子……虾子?是虾子没错。虾子以轻快的步伐在桌上沙沙沙沙地爬行著。真是活泼灵敏啊。活跳跳到让人觉得恶心的地步。是说为什么这里会有虾子?绵羊头女孩伸出手,虾子以指头为跳板似地跳进那女孩的掌心里。
「呵呵呵,我的宠物失礼了。」
宠、宠物?
「这是我的宠物布朗森。」
饲主笑著介绍自己的宠物。请多指教哦。虾子呼应饲主似地做出胜利姿势……感觉上是这样,虽然它根本没有手臂。看著在女孩掌心上得意洋洋地高高竖起触须的虾子,我笑容变得很僵硬。
「它很有,精神呢。」
「势如破竹哦。」
女孩笑道。言谈中完全没有对这种不可思异的情况感到疑问的意思。以怀念的表情眯著眼抚摸虾头的那个模样,毫无疑问是个怪异的淑女。
这间大学,该不会是怪咖聚集地吧。
「很可爱嘛。」
「和它住在一起很开心哦。」
如果虾子的动作一直都那么夸张,的确有可能百看不腻呢。
是说,那真的是虾子吗?我盯著它观察起来,虾子摇了摇尾巴。
「而且学它的动作也很好玩。」
「……学?」
「大哥哥──你不是大学生吧?应该?」
女孩以略带顾虑的口吻问道。
大哥哥──吗?
被妹妹以外的人这么叫,让我觉得有点坐立难安。还不如乾脆叫我阿伯算了。
「不过我没什么把握就是了。别人都说我没有看人的眼光呵呵呵。」
「嗯,你说对了哦。就学生而言这张脸太老了不是吗?」
「也是啦。」
没办法鱼目混珠呢。我轻拍著脸颊笑了起来。就算照镜子检视,我也分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但时间与第三者的眼光不会骗人。确实,比起过去,我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变乾涩了。
我莫名地想起死去祖母的丧礼。
「校外人士不可以在这里喝果汁吗?」
应该不可以吧。
「没关系啊。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大哥哥──你会在这里而已。」
「呃──……因为觉得很怀念,就不知不觉过来了。」
「怀念?你是校友吗?」
嗯。我点头承认。窝──窝──女孩发出有如鸟叫般的佩服之声。
「原来是学长。」
「你呢?……正在这里念书吗?」
脖子以上可以算是大学生,但是肩膀以下只是只贪睡虫。
「呶呵呵。」
她装蒜起来。说不定和我一样都是校友。
「既然我们都是学生(?),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哦哦……嗯。」
中间的那个部分要怎么发音呢?
滋滋滋。我喝了口柳橙汁,休息起来。好了,我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意想不到的邂逅让我忘了原本的目的,发现这件事的我正想回到原点重来时,马也来了。不是比喻,是真正的马。马术社的家伙们从坡道另一端牵著茶色的马走了过来。为了招生。
我以怀念的心情眺望著那景色。就在这时,音乐社团也趁著午餐时间来到户外,开始展现自我。比太阳更青春、更耀眼的家伙们藉著脑细胞的欢喜,尽情地展露自己。
人声嘈杂,语笑喧哗,马儿嘶鸣。
「年轻真好呢……」
「真好呢……」
外表比我年轻很多的女孩与我一起陶醉在青春的氛围中。
她伸出食指比啊比地,与我的指尖碰在一块儿,妥妥地对上。
「你见过外星人吗?」
「啊?」
也许是因为这个动作而联想到了某部电影吧。她问道。我愣住了。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我有见过外星人哦……」
女孩小小声地对我表白道。我觉得说出这些话的她更像外星人。该不会是什么奇怪宗教的传教人士吧?我不由得怀疑起来。
「多亏了那个外星人,我开始练晨跑,身体变得很健康哦。」
「喔,喔……」
「人与人的相遇是很宝贵的经验呢。呵呵呵。」
她完美地做出结论。呵呵呵。我移开目光乾笑著。
完全无法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
「哦哦!」
直到刚才为止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女孩惊叫起来。是外星人跑来和我们打招呼了吗?原来是有人骑在马上,一边骑著马驱赶周围的人群,一边俯视著那些人,得意地唱著歌。制造骚动的本人应该很愉快吧,瞧他一脸满面春风的模样。
就某方面来说,看在我眼中,那种青春洋溢也是外星人。
「年轻真好呢……」
「是啊……」
我陶醉地道。但是这次女孩不再玩ET游戏,说道:
「上了年纪就没办法像那样乱来了呢,呶呵呵。」
「真的呢……不过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哦。」
「哦?」
我一面以目光追逐著晃动的马尾,一面说道:
「就是因为人会老,所以青春才有价值。也因为这样,所以年轻时最好不要发现这件事。把青春时代的精力投注在为自己的老年时期铺路,那就是舍本逐末了。」
人啊,该在生命中最充实的时期做该做的事。
年纪一大,人类就无法继续无条件地成长。就算想抵抗,还是只能不停地退化。
不在全盛时期闯出点名堂的话,衰老之后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成就呢?
直到身心都开始确实老化,才终于察觉这个事实,这也是身为人类的乐趣之一。
「……反正我只是想这样说说看而已啦。」
认真说这种话还挺难为情的,我刮著鼻子打哈哈道。女孩并不取笑我,反而点点头:
「这些话很赞哦。可是大哥哥──你叹气叹得很凶呢。」
是这样吗?听她这么说,我惊讶地问道。
「有吗?」
「一直唉──唉──唉──个不停呢。」
那样子会连空气之外的东西也吐出来吧。话说回来,我居然在无意之间一直叹气。
不过年纪大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老家的双亲也是这样。但他们之所以叹息,大部分的原因可能出在我们兄妹身上吧。
「……我在烦恼搬家的事。」
「乔迁啊?」
滋滋滋。喝果汁的声音。是女孩还是我发出的呢?或者是双方一起发出的呢?
为什么要跟这女孩说这些啊?我顿了一顿,稍微冷静了一点。
可是,在桌上活蹦乱跳的虾子不停地扰乱著我的思绪。
安静的异次元空间。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我妹妹很厉害哦。」
「有比布朗森更厉害吗?」
虾子如海洋表演秀中的海豚般跃起,身手矫健地翻身,精彩地站回桌上。
「没有没有。她的厉害还在现实的范围里。」
不过刚才的景象也确实在我眼前发生了,所以这也是现实之一。
妹妹的成长速度也是。虽然不像真的,但那也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我妹妹有可能会搬到大都市去住。」
「嗯嗯。」
「她叫我辞掉工作和她一起过去,说她会养我。」
「哇──」
女孩啪啪地鼓掌。由于她表现得很直率,所以我有点忍俊不禁。
「可是我没办法举双手赞成……应该说我觉得自己是反对那么做的,所以我在思考,为什么我会有那种想法。」
「嗯嗯──」
女孩不再拍手,表情变得稍微严肃了点。直到刚才为止,她都有点睡眼惺忪的模样。
「我觉得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啊──因为住习惯了,所以被迫离开的话都会产生抵抗感吧。」
「唔嗯──是没错……」
「而且要是在这边有美好的回忆,就会更不想离开。」
我觉得她的说法另有深意。
「回忆?」
「我记得,确实是这样这样,然后那样那样……」
女孩闭上眼睛思考起来。食指转啊转的,彷佛要勾起什么似的。很像在考试中回想数学公式时的动作。思考完毕,女孩小声地说了声「OK」,接著说道:
「人会收集回忆而活著。」
「我好像在哪听过这句话……」
「而且,与再也不会见面的人……人……是人吗……」
女孩停顿在奇怪的地方。
「不是啦,虽然我用人来说明,但那是因为我想不到其他的说法。」
「呃,什么?」
「啊,我知道了,我再说一次好了。」
重来重来。女孩竖起食指。虽然刚才的气氛都被破坏了,但是似乎能听到什么重要内容的预感还是勉强残存了下来,所以我保持沉默,继续听她说下去。女孩咳了一声,说道:
「而且,这里是过去曾经与再也不会见面的人相遇的地方。」
听女孩这么一说,我想起她的事。
「因为已经再也见不到面了,所以才会想珍惜往事。我不认为只有现在还活著,陪在自己身边,可以更新声音或记忆的人才珍贵的就是了。」
「…………………………………………」
「而且,以前看过的世界最美的事物,以后仍然有可能是世界最美的事物。」
「嗯……」
明天要面对的世界,不一定比今天友善。
没人能肯定生命中最美、最棒的邂逅发生在什么时候。这女孩是想这么说吗?
「而且,因为不能更新了,所以回忆会开始变淡。只靠大脑记住事情是有极限的,就算不想忘记,记忆还是会愈来愈模糊。如果不想变成那样,当然就不会想离开了。」
女孩缓缓地仰头,朝中央塔的方向看去。
夹在桌面与遮阳伞之间的天空。
就连风,都被女孩的动作引导似地向上流动。
被风吹动的眼眸,捕捉到各式各样的事物。
摇晃不已的红色遮阳伞。
带著阴影的灰色中央塔。
随风弹奏音乐的深绿树叶。
聚集在周遭的大量肤色。
美丽的青空。
以及,彩虹的最末梢。
「这里啊,写入了很多东西。有很多与再也见不到面的人之间的回忆。」
为了在见到这些景色时回想起过去。
为了用力摸索记忆的丝线。
就算会伴随著痛楚。
「因为我们不能把城市也一起带走嘛。所以才想留在这里。」
闷在我胸口翻腾的情绪,被他人完美地解释出来。
不是熟人,甚至算不上朋友的女孩,点出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经验。
不过,我总算理解自己牵挂著这座城市的原因了。
与对妹妹的珍视不同,是其他想珍视的……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无法草率处理掉珍视妹妹的自己一路走来的路程。
许许多多的往事。
不论那些回忆是酸甜还是苦涩,我都不想忘记。
绝不。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其实相当单纯嘛。
年纪一大,脑袋就变得僵化不灵光。实在很伤脑筋。真的。
正当我这么想著,女孩隔著桌子,稍微探出身体说道:
「其实这件事要保密,不过这些都是我从我朋友那里现学现卖的哦……」
女孩小小声地对我表白道。根本没必要小小声地说吧。
「不过我也碰过那样的情况,所以有同样的想法。」
不知为何,有短短的一瞬,她找人似地左右张望起来。
「我要好好加油,好好努力,好好活著,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嗯。」
「不变成优秀星人的话,外星人就不会来帮忙了。不可以忘记这件事。」
「……嗯嗯,呃?」
「和外星人一起拯救地球也是很棒的回忆哦。」
「……是、是这样啊?」
脸不红气不喘地在正经的内容里混入外星人的话题,这是哪个门派的表演方式啊?
她对外星人到底有多执著啊?
虽然我有点感兴趣,但是又犹豫著该不该问下去。
「你、你拯救过地球啊?」
「哎呀,真不好意思。」
女孩给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害臊似地抓耳挠腮。虾子也学著她的动作扭来扭去……唔,嗯。
在这种时候,我应该以「萍水相逢的偶然机缘」之类的美丽词语来修饰这场邂逅,并早点退场才是聪明之举吧。
但是看在她圆满地为我解释了近乎疙瘩的执著心的真相的分上,还是必须向她道谢才行。
我一起身,女孩立刻察觉我有离开的念头。不过她只是以笑容为我送行,并不加以挽留。
软绵绵,没有紧张感的松垮笑容,果然和妹妹有点相像。
「谢谢你了,救世主。」
「再见──」
女孩笑容满面地向我道别。虾子也同样目送我离去……感觉好像会出现在今天的梦里。
经过垃圾桶时,我把喝完的纸杯扔了进去。接著,我仰望起互相依偎般地丛生的高耸树木,沉醉在如波浪般的枝叶声里。离得远时,这音乐听起来固然悦耳,不过在近处倾听,又是别有一番趣味。我回头,那女孩正和虾子玩耍在一起。
我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我的人生里,在重要的关键时刻,是不是一定会碰到怪女孩,被她们影响呢?
「不对,不是……嗯,就是这样吧。」
所谓的命运,就是包含这种事在内的全部吧。
执意让我与妹妹一起活下去的命运,不允许我走上其他道路。
既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话,我夸张地晃动著手臂,走下坡道。
脚底与小腿传来的沉重感,彷佛在向我保证自己背负在身上的答案是正确的。
我一面稳稳地大步前进,一面心想。
留在这里吧。
「就是这样,所以不好意思,我不能搬家。」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正确来说,是我不想搬家。」
我以正确的说法表达自己得出的结论。原本正在折衣服的妹妹维持跪坐的姿势,转身过来看著我。
「是吗?那就这样吧。」
妹妹笑著接受了我的选择。没有担忧,也没有反对。
自己一个人搬到东京。这种念头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内。
这个妹妹就是这样。我安心地坐下。一坐下,妹妹就前倾著身体捱到我身边,缩短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以手指梳理著妹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以拇指指腹轻轻摩娑她的脸庞。妹妹也同样抚摸著我手背,纤柔地,充满爱怜地。指尖宛如薄布的边缘,轻轻刮过我的肌肤。
酥麻的颤栗透过手臂,传到我身上。
我们维持著这种状态好一阵子。
在这种时候,假如是一般的模范好哥哥,应该会这么说吧……
『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搬到那边努力打拚哦!』
可惜我是不良的哥哥,所以就算知道该那么说,还是不会说出来的。
而且,这个妹妹想要的也不是那种哥哥。
妹妹想要的,是加了大量砂糖,一般人喝不下去的那种咖啡。
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来,我与妹妹的关系、情感都过于黏腻,应该会觉得相当恶心吧。
可是人们在人际关系里追求的浓度,理所当然地会依对象而有所不同。
对我们俩而言,这样的甜度反而刚好。这种甜度才是最好的。
彷佛放下了一个重担似的,我久违地感到安稳。
藉著这种解放感,我猛地后仰躺下。哇!我的动作太突然,妹妹惊叫了一声。
不过她也马上躺在我身旁。我想起以前睡在同一条棉被里的事。
妹妹如胎儿般缩起身体,在我身旁那个那个啊了起来。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啊。」
「那个变多了。」
「那个那个啊。」
有点像揉面团或黏土时的声音。那个那个啊──我学了一下,觉得有点暖暖的。
「哥哥──没叫我一个人搬过去,让我松了一口气哦。」
妹妹揪著我胸口部分的衬衫,想把我拉到她身边似地收手。
「松了一口气哦。」
为什么要装模作样,高高挺著鼻子(并没有)重说一次呢?难道是在害羞吗?
我搂过妹妹的头,她的身体也跟著滚过来贴在我身上。「噢痛!」手肘击中我的身体。
「我怎么可能会那么说呢。就一般情况而言。」
我们两人的一般,就是再也离不开对方。
「说的也是──」
「因为我希望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我,和你,一直在一起。
虽然有点难为情,不过我还是坦然告白了。
这种话,我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就连对当年的她也是。
即使不说谎,不装模作样,如果是对的人,也还是能相处得很好。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这件事。
「呼嘻嘻。」
妹妹诡异地笑著,身体缩得更圆更小了。
「你那个笑法是怎样?」
「给嘿嘿。」
「那种笑法很流行吗?」
「哥哥──」
「什么事?」
妹妹依偎得更紧密了,她将身体重叠在我上方,接著拉长脖子──
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耳朵。
「我超──级喜欢哥哥──哦。」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至今为止我从来没见过的,极度快活的笑容。
露出牙齿,笑得有如吃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果实。
我们在极近距离互相凝视著对方,舌头与言语搅在一起,说不出话。
是这样啊?
喜欢的前面还加上了超级两个字吗?
这还真是,超──级棒的呢。
「…………………………………………」
我的冷静只够撑到这个时候。
接下来,就只能任凭感情的起伏支配全身了。
从心底最深处涌上的东西,毫无掩饰地展现了出来。
我舔了一舔,脸颊上有融化的液体。
「……给嘿嘿。」
可以接受现在的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强而有力的灼热,在胃部深处翻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