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21

今年岛上的梅雨季,比往年迟了许多。

热气与湿气袭卷而来。

雨毫不间断下个不停,空气无比湿润,仿佛能用手抓住一般;四周的绿意更添盎然,蔗田里的甘麻更加挺拔,但对于在小小的住家生活的四个人而言,却是个闲得发慌的季节。

所有的东西都开始长徽:食物、衣服、榻榻米。只是两、三天搁着不理,就连背包都蒙上一层灰色的霉。花代它们的羊舍也不例外,只需一个晚上,干草就成了白色徽菌的温床。

原本放在厨房窗边等待熟成的起司当然也无法幸免,看似发霉的年糕上面的黑徽繁盛地覆盖了整个表面。

「已经完蛋了吧,」立川沮丧地说。

「湿气这么重……」薰也说道。

站在两人之间的凉介拿起一块起司,凑近鼻子一闻。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有霉菌才能促进熟成,要是完全都不长霉反而伤脑筋。」

立川似乎不了解,他瘪着嘴说:「这不是很不卫生吗?」

「所谓的熟成就是让蛋白质转变成胺基酸,而负责这项任务的就是微生物和霉菌,能使养分转变成起司的美味。」

「蛋白质本身没有味道?」

「没错。」

「但是,有的霉菌可能会致癌不是吗?」

薰对于霉菌似乎也有疑虑。

「所以重点就在于选择什么样的霉菌来繁殖。」

把发霉的干草拿到屋外焚烧的桥叔,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

「就像卡蒙贝尔起司表面有发霉的白毛,蓝纹起司中闻名的罗克福起司,则是从内蕊培养出青霉。霉菌可以说是制作起司绝对必备的条件。」

桥叔拿了一块起司,用干净的布拭去发霉的部分。

「虽然还太早,不过不妨尝尝看吧!」

变硬的白起司表面布满细微的纹路,上面还残留着无数根须蔓延般的黑霉。

「要我们吃这个?」

「当然,品尝也是一种学习。」

桥叔握住刀子,把起司放在布上切了起来。

「水气没有蒸发啊。」

制成圆型的起司,才一下刀形状就歪掉。刀刃一切进去后,饱含水分的内侧便整个塌陷。「看样子温度也不理想。」

切好的起司一人一块,每个人都放进口中。

「咦……」

「真意外」

立川和薰微笑起来。凉介也是。虽然离熟成阶段还很远,但慢慢转换成胺基酸的乳香在口中扩散,感觉就像用鸟的羽毛轻搔舌头一样。这和牛奶制成的起司给人的温和口感不同,简直就像完全不同种类的制品。融合了青草香、花代的体温和岛上骤雨的香气同时在口腔内绽放。

然而,入口那一瞬间的感动消失后,凉介感觉到口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霉臭味。这和蓝纹起司差得太远,嘴里残留一股呛鼻、浓烈不散的余味。

「这个霉菌不怎么样。」

不用桥叔说,凉介他们也心知肚明。

「嘴巴有点辣辣的。」

薰喝水试图冲淡余味。

「虽然温度会因为不同种类的起司有所调整,不过,一般使用的熟成库都是维持在十五度以下。放在温度这么高湿气又重的地方,什么样的霉菌都会长出来。尤其湿气实在太重,水分完全无法去除,所以成品的形状才会这么歪七扭八吧。」

「刚入口时还以为没问题……」

凉介一脸惋惜地看着窗边那一排起司。

「据说有些酪农会贩售像这样无法预测成品口味的起司喔。不过那毕竟是能够接受独特口味起司的法国。你们说时代已经改变了,如何?这种带着湿气和霉臭味的起司,日本人会喜欢吗」

立川和薰马上摇头。

窗边的起司全包覆着一层看都没看过的霉菌。

「真对不起花代。」

不用立川说,凉介也有同样的感受。三人一齐望着羊舍,花代和刚也正好同时抬头望着他们。培诺依然吸吮着花代的乳房。

院子角落里,桥叔燃烧的干草烟雾缭绕。

凉介脑中灵光一闪。

那是他在从事厨房工作时不曾经手过的起司。他曾在业者发送的型录上,看到一种进口的黑色契福瑞。如果没记错,上面介绍那是以木炭烟熏熟成的起司。

「桥叔,请问……是不是有一种全黑的起司?」

「啊,有的。」

桥叔在厨房洗刀子,他背对着凉介回答。

「那是因为使用木炭才变黑的吗?」

「没错,是木炭。」

「利用木炭熟成吗?」

「不,应该不是。木炭应该不会让起司产生任何变化。只是用木炭粉覆盖,阻绝大部分混杂的霉菌……」

桥叔说到这里,回头看着凉介。

「所以,桥叔,如果利用干草灰……」

「嗯,我正好也在想这件事。有些起司是用茅草卷制而成的。」

「如果是用茅草灰呢,该怎么处理?」

「我也不清楚。」

桥叔就那么持着刀交叠着双臂。

22

定期船抵达的早上,岛上的男众为了搬运物资聚集在码头。

负责承销的是总公司设在R市的超市。他们接受来自各个岛上家家户户的电话或传真订单,将生鲜食品、衣物、文具,甚至电器制品、家具等分别包装后,交由定期船运送至岛上。

另外,对于岛上以捕鱼为生的人来说,这也是唯一的出货时机。他们把渔获和冰块装箱,存放在船上的冷冻库,由R市的渔业协会收购后,才能在市场贩售。自治会统筹订购的生活用品及食物也同时卸货,所以船进港之后的一个钟头左右,每个人都无法休息,忙得不可开交。

立川在码头被男众殴打,是在一个微温的雨断断续续下着的早晨。男众都穿着相同的雨衣搬运纸箱装载的货物。立川和凉介没有雨衣,之前在工地工作时穿的是工务店借来的雨衣,已经交还给工头,因此两人只好穿着桥叔钓鱼用的风衣协助搬货。

据立川说是因为太过闷热,所以他拉下了帽子,也没拉上风衣的拉链。换句话说,男众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全身湿淋淋的。从以前就看立川不顺眼的几个男人,因而认为他的态度散漫。

「喂,擦干净,混帐丨」

又是常和睦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凉介和桥叔回头看时,立川已经倒卧在雨中的码头。他侧着身子,捂住脸正要站起来,然而,男人却又一脚踹向他的脸。周围的男众急忙上前制止。

「这个臭小子根本无心工作!」

男人一副抓狂的模样,还想再踹正在呻吟的立川。

「他搞错箱子,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就那样放着,在下雨耶!」

男人大声喊叫着解释他使用暴力的原因。立川淌着鼻血坐倒在地上,码头的积水一片殷红。船员和乘客都站在甲板上惊讶地往下张望。

「对不起!」

桥叔介入他们之间,向激动的男人俯首道歉。凉介也连忙跑过去站在桥叔身旁。

「搞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工作都做完了,还要赖在这里多久?怎么不快点滚蛋?」

男人突然揪住桥叔满头白发,拉扯着桥叔。

「对不起!」

桥叔被男人扯住头发,却又再次道歉。凉介朝男人冲过去,想帮桥叔从男人手上挣脱,但却连他也挨了拳头。并不是眼前的男人揍他,而是从旁飞来一拳。十几个人在船边拉扯纠缠。

「可恶!」

立川一口咬住男人的膝盖,男人想甩开立川,单手猛殴立川的头部。立川像是要咬下男人的膝盖肉般,身体直挺挺地死命抱住男人不放,好几个人强行把他架离。桥叔也急忙护住立川的头部。男人一边呻吟一边作势要殴打桥叔和立川。

这时候立川突然摔落在地上。他瞪大双眼,全身颤抖倒卧在水洼中。男人的膝盖也一片殷红,但那并不是男人的血,而是立川淌出的鼻血

桥叔和凉介让立川睡在床上,他们两人则躺在一旁的地板上。

薰利落地准备湿毛巾,又在立川的脸上涂软膏。立川则是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他并没有睡着,一迳深锁着眉头。凉介从未见过表情如此痛苦的立川。

这一天雨始终没有停歇,持续下了一整天。

夕暮低垂,所有的橙色褪去、天空呈现灰铅色之际,立川总算打破沉默。

「桥叔、前辈……今天真对不起。」

起身啜饮着烧酎的桥叔只是简洁地回了句「没关系,别在意。」在记事本上画着弧线设计图的凉介则间他「很痛吗?」

「有点……痛。」

立川说了这句话以后,用毛巾掩住脸。他似乎哭了。

「对不起。我……」

立川仍然捣着脸,呑呑吐吐地开口。原本在捆扎干草的薰也回到屋子,坐在玄关。

「呃……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果然,对我来说还是行不通,我没办法像前辈你们这样,一直充满干劲在这个岛上努力……对不起。我可以搭下一班船回去吗?」

每个人都陷入沉默。

薰仰望着天空。

桥叔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先看看凉介。凉介搁下笔,放在记事本上,看着躺在一旁茫然若失的立川。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回荡着雨声和立川压抑的啜泣声。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桥叔啜了一口烧酎,终于开口说道。

「不只立川,薰也一样,凉介当然也不例外。想回去就回去不是很好吗?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旦把梦想说出口,就觉得好像非实现不可。如果没能实现,就这么以梦想结束,仿佛自己就成了丧家之犬。但是,我知道有人就因为死咬着梦想不放,结果落得白白浪费人生的下场。梦想就让它一直是梦想,不也很好吗?」

桥叔并未看着立川,而是看着凉介。

「即使就这么分开,大家一定……一定会有再见面的时候,因为我们一起挖掘沟渠,还一起制作了起司,一路这样走了过来。就算不是永远在一起,我们还是一辈子的朋友,未来的生涯中还可以再见面,我认为这才是更加值得珍惜的。要是像我这样,只会徒留遗憾,再怎么想和好友见面都见不了面。」

立川像是喘不过气般一边吐气,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着。薰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凉介也是一动也不动。隔了一会儿后,凉介到厨房拿来四个玻璃杯,然后拿过桥叔的烧酎,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了酒。

片刻之后,有访客到来。

「那个,那个那个……」听到声音,凉介原本以为一定是登志男和吉门老师来了。

没想到站在登志男身后打着伞的却是会长和工头。

「听说今天早上又大闹了一场是吗?真伤脑筋。」

站在会长背后的工头道着歉说「真对不起」,然后递上一瓶烧酎。

立川坐起身子。薰手握玻璃杯站了起来。凉介则是一语不发低下头。「请进。」桥叔有些慌张地迎上前招呼他们。

「不用了,还要脱鞋太麻烦。来这里的路上下着雨,裤脚都湿了。」

「不用客气,请进。」

「真的不用了,没关系。」

由于会长的坚持,工头和登志男也只能杵在门口。

「本来以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吵架两边都有责任。不过,登志男说今天早上的事是岛上的人挑起的,错的应该是岛上的男人,所以我来这里向各位道歉。实在是给各位添麻烦了。」

会长对着桥叔弯下腰,「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工头也跟着道歉,但不知为什么竟然连登志男也跟着说「呃,对不起。」

桥叔惶惶地低下了头。

「不,我们确实也让他们感到不愉快。虽然是对方先动手,但的确是双方都有责任,应该各打五十大板。采取让彼此今后不会有芥蒂的做法,他们应该也会比较乐意。」

立川及薰瞬间显露出一脸为难的神情,但两人都不敢开口。

「桥叔你不也是被打了吗?登志男,对吧?」

「那个,嗯,是的。他被打了。」

桥叔的眼神落在地板上。

「没关系,我……」

「叫你来这座岛上的人是我,所以羞辱你就等于是羞辱我。虽然说期待了二十多年的名产终究没能成功。哈哈哈。」

桥叔搔了搔白发。

「所以,老实说……你们说想做山羊起司时,我心想倒也不错,毕竟时代变了,只要能做出好东西,我想这里的人想法也会改变。如果能做出顶级的起司,我愿意不遗余力帮你们。要是想留在岛上,这么做也不错吧。不过……希望你们也能顾虑到岛民的心情,妥善应对。如果今后还是有纠纷,那就只好解散,我要收回这里的地。原本这里就是在我的土地上盖的房子,所以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山羊,全都是我的,知道吗?桥田。」

桥叔低头注视着地板点点头。

「和平相处是最重要的,往后就看你们的努力改变生活方向了。希望你们牢牢记住,把我说的这些往好的方面去看,怎么样?」

「……好。」桥叔再次点头。

「还有一件事。再过三天就要从新的蓄水池放水了。这几天下了足够的雨,蓄水池也储满水了,我打算开庆功宴来庆祝,所以剩下的那一头山羊要处理掉。」

薰倒抽了一口气。

「所以,希望你和以前一样,在这里把它宰了可以吗?在这里宰了,切好拿过去。」

桥叔没回答。

「怎么样?可以吗?」

「不能拜托民宿那边帮忙吗?」

「那个别扭的家伙兆头不好。上一头让他处理,结果不是因为吵架打翻了吗?后来还发生牛只暴走的事件让睦受了伤。睦那个蠢货没办法工作,大伙儿分担船货的工作也变得吃重多了。所以麻烦你在这里帮我处理,知道吗?」

「知道了。」

「那么,我回去了。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会长转身离开。工头翻了个白眼,深深敬了一个礼。登志男大概是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楞楞地站在原地,被会长斥喝了一声后才慌慌张张离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呢。」

桥叔低声说道,缓缓看向凉介。

「要是真心想做起司,这是无论如何都得跨越的难关。」

薰一脸铁青看着凉介。立川则抱住头。

凉介低下头来,凝视自己的双手。

23

凉介又来到原生林。

从浮云层层叠叠的天空中露脸的太阳,将山上晒得热辣辣一片暑热。

水气沿着数百道光柱蒸腾而上。林立的细叶榕巨木仿佛要操控这些水气般伸长了枝桠,直达天际。

就和初次迷路进入这里时一样,凉介再次震慑于巨木的壮丽景色。

他漫步在林间,一一观赏巨木,忍不住赞叹它们不只是一株株参天巨木,它们本身就是存在的象征。凉介抚触着树干,昂首仰望恣意伸展的枝桠;这些巨木就像是以植物的型态开始,却进化成其他生物般的生命。

只是伫立在树木前,凉介却仿佛能够听见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生物说出的言语。

在这个森林深处,凉介忽然发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斜坡上的岩壁裸露处,有一个漆黑的洞口。

凉介朝洞窟内窥看,往里面走进数步。洞窟有一定的高度,不需要弯腰也能进入,但是并不宽,伸直双臂就能碰到两边的岩壁。

凉介大致环顾了四周,小心地落脚。由于光线射入洞窟内,即使四周昏暗视野仍然清楚,可以看到像是羊粪的东西,可能有山羊闯入。

进入洞窟更深处时,温度急遽下降。虽然多少感觉到有风通过,却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原本因汗水濡湿的肌肤感到一阵寒意。

凉介突然想起在船上见到落人洞门时,桥叔曾经说过东人崖也有几个风穴。要是这里与那个巨大的洞窟或断崖上的山洞相连,大概就能听得见大海或风的声音吧。

洞窟深处朝左弯,走到这里之后就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一直待在黑暗中,可以感觉到黑暗程度似乎一点一点地降低。这个洞窟无疑应该通往什么地方。

凉介折回头,往洞口的方向走去。来到转弯处时,他见到从洞口射入的阳光。凉介并不觉得有进到洞窟那么里面,但由于洞口不大,看起来仿佛距离很遥远。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一走出洞窟,凉介再次被湿黏闷热的空气所包围。来自巨木的盎然绿意降临四周,他深深吸入湿润的森林气息。

回到有光的世界,身体感受到纯粹的喜悦。凉介因而深刻体会到,无论是植物或动物都无法活在幽暗当中。

但若是如此,又是为什么呢?

洞窟黑黝黝的深处,为什么会有山羊的粪便呢?

这一天,山羊并没有出现在凉介面前。

隔天凉介又来到了原生林。

这一次吉门老师与他同行。

这天早上老师来到码头,迎接钓鱼回来的桥叔及凉介。把渔获搬到小货车上时,老师问了凉介起司的熟成状况。

凉介据实以告。由于多种徽菌的搅乱,无法做出预期的起司。虽然尝试撒上干草灰来制作,但因为无法调节适当温度,熟成状况不佳。如果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盖一座整天开着空调的熟成库。或许像这样的南方小岛,本来就不适合制作起司。

凉介把这些状况告诉吉门老师,接着说道:

「为了了解山上的山羊能不能挤出乳汁,我昨天上山了,今天下午打算再去一趟原生林。」还不曾去过原生林的吉门老师立即表示:「我可以跟着去吗?」

一想到必须和吉门老师在巨木林中独处,凉介无法马上答应。

「挤奶的方式我比你熟练。」

「你真的要去吗?」

两人压低声音不让桥叔听见,约好一同前往。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去原生林的路上,老师对凉介这么说。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凉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凉介原本不打算向她提起,但和吉门老师再次四目交会时,他说出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培诺的事,真的?」

「说是期限到了。」

「是由桥叔处理吗?」

看到凉介暧昧地摇摇头,吉门老师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桥叔已经把话说得相当明白。

如果真的想把制作山羊起司当成事业经营,就要先亲身体验宰杀小羊的过程。如果做不到,就得放弃制作起司的念头。

对于桥叔这番话,寄人篱下的三人因为立场不同各自感到疑惑。对薰和立川来说,制作起司毕竟是凉介个人的梦想,他们没有必要为此宰杀自己心爱的、甚至取了名字的小羊。但薰仍说出了她的看法。她认为这样的事若是无法避免,凉介应该重新思考今后的事比较恰当。立川更是感情用事地说,不论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在这里杀了培诺,必定会成为这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难道就不能放弃制作起司,改经营起司餐厅吗?

凉介的心中还没有答案。如果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他必然得亲手杀死培诺,但是他还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凉介认为这样的自己非常卑鄙怯懦。他无法想象亲手杀了培诺,但这个岛上的人一直都是这么活下来的。不,不光是这个岛,其实任何人都一样,如果所吃的东西都必须经由自己的双手处理,每个人的手全都沾满了鲜血。

桥叔也沉默不语。

凉介想,虽然桥叔已经处理过几百头山羊,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但他就是因为厌恶这样的事情才会换工作,这才是桥叔的真心话。说起来原本照料花代生产的就是桥叔。为它们准备草料,放它们在院子里嬉戏,最后却得亲自宰杀这些小羊,绝对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吧。

看到眼前的巨木林,吉门老师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缓步走着,仰望细叶榕的威仪,细心抚触每一株巨木,感受巨木散发出来的力量。吉门老师呼吸的气息,宛如幽静的森林里唯一的声响,轻巧地传入凉介耳中。

老师凝视着一株巨木弯曲伸展的枝干。凉介站在她背后,直直看着她柔和浑圆的肩膀。她的身体、她的秀发就在伸手可及之处。

凉介的心思驰骋到数秒后的行动。

被逼到无路可逃的自己,渴望和眼前这副柔软的身躯缠绵。

只需轻轻伸出手。

他的指尖微动,森林的气味也跟着飘远。

「凉介大哥,要爬上那里试试吗?」

老师突然问道。凉介将目光移开她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老师指着大树伸展的枝桠。那是十分结实的树枝,树干斜斜地弯曲伸展,各处都坑坑坎坎凹凸不平,气根垂下宛如粗大的藤蔓,顺利的话似乎能够攀爬上去。

凉介先试着攀上去。树枝比想象中更粗壮,跨上去的感觉很稳定,气根也结实可靠,他立刻察觉这里仿佛摇篮一般。

「好像没问题。」

凉介这么一说,吉门老师立刻跟着爬上来。她虽然有点战战兢兢,但凉介一伸出手,她马上伸手握住。凉介半抱着让她倚着枝干坐下,两人相视而笑,接着凉介背向树枝前端,与老师相对而坐。

清澈的双眸近在眼前,老师微笑着凝视凉介。

但两人随即避开了彼此的眼神。

附近传来细小枝桠断裂的声响。

它们从原生林的深处、从通往海岸的森林里,悄然地朝两人靠近。摇晃的树丛中先是出现黑色山羊,接着是斑斑。野生的山羊一头接一头聚拢,小羊也跟在母羊身后出现。原本以为它们跟在母亲后面吃草,但它们却又突然如弹簧般跳起,一刻也静不下来。

真是的。老师看到这个情景,轻笑了一声。

虽然老师的笑声轻得近乎呼吸,羊群却一齐有了反应。它们低下身躯,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敏感地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动静,有一半以上的山羊都抬起了头。好几头羊注意到树上的两人,飞也似地呈一直线奔回树丛中。其他山羊可能受到影响,也跟着跑了回去。小羊像是画圆般来回跳跃着,不久也消失在树丛里。

「唉呀……对不起。」

老师双手撝着脸。凉介轻轻伸手覆着她的手。

「没关系的。」

果然就如凉介所料,山羊并未真的离开。

看到两人从树上下来,它们再度悄悄地从树丛里探头窥看。最早探出头来的,是凉介熟知的斑斑。

「斑斑。」

凉介一出声,斑斑就朝他走过来。斑斑身后则是曾经见过的一头白色母羊,从花色明显可以看出是乳用撒能山羊。母羊的旁边有一头小羊,另一个方向则出现黑色山羊。

羊群回来了。虽然多数山羊仿佛包围着两人般隔了一些距离,但或许是看到斑斑用鼻尖磨蹭着凉介腰部的模样而消除了戒心,缓缓靠近两人。黑羊嗅着老师身上的气味,老师一伸手想抚摸时就跳着离开,却又再度伸长脖子靠了过来,反复着若即若离的行为。

「说不定……」

这一次听到老师的声音时,山羊没有逃走,只是动了动耳朵。

「说不定我们蹲下来比较好?动物对于比自己高的生物会有所警戒。」

老师说的没错。

两人一蹲下来,围着他们的山羊又再靠近了一些。它们频频嗅着两人的气味,逐渐挨近,转眼间山羊的脸聚集在面前。

凉介不禁笑了出来,这使得山羊再次退后,不过,它们仿佛思索着什么停了下来,然后又再靠近。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老师轻抚着白色母羊的头。

「咦?竟然……」

从母羊的后脚看得出它有点紧张,却看不出它有逃走的企图。老师的手指从母羊的头慢慢地往背部轻抚,母羊不但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近她的脸。老师用手指拨弄着它的毛,逐渐轻抚到腹部。

接着老师采取跪姿,让自己蹲得更低,然后单手抚触母羊垂下的乳房。她动作轻巧,像是抚触体毛般轻抚母羊的乳房,这时候小羊也靠了过来。在这之前小羊总是避着两人,在成羊的外侧蹦蹦跳跳,但或许是注意到老师的手轻抚着母亲的乳房,小羊跳跃着身体,介入老师和母羊之间。老师却毫不在意,仍然把手放在母羊的乳房上,轻轻地搓揉。

母羊的乳汁滴滴答答地流下,虽然不像花代那样呈线状喷出,但滴落在地上叶片的乳汁透出白色透明的纹路。

老师缓缓松开手指,轻抚母羊的身体,然后抬起膝盖。

「今天先这样就好。」

她轻声低语,然后看着凉介。

「尽可能每天都这么做,让它慢慢习惯比较好。」

凉介点点头,一边轻抚着斑斑,然后慢慢起身。

羊群再度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但它们没有逃走,金色的眸子直直盯着凉介。

「明天开始带它们喜欢的草料来吧。」

老师也跟着站起来。

「我想应该有机会。」

「你真厉害!」

山羊像是画圆般围绕着两人,小羊在成羊旁边嬉戏着。细叶榕巨木高高耸立,环视所有的景象。群树繁茂的叶片及气根犹如天伞,将盛夏炽热的阳光化成一道道绿意盎然。

凉介像是在率领羊群般缓缓迈开脚步。

斑斑跟着凉介,黑羊则跟在斑斑身后。

「凉介大哥,接下来要去哪里?」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凉介前往的地方是那个洞窟的入口。

「竟然有这种地方……」

老师看着岩壁上的漆黑洞口,喃喃地说:「有点恐怖。」

「里面到处都有羊粪,我猜想这里会不会是它们的巢穴……」

凉介默默注视着山羊的行动。

只要有一头山羊进出这个洞窟,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动向。虽然凉介还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他放牧饲育的方法,但总是尽可能想了解它们的行为模式。

不过,两个人看了半晌,却没有任何一头山羊进入洞窟里。这时吉门老师却突然说出一番令他意外的话。

「嗯……凉介大哥,起司的熟成库叫做curve对吧?」

「是的。」

「要是没有熟成库就做不出起司吗?」

「应该很难吧。」

「这只是我的推测……学生时期我曾学过一点法文,英文和法文有很多发音不同但意思相近的词语,我想curve搞不好就是cave。」

「cave?」

「就是洞窟的意思。」

凉介慢慢地张大了口。

「你想想看,人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制作起司了不是吗?那时候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空调来维持恒温,说不定他们利用的就是像这样的地方。」

「吉门老师……」

昨天所经验到的洞窟内空气,肌肤上冷冽的感受在凉介的体内再次苏醒。即使是炎热的盛夏,这里想必也是保持固定的温度与湿度。

一股感觉像电流般划过他的背脊。

凉介这才想起有起司之王美誉的罗克福起司。为什么这个高贵的蓝纹起司会被称做罗克福呢?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罗克福正是法国一个到处都是洞窟的村庄。而这个世界闻名的蓝纹起司,就是在洞窟内熟成的!

「老师!」

凉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楞愣地杵在老师面前。

羊群转动耳朵凝视着两人。

24

回到村子里时,太阳已经西沉。

凉介在家家户户点亮的灯光中奔跑。

发现熟成库的语源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这座岛上就有洞窟。

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就像透明的海风吹动草木般驱动着他,凉介清楚感受到那股力量。他双脚踩在坡道上,奋力奔驰。

然而,穿过安布里中小学旁、踏上阴暗的田埂时,他的脚步再度沉重起来。

离开了原生林,现实中必须面对的事仍然没有改变。

培诺或许明天以前就要被宰杀,凉介必须面对,没有逃避的余地。

凉介从大门转进院子,看到羊舍里的刚和花代,只有培诺被放到羊舍外。培诺整个像是要贴上羊舍般啼叫着。花代也发出比平时更尖锐的声音,像在诉说什么似地高声啼叫。

院子里只有桥叔一个人坐在桌旁。他没有点亮提灯,坐在黑暗中啜饮着烧酎。

「啊,你回来了。」

桥叔对凉介举了举空杯子。

「我一直在等你,先喝一杯?」

「他们到哪里去了?」

凉介没看到立川和薰的身影。桥叔仍然拿着杯子,凉介接过杯子坐了下来。

「我跟他们说,等你回来之后就要处理培诺,要是他们不想待在这里,就去散散步。」

凉介再看了培诺一眼。

「所以他们出门了?」

嗯。桥叔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

凉介持着空酒杯,茫然地坐着。

桥叔在两人的杯子里倒了烧酎,没兑水直接喝了起来。

「事到临头还是会觉得很不能接受吧。他们两个和培诺玩了一会儿以后,像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出门了。我想应该是往海边去了吧。」

「原来如此……」

「喝了以后就开始处理吧。」

桥叔说完一口气干了酒。凉介仍然拿着杯子盯着桌面。他的身体僵硬,体内涌起一股潮热。「来,喝吧。」

凉介无言地点头,和桥叔一样一口气把酒喝干。

「有关处理的方式,羊血也不能浪费,要一起煮来吃,所以割了颈动脉以后,用水桶接住羊血。不要有任何迟疑切断的话,它的痛苦就不会持续太久。」

在屋后处理。桥叔低声说完这句话后,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凉介也跟着站了起来。然而,相对于体内的潮热,他的下半身完全失去力气,地面仿佛在摇晃。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当场瘫软。但不知为何,当腰腿恢复了知觉,他立刻拔腿疾走,比桥叔更快靠近培诺。

「培诺,过来。」

他一边叫唤着,一边把跳着想逃走的培诺抱起来。花代更高声地啼叫起来,刚则是用头撞击着羊舍的墙面。培诺连一声都没叫,静静地让凉介抱在怀里。

「来,培诺,我们到那边。」

凉介抱着培诺,往桥叔手指的方向走过去。花代在他身后不断啼叫。培诺原本乖巧地让凉介抱着,但一走出院子时,却突然开始躁动,它的身体发颤,喉咙发出沙哑的啼声,花代也随之啼叫不已。

面对大门灯光的一角铺着塑胶布,已经备好水桶和刀子。

凉介抱着不断挣扎的培诺坐在塑胶布上。

「可以吗?」

桥叔瞅着他。

「我没做过。」

「那就不要勉强。」

「不,我来。」

凉介以双腿夹住不断啼叫的培诺的后脚,桥叔将刀子递到他右手。他能清楚感受到培诺心脏更趋激烈的鼓动。

「培诺,忍耐一下喔。」

凉介说完后随即以脸颊磨蹭培诺的脸,接着用左手握住培诺的鼻尖,把它的头部往上抬,使颈部得以伸长。培诺激烈地挣扎,凉介以刀锋划过它的咽喉。

「不行,要更深一点!」桥叔咆哮着。

凉介咬着牙再次插入刀刃。培诺发出他从未听过的悲鸣,身体不断挣扎颤动,但凉介感觉得到,在转瞬间失去了力气。桥叔连忙拿来水桶。流出的血液经由凉介的手指、手臂,染红了培诺的腹部及臀部,小羊的鲜血不断滴下。

「培诺、培诺、培诺……」

凉介颤抖着,不停呼唤生命已画下终点的小羊。花代也不住啼叫着。

羊血继续滴落在水桶里。

「不需要抱那么紧,它已经断气了。」

听桥叔这么一说,凉介看着手臂中的培诺。它的脸虽然被鲜血染红,但仍张着小小金色柔和的眼睛,双眸仿佛凝视着远方。

「我来切块。」

血滴完了以后,桥叔接过培诺。凉介的手臂和膝盖都僵住了,无法放下抱着的培诺。在桥叔的协助下,总算把培诺放到塑胶布上。

桥叔很快地把刀子插进培诺的身体,从颈部开始剥皮。他的技巧很好,刀工也很细腻。接下来的作业,是只要曾做过厨房工作的人都会有的经验。然而,凉介却觉得时间仿佛静止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塑胶布上的血迹,和他以刀刃划过自己身体的影像重叠。他想象着培诺的痛楚,胸口下方的刀痕,随着心脏的鼓动剧烈地疼痛起来。

凉介张开眼睛,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小羊已经被肢解成一块块的肉。那是不久前还在院子里嬉戏的培诺,而夺去它性命的正是自己。

「桥叔……真对不起。」

看着桥叔处理完培诺,凉介总算挤出一句话。

「你去告诉他们两个,已经处理好了。」

桥叔并未直视凉介。

凉介双手及手臂沾满了鲜血,步履蹒跚。

他的耳畔仍听得到花代的啼叫声。

此刻的他,实在无法返回院子里。

蔗田下方有一处废港,没有灯光。

不过,夜空中悬着半圆的月亮,月光下隐约可见石块砌成的防波堤。立川和薰就在防波堤的尽头。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凉介虽然没开口,两人都回头看他。

凉介在他们不远处坐了下来。

立川和薰又回头凝望着海面。今晚夜光藻似乎特别多,每当浪头卷起又破碎时,海面便闪烁着银色光芒。这些大量的发光性浮游生物,为防波堤外缘镶上灿烂的轮廓。

「因为发光,看得超清楚的。」

立川的口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真不是盖的,波浪全都闪闪发光。」

「嗯。」

三个人再度陷入沉默。

凝视着这片忽明忽灭的银色光景时,凉介渐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说,他变得更不想开口了。

过了片刻,凉介终于打破沉默。

「刚刚处理掉了。」

「是吗?前辈辛苦了。」

立川往波涛中丢了像是水泥碎片般的东西,落水处闪烁着蓝白色的光,物体没入水中的抛物线也形成一道光芒。

「一颗流星坠落。」

薰低声地喃喃自语。

「菊地哥,抱歉……我也决定搭下一班船回去了。」

「是吗?」

「原本想待到起司完成再走。」

「嗯。」

「像前辈这样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真不是盖的。不全心全力就做不到,任何事都一样,」

立川说道。

「嗯。」

「感觉怎么样?」薰问道。

「嗯,要是每一次都得这么做的话……我大概也没办法。」

「但是,如果前辈就这么放弃,一定更难受吧,」立川说。

「嗯。」

薰也往海中丢了小石子,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

「真对不起,我和立川先离开这里。」

「不,不用介意。」

三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在朦胧的月光中,凉介看着自己的手臂。虽然他已经用水清洗过了,但手肘和手腕内侧仍沾有培诺的血迹。

凉介走下石砌的防波堤,把手臂伸进海水里;夜光藻泛着蓝白色的光,映出手臂的轮廓。

「你在干嘛?」

站在防波堤上的立川问道。凉介一时语塞,但迟疑了一会儿后决定据实以告。

「手臂上沾了培诺的血。」

「唉……」

薰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两人也走下防波堤来到凉介身旁。

「原来夜光藻也能映出手掌的轮廓。」

薰看着正在洗手的凉介喃喃说道。这时突然一个浪头迎面打过来,三个人都被浪花溅了一身。虽然他们立刻站起身来,但从头到脚都湿了。

被冷冽的海水泼到的瞬间,在手臂中挣扎的培诺带给凉介的触感再次苏醒,胸口的伤痕传来阵阵刺痛,凉介顿时不知所措。他慢慢走下防波堤,没有脱鞋就直接走进夜晚的大海中。

「前辈你干嘛?」

「穿着衣服不要紧吗?」

立川和薰半弯着身子朝凉介伸出手,但凉介却背对着他们,从船只停泊处开始游进海里。

「哇塞!前辈整个人都被夜光藻照得发光耶。」

立川过了一会儿大声喊道。

「再见了!」凉介叫道。

「等一下!」薰朝着凉介喊道,接着开始脱下鞋子和牛仔裤。「真的假的?你要干嘛?」立川也叫嚷着。

这时响起了落水声,一个人形的轮廓跃入海中,空气中传来「菊地哥,等我」的声音。

凉介浮沉在距离防波堤大约十公尺处,薰朝他缓缓游过去。凉介清楚看到薰的身体镶了一圈蓝白色的光,形成一道发光的人影。薰正以蛙式游向他。

「不要闹了!你们两个!」

立川仍在堤防上大嚷大叫。薰不断朝凉介靠近。

「菊地哥,活着……」

薰游到凉介身旁。她尽力让自己浮着,两手却笨拙地拍打着海面。她的身边发出熠熠亮光。

「真的好痛苦。」

薰可能并不擅长游泳,在光缘轮廓中可以看到她的头在海中浮浮沉沉,于是凉介单手环过薰的背,半抱着她,薰则两手环绕住凉介的脖子。

「我本来以为能够一起在岛上,更悠闲地活着。」

两人的脸庞贴近,凉介点点头。

凉介抱紧了薰,她的唇贴上他的脸颊。

「真拿你们没辙,气死我了!」

立川似乎也开始脱下鞋子和长裤。

「又没人叫他过来。」

薰抱着凉介嘟哝着。这时候传来「噗通」一声,立川的身影从防波堤上消失。薰慌慌张张地放开凉介。

「大家都在发光耶,超酷的!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

立川一面朝他们游近一面嚷着。

「确实很酷。」

薰把手伸向凉介,凉介反握住她的手。

三个人在夜晚的海上浮浮沉沉,凝视着彼此身上的光芒。

夜光藻发出的光似乎无穷无尽,仿佛没有固定形状的巨大生物环绕在三人周围,忽明忽灭。凉介抬起头,仰望横过夜空的银河,有着金色双眸的培诺朦胧地浮现其中。那是在桥叔家第一次碰面、仍带着初生的喜悦而蹦跳不已的培诺。

花代现在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涨大的乳房失去了吸吮对象的母亲。或许它会有一阵子都不时地高声啼叫吧。

25

隔天早上,立川和薰从正在卸货的男众前面经过,上了定期船。多数男众都面带笑容挥着手,登志男及工头也显得离情依依。桥叔和凉介一直伫立在码头,即便男众早已离去,船也已经航行得老远仍未离开。

结果竟是这般潦草的收场。凉介坐上小货车后方的车斗准备离开时,码头上已经没有半个人影。写有两人联络方式的纸条静静躺在凉介胸前的口袋里。

立川在码头把纸条交给凉介时,只说了句「绝对不要逞强喔」,然后露出孩子气的笑脸。薰则只说了「将来……」就没往下说了。

凉介不知道她究竟是要说将来再碰面呢还是什么,他只是站在码头上,举起一只手朝着两人说:「多多保重!」薰数次回过头来凝视着凉介。

我的态度会不会太冷淡了?凉介坐在车斗上俯视着大海,没能对两人说出口的话语,不断地在他内心反刍着。

下午在集会所举办庆功宴,庆祝水道开通。以培诺的血和肉煮成的羊肉锅成了主菜。

凉介一直犹豫到最后一刻,还是没参加。虽然他也想过要是没出席,男众不知道又会在背后说什么风凉话,但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站在锅前。

凉介独自一人上山,沿着女坡往上爬,初次前往安布里岳的山顶。他穿过往细叶榕原生林入口的斜坡,一步一步往上爬。

可能是因为经常受到风的吹袭,愈接近山顶树木就愈稀少,道路两旁尽是丛生的杂草,每当海风吹来,岩壁便掀起舞动的绿浪。

要是又像在男坡的断崖迷路时,再度被内在的心魔控制怎么办?凉介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不安。一旦站在高处,他很可能再度受到自我毁灭的冲动所驱使。然而,即使感受到背部冷汗直流,即使眼下的大海让他双脚发颤,他仍然一步一步往山顶移动。

凉介来到了安布里岳的山顶。这里距离从船上可见的电波装置并不远,不仅是岛的最高处,也是凉介视线所及、将世界尽揽眼底最高的位置。

他正置身于三百六十度海天一色的景致中。

放眼所及都是蓝天与大海,凉介伫立在海洋与天空的接点。

清新的风不断拂面而来,咻咻的风声不绝于耳,包围着他。

凉介躺下来仰望着天空。小小的云朵闪耀着光芒,一朵朵飘过。相似却又相异的云朵。这时候,凉介的内心突然有股奇妙的想法忽隐忽现。他不由得觉得,层层炫目的白云,其实是由无数生物的心聚集幻化而成。

凉介想起了培诺,在桥叔的院子里嬉戏跳跃的培诺。那一颗稚幼的心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是那朵云彩?还是拂面而过的这一阵风?

如果真是这样,那牵着自己年幼双手的父亲呢?上吊自我了结的那个人,他的心又在什么地方呢?

现在以某种形式存在,和过去曾活生生地存在某个地方,其中的差异又是什么?

阳光洒落而下,凉介思考着「自我」这个现象的始末。凉介确实曾有过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时刻。他所认知的自我,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天地的阴晴不定,犹如炎夏由地面升起的热气般短暂产生自己存在这里的错觉。他好几次产生这样的想法,而这可能就是导致他做出用刀划过胸前等自残行为的原因。

他起身坐在草地上,眺望着远方的水平线。凉介思考着「心在这里」所代表的意义。纵使知道不会有答案,他仍持续思索着。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正抚着左胸。自我或许只是瞬间闪逝的光芒,但他确实感受到隆起的伤痕内侧,心脏的鼓动。

凉介回到桥叔家时已经接近黄昏。桥叔正坐在厨房独自喝着烧酎。‘

「那孩子很受欢迎。」

桥叔带着酒意说道。培诺的羊肉锅很快便一扫而空。

凉介也在地板上放了杯子,和桥叔对饮。桥叔一一告诉他每个男众的话题,接着突然一脸严肃。

这件事一定要跟你说才行……桥叔提起的是有关会长儿子的元服仪式。在庆功宴上会长主动提起,等梅雨季过后,就要进行仪式,也就是必须去狩猎山上的羊。

「还有啊……羊肉锅真的很好吃喔。」桥叔把烧酎倒在凉介的杯子里,酒几乎要溢出来。

「味道浓厚,肉质又柔嫩,真想让你也能吃到。」

「对不起。」

凉介也认为如此。他应该要吃,毕竟是他们几个人擅自帮它取名、饲养它,也是他宰杀的。但他做不到。

「我不想重复『吃就是供养』这些老掉牙的话,但我认为不吃就不算完成宰杀的行为。」

「是。」

「你也在厨房工作过……说不定今后仍要制作契福瑞不是吗?那么,我希望你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能够变得更大胆一点,或者说,我希望你能够亲自去完成它,负起这个责任。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可能是精神过于紧绷,桥叔说完后显得全身无力,喃喃地说「好累」,用手指按着眼睛四周。

凉介盯着地板上的杯子,片刻后说道:「我也有事要告诉桥叔。」他把在原生林看到洞窟以及熟成库的语源说了出来。

「原本熟成库这个字在法文中就是洞窟的意思,所以起司会不会就是在洞窟这类的场所熟成的呢?」

对驼着背低下头的桥叔,凉介突然提起截然不同的话题。桥叔的反应就和凉介刚听到吉门老师的这个说法时一样,惊讶地半张开口。

「确实……嗯,没错,罗克福起司就是在洞窟内熟成的。」

桥叔手拍着额头,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我曾听说有好几百年间都是用这种做法来制作起司的,正因为是在洞窟里,所以能够取得特殊的青霉。」

「既然如此……」

「不,你听我说!」

桥叔急急忙忙大口把烧酎喝了,他的眼神游移不定。

「但是……这么做好吗?你先冷静想想看,我不认为在这个岛上的洞窟内也能做得到。要是这个理论行得通,世上任何一个洞窟不就都可以做出蓝纹起司了吗?」

「有谁曾经尝试过吗?」

「不,这实在……太荒唐了。」

虽然桥叔说出口的全是否定的话,但他的表情确实和先前完全不同。凉介向前探出身子。

「我当然不认为这里能够培养出和罗克福相同的青霉。但是,这里的洞窟里一定也有徽菌,而且,因为是洞窟,能够让熟成中的起司维持在一定的温度及湿度,这对起司有很大的影响。总之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

「你说的没错,不试试看谁也不会知道……」

桥叔又啜了一口烧酎,然后挺直了身子。

「罗克福起司并不是使用pinza的乳汁,而是一般的羊奶喔。而且为了从内蕊培养青霉,在加热羊奶的过程中就必须添加霉菌。另外,我们风干的山羊起司……就是契福瑞,外层包覆着青霉的契福瑞称为帕西勒(persille),这的确是人间逸品,是在自然状态下繁殖出青霉的起司。但是,想制造出像帕西勒的起司,在这里的洞窟的可能性……」

「可能性不能说绝对是零对吧?」

凉介一追问,桥叔点头称是。

「不过,如果要进行这项实验,你几乎每天都得上安布里岳不是吗?要是你一个人全部处理也就罢了,要我爬到那里,实在有点困难。」

「桥叔,我想不需要在山上的洞窟里制作。」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过,那里和落人洞门相通吗?」

「咦?……等一下。」

「如果从落人洞门进去,可以坐船过去,钓鱼时顺便实验看看。」

「不,你听我说!」

桥叔拉大了嗓门。

「那里可是禁止进入的喔。我不是告诉过你,那里是岛上的禁地吗?那里可是坟场,是过去岛民姥舍的地方。」

「可是,现在……」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桥叔半直起身子,拼命摇头表示反对。

「绝对别想在那里制作起司,会遭诅咒的。」

「你说过岛上的人十年会进去一次。」

「那是慰灵的法会,是认真严肃的事。」

「我也很认真严肃。」

「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桥叔双手交叉比了一个否决的姿势。

「要是被发现了,可是会被赶出这个岛的喔。那里可以说是岛民的精神象征,是极为重要的洞门。」

「我们又不是要亵渎那个地方!」

「不是这个问题。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地方,不,应该说任何人都有不希望外人碰触的部分,何况那里对于在这个岛上成长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场所。像你这样从本岛来的外人,硬要踏进那样的地方,当然会引发纷争不是吗?你以为岛上的人会怎么想?」

「可是,究竟是谁会看到呢?」

今晚的凉介不轻易退缩。

桥叔盯着凉介。

「谁会看到……」

「桥叔,你说谁会看到呢?要是有其他的船经过,我们只要像往常那样钓鱼不就好了?只要没有船经过,那里根本是死角。」

「你没有进去过,才会这么说。你一个人进去的话,一定会觉得毛骨悚然。那是人类被迫死去的场所,飘散着诡异的阴气。更何况,进到二、三十公尺的地方根本伸手不见五指,搞不好在哪个地方还留着骸骨。你要在那样的地方让起司熟成?有没有搞错?」

我不要,我才不干。桥叔反复嘀咕着。或许是一开始过度惊讶的心情已经消退,他的脸上甚至闪现痉挛般的笑容,不断呢喃着「怎么可能」、「说什么傻话」。

「原来你这么害怕?」

「那已经不是什么怕不怕的问题。那里甚至会让人觉得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为什么是地狱?拼命活下来的人只因为年纪大了就被丢弃在洞里,你竟然说是地狱不会太过分吗?」

「因为它就是给人那种感觉啊。」

「我不相信这种事。」

「哎呀,你实在是……」

「我们试试看吧!我想一定能做出世上稀有的起司。」

桥叔像是要避开凉介的视线般看着地上,抱住头苦恼地说:

「这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我用这双手杀了培诺,当时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

桥叔拿起面前的杯子,自暴自弃般一饮而尽。

26

梅雨季节云层满布的天空放晴了。可能是锋面暂时远离,海象稍显稳定。

凉介和桥叔的船这一天进入岛的北侧,两人一面寻找底栖鱼,一面行驶在岩礁群中,途中他们两度采用拖钓避人耳目行驶到外海,并未看见其他船只。

不久后海面进入无潮的状态,这是潮汐停止变化、鱼群不会来寻觅鱼饵的时间带。因为时间接近中午,几乎所有的船只都已返回南崎港。

「走吧!」

就和上次接近洞门时一样,桥叔娴熟地驾船穿梭在满是岩礁的海上。凉介为了把甲板上的橡皮艇充气,正努力踩着打气筒。

「桥叔,现在竟然还用这么古老的打气筒。」

「别说那么不知足的话,快点打气。」

桥叔说,举办慰灵法会时,每艘船都是拖曳着手划船航行到这个海域集合,但若是他们现在也这么做,出港时其他船只一定会起疑,所以只能使用橡皮艇。这是在矶钓场捕龙虾或章鱼时使用的橡皮艇。出海时两人把尚未充气的橡皮艇折起来藏在甲板角落,进入这片海域后才开始充气。桥叔钓石狗公时,凉介一直踩着打气筒。

桥叔谨慎地操舵,让船靠近海岸,船头直直对着落人洞门。浪涛拍击着岩滩,形成白色破碎的浪花。

「差不多了吧。」

桥叔环视着远处海上及岛上的断崖,都没有看到船影或人影。凉介把橡皮艇拉到船尾,握住绳子一端,再把橡皮艇抛到海上。橡皮艇被海浪推离他们的船。他一边爬下梯子,一边把橡皮艇往自己拉近。

「小心,别掉到海里了。」

桥叔跑到船尾,把船桨和小型的冰桶递给凉介。冰桶里装的是几天前刚过滤掉乳清的凝乳,以及好几个撒了干草灰、正在熟成中的契福瑞。把这些东西拿到洞门里,放置在不容易受外面空气影响的地方,定期观察,这是凉介的工作。

「尽可能早点回来。不过,要是你看见其他船只,就不要从洞门出来。我即使到附近绕一圈,也一定会回来这里接你。」

凉介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没问题,接着开始划橡皮艇。虽然大海看似风平浪静,但是坐在橡皮艇上摇晃得很厉害,一不小心就几乎要连人带冰桶掉到海里,但他仍然设法划到石堆的船埠附近。

凉介把冰桶挂在肩上,穿着球鞋直接跳下橡皮艇。海水水深及腰,他一边注意不要让贝壳刮伤膝盖或手,一边爬上石堆,接着两手交互拉着系在手臂上的绳索,把橡皮艇拉近后,再把它整个拉上船埠。他必须把橡皮艇藏到哪个岩壁后面,否则万一被其他船只发现,就会被人知道有人在这里上岸。

要拉起浸在水中的橡皮艇十分吃力,凉介决定不要每天都来。想到一直到出现结果前都必须反复做这件事,就算是一心一意想要制作起司的凉介,也需要费一番功夫让自己重振精神。

但是,他现在不做不行。

凉介把橡皮艇拉上船埠后,终于从正面看到洞门。

刹那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排山倒海袭来。

从船埠旁的石堆一直到洞门入口处,有上百只眼睛瞪视着他。在全是岩块的海岸上,毫无间隙密密层叠着不计其数的石佛。石佛或是倒卧,或是斜躺,各自呈现出不同的表情。

每一张石佛的脸,都不是出自石匠的细致雕工,可能只是岛民利用崩落的石块,以凿子简单雕刻而成。然而,即使经历风化,刻痕变得浑圆模糊,这些石像的眼睛仿佛仍宿有意志般盯着凉介。曾在这里失去性命的人们,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憎情仇,在被海浪冲上岸的垃圾堆中,与凉介相互对峙。

明知自己正置身于海岸,凉介却觉得仿佛迷失在遥远的冥界河滩。

洞门朝着他张开漆黑大口。

桥叔曾说这里通往地狱,凉介现在终于了解他的意思了。

石佛似乎一直延伸到洞窟深处。凉介面对着洞门,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对于不得不在这里结束性命的无数人们低头致意。

凉介踏进洞门。

凉介头顶上用以制造结界的注连绳(注25)晃动着,绳子结在两端的岩壁上,横过半空中。虽然绳子似乎不是非常老旧,但绳上勾了许多塑胶袋等无机质的垃圾。

洞窟以和缓的坡度往深处延伸。

凉介的脚下全是砾岩,每踏出一步就有小石子崩落。可能是不容易受到海风的影响,和海岸相较之下,洞窟里站立着的石佛多了许多。不过,洞窟的中央并没有石佛,那里有地下水流流过,朝着海岸的方向形成一条黑色的带子。凉介小心翼翼走在水流旁。

他可以感受到愈往里面走温度愈低,沉重的冷冽正在洞窟深处等着他。凉介往洞内一步步前进,四周很快进入一片昏暗,必须仰赖头顶灯才看得见。头顶灯映照出朦胧的橘色光轮,一尊尊石佛浮现眼前。偶尔有蝙蝠飞过,小小的兽掠过灯光,在黑暗中穿梭。

凉介登上缓坡,每跨出一步,传入耳中的波浪声便更加幽微,石佛的数量也随之减少。

进到距离入口约五、六十公尺处,凉介试着关掉头顶灯。

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骤然而降。在那样的黑暗中,凉介感觉到四周似乎有许多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慌乱地伸手触摸头顶灯,再次把灯打开。

冷静。他告诉自己,以身体去感受微妙流动的风。

他屏住气息,凝神倾听,然后勉强自己闭上眼睛。

他似乎感觉到黑暗正缓缓地流动着。

这个洞窟是否通往什么地方呢?如果真是如此,那会是原生林的洞窟吗?还是东人崖的风穴呢?这里是否有着像罗克福村那样的青霉呢?

凉介借着头顶灯的灯光环顾四周。

啊。他几乎叫出声来。

不知为何里面竟然有一艘船。

地下水流流过洞窟中央,一旁就是船,是一艘简陋的船。船的表面上了白色的漆,体积比手划船更大一些。船上嵌了渡板,上面还用绳子系了好几支船桨。

是举办慰灵法会用的船吗?还是遭受暴风雨袭击、被海浪推到这里呢?

正在思索之际,凉介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先不管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里岂不正是绝佳的存放场所吗?

原本只要是在洞窟内,不论哪里都是良好的位置。但是,凉介担心老鼠。既然有蝙蝠,当然也会有老鼠吧。如果是放在平坦的场所,大概连一个晚上都难保,但要是放在这艘船上的话呢?舷侧弧度有如急而陡的倒武者城壁(注26)般翘起,如果放在里面,老鼠应该没那么容易靠近,再加上渡板几乎呈水平嵌入,因此甚至不需要另外准备熟成用的架子。

凉介打开冰桶,取出锡箔纸,将渡板用锡箔纸包好后,再一一把凝乳及契福瑞放上去。放好以后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

「保佑能长出良好的霉菌。」

究竟是在向谁祈求,凉介自己也不清楚。每当他的头一摆动,头顶灯形成的光轮就跟着晃动,四周便浮现石佛的脸。

桥叔把凉介和橡皮艇拉上甲板。即使四周不见其他船只的踪影,他仍然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表情有些僵硬。

凉介一面放掉橡皮艇的空气,一面平静地说他被不计其数的石佛包围,以及就如桥叔之前说的,里面果然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感受。

「我早说过了,我说的没错吧。」

桥叔一副「我早就警告过你了」的表情,连连点头。

「那么,契福瑞放在什么地方?」

「里面刚好有艘船,所以我放在船上。」

「什么?」回到操舵席正打算发动引擎的桥叔,高声大叫着回头。

「怎么了?」

「你把契福瑞放在洞窟里的船上?」

桥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甲板。

「那是死人船耶!」

「死人船?」

「就是运送尸体的船啊!」

「尸体?」

「不,应该说是把亡魂送回海上的船。」

「亡魂?」

凉介也感到坐立不安。

「可是,我没听桥叔说过……」

「要是先跟你说就好了。没想到你竟然把起司放在那艘船上……」

桥叔一脸「真是败给你了」的神情,在操舵席坐下来,凉介来到他身边。

「那是以前举办慰灵法会时用的船,其实是一艘老旧的船了,只有重新上漆而已。上次是第四次使用,所以算算从建造到现在也已经超过四十年了。就像是灵柩车一样,不,应该说是灵柩船。」

桥叔解释道。当时祭祀时都只简单地称之为「舟」,其实也就是为了平息在洞门里死去的人的哀苦,让这些亡魂回归大海,而由神官划着进行法事的船。不过,在仍有姥舍习俗的时代,「舟」确实是用来运送尸体的船。岛上的男众会定期进到洞门内,用船把已经死去的人的尸骸运到外面。

「听说当时他们把遗骸载到海上,直接海葬。」

「坟墓呢?登山道附近不是有坟墓吗?」

「那是已经不再有姥舍习俗之后造的坟墓吧。过去这个岛上并没有坟墓,所有人死后都是回归大海。没想到你竟然把起司放在那艘船上!」

桥叔或许是太过惊讶,说到这里反而一脸无力地笑了起来。

「一无所知反而什么都不怕。如果是岛民,由于心生畏惧,根本不可能会想到在那艘船上存放食物。要是被岛民发现,我们一定会被赶出去。不,或许在那之前就会被杀了。」

「然后被放到那艘船上丢进海里吗?」

凉介虽然只是开玩笑地这么说,桥叔却止住了笑。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没问题的,桥叔。不可能被发现的。」

凉介拍了拍折好的橡皮艇边缘。

27

凉介真心认为不会被发现。

只要小心一点就没问题,桥叔也这么相信着。

反复运送契福瑞的过程中,两人渐渐不再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奇特的事情。

虽然还看不到霉菌的踪影,但桥叔肯定地说这样才好。要是像年糕那样立刻长出黑霉就没办法用了。像罗克福或帕西勒之类的蓝纹起司,至少都必须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熟成,因此晚一点出现霉菌才有成功的希望。

桥叔本身似乎也相当期待这个实验的结果。把凉介和橡皮艇从船上放下时,过去出现在他脸上的紧张神情已消失无踪。等待凉介回到船上的时候,他便悠哉地捕捉石狗公。

但是,这样的习以为常为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发现桥叔和凉介行迹诡异的是前往外海的拖钓船。

洞门是岛上唯一的禁地,即使船必须经过,岛民基于情感因素,都会避免长时间在洞门附近停留。然而,总是看到同一艘船在那里,让拖钓船上的渔夫感到非常可疑,何况从船的样子来看,那是桥叔的船,凉介一定也坐在上面。绝对事有蹊跷,第二次发现他们的船在那里时,拖钓船上的渔夫开始起了疑赛。

坐在拖钓船上的渔夫不是别人,是睦。

他肩膀的脱臼几乎已经痊愈了,不过受伤期间他无法驾驶自己的船,所以就拜托其他伙伴让他上船当助手。若不是受伤就不会变成这样,睦仍怀疑是凉介等人搞的鬼,对他们余恨未消。

这一天,睦又在洞门前看到桥叔的船。他要伙伴直接把船继续往前开,然后以岛做为掩蔽,在一处勉强可以看见凉介他们的位置把船停下来,从甲板后方用望远镜监视他们。

桥叔和凉介完全没发现受到监视。在岩礁带航行时,为了避免触礁必须极为谨慎小心。桥叔并没有发现远方紧临着岛、正在监视着他们的船。

然而他们两个人的行动被看到了。放下橡皮艇以及凉介上岸的时候。

「你说上岸,是往洞门方向吗?」

「对,我不可能看错的。」

不只是睦,其他的渔夫也脸色大变。他们心想,从本岛来的这些家伙终于出现脱离常轨的举动了。除了神官,那里是任何人都不准靠近的禁地。

睦一直用望远镜紧盯着。过了片刻,他清清楚楚看见凉介肩上挂着冰桶,从洞门出来。

「这下子糟了。」

回到港口后,睦直接冲到会长家,把他亲眼目睹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会长。

「他们一定从洞门里偷了东西。」

睦加上了一句自己的臆测。

会长交叠着双臂,闭目不语。

当天晚上,凉介和桥叔两人刚准备好烧酎时,几个男众正好搭乘小货车来到。男众表示要谈关于渔区的事,要两人稍后立刻到集会所报到。桥叔问为什么是这个时间讨论,他们只坚持「总之快点过去」。

「不去会怎样吗?」

桥叔这么一问,其中一个男人探出身子。

「不来的话,我们就来押你们过去。」

桥叔点点头,回答:「我知道了。」

男众离开后,桥叔仍然继续把杯子、菜盘摆到桌上。今晚的菜是无法拿到市场贩售的红烧小石狗公,桥叔端出来下酒。

「现在喝酒不要紧吗?」

凉介心中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预感,他在桌旁坐了下来。

「八成是要……追究我们的责任。」

桥叔神色镇定地以筷子分开鱼肉。

「被发现了?」

「嗯,应该是被发现了。」

桥叔在凉介的杯子里也倒进烧酎。

「喝点酒比较好。吵架之前壮壮胆。」

「我们不能不跟他们吵架吗?」

凉介没有举杯。「干杯。」桥叔拿起杯子自行碰了一下凉介的酒杯。

「光是进去洞门,就等于羞辱了这座岛上的人。不管是不是和他们吵架,播下火种挑衅的总是我们。」

桥叔口气十分平静。「可是……等一下怎么办?」凉介一时语塞。

「反正,到了那里把事情都说开来吧。过去我们从未对他们说过如何制作契福瑞,把这些事全部说个清楚。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总比编些无中生有的故事搪塞来得好。与其因为误解被赶出去,老老实实把真相说清楚再被赶出这个岛不是比较好吗?」

桥叔似乎已下定某种程度的决心。在凉介看来,现在的桥叔和畏惧进入洞门时的桥叔简直

判若两人。

凉介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光了烧酎。

除了老年人以外,几乎所有岛上的男众都聚集在集会所里。凉介和桥叔走到那里时,现场已经摆放了四、五十张折叠椅。

会长站在入口。两人一向他打招呼,会长便默默地点了下头,指着正中央的椅子。那是被其他男众团团围住的位置。

凉介和桥叔一面向其他人低头致意,一面通过男众之间。原本连在集会所外面都听得到男众的交谈声,现在全场却鸦雀无声,只有沉默的视线环绕着他们。

「那么,就先从你看到的状况向大家说明一下。」

会长说了睦的屋号,比了个手势要他站起来。

睦站起身。可能和凉介他们一样,睦也先喝了烧酎,他脸上的潮红和其他男众脸上因日晒造成的红不太一样。他似乎不擅长在众人面前说话,喉头发颤着小小声地开口。会长吼了他一句「听不见」,睦这才拉大嗓门,平铺直叙说出他在船上所看到的情景,也就是凉介进出落人洞门,以及桥叔协助凉介的样子。

聚集在集会所的男众静得连一声咳嗽声都没发出。凉介心想,大概在他和桥叔来到这里以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了吧。

「桥田先生、菊地先生,他说的没错吧?」

会长要睦坐下后,像是法官审理案件般问道。睦则像只随时要张口咬人的鳝鱼般恶狠狠地瞪着凉介。桥叔和凉介站了起来,睦的模样进入两人眼角的余光。凉介回答:「是的。」桥叔也同时点头。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只要是岛民都知道那里是禁地不是吗?桥田先生。」

桥叔缓缓开口说道:

「事到如今才道歉,我想难辞其咎。这件事完全是我们的过失。」

「什么过失,根本是故意的!你们明知故犯!」

睦突然大叫起来,会长伸手制止。

「非常抱歉。」

桥叔低头赔罪,凉介也跟着俯首道歉。

「究竟是为什么呢?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会长对这一点感到疑惑。

「不是的,其实是在那里实验看看,看能不能让起司顺利熟成。」

「起司?」

男众之间传出一阵骚动。

「至于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由菊地凉介来说明。」

桥叔拍了拍凉介的肩膀,凉介再次鞠躬致歉。

「呃……我是因为新蓄水池的工程来到这里的,敝姓菊地。工程结束后,我之所以没有回到本岛而留在这里……」

是为了老师那个浪女吗?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这句话,两、三个人笑了起来。

凉介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缓慢而谨慎地选择用词,开始说明。

岛上野生的山羊当中,混杂着有乳用血统的山羊。山羊除了食用以外,也可能可以用羊的乳汁来制作优格或起司。只要实验成功,或许就能够成为岛上的新名产。因此现在正用花代的乳汁进行熟成实验。若是利用洞门,或许就能够发现熟成所需的新霉菌。

凉介好不容易说到这里。多数男众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其中也有人似乎被挑起了兴趣,发出「喔」的声音。

「这次的实验,桥叔曾阻止过我。他对我说过洞门对于各位而言是非常神圣的场所。只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在那里实验看看,是我硬把桥叔牵扯进来的。造成各位的不愉快,真的很抱歉。」

凉介敬了个礼才坐下。

「大致是这样没错吗?」

会长看着桥叔,向他确认凉介所言是否属实。「没错。」桥叔点头承认。会长抬头看着天花板,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各位,你们有什么看法?」

会长的视线回到男众身上。男众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面露难色,只有睦开口说了句「把他赶走」。经常和睦搅和在一起的几个男人也跟着喊道:「赶走赶走!」

会长看了看岛民的反应,「桥田先生,」他出声说道:

「你认为有办法做出不错的起司吗?」

桥叔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还无法确定。」

「唉……我说菊地先生你呀,」

听到会长指名,凉介不由得挺直身子。

「你提起要做起司时,坦白说我当下就觉得不妙了,因为你所做的这些事,现在你身旁的桥田先生全都失败了喔。所以我拜托桥田务必劝你放弃,要你回去本岛,没想到后来连桥田也跟着瞎起哄……前阵子我也跟你说过了,要是能做出顶级的起司,我也愿意支持你。不过,现在客观看起来,只会觉得你们所做的事,处处透着诡异。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桥田你该不会开始老人痴呆了吧?」

「桥田也一起赶出去!」

睦再度高声怒吼。会长盯着睦,咳了一声。

「菊地先生,你毕竟不适合这个岛,因为你根本没有试着去理解岛上的状况。比方你刚刚说到山羊是野生的,这里根本没有野生山羊,那都是岛上饲养的。为了狩猎、为了吃它们的肉而饲养的。那是故意任由它们野生化的,就像野生动物园一样。为什么呢?因为这里是食用山羊的岛。结果你们这些外人居然来到这里说三道四的。起司?我就算不吃起司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你去看看本岛的历史不也是一样?江户时代有这种东西吗?起司?德川家康(注27)吃过起司吗?」

好几个男众拍手叫好。

「我们的祖先可是花了好几百年的时间才让这里变得适合居住。他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辛,然后才逐渐从中了解要猎捕什么动物糊口、用什么方式来吃。这些是很重大的事情。如果要制作名产,我希望你们不要背离这个原则。起司?说实话,我们不稀罕。我们吃山羊,这就是安布里岛的饮食文化。桥田和菊地你们两位却想干预这个传统。当然,要是你们能够做出让我们赞不绝口的东西,我们或许可以重新考虑。总之,你们还可以再努力一下,如果还是不行,就彻底打消制作起司的念头。就和以前一样,以肉食的山羊及钓鱼为生,要制作名产就从这两样着手,这样不是很好吗?要是做得到,我就不会说出什么要赶你们出去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话。难道你们不能更站在岛民的立场想一想吗?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拜托桥田的。」

嗯嗯。半数左右的男众都点头称是。

「菊地先生,要是你无论如何都想做起司的话,不如去恋垣岛试试看如何?从那里逃出来的人,他们的房子还留着,那里也有山羊,你可以一个人在那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有人顿时哗然大笑。

「您刚刚提到饮食文化……」

别还嘴!桥叔在凉介身旁低声警告,但凉介依然继续说道:

「您说的没错,我也认为过去岛上的人历经了千辛万苦才有今天,而且因为必须吃东西才能活命,所以牺牲了各种动物的性命。即便是现在,我认为我们仍然走在不断尝试着要吃什么食物的路上。既然如此,我倒想反问各位,现在各位仍然必须食用山羊的理由是什么?」

「当然是因为传统。」会长挑起了浓眉。

「食用山羊能让我们以这座岛为荣。」

「既然这样,把山羊当做食物的同时,也来制作起司吧。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你有完没完?」睦站了起来。

「会长,干嘛让这小子在这里废话?叫警察来早早了事不就好了?上次我养的牛之所以会乱跑就是他们动的手脚。现在马上打电话,要警察搭下次的船过来。警察来以前先把他绑起来关在这里。」

听到睦这么说,连男众都发出反对声说「等等」,但睦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甚至又往前站出来说:「两个人都绑起来,交给警察!」

「喂!」

会长正打算制止,睦却不当一回事,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凉介的胸口。

「混帐!就是你干的好事对吧?」

凉介回瞪着睦。桥叔介入他们两人之间,但睦推开他,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

「那个,等等,那个那个那个……那不是他做的!」

登志男突然大声喊着跑过来。

平时总是笑嘻嘻的登志男突然气势逼人,令所有人猝不及防。没想到登志男这时突然哭出声来,「不是他做的,不是他!」他槌打着睦的胸部。

「不是他是谁?」

登志男浑身颤抖,紧咬着下唇。他看了看睦和会长,接着又看看男众,然后突然指着其中一个男人。

「那个那个……我和吉门老师去桥叔家玩之前,先去送信,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

这时坐在最角落的工头像是反弹一样跳了起来。

「登志男!」

工头叫道,一边挤出僵硬的笑容。

「浑小子,你胡说什么……」

不过下一个瞬间,整个人缩成一团的工头随即失去笑容。他呑了呑口水,一脸苍白,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竟然是你 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被会长一斥喝,工头像是溃堤般呜呜咽咽哭起来。

「都是因为他……」工头指着睦。

「施工时,他根本没在工作,庆功宴也被他闹得天翻地覆。他不但把我揍了一顿,还打翻整锅羊肉锅,害我被烫伤,结果却连一句道歉也没有。」

「所以你就对他的牛动手脚?」

「对,就是我做的!啊……啊!」

站起来的男人们都深深地叹气。他们看着工头,纷纷坐了下来。闯祸的工头鬼哭神嚎般发出「啊啊啊」的叫声,颓然坐下后,双手落在膝盖上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啊,真的很抱歉,是我错了。可是,这都是因为这家伙揍我。对牛动手脚的确是我不对,但是这家伙从以前就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太过分了,根本混蛋嘛你!啊啊。可是,那件事是我做的。真的很抱歉,请大家原谅我。」

奇妙的崩溃方式。才以为工头满怀歉意地赔不是,他却又中途激动起来。就好像交互出现多重人格般,他的表情也忽悲忽嗔变幻不定。

接着工头突然站起来,撞倒椅子飞奔出去。

没有人去追他。坐在角落的登志男仿佛被工头奇妙的呜咽传染般,也蜷缩着哭了起来。

「不好意思!」

睦用手压了压凉介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让凉介摔倒。接着睦和他的伙伴一起走出集会所。

男众开始议论纷纷,会场一片闹哄哄,凉介和桥叔的问题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许多人说道:「千万别因此想不开才好。」

「不用担心,死不了的,」

会长挑起单边的眉毛,交叠着手臂。

「他这种状况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个家伙横竖会搭下次的船出去吧。各位真抱歉,希望你们不用管他。」

几乎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至于你,菊地先生。你进去洞门的事,并不是要不要叫警察的问题。这和法律无关,而是岛上的习俗。」

会长盯着凉介。

「但是这件事让我们很不愉快。这次我就不追究了,希望你别再进去了。另外,菊地先生你衹要继续待在岛上,我猜想还会再发生其他纠纷。下次你和我外甥一起搭船离开这里岂不是最好?你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采取更聪明的行动不好吗?还有,桥田先生,下次慰灵法会时,就麻烦你打扫洞门当作惩罚可以吗?各位,这样可以把?」

除了伫立在那里的凉介和桥叔,以及还在啜泣的凳志男以外,所有男人一致喊道:「可以。」接着大家莫名其妙地拍起手来。

28

梅雨又持续下了起来。

安布里岳一整天都被乌云所笼罩。雨势强劲的日子,村里的道路都因为雨水汇集而成了小河,要登上原生林更加困难。

海上也是波涛汹涌。岩滩卷起高高的白浪,桥叔尽可能避免在岩礁带钓底栖鱼。不过,两人还是几乎每天出海钓鱼,定期船抵达的早上就协助卸货。对于凉介仍然待在岛上一事,男众并没有特别说些什么。

工头据说拜托有亲戚关系的渔夫帮忙逃出了岛,不过,岛上盛传他应该还会再回来。既然对凉介等人的期待落空,可能有一天又会因为什么工作被会长叫回来,然后工头就会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再带着年轻人出现。

「就算离开了岛,他毕竟还是这里的人,大家总不能不互相帮忙。」

一个男众在下着雨的码头对凉介如此说道。

若是如此,凉介心想,反过来说,只要不是在岛上出生长大的人,就永远别指望得到协助。

不要等到会长提起,差不多该离开这个岛了吗?

在忙碌的工作中,凉介有时会突然萌生这样的念头。

若是要离开,原本来这座岛的目的——必须把那个东西交给桥叔,还有有些话一定得对他说——就得达成。凉介想起收藏在背包底层的东西。

吉门老师抱着黑糖烧酎出现,是在凉介明显察觉自己心情开始变得低落的一个夜晚。由于外面下着大雨,没办法坐在庭院的桌旁。凉介、桥叔、老师三人面对着滂沱大雨,看向对面羊舍里的刚和花代,一起坐在窗边的玄关进门处对酌。

「雨持续下个不停,不知道森林里的山羊怎么样了?」

「这阵子我都没上去那里。」

在桥叔面前,老师佯装不知道原生林的事情。凉介最近都没上山,能告诉她的事情也很有限。

至于起司的制作也一样。自从上次在集会所被究责之后,全部作业都由凉介一个人处理,熟成方式也回到最初的做法。也就是说,无法在洞窟里熟成,只能放置在充满湿气及热气的环境下。凉介持续和不明的霉菌及高温对抗。

「每次一生出黑霉,我就用浸了酒的布擦掉。听说有反复用这样的方式来熟成的起司。」

凉介用手比出擦拭的动作。老师一脸同情。

「我想大多数人一定都不知道起司的制作过程这么辛苦。」

嗯。桥叔点头赞同。

「一般人应该都不会知道吧。大家都以为只要把牛奶运到工厂,就能轻松做出起司,所以不会心怀感谢。总之,要是想留在岛上,不妨寻找制作契福瑞以外的工作。如果这里是法国的乡下,我不会多说什么,但是岛上不利于制作起司的因素实在太多了,就跟在热带地区开相扑火锅(注28)店没两样。」

「哎哟,我可是很想吃相扑火锅呢。」老师笑了笑。凉介只是耸耸肩。

「不过,为什么凉介大哥对起司这么执着呢?」

回想起来,凉介从未对老师详细说明这些事。凉介沉默了一会儿后,据实以告。

「死去的父亲好像曾怀有这个梦想。」

桥叔站起来走向厨房,传来他打开冰箱的声音。

「啊,令尊已经过世了?」

「是的。」

「那么,凉介大哥小时候,家里经常像这样到处都有起司吗?」

「这我就不太记得了。」

「令堂还健在吗?」

原来我什么都没对她说。凉介心想。

桥叔似乎正在厨房炒菜。借着油锅爆炒的声音,凉介低声说道:

「家母也已经不在了。」

老师一脸问了不该问的事的表情,低声道歉:「对不起。」

凉介微笑着说:「没关系。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任何牵绊,反而比较自由。能够在这里进行契福瑞的实验,也是因为没有人会挂念我……」

「原来如此,我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都没向你提起。」

两人顿时陷入沉默。

花代高声啼叫起来。

桥叔似乎一下子就把菜炒好了,可以听到他把菜从炒菜锅盛起的声音。老师原本看着凉介胸前一带,因为桥叔的脚步声而移开了视线。

「来,这是炒木瓜。」

盘子里升起柔和的热气。

「已经有木瓜了吗?」

「钓鱼的同伴出海时,顺便上去恋垣岛摘回来的。」

翠绿的木瓜冒着热气,就连过去从事厨房工作的凉介也是第一次品尝。炒过的木瓜口感爽脆,带着刚采下来的水果特有的香气。虽然味道并不特别,但口感扎实醇厚,在凉介的舌上扩散开来。

桥叔说,恋垣岛的村落遗址仍有果园,过去住在那里的居民种了相当多的木瓜、香蕉、芒果等果树。因为以往几乎没人到岛上去,所以每年都是任由果实熟透了掉落。

「为了不要糟蹋难得的果实,我们一年会到岛上几次去采回来。」

炒木瓜用来配黑糖烧酎十分对味,几杯黄汤下肚后,凉介也稍微振作起精神。恋垣岛原本对凉介而言不过是海上其中一个影像,他开始想起曾经听过关于这座岛的种种描述。

「不仅木瓜,我记得也有山羊对吧?」

凉介的脑海中浮现在集会所时会长抛给他的一句话。

「没错,有山羊。原本在那个岛上的居民也饲养过山羊。」

「是乳用品种?」

「当然是乳用品种。只不过,和这个岛的状况相同,因为和岛上的野生山羊交配,渐渐形成杂种。」

「数量大概有多少呢?」

「应该相当多吧。每次船一靠近,就可以看到山上有点状物在移动,反而可以说是繁衍得过多,山上的草地都秃掉了。山羊一增加,留下的就只剩树木了。」

「原来如此。难怪当时会长那么说。」

「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老师虽然想避谈凉介及桥叔被究责一事,但她当然不可能毫不知情。今晚她之所以会到访,反而更让人强烈感觉她是来鼓励两人的。

「会长对他说,要是想做起司就去恋垣岛唷。」

「会长真是有先见之明。」

凉介微笑着这么说,但桥叔和老师的脸却沉了下来。

「那等于叫你去送死唷。」

「没错,凉介大哥,大家就是因为活不下去才离开那座岛的喔。」

「咦?为什么?」

那是因为……桥叔放下酒杯。

「虽然没发生过什么事件……但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在那里生活下去。虽然不清楚原因,但从结果来看,要说原因嘛,这结果就是原因。我们住的安布里岛小归小,但只要大家一起合作就能活下去。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大家可以在这里住下去。无人岛就算出现移住者,最后大多会回归无人岛的状态。这样的地方就是神拒绝人类的地方吧。」

「还有,为了繁衍也需要最少个体数。」

老师接续桥叔的话,丢出一个专有名词。

「比方说,濒临绝种的老虎。即使老虎并非群居动物,但是一旦数量急遽减少到某个程度,也会一口气灭绝。更何况人类是群居动物,最少需要一、两百的个体数,才能繁衍出下一代。人类的巢就是社会,如果缺少社会组成,就会在那个地方渐渐灭绝吧?那座岛据说变成无人岛之前有五户人家是吗?」

「嗯,据说是这样没错。」桥叔点头。

「虽然我们好歹也是设有中小学啦,但如果我们这座岛也只剩下五户人家,以这样的规模来说,可以想见早晚会变成荒岛。」

「定期船不会来。除了山羊之外没有其他食物,也没有任何娱乐。就算吵架了还是得每天见面……总之,非常辛苦。在小岛活下去就是这样。」

「反正在这座岛上都已经很辛苦了不是吗?」

凉介这么一问,桥叔和老师一起摇头。

「所以会长那么说时,我打从心底希望你不要又异想天开。」

「除非一次能有上百个人同时移居,还多少有点可能性。」

桥叔和老师似乎都开始担心而抢先阻止他。

「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恋垣岛上有洞窟吗?」

桥叔瘪着嘴,一脸「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的表情。

老师则是连连摇着手说:「不行,别这么做。」

「我只是问问看。」

桥叔交叠着手臂说道:

「其实,安布里列岛的每个小岛多半都有洞窟。我虽然不懂地质学,不过似乎每一个岛上都有洞窟,战争时期被当做地下壕沟使用。恋垣岛应该也不例外吧。只要找一下,应该就可以知道在什么位置。不过呢,凉介,」

「是。」

「我劝你别去那座岛。」

「当然,我并不打算当鲁宾逊。」

「那就好,留在那座岛上最后的家族……」

那件事就别提了。老师嘟哝着。

「他们是突然失去行踪的唷。究竟是连夜逃走呢?还是……」

凉介不禁闭上眼睛。

「在这座岛上生活当然也很辛苦。不过人类真的自暴自弃时,或许不是辛苦不辛苦的问题。我认为是当人被迫离群索居时,会感受到强烈的孤独。虽然我在这座岛上一直是一个人独居,但还有可以陪我喝酒的人,每星期也有一次码头的卸货工作。若是这些都没了,光想象就觉得难以忍受。世上没有人可以战胜孤立无援或孤独吧。」

「我也这么想。所以,要是凉介大哥真有一点那样特立独行的想法,希望你能够打消念头。」这……凉介噤口不语。

「我认为凉介大哥因为想制作山羊起司而来到这座岛,这已经是十分正确的决定。因为,像是这样能够左右人生、瞬间闪现的想法,本来就不是随时都有的。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今后放眼世界去挑战起司的制作不是很好吗?回去本岛好好努力也行,要去法国也未尝不可。既然已经有了开端,接下来只要继续学习就行了。」

「一点都没错!」

桥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凉介,甚至放下酒杯拍起手来。

然而,凉介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避开两人的视线,望向羊舍的刚和花代。看着看着之间,凉介仿佛看到培诺淡淡的身影出现其中。

凉介送吉门老师回家。

两人撑着伞走在农用道路上。老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我带完今年这一班,或许会辞去教师的工作。」

为什么呢?凉介并未问她。不知为何,他只是一迳沉默不语

「照这样下去,凉介大哥一定也会离开这座岛吧?」

「我还不知道。」

这是凉介的真心话。原本是为了寻找桥叔、和桥叔见面后亲自把那个东西交给他才来到这座岛上。然而,在这里父亲的梦想渐渐变成凉介自身的梦想。因为执着于这一点,才会碰上这么大的阻碍。但凉介同时又感受到,自己和这座岛就如盘根错节的细叶榕般有着强烈的连系——在断崖和斑斑相遇、在原生林被羊群环绕、和立川及薰在这里共同生活、和吉门老师的相遇等等。纵然和岛民有许多摩擦,凉介仍然觉得自己受到这座岛的守护,甚至感觉受到导引。或许应该说,凉介对于离开这座岛回到东京感到恐惧。

「怎么做最好,我还没理出头绪。」

「最好?」走在他身旁的老师重复了一次他说的词。

「没想到会从你的口中听到最好这个词呢。」

「是吗?」

「因为我觉得你一路走来,都不是先判断什么最好、什么最坏才决定怎么做的。」

「嗯,说的也是……」

凉介苦笑着。

「算不上是一路走来,而是一路跌跌撞撞,迷失方向。」

老师喃喃地说「我也是」,好一会儿陷入沉默。接着她突然把伞移开,任凭雨滴落在脸上。她凝视着凉介。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总觉得很多事都令我难受,不论是留在岛上,或是离开这座岛。」

「嗯。」

两人此时此刻都无法说清楚。他们穿过农用道路,经过中小学旁,进入村落,就这么一起走到老师住家附近。

那里有个人影。

街灯发出光亮。距离街灯不远处有个少年撑着伞伫立着。

两人马上认出那是会长的儿子久朗。

久朗也立即发现他们。他呆立不动地盯着老师和凉介,表情明显扭曲起来,然后就那么打着伞突然飞奔而去。

「久朗!」

久朗并未因为老师出声喊他而停下脚步。他继续往前狂奔,不久便消失在黑暗中。

老师脸上明显浮现狼狈不堪的神情。她咬着唇,望着久朗消失的方向。

「怎么回事?他……」

「没事。」

老师数度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想是青春期特有的心情。」她斜撑着伞,雨不断打在她身上。

「对不起。」

老师似乎已重新振作精神。「晚安。」凉介这么一说,她那双比夜雨更湿润的瞳眸静静地回以微笑。

29

梅雨季结束。

由一切都闷热的天气一转而成一切都灼热逼人的季节。

烈日当空,白天太阳洒下烧灼的阳光。看到穿着短袖上衣就要出海钓鱼的凉介,桥叔出声警告。

「盛夏的海上这种打扮,会严重晒伤唷。」

桥叔的警告一点也不夸张。就算穿了长袖防晒,手背及颈项一带仍然被晒得又红又肿,近乎被火烧伤的状态,光是弯曲手臂也觉得疼痛。隔天一早凉介就用毛巾围着脖子,还向桥叔借了草帽戴上。这么一来,凉介外表看起来已经完全和岛上的渔夫没两样。

随着季节更迭,每一天的作息也跟着改变。日出前就出海,再晚也会在十点以前回到码头。正午由于太过炎热无法在大太阳下行走,所以便打扫羊舍、喂刚及花代吃草料、制作熟成用的契福瑞等。想上山驯服原生林的山羊,只能在过了中午好一阵子之后上去。

然而,即使这么晚才上山,岛上的炎夏仍然毫不留情。登山道两旁茂密的树丛每一片叶子都反射着火烫的阳光,烧灼着树林的阅入者。即便没有毒辣的太阳,凉介所背的笨重行李也让他吃足了苦头。除了塞满挤乳用的塑胶罐及桶子的背包,他的肩膀还挂着装有凝乳及契福瑞的冰桶。凉介在满身大汗的情况下,登上热风阵阵袭来的安布里岳,每天都这样吃力地进入原生林。

细叶榕的巨木依旧和进入梅雨季前一样高高耸立着。虽然降下那么多的雨,它的样貌丝毫

没有改变。

睽违已久再度造访原生林,从那天开始,凉介总是能遇到羊群。不仅斑斑在那里,黑羊也在,白色的母羊也待在斑斑身旁,小心翼翼地靠近凉介。

不过,和巨木群不同,羊群有了些许变化。

初次见到羊群时,有几头小羊像是玩偶般不断地在一旁跳跃,但这回已经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几头在凉介周遭奔来跑去的年轻山羊。

凉介立刻察觉那些小羊有了什么样的成长。

季节在每一只小羊的生命里留下痕迹。

凉介每天都尝试为山羊挤奶。

以前看吉门老师挤的时候似乎轻而易举,所以凉介认为只要自己多花时间练习,自然就能熟练。除了斑斑及黑羊以外,其他山羊也逐渐习惯凉介的出现,母羊也愿意让他抚摸头或身体。

但是,想更进一步却十分困难。每当他想挤奶而把手伸过去时,手指才刚抚触到乳房,母羊多半立刻逃之夭夭,只有白色的母羊稍微愿意让他尝试。但和花代相较之下,白色母羊的乳房几乎没有什么膨胀,大小也全无法和花代相提并论。

凉介清楚记得桥叔说过,山上的羊即使外表看起来像是乳用的品种,实际上却是和野生山羊交配所产下的杂种。而且,以动物的生态来说,生育结束后乳腺萎缩是很自然的。小羊长大不再需要母乳,如此一来凉介再怎么努力也是挤不出乳汁。

日子一天天过去,凉介才发现这个未曾预料到的难题。他的心情就如同走在原本以为能顺利通过的桥上,却中途坠落一般。

「动物和人类不同,有发情期和繁殖期唷。凉介你该不会以为山羊一整年都能分泌乳汁吧?」

「没办法让它们错开生产的时期吗?」

「当然也有人进行这方面的研究。我刚开始热衷制作契福瑞时还不可行,听说现在已经可以做到了。不过,这并非酪农的做法。酪农是接受大自然的恩赐、配合大自然的运行营生的。如果还要特地去改变动物的生态,那就和在工厂制作起司没两样了。你竟然现在才发现这一点……我看你还是到法国从头学起比较妥当吧?」

凉介也认为桥叔说的没错。要以山羊为对象做为谋生的方式,一定要从头学起。凉介缺乏基础的知识。

山羊在秋天迎接发情期,冬天到春天之间生产。据桥叔说,母羊的乳房从冬天开始膨账,及至夏天哺育期结束后,连一滴乳汁也挤不出来。这个大自然的规律没有个别差异,所有的山羊都是依循四季更迭,以相同的生命周期繁衍下去的。

「所以契福瑞的熟成就变得很重要。对于生产起司的人来说,这是攸关生死的重要关键。山羊一年当中只有半年期间会分泌乳汁,所以如果只能制作不须熟成的新鲜起司(注29),乳汁枯竭期就完全没工作,将无法维持生计。不过,要是能利用熟成的方式制作起司,就算没有乳汁也能供应起司。起司之所以在世上诞生,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不是单纯因为熟成能够产生其他风味,主要是以保存为目的。反过来说,要是熟成有困难,就不可能制作出契福瑞。」

桥叔边喝烧酎边吃着带有黑霉臭味、做坏了的起司,这么说道。

没错。问题就在于必须有能够进行熟成实验的场所。

凉介走进原生林的洞窟。借着头顶灯的灯光,他仔细寻找可以用来放置凝乳及契福瑞的棚架状岩壁,但即使进到深处,仍找不到合适的场所。如果要自行制作有防鼠板的架子,必须从村子里把木材和工具运到这里,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办到的。

考虑到最后,凉介决定用锡箔纸包好凝乳的底部,再沿途将凝乳一个一个放在洞窟内的凹洞里。虽然明知这么做一定不免会被老鼠吃掉,但他想总有一些能够幸免。目前还不是制作商品的阶段,他只想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徽菌、熟成结果如何。

话虽这么说,每天看着凝乳遭到鼠辈肆虐后留下的痕迹,心里并不好受。洞窟内的老鼠似乎比想象中更多,即使把凝乳放在和凉介差不多高的位置,仍然被咬到只剩粉屑。就算放在高处,似乎也无法防止老鼠肆虐。不过,一进到洞窟深处,受害状况大幅减少,大部分的凝乳都没有被咬过的痕迹,完好无伤。

熄掉头顶灯就一片漆黑的洞窟深处,老鼠横行的界限大概就在这一带。洞窟深处的温度骤降,是个只穿一件上衣便要担心会不会着凉的地方。老鼠并不是仰赖视觉而行动的动物,凉介心想,或许是这样的温度变化成功防止了它们的入侵。

30

这一天,凉介又来到洞窟里。

他把放置在凹洞内的凝乳底部的锡箔纸拆开,借着头顶灯的灯光确认霉菌生成的状况,接着上下翻面,将凝乳重新包好锡箔纸后放回凹洞内,一再反复同样的工作。

可能是低温的缘故,凝乳缩小了一些。这正是凉介想要的结果,再来就看能生成什么样的霉菌了。不过,走到那一步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凉介这一天走进比以前更深的地方。结果,浮现在灯光中的景象,令他产生两个疑问。其中一个是愈往洞窟深处走,斜坡愈往上攀升。要是和落人洞门相通,照理说地势应该往下才对。凉介对于洞窟的地势结构无法产生立体感。

另一个疑问是:即便进到洞窟里相当深的地方,还是能发现山羊的粪便。早在洞窟更前面的位置就已经照不到阳光了,而且这里的温度低到连老鼠都不愿意进来,为什么还会有羊粪?为什么山羊会跑进这么深处的地方?凉介怀着疑问走在黑暗中。

从暗处看到的光点。

凉介无论如何都希望熟成能够成功,对他来说,现在没有比洞窟的阴暗处更重要的场所。不过,作业结束后往出口移动途中,看见远处洞口微微的光亮时,还是不免有种得救的感觉。接近出口时,渐渐能感受到暖意,凉介总是不由得加快脚步。

然而这一天,看见阳光射进洞窟时,凉介却停下了脚步。光线中有什么物体在移动,挡住了光线。

比山羊还大的物体。

凉介有股不祥的预感。

他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往出口移动。从椭圆形的洞口看出去,细叶榕的叶片正随风摇曳着。

凉介慢慢回到阳光下的世界。

原生林依然在他眼前,绿叶形成的天伞因潮风吹拂而舞动着。

他马上就看到了——

好几头山羊正奔向树丛中。

另一头则有人正以十字弓瞄准,准备发射。

是久朗。

凉介倒抽了一口气。这时久朗把箭射出,箭矢咻地发出炸裂空气般的声响直线飞往树丛。可能是没有瞄准,箭矢刺进距离山羊不远处的细叶榕树干上。

凉介看到久朗懊恼地咂了一下嘴。

大概是为了元服仪式吧,久朗正在狩猎山羊。不巧这时凉介身旁的树丛摇晃了起来,覆盖着洞窟斜坡的一片深绿中,出现了斑斑的身影。

大概是发现凉介,斑斑才会出现吧。

久朗也注意到了细枝的断裂声。他压低重心转过身,面对着凉介的方向。

「斑斑!快跑!」

凉介大喊。斑斑僵住身体一动也不动,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注视着凉介。

凉介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久朗已拉起十字弓。

「住手!」

凉介死命地大叫,试图制止久朗。

不会吧?凉介全身的血液瞬间沸腾。

久朗瞄准的不是斑斑,而是凉介。从凉介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十字弓正对准自己。

「咻」的一声响起的同时,箭矢朝他飞来。凉介往旁边一闪,倒卧在地上。箭矢斜斜飞过他的上方,擦到斜坡上的岩石后落下。

凉介无法立刻站起身。

他颤抖着身体慢慢起身,再看向久朗时,他已经跑远了。

凉介全身燃起熊熊怒火,亟欲找对方理论。就和先前被睦踢倒时一样,他头晕目眩,感觉眼前一片昏暗。但久朗的脚步飞快,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

凉介走到箭矢掉落处,把箭捡起来。

箭矢的前端是长约七、八公分、沉甸甸的尖锐箭镞,要是被射中了,别说山羊,凉介也必然性命不保,但久朗却瞄准他射了过来。

凉介对于所发生的事感到难以置信,数度摸着箭矢的前端。

不知何时斑斑已经消失无踪,其他山羊也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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