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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每年都会来一次。
只要正常地活着,我们经历的夏天次数会和年龄相等。能迎来一百个夏天的人并不算太多,就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来估算,我们在死前大约会经历八十次夏天。
我不太清楚「八十」这个数字是多或少。中岛敦(注1:日本小说家,生于一九〇九年,死于一九四二年。)说过,要是什么都不做,人生未免太长;但真要做什么,却又未免太短。八十次夏天,对于无法享受夏天的人来说太多,对于能够享受的人则太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我度过的夏天还不到二十次。这些夏天之中,没有一次是完全一样的。每一个夏天各自有着不同的光芒,没有哪一个比较好、哪一个比较差,就像云朵的形状也没有优劣之分。
我就像玩弹珠游戏那样,把手上有的夏天在眼前一字排开,这样一来便发现其中有两个夏天的颜色特别不一样。
一个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另一个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前者是我人生中最热的夏天,后者则是我人生中最冷的夏天。一个有着像是把天空与大海的蓝色浓缩而成的深蓝色,另一个则有着琥珀般淡淡的晚霞色。
*
接下来,我打算谈谈我人生中最热的那个夏天。
*
话说回来,凡事都有所谓的顺序,我想还是得先从这个夏天之前的来龙去脉说起。季节从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回溯一小段日子,来到同一年的三月二十日。那一天是美渚南国中的毕业典礼。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
我用冷水洗完脸后,照照镜子检查伤势。眼睛上方多一道一公分左右的裂伤,并且渗出了血,除此之外没有特别醒目的伤痕。
脸的右侧有一大片胎记。这不是伤痕,并非最近才出现的,而是从我一出生就有。
我上次照镜子已是超过一个月前的事,现在总觉得胎记变得比当时还要深。当然,这终究只是我这么觉得。由于我平常都会避免长时间面对镜子,偶尔像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脸,便会为胎记的存在感震慑住,但相信实际上应该没有任何改变。
我看着镜子好一会儿。胎记蓝黑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只有这一块皮肤已经死去,既像涂上一层炉灰又像发霉;如果凑得更近去看,也有点像是鱼鳞。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块胎记令人很不舒服。
我用制服袖子擦干弄湿的脸,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长筒走出洗手间。或许因为在氨水味很重的地方待久了,总觉得外头的空气有种淡淡的香甜。站前广场上,有几个学生和我一样把装了毕业证书的长筒抱在胁下,并排坐在长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车站的门一打开,便有一股暖炉的热气温暖地迎接我。我本来打算在这里等到列车快要进站,但站内空间原本就狭窄,现在更被参加完毕业典礼而四处玩到很晚的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非常吵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把温暖和宁静放在天平上衡量后,决定早一步走向月台。
三月中旬的夜晚还很冷,我想扣起外套的扣子而伸手摸向胸口,发现第二个钮扣不见了。我不记得有学妹跟我要,多半是在扭打时扯掉的吧。
打架的理由我已经忘了,即使想起也只会对自己感到傻眼。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本来和一群朋友在庆祝,但聚在一起的这群人本来就是一群血气方刚的不良少年,如今还带了酒精饮料来,实在很不妥。本来只是在聊些没营养的话题,却在不知不觉间争执起来,大打一场四对三的架。四个人那方是求职组,三人这边则是升学组。
对我们来说打架并不稀奇。不,岂止不稀奇,若回顾过往,就发现我们每次迎来换季的时期,便会像发情期的猫一样大打出手。说不定我们是透过打架这种方式来挥开各种烦恼,例如乡下小镇特有的闭塞感,或是对未来隐约怀抱的不安等等。
这多半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以这种阵容打架——互殴结束后我忽然想到这一点,因而感到莫名感慨。到头来,这场架也没有个明显的胜败,而是以两败俱伤的形势收场。众人解散前,求职组的四人对升学组的三人破口大骂,尤其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一个,还大喊说绝对要给对方好看。这个结局实在非常符合我们的关系,我的国中生活就这么宣告结束。
当我总算坐上到站的列车,在视野角落见到两位站在斜前方的车门旁、年纪大概二字头前半的女性指着我。身材高瘦的那位戴着没度数的眼镜,矮胖的那位则戴着口罩。
她们以背后说人闲话时特有的音调窃窃私语,相信话题就是我的胎记。这是常有的事,我的胎记就是这么醒目。
我用脚跟往座椅一踹,用「你们有什么意见吗?」的眼神瞪了她们一眼,两人便尴尬地撇开目光。四周乘客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我,但终究没有人说话。
我闭上眼睛隔绝外界资讯。受不了,下个月我就是高中生了,到底打算继续这种可笑的言行到何时?只是小小看对方不顺眼,便动辄想以打架的态度来应对,根本是浪费体力、时间与信用。以后我得渐渐学会忍耐或四两拨千斤的应对态度才行。
我前几天收到美渚第一高中寄来的录取通知单,真不枉费我拼命念书。美渚第一高中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升学高中,我打算在这间高中重新来过。从我之前就读的美渚南国中升学到美渚第一高中的人寥寥无几,也就是说,高中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国中时代的我。我若要重新开始,相信这将是个绝佳的机会。
国中三年来,由于我动不动就出手的个性,多次卷入打架与争端当中。无论打赢还是打输,我都一定得蒙受某种不利。真是受够了,我希望从高中起,能度过一段与争端无缘、低调又平静的学生生活。
我之所以去考美渚第一高中,是因为觉得一间学校的学力偏差值越高,争执就越少。虽然学力与人格未必成正比,但有越多东西可以失去的人就会越讨厌麻烦,这点应该是肯定的。
根据传闻,美渚第一高中与其说是高中,还不如说是补习班,功课与预习会压得学生喘不过气,没有闲功夫参加社团或玩乐,根本过不了什么像样的青春岁月。但我觉得这样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我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办法享受平凡的青春。和班上同学建立良好的关系或是交到很棒的女朋友等等,这样的生活和我无缘。
只要有这个丑陋的胎记,人们就不会真正接纳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我心想刚才指着我的那两个女人运气真好。毕竟对下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可以戴口罩,对上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可以戴眼镜,但对于右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却什么办法都没有,真不公平。
列车发出刺耳的声响停下,我一下到月台就闻到淡淡的春天夜晚气息。
一名四十几岁、头发斑白的站务员,站在剪票口前等候。他边接过我的票,边不客气地盯着我脸上的胎记。他似乎是最近才来的站务员,每次我通过剪票口时他都是这个样子。我本来打算今天一定要说他几句而停下脚步,但又注意到身后有人等着要通过,于是改变了心意,直接出站。
站前的商店街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在街上,几乎所有店家都拉下铁卷门。并非只有晚上才这样,这条街的顾客都被两年前在郊区新盖好的那栋购物中心抢走了,转眼间就失去市中心的地位,沦为一条铁卷门大道。运动用品店、咖啡馆、电器行、肉铺、相片馆、和服店、银行、美容院……我边走边看着各店铺褪色的招牌,想像铁卷门后的光景。设置在商店街正中央的人鱼石雕已经严重风化,忧郁地望向故乡。
就在我走过服饰店与和果子店之间的香烟铺时——
店门前的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来。
电话铃声像是等了我几十年,在这仿佛命中注定的时机响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黑夜中发出淡淡光芒的电话机液晶荧幕。摆着公共电话的电话亭是比较老旧的形式,没有门也没有灯。
我本来就知道尽管相当罕见,但的确有人会打电话到公共电话。还记得国小时朋友从公共电话打一一〇恶作剧,结果立刻有回拨的电话打来,让我们吓了一跳。我因此好奇地去查资料,才知道每一具公共电话都有电话号码。
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像在主张说「我知道你在那里」,以坚定的意志死缠烂打地响个不停。
理容院的时钟指着九点三十八分。
若是平常的我,应该会当作没听见而直接走开,但这个公共电话铃响的情况就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让我觉得「这通电话是要打给我的,不是打给其他人」。我环顾四周,周遭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
『我有一个提议。』
话筒另一头的人什么开场白都没说,就说了这句话。
是女性的声音,年纪大概是二十几或三十几岁吧。她说话的方式很镇定,像要把每一个音节都好好说清楚似的。从呼吸声就听得出这不是自动语音,话筒另一头有着活生生的人。她似乎是从室外打电话来,听得见风声呼呼作响。
我心想,也许这名女子凑巧知道公共电话的号码,所以打来吓吓行人;也可能是躲起来观察接电话的人,看他们对这番突兀的发言有什么反应,以此取乐。
我不回答,静待对方出招。
结果,女子像讲悄悄话似的,轻声细语地说道:
『你应该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对吧?』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谁有那个闲功夫奉陪啊,粗暴地挂断电话后往前走。背后再度响起铃声,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
三名高中男生蹲在路上喝着罐装啤酒,把路堵住了。这种光景在美渚町并不罕见。这里说好听是个海边的恬静乡下小镇,镇上开的却尽是小酒馆或居酒屋之类的店家,一处娱乐设施都没有,所以年轻人全都无聊得要命。这些渴望刺激的家伙为了省事地排遣无聊,就沾染了烟和酒。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个镇上偏偏有丰富的管道能让未成年人买到这些东西。
我不爽绕一大圈过去,所以想从他们旁边穿过,结果,这时其中一人正好要站起来,我的脚便碰到他的背。他的反应很大,抓住我的肩膀拉住我。我今天已经大打过一场,本来不打算把事情闹大,但他揶揄我的胎记,让我怒气上冲,不由自主地出了手。
但我运气不好,这个人似乎练过格斗技,当我知道自己被他打回来的下一瞬间,人已经倒在地上。他们低头看着我,似乎在骂各种难听的话,但我意识朦胧,感觉像身在游泳池里一样,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等我能够起身时,那三人都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空啤酒罐。我手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被打到的眉心冒出一阵像是被人拿插花用的剑山用力压的疼痛,因而忍不住发出呻吟。
我躺下来,看着夜空好一会儿。虽然看不见星星,但不时可以从云层的缝隙间看到月亮。我伸手往后面口袋一摸,发现钱包不出所料地不翼而飞,倒是塞在内侧口袋里的香烟还留着。我从皱巴巴的烟盒拿出弯曲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我忽然想起初鹿野唯。
从国小四年级到六年级的这三年,我都和她同一班。那时候,每当我像现在一样跟人打架而受了伤,初鹿野都会设身处地为我担心。明明身高比我矮了将近二十公分,却还特地踮起脚尖,轻轻摸着我的头,开导我说:「不可以再打架了喔。」然后伸出小指,逼我跟她打勾勾。这就是初鹿野的作风。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小指打勾勾后,她会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虽然我从不曾遵守约定,每次打完勾勾没几天就会弄出新的伤,但她仍不厌其烦地试图说服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周遭的人当中,只有初鹿野有好好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我和初鹿野都是引人注目的小孩,但引人注目的理由完全相反。我引人注目是因为丑,她引人注目是因为美。
从某种角度来看,在那间大部分小孩都不怎么起眼的偏乡国小里,有个像初鹿野唯这般兼有完美容貌与能力的少女实在很残忍。很多女生在拍大合照时,都会避免站在初鹿野旁边;也有很多男生单恋初鹿野,然后又迳自失恋。
初鹿野光是存在,就让人们放弃许多事物。和她同个班级的小孩,都切身体会到这世上有着无论如何抗拒都绝对颠覆不了的差距。大多数人都是等上了国中,真正开始投入学业、社团活动或恋爱,才渐渐察觉到这种不合理,但她光是存在,便让大家在一瞬间明白这个道理。以国小生的年纪而言,当时便知道这个真相未免太早——只是我拜这个胎记所赐,抢先一步知道了。
初鹿野这种有着压倒性存在感的女孩,竟然和我这样的男生很熟,一直让周遭人们觉得不可思议。不管看在谁的眼里,初鹿野和我都是完全相反的人;但从当事人的眼光来看,我会说无论是我还是初鹿野,即使理由完全相反,但「没被当人看待」这点却是一样的。这种疏离感正是把我和她绑在一起的丝线。
我已不记得我们在一起时曾聊过什么,感觉应该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不,或许也没聊些什么,大部分的时间只是两个人一起发呆吧。不可思议的是,和初鹿野独处时的沉默并不会让我尴尬,反而像悄悄在确定彼此间的亲密,让我觉得很自在。当她默默眺望远方时,我会注视她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腻。
只有一次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觉得深町同学脸上的胎记很棒。」
那是我针对胎记说了些自嘲的话之后,初鹿野回应我的话。没错,记得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真亏你能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啊。」然后,她就这么回答我。
「很棒?」我反问:「怎么听都像讽刺啊。你看清楚,明明就恶心得吓人吧?」
初鹿野把脸凑过来,近距离仔细观察我的胎记。
她露出傻子似的正经表情,仔细看了足足几十秒。
然后,她的嘴唇忽然往我的胎记轻轻一碰。
没有半点犹豫。
「你吓了一跳吧?」
她露出慧黠的笑容。
她说得没错,我吓得要死。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初鹿野则是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也就没给我机会知道她这般举动的含意,又或者可能什么含意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并未导致我们的关系产生变化,之后我们仍是好朋友。
我想她并不是喜欢我,纯粹是当时的初鹿野无处释出善意或亲切这类情绪,所以才那么做。她一旦贸然将这种情绪分享给他人,对方就会反应过度、高兴得昏了头,或是夸张地感谢她,因此她多半是想尽量找个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对象来宣泄这种情绪。
初鹿野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是如何撼动我的心。
我国小毕业后,和大部分班上同学一样就读美渚町内的公立国中。美渚南国中是一间有人会在走廊上骑机车、老师被学生从阳台推落、整间体育馆都被人用喷漆涂鸦的学校,如果是正常人去读,相信要不了两周便会发疯,但我本来就不正常,所以没事。
初鹿野则去念了一间远地的私立国中女校——参叶国中,那是所谓的贵族女校。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不曾听说过她的传闻也不特别想知道。归根究柢,我和她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我再也不曾见过初鹿野。
我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
如果那个打公共电话来的女子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么,她指的想必就是初鹿野。
*
我抽完烟,结束这段多愁善感的回想。全身骨头仿佛要散了,喉咙有着些微的疼痛,说不定是感冒了。
我心想,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但我这倒楣的一天尚未结束。
我再度踏上归途,从一栋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只是当时是夜间,一个工人都没有——青年旅馆旁边走过时,意外发生了。
建筑物外围设置了将近两公尺高的钢板围篱。围篱内传来一阵哗啦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我觉得奇怪,但还是继续往前走,结果就听到围篱内传来有东西砸下来似的巨响,紧接着一片钢板猛然往我身上倒来。
人在倒楣的日子就是会倒楣透顶。
我为什么没有被压扁?是谁帮我打了一一九?我在救护车来之前又在做什么?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总之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人在病房,双脚都打上石膏固定。过一会儿,一阵让我想大喊出声的剧痛涌向全身,视野差点再度转黑,并且冷汗直流。
窗外听得见晨间鸟儿清爽的叫声。
就这样,我在即将升上高中之际,受了需要十四周才能痊愈的重伤。听说我的双脚都是复杂性骨折,医生来不及等我清醒便把我抬到手术台上,还在脚里打了钢钉和钢板。后来他们让我看了X光片,我骨折得非常彻底,彻底得甚至可以放到教科书上。医生说我没有生命危险,也不用担心后遗症,但这次意外使我的高中生活起步大大延迟。
我心想,也罢,我受伤住院并不稀奇。虽然我最快要六月底才能上学,到时候班上的人际关系应该已几乎固定下来,但我本来就不打算在高中好好交朋友,所以这不是什么问题。而且换个角度想,待在病房也许会比待在教室里更能专心念书。
实际上也是如此,我这三个月内认真得要命,边用随身听听喜欢的音乐,边反覆看教科书,累了就果断去睡,不取巧地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病房白得仿佛极简艺术的展场,窗外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相较之下教科书上的算式与英文还比较刺激。
对于凡事都喜欢照自己步调进行的我而言,病房从某种角度来看是非常理想的念书环境,想来要比在学校忍着睡意拼命抄写黑板上的文字或算式要来得有效率许多。
五月底,同一间病房里多了一个左手骨折、年纪大约在六字头后半、姓「羽柴」的男子。他似乎颇欣赏默默念书的我,每次见到我都把一张脸笑得皱巴巴的,还对我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我在英文文法方面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也就问了他几次,结果发现羽柴先生的讲解非常浅显易懂,一般补习班讲师根本没得比。一问之下,他说他本来在当老师,床边还堆了好几本厚重的英文书。
一个雨天的午后,羽柴先生不经意地问我说:
「对你来说,你脸上的胎记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有人从这样的角度发问,所以我花了相当多时间才想到答案。
「应该是万恶的根源吧。」我说,「我认为只要这个胎记消失,我现在怀抱的问题有八成都能解决。虽然遭人歧视或他人觉得我恶心都是问题,但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胎记害我没办法喜欢自己。人没有办法为了不喜欢的对象努力,无法喜欢自己也就导致我没办法为自己努力。」
「唔。」羽柴先生应了一声。
「相对的,我又觉得自己是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这个胎记,好让自己不用去看那些不想看的东西。也许我把很多可以靠努力解决的问题,都推给胎记来蒙混过去……不论如何,这个胎记带给我的都是不良影响,这点绝对错不了。」
羽柴先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还有呢?」
「就只有这样,根本没什么好处。我不认为自卑感可以让人成长,多半只会导致人的个性偏差。虽然也有人能化自卑感为动力而成功,可是这些人在获得成功后,也一样会继续为自卑所苦。」
「你说得有道理。」羽柴先生说。「可是,我看着你就不会这么想,而会觉得某种严重的缺点确实可以将人培养成一个思虑周延的人。虽然这得限定在敢正视自己缺点的人身上就是了。」
「应该不是思虑周延,而是个性乖僻吧?」
「这也没有错。」
羽柴先生笑得一张脸皱巴巴的。
他出院前送给我一本书,是查理·布考斯基的《Ham on Rye》原文书(注2:Charles Bukowski,德裔美国诗人、小说家,被誉为「美国下层阶级的桂冠诗人」。《Ham on Rye》是他的半自传性小说。)。后来我开始一手拿着字典,每天看五页。
结果我的高中生活从七月上旬才开始,正值学生们都从期末考的沉重压力中解放,为了暑假的脚步渐渐接近而雀跃的时期。
以高中生身分度过的夏天,有不少人称之为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但夏天发出的光芒,是建立在从春天累积起来的基础上。从只有消毒水味与白色墙壁的世界突然被抛进夏天当中的我,宛如混进陌生人的生日宴会,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我跟得上这个世界吗?
出院的星期天夜晚,我来到镇外的海岸。我是在晚上十点左右钻进被窝,但总觉得格外清醒,于是抓住手杖,走后门从家里溜了出来。看来我对于翌日早晨就要开始的高中生活,也有着正常人会有的紧张。
我在途中绕去一家商店,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香烟。一来到海边,我就坐在防波堤上,看着上弦月微微照亮的海面看了快要一个小时。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海,但没有什么重大的发现,顶多只觉得海潮的气味比平常强一些。
回家的路上,我走在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听到远方传来微微的电话铃声。
起初我以为铃声来自民宅里。
但随着我的脚步前进,铃声越来越响亮。
我在公车站牌旁边的电话亭前停下脚步。
铃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形。
当时我认为是有人恶作剧,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自从我接了那通电话,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名女子说的话在我心中的分量变得越来越重。
你应该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真的是恶作剧电话吗?
如果不是,那名女子是想对我说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我在那之后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我拿起话筒,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子嗓音。
『看来你终于知道这不是恶作剧了。』
我对三个月前的问题做出回答。「好吧,我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是啊,就是这样。』女子说得心满意足。『就是初鹿野唯同学。你还无法彻底对她死心。』
即使听她说出初鹿野的名字,我也不怎么惊讶,毕竟她都能找出我的所在地而打公共电话来找我,就算知道我的初恋对象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那么,上次你说的『提议』是什么?」我问。
『喔?』女子的口气显得佩服。『都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凑巧记得。」
『也罢,我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么,上次我没机会说的提议就是……要不要来打个赌?』
「打赌?」我回问。
『深町同学。』她很自然地叫出我的姓氏。『十岁那年夏天,你喜欢上初鹿野同学。对于已彻底习惯各种偏见的你而言,完全不把胎记放在心上、对等看待你的初鹿野同学,简直就是女神。你应该不只有一、两次,想将她占为己有。』
女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但对当时的你而言,初鹿野同学实在太遥远。你心想「我没有资格喜欢她」,用这种想法压抑自己对初鹿野同学的感情。』
我不否认,催她说下去:「然后呢?」
『你虽然想着「我没有资格喜欢她」,同时却又有另一种想法:「要不是有这个胎记,也许我和初鹿野的关系会不太一样。」』
「对,我想过。」我坦白承认。看来果然连我的胎记都瞒不过她。「可是,不管是谁都有过类似的想法吧,例如觉得要是身高再高一点就好了、眼睛再大一点就好了、牙齿再整齐一点就好了。不会这么想才奇怪。」
『那么,我就实际去掉你的胎记试试看吧。』女子打断我的话。『如果你能够因此得到初鹿野同学的心,这场赌局就是你赢,胎记会永远从你脸上消失。相反的,如果初鹿野同学的心意没有改变,这场赌局就算我赢。』
我按住眉心,闭上眼睑。
这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胎记不会消失。」我说得很气愤。「过去我也接受过各式各样的治疗,但都完全没有效果。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胎记。所以,这赌注不成立。而且我从国小毕业和初鹿野分开以后,已经三年没见到她,我连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不知道。」
『那么,等到胎记消失,你也偶然和初鹿野同学重逢时,就视为你接受了这场赌局,这样可以吧?』
「好。虽然那也要这种奇迹真的发生才行。」
女子哼笑了几声。『那么期限……就给你五十天吧。再过几个小时便是七月十三日,如果以这一天做为赌局开始的日子,期限就是到八月三十一日。请你在期限之内,和初鹿野同学发展出两情相悦的关系。』
电话唐突地挂断,我在公共电话前面呆站良久。
我想到凡事也许真有个万一,把脸凑向停在路灯下的汽车后照镜仔细观看,但胎记依然留在我脸上,也没有任何变淡或是缩小的迹象。
那果然只是恶作剧。多半是有个熟知我过去的人,以异常的热忱与讲究到病态的手法,想玩弄我的心情。虽然这个说法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毕竟跟我有仇的人多得是,而且在这个缺乏刺激的情形已经严重到不是「无聊」二字可以形容的镇上,会为了短暂的兴奋而做出超脱常轨举动的年轻人也不在少数。大家就是闲得没事做。就算有人只是为了嘲笑我而查出整个小镇的公共电话号码,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我叹一口气,手撑在膝盖上。或许是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体力变差,我觉得疲劳忽然涌向全身。
我对颇为沮丧的自己吓了一跳,并且为时已晚地对特地照镜子查看的自己感到自我厌恶。
原来我还没能死心吗?
我回到家,先冲了个热水澡后再次钻进被窝。枕边的闹钟显示为凌晨三点。照这样看来,我大概会从第一天上学就开始打瞌睡。
我闭上眼睛,等待意识尽快中断。偏偏在这种时候,闹钟秒针走动的声响宛如节拍器般强烈地主张自我存在感,而我的呼吸也像是要和秒针同步似地渐渐加速。我伸手挪动闹钟的角度,但没有效果。尽管窗户全开,房间里却异常闷热,让我越来越渴。等我好不容易睡着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早晨的鸟儿与暮蝉都开始鸣叫。
睡眠只有短短几十分钟,但我的人生就在这段微乎其微的空白意识当中,产生重大的改变。
奇迹就是会避开人们的耳目,悄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