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com
1
岛野亮佑。
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入境戳印是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五日。
文字模糊,看得不甚清楚,但入境地点应该是马赛。
凝视自己的护照,岛野歪着头暗暗思忖。
如此说来,他在法国等于已停留一年以上,但是……
什么也想不起来。
姓名、身份、经历,连贴在护照上的大头照,都不像是自己的。
(不对……我……其实是……)
忽然,一阵刺痛袭向侧脑,岛野不禁伸手触碰,摸到层层缠绕的绷带。
「用不着勉强回想,八成是头部遭受重击导致暂时失忆。这种情况很常见,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想起来。」
岛野痛得脸皱成一团,望向声源处。
舒服的微笑,温柔的褐色眼眸。那是个身材高挑、手脚修长的男人。
亚伦·雷涅。
他刚刚这么自我介绍。
室内还有两个人。
壮硕的体型配上国字脸,仔细一瞧,嘴巴线条其实很柔和的男子是尚·维克多。
另一人是玛丽·特雷斯,屋里唯一的女性。她脂粉不施,雀斑格外抢眼。小麦色的长发随意盘在头顶,打扮得像个男人,但好好妆扮一下肯定称得上美女。
三人都是二十五岁左右,与岛野护照上的年龄差不多。
「喂喂喂。看你这副表情,该不会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站在窗边的尚,哭笑不得地开口。
「连你冲动顶撞德国士兵,我们千辛万苦把你救出来也忘啦?」
顶撞德国士兵?
德国士兵?
他到底在说什么?
岛野蹙眉。
依旧茫然的脑袋试着集中精神。
浓雾深处似乎有东西微微蠢动。
你这么一提……话冲到喉头,岛野慌忙咽回去。
——别给对方情报。
脑中响起一道声音。
——绝对不要主动开口,尽量让对方说明。
(搞什么?)
岛野眯起眼专注倾听,声音来自一个异常黑暗的地方,说话者的脸孔是一团黑影,看不分明。不,不是这样。不对,那是——
「怎么?是不是有点印象?」
尚紧盯着岛野问道。
「不行,完全没印象。」
岛野抬起脸,摇摇头。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顶撞德国兵?可是,这里是法国吧?为何会冒出德国士兵?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他连珠炮似地问,三个法国人面面相觑。
「你真好命。」
亚伦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
「要是可以,我也很想忘记。忘记纳粹德国占领祖国的现实。」
2
一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法国猝然向德军投降。
前年九月,德军入侵波兰,法国与英国一同公开宣战。其后,历经长达八个月的「假战」(双方士兵隔着能看清脸孔的近距离对峙,却几乎没交战)。五月,面对突然展开进攻的德军,法军从一开始就无力招架。
法国称之为生命线,耗费十年岁月与巨资刚刚完成的「马奇诺防线」,遭德国最新锐的装甲部队瞬间攻破。在前一次世界大战中成为战胜国、自负「世界最强」的法国陆军,所怀抱的幻想轻易被粉碎。
一个月后的六月十四日,德军兵不血刃地迅速占领巴黎。
二十二日德法签署停战协定,法国国土分割为占领区、合并区、自由区。
巴黎被划入德军的占领区。
在德国军人昂首阔步的街头,巴黎市民继续过着日常生活。
不,公平地评断,战时社会混乱与物资不足的状态,在德国占领后,毋宁可说得到改善。出乎巴黎人的意料,德军在巴黎的表现,极为彬彬有礼、一板一眼,甚至堪称友好。
「无意义的战争」能够提早结束,巴黎市民多半暗自松了口气。
在这种情况下,巴黎郊外的布龙尼森林附近发生一场冲突。
起因,是一名老妇朝占领她家的德军小队挥舞拳头,大声怒吼:
「滚出我家,你们这些死德国佬!」
正式停战后,不只公共建筑,许多民宅也遭德国驻军接收,充当宿舍。执行这项接收任务时,德军严禁趁机对市民胡作非为,至少在表面上维持着双方的友好合作关系。
实际上,德军与巴黎市民之间也没发生过真正的纠纷,直到这时……
——死德国佬!
——乡巴佬!
——吃马铃薯的猪!
老妇站在中庭举起拳头,皱巴巴的面孔气得通红,不停怒骂。吼了半天后,她改捡地上的石头丢过去,想打破遭强占的自家窗户。石头没碰到窗户,更是火上加油,她不禁提高嗓门。
不过,占据她家的德国士兵只是嘻嘻笑。脑筋有毛病的老太婆在院子吵闹,算是小小的余兴节目。他们想必只有这种程度的认识。
但是,德国士兵的脸色渐渐变了。老妇怒骂的污言秽语变成这样的内容:
——该死的纳粹!
——变态法西斯!
——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德国士兵冲出屋外逮捕老妇,进行盘问。透过翻译,老妇大骂德国士兵:死德国佬、乡巴佬、吃马铃薯的猪、该死的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德国兵十分为难。老妇想必只是把不知从哪里听到的字眼直接吼出来,根本不明白意思。但是,说出这种反纳粹言论,而且公然贬低元首的人绝不能姑息。
老妇被拖到门外,绑在树上。士兵威胁她,要是不肯收回反纳粹的话语及对元首的侮蔑,并好好道歉,就必须枪毙她以杀鸡儆猴——那显然不纯粹是吓唬她而已。
老妇不仅没道歉,还继续大骂。
「死德国佬!乡巴佬!吃马铃薯的猪!死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虽然很多人跑来看热闹,但他们怕遭到波及,只是站在远处围观。
任事情继续闹大也不是办法。
小队长如此判断后耸耸肩,正要勉强下令开枪,人群中走出一名男子。这个看似东方人的瘦小男子,无视周遭目光径自走近老妇,转眼就解开绳索。
愣住的旁观群众中,旋即响起掌声与口哨声。另一方面,东方人立刻遭德国士兵包围。东方人和德军小队长激烈交锋几句,魁梧的德国士兵便从两侧扣住东方人的手臂,眼看就要带走他——
「换句话说,那个东方人就是你。」
亚伦的嘴角浮现淘气的笑意,朝岛野挤挤眼。
「当然,那种情况我们怎能坐视不理。你可是救了法国老太太一命的英雄,该轮到我们拿出勇气。我们冲上去想从德国士兵手里抢回你。推开德国士兵后,我们拽着你的手就要逃,不料……」
他轻轻耸肩,沉默片刻,很快接着道:
「为了阻止我们的行动,德国士兵挥舞机关枪,枪尾击中你的侧脑……让你受伤实在抱歉,但这一点,哎,你就当是倒楣的意外,原谅我们吧。」
据说是他们三人将昏迷的岛野抬进这间屋子,帮忙包扎照顾。原来如此,托他们的福,他才没被德国士兵带走……
——多管闲事。
这个念头倏然浮现脑海。为何会这么想,他也不明白。
「怎么啦?」
尚凑近低着头的岛野问道。
「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那回事。」
岛野耸耸肩。
「总之,谢谢你们救了我。」
他抬起头,莞尔一笑。
「喂,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玛丽微微偏头,盯着岛野问道。大眼睛、长睫毛,果然是美人。她的翠绿瞳眸定定凝视岛野。
「不晓得,我想不起来。但是,既然有这本护照,应该是日本人吧。」
岛野露出苦笑,反问:
「不过,你为什么这样问?」
「唔……」
「玛丽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明明是日本人,居然精通那么多种欧洲语言。」
一旁的亚伦吃吃笑着插话。
「那么多种欧洲语言?」
「你现在用的法语是巴黎腔,跟德国军官是讲德语。可是,你昏迷时梦呓,听起来是俄语,八成也夹杂匈牙利语。据我所知,德军占领后仍有一百数十名日本人留在巴黎,但我们认识的日本人多半对这边的语言一窍不通。」
蓦然回神,岛野反射性地皱起脸。理由不明,总觉得自己不小心出了什么纰漏。
「不只是这样。」
玛丽噘起嘴,从桌面拿起玳瑁粗框眼镜挂到脸上。
「岛野,你这副眼镜完全没度数。干嘛戴这种东西?而且,你的嘴里塞着少许棉花。之前照顾你时,因为太碍事,我就把眼镜和棉花取下,没想到你给人的印象立刻截然不同,吓我一大跳。嗯……」
她瞅着岛野,双颊微红。
「没戴眼镜、嘴里没塞棉花时,你看上去是个帅哥。」
「其实,我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不知为何,尚慌忙开口。
「当初是我扛他过来的。爬完楼梯后,岛野忽然嘟囔着一个数字,三十二。刚刚我去外面看情况,顺便数了一下,恰恰是楼梯的阶数……唔,昏迷中还能数楼梯有几阶,真是特别的习惯。」
岛野用力咽下口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哑声问:
「我还说过其他话吗?之后我说了什么?」
「之后?不知道。不,等等。九○比八比二?你咕哝着这一串数字。那到底是哪来的?」
岛野十分纳闷。那些数字有何含意,他也一头雾水。
「这么一提,」换成亚伦忽然想起般出声,「在这间屋子刚醒来时,你似乎仍意识不清,喃喃自语:『为了亲爱的朋友,为了祖国,我绝不畏死。』原来床铺背后的墙上刻着一行字,是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名言。可是,你应该看不到那行字。你头也没回就念出背后的文字,我很困惑……现在才想通,你是看着这边墙上挂的镜子——换句话说,你是念出镜中倒映的拉丁文。你怎会有这种本领?」
亚伦一顿,微微偏头,紧盯着岛野质疑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3
他感到身体反射性地一僵。
——你究竟是什么人?
遭受质问的霎时,电流般的冲击窜过背部。那是野生动物预知死期将至,本能涌现的恐惧。背后传来天敌无声无息接近的动静,赫然察觉时已面临毁灭——就是那种感觉。
那种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岛野完全无法理解。
三人探究的视线仍想咬穿他的皮肤、啃碎他的骨头……
尖锐的痛楚,令他瞬间昏厥。
意识被拖进某个黑暗的场所。
黑暗深处,两只无光的眼睛定定凝视岛野。
——你得挺过去。
耳朵深处,传来命令式的低语。
「……岛野,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一抬头,便撞上亚伦忧心的眼神。
他将双眸对焦,轻轻耸肩,朝对方微微一笑。
「抱歉。我是什么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想想,我思故我在。看样子,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确实存在。」
他略带戏谑地回答,三人的脸上都浮现一丝笑意。
「你该不会是攻读哲学的留学生吧?那就是我的同类了。」
亚伦嘻嘻笑。
「我以前在大学听过讲授日本思想的课。『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人生的终极目的是死亡,实在深奥。不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压根搞不懂。」
「人生的目的是死亡?真不敢相信。所以,他面对德国士兵才敢那样乱来啊。」
玛丽摇摇头,目瞪口呆地咕哝。
「不管你是什么人,」亚伦说,「你的确存在,而且,是个有意思的人物。至于其他的你就慢慢回想,反正来日方长。」
「……不,亚伦。非常遗憾,恐怕由不得你悠哉下去。」
站在窗边的尚,从窗帘缝隙眺望外面出声。
「德国士兵出场了。」
他们走近面向马路的窗子,自厚重窗帘的缝隙偷窥外面。
暮色中,数辆早已亮起车头灯的德国军车,引擎没熄火,直接停在门前马路。只见穿军服的持枪士兵,三三两两跳下车台。
德国士兵分成几个小队,沿街敲响并排的民宅大门。
门一开,德国士兵便不容分说地冲进屋内。不一会儿,双手交放脑后的人们,纷纷被拖到马路上。
不论老弱妇孺,全部一视同仁。
德国士兵显然是在这一区搜寻「某种东西」或「某人」。比方,在占领区公然顶撞德国士兵的反叛分子。
「可是,怎么会……他们怎会找到这里……怎会这么快……?」
玛丽脸色苍白,喘不过气似地呢喃。
「……搞不好我们被跟踪了。」尚盯着窗外低语。
「所以,当初我就反对带这家伙过来。」
「我们已够小心提防,不可能被人盯上。」亚伦带着怒意反驳。
「哼。要不然,就是这一带有人告密。」
尚不客气地回一句,亚伦与玛丽异口同声喝止:
「尚!」
「你胡说什么!」
下一瞬间,三人内心一惊,面面相觑,同时转身。
「等等,岛野!你要去哪里?」
岛野独自离开窗边,穿过房间走向通往外面的门。
「我自己出去。」
他停下脚步,回头应道。
「他们是来逮捕我的吧?我不想连累老人和孩童。只要这样能让他们达成目的,我出去就是了。」
「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玛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对方是纳粹。一旦被捕,不知会落得哪种下场。拷问、枪毙,也可能是送进强制收容所。无论日本人多么信奉死亡哲学……」
——死是最坏的选择。
再一次,脑中传来声音。
——活下去。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务必活着回来。
「我没打算要死。」
岛野微一皱眉,挥除脑中的声音应道。
「不过是一个搞不清状况的日本留学生,不忍心看到老太太遇难,于是做出傻事。毕竟日本的教育就是要无条件尊敬长辈——我会用这借口设法混过去。」
「可是……」
玛丽欲言又止,觑亚伦一眼。
岛野耸耸肩,手刚伸向门把,亚伦平静地叫住他。
「不是的,岛野。不是那样。他们不是来抓你的。现在你出去,麻烦的是我们。」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逮捕我?你们会有麻烦?」
岛野转身,蹙眉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伦像要晃动颀长的上半身般走近岛野。
「慢着,亚伦!不可以!」
待在窗边的尚高喊。
「岛野是日本人。你想想日军在中国的行径,他们和纳粹德国是同类。」
「岛野和日军没关系。况且,当前法国又不是在和日本打仗。」
亚伦回答尚后,转头问玛丽:
「玛丽,你认为呢?岛野救了我们的同胞法国老太太一命,应该能告诉他内情吧?」
「我赞成亚伦的意见。」
玛丽一双大眼注视着亚伦,点点头。
「这下就是二票对一票。」
「啐!每次都这样。随便你们吧!」
尚不快地嘀咕,狠狠啧一声撇开头。
亚伦重新面对岛野,温柔的褐色瞳眸浮现强烈的光芒。
他压低嗓门,却仍坚定地说:
「我们是resistance。」
4
Resistance。
法文中,这个字义是「抵抗」。换句话说——
岛野眯起眼,依序扫过屋内三人的神情,慎重开口:
「你们是抵抗德军占领的秘密组织成员……是这个意思吗?」
亚伦代表三人颔首承认。
「政府和德国签署投降协议,不代表全体国民都向德国投降。维护『内在的绝对自由』,是现代公民社会的原则。就算是政府,也不能践踏公民的内心。」
「但是,『行为』会成为取缔对象?」
「没错。」
亚伦一脸灰心地应道。
「政府之间签订的停战协定,禁止法国全民以任何方式反抗德国。包括示威游行、罢工、破坏活动,所有抵抗运动都遭严格取缔,一旦被认定为谋反,不是处死就是送进德国的强制收容所。」
他略为一顿,耸耸肩。
「当然,此时此地,我不能向你透露全部内情,不过至少请你理解,眼下我们处于非常危险的立场。」
一旦被捕会受到拷问,然后枪毙,再不然就是送进强制收容所。
刚才玛丽这么提过,原来是在说他们三人。放下双层的厚重窗帘,大概是为了防止屋内灯光透出去吧。此处等于是反叛分子的秘密巢穴,然而——
岛野竖耳倾听外面马路的动静,脸皱成一团。
德国士兵的盘查声,显然更接近了。
这里迟早会响起敲门声吧。即使假装无人在家,对手可是一丝不苟的德国士兵,不可能关着门就轻松打发……
「喂,你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玛丽不耐烦地开口。
「到了这种地步,趁他们上门前赶紧从后门逃吧。」
「也是。」
亚伦苦笑。
「事情就是这样。岛野,很抱歉我们必须先走。不能再拖累你,留在这里可能对你比较好……」
「不行。」
岛野不赞同。
「路上看得到的军车数量与出动的士兵人数兜不拢。还有四人……不,应该还有五人,肯定负责监视后门。这是陷阱,门前马路大张旗鼓的搜查是故意的。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偷偷逃出后门的人。现在从后门遁逃,等于是自投罗网。」
——我怎么会晓得这种事?
岛野一边解释,一边感到莫名其妙。
「陷阱……」
玛丽瞪大双眼,惨白着脸,歇斯底里叫道:
「那要怎么办!」
「挺过去。」
岛野不当回事地耸耸肩。
「这里有什么?」
他再次环视屋内。
架上有一台收音机,及一套修理工具。墙边靠着两支用线绑在一起的钓竿。桌上散放几个彩色花纹的法国制火柴盒。英文报纸,皱巴巴的包装纸一叠。然后是——
「枪呢?」
他简短询问。
「反叛分子,你们刚才如此自称。那么枪在哪里?还是有其他武器?」
岛野一问,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并非采取武装抗争,所以……」
「到底有没有武器?」
「只有一把手枪。」
亚伦勉强回答。
「那是尚透过地下管道,好不容易弄来的。每个秘密巢穴都配置一把手枪,但是……」
「好像故障了,扳机卡住……」
「给我!」
听到岛野的指示,玛丽弹起似地行动。
她从书架抽出一本书,是拉伯雷的《巨人传》。翻开封面,赫然出现一把手枪,似乎是把书页挖空藏在里面。
从玛丽手里接过枪,岛野立刻进行检查。
这是法国制的小型手枪,通称「le francais」。
一九一四年制,是之前欧洲战争时的货。
六·三五口径,扳机是双动式。
他取出子弹,试扣扳机。
原来如此,手枪内部似乎有什么卡住了。
他从架上取来收音机的修理工具,开始拆解手枪,一边对瞪着眼旁观的三人发话:
「还有能当武器的东西吗?」
「不,其他没有算得上武器的……」
「这里只剩食材。」
玛丽说得颇为心虚。
「『打仗时一定要尽量囤积白色物品』,这是巴黎市民自古流传的习俗。面粉、盐巴、砂糖,以及……」
「……风箱呢?」
「咦?」
「有风箱吗?」
「厨房角落应该有一台老旧的脚踏式风箱……」
「拿过来!」
玛丽当场跳起,直接冲进厨房。
岛野拆枪的手,赫然一顿。他感到些许不对劲。谨慎起见,他再度确认。没错,但怎会有那种事……?
岛野眯起眼,迅速重新组好枪,抬头道:
「尚,这把枪是你弄来的吧?那么,就由你保管。这下应该能用了,用的时候要小心。」
岛野把枪与子弹交给尚,接着连珠炮般下达指令:
「亚伦,你负责把门缝堵死。尚,你去取下台灯的灯泡,拿锉刀分割玻璃。之后我再告诉你们怎么做。」
「把门缝堵死?」
「分割灯泡的玻璃?」
二个法国人面面相觑,眨巴着眼咕哝。
「岛野?你究竟想干嘛……」
「晚点会详细说明。」
岛野努努下巴,提醒他们注意逐渐接近的德国士兵。
「没时间了,动作快!」
5
激烈的敲门声传来。
「开门!立刻开门!」
发现无人回应,德国士兵更是大声叫嚣。
「混蛋,假装不在家也没用!」
「我知道屋里有人,快开门!」
「不然要破门而入了!」
下一秒,门板响起与刚才明显不同的猛烈撞击。
壮硕的德国士兵以肩膀撞门——或者,是用坚固的军鞋踹门,就是那样的感觉。
二次、三次……
门嘎吱作响。
四次。
第五次撞飞了门锁。
数名德国士兵一齐冲进敞开的门。
「这是怎么回事?」
隔着一道墙,岛野屏息躲在储藏室,听见德国士兵语带困惑,不少人拼命咳嗽。
「可恶,黑漆抹乌的什么都看不见!谁快去开灯……」
疑似队长的男人发话,下一瞬间——
剧烈的爆炸声压倒一切,墙壁震得摇摇晃晃。
就是现在!
岛野猛然开门,把法国青年们推出藏身的狭窄储藏室。
三人踉跄跌出,便愣在原地。
他们前一刻待过的房间变了样。
受到爆炸的冲击,桌子翻倒,白烟冉冉窜升,隐约可见角落躺着几个不停呻吟的德国士兵……
敞开的大门外鸡飞狗跳。
「这到底是……?」
三人茫然相对,岛野在后头催促道:
「你们还愣着干嘛,去后门,快点!」
他们拼命奔跑,直到背后再也听不见喧闹声。
穿过小巷,越过大马路,再次冲进后巷,通过两侧皆是高耸石墙的蜿蜒小径。
这是生在巴黎、长在巴黎的人才知道的捷径。当然,地图上也没有标明。
来到安全的地方,跑在前头的亚伦停下脚,转身对着岛野气喘吁吁地问:
「岛野……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蹲在石板路上的尚与玛丽一同抬头,望向岛野。两人仍喘得厉害。
岛野气息丝毫不乱,额头甚至没冒汗。
「看样子,我似乎很擅长跑步。」
岛野耸耸肩回答。
「说不定我以前是田径队员,可惜没半点印象。」
「笨蛋……那种事……更何况亚伦……我们又不是在问你这个!」
尚上气不接下气,恼怒地开口。
「后门那个年轻的德国士兵……你一眨眼就摆平……」
「那是……」
岛野皱起脸。
他们往外冲时,差点撞上一名德国士兵。对方没想到屋内会有人冲出来,惊愕得瞪大眼,岛野立刻袭向他的腹部。年轻的德国士兵一声不吭,当场倒下。之后,岛野阻止亚伦抢夺昏倒士兵的枪,催促三人逃走——
「说不定我以前是柔道选手,可惜没半点印象。」
「柔道?」
「那是日本自古相传的武术。」
「别扯远了,刚刚怎么会爆炸?发生什么事?」亚伦问。「屋里没有武器——至少,没有足以制作炸弹的材料。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该不会是施展魔法?」
「其实,那不是魔法。」
面对三人紧盯不放的目光,岛野困惑地挠挠脖子。
「爆炸的是你们囤积的东西——面粉啦。」
「骗人,面粉才不会爆炸。」
玛丽难以置信地反驳。
「面粉要是会引起爆炸,谁还敢吃面包。」
「放心,面包不会爆炸。」
岛野莞尔一笑。
「粉尘爆炸,听过吗?」
玛丽蹙起姣好的双眉,摇摇头。
面粉本身是不可燃物质,在平常的状态下连点燃都很困难。
然而,一旦条件俱全,面粉就会爆炸。
这就是所谓的「粉尘爆炸」。
一般人可能不大清楚,粉尘爆炸并不罕见,例如矿坑内弥漫的煤灰粉尘引发的煤尘爆炸。即使在天不怕地不怕的矿工眼中,煤尘爆炸依旧很恐怖。另外,储存面粉与砂糖、玉米粉的谷仓,或处理金属粉末的工厂,也经常发生粉尘爆炸,往往会破坏建筑物或引起火灾,造成许多人丧生。
粉尘爆炸的必要条件,包括「粉尘云」、「氧气」、「火源」三项。
尤其,悬浮空中的粉尘与氧气的浓度比例,更是决定爆炸威力的关键——
屋内的空间大小,岛野目测就能正确估量,接着要推算出最适当的粉尘浓度并不困难。
岛野对三人下达的指示,便是让爆炸威力最大化的准备工作。
把门缝堵死,形成密闭状态。
利用割除玻璃的灯泡当火源。
然后,他们屏息躲在狭窄的储藏室,果然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我知道里面有人!」
岛野默默比手势,示意三人启动用脚踏式风箱与面粉袋制成的简易粉尘制造机。就在制造出最适当浓度的面粉粉尘云时,德国士兵踹开大门冲进屋里。
屋里一片黑暗,他们等于直接冲进面粉的粉尘中。搞不清状况,或者说狠狠吸入面粉拼命咳嗽的人,摸索着想开灯——
那一瞬间,轰然爆炸。
爆炸引发巨大骚动,守在后门的士兵也不得不赶往正门。
后门还有一名士兵留守的确是误算,不过……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行动。
——误算不稀奇,重要的是随机应变。
摆平年轻的德国士兵后,脑中传来这道声音。
阻止亚伦夺取德国士兵的枪,也是因为脑内的声音如此命令。理由不明。
之后就是见招拆招。
丢下屋内的混乱逃出后,便交给「生于巴黎、长于巴黎」的亚伦三人选择逃跑路线,一路狂奔……
「岛野,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玛丽终于喘过气,凝视岛野再次问道。
「你怎会知道那种事?利用面粉爆炸趁机脱身,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到的。」
「为什么呢?我也不清楚,或许粉尘爆炸是日本人的常识。」
「不会吧……」
「难说。」岛野耸耸肩。
「尚、玛丽,你们听着。」
亚伦抹去额头的汗水,轮流看着两人。
「岛野是什么人?确实是耐人寻味的问题,但此刻有更重要的事。岛野不仅救了我们的同胞法国老太太,还帮助我们脱离生死交关的险境,这是事实。何况,岛野急中生智,利用面粉炸弹打乱德国士兵的阵脚。」
「喂喂,亚伦,等一下。你该不会……」
「我在此提议,今后视岛野为同志,向他正式提出邀请,加入我们的运动。」
「你要把来历不明,而且是与德国结盟的日本人岛野当成同志?还要邀请他加入抵抗运动?」
尚错愕得频频眨眼。
「亚伦,你该不会是疯了吧?」
「我赞成亚伦的意见。」玛丽出声。「拜托岛野加入我们的运动吧。」
「可恶!又是你们拿手的二票对一票吗?随你们的便!」
尚丢下话,撇过头,气得侧脸胀成暗红色。
「……事情就是这样。」
亚伦转向岛野,郑重道:
「岛野,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运动——帮助我们解放祖国吗?和我们一起创造法国的历史吧。当然,我们不会强迫你。这是赌命的危险地下活动,要不要参加,由你决定。」
亚伦的褐色瞳眸定定直视岛野。
「该怎么说……这个嘛,稍微……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面对这个意外的请求,岛野不知所措地回答。
「总之,趁敌人追上来前,换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吧。」
语毕,岛野转过身。
他大意了。
后颈突遭重击,眼前一黑。
6
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终于,他勉强稍微撑开眼皮。
星光下,浮现三道漆黑人影。
两个人在他身旁,另一人站在对面稍远处。
视野模模糊糊,无法对焦。
——该死,出手居然这么狠。
岛野无声唾骂,暂且闭上眼,迅速检查身体状况。
他是面朝右侧,蜷缩身子倒下。
大概是无意识摆出守势,减弱了撞上地面的冲击吧。
即便如此,仍不算成功,因为——
指尖没感觉,他无法掌握手脚的位置。
脖颈遭到重击,向全身传达命令的中枢神经系统停摆,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
「骗人,我不相信!」
听见凄厉的叫声,岛野再次睁眼。
「那么,你从以前就是德国的内应——是监视反抗分子的德国间谍?」
好不容易将视线聚焦。
二对一,对峙的三条人影。
尚与玛丽紧靠在一起,隔着一段距离和身材颀长的亚伦对峙……
不。
并非如此,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局面——
「噢,尚,拜托放下枪。请你放开玛丽!」
亚伦的恳求声传来。
尚的左手紧搂玛丽,枪顶着她的脑袋。
尚粗壮的手臂勒住玛丽脖子,缓缓摇头。
「很遗憾,我办不到。亚伦,除非等我把你交给德军。」
「……为什么?」
玛丽任由枪抵在头上,怯怯问道。
「尚,应该深爱祖国的你,怎么会协助德国……」
「都是你的错,玛丽。」
尚低声回答。
「你拒绝我的求婚,说『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可是,你和亚伦却老在我面前亲热……」
「什么亲热……哪有……我只是赞同亚伦的看法,压根没那种意思……」
「闭嘴!可恶,你们每次都是二对一,单单排除我!」
尚把枪口用力抵着玛丽的脑袋怒吼。
「把亚伦交给德军,你的心或许就会向着我,于是我主动接近德军。我以德国内应的身份监视你们,打算找出亚伦是反动分子的确证,一并交付德军。这次的骚动是个好机会。德军会去秘密巢穴,是我到外面查探情况时顺便通知他们的。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我特地拜托他们挨家挨户搜索面对马路的住家。全员被捕后,应该只有亚伦会移送德国的强制收容所,我和玛丽则会一起释放。可是……」
尚咬咬唇,微微吐气道:
「计划失败,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这样下去,会换成我遭德军通缉。所以,亚伦,很抱歉我必须直接把你交给德军。连同躺在这里的身份不明的可疑日本人。」
坚硬的尖头皮鞋狠踹岛野一脚。
岛野痛得脸皱成一团。
不过,倒是缩短了复原需要的时间。
他确认全身的感觉。
没问题。
这次能够完全掌控,那么——
岛野缓缓站起。
尚吃惊地后退,拉开距离,左手依旧勒着玛丽。
岛野的双臂垂在身前,踏出一步。
尚抵住玛丽脑袋的枪口转向岛野。
「别过来!要是敢再走近——」
「……你开枪呀!」
岛野沉声放话。
尚的脸上掠过一抹怯色,浑身哆嗦,枪口上下左右晃动。
「怎么啦?那样可没办法瞄准。」
岛野说着笑了,像是缓缓摇晃身躯,继续跨出一步。
尚突然张大嘴巴,乱吼乱叫。
他粗鲁地推开玛丽,双手握枪,扣下扳机。
7
在黑暗中跪倒的瞬间,首先浮现脑海的是对自己的嘲笑。
误算太多。
偏偏出现这种误算,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霎时,意识远离,仿佛被吸进黑暗深处。
耳畔响起平板的低语。
…………
他倏然回神,讶异地蹙眉。
地狱使者?
冥府的引渡人?
不,不对。
这个令听者毛骨悚然的冷漠声音主人是——
是魔王。
岛野扯动唇角一笑,抬眼窥望声音的主人。
分隔罪人与神父的绿布,不知何时已悄悄拉开。
一根蜡烛的光芒照亮男人的侧脸。然而,状似修道士的黑帽深深罩住他的头部,除了下巴,几乎看不清面孔。
——伤脑筋,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岛野暗自苦笑,耸耸肩,开口「告解」。
「九○比八比二。这是目前法国国内,旁观者、德国内应、反抗分子的人数比例。」
这是自巴黎搭乘列车约需一小时路程的乡下小镇。
位于镇中心的天主教堂,是此次指定的碰面地点。
岛野一踏进教堂腹地,报时的钟声响起。
他停下脚步,聆听钟声。
钟声向岛野传达几项情报。
「清扫完毕——『确认没有监视者及窃听器。』」
「按照预定进行会面。」
「接触方法为三号。」
「暗号是……」
如果有人细听,或许会察觉钟声与平日稍稍不同。但是,能够理解钟声隐藏讯息的,只有在D机关受过训练的人。
D机关。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秘密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
虽然是军方组织,成员却非陆军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出身,而是被蔑称「地方人」的平民百姓——以帝大、早稻田、庆应或欧美一流大学毕业生为对象,进行谍报员教育后,交付任务。为此陆军内部视D机关如蛇蝎,鼻息咻咻、摩拳擦掌,一有机会就想歼灭他们的人不在少数。
在这种情势下,D机关事实上仅凭一人之力创立,缴出不容挑剔的成绩,力压周遭的杂音。
结城中校。
以「魔王」之名震慑四方的男人。
据说,结城中校曾是优秀的间谍。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身为D机关一员的岛野也了解不深。
不,不仅是结城中校。在D机关,培训生用的是假名与假经历,不知彼此的底细。「日本留学生岛野亮佑」,也是为这次任务准备的假身份、假姓名。
D机关成员奉命出任务时,会收到最符合需求的「假经历」。从外貌、履历、人际关系、言行举止、口头禅、嗜好及吃东西的喜恶,举凡能够彻底化身为该人物的种种详尽且庞大的情报皆会提供,通常是一周内,若时间紧迫,甚至两、三天内就得完全消化——
所以,这点本事是理所当然的。
当初接受D机关的甄选时,岛野中途多次差点忍俊不禁。
考试内容非常奇妙,简直前所未见。
比方,在桌上摊开世界地图询问塞班岛的位置,但地图其实巧妙移除了塞班岛。若是指出这一点,会接着问摊开的地图底下放什么物品。或者,刚回答完从进入建筑物到考场为止的步数及楼梯阶数,就被要求在数秒内读完镜中倒映的文章,一字不漏地复诵。
岛野答出全部的问题。
盖在地图底下的物品,包括德文书籍、茶杯、二支钢笔、火柴、烟灰缸……他准确无误地列举出十几样东西,顺便附送书名及作者姓名,及烟灰缸残留的是哪个牌子的烟蒂。走到考场的步数与阶梯数自不消说,连廊上有几扇窗、是开是关,甚至是主考官没问到的玻璃裂痕都逐一指出。
镜中映出左右相反的文章,他不仅能正确重现,还能倒着复诵。
「差点忍俊不禁」,不是考试内容太可笑,而是他暗暗想着:
——除了自己,谁能通过这种测验?
他没真的笑出来,是因为发觉一起接受测验的人,似乎和自己是「同类」——优秀得恐怖,而且个个拥有强烈的自负心。
之后,岛野与他们一同在D机关受训,例如学习处理炸药和无线电,及操纵飞机。在D机关,除了请知名大学教授讲解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生物学等课程,也从监狱带来道上响叮当的扒手及开保险箱的专家进行实技指导。此外,还有魔术师示范掉包物品,传授舞技、撞球、易容术。最奇特的是,甚至找职业小白脸表演如何追求女人。
激烈的武术训练结束后,在冰冷的水中穿着衣服游泳,彻夜未眠地移动,还得把前一天奉命背下的复杂暗号运用自如。在完全的黑暗中,只能靠指尖的触觉拆解各国军队使用的手枪,并重新组合至能够使用的状态。
训练生全都面不改色达成要求。
实际上当然不容易,只不过是在被迫测试肉体与精神的极限时,告诉自己:
——这点小事我肯定做得到。
这么想的,绝非岛野一人。
待钟声响完,岛野才打开教堂的门走进去。
习惯明亮的户外阳光后,教堂内感觉异常黑暗。但是,他立刻借着事先戴上眼罩、已适应黑暗的左眼切换视野。
左手边靠墙有个箱形小房间。
告解室。
那是天主教称为「和好圣事室」的特殊场所。在那里诉说的内容绝不会外泄——
「接触方法为三号。」
想起指令,确认四下无人后,岛野迅速从告解室的布帘缝隙钻入。
在黑暗中跪下的瞬间,脑中浮现的是对自己的嘲笑。
岛野一走下乡村小镇的车站月台,三名结伴的陌生法国老妇便叫住他。虽然他假装不懂法语想摆脱对方,老妇仍紧紧纠缠,耽误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打发老妇,也不能拔腿狂奔,毕竟在小镇街道上奔跑的外国人太显眼,所以差点错过指定时间。
这是天大的误算。
来到此地还会惹上这种麻烦,实在是出乎意料,因而及时抵达后,他总算松口气。安心之余,意识险些被吸入黑暗深处。
——法国老太婆是我的罩门。只要碰到她们,就会出现过多导致误算的因素。
岛野心想,苦笑着继续报告。
没想到,今天魔王——结城中校会现身(之前岛野接触的都是代号「地狱使者」或「来自冥府的引渡人」的法国当地通信员)。
岛野的任务本身并无误算。
不,并非如此。
他是将一切可能发生的误算列入考量后,才执行任务。例如——
教老妇说那些话的是岛野。
——该死的纳粹!
——变态法西斯!
——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岛野在气愤德国士兵接收自宅的老妇耳边,灌输反纳粹的言词,并施加暗示,把她送到德国士兵面前。
在老妇惨遭枪杀前出面,当然不是基于「搞不清状况的日本留学生,见老太太有难挺身相助」或「在日本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无条件尊敬长辈」之类的理由。
岛野不能任她被杀。
一旦有人丧命,往往会成为周遭的焦点。无论身处何种场合都要避免引起注目,这是间谍的铁则。
况且,这次任务另有目的。
岛野的目标打一开始就是亚伦等人。
亚伦涉及反德运动,而且是运动领导者,这一点事前已查明。借由帮助老妇赢得他们的信赖,混入他们之中,趁机确认、掌握反抗分子在法国被占领下的实态——才是此次任务的真正目的。
如同岛野的预测,在德国士兵带走他前,亚伦等人伸出援手(倘若该时点他们没介入,执行另一个计划即可)。一片混乱中,他的头部遭到重击暂时失忆,要说是误算也堪称误算。原本打算让德国士兵恰当地揍一下,受个最低限度的伤,不料被拽住手臂,受到超乎想象的重击,才会落得失忆的下场——
不过,这也在「可能发生的误算」范围内。
外来的冲击往往会造成人类记忆的混乱。
通常是头部受到重创,或者药物、电流的刺激。
这些都是间谍落入敌方手中,遭到拷问时,可以想见的事态发展。
正因如此,D机关的成员会接受训练,在那样的状态下任务所需的情报也不会混淆。
——这并非难事。
训练期间,结城中校向半信半疑的培训生说明。
因刺激而暂时混乱的仅限表层记忆,只要学会将任务所需的情报输入无意识层就行了。
训练生们既未苦笑也没反弹。
——那种小事自己不可能做不到。
D机关聚集的,全是自负心如此强烈的人。
当时,尚突然重击他的后颈——
眼前一片漆黑,清醒时他已躺在地上。
然而,记忆也因此完全恢复。
包括自己是何许人,及应该做什么。
遭尚坚硬的皮鞋踹头的岛野,确认能完全控制身体,缓缓起身,然后——
想起尚畏怯的神情,岛野不禁冷冷一笑。
真可怜。
一定很害怕吧。
在尚的眼中,岛野想必形同黑压压的怪物。那一刻,岛野模仿了结城中校的气势。
「怎么啦?那样可没办法瞄准。」
岛野说着,朝持枪不断发抖的尚又走近一步。
尚乱吼乱叫,粗鲁地推开玛丽,双手举枪,扣下扳机。
那一瞬间,岛野倏然逼近,扣住尚的胳膊往地上一甩。
「亚伦、玛丽,捡起枪!压住尚!」
岛野下达指示,二人立刻反应过来,捡起掉落的手枪,帮岛野压制昏倒的尚。
等他们回过神,岛野已消失无踪。
「岛野!你在哪里!」
背后传来亚伦的叫声,但很快就听不见。
之后,不难想象亚伦与玛丽会怎么谈论这次的遭遇,岛野忍不住好笑。
「日本人果然不怕死。」
眼前仿佛浮现玛丽摇头慨叹的模样。
「居然敢反击持枪的对手……」
「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
亚伦一定会以内行人的口吻解释吧。
「对日本人而言,生命的终极目的就是死亡。」
果真如此——
误会就太大了。
恰恰相反,岛野是要确保没人会在那种状况下丧命。尚粗壮的胳膊紧紧勒住玛丽,一旦被激怒,极有可能扭断失恋对象的脖子。
——只要没制造出尸体,亚伦就能收拾善后。
既然打定主意,当务之急便是从尚的手中救出玛丽。
于是,岛野借用了结城中校的气势。
畏怯的尚必定会把枪口对着岛野。为了瞄准目标,他只能双手握枪。为了保护自己,他不得不放开玛丽。岛野迅速在脑中盘算,何况——
本来就没有被击中的风险。
「枪好像故障了,扳机卡住……」
将藏在书里的枪交给岛野时,玛丽这么告诉岛野。
岛野接过枪,进行拆解、修理。虽然记忆尚未恢复,双手却自行动了起来(这就是「将任务所需的情报与技术储藏在无意识层」)。
在D机关,不只日军的武器,也搜罗别国军队使用的枪械,训练他们在黑暗中凭指尖的触感拆解重组。光听到枪声,他们就能锁定枪支种类,判断可装填的子弹数量、能否连续发射,及其他优缺点。
一九一四年制的法国旧型手枪,岛野就算背着手也能组装。
修理到一半,岛野发现不太对劲。
虽经巧妙伪装,仍看得出故障是人为的,显然是蓄意让枪不能使用。若是如此——
「(这把枪)是尚辛苦弄来的。」
亚伦这么提过。
尚提供反抗组织有问题的枪,为什么?
为了找出原因,岛野特意将修好的枪交给尚。
倒也奇怪,拿到枪的人必然会想开枪。换句话说,行动模式很单调。在岛野看来,把枪交给尚,等于限定尚行动的可能性。
而且,岛野第一发填装的是空包弹。
意即,交出修好能用的枪(至少对方这么以为)时,已能大致预测尚的后续行动。
接下来,只要等尚自己露出马脚。
至于怎么处置暴露叛徒身份的尚,就要看亚伦身为反抗军领导者的手腕了。不过——
「现阶段,法国国内的反抗分子以学生为主,多是偶发行动。无法确他们是不是有武器来源的组织。」
岛野继续低声「告解」。
九○比八比二。
如同岛野报告的比例,目前在遭德国占领的法国,反抗分子属于极少数派。这样下去,难以维持组织性的活动。一旦组织的行动停滞,出现尚那种叛徒的机率也会提高。
唯有出现能够团结他们的绝对象征性人物,今后法国的反抗运动才可能蓬勃发展。维琪政府已彻底成为德国的傀儡,不可能存留足以统御反抗分子的人物。
「要论可能性,比方说,对了——」
岛野话一顿,眯起眼,准确忆起在秘密巢穴零星目睹的物品。
架上有一台收音机,及一套修理工具。靠墙竖着两支钓竿。桌上散放几个彩色花纹的火柴盒。英文报纸。皱巴巴的包装纸一叠——
彩色火柴盒大概是制作法国国旗的材料。
刻意揉皱的包装纸显然是障眼法。拿废纸包裹东西寄出去,里面的东西会被检查,包装纸却不会被检查。那包装纸上,想必以隐形墨水写了字,或是利用简单的乱数表印刷最基本的密码文。依邮戳判断是海外寄来的包裹。英文报纸。收音机调到英国广播公司(BBC)的频率。还有——
最后是两支钓竿(deux goal)。
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是法国政府仓促向德国投降时,亡命英国的将军。
野心家。
桀骜不驯。
倔强顽固。
不把人当人看待的法西斯主义者。
战前无论在国内外都风评极差,但祖国战败遭到占领的紧急关头,或许需要的正是他这种自我色彩强烈的人物。
结城中校就像接受罪人告解的虔诚修道士,淡淡聆听岛野分析法国反抗军。
「所以,您看怎么办?要继续跟进吗?」
「告解」结束,岛野从容问道。结城中校依旧侧着脸,嘴巴几乎没动,低沉冷漠地应道:
「你先回国吧。下一班白山丸号是最后一艘返国的船。」
最后一艘返国的船?
岛野皱起眉。
中校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日本政府很快会与法国开战。
受德军在欧洲连续闪电进击的成果吸引,日本政府打算与德国缔结军事同盟。「小心没赶上巴士。」日本军人之间公然流传着这样的私语。虽然早有耳闻,但是——
不会吧。
岛野哑然,不禁摇摇头。
果真如此,那才是这次任务最大的误算。
的确,德国以闪电攻势降服号称拥有欧洲最强陆军的法国。可是,那纯粹是法军的失误,因为他们忽视兵器与战略的近代化,只想到壕沟战。反观纳粹德国,对于今后理当会与英国相争的制海、制空战,根本看不出明确的愿景。
前几天刚这么报告过,为什么——
岛野眯起眼,终于明白结城中校特地现身的理由。
报告受到漠视。
或遭陆军内部压下?
日本政府不顾岛野提供的情报本该做出的结论,硬是决定与德国缔结军事同盟。结城中校怎么看待此一事实?哪怕他没戴那顶深深遮住脸庞的帽子,岛野还是无法想象。
他只清楚一点。
「日本留学生岛野亮佑」的假面具,已派不上用场。
最后一艘返国船只出航,当地还有留学生未免太不自然。若因身份罕见导致举手投足皆引起侧目,不可能执行间谍任务。
任务终了。
结城中校的登场,就是要向岛野宣告这件事——
蓦然,亚伦带着体贴微笑的褐眸浮现脑海,岛野发现自己微微感到遗憾。失忆期间,他与他们并肩行动。他们正式邀请入伙,他困惑不解。岛野愉快地回想着……
低沉的话声传来,他赫然回神。
——你要留下也没关系。
他不禁苦笑。
他不认为自己会把想法写在脸上。只是,他忘了对方是结城中校,从些微的眼神流转便能正确解读他的想法。
对,说不定,亚伦他们会名留青史。改变历史的往往是他们这种普通人的行动。
信赖。友情。伙伴。解放祖国。
全是带有甜美气息的漂亮口号,想必有许多人乐于为任一标语奉献生命。无论是现在、过去,或是未来。然而——
D机关成员乃是结城中校亲手挑选,克服严格训练的菁英——专业间谍。他们不会遭任何话语掳获,更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性命。
活下去。
活着归来报告。
那是D机关成员被赋予的使命。
既然恢复记忆,他无意再与普通人一起玩间谍游戏。
「我会回去。」
岛野耸耸肩。
「但是,下次请给我稍微有点骨气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