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上演了一出惨不忍睹的闹剧。
步出格兰饭店后,伊泽和男旋即发现有人跟踪,微微蹙眉。
他并未转头,而是暗中确认跟踪者的状况。
(两个人……不,是三个人吗?)
为了谨慎起见,伊泽在每日电讯报前驻足,假装阅读陈列在橱窗前的报纸地注视玻璃表面。
——没错。
一名身穿灰西装、灰色软呢帽、体型中等,不太起眼的男人,与他保持十公尺距离,正在往旧书店里窥望。道路的另一侧,一名假装若无其事走进面包店的男人,应该是他的搭档。
这两人都不像门外汉。
这么一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应该至少有一或两人在监视我。
伊泽想起刚才和他道别的那名交易对象自信满满的模样,暗自咒骂一声。
(难怪他会提醒我小心背后……。)
那名交易对象早已被跟踪。
除了这个原因,伊泽不可能会被人跟踪。不过……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接下来……)
伊泽从报纸上移开视线,吹着口哨,迈步走出舰队街。
途中他顺道绕往「皇冠小丑」餐厅,点了杯咖啡。他坐在靠窗的座位,喝着咖啡,神色自若地观察路上的动静。
原本往旧书店里窥望的男人,已从店门前走过,绕过街角,看不见踪影,接着不出所料,果然有第三名跟踪者出现。
——这么一来,就能掌握到跟踪者的位置关系了。
伊泽喝完咖啡,步出店外。
他在一家小店前掏钱买了一份标准晚报,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跳上一辆刚好驶来的巴士。
来到车站前,遇上傍晚的交通尖峰时间,他立即下车,在地铁车站买了只坐一站的车票。
他通过验票口,坐上驶入月台的列车最后一节车厢。
就在即将开车前,伊泽硬把门打开,跃向月台。
接着他确认过没人跟着跳上月台后,绕往另一侧的月台。
搭反向的列车前往查令十字车站。
他等两辆在站前广场依序候客的计程车通过后,拦了第三辆车,到另一处场所下车。
接着又改换了两辆计程车,这才向司机告知一处离他目的地足足有两区远的地点。
当伊泽来到那栋朝向牛津街的建筑前时,伦敦的秋日已逐渐西沉。
他朝路灯照亮的看板瞄了一眼。
「前田伦敦照相馆」
十五年前,前田弥太郎从日本前来伦敦,开设了这家照相馆。当初开店时,他让客人穿上艺妓的和服,站在富士山的背景画前拍照,以此种「仿东方色彩」为卖点,不过这些年来,不只是居住在英国的日本人,就连当地的伦敦人也都称他是「为人正经,技术又好的摄影师」,深获众人信赖。但前田一样赢不过年纪,最近身体状况欠佳,夫妇一起返回日本,把一切工作全交给他们在日本研究摄影的外甥伊泽和男。
伊泽绕到店里后门,仔细检查后门的状况。
先前他在门与门框间黏了一根头发。
头发还是和他外出时一样。虽然这算是很基本的「防范装置」,但像今天这样,突然被人找去,与其什么防范都不做,这样还聊胜于无。
伊泽从口袋里取出钥匙,低声吹着口哨,打开门。
四处都拉起黑色幕帘的照相馆内,在太阳下山后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伊泽的口哨声形成的回音。
是舒伯特年轻时为歌德的诗所谱的曲,极为有名的旋律。
《魔王》。
抱着儿子驾马疾驰的父亲、放蹄飞奔的快马、因恐惧而发抖的男孩、想以甜言蜜语夺走孩童灵魂的魔王。畏怯的孩童,父亲极力安抚儿子。回到家时,父亲看到的是……
伊泽朝开关伸手,想点灯,但就在他手指即将碰触开关时,屋内的灯光不约而同地亮了。
那一刻,他因刺眼的光芒而眯起眼睛。
屋内早有人在。
身穿灰色西装,头戴灰色软呢帽。男人握着手枪,枪口笔直地朝向伊泽。
「找到你了。」男人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
「……」
伊泽不发一语,男人拿枪对着他,微微耸了耸肩。
「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你有间谍的嫌疑,我要逮捕你。」
伊泽的视线迅速往左右游移,想找寻出路。
但他感到有人拿枪从背后抵向他两侧,伊泽便放松全身的力气,缓缓举起双手。
2
「这是做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取下堵住嘴的口球后,伊泽马上高声抗议。
伊泽在照相馆里被一群神秘男人拿枪抵住,被人左右架着带出屋外,押进一辆停在马路旁的汽车后座。
他在车内被蒙住眼睛,戴上手铐,甚至在嘴里塞进口球。对方的动作俐落得教人惊讶。这群男人显然对这种工作驾轻就熟。
车子发动后,坐在他两侧的男人始终不发一语。
伊泽从臀部底下的座位感觉到的道路状况来判断,车子似乎正穿越伦敦市区,朝郊外而去。不过,究竟会被带往何方,对方只字未提。
行驶约三十分钟后,车子突然停下。
车门开启,对方催促他下车。
他们隔着衣服搜遍伊泽全身,之后从两旁架起他的手臂,蒙着眼睛,带他走进建筑中。
走进建筑后,走了一段长长的走廊。他走上楼梯,转了几个弯。
突然前方的门开启,有人粗鲁地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背后的门关上,同时另一只手接过伊泽,让他坐上椅子。
拆下眼罩一看,眼前是宛如警局侦讯室般的狭小房间。
四面被没有窗户的白墙包围,脚下是短毛的灰色地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没半点花样的钢桌,桌子两侧则是同样冷冰冰的铁管椅各一张。他被迫坐上其中一张。
伊泽背后的椅子两侧,站着身穿英国军服、体格健壮的士兵。
他觉得房内还有另外一人,就在背后看不见的地方。
拆下堵住嘴巴的口球后,伊泽马上高声抗议,同时想转头望向身后,但站在两旁的男人马上按住他的头和肩膀。
「可恶,怎么会这样!」
伊泽放声大喊:
「一定是弄错了!你们抓错人了。求求你们,请帮我解开手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请放我回家吧!」
蓦地,摆在桌上的桌灯发出强光,迎面照向伊泽。他反射性地想背过脸去,但士兵从两侧紧紧按住他的头和肩膀。
他因刺眼强光眯起眼睛,背后那人似乎在屋内绕了一大圈,接着从桌子对面,亦即正面强光的后方,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很遗憾,我们已知道你是日本陆军派出的间谍。你死心吧。」
「间谍?你说我是日本陆军派出的间谍?」
伊泽万分惊讶似地高声说道: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对了,刚才在照相馆里,也有人这么说……我只是一般的摄影师。如果你觉得我骗人,可以去问我舅舅。」
「你舅舅?」
「最近刚回日本的前田伦敦照相馆的老板,前田先生!只要问弥太郎舅舅,就能知道我是什么人。」
「原来如此,这也是个办法。」男人以高姿态的口吻说道,「不过,我们从一个比你更机灵的人口中得到和你有关的证词。要听听看吗?」
男人微微抬手,比了个手势后,从架在房内某处的喇叭里传出声音。
「……那我就跟你说吧……这可是秘密哦,你一定要保密。你知道位于牛津街上的前田伦敦照相馆吗?嗯,对对对,就是那家……经营那家店的前田老板回日本去了,改由一名说是他外甥的年轻人到伦敦来……喂,这件事你真的不能跟别人说哦。因为这是机密……嗯,我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比外人……对了,那名来自日本,姓伊泽的男人,你知道吗?……对,就是那名老是在店门前玩相机,个头矮小,看起来很亲切的年轻人……你说他是个帅哥?是吗?不过……也是啦,当然是我比较帅喽。总之,他其实不是前田老板的外甥,而是日军派来的间谍……你说我骗你?我哪会骗你啊。你听好了,日本陆军里头,有个通称『D机关』的机密组织。外务省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那名年轻人就是他们派来的。……咦,他的目的?不知道。好像是要查探英国的内情,在他们后方制造混乱……对啊,很坏对吧?话说回来,间谍本来就是品格低下的变态才会做的工作。那种人就算跑来破坏我们两人的感情,也不足为奇……亲爱的,让我们再次确认彼此的亲密关系吧……」
声音中断。
这个浑然未觉自己被人录音,一直讲个没完的男人……
是外村均,最近刚派驻伦敦的菜鸟外交官。
上任才两个月不到,就被英国的性间谍给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床上随口说出机密情报,外务省又送来了这种头痛人物。不过……
「结城过得好吗?」
男人若无其事地如此问道,令伊泽猛然回神。
既然对方提到结城中校,那表示他是英国情报机关的高层。照这样来看,伊泽应该也知道敌人的真实身份。
伊泽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名待在刺眼强光后方的男人身上的特征。
他有一对灰色眼珠、身材瘦长、有张长脸。已不年轻。顶着一头理短的银发,身材结实,虽然穿着一袭不起眼的灰色西装,但看起来比其他两名身穿军服的男人更有军人的架势。右脸有一道纵向的伤疤,应该是昔日在战场上换取勋章的伤痕吧。这么说来……
他是霍华德·马克斯中校。
是隶属于英国情报机关的「情报头子」之一。
现在他或许已晋升为上校或准将,但无法从他穿西装的模样推测真正的阶级。
不管怎样,明白敌人的真正身份后,伊泽反而安心不少。
接下来将是谍对谍的交易。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生。
伊泽和男在通称「D机关」的学校里所受的各种训练中,包含了「被敌国情报机关俘虏时的对应方式」。
「潜入敌阵的间谍身份暴露时,就意谓他在该国的任务失败。」
自己亲自上台授课的结城中校,黯淡无光的双眼环视着学生。
「这当然并不是我们乐见的结果。不过,不可能有绝对不会失败的任务。倒不如说,任务失败时的对应方式才是真正重要。举例来说……」
结城中校这时突然停顿了一会儿,嘴角讽刺地歪了一下,接着说道:
「现今的陆军那班蠢才完全没预先设想自己的作战或任务失败时的情况。他们总是抬头挺胸地说『我们的任务绝不会失败。万一真走到那一步,我会壮烈成仁』。真是蠢到极点。死,一点都不难,谁都办得到。问题是,死并不能负起失败的责任……」
不只那一次,结城中校总是动不动就说
——杀人和自杀,对间谍来说,是最糟糕的选择。
「死往往是世人最关心的事。平时要是有人丧命,一定会吸引周遭人注意,警方也一定会出动。对理应是『隐形人』的间谍来说,一旦暴露身份……不,只要是引来周遭的注意,就意谓任务已经失败。」
因此,对间谍来说,「死」是最该避免的情况,另一方面,这也是日本陆军对D机关最忌讳的原因。在以杀敌或自杀为前提的军队组织中,间谍的存在终究只是一时误放进箱里的烂苹果,也是会害周遭的苹果跟着腐烂的异物。
「不过,就算你们被敌人俘虏,受到拷问,也不必害怕。」
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明个中理由。
人可以感觉到的痛苦有其极限。当痛苦超越极限,就会失去意识,封闭感觉。会彻底击溃人心的,不是痛苦,而是对痛苦的恐惧、内心的想象。只要克服对痛苦的过度恐惧,拷问根本不足为惧。
除了结城中校外,就算其他人说同样的话,也完全不具说服力。可是……
结城中校当年潜入敌国时,被同伴背叛,遭到逮捕,遭受严苛的拷问。尽管当时他失去了一部分的身体,但仍乘机逃出敌营,将重要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此等功绩,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不容质疑的真实性。
「只要心脏还能跳,就要想办法逃脱敌营,带回情报,这是诸位的使命。为了做到这点,你们需要的当然不是意志力或大和魂这些教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结城中校以仿佛会看穿人心般的冷峻眼神,环视在场每个学生,接着才切入正题。
「你们需要的是被逮捕接受审问时的应答技巧。这才是你们得事先学会的东西。」
伊泽在D机关学到的技巧如下。
——不管是何种情报,随便就告诉敌人,并非上策。一开始要否认一切罪状。如果当场认罪,反而会引人怀疑。
D机关从被逮捕的初期阶段如何应对开始教起。
——要刺探出对方掌握了多少情报。别自己主动说,让对方开口。如果对方很快便动用暴力,反而表示他们没什么证据。
——激怒对方,然后以屈服于压力的样子,缓缓说出情报,才能取信于人。
——始终都要伪装成是审问的一方查探出情报的模样,因此要故意说得很琐碎,让对方混乱。某些部分要故意推说是忘了,保留不说。
——审问者往往都会跃跃欲试地想要进行「推理」,所以要若无其事地提供看似微不足道的模糊线索,或是乍看之下摸不出头绪的提示,让对方当成进行推理的契机。如此一来,对方一定会上钩。
——审问终究是语言的交锋。既然对手想获取情报,我方就要制造让对手取得情报的机会,绝不要放过机会。
D机关教导学生假想各种审问方式的应答技术,同时也训练学生将这些技术转化为自身「血肉」
(没想到真有加以实践的一天)
伊泽在内心微微叹息,但他旋即佯装若无其事,望向马克斯中校。
审问长达一周。
所幸他未遭到粗暴的对待,身为「俘虏」,他的待遇还算差强人意。
在接受审问的过程中,伊泽确认了几件事。
对手知道哪些事情。
不知道哪些事情。
想知道哪些事情。
误会了哪些事情。
令伊泽意外的是,敌人还不知道他被逮捕前,在格兰饭店见面的那名同伴。
「……应该够了吧。」
伊泽看准时机,装出一副心力憔悴的模样,缓缓摇了摇头。
「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我已供出一切,没任何隐瞒。已经没东西好说了。」
「没错,到目前为止,你招供的内容还不坏。」
马克斯中校朝烟斗里塞进烟草,点燃了火,如此说道:
「我只是觉得你说得话都兜得拢,太过完美,令人有点在意。」
「当然兜得拢啊,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
「或许是,或许不是。」
「真伤脑筋,你疑心病可真重。」
马克斯中校缓缓吐出白烟,接着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如果你不是结城的部下,我们就会接受你的说法。」
「结城?结城中校……妈的,那个该死的家伙!」
伊泽突然大声喊道,连珠炮似地将结城中校臭骂了一顿。
冷血动物。
人肉贩子。
拉皮条的。
地狱使者。
吸年轻人精气的吸血鬼。
阴阳怪气的家伙。
……。
不久,他颓然垂首,前额抵在桌上低语道:
「你们……也差不多该饶过我了吧?到底还要我说什么?」
「很简单。把你知道的事全说出来就行了。」
伊泽叹了口气,讨好地窥望对方。隔了一会儿,他低语道:
「……你愿意用我吗?」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惊讶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志愿当英国的双面间谍喽?」
「我讲出那么多秘密,已经是个叛国贼了,也回不了日本。走到这一步,我已经自暴自弃了。什么事我都敢做。」
马克斯中校眯起眼睛,凝视着伊泽半晌。
「好吧,那就开始下一个阶段。」
「下一个阶段?……你该不会是现在要拷问我吧?」
「很遗憾,我们不是纳粹。不会拷问。」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嘴角浮现残虐的冷笑。
「不过,我得确认一下,你是否真心地想成为我们的伙伴。」
——确认……我是否真心?
伊泽背后的门开启,走进另一名军服男人。他朝桌子摆上一个银色的小盒子,接着朝马克斯中校行了一礼后,默默步出屋外。
马克斯中校打开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支针筒。
「这是我们研发出的最新自白剂。」他将装有透明液体的针筒举至面前,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我们可以不用借助严刑拷打,而是用这个方式来确认你是否真心。」
伊泽睁大双眼。紧接着下个瞬间,他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身。
「住手!求求你,别这样……住手!」
随即有四只强健的手臂从伊泽背后伸来,硬将他按回椅子上,紧紧压住他,令他无法动弹。
他的右手衣袖被卷起。
针筒的注射针刺进手臂中。
3
——这是饯别礼。你带着吧。
结城中校微微抬眼说道,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包裹,抛给伊泽。
那是伊泽结束在D机关里的训练,准备启程前往伦敦的当天。
基于间谍的任务性质,D机关的学生远赴海外执行任务时,无法指望能像其他军人那样有盛大的送行会。家人就不用提了,连对同样在D机关受训的同期生也不能透露半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踏上旅程。
唯一例外的人是结城中校。D机关的学生都私下称呼他「魔王」,所以他当然能准确掌握新派出的间谍执行的任务、地点,以及出发日期。
结城中校抛给前来告别的伊泽一个小包裹,说是「饯别礼」。接着又以他那平时看不出心思的冷漠表情对着办公桌,继续处理文件。伊泽本以为他会对饯别礼做说明,等了一会儿,但最后结城中校只是不发一语地抬起手,告诉他可以退下了。
(伤脑筋,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伊泽没人送行,独自搭上开往英国的客船,隆重的开船仪式结束后,他横身朝舱房的床铺躺下。他想起此事,便打开结城中校送他的包裹。
包裹里是一本包着红色书套的书,里头是横写的罗马字——好像是英文。除此之外,连张卡片也没附。
他侧头不解,打开书。确认过书名后,伊泽差点忍俊不禁。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鲁宾逊的一生和不可思议的惊奇冒险》
在日本有许多名为《鲁宾逊克鲁索》或《鲁宾逊飘流记》的节译本,伊泽记得小时候也读过其中一本。
(他的意思,是要我在搭船前往英国的漫长旅程中,看这本书打发时间吗?)
伊泽露出苦笑,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出生在约克的鲁宾逊,不顾父亲的忠告,展开航海冒险。后来虽遭遇暴风雨而发生船难,但鲁宾逊幸运地保住一命,独自漂流到无人岛上。在岛上,他以手中现有的少许道具盖房子,栽培谷物,坚忍不拔地活了下来……
在他漂流到无人岛的第二十五年,发生了一起事件。
在无人岛的海岸边,有名年轻的野蛮人差点被『食人族』杀害时,鲁宾逊出手救了他。那天是星期五,所以鲁宾逊替那名青年取名为『星期五』。
自从得到『另一位居民』后,岛上开始有许多访客出现。历经许多苦难,最后鲁宾逊终于抵达故乡英国。」
伊泽事隔多年后重读鲁宾逊飘流记,觉得出奇地有趣。
话虽如此,故事中主角常一本正经,且近乎执拗地提到「上帝和教义」以及「正义的问题」(就逻辑来说,可说是一团乱),令人吃不消,而且故事中充斥着「白人中心主义」,令人很反感。
他觉得有趣的是其他方面。
鲁宾逊虽然飘流到无人岛上,独自求生,但他还是坚持保有英国人的姿态,这点与间谍一样。
一般人似乎常会误以为没有说话对象,自己单独行动的人(在无人岛上生活的人,或是伪装身份潜入他国的间谍),经常会面临精神危机。不过,间谍欺瞒周遭人的行动,其实并非多么艰难的事情。简言之,那是经验的问题,换句话说,只要能够将这件事情视为职业,就没有问题。
「这是很普遍的能力,也是大部分人都有的能力。」
可能每个D机关的学生都会脸上泛着轻蔑的冷笑地如此说道。
演员、诈欺犯、魔术师、赌徒。
他们也是以此当职业来欺骗他人,借此谋生,但他们有时也会收起演技,混进观众当中。这时他们会脱离原本的「角色」,回归原本的自己。
不过潜入敌国的间谍,却连片刻都不能借由这样的救赎来让自己放松,他们得时时让自己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同化。举例来说……
「伊泽和男」这个姓名和经历,也是为了这次的任务特别使用的。
真正的伊泽和男是在伦敦经营照相馆的前田弥太郎的外甥,的确在日本学摄影。目前被陆军征召,应该正在一处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的地方服兵役。
此次伊泽被指派的任务是潜入英国伦敦,搜集并分析当地的情报,送回日本。倘若有人怀疑「他应该不是真正的伊泽和男吧?」马上会影响到他的任务。
他在离开日本前便已将与伊泽和男有关的大量情报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不论在何种情况、任何地方、被什么人问到,他都能做出「我是前田弥太郎的外甥伊泽和男」这样的反应。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熟悉摄影技术当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这对D机关的学生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事实上,一些更细微的情报,像是伊泽和男过去的人际关系、癖好、对食物的好恶等,要将它们全部兜拢,是一件更为耗费心思的工作。
只要有一丝松懈,马上会带来毁灭。
这与独自飘流到南海的孤岛,却仍极力想保有英国人的自我认同的鲁宾逊极为相似。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读《圣经》,向基督教的神明祈祷。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栽种谷物、磨面粉、烤面包。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作烟斗,抽烟草。
鲁宾逊以山羊皮作长裤,制作英国服装。
鲁宾逊替那名土着青年取名为「星期五」,并命他称自己「主人」,强迫他接受这种主从关系,视此为理所当然。
……
若光从求生的角度来看,这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在南海的孤岛上,他所说的「野蛮人生活」,其实才是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一切都是鲁宾逊「为了过英国人的生活」,才需要这些步骤。
鲁宾逊虽然在无人岛上独自生活,却不曾舍弃自己「英国人」的角色,并持续与自己创造出的角色同化。
这就像是个寓言故事,象征潜入敌国的间谍为了扮演好「间谍」的角色,对自己在当地认识的朋友,甚至是妻子、家人,都不能吐露任何实情,过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活。
——当作间谍小说来看的《鲁宾逊飘流记》。
话说回来,很难想象那位结城中校是因为对这种文学性主题感兴趣,才丢这本书给他。
伊泽慎重地翻页确认书中空白处是否写有什么指示。
但什么都没发现,每一页都干干净净,他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在他之前打开过这本书。
为了谨慎起见,他以D机关使用的各种试剂,甚至是紫外线灯来检测,但完全查不出使用隐形墨水的痕迹。
伊泽将鲁宾逊的冒险故事摆在面前,在舱房的床上盘腿而坐,盘起双臂,多方推测结城中校的用意。
(鲁宾逊被迫在无人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难道这表示,这次任务要先有心理准备,得在敌国潜伏这么久的时间……?)
伊泽还没得到结论,当他再次重头看这本书时,书末有关作者经历的一行描述,吸引了他的目光。
——作者丹尼尔·笛福,是安妮女王的间谍。
接着有这么一段描述。
「十七世纪末到十八世纪初的伟大作家丹尼尔·笛福,在英国君主体制下,曾服务于『安妮女王的名誉秘密机关』。
他暗中致力于推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统一,光就目前所知,他曾使用亚历山大·高史密斯、克劳德·基尤等众多假名,到各地旅行。旅途中,笛福一面整合自己隶属的汉诺威派间谍网,一面揭穿敌方的间谍身份。
笛福也精通天文学和炼金术,并运用这些知识设计各种暗号。
另一方面,他终其一生,都一直是当代一流的知名作家。著作有《鲁宾逊飘流记》、《情妇法兰德丝》、《英格兰与威尔斯之旅》等。对笛福来说,写作活动只是他间谍活动空档的『赚钱副业』……」
(那么,这个谜题的意思,是要我在伦敦认真从事照相馆的工作吗?)
伊泽苦笑着,将书抛向桌上,横身倒向床铺。
他决定放弃,不再思索结城中校这个谜题的含意。
如果结城中校真有心不让他猜出谜题,伊泽绝对猜不透。
(他设这个谜题的用意,等时候到了,一定会明白。)
现在只能这么想了。
他闭上眼,旋即感到一阵睡意袭来。
就在他即将睡着时,猛然感到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还差那么一点。
还差一点就能解开这个谜题了……就差那么一点了……
——可恶。
伊泽闭着眼睛,微微皱眉。
从刚才起,耳畔一直听到某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声音,害他无法集中精神思索……那是……口哨?是舒伯特《魔王》的旋律。在夜晚的黑暗中,抱着孩子驾马疾驰的父亲……「魔王要来了……魔王……」……害怕的男孩……小子,那不是魔王。那是……树影……不,不对。那是……一个转过头来的人影……看得到脸……那是……
——结城中校。
4
他猛然一惊,睁开眼睛。
眼前所有东西的轮廓都层层叠叠,模糊不清。
宛如置身伦敦的浓雾中一般。
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才变得略微清楚。当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
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珠正迎面注视着他。
「感觉怎样?」
马克斯中校以像是在聊天气般的轻松口吻,向伊泽问道。
「这个嘛……还好。」
伊泽马上微笑以对。其实他胸口恶心作呕,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一般,前额直冒冷汗。
「看来是药效退了。」
马克斯中校的自言自语传入伊泽耳中。
(药效……?)
迷迷糊糊的伊泽,猛然想起自己目前的状况。
——我被注射自白剂……
看来,刚才是在失去意识的状况下接受审问。
马克斯中校朝旁边一名身穿军服,有张东方脸孔的男人努了努下巴,命他退下。对方可能是在审问时担任口译。
我到底被审问多久了?
已完全失去时间的感觉。不,更重要的是……
(他问了我什么?我又说了什么?)
伊泽眯起眼睛,望向前方,紧接下个瞬间,他发现那件事,不禁暗自发出一声呻吟。
马克斯中校唤来部下,悄声下达指示,他的侧脸明显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要喝水吗?」
马克斯中校重新转向伊泽。
伊泽经他这么一提才想到,自己此刻非常口干舌燥。
马克斯中校命部下端水壶和杯子来。
「这种自白剂有个让人头疼的副作用,就是注射完后会口渴。要说是缺点,也的确是缺点,还有很多改良空间。」
马克斯中校亲自替伊泽的杯子倒水,神情开朗地说道。
伊泽接过水一饮而尽后,吐了口气,这才开口问道:
「我……说了什么吗?」
「放心,你不必担心。为了谨慎起见,我会再重新向你确认你刚才说的话。」
马克斯中校说完后,朝烟斗点了火,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
「对了,我有一些新发现。」
「新发现?」
「没错。举例来说,你忘了跟我们说你们无线电暗号的小秘密。以摩尔密码传达情报时,除了暗号名称外,还有个人打电报的习惯——讯号所用的点和线的长度,都已在国内登录过——这些都和指纹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可作为暗号的防护措施……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不会吧……连这件事你都……」
「你可别见怪啊。」
马克斯中校微微耸肩。
「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
「当然喽,一切全是为了你好。」
马克斯中校的口吻从原本的开朗转为亲昵。
「违反你的意愿,对你这么粗暴,我在此向你致歉。但多亏这么做,我才信得过你。今后你可以我在们底下工作。」
伊泽眯起双眼,狐疑地望着对方。
马克斯中校的态度教人猜不透,到底是什么令他如此开朗?
「对了,难得有缘,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斜眼望着伊泽道:
「刚才我们没问你,你倒是嘴里不断叨念着『可恶,我被结城中校出卖了』『结城中校出卖了我』……被结城出卖的男人最能获得我们信任。」
伊泽紧咬着嘴唇,狠狠瞪着马克斯中校淡灰色的眼珠,以及他那右颊有一道伤疤的脸庞。
接着他自己转过脸去,颓然垂首。
这是自从被逮捕后,伊泽第一次被解开手铐。
「我这边有件希望由你执行的任务。」
他接着再次恢复军人的冷漠口吻,如此说道,并命他的部下送来一台通讯用的摩斯密码机。
「用它传送暗号回日本,是你的第一项工作。」
「……传送暗号回日本?」
伊泽无力地地抬起头来。
「我们已经准备好电报内容了。或许你会觉得我们多管闲事,但我们已将电报内容转为暗号,变更成摩斯密码。也就是说,你只要操作眼前这台机器,打出通讯文就行了。很简单。」
——原来是这么回事……
伊泽紧抿双唇。
只要让敌国相信假情报,多少都会造成敌国的损失。
例如传达「某国对哪个地方增强军备」之类的错误情报时,敌国若因此而增设对抗该地的军备,其他真有需要的地点的军备就会变得薄弱。
或是针对某国三军的预算传达夸大的错误情报,敌国便被迫得编列足以对抗的预算,因而浪费庞大的国家预算,结果国力会因此遭到致命的重创。
就算没那么严重,只要能在进行外交谈判时,针对前往谈判的人名提供错误的讯息,交涉结果便会完全不同。也就是说……
散播假情报让对方的情报机关陷入混乱,是对付潜伏间谍最有效的方法。因此送出间谍的一方,在筛选间谍送回来的情报时,总是特别小心注意。比起分辨是否真是间谍本人传送的情报,判断出我方间谍是否在敌人胁迫下传送情报,更为重要。
各国情报机关为了这项识别作业,想出各种方法。
通讯时一定加进暗号。
决定通讯时间。
采用特殊的周波数。
使用暗号也是一种方法。
但这些方法早晚都会被对方的情报机关查出,或是被复制。
「但我们已将电报内容转为暗号,变更成摩斯密码。」
马克斯中校刚才确实是这么说。
英国情报机关非但已能解读目前日本所用的暗号,连暗号表都已弄到手。若非D机关为了识别假情报,而采用「登录间谍个人的打电报习惯」的这种特殊方式,日本国内肯定早已充斥着各种假情报,而陷入极度混乱的状态中。
「你怎么了?」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语带嘲讽地朝坐在摩斯密码机前踌躇不决的伊泽唤道:
「你在犹豫什么?我们已经准备好通讯文了。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动手就行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工作了。还是说……」
他接着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都这时候了,还犹豫着该不该背叛结城吗?你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体会。因为他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不过,你刚才自己不是也说过吗?是结城先出卖你的。还有,你别忘了,你刚才已向我们说出绝不能泄露的事。就算现在回去,结城也绝不会饶过你。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伊泽就像被马克斯中校的一字一句给打中般地缓缓摇头。
沉默片刻后,伊泽深深叹了口气,朝摆在桌上的摩斯密码机缓缓伸出手……
「好。这么一来,你就正式成为我们的同伴了。」
确认过他一字不漏地打出假情报后,马克斯中校满意地点着头。讯号文所用的点和线的长度,都带有伊泽独特的「打电报习惯」……
马克斯中校抬起头,朝身穿军服,站在伊泽背后的年轻男人唤道:
「带他去前面用餐。」
他朝伊泽望了一眼,微微一笑,接着又补上一句「还有抽烟」。
伊泽从椅子上站起后,重新确认通讯文内容的马克斯中校连头也没抬,便下达了指示。
「别忘了戴上手铐。」
「手铐?」
身穿军服的年轻男人纳闷地反问。
「在确认此次的假情报确实对日本造成伤害之前,不能让他离开这里。……你要看好他。」
他的口吻平静,但年轻士兵听完后马上立正站好,替伊泽双手紧紧铐上手铐。
虽然嘴巴上说是同伴,但伊泽行动时,背后还是紧跟着武装士兵。是体格高大的年轻男人,体重将近伊泽的两倍。
伊泽打完假情报后,就像精力耗尽般,沉默无语。
他垂落双肩,在年轻士兵的陪同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独居房。来到途中的走廊,他突然停下脚步,说他想上厕所。
负责监视的士兵,不发一语地努了努下巴,要他顺着走廊右转。
伊泽依言往右走,途中回身向士兵问道:
「……前方转角处应该有厕所,那间比较近吧?」
男人差点反射性地点头,脸上浮现猜疑之色。
「你怎么知道?」
伊泽摇了摇头,未做说明。
「动作快点。」
负责监视的年轻士兵打开厕所门,在门口处推了伊泽一把。
厕所墙上只设有一面用来采光的「固定窗」,窗外设有坚固的铁窗,完全不必担心有人会从这里逃脱。
伊泽小解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简言之,是作用和反作用力……杠杆与离心力的原理……」
「喂,你在说什么!」
士兵的声音在狭小的厕所里回荡。
但伊泽并未回头,他还是继续在口中喃喃低语,移向洗手台前,开始洗手。蓦然间……
——啊。
他大叫一声。手指着镜子,反复大叫。
——啊!啊!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年轻士兵察觉有异,冲进厕所内。
——啊!啊!啊!
伊泽指着镜子,一面发出害怕的声音,一面后退。
「怎么了?镜子怎样了?」
年轻士兵弯下腰,从伊泽背后探头往前望向镜子。
镜子里只映出伊泽畏怯的脸孔。
接着碰的一声,伊泽的背部撞向士兵厚实的胸膛。紧接着下个瞬间……
伊泽的身影从镜中消失。
在此同时,那名身长六呎,重达两百一十磅的士兵,身体猛然浮向半空,接着撞向厕所坚硬的地面。
5
伊泽躲在门后,竖耳细听。
——没事,没引发骚动。
他吐了口气。
那名年轻士兵一定万万没想到,这名几乎只有自己一半高的矮小日本人,竟然会给他一记过肩摔。
伊泽将监视他的士兵摔向厕所地面后,一拳击向他的要害,令他昏厥。取出对方口袋里的钥匙,替自己开锁,然后将昏厥的男人塞进厕所隔间里。伊泽让他坐在马桶上,应该暂时不会被发现。
——简言之,是作用和反作用力、杠杆与离心力的原理。
结城中校的声音清楚地在脑中重现。
结城中校将体重多出自己一倍的对手摔向榻榻米后,一副这没什么的表情,如此解说道。
在D机关受训时,伊泽也彻底接受过空手及使用各种武器的格斗术指导,甚至包括在极限状况下的求生术。训练有时会聘请专门的讲师,也常是结城中校亲自指导。特别是柔道训练,结城中校轻轻松松便将比自己高大的对手摔出,或是钻进对手怀中,一拳击中要害,令对手昏厥。
——这是魔法!
一名旅居海外多年的学生,不禁发出这声赞叹,结城中校闻言,马上以他那独特的犀利目光回望。
——你是傻瓜吗?
他大声喝斥,并严厉地训斥道:
「格斗术和求生术都是只有在完全合理的情况下才能成立的技术体系。今后如果还有人敢说这是魔法,将技术讲成怪力乱神,不管是谁,我都不能留他在D机关内,你们给我记清楚。」
而另一方面,结城中校看有些学生对格斗术和求生术过于投入,便以嘲讽的口吻道:
「对间谍来说,格斗术和求生术根本没必要。靠这种技术杀出血路,又能怎样?一旦处在非得和敌人肉搏,或是动用求生术的状况下,这是仅次于自杀或杀人的最糟状况。当然,正因为是最糟的状况,所以你们绝不能怠忽这项准备。但也仅只于此。」
结城中校最后一定都会以黯淡的眼神,让人印象深刻地补上一句。
——绝不能让任何人抓到。
「不让人抓到」,是间谍用来保命最有效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只要不被既有的观念束缚,你们应该就能随时随地就近找出武器。」
结城中校在学生面前展示的,有桌上的烟灰缸、作菜调味用的胡椒瓶、硬币一枚、揉成长条状的火柴盒、钢笔、种在花盆里当观叶植物的龙舌兰叶子、对手的领带等,全都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各种物品。虽然都只是很普遍的物品,但只要稍微改变用法,便能成为夺走对手攻击能力,确保自己成功逃脱的有效武器。
(不过……)
伊泽想起结城中校严峻的眼神,暗自叹了口气。多亏有D机关的柔道训练,他才能摔出这名监视他的高大英国士兵,令他昏厥。不过,要活着逃离这里,最好是不要再引发「冲突」。
伊泽从藏身的门后缓缓探头,观察走廊的动静。
走廊两侧全都是涂白漆的门。一名身穿便服的事务员打开其中一扇门走出,看着手中的文件地背对着伊泽行走。当他绕过走廊转角,看不见其身影时,就是好机会。
伊泽缩回脖子,在冲出去前,他再次确认自己的行动计划。
——我在偶然的机会下发现了逃脱路线。
在长达一周的审问期间,伊泽每天都往返于审问室与独居房两地。途中的走廊两侧也和这里一样,都是整排涂上白漆的房门,但昨天返回独居房的途中,他第一次看到其中一扇门开启。他在路过时,往里头瞄了一眼,发现有几名军服男人围着桌子进行会议。当时伊泽发现房间墙上贴着一张地图,似乎是伊泽被囚禁的这栋建筑平面图。
他只在从门前走过时瞄了一眼,但光是这短暂的瞬间,他便已将地图的详细内容全部记入脑中。
为了小心起见,他若无其事地向刚才那名监视他的士兵询问厕所的位置,加以确认。看来果然没错。这么说来……
平面图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画有安全梯。若从那里走出建筑外,应该就能沿着仓库的屋顶逃往大马路上。
他再次从门后窥望,发现那名事务员正好绕过转角,已看不见其身影。
伊泽深吸口气,压低身子,冲向走廊……
他全速冲过走廊,奔上楼梯。
途中他撂倒了两人。
好像已被人发现,背后传来吵闹的声音。
但就差一点点了。
绕过那处转角,来到走廊尽头,就是安全梯门口了。
飞快绕过走廊转角的伊泽,突然大吃一惊,停下脚步。
眼前没有那扇理应存在的门。
走廊的尽头是一整面漆满白漆的坚固水泥墙。
(怎么会……)
伊泽惊诧的脑中突然浮现结城中校的脸庞,倏又消失。紧接着下个瞬间,伊泽就像挨了一记重拳般,理解了可怕的真相。
昨天那扇打开的门,并非偶然。
是马克斯中校对伊泽设下的陷阱。
马克斯中校假装偶然地打开那个房间的门,并事先在走廊看得到的地方挂上建筑的平面图。他早料到伊泽看到平面图后,会就此拟定逃脱计划。所以那张平面图上才会画上根本不存在的安全梯。
理应是排练周详的逃脱计划,却完全被对方看穿。不,伊泽的计划根本是完全照着马克斯中校事先画好的路线在走,他被马克斯中校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失败了?没想到我竟然会逃脱失败?
伊泽仍不敢相信,陷入深深的错愕,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真是错得惨不忍睹。
没错,要是结城中校也在的话,一定会面无表情,冷淡地说道。
——对方是英国情报机关的间谍头子,当然可以料到他会设下这种陷阱。
背后传来冲上楼梯追赶伊泽的脚步声。
眼前的走廊已来到尽头,左右都无路可逃。
当真是成了「瓮中之鳖」。
伊泽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我的逃脱计划彻底失败了。
(到此为止了吗……)
自从被捕之后,一直紧绷的神经就此断裂,他感到全身逐渐虚脱……
就在这时,
蓦然有个奇怪的东西映入眼中。
走廊上一字排开的房门中,有一扇门以有色粉笔画上奇特的记号。
〈♀〉
不太对劲。
「圆圈再加上十字?女性……不,这好像是……」
但现在没时间细想。
只好赌一把了。
他伸手搭向画有记号的房门,门没锁。他打开门,躲进房内。
房内一片漆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好几道脚步声通过门外。
传来他们在走廊上到处开门查看的声音。
「找到了吗?」
「不,没有。……你那边找得怎样?」
伊泽听见交谈声。
他眼下只能躲在黑暗中屏气敛息。
脚步声朝门前走近。
眼前的房门被人用力打开……
6
两小时后……
伊泽闭着眼睛,坐在行驶中的车辆前座。
驾驶座手上握方向盘的是名陌生的男人。打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帽子深戴,非但看不见他的表情,更看不出他的年纪。是爱尔兰人吗?也许是犹太人。不过话说回来……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当初经由「可以借个火吗?」「我的鞋子是黑色的」这样的对话,已确认他是D机关的内应。像这种「没意义的对话」,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避免偶然的意外发生。
之后两人便不再多说,就连彼此的名字也不知道。
对彼此一无所悉,万一有事发生时,才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这是间谍之间的基本礼仪。
男人的开车技术惊人。他以开车为业。从此人夹克衣领的形状,以及车内特有的气味来判断……
伊泽摇了摇头,压抑住自己反射性想展开推理的习惯。
——至少看来是不必担心会发生交通事故了。
此刻他已不再细想,放松身体,随着车身舒服的震动而摇晃。
由于有种「得救了」的安心感,令他几乎就此入睡。每次他都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免得落入沉睡的深渊……
——这个样子简直就像……
伊泽想起此事,露出苦笑。
——在D机关接受审问训练一样。
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并非如此。
在D机关的训练中,伊泽曾多次在毫无预警下半夜被人叫醒,带往独居房。然后接受数小时,甚至是接连数天的审问训练。
虽说是训练,但审问却是来真的,丝毫都不马虎,有时还会动用暴力或自白剂。
在睡眠不足、疲劳、肉体痛苦,以及自白剂的影响下,脑袋迷迷糊糊,但伊泽和接受同样训练的其他学生仍被要求得马上辨识出「该回答的情报」与「不该回答的情报」。
——这并不是什么多困难的技术。
伊泽因接受审问而憔悴不已,结城中校对他说道:
「我只要求你们要让自己的意识多层化。可以给对方的情报放在表层,不该给的情报放在深层。要训练自己,就算对方用自白剂审问,也只会说出放在表层的情报。这很简单。」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当时没有任何人这么说。
结城中校当初被敌方逮捕,接受审问时,确实办到了这点。既然这是事实,那么……
——我们也一定要办到。
每个学生都对此深信不疑,他们个个都拥有极高的自尊心。
等到伊泽他们都能忍受这样的审问后,结城中校才告诉他们这项训练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说……
——在敌区被逮捕时,能利用这项技术逃脱。
学生露出惊讶的表情,结城中校向他们分析敌方逮捕间谍时的心理反应。
「逮到敌方的间谍,或是解开敌方暗号的一方,接下来一定很渴望利用手中的间谍,向敌方散播假情报。既然假情报是派出间谍的一方的最大要害,要抓到人的这方放弃心中这种渴望,非常不容易。」
结城中校接着说:
——而这时候,正是你们逃脱的机会。
马克斯中校指示伊泽打电报送出假情报时,伊泽将他们备好的通讯文一字无误地打出。
但实际上,D机关的成员在打暗号电报时,都会以固定的比例打错字。若是一字无误地打出暗号电报,那表示这份电报意谓着「我在敌区中出事了」,也就是「我被捕了,请求救援」。当然了,学生被要求将这项情报收在意识最深处,就算会被杀害,也无法问出这项情报。
他们早已事先设下几个联络地点,再从中选出二或三处接近发出电报地点的联络处。在打出「我在敌区中出事了」的电报后两个小时内,内应会备好汽车,在决定好的场所等候。D机关成员虽然不曾与内应见过面,但他们借由暗号识别彼此,之后马上便可做好逃出国外的准备。
反过来说,被逮捕的间谍得想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前往联络处。倘若迟到二十分钟以上,内应便会离开。这时就视为逃脱失败,永远失去被救出的机会。
所以伊泽在打出请求救援的电报后,立即行动,执行逃脱计划,然而……
(差点就失败了……)
伊泽在前座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回想,仍不免冷汗直流。当时……
伊泽完全落入马克斯中校设下的陷阱,被追进了死胡同,最后他躲进一处画有奇怪符号的门内。他在暗处屏气敛息,脚步声朝他走近,眼前的房门被使劲打开……
伊泽倒抽一口冷气,在他前方伸手可及的距离下,站着一名身穿军服,全副武装的男人。在逆光下,男人的黑影完全挡住唯一的出入口。伊泽暴露在走廊射进的亮光下,男人不可能没看到他。
但男人似乎完全没看到眼前的人影,旋即转头朝身后大声喊道,「这个房间里没人!」地关门离去。
之后,传来门外有人大喊,「在前面!他逃到前面去了!」的叫声,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奔离。
隔了一会儿,伊泽才稍微打开门,往外窥探。
走廊已无半个人影。
他松了口气,这时,他发现刚才那名男人在门旁的架子上摆了一个东西。
是这栋建筑的平面图和一串钥匙。
平面图上以红色标示出设有警卫的地点。
伊泽拿起这两项东西,走向走廊,并回头确认门外。
门上的符号已被擦除。
(潜伏间谍是吧……)
不会有错。若真是这样……
伊泽依据手中这份真正的平面图,迅速在脑中拟定逃脱路线。
潜伏间谍。
这与伪装身份潜入敌国,时时搜集情报、分析情报的潜入间谍不同,他们平时完全不会进行间谍活动,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或是接受特别指令时,才会恢复间谍的身份。
结城中校在日本设立D机关的同时,也在英国培训潜伏间谍,而且他似乎还暗中将潜伏间谍送入英国情报机关中枢。
对方可能平时是「女王陛下的忠诚士兵」,只有在日本间谍被英国情报机关逮捕时,才会发挥潜伏间谍的功能。在日本间谍尝试逃脱时,暗中帮他们一把。这就是潜伏间谍所扮演的角色,暗号名称则是……
伊泽躲在暗处,一面躲过警卫的防守,一面回想当初即将出发前往英国时,结城中校送他当饯别礼的那本书。
《鲁宾逊飘流记》
书中有这么一段描述。
「作者丹尼尔·笛福……也精通天文学和炼金术,并运用这些知识设计各种暗号。」
以粉笔在门上画下的奇怪符号。
〈♀〉
果然是那名潜伏间谍画的。
圆圈加十字。常用来代表女性的这个符号,在炼金术中代表「美神」。「美神」维纳斯。天文学中被称作「维纳斯」的金星,意指一星期中的「第六天」。
一星期中的第六天。
星期五。
在南海孤岛上,解救鲁宾逊免于孤独的那名青年土着的名字。
结城中校送进英国情报机关的潜伏间谍,就是用这个暗号名称。
结城中校并未事先向前往英国的伊泽告知「星期五」的存在,不过,他送了伊泽《鲁宾逊飘流记》当作饯别礼。
只要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就算被捕,也不会自白供出对方。
为了保护潜伏间谍,这是最好的防范法。
另一方面,只要送那本书当饯别礼,日后一旦出了状况,伊泽应该会自己解开谜题,遵照潜伏间谍的指示(门上的符号)找出活路,一开始结城中校就已预见了这一切。
(结城中校到底是信任我,还是不信任我?)
感觉还真是复杂。结城中校对伊泽并没有什么信不信任的问题。他只是将伊泽当作某种特别的存在罢了。证据是……
逃出那栋建筑的伊泽,确认警卫通过后,压低身子不让人发现,朝围墙奔去。
据真正的平面图所示,架设在围墙上的铁丝网,应该有一处已被剪断。
他跳上围墙,伸手搭向围墙上方,一口气将身体往上撑。
有刺的铁丝以不显眼的方式剪断。他钻进当中的缝隙,跳向外头的大马路。
他立即起身,查探四周。
没事,没人发现。
他拂去上衣的泥巴,若无其事地迈步前行。
伊泽加快脚步朝联络处走去,一面忙碌地运用所有感官,努力思索。
——我疏忽了什么?
他再次回想结城中校的安排。
回溯到事情的开端,他不禁苦笑了起来。
伊泽被埋伏在照相馆里的人逮捕。当时他满心以为是之前碰面的那名情报提供者被人跟踪,自己因此被人循线查获。
但在审问的过程中,他得知英国的情报机关甚至连那名情报提供者就在英国内政部的事也不知道。他们之所以会逮捕伊泽,是因为派驻伦敦的年轻外交官被英国的性间谍玩弄于股掌,在床上说出伊泽的真实身份。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在录音带里,那名外交官自己说出秘密,但D机关就算在陆军内部,也是独立性极高的特殊单位,即便是陆军参谋总部,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更何况是是刚进外务省没几年的年轻外交官,不可能知道D机关派往英国的潜入间谍真正的身份。
——那名叫外村的菜鸟外交官,为什么知道伊泽的真实身份?
当他如此思忖时,猛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决定派他到英国前的事……
在伦敦上演了一出惨不忍睹的闹剧。
英国知道了某个与陆军在欧洲战略有关的机密。
调查后发现,派驻伦敦的日本外交官打国际电话时,也不用暗号,就直接以日语交谈。
陆军马上对外务省提出严重抗议。
「请至少在谈论军方机密事项时,使用暗号。此外,国际电话全部都会被窃听,交谈时请格外注意。」
但外务省却只是很冷淡地回复一句:
「神国日本的语言特殊,英美那班人不可能懂。此外,英国身为绅士之国,我们不认为他们会窃听外交官的电话。该项机密外泄,并非我们的过错。」
结果他们完全不承认自己应负的责任。
话说回来,外交官理应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双方国家彼此认同的「合法间谍」。从眼前的情况看来,只能说他们过于欠缺自觉。
之后每次发生泄密事件,陆军都会提出抗议,但他们无法就事件性质加以证明两者的因果关系,所以实际上,外务省也持续无视陆军提出的抗议。然而,此次这件事……
由于外交官一时不慎泄露情报,使得陆军一名间谍被捕,差点丧命。
显然外务省必须为此事负责。
只要暗示会将他们此次的疏失公诸于世,那群冥顽不灵的外务省官员非得让步不可。同时,既然已得知日本的暗号被英国破解,先前要引进那套技术完备,却因「操作麻烦」的理由被删除预算的新型密码机,这次肯定可以过关。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不过,伊泽不认为陆军参谋总部那群死脑筋的人,写得出这么复杂的剧本。
想必是陆军参谋总部看外务省的人行为一再失当,深感头疼,想硬将这个责任塞给陆军视为烫手山芋的D机关,也就是结城中校,所以要求他处理这项麻烦事。
还是说,针对最近一再有泄密事件发生,结城中校有股深刻的危机感,所以作了人情给参谋总部,由他提出这项建议?
不管怎样,结城中校此次命令伊泽执行的任务,只是用来掩饰原本用意的一个幌子。
结城中校一方面派伊泽前往英国当潜入间谍,另一方面偷偷向日本驻英的年轻外交官散播伊泽的情报。当然了,结城中校早料到他会在床上向英国的性间谍道出此事,伊泽也因此遭到逮捕……
伊泽的任务是结城中校一开始就设计好的闹剧。
第一次听到那名年轻外交官愚蠢的录音时,伊泽马上就发现这点。所以他才会在施打自白剂而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无意识地说出「我被结城中校出卖了」、「结城中校出卖了我」。多亏这样,马克斯中校才会放松戒心,一时不慎,让伊泽打了那份「求救电报」。
伊泽被捕后,会在自白剂的影响下脱口说出什么话,以及他说的话所带来的影响,全都在结城中校的算计内。
(真是个惊人的怪物……不,不愧是魔王。)
伊泽坐在行驶中的车子前座,阖着眼睛,努力与睡意相抗的同时,脑中浮现结城中校那昏暗的眼神。
在歌德的诗句中,魔王以花言巧语夺走孩童的灵魂。而他的亲生父亲不管怎么好说歹说,极力挽留,仍旧枉然。那肯定是厉害无比的甜言蜜语。
(我们的魔王,下次会用什么花言巧语来夺走我的灵魂?)
他阖着眼,略泛苦笑。接下来……
应该会雇一艘小船,渡海前往欧洲大陆,在那里接下结城中校下达的新指令吧……
对了,鲁宾逊的冒险故事好像有续集。
(这次会去哪儿?)
当他回过神来,已听见远方传来的浪潮声。
海岸已近在眼前,有艘开往欧洲大陆的小船在岸边等候。
——在那之前……先让我小睡一会儿吧。
伊泽嘴角泛着苦笑,陷入短暂的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