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在六点半的手机闹钟叫醒我后,我换上制服,在盥洗室梳好睡翘的头发,接著前往客厅,和泉跟妈妈已经在餐桌前面对面坐著吃早餐。和泉坐在妈妈对面、朝著门口的位子上,跟走进客厅的我随即视线相对。
她穿著深蓝色底带红色格纹的裙子、奶油色背心和红色蝴蝶结组合而成的制服。
「早安。」和泉轻轻点头,打了个招呼。
「早安。」
我忍住脑子深处一片昏沉的睡意回答后,妈妈也望向我。
「我跟里奈要先出门,之后就拜托健一你收拾了喔。」
「我知道了。」我颔首道。
现在的时间是快要七点。我通勤时间是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只要八点出门的话,大概就能赶上八点半的上课时间,但在东京上课的和泉,已经差不多到该出门的时间了吧。
「多谢款待。」和泉说完便将餐具放在流理台。她卷起长袖罩衫的袖子,拿起海绵让水流出水龙头。
「和泉,我会收拾的,没关系啦。」
言毕便看见和泉用似乎很伤脑筋的表情对著我,支支吾吾地说:「咦,可是……」直到昨天她都还在帮忙洗碗之类的家事。
「有可能会搭不上电车,所以你还是早点出门比较好喔。应该还要转车什么的……你打从搬来以后,还是第一次去上学吧?」
和泉把手上的海绵,轻轻放回原位。
「既然你这么说了……」
「就是说啊,里奈。你可以不用客气,尽管使唤这家伙。」
和泉听见妈妈这句话露出一抹苦笑,点头称是,接著把挂在椅子上的书包拿了起来。
「那我出门了。」
把包包背在肩上,她踩著啪啪作响的拖鞋走向玄关。玄关传来有人在穿鞋的气息和大门开关的声响之后,热闹的家中安静了下来。
我拿起一个放在桌上包了保鲜膜的三明治。
「里奈刚刚还帮我做了早餐和便当喔……这些事情她没有勉强自己就好了。」
妈妈望著放在桌上用布包起来的便当盒,像在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我也多少感觉到和泉她应该还在处处顾虑吧。毕竟她也才搬来两天不到。
「……大概过一阵子就会习惯了啦。」
「你也是,今后多帮忙做家事吧。你帮忙的话她的负担也会减轻。」
「知道了啦。」我答道。
之后妈妈把咖啡喝光,说了声「那我也去工作了」,随后从位子上起身。
独自一人待在早上的客厅里,我一面观看气象预报,一面乾乾地吃著三明治。
☆ ☆ ☆
今天是在这几天以来,相对有出太阳的日子。
覆盖天空的云是接近白色的灰色,从缝隙里透出些许阳光。柏油路上的混凝土也差不多都乾了。
穿越我家所在的住宅区里错综复杂的小路,在两侧有大型店家的宽广国道旁的道路骑脚踏车直直骑上二十分钟左右,就会看见我就读的入泽高中。虽说是升学高中,然而只是间应届毕业生有几人考上知名大学或医学系就算是成果斐然那样的普通公立高中。包含我所属的足球社在内,也没有能称为强队的社团。
走过设有女性单手持球高举到空中的莫名其妙青铜艺术品的校门,在旁边种植樱树的柏油路上,我下了脚踏车,混进人群之中前进。我在设有组合屋屋顶的停车场停好脚踏车,前往鞋柜区。
于铺了木踏板的阴暗鞋柜前换好鞋子,我爬上楼梯进入教室,坐在自己位于窗边的位子。离班会开始还有十分钟左右,到校的学生们接二连三进来,教室因为闲聊的谈话声好不热闹。
由于并非高材生群聚的学校,也不是成绩差的学生聚集的学校,因此教室里从把制服穿得很整齐的认真学生,到穿得很随性、稍微有染头发的花俏家伙等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大致上会依装扮的倾向分成几个小团体。
男生有三个感情特别好的群组,但我没有加入其中任何一个。同社团的长井跟我同班,所以空闲时我经常跟他在一块。而到现在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看到努力塑造形象,在网路上也经常联系、进行交流的那种人,无论在诚实或别扭的层面上我都觉得很了不起。对我来说,为了参加领导权竞争而选择要交流的朋友或群组,还有对此配合调整自己等,我都觉得自己不具备参加这些麻烦的教室社交游戏的能力和干劲。
入座之后不久,长井背著运动提包来到学校。他坐在我斜前方的位子,「唷」的一声向我轻声打了招呼。我也低声回应他。
之后班导师来到教室确认出席状况,在十分钟左右的班会过后,第一节课便开始了。
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和泉搬过来,我的学校生活也不会有所变化。在同样的班级里,将重复无数次的时间表一如往常地按表操课。那早已习惯的日常时间,不知怎的让我感到安心。由于我至今从未有过那种感受,我想果然是因为这两天来多了个同居人而有点紧张也不一定。
而后上午四小时的课程结束,到了午休时间,教室的门附近忽然出现穿著短裙配短袖罩衫,留著一头略带卷度半长黑发的女学生。
「健一,我说啊。」
那是在我收起念书用具,准备打开便当的时候,由梨子她走进教室靠近我。因为坐前面的男生跑到其他地方去了,于是她就坐在那个位子上,在我的课桌上用手拄脸。她手腕上套著在社团里偶尔会用上的白色大肠圈。
「我啊,昨天下午在入泽购物中心看到你了耶。」
我轻轻叹气,心想果然是要说那件事。我拆开便当盒包裹的手停了下来。
「你是跟阿姨,另外还有个女孩子对吧?那女孩是谁?」
我思考了一会儿该怎么回答她,但结果我只简短答了句「是亲戚的小孩」。由梨子仍旧一脸疑惑,眯细双眼继续追问:
「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呃……」
果然到了紧要关头就很难开口。但即使隐瞒,由梨子就住在附近,绝对迟早会露馅吧,如果一直隐瞒又被发现的话,到时可能会引起种种误会。我想在这个时间点跟由梨子把话先说清楚应该比较好,于是细声对她说:
「其实那个亲戚的小孩,要在我家借住半年。」
「啥!」
由梨子眯细的双眼连同声音一起变大,人站了起来,发出足以让午休的喧嚣人声静下来那么大的声音。
由梨子似乎察觉到汇聚的视线,整个人回过神,接著对四周面露苦笑地坐回了椅子上。
「可是她看起来跟我们年纪差不多,是表亲之类的吗?」
「不……妈妈她们好像是再从姊妹之类的。」
听见回答,由梨子眉头深锁道:
「那不就已经是陌生人了吗?」
「不是的,是亲戚。」我对她那句话立刻做出回答。先前见到和泉衣著单薄的模样似乎快要浮现在脑海中,我为了甩掉那画面继续解释:
「妈妈她们是亲戚,而且听说是昔日好友。她叫和泉里奈,她妈妈因为工作不得不长期离家,所以就搬来我家了。其他的亲戚都住在乡下,在和泉上的高中通勤圈内的似乎只有我家,所以两天前她就住到我家,只是那样而已。」
「……哦──可是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感觉她还跟阿姨相处得很融洽。」
「因为她好像见过我妈好几次了。」
「那你呢?」
「两天前第一次见面。」
由梨子死盯著我看,对我投以怀疑的眼神。真是莫名其妙。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即使是亲戚,这样没问题吗?」
「就算你这么说,那又不是我能决定的,也没办法啊。目前我跟和泉几乎彼此互不干涉。顶多只有一起用餐而已。」
「是喔~」
她露出坏心的双眼注视著我。
此时去福利社的长井回来了。他单手拿著盒装果汁,另一手拿著面包的袋子。
「咦,这不是森吗?发生了什么事啊?」
长井坐到我斜前方他自己位子上并对由梨子这么说。由梨子也看向长井,开口说道:「喂,长井你听我说。」
「给我等一下,你别大肆张扬别人家的事情啊。」
我心急开口,由梨子旋即嘟起嘴说:
「什么嘛。既然想要封口,果然还是有觉得违背良心的地方对吧。」
「我才没有!」
「我不相信~」
长井瞠目结舌地看著我们之间的互动。
「虽然不是很懂,但你们的感情还是那么好呢。」
他说著露出了苦笑。
由梨子发出「唔」的低吟。
「这种状况再怎么看,都不像感情好的样子吧。」
「看上去就像是在打情骂俏。」
长井像在捉弄由梨子而那样讲。我向对此似乎有话想说的由梨子急忙再三叮咛。
「喂,你真的别说喔。我可不想因此有奇怪的流言。」
她的嘴扁成ㄟ字型,「唔──」地低吟了好一会儿,最后──
「算了,我就当抓住你一个新的把柄。真拿你没辙耶──所以说当作封口费,下次要请我喝饮料喔。」她用不服气的表情对我说道。尽管脸上一副解释还不够的神情,但就由梨子而言,似乎还算是懂得察言观色。
「我知道了啦,可恶。」
「总觉得你们好像在讲我不能听到的事。」
言毕,长井就把椅子拉到我的课桌附近打开面包包装,将吸管插进盒装果汁里。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我也打开了便当盒。
里头放了冷冻食品的和风炸鸡块、煎蛋卷等等。菜色一如往常。
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的由梨子看到便当后──
「啊,便当跟以往的有点不同。」
她冷不防这么一说,害我吓了一跳。
「啥?」
「总觉得和阿姨做的便当不太一样。因为阿姨每次都会在饭上放海苔啊。」
这家伙怎么回事,一直在注意我的便当吗?不过确实如此。仔细一看,和泉做给我的便当,尽管菜色大致上一样,但是盛装方式跟平常有点不同。
长井搞不懂对话的来龙去脉歪了歪头,但或许是觉得事不关己,于是嚼起炒面面包,含住柳橙果汁的吸管。
由梨子轮流看著我跟便当盒,意味深长地说了声:「哼──」
「干嘛啦。」在我说完以后──
「没什么。」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教室。
当看不见由梨子的身影以后,长井开口问我: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吵架了吗?」
「不,没有啊。」
我想应该没有。我的确是没有条理分明地说明清楚,让她觉得有点不高兴,不过我想也不至于到吵架的地步。
「这样啊──总觉得她心情不太好耶。」
「由梨子总是板著一张脸吧。」
「话是那样说没错。可是森真的发火的话,社团活动的时候会连累到我们,拜托你了。她要是不好好发挥作用,练习的效率会下降。」
「喔。」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被拜托了什么事,但我仍旧点了点头。
☆ ☆ ☆
午后梅雨的乌云出现缝隙,社团活动的下午时分,初夏的红色夕阳照耀操场。涂著奶油色油漆的校舍染上一片红,红色夕阳和设置在校舍顶楼发出白光的灯,让站在幽暗操场上的足球社与田径社学生在泥土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在这天练习课表最后的红白对抗赛结束以后,社员们随即开始收拾。一年级的学生去整理操场,由附近的人把散落在操场周遭的球往板凳的方向踢。橘追著滚动的球用手捡起,将球咚地丢进置球笼里。跟她一起在板凳旁的由梨子往球场走去,回收选手的练习背心。
我也脱下橘色的练习背心,拿到由梨子那边去。
由梨子一看见我,就冷漠地看往其他方向,像用抢的一样只夺走练习背心。我讲了句「干嘛啦」,由梨子就面无表情地回了句:「你指什么?」
尽管一瞬间有点生气,但我仍旧叹了口气道歉:「中午的事抱歉啦。」
之后在下午的上课期间,连我也觉得午休时的我实在很像是做了什么可疑的事,像在找藉口或有事隐瞒那样,用奇怪的方式跟由梨子应对。要是别人用那种态度对我说话,我确实也会觉得很怪吧。
「总觉得那件事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
由梨子的视线回到我身上,一直盯著我的双眼,然后浮现出「真拿你没办法」那般,带著一丝啼笑皆非的苦笑。
「算了。你似乎也算挺老实地告诉我了。我并不觉得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喔。我很明白你是不会做那种事的家伙。」
「那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喔。」
由梨子仍旧挂著苦笑,一面整理搜集来的练习背心,一面走在我的身旁。
「不过如果可以,我想跟她见一次面呢。我们是邻居,或许会成为好朋友。」
「我明白了。有机会的话就介绍给你。」
「嗯。那就麻烦你尽快了。」
由梨子用开朗的口气说完以后,就拿著一大堆练习背心往器材置物处的方向走去。
过了七点解散以后,我和由梨子,还有骑自行车上学直到途中都同方向的足球社社员几个人一起回家,在太阳已经彻底下山的晚上八点左右到达家里。玄关依然上锁,每个房间的灯都没亮,所以应该还没有任何人回到家吧。
我从包包里拿出钥匙,打开玄关进入一团漆黑的家里。打开电灯开关,脱掉鞋子,走进自己房间准备更换的衣物,为了洗去汗水走向了浴室。
我稍微冲个澡,顺道打扫一下浴室,换上一身短裤加T恤的打扮后,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
跟著我不经意拿起一直放在书桌上,哥哥有投稿评论的杂志随手翻阅。
这本汇集了时尚、电影和音乐报导,给有些自视甚高的年轻人看的杂志,有电影和书籍的评论专栏,年轻的评论家或知识分子每周都会发表评论。哥哥每个月会在这里写一本新上市小说的书评。
决定在这本杂志上刊登文章之际,哥哥曾经说过类似「我是仗著老爸的影响力」那样的话。不过身为学生,能在杂志上刊登这样的文章,我觉得果然还是件很厉害的事吧。此外在这个专栏中,哥哥所写的书评似乎是最受欢迎的,就算是身为弟弟的我也觉得读起来很有趣。
我阅读那本杂志直到开始做晚餐的时间,接下来为了要去厨房我离开了房间。
正好在我开始下楼的时候,玄关门打开了。还看不习惯的奶油色背心制服,是和泉。她背著长方形书包,在玄关脱掉咖啡色皮鞋。
和泉似乎察觉到下楼的我。
「啊,健一。我回来了。」她抬头笑眯眯地往我的方向看并说道。
我也回了句:「欢迎回来。」我就这样走进了客厅,和泉则穿上拖鞋上了楼。
☆ ☆ ☆
坂本家的责任分配是,平日的早餐和便当是妈妈,晚餐则由我来做。
我洗好米放进电子锅里,削掉马铃薯和红萝卜的皮切成一口大小。而在那途中,换上了白底红条纹宽松T恤,配上质地似乎很轻盈松软的深蓝色七分裤,一身家居服的和泉走到楼下来。
「你在做晚餐吗?」她走到厨房来问我。
当我答了声「嗯」之后,「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帮忙喔」和泉说著就用套在手腕的粉红色发圈开始扎马尾。
她把头发往上提的时候,散发出柔和的气味,我转动身体想跟和泉拉开距离,将视线从她身上别开。
「──那你可以把剩下的蔬菜跟肉切一切吗?我要做的是咖哩跟沙拉。」
「我知道了。」和泉点点头,她在流理台洗好手,便拿起菜刀开始切红萝卜。我从架子上拿出烹调器具和调味料,为了炒肉而在深锅里下油。
两人在狭窄的厨房里排排站,手臂偶尔会碰到一起。每当那时我们两人会暂停手上的工作,彼此空出空间来。
「阿姨她总是这么晚回来吗?」
和泉用熟练的样子切著菜这么询问我。
「还满分歧的,不过最常是十点左右吧。也有六点左右回来的时候就是了。」
「这样啊。果然成为部长工作就会很忙呢──来,蔬菜跟肉切好了喔。」
妈妈在中坚的食品制造商工作,前阵子说升职当上了部长。她并不是所谓的工作狂,但也常常跟公司的人去玩,生活似乎颇为充实。
我将锅子点火,放进和泉切好的肉块,用料理筷滚来滚去一直炒。肉炒过的香味连同白烟一起充斥了整个厨房。
「健一你经常像今天一样下厨吗?」
「平日的晚餐是我负责的。因为不知道妈妈何时会回来。」
「这样啊。」和泉说道。
炒好肉块,放进蔬菜炖煮二十分钟左右,此时再放进咖哩酱汁。从厨房旁边有玻璃拉门的餐具柜里拿出盘子盛饭,再淋上咖哩。和泉切好的高丽菜等等蔬菜则盛装在其他盘子里,晚餐就完成了。
我倒了两杯麦茶排放在桌子上,和泉松开绑起的头发,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
在用餐期间,因为没有开电视,所以客厅一片寂静。甚至外面的人走路的声响、车子经过的声音都在家中响起。我们好一会儿默默无言地吃饭,途中和泉望著剩下大量咖哩的深锅说道:「似乎有点做太多了呢。」
「当成明天的早餐就好了。也可以省去制作的功夫。」
「那样没关系吗?」
「嗯。咖哩有剩的日子总是那样。」
「这样啊。那就好。」
虽然在用餐期间没什么对话,但已经没有像初遇当时那么介意沉默了。我察觉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家里有和泉在的环境,内心有点惊讶。
「我听说今天便当是你做给我的。」吃完咖哩以后,我向和泉攀谈。
她骤然停下了动作,只有双眼像在窥视一样望著我这边。
「啊,这样啊……你觉得怎样?」
纵然感觉到自己在害羞,我仍旧回覆了她:「还满好吃的。」和泉柔软地放松脸颊,浮现出放心的表情。
「不过和泉你也是一大早要出门,很忙吧?不用那样费心没关系喔。」
「不,一起做的话,并不会增加工作量。早上有阿姨分担一起做。起床时间感觉大致还是一样。」
我把自己的餐具放在流理台,沙拉装在盘子里用保鲜膜包起来塞进冰箱里,并准备好妈妈的那一份晚餐。
「和泉的妈妈从事什么工作呢?」
我在杯里倒水回到位子上,开口询问和泉。
「在公司工作,她说现在从事咖啡豆进口的工作。」
「所以才要去国外啊。」
「嗯,说今后好一阵子要在南美工作了。」
「这样啊──」
我出声附和接著喝下开水,然后这次换和泉提起关于我家人的话题。
「健一的哥哥是研究生对吧?我从伯母那边听说他有在杂志上写书评,是真的吗?」
「嗯。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就常常在杂志之类的刊登文章了。本人说是多亏了老爸──还是都怪老爸啊──总而言之他是那样说的。据说是爸爸认识的出版社的人,叫哥哥试著写写看,结果说写得很不错,于是就刊登在杂志上了。」
「……伯父是学者对吧。」
也许是知道爸爸的事情,和泉说话的语调稍微降低了点。
「没错。他是哲学系的老师。据说专攻法国思想,但具体上从事怎样的工作,因为在我了解以前他就死了,所以我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工作被如何评价就是了。」
「这样啊。」和泉说道。沉默再次降临。和泉把剩下的咖哩用汤匙舀一舀吃掉,接著双手合掌说:「多谢款待。」之后把餐具洗一洗放好,再次坐回位置上启齿道:
「我也不知道爸爸是怎样的人。」
关于和泉家里的事,我从来不曾听说过。妈妈只是以家里有空房这个原因就让她来家里,又或者该说,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关于父亲的事,她可能有什么隐情也不一定。
本以为会是有点沉重的话题,但和泉却意外地若无其事,像在说玩笑话那样说了起来。
「怎么说呢,据说是因为吵架而分手。由于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所以对那件事完全没有印象。妈妈是个倔强的人,就觉得很像她会做的事呢。」
「是吗?」
「嗯,与其说她是对什么都不服输,不如说她是个超级行动派,因为工作而忙碌似乎也是因为她自己喜欢。最近还说『我的恋人已经是工作了』呢。」
和泉面带笑容笑盈盈地这么说道。由那样的母亲养大的和泉,或许意外地对那方面会很乾脆也不一定。该怎么说,不管是口气还是气氛,都没有感觉到半点阴影。
「真是厉害啊。」
「嗯,跟我的个性恰恰相反。」
今天的对话还挺热络的。我跟和泉即使吃完晚餐以后,也在餐桌上闲聊了好一段时间。
在跟和泉说话的途中,妈妈回来了,之后她们两人热闹地聊起天来,我便回到自己房间。由于我回家的时候有冲过澡,今天让给和泉第一个洗澡,我则是在房里看书打发时间。
我躺在床上,只有挺起上半身,在静谧的夜晚中,我缓缓翻动书页。
一读起书,就能知道自己的精神好不好。当有什么烦心事或感到沮丧时,即使追逐著文字也很难看进脑子里。或许是因为跟和泉刚热烈聊完,今天的状态非常好。
当我持续这样看了三十分钟左右的书,不久后某人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响起。而且接下来还听见附近传来门开关的声音。我想和泉洗完澡了,就从房里的衣柜拿出更换的衣物前往浴室。
脱衣间铺著类似塑胶材质的地板,我脱掉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忽然间我看见洗衣篮中有似乎莫名很柔软的白布。起初还不知道那一团柔软的布料是什么东西,但当我理解到上面附有宛如蕾丝的东西之后,我的脑子就像有电流通过那样顿悟了。
我的心脏狂跳,反射性地别开了视线。洗衣网的拉炼拉得不彻底,和泉的,那个……内裤跑出来了。
为了将不知不觉间浮现的和泉身影赶出脑海,我故意让心灵保持放空状态,把手伸出去的时候注意不要直视,拈起那一团布料,在为女性内裤的柔软度感到讶异之余,放进可能有放她一整套内衣裤、真的很轻的洗衣网,跟著确实将拉炼拉好放进洗衣机里。
在那之后,我好似要把胸中的空气全都吐出来那样重重呼了口气,脱掉衣服进入浴室里。
清洁完身体,我扑通一下进到浴缸里。从湿掉的浏海开始,水珠一滴一滴地落下。心脏还跳得有点猛烈。
越是试图什么都不去想,刚才看见的内裤跟和泉的脸蛋便一起浮现在我脑海之中,脑子像泡昏头一样晕晕的。白色内裤的柔软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居然拈起年纪相仿女孩子的内裤放进洗衣网,一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变态的行动。
我并没有任何不轨之心──尽管我这样对自己说,但有如象徵著我所感受到的苦闷,身体的一部分,那种生理反应相当老实地表现了出来。
「绝对不能对她出手喔。」
哥哥的话语言犹在耳,我喃喃道:「才不会咧。」那话连同暧昧的回音,响遍整个烟雾弥漫的浴室。
☆ ☆ ☆
隔天早上也是,我像是跟和泉交错开来般进入客厅。她已经背起包包,以一身刚好长至膝上的裙子搭上深蓝色长袜的制服模样正要出门。
「早安。」和泉在玄关边穿皮鞋边说道。
「今天似乎会变热喔。听说下午会超过三十度。」
家里玄关的门,上头的毛玻璃有一部分的缝隙。从那边照进的光线,的确比起连日来灰暗的天空那时显得更加透白明亮。
我对著穿上鞋将手伸向门的和泉道了声「路上小心」,她也说了句「我出门了」,随后就面带笑容离开家里了。
妈妈还在客厅为了出门上班做准备,桌子上准备了我的早餐和便当。大概是妈妈跟和泉分工合作做出来的吧。
因为妈妈去上班,我就一个人吃完早餐,洗完三人份的盘子,然后锁好门离开家里。
电视的气象预报说今天是梅雨暂时放晴的期间。飘浮在天空中的云,不是昨天为止那样的灰色,而是犹如洁白棉花糖一般不断涌出,能强烈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夏日气息。
这天我也平淡地上完一整天的课程,跟长井吃午餐,放学以后换上足球装来到操场上。
今天除了经理以外的二十三名社员中有两人缺席(三年级生在本月月初的高中大赛预赛后便引退了),于是以比赛形式练习之际,打十一人制比赛会不够一个人。
在分队员的时候,就变成「少一个也没关系啦」的感觉,当我们要以十一人对十人开始比赛之际,由梨子举起了手说:「由我来补足缺额。」
「喔,这样啊。那就请多指教了。」负责分队员的长井对由梨子说道。
听见她的提议,包括橘在内的一年级生大家都「咦?」了一下,露出猝不及防的神情。
「森学姊,你会踢足球吗?」
在由梨子身旁的橘讶异地说。
「还行。我直到小学六年级都跟男生一起踢。」
由梨子从自己带来的练习背心袋里拿出一件,一边从头套下去一边回答。
「这样啊~!」
橘用憧憬的表情看著由梨子。由梨子似乎觉得有些烦人,用乾笑闪躲连喊著好厉害、好厉害的橘。
至今为止只要人数像这样有缺的时候,由梨子就会参加社团的练习,但是从换届过后,橘跟学弟们入社以来这是第一次。
由梨子念小学的时候,跟我同属少年团的队伍,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踢。据说现在也偶尔还会参加本地的女子足球社团。据她表示,足球的基本技巧,她在十二岁以前就已经学会了,所以她的技巧很扎实。她甚至还具备顾问不在的时候,能代为安排练习课表的知识,拥有比起经验尚浅的男生更能成为战力的实力。
由梨子用大肠圈重新绑好自己的马尾,她从放在板凳上自己的小小手提包里,取出白色塑胶制的护胫和运动弹性贴布开始做准备。
准备结束后社员们在操场上散开,能听见田径社的起步枪爆破声响起,还有网球社在打球的声响。过了六点以后太阳西斜,渐渐变得昏暗,设置在顶楼的灯亮了起来。太阳即将沉没的西方天空染上浓厚的红与紫,是夏日夕照的色彩。
身为顾问的中田老师因为要开教职员会议不在,因此经过三十分钟以后,橘就在板凳上鼓起脸颊,吹出感觉漏风的超烂哨声。
在傍晚的操场来回跑三十分钟,我们已经彻底汗流浃背。由梨子的浏海变成一撮整个黏在额头上,下巴前端也有汗水滴落,她用袖子擦拭著脸颊一带。
「辛苦了。」我向在我附近的她搭话。
「啊~累死了。」由梨子重重喘气道。
「森学姊你好厉害~」搜集选手练习背心的橘跑到由梨子的身边。
「我都不知道学姊你这么会踢足球。感觉比起一年级的板凳球员还要厉害!球一次都没被抄走!」
「后卫被抄走的话就糟糕了吧。」由梨子笑笑说。
「你乾脆去当选手不就好了?」
「如果参加男人认真的比赛会受伤的,体型差距太大了,很危险。」
我们在一旁听著由梨子跟橘那样的对话,走回板凳前。稍事休息过后再整理一下,今天的社团活动就结束了。所有社员都在操场上,有人坐著不动伸长双脚、有双人组在做按摩,还有人在做缓和运动。
我也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松开钉鞋的鞋带,脱下足球袜,拆掉护胫。傍晚的风吹过小腿和腿肚相当凉爽。由梨子也在我附近坐下,同样把袜子脱到脚踝处。
我仍旧屈著膝,双手放在身体旁边,对著染成紫色的傍晚天空呼了口气。一整天持续受到梅雨放晴期间如此犀利的阳光照射,操场的沙子好比被火烤过那样烫,但是微微吹拂的风相当舒服。鸟儿化为好几道黑影,徐徐划过即将日落的天空。
一起使用操场的田径社──顺带一提棒球社用的是离这里有点距离的场地,跟垒球社共用的棒球场──或许也练习完毕了吧,当他们开始收拾栏架等等器材的时候,校舍那边响起管乐社乐器的声响。
我稍微扭头,然后屈膝伸展腿部肌肉。这时从旁飞来一颗小石子打中我的脚。
「干嘛啊。」
我对位于我斜后方的由梨子那样说,她便对我说:「稍微帮我压一下背。」
她双脚并拢前伸,做伸展小腿的运动。我站了起来,移动到由梨子的背后,轻轻压她的肩。
「太小力了。再用力一点。」
听到她提出那样的要求,于是我一口气把她的身体向下压。或许是力道适中,由梨子发出「呜──」的一声有如泡温泉的老人家那样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小学时期,我们也经常像这样一起做伸展运动。那时候没有男女之别,彼此的身体接触更加亲昵,但毕竟到了现在还是会有点在意。在她缩成一团的背部,香汗淋漓的衣服底下,内衣钮扣的形状明显地浮现出来,让我的双眼有点不知该往哪儿摆才好。
虽说比起技术很烂的男生还要厉害,但我现在抓住的肩头,比起总是一起做伸展的男生社员还要纤细得多。
不久后由梨子对我说了声「谢谢」,随即停止做伸展站了起来。
「我也帮你压吧。你坐下来。」
我照她说的坐在地面上伸直腿。她抓著我的肩膀使劲向前推,起初很温柔,但渐渐地开始增加就像在开玩笑般那么强的力量。
「喂,太用力了!」
我做出抵抗,同时对整个人用体重压在我身上的由梨子发出抗议之声,为了从她的手中逃脱我向旁边倒下,随后她窃笑了起来。
「你喔!」
我一边拨掉倒下之际手臂沾到的沙子一边说,由梨子若无其事地说:「好了,得收拾了。」随后便用小跑步跑向在搜集足球的橘身边。
☆ ☆ ☆
过了下午七点,要回同一地区的我跟由梨子,两人并排骑著脚踏车。虽然到途中为止还经常会跟两三名足球社员一起,但进到我们居住的住宅区以后,大致上都只剩我跟由梨子两人。
我们在红灯前并排停下。回家的时段正好有许多车在路上奔驰。
「好久没踢球,觉得脚好酸啊。」由梨子像在自言自语般说道。
「隔了多久?」
「大概两个月吧。最近我也没踢女子足球。」
「你大概会肌肉酸痛吧。」
「就是说啊──」她边说边隔著裙子揉著大腿,然后脸朝向我说:
「话说健一,你变得很行了呢。」
「你干嘛突然讲这个。你夸我总会让我思考背后有没有深意耶。」
「你用不著多想。是好久没有一起踢感觉到的。因为你在持球的时候相当冷静嘛。就算有人冲撞你的身体也能观察四周。」
「多谢。」我老实地说。
「以前一旦感受到强大压力,你就会把球踢出去。那一点你似乎修正了呢。」
跟她在同一队的时候,我的确是只要拿到球,就会马上踢出一记大大的长传球,传球到对手后方的话,即使无法得分也不会直接造成危机。而且我们队还有个无论多菜的球都能接到,脚程超快的前锋。
「爸爸也会下指示说『由梨子快跑到后面』。这样说起来,确实长期以来成了习惯也不一定。」
我说著说著由梨子有些得意,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还挺吃力的耶。反覆冲刺好几次,在追球途中身体还被人撞,大概在那个队伍里我是最拚命的人呢。」
「也许是吧。」我也回想起小学时代的事。抱持著怀念的心情点头。
对话中断以后,我彷佛要把一整天的疲劳全都倾吐出来那样呼了口气。无意间抬头望向西方还勉强残留著太阳余光的淡蓝色天空。一整片深色渐层的傍晚天空中,飘浮著灰色的云朵,白色星星在缝隙中露脸。当我愣愣地望著天空之际,由梨子似在喃喃自语般说道:
「……话说回来,到下个月叔叔也过世三年了呢。」
我们面前的大货车呼啸著飞驰而过,让这附近飘了一会儿废气味。
由梨子直直凝视前方的行人红绿灯。只要一把头转向旁边,就能看见她从下颚到喉咙纤细的曲线,还有微微向上翘起的睫毛。我似乎是看习惯由梨子的脸蛋了,重新这样审视,感觉宛如在看哪个不认识的人的侧脸。刚才做伸展的时候也是一样,又在不经意之际,强烈感受到由梨子女性化的那一面。这是为什么呢──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在内心深处却觉得似乎是因为跟和泉一起生活的关系。
「叔叔虽然足球踢得很烂,但很会教人呢。」
由梨子的脸转向我这边,露出带点恶作剧的表情说。我们在小学时代,足球方面的基础都是由自愿担任少年团教练的父亲教授的。
「因为他是大学的老师,或许很习惯教人吧。」
我也表示同样的意见,「或许是吧。」由梨子面带笑意点点头。
不久后红绿灯变成了绿灯。
随著链条的声响,我们开始踩踏脚踏车。不消多久就到了由梨子家门前。跟我家一样,是间有小小庭院的独栋房子。红砖风格的砖块围绕著整块腹地。
「再见。」
由梨子下脚踏车挥动单手。
「喔,明天见。」
我那样回答,告别由梨子以后,我继续骑了一下脚踏车。从由梨子家到我家,大约是骑脚踏车五分钟的车程。
到达我家所在的小路上,就看见屋子前方有两个人的人影。
起初由于附近很昏暗所以看不太清楚样子,但是靠近一看,就发现那个人影是和泉。在她的旁边还有个穿著同款制服,个子娇小,戴著眼镜,头发绑成双马尾,看上去似乎很一板一眼的女孩子。
「啊,健一。」和泉向下了脚踏车的我搭话。
「和泉……你刚回来吗?」
「嗯。」她点了点头。
在和泉身旁的女孩子可能怕生吧,我在跟和泉说话时,她忸怩地躲在和泉后头。她穿著跟和泉同款的制服。虽然没有印象,但在这个时间点跟回家路上的和泉在一起,也就代表她应该住在这一带吧。
「……那个,里奈,你们认识吗?」
「啊,嗯。他叫坂本健一……」
和泉开始向她介绍我。我什么都没想,便反射性脱口而出:
「我是和泉的亲戚。就住在这附近。」
「咦?」和泉朱唇微张。
「这、这样啊。」
她仍旧忸忸怩怩地说:「我叫星野爱子。请多多指教。」接著她像在逃避我的视线那样,猛然垂下了头。
「啊,你好……」我搔著头说。因为我也是怕生的人,所以很能领会星野同学此刻感受到的尴尬。
「再见,和泉。」
言毕我便骑上脚踏车,再次扬长而去。
「咦?啊,嗯。」
和泉对我露出似乎相当混乱又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在住宅区里绕了一阵子,在家的周围绕圈子。后来等确认看不见和泉朋友的身影,才在我家的前庭停下脚踏车。
我想那时和泉肯定是要告诉那个叫星野的朋友她跟我同居的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别那样做比较好,于是立刻做出了那样的反应。仔细想想,她有可能已经说过在搬来的地方有个同龄的男生。也许是我瞎操心了吧。
「我回来了。」
当我脱掉鞋子进入客厅,坐在桌前的和泉对我露出感到不知所措的神色,随即跑来跟我说话。
「健一,对不起喔,总觉得像是让你替我费心了。」
「不……我才是。不知怎的就反射性做出了行动。我想如果对那个人说明我们住在一起,说不定会演变成麻烦事……可是既然她是你的好友,或许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吧。」
我回想起由梨子的事,我起初瞒了她和泉的事,结果后来事情变得很麻烦。既然她是能得到和泉信赖的朋友,我装作是陌生人说不定并不好。
听到我那样说,和泉摇摇头说。
「下次要是还有这种机会,我会好好向她说明的,没问题。她不是会莫名向周遭散播这种事的人。」
「这样啊。」
「嗯。」和泉点了点头。之后为了调节气氛──
「今天晚餐要做什么?」她开朗地开口。
「啊,呃,因为冰箱里有绞肉,我想做点汉堡还什么的……」
「收到,我也来帮忙吧。我去换件衣服,稍等我一下。」
和泉说完那句话便离开客厅。外头已经天黑了,玻璃窗的表面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亮著灯的客厅。拉上窗帘,我也为了更衣回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