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一百万在我这里,想要拿回去请用一亿圆来赎。」
假设你接到这样的电话,一定不会觉得是恐吓电话,而会当成恶作剧吧。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么荒谬的交易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一亿圆的价值可是一百万的一百倍,不管未来发生多么疯狂的通货膨胀或通货紧缩,一百万也绝对不会变得比一亿圆来得有价值。每个人对金钱的观念都不一样,有人瞧不起一块钱,也有人会因为少了一块钱而哭;有人认为一百万是一笔大钱,也有人认为一百万只不过是零头——然而,无论是多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思考模式,也应该不会出现认为一百万比一亿圆还要有价值的奇葩。不按牌理出牌也要有个限度。再说,怎么可能有人为了取回一百万,不惜付出一亿圆的代价?
然而「她」却无法把这通电话当成恶作剧电话,还想答应对方的要求,听话支付一亿圆的赎金。光是知道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任意支配一亿圆,对我而言就已经是大惊奇了。再者,若是孩子遭到绑架还说得过去,居然会有人愿意无端接受这么不划算的交易,真是难以置信……所幸整件事在那荒唐无稽的交易完成前就已圆满解决,没有酿成大祸。但一想到这笔交易若是真的成立,那「百万事件」还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案件。潜藏在诡异到甚至有些荒谬的恐吓电话里的恶意,以及隐藏在案件背后讽刺的真相,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让我不寒而栗。
或许我不应该这么说,但唯有在这种时候,我还挺羡慕能完全忘记经手过的案件,而且永远不会再想起来的今日子小姐。
2
说老实话,接到绀藤先生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好也想和他联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正如预想般地被更级研究所炒鱿鱼,恰处于找不到下一份工作的困境……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我领到的资遣费——或许也包含了封口费远超出我那短短的服务期间该领的额度,所以生活暂时还不用愁,但以我的宿命,也不能太掉以轻心。万一哪天……恐怕就是近期内又被卷入什么风波,又沦落到必须向侦探求救时,要是阮囊羞涩就惨了。虽然侦探中也有会人豪气干云地说:「我只要能解开充满魅力的谜团就行了,报酬于我如浮云。」但这种人多半在人格上具有非常重大的缺陷,光是与其打交道就筋疲力尽。像我这种只想过着平静生活的市井小民,还是倾向于委托能简单明了地用金钱交易,在商言商的生意人,是为经营者的侦探。
因此为了在还有余力之时找到下一份工作,我想尽快找绀藤先生商量。由于是长年在一流出版社作创社服务的优秀编辑,绀藤先生的人脉非常广,过去也曾经为我介绍过好几份工作。
绀藤先生原本是我在作创社打工时的上司——那是我们交情的起点。该说是我的宿命吗?编辑部内一如往常地发生一件不算小的案子,而我也一如往常地被当成嫌犯对待时,只有一个人不惜与公司对立也为我辩护,那就是绀藤先生。
「如果只因为『可疑』这理由就怀疑隐馆的话,那同样也应该以『不可疑』作为理由来怀疑我。如果有什么话想跟隐馆说,请先来找身为上司的我。」
在每个人都无凭无据怀疑我的情况下,绀藤先生却无凭无据相信我
当然,仅是多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并不能消除大家对我的怀疑,但是多亏有绀藤先生为我争取时间,我才能找来侦探为自己洗清冤屈。虽然我后来还是辞去了作创社的工作,而能够沉冤昭雪也都是侦探的功劳,但这一切都还是要感谢绀藤先生为我说话在先。
然而,绀藤先生似乎对我被迫辞职一事感到非常自责,从此以后便对我照顾有加。因为动不动就被卷入风波的体质导致朋友实在不多的我,却也能有幸跟绀藤先生保持超越年龄与立场的对等交往。为了报答绀藤先生的相挺,我也必须早点过着脚踏实地的安定生活,但我目前……就是大家知道的这副德性。
因为实在太丢脸,我还没脸吿诉他,但说不定绀藤先生已经从哪里得知我被更级研究所炒鱿鱼的事了,所以才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吧。
只是听绀藤先生从话筒那头传来的声音,似乎也不是要约我喝酒散心,不仅相约见面的地点是白天的咖啡厅,而且久违的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我知道编辑的工作十分繁重,不过绀藤先生给我的印象一直是无论多忙总是精力充沛。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出来。厄介,我今天是仗着我们之前的友情来让你取笑我的窝囊。」
这是绀藤先生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他平常就是这种有点像是在演话剧的调调,所以听他这么说,我倒是总之松了一口气,但是这句话的内容可不能一笑置之。就我有限的记忆,绀藤先生从未拜托过我任何事。就连这一次,直到刚才我都还想着要请他帮我介绍工作。这样整个都颠倒过来了,在为他担心的同时,我也有点开心。
「别这么说,绀藤先生,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不仅三番两次地帮助我,还像这样给予我回报你的机会。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只要我的能力所及,一定义不容辞。」
「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已心满意足到简直可以吿辞了,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我真的伤透了脑筋,或者该说是摸不着头脑。所以厄介,我需要你的智慧。」
「需要我的智慧?如果我的智慧派得上用场,要多少都随便你拿去。但我的智慧真的派得上用场吗?」
「或该说是经验吧。要说你不是普通人……你过去不是经历过许多奇妙的案件吗?」
「嗯。这是我少数可以拿来说嘴的,虽然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不,唯独今天,你可以大大地骄傲一番。请务必向我夸耀你的冒险奇遇记。因为现在我遇到的……我也不确定是否能称之为『案件』,总之是令我伤透脑筋的状况,应该跟你的体验有得拼。如果你曾遇过类似情况,还请务必吿诉我。」
嗯……我点点头。
我虽然打从心底想助绀藤先生一臂之力,但我也对于自己是否帮得上忙、凭我微薄的力量又是否可及之类的问题一直很在意。不过若只是要倾听与分享经验,我应该也能做得到。
「我吿诉过你,我现在隶属于漫画杂志的编辑部吗?」
「嗯,你吿诉过我。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
只不过,「隶属」这两个字是过谦了,正确来说是「管理」二字才对——绀藤先生现在可是发行量占日本前几名的漫画杂志的总编辑。就连不怎么看漫画的我,也知道才三十多岁就爬上那个位置是多么厉害的一件事。
「可是绀藤先生,如果是截稿日都过了但漫画家还不交稿之类的烦恼,我是帮不上忙的。抱歉我没在上班,生活跟时间是常是脱节的,而小时候的暑假作业也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写……只有这不是谁冤枉我。」
「我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困扰,但那只是我们日常的业务。厄介,你知道里井有次这位漫画家吗?」
「里井有次?名字好像听过。」
说归说,其实没把握。组藤先生或许是察觉了,于是开口向我说明。
「里井老师是我们家杂志的招牌之一。也是所谓畅销漫画作家……不过与其说是我们家杂志的畅销漫画作家,目前推出一本单集漫画就能卖上百万册的漫画家,放眼现今业界也不过寥寥几人。」
「这样吗?我倒是经常听到有书用『狂销百万册』做宣传啊。」
「那是因为没人会特地用『没狂销百万册』来宣传呀——你会经常听到,就足见这种宣传词是多么的有效。」
「是喔,原来如此。因为很稀奇反而经常看到——还真有道理。那或许听到作品名称,我就会想起来了。」
话虽如此,我对绀藤先生举出的里井老师作品仍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真是缺乏社会常识——也难怪面试会一直被刷下来。
「你只要记住里井老师是被誉为漫画界之宝的大师就行了。不过虽说是『老师』,里井老师也不过才二十出头,比你还小。」
「欸……那么年轻就被誉为漫画界之宝,真是了不起。莫非那就是所谓的天才吗?」
「漫画家都是天才喔!」
绀藤先生说得理所当然。
「毕竟他们都是实现了幼时梦想的人哪,没有人是因为向现实妥协,逼不得已才当漫画家的……这些人真的成为想成为的自己。像我,就连去参加求职面试的时候,也还没有心理准备要当个编辑。」
「这倒是……这样的职业还意外地不多呢。」
或许不能一概而论,但仔细想想,真能将「小学生梦想中的职业前十名」贯彻到底的机率,大概和被雷劈中一样低吧。话说回来,我连小学生不想做的职业都做不久。
「就『不知挫折为何物』这点来看,漫画家倒都是一些怪人……因为在实现梦想之后才遇到的挫折,实在没什么帮助。而拉近他们与世俗常识的距离,就是我们身为编辑的工作。这次想要找你商量的,就是上述业务的一环……事情要从里井老师遭窃开始说起。」
「遭窃?有东西被偷了吗?」
「我说句话,但请你不要认为是对我们友情的侮辱……厄介,我接下来要同你商量的事,拜托你千万不要说出去。毕竟漫画家卖的是名气,所以要尽量避免丑闻。」
「这我当然明白。说得也是,知名漫画家遭小偷的事,可能会登上新闻版面。」
虽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但是作家想必也不希望因为作品以外的事引起世人的关注吧!
「所以什么被偷了?完成的原稿吗?还是记录灵感的笔记本……」我将情报与过去体验过,或该说是被卷入的无数案件比对,单刀直入地问。
「不是,被偷走的是钱。」
绀藤先生的回答还真普通。而我居然感到失望,显然是天生爱看热闹的天性作祟,才会对于丑闻有过度期待,我应该好好地反省,但钱被偷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根本轮不到我给意见。
「前两天才发生的事……里井老师被偷走了一百万圆。」
「一百万圆。嗯。」
当然这是笔大钱,但是因为刚刚才听了百万册这种数字,感觉似乎有些麻痹,没给吓到,只单纯点了点头。为了弥补失态,我接着追问。
「不是一百万左右,而是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万吗?但无论是不是整数,都不该是放在家里的数目吧。」
「遭小偷的不是住家,而是工作室。好像是藏在工作室冰箱里的一百万被偷走了。」
「冰箱……怎么偏偏把钱藏在最容易被小偷发现的地方呢。」
据说冰箱是闯空门的小偷最先搜括的地方——我以为这已经是常识了。原来如此,漫画家的确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真要把钱存在家里的话,藏在衣橱里还比较不容易发现吧。要说自做自受是有点过火,但是把上百万的大笔现金这样乱放,实在是太随便了。
「是呀!关于这点,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幸好没有其他东西被偷,但是厄介,如果事情只有这样,我也不会来麻烦你了。」
「也就是说,事情还有后续?」
「与其说是后续,还不如说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说老实话,一百万对里井老师来说只是收入误差容许范围。若只是被偷走一百万,甚至不会报警吧!因为要是警方来现场搜证,导致暂时不能使用工作室的话,损失更大。」
「……漫画家都这么有钱吗?」
「一旦走红,可不是有钱就能形容的。」
「那万一不红呢?」
「那也不是没钱就能形容的。言归正传,在里井老师发现遭小偷之前,先接到了一通电话——而且是直接打到手机的。电话内容则是这样:『你的一百万在我这里,想要拿回去请用一亿圆来赎。』」
3
那一瞬间,我还以为听错了。又或者是,在刚刚的谈话里我愚蠢到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不好意思,绀藤先生,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你的一百万在我这里,想要拿回去请用一亿圆来赎。』」
「用不着再说一次,我说的就是你听到的那样。事实就是打电话的人向里井老师勒索一亿圆,用来赎回被偷走的一百万。也就是说,这不是窃盗案,而是恐吓勒赎案……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
不可思议。而且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甚至听不懂他说什么。一方面是因为金额太大了,害我完全没概念。用我个人的规格来换算,大概是有人要我用万圆钞跟他交换百圆硬币吧!这种交易怎么可能成立?
「这么一来,比起被偷走一百万本身,反而是打这通莫名恐吓电话的人,曾经入侵工作室这件事更令人毛骨悚然。当然,这是在假设小偷和绑匪是同一人的前提下……」
站在接受谘询者的立场,我试着提供最合理的可能性,学侦探在推理。而也不能排除是知道一百万遭窃的人,故意打这种恶作剧电话来捣乱的可能性……不过,倘若里井老师本人在接到电话以前都没发现钱被偷,这可能性就有点站不住脚。
「绀藤先生,我可以理解不能使用工作室的确很伤脑筋,但还是报警吧!说不定是跟踪狂干的好事……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可以介绍信得过的警察给你。」
这总被怀疑的经历,也让我因此结识了很多组织内部的人。虽说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把我当成嫌犯看待的人,称不上有好交情……但也并非完全没人愿意听我说话。
「不,感谢你的好意,厄介。但我还是不能报警,因为那通恐吓电话还有下文。『请把一亿圆汇到我说的帐户里,等我确认入帐以后,就会把寄放在我这里的一百万寄回去给你』——还有『要是你敢报警,就请做好再也找不回这一百万的心理准备』。」
「……?这只不过是绑匪惯用的说词罢罢了……难不成你们因为这样就不敢报警?」
「没错。你还挺机伶的嘛!厄介。」
「你就别消遣我了,绀藤先生。这么一来就像是屈服于犯人的淫威……或说是更像接受了这荒谬的胁迫啊。你该不会真的打算要付一亿圆,去把一百万赎回来吧?」
「你猜对了。但这不是我说的,是里井老师说的。」
绀藤先生露出迫于无奈的表情。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也无法接受。
「当然我也阻止过了,可是老师抵死不从,坚持要付,还说只要能把被偷走的一百万拿回来,要付一亿圆还是两亿圆都无所谓,讲也讲不听。还好恐吓电话是傍晚打来的,已经过了银行的营业时间。否则,只怕里井老师已经冲去银行汇款了。」
「啊……就像遇到诈骗的被害者那样……」
听起来虽然匪夷所思,但是也不像在开玩笑。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用「漫画家真是不食人间烟火」来带过了——这不是不可思议,而是不可理喻。
「今天是星期六,所以要等到下星期才能汇款。不过一旦到了星期一,我就再也无法阻止老师了——谁来阻止都没用,里井老师铁定会去把一亿圆汇出去的!」
「那个户头大概是人头帐户吧……虽然以下这个庸俗的问题将完全暴露出我的见识浅薄,但绀藤先生,一亿圆对一个畅销漫画家而言,算是一笔小数目吗?」
「如过是销量突破百万册的漫画家,这的确并非拿不出的金额。尤其是里井老师作品,动画化电玩化的做得很大。所以在各个银行里都有存款金额相当惊人的户头。但不管再怎么说,世上应该没人会觉得一亿圆是一笔小钱吧!也就是说被偷走的,是里井老师不惜支付这么庞大的金额也要拿回来的一百万。或许,这里头有什么内情……」
内情。会让一百万的重要性高过一亿圆的内情……如果是宝石或画作还有点道理,因为宝石和画作具有物以稀为贵的价值,对于持有者而言,价值的确可能高于售价。市场价值不见得就是持有者心中的价值——也有人会花一亿圆去买个一百万的戒指吧!或许那枚戒指接着又以超过两亿圆的价格被转卖掉。也可能是父母的遗物、情人送的礼物这种感情价值的例子。
然而,一百万的钞票横看竖看、左看右看还是一百万的钞票不是吗……不管在什么样的价值观下,无论由哪个文化圈的人来看,都只是一亿的百分之一而已。这不是经济学问题,而是算数的问题。
「里井老师本人怎么说?」
「我当然也问过了,但老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老实吿诉我。理由说是说了,但是每次给的答案都不一样,而且听起来完全没有说服力。就算我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要一句『自己赚的钱想怎么用是我的自由』我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搞得我像是在责怪被害者,要弄哭了我也很麻烦。」
「弄、弄哭?」
又不是小孩子了……但绀藤先生的表情很正经。要说没有经历过挫折就实现梦想的天才都有些稚气未脱或许也是真理,并非夸大其词。
「所以为了摆脱这个困境,我才想问你,厄介。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产生愿意用一亿圆来换回一百万的心态呢?在你过去深陷风暴的经验里,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对我恩重如山的绀藤先生难得有事情拜托我,我却只能忘恩负义地给他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我没有这样的经验。虽说我这辈子蒙受过无数次不白之冤,但是倒也还没被人冤枉过在「绑架」一百万之后,还要求一亿圆赎金这种乱七八糟的罪名。
「这样啊……也是,毕竟这是里井老师个人的问题,大概只有里井老师本人才知道吧。天才的想法是难以理解的。不好意思啊!厄介,问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请千万不要向我道歉,绀藤先生,这样只会让我无地自容……不过,这么说来,除了里井老师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不是吗?」
「谁?厄介,我不知你在说谁。」
「那就是绑匪——打恐吓电话来的人啊!犯人显然知道个中内情,才会把一百万从里井老师的工作室偷走,然后要求一亿圆的赎金,而且确信这是合理的代价。」
换个角度想,或许能从这个方向把犯人揪出来,可是里井老师似乎没有想要揪出犯人的欲望。里井老师的目的只想把遭窃的一百万拿回来,并且说要付一亿圆还是两亿圆都无所谓。
「如果里井老师认为无所谓,要从编辑部的预算里挤出一两亿也不是问题,因此害里井老师的工作延宕才是编辑部,乃至整个漫画业界的损失……只要当成是必要的支出,还是十分合算的。」
把一亿圆当成必要支出也太阔气了。天才就可以得到这么好的礼遇吗?欠缺正当性的嫉妒油然而生。犯人应该不会提供收据,所以要把这笔交易列为必要支出将会有实际上的难度吧。不过既然绀藤先生都这么说了,就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他是个将各种「不可能」变成可能的狠角色。
「可是绀藤先生,你是以付钱就能平安拿回遭窃的一百万为前提吧?」
「是啊。然而明明付了一亿圆,却还是拿不回一百万——才是现在想象得到的结局里,最有可能成真的未来。」
「没错……简直是一头牛被剥两次皮。毕竟犯人没有理由乖乖遵守约定把一百万寄回来,如果是那么讲诚信的家伙,打从一开始就不会犯罪了不仅如此,最糟糕的情况是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下次可能就不只一亿圆,可能会被无止境地榨干……」
「当然,自己工作赚来的钱要怎么花的确是里井老师的自由。只是站在编辑的立场,实在不乐见小小年纪的读者们用来买漫画的零用钱就这么流向犯人的口袋里。」
「绀藤先生。」
「怎么了?厄介。看你的表情,似乎有什么好主意。该不会是想起什么跟用一亿圆交换一百万很类似的案件了?」
「不是,我已经把记忆翻来覆去翻个遍了,就是没经历过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我不是想起,而是想到一件事,说不定可以帮上你的忙。」
「光是这样听我诉苦,就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厄介,你还能为这个束手无策、走投无路的我做些什么呢?」
「你要是走投无路的话,像我这种人早就切腹自杀了。先别说这个,你刚才提到那卑鄙的犯人是警吿『不准报警』吧?那么绀藤先生,请让我——」
我接着说。
「——让我找侦探来帮忙。」
4
凭良心讲,听完绀藤先生的烦恼,关于这件让听者无不感到困惑的事,我其实不想麻烦今日子小姐。不是因为案情太过于匪夷所思,而是因为直接委托人是绀藤先生——这才是我不想找今日子小姐最大的理由。就以我身为同性,也不禁对绀藤先生温文尔雅、高尚又泰然自若的言行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他还是个在品格上挑不出毛病来的好人,看在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家伙眼中,他的存在耀眼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别开眼睛。无论外表还是内在,他都是从教科书里走出来的「好男人」。就连这次的事,也感受得到他是打从内心担心那位漫画家才来找我商量的,而不是为了钱。就算各位看倌认为我是个心胸狭窄的家伙也无所谓。我必须承认,我的确不想把条件这么好的单身男士介绍给今日子小姐。
不过仔细想想,我其实是杞人忧天、想太多了——因为不管遇到条件再好的单身汉,今日子小姐一觉醒来就会忘了这名充满魅力的男人。不管是不是工作上的事,到了第二天,前一天的记忆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无以为继。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无论是美好的邂逅、命中注定的良缘、或者是奇迹般的偶然,总之到了明天就会皆化为虚无——就像她完全不记得过去已经「见过」无数次的我一样,不管对他的印象再好,一到明天,今日子小姐就会忘记绀藤先生,而且再也想不起来。
所以现在不是为这种小事嫉妒的时候。
必须在银行开始上班的星期一以前搞定,再加上为了避免丑闻,必须尽可能私下解决。基于这两点,我只能从一长串的侦探名单里指定解决案子最快的侦探——今日子小姐。
同时也是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
如此这般,我决定明天——星期天的下午去拜访漫画家里井有次工作的地方,当然,绀藤先生也一起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幸见到漫画家,出人意料的是,里井老师是位女性。画少年漫画的女性故意取男生的名字好像是常有的事,可能是因为很多读者会因为作者是女性而心存成见吧!
「画少女漫画的男性漫画家会被看得更扁喔。而里井老师一直对外宣称是男性作家,所以这件事也请务必保密。也要提醒那位侦探——她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别担心,她可是忘却侦探。」
我说完向里井老师问好。在没想到她是女生的意外推波助澜下,看起来就是个娇小可人,长相甜美的女性——与其说是「女性」,她更像个女孩。
素色的T裇搭配拼接的棉裙,无从分辨是工作服还是家居服。听说才刚满二十岁,说是十几岁的学生也没人会起疑。看上去实在不像是能随意调度以亿为单位金钱的人。
她似乎也不认为我在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会是个可靠的男人,既不回礼,还用狐疑的眼神瞪着我。我很想说自己早已习惯这种视线,但这是不可能习惯的。为了回避她的视线,我挤出几句恭维话。
「好、好干净的工作室啊!不好意思,我一直以为漫画家的工作室会更乱些。」
实际上也不是恭维,这个房间确实很干净——里井老师将高级公寓的一户作为工作室,摆满了高性能的电脑,与其说是漫画家工作的地方,更像是科技业的办公室。
大家都说以前的漫画家是很容易踏出第一步的行业,既不用前期投资,只要有纸和墨水就可以工作了,可是现在似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制作上需要很多设备……所以要是红不起来,可是会背上一屁股债的。就像绀藤先生说的那样:「不是没钱就可以形容的。」
「里井老师都是提供电子档呢!我也乐得轻松。助手们今天都上哪儿去了?」
「我让他们放假了,反正现在也没心思画图。」里井老师小声又简短地回答绀藤先生的问题。
漫画家竟直言不讳说现在没心思画图,身为总编辑的绀藤先生心里铁定是难以忍受。但不愧是绀藤先生,只说了一句:「这样啊?那得赶快解决才行呢!」编辑和漫画家的关系可能有成千上万种,而绀藤先生和里井老师的对话就像是气定神闲的父亲和青春期的女儿。
青春期的女儿叨念数落着父亲。
「我说了……明天一早就去银行。我明明只是请你陪我一起去,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呢?」
「别担心,这位隐馆先生原本也是作创社的员工,是我最信得过的朋友之一,所以不用担心他会走漏风声。」
「唉……可是还找来什么名侦探,又不是在画漫画。」
被漫画家这么说,真让名侦探的立场颇为难。就在我们谈这些的时候,今日子小姐出现了。我原本有点担心这里不好找,但是她果然按照约定时间分秒不差地出现了。
剪裁好看的单色洋装,腰间系着细皮带,上半身围着一条红色的丝巾。上次意外得知她的打扮从不露出肌肤的理由——今天大概也在皮肤上画有这个工作室的地图和约好的时间吧!
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满头白发似乎把绀藤先生和里井老师吓得目瞪口呆——这种反应我们已经见多了。咦?可是我昨天应该已经吿诉过绀藤先生今日子小姐的发色了呀?可能听到和亲眼看到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吧!
「初次见面,我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掟上今日子。」
今日子小姐自我介绍,深深地低下头去,但低得过分,简直变成了前弯运动。
「啊……你好。我是作创社的绀藤文房。这次要请你多帮忙了。」
绀藤先生连忙站起来,掏出名片——怎么说,有点不像平常的他,总是从容不迫,言行举止没有一丝破绽的绀藤先生,似乎有些慌张无措。就算是被今日子小姐的白发吓到,他也不是个会被奇异的第一印象左右的人才是。
「我是里井有次,请多指教。」
反倒是没有名片,但仍以沉稳眼神示意的里井老师看来比较冷静。话说回来,里井老师也毫不遮掩地显露自己对于侦探这类,日常生活中不太会有机会接触到的人种充满兴趣,态度和面对我的时候明显不同——该说真不愧是漫画家吗?即使被卷入怪事的游涡中,依旧不减损这方面的好奇心。
今日子小姐与他们打完招呼,转过头来看我。我一下子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看我,随即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是在等我自我介绍——是的,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我跟绀藤先生、里井老师一样,都是第一次见面的对象。不管见面过几次,都是初次见面。
「我、我是今天早上打电话给你的隐馆厄介,至今已经受到好几次今日子小姐的照顾……」
「哦,是这样啊。」
今日子小姐不以为意地说。「已经受到好几次今日子小姐的照顾」这句话对她毫无意义——的确,听到这种话,今日子小姐顶多只能回我一个制式的笑容。虽说我总是因为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的过错备受责难,但让今日子小姐因为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恩惠受到感激,也只是徒增当事人的困扰。
「那么由于时间不多,请容我赶快切入正题。可以吿诉我详细的前因后果吗?」
今日子小姐对于在更级研究所一别之后与我的再会,理所当然是一点感动也没有,迅速地就进入了侦探活动的模式。虽然觉得有点寂寞,但也只能吿诉自己,这也是无可奈何。
算了,至少这次我不再是嫌犯,可以用比较平静的心情与今日子小姐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光是这样我就该知足了。但说是知足,这份幸福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可见我真是胸无大志的男人。
「那个……」
就在所有人皆已落座的同时,里井老师怯生生地开口了。
「虽然绀藤先生自顾自地把事情闹大,呃……侦探小姐,我并不想抓到犯人,我只是……只是想把被偷走的东西拿回来……」
提到畅销作家,固然一时难以摆脱任性、蛮横的偏见,但是打算屈服于这么莫名其妙的胁迫,让我对里井老师的人格也有些存疑,不过从她对今日子小姐还相当有礼貌的态度来看,她或许比我还融入这个社会。看来她刚才之所以会对我像是视而不见,主要可能还是我做人太失败。
「别担心,我会遵照委托人的意思去做。既然只要把被偷走的东西拿回来,那我就在今天之内帮你拿回来。」
当然,今日子小姐可没忘记在这句自信满满的台词后面再补上一句。
「然后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净。」
5
不管案件的内容再怎么前所未有、异想天开,故事本身倒是不怎么曲折离奇——所以一下子就讲完了。当绀藤先生把跟我讲过的话重述一次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也没特地说什么,贯彻聆听,顶多不时点头附和一下。我还暗自期待里井老师会不会解释得更详细一点,但她只是一脸不悦地在绀藤先生的讲述过程中,从头到尾保持沉默,仿佛是在暗示希望快点结束——虽然那股无言的压力,对于今日子小姐而言是毫无效用的。
她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原来如此,我心里大概有个底了。」
今日子小姐一脸平静地听完「拿一亿圆来交换一百万」这个破天荒的要求,微微一笑。虽说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事先吿诉过她了,但她的反应还是令人难以理解。
「里井小姐。」
冷不防,今日子小姐突然开口对始终保持沉默的里井老师说。里井老师摆出充满戒心的防御架势,反问:「什么事?」
「当我接下隐馆先生的委托,便拜读了已经发行的十二本单行本,内容实在非常有趣,令人不忍释卷。尤其是阿布雷希特死掉那一幕,让我不得不边哭边看。在如此动人的战争背后,眼见历史谜团抽丝剥茧地逐渐揭晓,更使我读着读着不禁肃然起敬。」
「啊……好、好说,这样吗?谢谢你……能得到侦探小姐如此的赞赏,是我的荣幸……」
里井老师尴尬地回答。无论她的心墙筑得再高,在面对读者的时候也无法一直摆出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态度吧。我猜今日子小姐就是算准这点有备而来的。问题是,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担任所长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只接受当天的预约,我委托她也是今天早上的事,距离现在根本没隔多久,她居然已经看完了十二册单行本才来,真是骇人的敬业态度。哪像我,昨天就已经介入这件事了,到现在却连碰都还没碰过里井老师的作品……
「原来现在的少年漫画,设定和伏笔竟然都变得这么复杂啊,要看懂还真不容易。虽说这就是魅力所在,但还真让我深感自己不识泰山。我这么说或许很失礼,那样复杂的架构,真亏老师不会搞错呢!」
「因、因为我是作者嘛……要是连我都搞错的话怎么行。」
里井老师有点害羞地笑着说。正当我还在思考今日子小姐所知的「少年漫画」究竟是哪个年代的哪些作品时,又见她笑容可掏地问里井老师。
「要是我的话,一定马上就忘记了呢。老师有像是记录灵感用的笔记本或设定集之类的资料吗?」
「有、有是有……但是可不能给你看喔。」
里井老师先发制人对充满好奇心的今日子小姐说。不过,就算是场面话,今日子小姐也问得太多了,可能会让里井老师好不容易放下的戒心又再度升高。但或许今日子小姐只是因为必须厘清里井老师愿意为一百万付一亿圆的原因,所以才这样东问西问试图找出个头绪吧……
「呵呵!我才不会提出那么厚脸皮的要求呢——话说回来,这里并没有其他编辑在场,莫非绀藤先生就是里井老师的责任编辑吗?」
「是的,没错。她从出道就一直由我负责。虽说我也觉得是时候让年轻人接手了……但毕竟是里村老师是我们杂志重要的作家,所以接任的部下也必须精心挑选过才行。」
虽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不过说来在作创社里,由总编辑直接对漫画家的确算是特例也说不定。就算因为是畅销作家,但这样的特别待遇对其他的作家也无法交代吧!刚到工作室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看我的表情(即使是初次见面)之所以跟平常不太一样,或许就是因为她以为我才是里井老师的责任编辑吧……不过,我不认为这跟这次的案件什么关系就是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么……」
闲话家常(?)吿一段落后,今日子小姐这么说。
「请让我整理一下。我会遵守约定,尽全力解决这件事。只不过,怎样才算解决呢?」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问这种连三岁小孩也知道的问题呢——但是仔细想想,这里的确是个模糊地带,绀藤先生和里井老师就是在这点僵持不下……所以就今日子小姐的立场,必须搞清楚这点,才能进入主题。
里井老师基于只有自己知道的原因,就算要花上两亿圆,也要拿回那一百万。至于绀藤先生,能的话应该也会想知道个中缘由吧?而且说不定甚至希望让胆敢恐吓宝贝作家的可恶犯人,接受法律制裁。
「侦探小姐,如果付了钱就能拿回被偷走的一百万,我认为付钱就好。至于犯人是谁什么的,根本没关系。」
果不其然,这便是里井老师的答案。
「的确,若不仰仗警方的鉴识能力,可能并不容易特定犯人身分。或许是考量需要进出工作室的人多,我整个看下来,这里的防盗保全措施显然不算是完备。」
今日子小姐似乎是在刚才听绀藤先生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同时观察这里的保全——不,听她这么说,应该是连这栋公寓的外面也调查过了吧!真是无懈可击,或说是风驰电掣的可怕工作能力。
「只不过,就算付了一亿圆,也不见得就能拿回那一百万。食髓知味的犯人可能会提出更多的要求……绀藤先生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怎么想呢?里井小姐。」
「……到时候再说。侦探小姐,我更担心刺激到犯人,害他把那一百万花掉。就连现在也好担心。明明犯人交代不准报警,结果居然找了侦探来……根本是钻文字漏洞……强词夺理嘛。」
「有可能。对了,我想再请教一个问题,你觉得那通恐吓电话里的声音很耳熟吗?」
被里井老师平静地责难擅自找来侦探这件事,让提议人的我和绀藤先生感到如坐针毡,然而今日子小姐仍不为所动地又换了个话题。就连里井老师也被她那所向无敌的态度打败,老实回答她的问题。
「不,那声音我从没听过,也没有显示号码……我不知道犯人是谁。」
「可以请问你接到电话的正确时间吗?」
「呃……大概是星期五的傍晚……」
「不好意思,可否让我看通话纪录吗?因为人类记忆实在太不可靠。」
「……」
或许是不满自己的记忆力受到质疑,里井老师看来不太高兴,但似乎也不好向每天记忆都会被重置的忘却侦探针提出反驳,于是嘟着嘴拿出手机,交给今日子小姐——她的手机是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机,我有点担心没有最新知识的今日子小姐不会操作,然而她的适应力果然不凡,随即操作起触碰式面板。但这或许表示时下智慧型手机的操作直觉性极高。里井老师似乎没有设密码,今日子小姐很快地就找到了通话记录。通话记录内容几乎都是「绀藤先生」,只有一件「未显示号码」来电显示,时间则是前天—星期五的傍晚六点十五分。
看到那笔来电纪录,今日子小姐似乎确定了什么,微微一笑。
「……有、有什么好笑的?」
「抱歉,是我失态了。」
今日子小姐把手机还给里井老师。
「那么,委托内容就决定是『取回被偷走的一百万』,好吗?所需经费是一亿圆以内,我会尽可能把它压低一些。」
「十亿圆也无所谓。」
里井老师说出一个吓死人的天文数字。就连绀藤先生出声斥责她:「说这什么傻话!」里井老师虽然被他这一声吓得缩成一团,但却仍叛逆地瞪着绀藤先生——真的很像父女吵架。然而不管行为再怎么幼稚,里井老师已经超过二十岁,实在不是能作为绀藤先生女儿看待的年纪……
绀藤先生转身面向今日子小姐。
「这笔费用将由编辑部支付,只要能解决问题,要花多少钱都无所谓……我虽然很想这么说,但作创社毕竟也是一家公司,还请不要开出太过于不切实际的天文数字。」
「请不用担心。我之所以说一亿圆,只是为了要表达雇用我可以降低被害的金额,实际上应该不用花到这么多。不过,必要支出和要付给我这个侦探的酬劳是分开算的……可以换个地方讨论一下酬劳的问题吗?」
「?」
绀藤先生表示不解,我也有同样的疑惑。支出经费和酬劳分开来计算,
这点可以理解,可是有必要特地换个地方谈吗?或许是今日子小姐考量这笔钱既然是作创社要付,交涉酬劳时就不必让里井老师参与吧。
里井老师虽然坚持既然是自己赚的钱,要怎么花是她的自由,但换作是为了自己要花到公司的钱,在心理上可能会造成很大的负担。虽然要硬是说「以宏观的角度,公司的钱也是靠贩卖我的作品产生的收益」也是可以通,但毕竟里井老师并非那般老奸巨猾。
「我明白了,掟上小姐。既然如此……走吧。厄介。」
在绀藤先生的催促下,我也站了起来。话说回来,我只是顺势陪同至今,其实只是个局外人,这次连嫌犯也称不上,原本在把今日子小姐介绍给他们以后就可以回家……我此时应该趁机吿辞才是吧。可是,我实在很难有机会在自己不是当事人的情况下见到今日子小姐,不自觉地就一直待了下去——顺着绀藤先生的安排走。说来绀藤先生该不会是因为察觉到我的心意,所以才故意邀我列席吧?
「请……请等一下,侦探小姐。」
就在这个时候,里井老师却拦住了正要离开工作室的今日子小姐。里井老师不是一直把今日子小姐当成把事情闹大的扫把星吗?还想跟她说什么?
「你……你不问我吗?不问我为什么会为了拿回一百万,宁可支付那么一大笔天文数字的理由吗?」
「咦?哦……那个不用问。」
今日子小姐停下脚步,不带一丝情绪地回答。说得也是,对于一天就是一生,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的今日子小姐而言,问这种想也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只是徒劳,已经知道只是白搭就不需浪费时间——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实际上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不这么问里井老师的原因,却是回然不同。
「对我而言,理由早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了。是啊,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觉得那一百万具有一亿圆以上的价值。所以我不会搞砸的,就放心交给我这个侦探吧!」
6
总之,看到里井老师也认为付一亿圆来换回一百万是个不合常理的交易之后,我和绀藤先生都松了一口气,反而是对今日子小姐完全站在她那边的发言跌破眼镜。
然而,也不便当场追究今日子小姐的用意,我们留下里井老师,离开她的工作室到作创社总公司的会议室继续谈话。由于是星期天,公司里没什么人。先不管公司办公室这场地适不适合用来解谜,但至少不需要赶人,算是还适合用来密谈。
「绀藤先生经常那样教训里井老师吗?」
才刚就座,今日子小姐就问了这个问题——绀藤先生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仍说了句「让你目睹如此难堪真是不好意思」试图解释。
「我还放不下看着她出道的那份自负……实在糟糕。其实是我不该把她这样的畅销漫画作家,到现在还一直当成新人对待。」
「以下只是我的猜想,绀藤先生是否也曾严厉地教训过里井老师把现金藏在冰箱里的事?」
「啊?嗯……因为她实在太不小心了……就算不是身为她的责编,看到也应该会教训她。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没什么,只是确认一下。」
今日子小姐没有对此多做解释,只是啜饮着眼前的咖啡——她是否要等到钱的事讲清楚了,才要发表具体的推理呢?绀藤先生似乎也是这么推测,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道。
「那么,掟上小姐,关于酬劳的问题……当然,是我们请你来协助解决如此奇怪的案件,所以我也打算支付你比隐馆先生吿诉我的行情要再高一点的酬劳。只是,如同我刚才所说,若是价位太超出常理……」
「咦?嗯,你误会了,提出酬劳的事只是为了离开那个工作室的借口,所以只要照正常给我费用就好。不瞒你说,反倒是解决这样谜底简单且显而易见的案子,真的可以收钱吗……我现在正和自己的良心对抗呢。」
今日子小姐打断绀藤先生说的这些话。让我张口结舌——开什么玩笑。
如果这么奇怪的案件是「简单且显而易见」的话,那我希望今日子小姐可以把截至目前我付给她的委托费用分毫不差地退还给我。
「我不记得收过你的钱,所以绝对不会还你。」
被直接拒绝了。从她那温呑的外表很难想象,今日子小姐对钱财意外地锱铢必较。这样的今日子小姐居然说出「真的可以收钱吗」这种话……这件事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真相呢?
「既、既然如此,就让作创社照正常支付你费用吧……那么,很抱歉这样催你,能否快点吿诉我,打算怎么拿回里井老师的一百万吗?」
绀藤先生用确实带了些催促的语调说。但在那之前,我反而比较想知道今日子小姐为何要掰一个借口「离开那个工作室」,难道里井老师在场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好的,且听我娓娓道来。里井小姐虽然说不想追究犯人是谁,然而在就算付了一亿圆,也无法保证能拿回那一百万的情况下,要拿回那一百万,最快的方法还是先特定犯人的身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在不报警的情况下,要揪出犯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掟上小姐你自己说的吗?还是那句话也是另有用意?」
「那时候我真的是认为要揪出犯人不太容易……但现在或许也成了另有用意吧。毕竟我的确不想让里井小姐听见关于揪出犯人的推理,甚至还刻意要换个地方谈。」
不用我多问,今日子小姐已经回答我的疑问——也或许是她察觉我内心的好奇。不愧是名侦探,果然擅长观察人心的幽微变化,真让我佩服。然而今日子小姐接下来的发言却一点也不近人情。
「我认为那偷走那一百万的犯人,也是打恐吓电话给她的犯人,恐怕就是受雇于里井小姐的某个助手,请从资历最久的人依序调查,清查每个人在星期五傍晚六点十五分的手机通话纪录……即使已经把纪录删掉了,应该也不会特地制造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吧!」
「……你怀疑是助手干的?『请依序调查』在我听来,就像是要我依序怀疑每个人似的。」
听了今日子小姐没有前言后语,甚至有些冒昧的「不想让里井小姐听见的推理」,绀藤先生有些惊讶地提出抗议,火气很明显地上来了。
「我请你来并不是要你做出这种推理的……居然要我怀疑自己人。有什么事马上就怀疑到自己人头上,这跟怀疑隐馆老弟的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欸?」
今日子小姐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对了,「今天的今日子小姐」还不晓得我是很容易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侦探,不会根据那样虏浅的推理去怀疑别人——之所以会怀疑助手,当然有足以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
「要让我同意你的这种推论,我想是不可能的。」
绀藤先生的态度依然强势。不过因为在里井老师身边工作的助手,大多都是透过绀藤先生介绍来的,难怪他会这么说。提到这,就连我也无法站在今日子小姐那边——的确,在缺乏由外部侵入的明显痕迹下,怀疑同一职场的人是极其自然的推理,但除非罪证确凿,还是不应该随便怀疑别人吧。
「况且,如果犯人真的是某个助手,从恐吓电话的声音不就早知道是谁了吗?」
「是,那也是线索之一……我也没有断定百分之百就是助手干的。但是为了顺利取回被偷走的一百万,能的话我是希望在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以前,就让整件事和解落幕……」
今日子小姐像是要缓和绀藤先生的盛气般地说道。或许是判断不宜激怒委托人吧。接着她又补了一段话。
「所以我才会把里井小姐支开。总而言之,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倘若你听完还是不能接受的话,我再任凭你处置。」
假设助手真的是犯人,那这的确是不能让里井老师听见的推理——只要在找到证据、把事情闹上台面以前处理好,或许就能在不用让里井老师知道谁是犯人的情况下,让对方把那一百万还来。只要告诉犯人,把那一百万吐出来就不会将他扭送法办……这个交易十之八九会成立吧!
「……那我就姑且听你怎么说。」
绀藤先生这么说,是为了顾全我这个既是朋友、又是介绍人的面子呢?还是对于今日子小姐的自信另有想法?
「当然,你不会只揭晓犯人是某个助手,也会说明里井老师为什么会甘愿用一亿圆去换回一百万对吧?」
「没错,因为这两点是息息相关的……」
今日子小姐正式开始解谜。即将揭晓看在我和绀藤先生眼中不可思议到极点,但是照今日子小姐的说法却是简单且显而易见的谜底。
7
「当在电话里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我也觉得非常困惑,因为我完全无法理解里井小姐想用一亿圆交换一百万的动机。因此,我边看里井小姐的作品,边思考什么样的动机会让人愿意为一百万支付一亿圆。」
由于今日子小姐雄辩滔滔或许有些难察觉,但是试着想象当时的状况,这侦探居然是边看漫画边推理——安乐椅侦探也没有这种的吧。当然,这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可以运用的时间很有限,也是不得已。
「一百万再怎么数还是一百万,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一亿圆——一般我们都会这么想,但是如果那一百万是『特别』的一百万呢?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而且从小偷完全不碰那些昂贵的电脑,却仅仅偷走一百万这点看来,更该假定那叠一百万应该是具备特别意义。在看漫画第二集的时候我想到,或许那是一叠与犯罪有关的钞票。比方说,其实是以前发生的银行抢案之中遗失的部分巨款……也就是说,倘若那一百万流出市面,犯人过去所犯下的罪行,可能就会被警方顺藤摸瓜地揪出来之类的。」
「你、你是说里井老师是抢银行集团的成员吗!?」
「只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而已。」今日子小姐安抚着脸色大变,差点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的绀藤先生。
「当然,这种假设实在是太荒谬了,所以我马上就舍弃这种想法。毕竟没有人会把这么危险的证据藏在工作室的冰箱里,而且万一真是犯罪证据,她应该也不会找绀藤先生商量。」
「可以不要打这种让人笑不出来的比方吗?掟上小姐。请别忘了我现在身为里井老师的责任编辑,不,身为一个男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没问题,我对自己的记性很有信心——一天以内的话。而且,刚才的比喻虽然荒谬,却指出了两条线索,所以我不得不打这个比方。话说回来,二位有什么看法呢?请说出来做个参考。对于一百万等值一亿圆的情况,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或者是心里其实已经有什么假设了?」
「……老师本人是说,那是充满回忆的一百万,或许是她成为漫画家,第一次领到的版税之类的……」
「我在看完第三集的时候,也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但你相信这种说法吗?」今日子小姐反诘绀藤先生的回答。绀藤先生摇摇头。没错,虽然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但就算如此,也不会愿意支付一亿圆去赎。
「如果是宝石,像是亲人的遗物或情人送的礼物,放在身边那多少还能理解。但若是亲人的死后财产还是情人给的零用钱,没有人会把金钱本身当宝贝珍藏吧!」
今日子小姐委婉地说。我也是这么想——能与今日子小姐的想法一致让我很开心,但这种程度的推理,换作任何人都会和今日子小姐想法一致吧!
「是的,所以我又想到一个可能性,一百万会不会是什么暗号,真正被偷走的东西其实另有其物呢……例如名字叫作『一百万』的宠物。但那样直说就好了,没道理刻意隐瞒。于是我又想到会不会重点不是一百万本身,而是夹在钞票间的照片、信件之类的可能性……」
「嗯,这是非常杰出的假设,不过,这样的话直说就好,毕竟东西拿回来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说来,掟上小姐刚才向里井老师问了有没有在用灵感笔记本的事……该不会是里井老师把作品的灵感写在那一百万的钞票上吧?要是那样,的确就有超过一百万的价值了……」
「纵使不知道那是纸钞,应该也没人会拿万圆钞来当便条纸使用。就算不论货币的价值,纸钞上根本没什么地方能写字……隐馆先生,你认为呢?」
今日子小姐把球丢给我,我也姑且将累积在心中的想法吿诉他们。这是我在移动到作创社的途中想到,针对这件事的「推理」。
「假设这是『特别』的一百万,会不会钞票上的编号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听说号码都是同一个数字的钞票很有价值。如果里井老师是个纸钞收藏家……」
「厄介,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号码都是同一个数字,或者是连号的钞票在收藏家之间的确很有价值。可是,顶多也就是几倍而已,没有到上百倍的价值。所以就算那一百张全都是有着同一数字编号的万圆钞,加起来也不到一千万。」
是、是这样的吗?
「更何况,我从未听说里井老师是这方面的收藏家。」
我无言以对。比起推理不正确,绞尽脑汁的推论竟是绀藤先生一开始就想到,而且还自行推翻的发想这件事对我打击更大。在这种情况下的「想法一致」,实在说不上开心还只是伤心。我想今日子小姐肯定也早就考虑到这个可能性(至于是在看到第几本的时候想到就不可考了)并自行推翻过了,但她却跟我说:「这想法很不错喔!隐馆先生。」实在是太过奖了。
「注意到钞票编号,真的是很不错的发想。」
「咦?真、真的吗?」
「刚刚之所以会打那个荒诞无稽的比方,也是为了强调这点——假设被偷走的一百万是银行抢案时遗失部分巨款,那为何一旦使用就会露出马脚,就是因为『每张钞票上都有流水编号』。就金额来说的确都是同样的价值,但没有任何一张钞票是相同的……每张钞票都不一样。」
今日子小姐所说的这些都是理所当然。概括看来的确是一百万,但世上没有相同的一百万……每叠一百万都是独特不同的,这听起来是充满了启示,但老实说那又怎样?就跟说「每个人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唯一」一样,只会让人想反讥那又怎样。若非编号都是同一数字或连号,谁会注意钞票的号码。
「所以我才说有两条线索,一是钞票上的号码,另一个则是……绀藤先生,就是你。」
「……我?我怎样?」
不晓得她要说什么,绀藤先生整个人进入警戒。今日子小姐则恰恰相反,微笑说道。
「我的意思是……我刚刚曾说如果是跟犯罪有关的一百万被偷了,里井小姐应该不会找绀藤先生商量,但是『就算跟犯罪无关』,也没必要非得跟绀藤先生商量吧?既然不想交代为什么要答应那通恐吓电话不合理的要求,里井小姐一开始不要找绀藤先生商量不就好了吗?那样也轮不到我这侦探来多管闲事了。若说对方要求不准报警还找侦探来是钻漏洞的话,找编辑商量不也同样说不过去吗?」
「……可是,今日子小姐,其实在你抵达工作室以前,里井老师还稍微跟我提了一下,星期一去银行的时候,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
光用提款机是无法汇一亿圆这么庞大的金额的,但是在窗□办手续的时候,被追跟究底地问一大堆也很麻烦,因为她这件个案看起来完全就是电话诈骗……一想到肯定会很烦琐的汇款手续,会想要求助于信得过的编辑也是人之常情。
「没错,我想也是。因为她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彻底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不过换个角度看,可看出里井小姐原本也没打算对绀藤先生这样坚持隐瞒。只是……之前才因为把巨款藏在冰箱里的事被绀藤先生狠狠地数落过,所以这下就说不出口吧。」
她或许觉得这次会被骂得更惨——今日子小姐如是说。竟然因为怕挨骂所以干脆不说,怎么会这样像小孩似的。可是想起里井老师给人的印象,再想起她和绀藤先生之间的关系,就觉得这也并非不可能。天才「不想挨骂」的心情,可能比凡人更强烈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两位不觉得我们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太对劲吗?」
「咦?哪里不太对劲?要说不对劲,我觉得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很不对劲啊……」
「既然金额大到无法用提款机汇,临柜汇款又怕被问一堆有的没有的,改用网路银行不就好了吗?」
或许是看透无法从我口中引导出正确解答,今日子小姐完全不卖关子地公布答案——网路银行。对吔。经她这么一说,还真的是这样。如果急着想要汇款,只要用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的网路银行不就好了吗?既不用面对任何人,汇款金额上限也远比提款机还要高出许多——而且里井老师的资产分散在好几家银行里,要从多个户头汇个一亿圆到指定的户头里应该不难吧!虽然手续上还是要等到星期一才会入帐,但这么一来里井老师便能够省去前往银行窗口办手续的烦琐,亦即不必找绀藤先生商量就能搞定一切才是。
虽然我因为对于在网路上处理金钱仍然感到不放心,至今几乎没有用过网路银行,但是就连原稿也是用电脑画,身为时下年轻人的里井老师,想必不会像我这么跟不上时代的流行。而且还拿着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机,用那个应该就能轻松汇款了吧……
「掟上小姐,老师不用网路银行汇款,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而你说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说到你为什么要怀疑里井老师的助手啊。」
「放心,马上就要说到了。重点不在于她『不用』网路银行的理由,而是她『不能用』网路银行的理由——你知道为什么不能用吗?」
与刚才的问答不同,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吧!说到想要用网路银行却不能用的情况,只有……
「忘记密码……啊!」
一开口我就想通了。密码。是密码吗?密码是不能忘记的。但有时还是会忘记。就算不是今日子小姐也会忘记。怕忘记就先写下来吧?一般说来是如此,但事实上把密码写下来,在安全管理上是一把双面刃。虽能以防万一忘记,但写下来的纸可能会丢失,也可能会被别人看见。就算将其暗号化再写下来,要用时说不定连怎么解都忘了。真要疑神疑鬼,可是没完没了的。但是……既然如此……也就是说……不会吧……
「里井老师该不会是……把钞票的编号设作密码吧?」
8
「动不动就把伞搞丢的人想出来的对策,或许就是买一把好几万块的伞……出发点是一样的。为了不要弄丢钥匙,干脆直接打一把昂贵的钥匙——但这么做,却又也是要面对钥匙被偷的风险。」
「可、可是……」
绀藤先生似乎还想对今日子小姐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对里井老师的事并不了解,或许绀藤先生被这么一说,也认为里井老师的确有可能这么做。至少这种说法比什么纸钞收藏家更有说服力。
钞票编号的确是个盲点,乍看之下只是随机的英文与数字排列组合,但却是非常难猜的密码——至少用朦是绝对蒙不到的。实际上,若真的是密码,那些纸钞的价值确实是会比面额本身大上数倍、甚至数十倍以上……再怎么低估百万畅销漫画家里井老师的存款金额,当然不可能少于一百万圆,但也绝不会少于一亿圆吧!她还说就算要花十亿圆也无所谓,这个金额想必也不是随口说说。为了拿回这个密码……咦?等一下。就算如此,有必要花那么多钱取回密码吗?或许暂时不能使用网路银行,但是只要直接打电话给银行,冻结户头不就好了吗?
「单就网路银行是这样没错,而且现在到处都在推行一次性的密码,这实在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那不过只是百分之一呢……万一她偷走的密码最多有一百个呢?」
网路银行以外的密码?她分明连手机都没有设密码……像是电脑开机时的密码吗?对于用电子档交稿的漫画家来说,电脑不能用的确很要命。或者是私下玩的网路游戏密码——对于沉迷其中的人来说,游戏帐号的确比性命还重要。信用卡或网路购物的密码就不用说了,再加上……
「……再加上云端的帐号。」
绀藤先生抱头一脸苦涩。
「要是里井老师将作品的构想保存在云端的话……那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想把密码拿回来吧!就算要付十亿圆也在所不惜。」
「恕我失礼……虽然我实在没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里井小姐的记性似乎不太好的。她到临别前都还是叫我『侦探小姐』,手机之所以不设密码,可能也是因为忘了就麻烦吧,至于当我提到灵感笔记本的时候,她那过度的反应则是本次推理的关键——因为她似乎很不想被人提到这方面的事。」
我还以为那些对话是为了让她卸下心防的场面话,没想到今日子小姐早在那时就已经在进行各种试探。不对,说到这个,我实在不认为只有今天的今日子小姐会知道云端和网路银行的事,看样子她是连这方面的知识都事先预习好才来的——今日子小姐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这个假设了——在而且还是边看着漫画。难怪她会说真相简单且显而易见。
「如果是自己家里也就算了,把一百万这么一大笔钱放在工作室里也很匪夷所思。但是,倘若有什么原因一定要放在工作室里的话,我猜想或许那一百万——至少是其中一部分——应该是要用在工作上的。」
严格说来,纸钞的编号颜色不同便可能有相同排列,而实际上就算一百张纸钞有一百种编号组合,也不太可能拿所有编号来当作密码,顶多只会拿一半以下,或许四分之一左右作为密码,剩下的只是障眼迷雾。如果只是这样的量,只要记住开头的英文字母对应哪些服务,就算记性不太好,也不至于搞混这些密码吧!
「掟上小姐怀疑助手的理由……而且是怀疑待得较久的助手的理由,是因为待得愈久的人看见里井老师在工作时,去看过冰箱里的钞票之后才登入云端服务的可能性愈大吧……也就是说,不只是到钞票藏在哪里,还知道那些钞票为何『特别』的人,必定是在工作室里工作的……」
「这也是原因之一。」今日子小姐泰然自若地说。「犯人给我的印象是——他确信里井小姐会为那一百万支付一亿圆的赎款。不是从已经完成的原稿,而是从变成作品之前的点子与灵感就能看出那价值的人——也就是能够理解那些点子与灵感真正的价值的,我认为应该只有一起工作的伙伴吧。」
「……」
绀藤先生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不知道他怎么解读今日子小姐推理的根据。单就结果而言,「因为是理解彼此工作价值的伙伴才可疑」的想法,跟无凭无据就怀疑自己人其实只有毫厘之差。话说回来,绀藤先生那重视漫画家作家性的立场跟今日子小姐的推理也只有毫厘之差。差别只在于绀藤先生是编辑,今日子小姐是侦探,如此而已。
「可、可是……今日子小姐,你不也自信满满地同意里井老师说的话,认为被偷走的一百万具有一亿圆以上的价值吗?今日子小姐又没有跟里井老师一起工作过……」
我为了打破僵局如是说。实在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对我恩重如山的绀藤先生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故意对同样于我恩重如山的今日子小姐鸡蛋里挑骨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蠢的问题了。事实上,今日子小姐立刻笑着回答。
「这个嘛,因为我虽不是创作者——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记忆的价值,和失去记忆的恐惧。虽然不太确定,但我每天大概都在深刻感受这回事呢。」
9
关于这之后的二三事,大概就是留个纪录意思一下——这次几乎没什么哏能拿来画蛇添足。但我还是想写一下几件有点在意的事,作为今后的参考。
从里井老师工作室的冰箱里偷走一百万,而且还打电话到她的手机里勒索的人,果然如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是其中一个助手——由绀藤先生亲自调查,在那之后只花了几个小时就找到人了。也让我再次见识到了绀藤先生的能力。据说,那个人还当过组长,是助手中的老手。从「当过」组长这种过去式的说法,不难推断出那个人或许郁郁不得志,只是直到最后,仍旧没去揭晓他的明确动机。
息事宁人。
或说是——让谁都不吃亏。
话说回来,今日子小姐并非万能的侦探,所以也有些推理失误。像是里井老师未能从恐吓电话里的声音联想到犯人是谁这点,今日子小姐认为那是因为里井老师的记性太差——因此,她认为犯人的动机可能跟里井老师这种连对方的声音都记不住的轻忽,亦即天才从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的态度有关,但这个推理完全挥棒落空。
里井老师在此其实做了伪证。事实上,当她在接到恐吓电话时,就已经大概知道犯人是谁了。但因为我也是听二手消息,所以也不敢说得太肯定,听说她似乎甚至想包庇犯人。不过她或许也大致察觉,或是有所自觉犯人为什么会这么做……不过应该是没有根据,所以不便作出不确切的指控。这该说是创作者的天性吗?还是因为天才所以随性呢?比起犯人是谁,里井老师更在乎能不能拿回云端的密码。委托人是会说谎的——今日子小姐说得一点都没错。不过严格说起来,里井老师也不是这次案件的委托人。
顺带一提,设定网路服务的密码时照惯例还会有个「提示问题」要填,里井老师说她都是随便输入一行字串——不储存密码,设定成每次都要重新输入,也不设忘记密码时的提示,或许也算是一种安全措施,尤其这次遇上自己人犯案,显得她的作法可说是相当正确的。
犯人悄悄地离开里井老师的工作室,今后大概无法在作创社工作了。但遭到的制裁就只有这么点——用这般不黑不白的灰色裁决作为交换,总算拿回里井老师的一百万。犯人的说词好像是「只是想发泄一下,不管是一百万还是一亿圆都打算归还的」,可天晓得呢?这也太可疑了——虽然无凭无据地怀疑人真的不太好。
「但是,真让人想不通。虽是拿钞票流水编号当密码才导致这场风波,那作法说来也的确欠缺思虑,但仍然还是比把钱藏在冰箱里好一点吧。就算据实以吿,我想也不会被责骂才是……要是里井小姐能一开始就对绀藤先生说实话,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把收拾残局留给绀藤先生,和今日子小姐走出作创社之后,我这么自言自语——倒也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答案,但今日子小姐却开口回答。
「里井老师大概是喜欢绀藤先生吧!我在绀藤先生面前虽然说她是因为不想挨骂,但其实只是单纯不想丢脸吧!或许也可能是不想让绀藤先生觉得她是个笨蛋而感到失望。」
她话说得直接,也没个注解。想当然,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这又是什么推理?今日子小姐。」
「这根本不需要推理,就只是直觉——女人的直觉。这样说好像不太好听,那就说是来自印象吧。关于这方面,我可从来没有看走眼过。」
「不过,绀藤先生的确是个好男人,如果犯人是女性的话,动机可能也跟他有关……可能吧!」
我觉得绀藤先生与里井老师的关系就像父女,但今日子小姐的印象或许才是对的。至少以年纪来说——绀藤先生又是单身。不过今日子小姐的立论毕竟是从里井老师的角度出发,没有提及绀藤先生的想法。虽说不是身为侦探的直觉而是身为女人的直觉这点还蛮有说服力,但这样囫囵吞枣地接受她的说词是很危险的。就连她说从来没有看走眼,也只是她对自己的评价,很有可能只是忘了自己曾经看走眼……回头细想,里井老师手机里的通话纪录除了犯人打来的未知来电显示以外,几乎都是绀藤先生打给她的,虽从这点的确是可以建立起如此假设,但是彼此工作往来频繁的话,会这样也算是很自然,借此断定谁喜欢谁未免也太穿凿附会。当时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噗哧一笑,应该只是里井老师没给手机设定密码的行为坐实了她的推理而已吧。可是……
可是,虽然身为说故事的人这么说实在不应该,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继续深究这个似乎攸关厘清真相的重要话题——因为今日子小姐说绀藤先生是个「好男人」,虽然我不确定她说这句话有几分真心,总之我不想再和今日子小姐讨论绀藤先生了。
因此,这故事就到此结束——我很想画下句点,但还有件事非提不可。这事在绀藤先生吿知我后续发展时发生的事。事件虽然没有真正水落石出,但终究还是解决了,里井老师也没有休刊,顺利继续漫画连载……当我正为其感到庆幸,绀藤先生却在最后这么问我。
「厄介呀,掟上小姐以前是不是曾在国外住过啊?她长得跟我在作创社海外分公司工作时所遇见的某个人真的很像呢……」
看样子,绀藤先生第一次见到今日子小姐的时候,之所以会表现得那么惊讶,绝不只是被她的满头白发吓住,而是因为她长得和自己熟识的人一模一样。我虽然大感错愕,但还是吿诉他自己是在两年前认识今日子小姐的,并不清楚在那之前的事。
「是吗 那应该是我认错了,只是长得很像而已。因为那个人没理由现在会在日本当侦探……而且个性也完全不一样,说好说坏都不会是这么不客气的人。我也太多嘴了,你就忘了吧。」
绀藤先生这么说,这话题也到此为止——只是就算要我忘了,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忘记。
在我看来,自从遇到今日子小姐以来,她一直都是个侦探。在我有难的时会出手相助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小姐——可是,在失去记忆以前,在记忆不断归零以前的今日子小姐,确实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就算绀藤先生以前见到的「那个人」只是长得像,不是今日子小姐的今日子小姐,亦即「昨天的今日子小姐」必定也曾经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地点。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直到那天,我才第一次意识到。
今日子小姐失去的设定——可能是遗落在国外,也可能遗落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但能确定的是,不管使用什么钥匙,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永远无法取回,那个设定也永远无法回到今日子小姐身上。任凭思绪驰骋在她的过去,让我再一次体认到,今日子小姐确实——真的只有今天。
(我为你介绍,今日子小姐——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