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走过的地方一定会出事。
这句话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经常被提起,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法则了。所以才不想和侦探一起去旅行——也有人会这样揶揄,但历经这次的事件,让我有了不同的想法。
既然从事侦探这个行业,在统计学上遇到案子的比例高出一般人许多应该是在所难免,但是因为这样就说「侦探具有吸引意外或命案这类悲剧的体质」,我想绝非公道话。
不仅如此,我认为侦探甚至还能防止本来应该会发生的悲剧——应付已经发生的紧急状况。
是今日子小姐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肯定无法处理这次的状况吧!我打从心底觉得有她在身边真是太好了。
或许我压根儿不会想到要救和久井老翁的命,单从他的出血量就认定老人已经死了,可能只会不停在原地打转,惊慌失措又手忙脚乱。
经常遇见人出事,就代表有能耐出手管那么多事——至少,掟上今日子就是这样的侦探。
她成功地救了被害人。
此举说不定也同时救了犯人……虽然针对这点,我也打算好好反省、向她学习,但是「犯人就在这里面」会不会说得过分了些?
工房庄。
所有的住户都是未来的画家,是一栋极为特殊的摩天大楼。
纵使存在本身有许多可议之处,但若因此认定犯人就在这里面,也未免也太急躁。
即便是速度最快的侦探,要这么说,也得有点像样的根据吧。然而,在我开口问她之前,忘却侦探早就又开始行动了……要继续实况转播她的速度固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的视线不会再离开今日子小姐了。
犯人就在这里面。
她如此断言,并回到那栋建筑物里——我也跟了上去。
2
说是说「回去」,但工房庄的大门装有门禁系统,必须重复入侵大楼时同样的程序才能进去,也就是要把刚才做过的事再做一遍——让今日子小姐踩在我身上,从停车场外翻墙进去。
只不过,用跳的翻墙再怎么说都太不淑女了,在我的说服之下,改成由我把手搭上围墙,让她踩着我的背当梯子爬上去。
「哎呀,我真羡慕你这种高头大马的人啊!哪像我,只能钻小洞。」
今日子小姐虽然这么说,但我倒是挺羡慕擅长钻小洞的她——因为无论再怎么体形壮硕充满活力,如果探头就卡在洞口,一切都白搭。
于是我们又回到地下一楼的工作室——那个地板上还是血迹斑斑,怵目惊心的案发现场。
一想到自己认识的人在前一刻还倒在那里,就觉得一颗心仿佛被揪得紧紧。纵使那个人嘴巴很坏,给人的印象也称不上好,还是导致我被炒鱿鱼的罪魁祸首……我刚才不止惊慌失措,脑海也一片混乱,如今稍微冷静下来,却发现我快招架不住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无论是身为一个保全,还是身为一个人。
然而,似乎只有我还陷在这种感伤的情绪里,今日子小姐已经开始进入现场搜证的阶段了。
她肆无忌惮地在工作室的各个角落里翻箱倒柜,翻到让人觉得有必要这样吗——那副模样实在不像侦探,还是比较像怪盗。
「那个,今日子小姐。」
「什么事?」
今日子小姐回应我时,依旧头也不回地继续她的搜索……她不只迅速,似乎还能一心多用。的确,她在对和久井老翁进行急救时,也是同时进行两三项作业。
那么一面在现场搜证,一面搭理愣在一旁的巨人,对她而言或许易如反掌。我心里虽然希望她至少回过头来,但也不能太奢求。
「把屋子里翻得这么乱不要紧吗?那个……我听说发生命案的时候,让现场保持原状是很重要的。」
这不是身为保全的常识,而是从连续剧里得到的知识……呃,我想应该是属于一般常识。
今日子小姐将双手从设置在墙边的柜子抽屉里抽出来,并且特地高举过头让我看个清楚——不知何时,她的双手已经套上了手套。
不晓得那是她自己带来的,还是擅自借用工房庄内的工作用手套(由于看起来像是园艺用的厚手套,以今日子小姐时髦的打扮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反正她似乎是想吿诉我,不用担心沾上指纹。
「我记得是怎么弄乱的,所以等一下再恢复原状就好了,总之现在以速度为优先。」
没有时间了——今日子小姐说道。虽然她一句「我记得是怎么弄乱的」说得轻松,但这句话其实很夸张。
既然这样,也只好相信今日子小姐了……可是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问题不在等一下要不要恢复原状,我想说的是——今日子小姐根本没有理由对这间地下室进行搜索。
刚刚救人是因为状况紧急,无论如何当然都要先救再说,但接下来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既然是伤害案,就应该让警方来调查这件事。
我虽然被今日子小姐的快手快脚牵扯,或说是顺其气势随波逐流到这里,但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尽可能将案发现场保持原状直到警方抵达,而不是把房间里的抽屉翻开来看吧……
「警察不会来喔。」今日子小姐说。「因为我根本没报警。」
「是喔,那就算了,既然这样就没关……啊?」
怎么可能没关系。根本没报警?为什么?
「你、你说没报警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字面上的意思啊……字。面。上。的。」
今日子小姐并非故意一字一顿地回答,而是她当时的作业比想像中还要费神——不只是费神,而且还有点费力。
今日子小姐正打算撬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如果只是打开抽屉还好,可是一旦开始撬开上锁的抽屉,就已经是小偷的行为了。她正一步步踏入旁观者必须正色阻止的领域——我冲向她,但为时已晚。
今日子小姐已经成功撬开抽屉,从里头拿出看起来明显是重要文件的档案夹,捧在胸前看了起来。
「不、不行啦。今日子小姐……」虽然已经太迟了,但我还是试图阻止她。「再说,你为什么不报警?是不小心忘了吗?」
能实践那么完美的急救措施,很难想像今日子小姐会忘了报警……明明记得打电话叫救护车,却忘了打电话报警?世上不可能有这种选择性失忆,很明显,她是刻意不通知警方的——
「只是想争取时间而已。」
今日子小姐看完档案夹的内容,将手伸向下一叠文件,就算是速读,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大概只抓重点跳着看吧。
可是想必「艺术」也不会是她的专业,拿到相关资料可以这样挑重点跳着看,怎么想都太不寻常了。
「因为肚子上的伤口明显是刺伤,就连调色刀都还插在上头……一旦结束治疗,医院必定会通知警方吧!可以争取到的时间,最多也只有半天。我想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展开调查。」
「……可是,今日子小姐,调查应该交给专家吧?」
「我也是专家啊!」
我可是侦探——今日子小姐说道。
侦探的确是调查的专家没错,但是再怎么说,她对这种刑案应该也没有调查权。
所以今日子小姐才故意不报警,借此争取时间吧……只是,她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今日子小姐现在做的事,等一下肯定会挨骂的。说不定不只挨骂,还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她身为第一发现者,也是受雇于和久井老翁的我请来的帮手,或许这么做还在合理范围之内……但是身为第一发现者,故意不报警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而且今日子小姐目前根本尚未受到和久井老翁的直接雇用。
换句话说,今日子小姐现在是在没有人委托她的情况下——明明没有接受委托,却擅自开始调查起这个案子。
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
而且也让人觉得怪怪的。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的确是会出现那种一头栽进案子里而不小心逾越法律界线,或者是只以解决谜团为目的而不肯与警方合作的侦探……但是这些行为只能见容于架空的世界里吧。
退一百步,假使现实生活中真有这种侦探,我也不觉得今日子小姐是那种侦探。我们虽然刚认识不久,但要我说的话,我认为她是个比一般人更有敬业精神的人,也具备着正当的道德观念。
因此,抢在警方前面进行调查,企图擅自破案、抢功这种事……我不认为今日子小姐会这么老奸巨猾。
话说回来,我实在看不出这个案子有什么吸引人的谜团。闯空门的强盗不巧与老人碰个正着,刺了老人一刀,因为害怕而逃走……单纯只是一出充斥社会的不幸悲剧,刚好发生在这里而已吧?乍看之下,这间地下室好像什么东西也没少,但如果强盗是因为害怕而逃走,那什么也来不及偷就落荒而逃,也不足为奇。
这绝非是会触动侦探本能、充满幻想的谜团——要说的话,老人莫名其妙用手杖砸烂美术馆里展示的画作一事,还比较匪夷所思。
那么,今日子小姐又是为何会不仅甘于救回老人一命,还刻意不通知警方,迳自进行调查呢?就算犯人就住在这栋工房庄里——
「对了,今日子小姐。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你从刚才就已经问我很多问题了……说吧,什么问题?」
「你为何会说『犯人就在这里面』呢?」
因为她断定得太理所当然了,我一时被她震慑住,虽然觉得也还算有说服力,但是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
单凭插在肚子上的凶器是调色刀就怀疑下手的是画家,别说这番说词不能当作证据,就连根据也算不上吧。毕竟到处都买得到调色刀,说得极端点,这个房间里应该就有调色刀。犯人只是随手抓起手边的调色刀,冲动地刺了老人一刀——这才是比较合理的判断吧。
就广义而言,由于这栋大楼算是个密室,如果认为手上有门锁感应卡,能够自由进出大楼的住户比较可疑也并非说不通,但是实际上,我和今日子小姐没有卡片也进来了,所以这栋大楼的保全系统绝称不上是滴水不漏。
……再说得更极端点,比起工房庄里的住户,我和今日子小姐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家伙才是嫌疑最大的犯人候补。即使是无知的我也知道,怀疑第一发现者可是推理小说的常识……
「别担心,亲切先生。我并非基于那么肤浅的推理,就随便夸下海口『犯人就在这里面』的。」
「喔……」
她用「肤浅」两字来形容我的推理,让我不免有些丧气,但现在可不是受到打击的时候。
「请先去看看和久井先生倒下的地方吧。」
「倒下的地方?」
我照她的吩咐回头看——在日光灯的反射下,地上的鲜红血迹此刻依旧怵目惊心,使我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正因为我无法直视那滩血迹,所以才忽略了什么吗?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在那边休息一下也无妨。」
仿佛是察觉我心中所想,今日子小姐贴心地说。我虽然很感谢她的贴心,但在今日子小姐认真工作时,我却躺在一旁纳凉的话,做为一名保全业的专业人士,未免也太窝囊了。虽说现在我连续两次执行任务都失败,已经非常窝囊了——不能再继续丢人现眼。
「不要紧。」我逞强地说。
「不要勉强喔!跟平常人不太一样,我是无论面对什么惨状,都不会产生心灵创伤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管看到多么凄惨的案发现场,只要到了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反而比较能平心以对。」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身为侦探,这或许是非常有利的特质……但是反过来说,这也表示无论经历多少次案发现场,都不可能习于那种悲惨场面。
今日子小姐之所以这么坚强,显然不完全因为她是忘却侦探的原因——她看起来虽然漫不经心,其实是一位非常强韧的女性。
倒不是要争口气什么的,还是得向她学习才行——我不禁心生敬意。
「可是,我看不出和久井先生倒下的地方有什么不对劲……」
「你确定?」
「是……是的,我确定。」
因为她特地反问,害我有点缺乏自信,但是我看到的就只是一滩怵目惊心的血迹——光从现状来看,也像是不小心打翻颜料的现场。
「这样吗?我也是这么想的。」
今日子小姐的回答让我感觉这是个陷阱题,不禁回头准备向她抗议。只见今日子小姐的视线仍落在打开的档案夹上。本以为她已经拿起另外一个档案夹在看了,但好像还是原先那个。
「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才不对劲呀!」
「什么意思……」
「没有留下Dying message对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
「你是说……Dying message?」
我一头雾水地嘟嚷。记得这是推理小说用语。翻译过来就是「临死前的留言」。意思是被害人为了指出杀害自己的凶手所留下的讯息……吧?
「没错,就是死前留言。你很内行嘛!情况虽然还不容乐观,但和久井先生已经捡回一命,所以正确地说,有的话也应该不是『临死前的留言』,而是『濒死前的留言』……但和久井先生倒下后却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啊,是……说得也是。」
她说得有理,所以我也只能点头同意,但那又怎样呢?发现倒在地上的和久井先生时,瞬间就能眼尖注意到这些细节,真是了不起的名侦探。只是倘若现场有死前留言也就罢了,刻意指出「没有留下死前留言」,又到底是有什么用意呢?
「不,亲切先生,请你仔细想想,中刀的是腹部——就算伤到内脏,也与心脏或头部受到伤害不同,不会立即致命,在失去意识之前,应该还有时间。既然如此,却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这个……我倒不觉得奇怪。」
明知不是她要的答案,但我还是据实以吿。
「因为就算想留下讯息,手边又没有笔,想留言也没办法写……」
「的确没有体力走到笔筒前去拿笔……但根本没必要去拿笔啊?可以用来写留言的工具就近在手边,连站起来都不用。」
「用来写留言的工具……?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和久井先生是个艺术家,所以平常就会随身携带笔记用具吗?」
就算同是艺术家,毕竟和久井老翁不是画家而是裱框师——就我实际和他接触的经验,也不敢断言他平常会不会随身携带笔记用具。
「这一点我也无法判断。出门在外时或许另当别论,但就算是画家,在家里是否也会随身携带画笔,的确很难说。」
「是啊,既然如此……」
「可是,大可不用想得那么复杂,如果只是要写几个字的话,不是很简单吗?用血和手指就好了。」
因为血正源源不绝地从伤口涌出来,手指也没有被砍断,今日子小姐说了很恐怖的话。
不过恐怖归恐怖,说到「死前留言」,最典型的莫过于在现场用鲜血留下文字。虽然我看到和久井老翁的血迹,曾觉得那很像不小心打翻的颜料,从没往「真的当成颜料使用」这方向想过——实在让我自愧无才。
只是,真要是有用血写下的血书,就算是外行人或许也能看出个端倪。但要从「没有血书」一事看出所以然,恐怕连侦探也办不到吧?
「明明有机会也有工具可以写,却没写下任何暗示犯人是谁的留言——亲切先生,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你这样问我也……」
我感觉不出这有什么问题……就算有机会也有工具,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留下讯息吧。虽说伤势不足以致命,但那样才更痛吧……我觉得,只是和久井老翁当时没法想到这么多吧。
「嗯,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好讨论的。但如果不是这样呢?请想想其他的可能性吧。」
「其他的可能性……」
感觉愈来愈像脑力激荡游戏了。
明明已经出事了,我们却在这边猜谜,似乎有点荒唐。别再卖关子了,赶快吿诉我吧——我心有不平地看着今日子小姐,但她还是在看她的档案夹……咦?
她不仅还是在看同一个档案夹,而且翻开的仍然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一页——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上头写了什么(就算看见了,我想我也看不懂),但这份文件的内容困难到足以让今日子小姐放慢阅读的速度吗?
或许因此她才无法一心二用地同时处理我的问题……如果是这样,也不该勉强她现在就跟我说详细。
更何况,既然决定要向她学习,就不该老是依赖她,也要试着自己动脑筋——于是我开始思考。
既然有机会,也有工具,却不留下犯人的名字或具体的线索……或者是「不能留下」的理由会是什么?
「会不会是因为……他不晓得是谁捅了他一刀?」
「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想写留言也无从写起呢。因为纵使想写,没看到犯人是谁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目光还是停留在档案夹上,并始终盯着同一页……不,是反反覆覆地在同一页看了好几遍。既然她对短期内的记性很有自信,这个行为就非常不合理了。今日子小姐恐怕也心中有数,视线忙碌地在档案夹上游移,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但是,和久井先生并非从背后遇袭,而是腹部被捅了一刀,几乎可以确定是从正面遇刺——不太可能没看到犯人。」
「也是……啊,会不会是因为犯人蒙面呢?所以才认不出犯人是谁。」 若采用和久井老翁是不幸与强盗狭路相逢的假设,这就很有可能了。只是,会事先准备面罩的强盗,居然会不自备好一点(?)的凶器就来闯空门吗?感觉也有点怪怪的。
「是啊,假设犯人是专业的强盗,也不确定和久井先生是死是活,还把调色刀留在现场就仓皇而逃,实在很不合逻辑吧。当然,不合逻辑归不合逻辑,但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要这么说的话,就没得讨论了。不过要那么说的话,又有种情况,会有很多事得讨论。」
「很多事得讨论……的情况?」
「和久井先生明明知道犯人是谁,却不肯留下任何线索的情况。」
啪地一声——今日子小姐阖上档案夹。
可是她的表情却很忧郁。与其说是因为想出解答而阖上档案夹,感觉更像是遇上阻碍而不得不暂时搁置的忧郁表情。似乎也正因为决心暂时搁置,才会终于要来和我验证其他解答——
「有机会、有工具,应该要留下什么讯息也昭然若揭,却依旧不肯留下一字一句——就表示犯人是和久井先生认识的人,而且还是和久井先生有意包庇的人。」
「包……包庇犯人?和久井先生他吗?」
「是的,所以说……」
今日子小姐边走动边说明。正想问她要去哪里,就看到她走向地下室后面的门——亦即通往和久井老翁起居室的门。看样子,她又切换成一心二用的模式了。
工作室也就算了,还要把搜索的魔手伸向起居室,会不会太过分了……不,目前这样也已经够过分了,但今日子小姐却没有一丝歉意地接着说。
「所以……刺伤和久井先生的犯人,是和久井先生会想要包庇的人。像是家人或很熟的朋友——或是才华洋溢、受他看重的未来画家之类。」
「难道这就是——」
这就是「犯人就在这里面」的意义吗?
犯人不只是熟人……还是自己对其未来寄予厚望的画家,所以才不想指认他或她就是犯人。这当然是很牵强的想法,也是荒唐无稽的假设。
正常情况下,一般人才不会包庇刺伤自己的人——只不过,被人捅一刀也真的已经不是正常情况。或许人在腹部受到重创、思考陷入混乱的时候,情急之下也有可能会这么判断。
这么说来,死前留言只是今日子小姐举的一个浅显例子,绝非只靠留言的有无,就做出这样的推理。像是和久井老翁遇袭后分明可能还有意识,却不主动打电话报警,也不叫救护车的作为,肯定也是促使她认定「和久井老翁包庇犯人」的根据。可是一般还是会认为老人是因为痛到动弹不得,才无法报警或叫救护车——以现状来说,事实如此的可能性也确实更高。
想太多了,推理过头了。
然而,明知这些事,今日子小姐仍刻意着眼于可能性较低的假设上。
「因为,这才是和久井先生留下的讯息。他想包庇犯人,不想让警方知道犯人是谁,不愿犯人受到惩罚——这些才是和久井先生想留给我们的。」
「……」
「当然,这是不对的。不管有什么前因后果,至少,法治国家不允许刺伤人的人不用受到惩罚——但我们也必须尊重年纪那么大的老人,冒着可能会没命的危险也要留下来的讯息。所以,至少……」
我们要在警方展开调查以前,先找出犯人是谁,然后劝他自首——掟上今日子表明心迹似地说道。
3
时间最多只有半天。
绝对称不上长——而且老实说,这还是较宽松的预估,如果抓紧一点,要是警方已经收到医院的报案,那么随时冲进来都不奇怪。我虽然对今日子小姐说的话有部分同感,但是实在不觉得这样做行得通。
就算今日子小姐是速度最快的侦探,但是一般要调查这种案子,最少也需要好几天吧。一旦需要好几天,先不管速度是不是最快,对于身为忘却侦探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任务了。
就算她想继承和久井老翁的死前……不,是濒死留言;想继承他的遗愿……不,是心愿,然而今日子小姐只是个没有组织撑腰的个人事务所所长,这简直是难如登天。但是,她本人却泰然自若地表示。
「没问题的,亲切先生,请你放心……虽然只是口头上的约定,但你与和久井先生之间的雇佣关系已经成立了。没能保护好和久井先生固然遗憾,不过接下来只要能揪出犯人,劝他自首,还是能向和久井先生敲诈工资……我猜他应该会很痛快地付这笔钱。」
我才不担心做白工的事。
而且她还一下讲出「敲诈」这种有够不当的字眼……这么一来,简直像是趁人之危强迫推销,整个格调都没了。
话虽如此,但我也无法因为反正绝对来不及、只会白忙一场,就丢下今日子小姐迳自离开工房庄。虽然不晓得在检查完地下室之后,接下来她打算采取什么对策,但也只能尽全力协助今日子小姐了。
先把可不可能放一旁,至少我对今日子小姐的出发点是为了要承继和久井老翁的心愿这点是可以感同身受的。
虽然根本没什么我能做的……如果是靠体力的工作或许还好,但动脑筋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总之——虽不知时间到的提示音何时会响起,我和今日子小姐的限时搜查便就此展开。
当然,想必今日子小姐早已经马不停蹄地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那么,亲切先生,还请你稍等一下。在正式展开行动之前,我要先去冲个澡。」
她丢下这么一句悠哉到令人目瞪口呆的话,接着还真的走进工作室后方的浴室里。
女生进浴室,我总不能跟进去吧……刚才这样翻箱倒柜还不算「正式展开行动」已经令人跌破眼镜了,还要在这种情况下——冲澡?
嗯,想起她对和久井老翁进行急救时,那番猛烈的重体力劳动,或许是真让她流了一身汗。不过就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知道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情况下,根本不是洗澡的时候。
而且万一警方在这个瞬间赶到,今日子小姐到底打算怎么自圆其说啊。身为侦探,我想她的口才想必非常好,但是在被害人的房间里洗澡这种事,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清楚。
话说回来,光是会想在「连话都还没说过的陌生人家里洗澡」就已经非常神经大条了,更何况还是和几乎是陌生人的我一起行动时提出这种要求,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这已经不是什么性格难以捉摸的问题了。
女性要怎么注重仪容卫生,的确也轮不到我来发表意见。再说,面对现状完全束手无策的我,也只能在和久井老翁的地下工作室里无所事事,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原地打转,假装自己有在做事而已。
而且由于今日子小姐早就已经全搜过一遍了,我也没能找到任何新的线索或证据。说来把这个房间翻遍了的今日子小姐,也似乎没发现什么。
毕竟没有用工具进行科学调查、现场搜证,光靠肉眼搜集的情报当然有其极限——而目前,推理也可说是毫无进展。
唯一要说有什么线索,果然还是那个时候……当她向我解释为何会认定「犯人就在这里面」的理由时,翻开的那本档案夹。
她一直以快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进行现场搜证,只有在那时放慢了速度……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点,今日子小姐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猜想,那里头或许有很重要的线索吧——找出是谁刺伤了和久井老翁的线索。
犯人就是这栋工房庄里的住户,所以和久井老翁才会想包庇那个人……当这样冷静下来独自思考,会觉得今日子小姐的推理虽不是完全说不通,但还是很牵强。
就算同意和久井老翁是在包庇某个人,可是就像今日子小姐自己说的,那个对象也可能是家人或朋友……但是在同时,却又认定大多数人都与案情无关的工房庄住户里面有犯人,叫无辜住户情何以堪?
她应该还是有所根据吧……不,大概不是,毕竟今日子小姐是人不是神。也正因为不是神,才会坚决只做自己办得到的事。
尽全力——只做自己办得到的事。
如果犯人不是工房庄的住户,届时就真的超出今日子小姐能力所及的范围,只能交给警察处理了。只是倘若和久井老翁想保护的,真是工房庄的住户,那个时候——
好吧,假设一切都如同今日子小姐的推理,犯人真的是工房庄的住户,那么犯罪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为何在经济上受到和久井老翁的资助、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会用调色刀刺杀他这个恩人呢?如果是强盗以抢劫为目的,还可以理解,如果工房庄的住户,动机就完全参不透了。
恩将仇报也不是这样的。
虽然不晓得犯人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刺伤和久井老翁的,但如果今日子小姐没有发现,以他的伤势,就那样死掉也不奇怪……就连现在,也还处于不容乐观的状态。
从丢下身受重伤的老人跑掉的那一刻起,要说没有杀意,已经没人会相信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人想要杀害对自己恩重如山的人呢?
……讲什么都是借口吧?
又不是推理小说,要一切都能推导又合理是不可能的——现实生活中,因为一时冲动就伤害自己恩人的例子,比比皆是。
而且对于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和久井老翁真的是他们的大恩人吗?仔细想想,这种看法其实非常一厢情愿——他可是脾气暴躁,一激动起来会破坏画作的人。明明在绘画的世界里以制作画框维生,居然会一时冲动就砸烂画作和画框。
那种性格我认为不太可能完全不招人怨恨。再说得极端一点,看样子搞不好还是和久井老翁先出手打人,才会遭到犯人的反击,犯人说不定也只是正当防卫。虽然现场并没有争吵的痕迹……但是从和久井老翁的性格来判断,我倒认为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如果这次也像那天在美术馆里同样,和久井老翁因为一时情绪激动,和某人起了口角而造成这样的结果,那么被害人会想包庇加害人一事,也就不难理解了。正当我逐渐摸索出属于自己的一套推理时——
「让你久等了。」
今日子小姐回到工作室。
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心想真是让我一番好等,却吓了一大跳……别误会,绝不是因为「看到今日子小姐出浴的模样于是脸红心跳」这等香艳旖旎之事。
而是我差点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
因为今日子小姐那一头招牌白发居然染成了咖啡色……而且服装打扮也和走进浴室前截然不同。
直到刚才,她都还穿着宽松的裙子,如今却换上窄管长裤加外套,变得很正式——仔细一看,外套里的粉红色衬衫还是同一件,但是因为罩上一件外套,就像变魔术一样,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难道是为了要开始工作才换衣服?但我不记得她有带衣服来换啊……而且,换衣服还说得过去,问题是头发。
为何要把那头白发染成浅棕色——给人的感觉固然不同,但这究竟是?该不会白发才是染的,她只是进浴室洗掉而已?
「哦,这个吗?」今日子小姐摸了摸头发。「这是染的。应该说,我借浴室就是为了染发。」
「为了染发——」
故意把白发染成别的颜色吗?原来如此,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洗澡,再怎么想都太没有常识了,原来是基于这个目的。
可是,她还没有回答我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做?
再说,是从哪里弄来咖啡色染发剂的?
「再怎么样我也不会随身携带那种东西,所以借了那边的颜料一用。」 「你用颜……颜料染的吗?」
把那种东西抹在头发上不要紧吗?
原本就是白发,所以就像把颜料涂在画布上一样,可以染出很鲜艳的颜色,但是站在维护秀发健康的角度,这行为真是太疯狂了。
然而,这似乎只是外行人的杞人忧天。
「不要紧。」
今日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颜也有脸的意思吧?所以颜料原本就是涂在脸上的装饰用油彩呢。涂在脸上都不要紧的东西,涂在头发上就更没问题吧?」
「是吗……」
这么说来,明明不是化妆品,却叫做「颜」料?这事确实蛮奇妙的,原来是因为这个由来啊。
但是颜料也有很多种类,不能一概而论,今日子小姐肯定是选择对头发无害的颜料吧。
「那你身上的衣服呢?这也是借的吗?还是你有带衣服来换?」
「要说是借的嘛,也算是借的……」
今日子小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了?我心想。但是在听完她接下来讲的话以后,我则完全明白她欲言又止的原因。
「呃,其实这是我把和久井先生挂在后面房间衣柜里的衣服剪开,然后又重新缝制的。正宗纯手工缝制的高级订做服饰喔!」
原来如此,的确难以启齿。
借用颜料还说得过去,但是擅自把人家的衣服剪破也实在太过分了……定睛一看,外套内里还颇有日式风味,看来是用作业服缝制的。
我还以为她是刚才流了满身汗,才会洗那么久,没想到居然缝制出了一件衣服……又是担架、又是衣服的,这是在上家政课吗?
这个人的手作力会不会太强了?
我甚至觉得比起侦探,应该还有更适合她的工作吧。
「好说好说,我只是把现有的材料临时拼凑成一套衣服罢了。乍看之下可能有模有样,但是几乎跟纸糊的一样,看不到的部分、内侧的缝合全都非常随便。动作太大的话,随时都可能会解体,所以我穿得战战兢兢的。」
「不过……你这么做的用意是?不仅染发,还换了衣服……简直像是变装秀啊?」
「就是变装啊!」
今日子小姐竖起大拇指。
「因为时间实在太紧迫了,没有时间慢慢从外侧包围中央。所以接下来,我打算去拜访工房庄里的所有住户。」
「去拜访……所有住户?」
「是的,直接进行交涉。」
要问此举妥当吗……也还真的没什么问题。
这个人只是速度很快,但所作所为并不算是异想天开——只是因为速度太快,让她的行为看起来有点怪异,但基本上还是个按部就班的侦探。既然将嫌犯锁定为住户,接下来的行动当然是要找他们问话。
「可是,不是还没确定嫌犯是谁吗?如果能锁定目标说『你就是犯人』也就算了,如果要一个一个问『你是犯人吗』,我可不认为有人会老实回答『没错,我就是犯人』……」
要能这样,今日子小姐应该什么都不用做,犯人就会老实自首了。
「没错。所以我不打算让大家知道我是侦探,而是用别的身分去问话。这时候,这头白发就太招摇了。」
倒也是,万一住户里有人知道「忘却侦探」的事,或许从特征明显的白发就能认出今日子小姐。再说得极端一点,住在工房庄里的人也不无可能曾经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过去的委托人。届时反而是今日子小姐会处于状况外——因为早就忘了。
要是那样,不管再怎么伪装身分,也一下子就会被识破了,所以还是把白发藏起来比较好。
之所以临时变出一套较为正式的服装,也是为了冒充某种职业吗?要伪装成什么官方机构的问卷调查吗?
「一人花个五分钟应该就能问完了。最多只要有五个小时,就能清查所有住户——当然,如果能在那之前找出犯人就更好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这样好吗?」
「嗯?什么东西好不好?」
她不解地反问我,我一时语塞,但又不能不问清楚。
「我是说……我以为对今日子小姐来说,那头白发应该是你身为侦探的自我象征……或像是身为侦探的注册商标的存在吧。这么轻易……而且还是用颜料当场染成别的颜色,没问题吗?」
我原先以为她顶着一头白发是为了好看,但事到如今,实在很难相信只是为了好看。大概是发生过什么事,才害她变成满头白发——但是她既不遮掩,也没戴帽子,就这么落落大方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所以我一直以为其中必有她个人的主义或主张在里头。
「亲切先生,你说了一句好奇怪的话。」
今日子小姐笑着说,好像我真的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不管是自我象征,还是注册商标。
「对侦探而言,最大的愿望只有解决案件,别无其他。」
听到这句话——
我在心里静静地收回刚才的想法。
对这个人而言,没有比侦探更适合她的工作。
4
得救了——我是真心这么想。
而之所以这么想,则是因为从工房庄的地下室走上一楼时,发现电梯已经会动了。
毕竟这是栋三十二层楼的超高层塔式住宅,光是要拜访所有住户想必就相当费力了,还要再加上还要爬楼梯的话,谁受得了啊……就连因为工作关系,对体力还算有自信的我也觉得很吃力,即使今日子小姐的身体比外表还强壮,但是身形毕竟如此纤细,就不用说会多辛苦了——可是她却在当下一脸毫不在乎地说了句「那我们走吧」就往逃生梯去,看她这么有行动力,我想自己当然也不能示弱。因此我也有所觉悟,跟了上去……但是就在从地下室走楼梯来到一楼之时,今日子小姐突然跑去打开通往电梯间的门。
「不好意思。」
不管采取什么行动,今日子小姐都没问过我的意见,也不做任何解释,不仅动作快如闪电,而且还跳过所有的程序,几乎是一意孤行的她,这时却突然改变了原有的路线(后来她给我的理由是「因为听到声音」),还在爬楼梯的我根本什么也没听见,但她的注意力已经跑到两层楼以外了。今日子小姐的天线似乎永远都是全方位,毫无死角。
有两个穿着作业服的男人就站在门的另一边——怀里抱着梯子还是什么大件的行李,正准备离开大楼的模样。
「你好,我是这栋大楼的住户,不好意思,请问电梯可以用了吗?」
今日子小姐问他们。从第一句话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就连躲在旁边听的我,也差点相信今日子小姐真的住在这栋大楼里。
而且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说的是谎话,询问方式也非常巧妙。不是问工人「你们在做什么」,而是更进一步地问「电梯可以用了吗」,真的只能说是胆大包天的妙招。既然已经谎称自己是住户,要是对大楼内的施工一无所知,反而很不自然,也会自相矛盾吧——在说谎时记得自己说过的谎,是比编造天衣无缝的谎言更不可或缺的能力。
今日子小姐虽然是忘却侦探,但是只要把时间局限在一天以内,似乎就能把记忆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是的,维修已经结束,可以使用了。」工人回答。
「这样啊,谢谢你们。」
「别这么说,这是我们的分内事。」
「对了,你们是从几点开始施工的?是否比预定时间还要早?」
「咦?没有喔?跟预定时间一样,从早上九点开始施工。」
「这样啊。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了。」
今日子小姐低下染成咖啡色的头行礼。
「不会,没有的事。那我们吿辞了。」
工人们爽朗地打过招呼便离去了。看样子,电梯不能用跟案情毫无关系,只是定期维修。
我住的公寓只有两层楼,没有电梯这种奢侈的装置。原来如此,电梯是一种无论如何都不容许意外发生的机械,所以每隔几个月,就必须像这样定期维修一次。
因为只有一部电梯,如果因为定期维修而不能使用,这段时间里住在高楼层的住户想必会很伤脑筋吧。不过也还好,只要忍耐几个小时。
无论如何,随着电梯恢复运作,拜访所有住户时应该就不用爬楼梯了,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今日子小姐。」我说。
「嗯……」
今日子小姐却一脸狐疑地歪着头,嘟着嘴看着工人离去的背影。她那模样就像是原本打算一展身手的爬楼梯大会被取消,满怀的期待全部都成空而一脸落寞——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可是如果不是那样,她在想什么?我完全追不上她的思考速度,只能老实问:「怎么啦?今日子小姐。」
「欸?啊,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只是在衡量那些人是犯人的可能性有多少而已,没什么。」
「喔、是喔。是这样啊。」
虽说她用一句「没什么」轻松带过,看她请教对方时明明笑容可掬,既友善又不摆架子,但是心底却在怀疑对方,这可是很严重的行为。
要说她是忠实执行身为侦探的职责,的确也是这样没错。能不以为意地扯谎——这个人果然不像她的外表或言行举止那么天真无邪。一边怀疑嫌犯是这栋大楼的住户,对外面的人也丝毫没掉以轻心,这种无懈可击的谨慎,算是值得赞许的优点吗……
只是,身为与她一起行动的人,难免觉得不安……今日子小姐跟我说话时,虽然也是笑咪咪地十分亲切,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会不会其实也在怀疑我?
实际上,我与和久井老翁才刚认识不久,也有可能因为薪资条件谈不拢而和他起口角——所以,理当是应该怀疑的可疑人物。
再进一步说,我是因为和久井老翁的关系才丢了上一份工作——说是有充分动机也不为过。所幸请教过今日子小姐之后,我心里的乌云已经散去,若非如此,即使说不上心中怀有杀意,我为了向和久井老翁抗议而来到这栋工房庄的可能性,还是相当高的。
人们之所以说「不想和侦探一起旅行」,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不只是因为会出事,而是因为自己也会被当成嫌犯来看待。
「不过,可能性应该很低。单纯讨论有没有可能的话,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但如果真的要伪装成工人行凶,应该会记得贴张『维修中』的牌子,装得像一些吧!」
而且和久井先生也没有包庇他们的理由——今日子小姐说着,将视线从玄关大门移开,走向刚维修完的电梯。
这么说来,既然在维修,照理说应该会有张「维修中」的牌子才是……看来是工人疏忽忘了贴,但如果是有计划地伪装成工人行凶,反而不可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要说粗略,如此推理确实很粗略,但我想这大概就是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作法。把重点放在速度而非正确性上,先做出结论,再回头验证——或许不够缜密,但是却合理又有效率。再说回来,今日子小姐虽然以速度为前提,但依旧能合理又有效率,换成是我,就真的只是粗心的推理了。
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
纵使今日子小姐真的怀疑我,应该也会基于同样的原因将我剔除在嫌犯名单之外——因为和久井老翁没有理由要包庇我。
「亲切先生?你再不进来,门就要关喽!」
在她的催促下,我连忙走进电梯里——因为今日子小姐可没有摁住「开」的按钮等我,我再不进去,她可能会抛下我,自己上楼。
「嘿呀。」
今日子小姐微微踮起脚尖,摁下顶楼——「32」的按钮。
咦?照她刚才所说,要去拜访所有住户,应该是要从二楼依序往上走啊。莫非她改变主意了吗?
不过不管是由上往下,还是由下往上,只要最后能把所有的住户都拜访过一次,要说没差也其实是没差……
「不,因为我有点想法……所以现在『从楼上下去』和『从楼下上去』可就不一样了呢!」
「咦……?」
今日子小姐说了一句很玄的话。
不过,我已经大概能理解,当她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就是她正在脑中进行思考的时候。
像是刚才在地下室看着档案夹时也是如此……说来,那个档案夹里究竟有什么呢?我被今日子小姐的变装吓了一跳之后,就忘了要问她——但是就算问了,她可能也不会吿诉我。
只是,密闭的电梯是个令人喘不过气的空间,为了填满长达数十秒的空白,我还是开口了。
「那个档案夹里,究竟夹着什么文件啊?你似乎很在意的样子……」
「哦,你说那个啊。嗯……倒也没有很在意啦。」
不知何故,今日子小姐的回答有些吞吐含糊。只见她反覆沉吟再三「嗯……」了许久之后,反问我。
「亲切先生,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怎么想……你是指什么?」
「犯人的动机啊——刚才在现场搜证的时候,比起寻找物证,我更着重这一点。」
动机。
被她这么一问,我愣了一下。因为我也在想同一件事,看起来今日子小姐似乎比我更早开始推敲动机。不过,她的速度现在已经吓不倒我了。
「毕竟实在没有时间,所以我在想,不知是否能从动机这方面来锁定犯人……最重要的关键,我想还是和久井先生接下来将要进行的工作。」
「是呀,说得也是。」
我表示同意,但是说实话,我完全忘了这件事。
话说从头,我就是因为和久井老翁为了完成他人生最后的工作,需要个警卫,才被找来这栋工房庄的。
既然事情发生在这个节骨眼,要说我完全没有关系,才不自然吧……而如果真的被说有关系,又让我不沮丧也难。
我不仅没能保护好和久井老翁,就连亲眼见证他完成最后大作的机会,我都没能守住。就算他大难不死,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见得还能像以前一样精力旺盛地工作。不仅要住院一段时间,搞不好还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一思及此,我的心情就低落到不行,但却又同时产生至少要帮他完成心愿的情绪——想必今日子小姐早就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
虽然是因为看准可以收到报酬,但是身为职业侦探,不会因为正义感或好奇心就采取行动的今日子小姐,光是在没有被正式委托的情况之下展开行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今日子小姐就从我的叙述里间接对于和久井老翁的为人产生共鸣——作风虽然不同,但这两个人都把一切赌在自己的工作上。
不惜染发、换衣服、乔装成别人也要展开调查,虽然让人觉得有些脱离常轨,但是这点和觉得自己的作品受到侮辱,在美术馆大闹一场的和久井老翁并无太大不同。
也不算是物以类聚,然而努力工作的人只会认同努力工作的人——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再次觉得没能让今日子小姐与和久井老翁说上话,真的是件非常可惜的事。
将来要是有机会能在哪里实现这个愿望就好了……
「假设那份最后的工作是这件事的导火线,那么和工房庄的住户之间的关联便一目了然了。」
「咦……」
她居然说「一目了然」,让我很怕接错话,结果一时答不上来。不过,在重视速度胜于慎重的这个情况下,总之要先讲个答案,毕竟想太多不如脑放空。所以我也不再多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最后的工作、最后的画框……里面的那幅画对吧?住在工房庄的某个人……现在应该正在制作那幅画。」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今日子小姐微微点头。
「所以有两个可能。第一,犯人就是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住户。第二,犯人是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住户以外的人。」
「……?」
咦?等等,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讲这句废话吗?只交代了不是A,就是A以外的全部,完全听不出来是在想啥可能性。
「不,这其实是极为关键的重点呢!和久井先生可能是和正在制作那幅画的人,因为作画的方向性起了口角……结果就发生悲剧——假设这是可能性之一。对于自己没能获选参与和久井先生的最后大作,感到非常不服气的住户直接闯到地下室找他谈判,结果也发生悲剧——则是另一种可能性。这两种可能性南辕北辙,但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将会大大影响我在之后试探住户的方式。」
「喔……这么说,也的确。」
的确,如果是前者,就可以把嫌犯缩小到只剩下一个人,但如果是后者的话,只是减少一个嫌犯,称不上有什么进展。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后者的可能性高多了——因为和久井老翁为了对最后的工作保密,刻意不让人知道是谁在画那幅画,加上了一层保护色。
说是加上了一层保护色,听起来像是用了什么高超的工作技巧、进行多么高度的风险管理,但老人实际采行的方法,就只是让许多住户同时制作用来混淆视听的作品罢了。
奉命制作根本不会见天日的作品——虽然我只能用想像去推测这些艺术家的内心世界,但是要对这种事保持平常心应该是非常困难——会对和久井老翁产生愤怒、怨恨、不谅解的情绪,也是很正常的吧。
「当然,也有可能根本毫无关系。就算假定嫌犯即是工房庄的住户,动机也可能跟画作、和久井先生的工作完全无关——纵使如此,找出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还是有意义的。因为有些情报,应该只有他或她才知道。」
「……那本档案夹的文件里有写出那个人是谁吗?」
我猜她是因为那样才僵住的。
「没有,什么也没写。」
今日子小姐摇摇头。
「很遗憾,根据我把那间工作室、还有起居室匆匆翻过一遍的结果,暂时还无法判断谁才是和久井先生选中的人。」
「这样啊……我想也是。」
对最后的工作保密成那样的和久井老翁,想必不会把他指定的人选写下来……留下纪录吧。
就算有纪录,犯人逃走时很可能也一并带走了……或许是情急之下,赶紧把对自己不利的资讯带走。如果是这样,犯人就是前者……也就是可以将目标锁定为受和久井老翁委以重任的人物。只是问题在于即便是被选中的他或她本人,应该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人。
「今日子小姐,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一直盯着那本档案夹呢?」
「身为侦探,我实在不太想这么说——因为我有点搞糊涂了。」
「……?」
「或许该说是不小心接收到目前需求以外的资讯,陷入了混乱……不,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今日子小姐的话吿一段落,同时电梯也抵达顶楼,门打开——眼前是比想像中更为宽敞的走廊。
「当务之急是先打听消息,我们就尽可能多搜集一点情报吧!我会配合对方切换不同身分,所以亲切先生,请你随意地附和我说的话。」
「随意地……好,我知道了。」
我不是很精明的人,所以要我像今日子小姐那样扯谎,我一定应付不来,但如果只是附和她说的话,应该还能勉强胜任。基本上,我只要默默地站在口才辨给的今日子小姐身后,向对方施加无言的压力就好了吧……虽然并非我的本意,但我还挺擅长利用高大身材释放出压迫感的。
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大摇大摆一路走到走廊尽头,毫不迟疑地摁下对讲机。
「亲切先生,请你再往右边退一步。」
虽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做了。看来是为了让住户从猫眼往外看的时候,不会看到我巨大的身躯。
在有门禁系统的大楼里,居然有人挨家挨户敲门拜访,的确会让住户充满戒心吧。要是还没开门就给人压力,可能会让对方根本不应门。
相反地,如果从猫眼看到的走廊上只有一个咖啡色头发、个头娇小、长相可爱的女生,于是掉以轻心打开房门的可能性就大多了——如此说来,她的乔装打扮也是为了这个吧。
过了一会儿。
「请问哪里找?」
回答不是透过对讲机,而是直接从门里面传出来的——看样子,里头的住户已经从猫眼捕捉到今日子小姐的身影了。
或许意识到住户的视线,今日子小姐手持不知是何时冒出来的活页夹——大概是从地下室拿来做为小道具的吧——用看似无害的微笑打招呼。
「打扰了,我是市公所派来的。」
当然,她既不是市公所的职员,也不是市公所派来的人。
5
查访大楼里的所有住户。
光想像就觉得累,要讲出口也觉得厌——就是这般既无聊又无味还需要一步一脚印的工作。该说是感觉很单调吗……坦白讲在众多劳务之中,这实在是会让人觉得是为了工作而做的工作。
不同于推理小说,现实生活中的侦探大半都从事过这种需要很有耐心的调查活动吧。然而能够一脸神色自若——却也不是机械化的千篇一律,而是针对每个住户临机应变的今日子小姐,果然非等闲之辈。
从结论说来,针对工房庄住户的查访行动,在途中也没发生什么意外,不到四个小时就全部问完了。我原本以为会花上五个小时左右,所以感觉比预定时间提早很多。
当然,有人不在家,也有人(大概是)假装不在家——但我们还是见到了五十名以上住户里绝大部分的人。
见了面,也问了话。
这也可说是多亏今日子小姐人缘好——不过「途中也没发生什么意外」的结果除了带来欣慰,也伴随着「未能得到什么意外线索」的徒劳之感。
但光是过程中警方没有获报出现,或许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能够这么有效率地完成查访,可能也是因为问话时除了要隐藏身分,也要隐瞒已发生的事,所以可以问的问题也很有限。
从大楼住户们口中问出的消息,不外乎就是每个人与和久井老翁的关系和最近的「工作」,再加上今日子小姐不着痕迹地打听出一些个人的生活习惯,可是几乎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顶多只知道住户们对和久井老翁的评价似乎非常糟……他们对和久井老翁本人此刻正在鬼门关前徘徊一事浑然未知,纷纷肆无忌惮地对着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今日子小姐大说和久井老翁的坏话。
该说是意外,还是不意外呢?明明是他们的金主兼恩人,和久井老翁却受到大楼住户的百般嫌弃——话虽如此,但是一路听下来,也不觉得有讨厌到想杀死他的地步。
不晓得今日子小姐对这群住户讲的话有什么想法,可是我想他们之所以敢这样大放厥词,或许也是因为受到和久井老翁的照顾,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已经混得太熟了也说不定。
就算想去推量动机,但根底终究是不可捉摸的人心——正是因为亲如家人、朋友、情侣,才更容易起争执吧。倘若感情坏到萌生杀意的地步,想要远离对方才是人之常情,根本不会生活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里——真要说,人与人之间不管是怎样的关系都可能会出事,也可能怎样都不会有事。
只不过,这四个小时倒也不是白白浪费。
人的内心世界虽然充满了不确定性,不容易参透,但也有些不会因为单纯的损益、利害关系而摆荡的确定性。
从这角度看,很明显的,包括不在家的人、假装不在家的人、即使在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人,工房庄里的住户没有人会因为杀死和久井老翁而得到好处。相反地,他们多半还是不成气候的艺术家,老人要是出了什么事,基本上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只是会失去金主资助——虽然不管怎么看,这栋工房庄都是一栋摩天大楼,但好像没有提出做为社区大楼使用的申请。
这是其中一位住户吿诉我们的。
在产权的登记上,这里还是和久井老翁的私有住宅。换句话说,住在这里的住户全都是没有使用权的食客。
如果登记为社区大楼,签订了租赁契约,就算大楼的所有权突然落入别人手中,即使会产生要不要支付租金的争议,他们至少还能再住一阵子。但照现状要是和久井老翁忽然去世,大楼的所有者一换人,这些住户说不定马上会被扫地出门——虽说经济不景气,这个国家基本上还算是丰衣足食,流落街头应该不至于,只是难免会陷入困境。
失去和久井老翁这个金主,不是一切归零,而是比归零更惨——真的有住户会不顾这样的利弊得失,也要谋害屋主吗?有什么理由会令人感情用事到这般地步,连利弊得失都无法判断呢?在拜访过所有住户之后,今日子小姐「犯人就在这里面」的说法,突然变得很站不住脚。
「不可以操之过急喔!亲切先生。换个角度想——假设和久井先生认为某个住户已经江郎才尽,打算停止援助。让他觉得反正迟早要被赶出去,最后孤注一掷地诉诸于武力的结果,引发了悲剧,也是有可能的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这也的确很有可能。但与其说是孤注一掷,这更像是自暴自弃……如果还有想在最后出一口气的心情,可能更容易出状况吧。
要是果真如此的话,接下来的推理就很简单了。只要再查访一次住户,找出那些可能会被断绝金援的人就好。而且从大楼住户的八卦中,这倒也不是太难推敲。
「只是这时又会产生一个新的疑问——和久井先生有必要包庇自己打算弃之不顾的住户吗?」
今日子小姐又出言翻转自己的推理。看样子,这样反覆也是她最拿手的验证式推理——把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一一击破——的一个过程。不过,为了检验查证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我们已经花了四个小时。
「当然也有存在共犯的可能性吧?假设有两人、或是三名以上的住户勾结,共谋杀害和久井先生的话……」
「是有可能。不过,就目前所有住户都是竞争对手,彼此处于竞争状态的情况下,实在很难想像他们能建立起互相勾结的共犯关系。」
「竞争……是吗?」
没错。既然住在同一栋大楼里,自然会有一定程度的交流,但彼此都是在同一条道上竞争的同业,感情也无法好到哪里去。另一方面,和久井老翁也打从一开始,就想方设法地不让住户之间的感情太好。
就像他为最后的工作加上的那层保护色一般——利用不晓得谁才是被选上的幸运儿,谁又是烟雾弹的作法,在他们心里播下疑心生暗鬼的种子。
其中一位住户(忿忿不平地)吿诉我们,和久井老翁似乎三不五时就会滔滔不绝地高谈艺术家结成朋党的坏处。说是艺术家之间的感情愈好,文化艺术反而会愈衰退等云云……
老人这话虽然不好听,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甚至该说是有其见地吧。
把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聚集在一起,若只是任其组成感情融洽的团体或互相吹捧的社团,呈现的风貌肯定不是和久井老翁心中工房庄该有的模样。
话虽如此,倒也用不着故意制造出一个让大家感情不睦的环境吧……附带一提,单就这次查访时所见,连我这种门外汉都觉得住户们的生活环境实在受到太多限制了。
住户里有不怕生的人,也有长袖善舞的人,还有很多人或许觉得今日子小姐很亲切(我想应该不是觉得我很亲切)而让我们进房里坐坐。每个房间里的设备虽然都很高级,但说穿了全都像是只能做为画室的空间。
简单地说,除了最基本的日常用品,那些房间里都只有美术用工具。和久井老翁对他们的「援助」,则似乎仅严格限定在与画图有关的东西。
如果是没有颜料、想买画笔这种需求,无论要多少和久井老翁都会慷慨应允,但是对于衣服或食物等支出的援助,则几乎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还有住户透露了令人不禁一掬同情之泪的事例——因为没钱吃饭,只好说是要画素描才得以买面包,说是要练习静物画才得以买水果用来果腹——实在难以想像,这会是发生在这种摩天大楼住户身上的现代故事。
除此之外,也不能养宠物、不能和家人同住、不能让朋友或情人留宿,规定之严,简直跟宿舍没两样。
虽然可以免于挨饿受冻,只要别太贪心,生活倒也没什么问题,但是住在这里,想从事「画图」以外的活动可是比登天还难。得知工房庄是和久井老翁的私有住宅时,我一时也曾经有过像是「把艺术家齐聚一堂的沙龙」那样的想像,但是在听了众多当事人口述实际情况之后,感觉的确比较像是某种强制劳动的集中营。
当然,这里既没有业绩压力,甚至也不抽佣金,卖画的收入全数进到画家的荷包里,所以用「强制劳动」形容是言过其实了。只不过,长时间待在这种生活环境下,想必会对心理造成极大的负担。
至少从福利的角度来看,完全没有福利可言——只有外表看起来气派,里头完全不适合生活。不,因为有厨房和浴室,说这样不适合生活,实在也太人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不管再怎么说,仍然无法否认这里是个把艺术摆在生活之前的空间。
因此,也不能排除是在精神上被逼到极限,失去理智,无法分辨利弊得失的住户,分明没有动机却依旧行凶的可能性——也因此,访问过所有住户以后,唯一可以断言「事实摆在眼前」的,或许就只有工房庄的这群住户并不是生活在一个健全环境里的事实。
老实说,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当今日子小姐推理出和久井老翁想要包庇犯人的时候,我还以为看到他身为屋主的宅心仁厚,但是在工房庄的经营管理上,却看不到一丝放纵或随便,甚至还有些苛刻、残酷——太过于重视艺术性,反而牺牲了人性。
「你搞不清楚和久井先生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仿佛看穿我的困惑,今日子小姐这么问,而我也只能点头。虽然感觉自己想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的幼稚想法被识破,多少有些难为情,但那的确是我真心无伪的想法。
「该怎么说……只是觉得,你有必要这么尽心尽力完成他的心愿吗?如果一切都只是他自作自受的话……」
「你好善良啊!亲切先生。像你这样,才算是好人吧。」
感觉今日子小姐笑得很开心。
「那么,换个角度想如何?如果搞不清楚和久井先生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就继续调查到搞清楚为止。万一他是坏人的话,到时候再停手就好了——因为万一他是好人,现在就抽手不管的话,到时可是会后悔莫及的。」
这的确也是一种思考方式。
亦即所谓的「与其是后悔没做,不如做了再后悔」吗……我虽然不太喜欢这句话,但是对于像今日子小姐这样的忘却侦探而言,这种策略应该非常有效吧。
反正今日子小姐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今天做过的事——不管做或不做,都不会后悔。
既然如此,就只能做该做的事。
纵使结果一切都是徒劳也无妨——就算一切都很顺利也还是会忘记,那跟一切都是徒劳也没有差别。因为不知后悔为何物,才能用最快的速度,不顾一切地面对挑战——正常情况下,从事侦探这一行,只能维持一天的记忆是非常大的缺点,但想来想去,我反而觉得在她身上是非常大的优势。
当然,正因为是她,才能把缺点转为优势——其他人不见得也能将危机扭转成转机。
但这也表示,由于她无论完成什么工作都不会后悔,同样也不会得到任何成就感……今日子小姐的心里,到底是如何取得两者之间的平衡呢?
「今日子小姐,呃……以现阶段来说,你觉得呢?」
「你的意思是?是想问和久井先生是好人还是坏人吗?」
「也有这个意思……但主要还是想知道你对这栋工房庄的环境有什么看法。我不太明白,这个环境到底是好是坏……」
「很难回答呢!我本身是觉得置身于这种环境好像会很痛苦,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具有绘画天分的人会怎么想,我就不确定了。你也看到大家纵然满腹牢骚,但也没有要搬出去的打算,或许对于立志成为画家的人,这里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吧!」
一旦投入这个环境,纵使想逃离或许也脱不了身——今日子小姐总结。听她这个结论,又让我有更多的想法,但只要是立志成为画家的人,必定都会梦想能身处一个能够无止尽地给予资助的环境吧……虽然那个环境本身,也无疑是同时在毁灭他们。
「该说不管是好是坏、是善良是邪恶,终究取决于个人的感受……吧?就像鉴定画作值多少钱那样。」
今日子小姐早已忘了自己曾经鉴定过画作的事,之所以举这个例子,应该没有特别的用意。然而这句不经意的话,却让我想起那几天,同一幅画从两亿圆变成两百万圆的种种。
那项鉴定——为那幅画订的价钱确实是出自今日子小姐个人的判断。而当那幅画成了碎片之后,我的鉴定价格则是零圆。
只是,当时被放在天平上鉴定的,其实是我也说不定。声称「凡事都要亲眼看过才判断」的和久井老翁会那样问我,或许就是在掂量我——亲切守这个人的价值。
掂量我是从何判断价值的人。
为了了解我的价值观——假如这就是他会想要雇用我的远因,同样地,也是今日子小姐会在这里的远因。
从结果而言,就是他的判断救了他的命……
该怎么看和久井老翁?要怎么看这栋工房庄?……我不确定自己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但是那个结论,或许反而会如实地呈现出我这个人的价值观,以及与我的价值。
「对了,亲切先生。」今日子小姐说:「你从刚才就一直说查访住户是徒劳一场、没有任何收获云云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吧。明明有两个大收获,难道你忘了吗?」
「两大收获……」
在她的提醒下,我这才想起,的确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有两件值得记录的事。
只是,这称得上是丰硕的收获吗?我无法判断……而且我觉得其中之一件甚至应该算是差点让查访中断的突发状况,而另一件要说也只是让事情变得更复杂难解,绝说不上是能促成破案的线索。
「也不尽然喔。请你再仔细回想,亲切先生。」
忘却侦探都要我仔细回想了,也只能照办。我依序回想当时的事。首先是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还记得是在三十楼发生的事——
6
「少骗人了。」
他这么说。
当今日子小姐依照标准程序,自称是市公所派来的人时,他马上对她这么说。
是的,在工房庄超过五十名的住户之中,只有一个人,识破了今日子小姐虚构的自我介绍。
事发地点在三十楼,也就是完全还在查访住户行动的第一局上半就发生状况了,所以当时我内心有多着急,实非笔墨所能形容……而后来直到我们走完所有楼层,整栋楼也只有他一个人识破了褐发今日子小姐的谎言。
不过,嗯,要说是他厉害,其实有点牵强……因为这个人根本见过在今日子小姐背后扮演守护神,原本应该是要对他施压的我。
既然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当然也会怀疑跟我在一起的今日子小姐所说的一切——原本是美术馆的保全人员,即将以警卫身分受雇于和久井老翁的我,却陪同市公所的职员来拜访,怎么想都太不自然了。
总之,那个「他」——住在三十楼的这个人,就是剥井小弟。
是呀,是我的疏忽。
我应该老实吿诉今日子小姐,住户里有认识我的人……如果她心里有个底的话,必定会事先想好应对的方法吧。可惜再怎么厉害的侦探,也无法处理不知道的事。
「那颗头是怎么回事?用颜料染的吗?」
剥井小弟很没礼貌地指着今日子小姐的头说——真不愧是绘画方面的专家,一旦察觉不对劲,连应急的染发剂都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没错,就是用颜料染的呢!染得很好看吧?」
我还以为被识破变装会让今日子小姐不知所措,没想到她仍是一派悠闲地回答。
一点也看不出心生动摇。
对了——我这才意会过来。
就算被识破不是市公所派来的人,也不表示她是侦探的事、发生在地下室的事也被看穿——至少现阶段,今日子小姐的真实身分在剥井小弟眼中,应该还是个谜,所以不需要惊慌失措地不打自招。
没必要自掘坟墓——今日子小姐一定能安然度过这个难关。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尽可能提供情报。
「呃,好久不见了,剥井小弟。」
我跟他打招呼,在姓名之外,也想一并传达自己曾经见过他的资讯……想必不是很自然,但总得让今日子小姐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能识破她的谎。 「好久不见?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大叔——」
剥井小弟一脸诧异地说。态度则是依然狂妄。
「怎么啦?你这么快就开始上工了吗?这人是你女朋友啊?」
「呵呵。差不多哪。」
今日子小姐阻止急着想否认的我,暧昧地肯定他的话顺着说。虽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自乱阵脚。
「哼……」
剥井小弟盯着今日子小姐看了又看,然后又看着我。
「所以呢?你女朋友干嘛要来骗我?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吗?」
我才刚从美术馆回来,也让我休息一下吧——剥井小弟意在言外地说。
他说他去美术馆,应该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样,又去研究别人的画吧。他明明说有参考价值的画作大都已经临摹过了一论,才过没多久又去画,也太好学了……该不会是去画第二轮吧?
「嗯,老实说……」
今日子小姐笑着回答,完全没有因为对方是小孩子就改变态度——基本上,在查访剥井小弟之前的住户时,她也都是同样的态度。
先把识破她说谎的事搁一边,光是能住在这栋工房庄里,今日子小姐大概就已经明白剥井小弟并非寻常的少年。
「是和久井先生拜托我来调查工房庄住户的状况。我为说谎的事向你道歉,真是非常对不起。」
今日子小姐放软身段,把染成咖啡色的头压低低。不过事实上,那句「我为说谎的事向你道歉」也是在说谎。
总觉得再继续和这个人一起行动,自己好像会开始不相信人……只是就连这个谎言也被剥井小弟识破了。
「这也是骗人的吧!」
剥井小弟斩钉截铁地说。
我已经尽可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了,所以他这次是真的凭实力看穿今日子小姐的谎言。尽管如此,她还是丝毫不为所动,干脆地抬起头来。
「哎呀?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今日子小姐问。而他也配合说明依据。
「因为老师才不在乎我们怎样呢!那个人只在乎我们的成果——如果是要监视我们有没有偷懒,倒还比较有可能。」
「是喔,早知道就这么说了。」
今日子小姐脸上毫无愧色。
是一个巧笑倩兮,却对孩子的教育只是个糟糕示范的大姊姊。
剥井小弟似乎对她像是捉弄人的态度已经很不耐烦,厉声斥喝。
「你到底是什么人?」
虽说是「斥喝」,但是因为年纪小,少了点魄力……
「你认为呢?我才是最想知道自己是什么的人呢。」
今日子小姐顾左右而言他,感觉更为挑衅,但这或许也是她的真心话。 对于身为忘却侦探,只记得今天的她而言,再也没有比自己的真实身分——自己的过去更难解的谜团。
「话说,刚才我回家的时候,恰巧和救护车擦身而过——该不会是老师出了什么事吧?」
「!」
突然扔过来的高速直球,让我整个人都当场僵住了。或许今日子小姐顺利地闪过这个问题,但光看我的反应,剥井小弟似乎已经得到他要的答案。 「呿……」
剥井小弟咂了咂嘴,转身背对我们。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虽然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呃,啊,你在说什么啊?剥井小弟。和久井先生并没有……」
「少来了。」他背对着我们说:「如果你再扯,我就召集这里的住户去地下室喔?」
唔——我被他堵着说不出话。
剥井小弟要是这么做,今日子小姐的计划就全泡汤了。而且想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就算不会,只要看到地下室的血迹,也会有人马上报警吧。
今日子小姐的盘算是要在案情曝光前先找出犯人来,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剥井小弟这么做。
我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是今日子小姐居然还继续进攻。
「我们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要是你想知道,我愿意一五一十地吿诉你。只不过,一直站在门口也不是办法,可以让我们进去吗?」
谎言被揭穿,整件事也几乎都露馅了,但她依旧不打算放弃调查。不仅如此,今日子小姐甚至还想利用这个机会,大胆地杀进少年的房间里——心脏未免太大颗了。
「好。进来吧。」
剥井小弟说完便直接往房内走。今日子小姐也接着进去,我则是手足无措只得跟在她身后。
在工房庄住户查访行动的途中,也有好几个人邀请我们进屋里坐坐。他们的房间就如同我之前所描述,可是剥井小弟的房间却又与众不同。
因为只有小孩子一个人住,房间乱七八糟也是情有可原,然而绝不是我夸张,除了画具之外,房里什么都没有。散落在地上的垃圾,也只有揉成一团的纸球、折断的铅笔、旧的美术杂志之类的东西……只看这房间,甚至会让人担心起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自己找地方坐吧。」
剥井小弟说完,迳自坐在画架前的椅子上。虽然感谢他的好意,但是这个房间完全不会让人想要坐下来。乱得这样,不但找不到立足之处,能的话我甚至还想穿着鞋子走进来。
今日子小姐在仔细观察了房间内部之后,把手伸向地板。我还以为她是要移开东西,清出一个可以坐下的空间,结果并非如此,她似乎只是在做垃圾分类——居然擅自打扫起别人的房间——她是他妈吗?
在地下室搜证时,她的身手也很俐落,可能原本就很擅长整理吧……还是根本有洁癖呢?
就像那个年纪的少年会有的反应,剥井小弟对于有人擅自整理起房间显然很不悦,但是自己刚刚又说了「自己找地方坐」,所以也无法阻止今日子小姐的行动,顶多只能说些不知所云的酸话。
「你好像《拾穗》的真人版喔!」
今日子小姐弯腰打扫房间的样子,的确很像那幅连我都知道的名画。
「所以呢?到底发生什么事?老师怎么了?病倒了吗?如果是病倒的话,犯不着不惜说谎也要调查吧?」
剥井小弟以不输给侦探的洞察力说道。
虽说在美术馆里看到他的素描本时,我就觉得千万不能因为他是小孩就小看他,但所谓艺术家的感性,是这么敏锐的东西吗?
今日子小姐说她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照这样看来,就算想隐瞒,或许也瞒不过他。
「这栋工房庄的所有权人——和久井和久先生,被人用刀刺伤了。」
今日子小姐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干脆来个直言不讳……不过仍旧没有停下打扫的手。
即使已经有所预感,但剥井小弟似乎还是受到冲击,沉默不语——今日子小姐说得未免也太直接了,难道没有比较委婉的说法吗?
「……死掉了吗?」
过了一会儿,剥井小弟冷静地问。
「伤得很重,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送往医院,应该还在动手术吧——」
今日子小姐似乎过于专注在打扫这个房间,答话口气相当冷淡……我总觉得她的用词不太对劲。
伤得很重。昏迷不醒。动手术。
全都是很强烈、非常有冲击性的字眼……虽然都是事实,但是明明还有其他的说法,像是「捡回一条命」,「现在正在接受治疗」之类的。
当然,说得再委婉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假使今日子小姐是故意用这么强烈的字眼来描述,那这个策略也实在太狠心了。
刻意赤裸裸地形容和久井老翁正处于不容乐观的状态,好将剥井小弟逼到绝境,借此套出线索的盘算,看在第三者眼里,这企图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人一旦亢奋起来,精神状态处于异常,就很容易说漏嘴讲错话。
虽说对付个孩子实在不需要做到那么绝,但是反过来想,这也表示今日子小姐是认真的,完全没有把对方当做小孩子看。
到底今日子小姐有多少是算计呢?另一方面,就算她是故意的,也不知道这个策略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只见剥井小弟沉默了好一会儿。
「大姊姊。」
他这么叫今日子小姐。这声「大姊姊」对才刚认识的今日子小姐未免也太亲昵了……我在心底碎碎念,但是仔细想想,今日子小姐并未向剥井小弟报上自己的名字。查访之前的住户时,她都是用假名(以防万一有人知道「掟上今日子」这个侦探的存在导致一切都穿帮),只是来到剥井小弟这里,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先被他看破手脚。
虽然我不太明白他叫我「大叔」,却叫今日子小姐「大姊姊」这当中的界线在那里。
「你刚才说你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对吧?」
「是说过,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
剥井小弟拿起放在画架上的素描本,翻到新的一页,然后重新握好一直捏在手中的铅笔。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帮你画出你是什么来着……你愿意当我的模特儿吗?」
「你的……模特儿吗?」
今日子小姐抬起头——这个可以一心多用的人仍然没有停下打扫的手,但似乎对剥井小弟的这句话非常感兴趣。
老实说,在这之前——在这之后也是——查访住户的时候,提出这种要求的工房庄住户多不胜数。不知道是容易激发艺术家的创作欲,还是单纯只因为今日子小姐长得可爱,又或许是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示好时的常套句也说不定,总之想为今日子小姐画像的人,绝不只剥井小弟一个。
不过,他的说法非常特别。
——帮你画出你是什么来着——
面对所有希望为她画像的邀约,今日子小姐一律和颜悦色却又斩钉截铁地拒绝,只唯独对剥井小弟的提议表现出兴趣,关键果然还是这句话吧。
「只是速写,很快的,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给我一分钟。」
说着说着,剥井小弟已经开始在素描本上运笔如飞。他的动作让我想起初次在美术馆见到他的那天——在我阻止他以前,就已经将展示画作临摹完成的那种飞快笔触。
不,他的速度比当时还快……一想到他正用最快速度描绘速度最快的侦探,就觉得这个画面还挺有意思的。
我无从揣测剥井小弟为何会突然想画今日子小姐,或许对于精神受到今日子小姐言语攻击的剥井小弟而言,画图是为了恢复冷静的一种仪式。
也或许只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很有魅力——让他感兴趣而已。
「如果大姊姊肯让我画,我可以说些你想知道的。」
「你不是已经在画了吗?……你说我想知道什么?」
「别装蒜了。你很想知道参与老师最后工作的住户是哪些人吧?」
剥井小弟闭上一只眼,举起铅笔测量他与今日子小姐之间的距离。
「理由我是不知道啦!大姊姊和大叔正在找犯人吧……可是我只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没有听到警车的,所以你们根本还没报警……对吧?」
「这个嘛……」
「就叫你别装蒜了……若说有什么刺杀老师的动机,想也知道跟他最后的工作脱不了关系。」
顺便吿诉你,我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剥井小弟说道。
这句话我昨天就听过了。
别说是要真的拿来裱框的画作,就连要做为混淆视听用的烟雾弹也没找他画……当时我还以为是因为工房庄整体水准实在是太高。
「不用摆姿势吗?」
今日子小姐说。言下之意就是答应要当他的模特儿了。
「你想摆的话就摆吧!如果你想脱,我也无所谓。」剥井小弟半开玩笑地说:「我很擅长裸体素描的。」
「哎呀。你这孩子说话很早熟呢!」
今日子小姐噗哧一笑。
「要我脱也不是不行,不过今天还是算了,时间不多,我也有些原因而不能脱。」
有些原因而不能脱?
还真是挺拐弯抹角的说法。
「麻烦你就直接画吧!反正这也不会是素描吧?如果你真的能——画出我是什么来着的话。」
「哼。」
剥井小弟嗤之以鼻,继续画他的素描本——突然开始的「美术课」让我有种被排挤的感觉。该怎么说呢?就是感觉有两个天才在对话,像我这种凡人是插不进去的。
是因为拥有卓越才能的人彼此有共通之处或其实是像磁铁的两极般异极相吸呢?两人之间孕育出一股令人难以靠近的气氛,让我只能地呆呆站一旁,束手无策。
「你刚才说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和久井先生和住户们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纠纷吗?」
「纠纷什么的根本家常便饭,我和老师也从早吵到晚……老师本人就不用说了,住在工房庄里的家伙基本上都是一些怪咖,常在吵架……只是,倒也还不到去拿刀捅人的地步。」
「原来如此。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偏偏这次会演变成这样吗?」
「大概是因为这次实在太过分了吧。」剥井小弟边画边说:「如果只是偏爱其中一个住户,选他当代表那也就算了——但那老家伙为了搞神秘,让大家画一堆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图,就实在太过分了。这样对待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不出事才怪。大量生产是艺术家最痛恨的事,老师他怎么可能会不明白呢……」
剥井小弟语带嘲讽——听起来颇有几分「和久井老翁根本不值得同情」的味道。虽说今日子小姐也认为犯罪动机应该与最后的工作有关,或许站在与老人熟识的立场,感受又更加深刻。
只是,解读剥井小弟的想法,他似乎认为是负责画烟雾弹——或说是被指定画烟雾弹的住户下的手。照理讲也没错,但这样要找出是谁就很困难了——因为老人用来混淆视听的障眼法,同时也成了隐匿犯人的障眼法。
「不用搞那么复杂吧?等警察来查,一下就会知道犯人是谁了!然后就全部都结束了!」
「这么一来就没有意义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犯人能自首呢。」
今日子单刀直入地说道。
「如果你就是犯人,我希望你现在就坦白承认。」
「……你在怀疑我啊?我不是说过了吗?很抱歉,我连画烟雾弹的资格都没有!要是因为这样就怨恨老师,也太不自量力了。」
「原来如此。」
「不过,说到是谁参与了最后的工作……我会按照约定,把我知道的吿诉你。但我也只知道其中几个,当然也不知道谁是那个被选中的家伙。」
剥井小弟说着,又举出几个人名和他们的房间号码……这还是第一次得到这么具体的资讯,我连忙想要抄下来,却被今日子小姐制止了。
我一时有些不解,但马上就恍然大悟,这是她身为忘却侦探的铁则——为了能在日后把一切全忘记,不管是手写还是电子档,都不可以留下纪录。最多只能记在脑子里。
话虽如此,但我实在没办法用听的就把名字和房间号码全都背下来,所以只能仰仗今日子小姐了。真没用……这下子我真的只是呆站在一旁了。
「原来如此,非常有参考价值。只不过……剥井小弟。」
今日子小姐听完之后说道。我这才发现,她的身后已经变得十分整洁。因为没有出去倒垃圾,所以物品的量应该没有减少,但房间地板面积比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宽广多了。我不禁怀疑,被她整理得这么干净,剥井小弟会不会反而不晓得东西被收到哪里去?
「我想请教的其实是别件事……可以请你也一并回答吗?」
「啥?」
剥井小弟顿时停下作画的手。
「别件事……干嘛?要问我不在场证明吗?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今天去美术馆,直到刚刚才回来。」
「啊哈哈。很可惜,我根本不晓得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什么不在场证明的,你推理小说看太多喽!」
被侦探这么说也挺尴尬。但是剥井小弟只冷冷回了一句「我才没看过什么推理小说」,接着再度动手以飞快的速度画他的图。
「干嘛啦!到底哪件事啦?」
「也没什么,是在之前,因为我想知道谁的画才是和久井先生真正要用的画,所以拜见了他房间里的文件。」
什么拜见,根本是擅自翻阅好吗?但是今日子小姐讲得一副好像按照正常程序取得同意才看的样子……看来她连撒谎的能力都高人一等。
少年恐怕也有所觉察,催她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但看那样子,比起与今日子小姐的对话,他似乎更重视作画。「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什么发现也没有。他似乎刻意不留下任何纪录呢!再找得仔细一点,或许总是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但……」
「我想还是找不到的。因为那个老先生在这种地方特别小心。该说是不相信任何人,还是太相信自己呢……从连被选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被选上,而且为了完成最后的作品,还打算雇用大叔等等就可以看得出来吧!」
的确,在看似豪气磊落的言行举止背后,他无疑也是个细心又慎重的人——之所以那么容易发脾气,或许也是因为太敏感。
「没错。只不过,我也注意到一个不太寻常的地方。」
「不太寻常的地方?」
「对。是夹在某个档案夹里的文件——那是一张订单的影本。」
今日子小姐说道。档案夹的文件……我在电梯里也跟她提过,唯一让今日子小姐的动作停下的那份文件——原来是订单的影本吗?
「该说是细心吗?和久井先生似乎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会把订单按照日期整理。引起我注意的,则是最新的订单。我猜上面写的材料就是他为了完成最后的工作——最后一幅画框下订的。虽然东西好像还没送来……」
「……那又怎样?既然要制作画框,当然会有订单啊!就算他是个能使得画作的价值提高无数倍的裱框师,也不会变魔术,不可能无中生有变出画框。当然会需要材料啊。」
「没错,当然需要材料,问题是——太多了。」
「啊?」
「我说他订购的材料太多了。和久井先生订购的材料数量之多,可不是用『以备不时之需』就可以解释的。数量多到让人不觉得那会是他要完成裱框师人生最后的集大成作品——制作一个画框的分量。」
这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通——今日子小姐说着,抬起头来。她停下打扫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剥井小弟,看来她又从一心多用的模式切换到全心全意的模式了。
跟她注视档案夹的时候一模一样。
当时在我看来,今日子小姐仿佛是在反覆阅读同一份文件,原来她不只是在阅读,还在脑子里计算、比对订购的材料分量啊……
感觉总算是有个心中疑问得到解释,但今日子小姐刚才提的,也的确又是个疑问。
「……那也是保护色、烟雾弹吧?如果只订购需要的分量,不是会让人猜出他打算制作什么样的画框吗?所以故意订了没必要的分量、无意义的材料,好让供应商也猜不出他想做什么,不是吗?从他盖了一栋这么疯狂的工房庄给大家住,就可以看出老师有足够的财力这么做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当然,也有故布疑阵的用意在吧。可是就算是烟雾弹,数量还是太多了。他订的材料之多,多到连那间地下室也放不下。」
那的确是蛮惊人的。
而且「订的材料多到连那间地下室也放不下」这句话,从刚才把剥井小弟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腾出许多空间的今日子小姐口中说出来,可是相当有说服力。
和久井老翁的财力雄厚是事实,实际上他也跟工房庄的住户邀了一大堆可能只是用来模糊焦点的画,所以是可以先把「浪费」这种想法暂时搁到一边——不过订材料订到会妨碍在工作室做事,就超出故布疑阵的范围了。另有目的吗——正常人甚至会以为,那才是他主要的目的。
就连起初认为今日子小姐的疑问只是「没什么大不了,老师平常就是这样」的剥井小弟,听到这里似乎也觉得不太对劲,又提出另一个假设想要自圆其说。
「……那么,会不会是订错了?像是不小心多打一个零……」
虽然是很平凡的假设,但也是很实际的推理,就连我也想不出除此之外的可能性。可是在最后之作这么重要的舞台上,老人会犯这么蠢的错误吗?不过,人类这种生物,就是不晓得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搞砸什么样的事。
推到年龄上可能不太好,但和久井老翁的年纪的确已经大到就算犯下这样的失误也不奇怪。或许就因为如此,他才决定要从裱框界退休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因为订购的数量很精确,不太可能是多打一个零,他就连个位数都指定得好好的,所以那些数量肯定有他的用意。」
剥井小弟默不作声,沉思了半晌,结果似乎还是想不到更好的说法,反而开口问今日子小姐。
「你又怎么想呢?大姊姊。」
「这只是我的假设……」
今日子小姐摆出姿势——刚刚不是说不用摆了吗?虽然打扫吿一段落,但剥井小弟也已经画到一半了,现在才摆姿势,剥井小弟也不可能因此改变构图吧……再说那是什么姿势?外行人完全看不懂……但是我又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是她上次在咖啡厅里摆的姿势吗?不,不是……再说今日子小姐早已丧失那天的记忆了。
今日子小姐维持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姿势,接着说道。
「会不会是全部都要用上呢?」
「……?全部都要用上?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打算把订来的材料全部都用上吗?所以你才会说材料太多吗?」
「我不是指画框的材料,而是指他向工房庄的住户邀稿的画作。和久井先生打算帮所有画作制作画框……」
「怎么可能!」
剥井小弟下意识地——而且是情绪化地——放声怒吼。
那种情绪溃堤的模样,宛如在美术馆大闹时的和久井老翁……因此我一时之间还以为他会出手殴打今日子小姐,心想势必得挺身而出,所幸剥井小弟马上就恢复冷静。
「啊,抱歉。」
他一脸尴尬地埋头素描本,用着比刚才更迅速也更有力的笔劲作画——看样子「画图」这个行为对他来说,确实具有安定精神的效果。
「抱歉,对你那么大声……」剥井小弟小声道歉。
虽然这道歉的态度并不佳,但是被吼的今日子小姐本人倒是,动也不动地保持着怪怪的姿势,从容不迫地回答。
「别这么说,我完全无所谓喔!」
从她脸上的笑容,丝毫揣度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方便的话,可以把你认为『怎么可能』的根据吿诉我吗?」
「……」
「我个人倒认为这是个合情合理的推理。嘴上说是要大家画烟雾弹,其实全部都是要派上用场的。他不只是赏识工房庄里的某一个住户,而是对大部分的住户都很欣赏……你不觉得这很像是和久井先生会做的事吗?」
今日子小姐根本没见过和久井老翁,所以后半部分完全是信口开河,但前半倒的确是合情合理。
是呀,虽说是最后的工作,也不见得只能拘泥于一幅画来作,和久井先生打算制作大量的画框做为人生最后之作,也是很有可能的吧?障眼法本身才是障眼法,其实他是向工房庄住户邀了大量真的要使用的画作——
这种小小坏心眼,算是合乎和久井老翁的作风吗?还是一点都不像?
「一点都不像他。」
剥井小弟说道。
「工房庄可是竞争之地。老师才不可能会有那种『大家一起手牵着手走向终点』的想法。更何况……」
「更何况?」
「如果是选中其中一个人、其中一幅画也就罢了,如果他打算帮一堆画制作画框……」
怎么可能不选我。
剥井小弟静静看着他的素描本,但又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如此主张……原来如此,所以他刚刚才会那么激动啊。
虽然还是个少年,还是初出茅芦的无名画家,能旧有其不容侵犯的尊严与骄傲。要是认同今日子小姐的说法,自己就连烟雾弹的任务都没接到的事实,就显得更沉重了。
不,若只是没有名列烟雾弹画家名单之中,还可以用本来就不想为他人做嫁衣的态度来保有自尊——可是在当选比落选的人还要多的情况下落选,对艺术家来说是难以忍受的屈辱吧。
虽说艺术不是选举,不能用落选当选来衡量……
「假如……」
今日子小姐持续追击——她还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所以也持续散发出一股荒谬,但她的语气却非常严肃。
「假如真的是那样,你会对于没选中自己的和久井先生萌生杀意吗?」 「会啊。」
剥井小弟毫无顾忌地回答今日子小姐毫无顾忌的问题。
「我当然会想杀了他……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剥井小弟用词粗鲁地断言,然后却很文雅地轻轻阖上了素描本,将画到笔芯几乎磨平的铅笔放回画架上。
「哎呀。你画好啦?请给我看看吧——我究竟是什么来着?」
「抱歉,还没好……大姊姊是什么来着,只有一分钟是画不完的。之后我再一个人静下心来画完它,你晚点再来拿吧!」
剥井小弟明白表示想请今日子小姐赶快离开。这也难怪。这些对话已经超出查访的范围了……就算对方不是小孩子,今日子小姐的问题都是需要出示公文才能问的了。
别说应该报警处理,就连今日子小姐本人被警察带走我都不意外。而今日子小姐给剥井小弟画像的时间,也已经远超过原先说好的一分钟。或许认为也是该撒退的时候,只见她终于解除那个诡异姿势。
「那么我晚点再来拜访。很期待完成的作品。」
从她的语气听来似乎真的很期待,但今日子小姐太会说谎了,所以我无从揣测她真正的想法。
仅管剥井小弟一脸已经受够今日子小姐的样子,但是身为未来的画家,在赶她出去以前还是忍不住问她……
「大姊姊,你那个姿势,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补上了一句。「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你说这个吗?」
今日子小姐又摆出那个姿势。就像形状记忆合金一样,从头到脚都跟刚才一模一样——这种高度的重现力,让人难以相信她是「忘却」侦探。
「如你所见,是米罗的维纳斯。」
「米罗的……啊!」
剥井小弟大吃一惊,不禁喊出声来——我虽然没有喊出口,但给她这么一说,我也才恍然大悟。
因为有手臂反而不易联想,但从扭转身体的方式和脖子的角度来看,的确是米罗的维纳斯。那尊说是全世界最有名也不为过的雕像——
这次的谜底是雕像啊……仔细想想,居然将自己比拟为维纳斯,看起来恬淡无争的今日子小姐,实在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
「……有手臂的话,就不是米罗的维纳斯了啦!」剥井小弟说。
「就是说啊!」今日子小姐继续保持同样的姿势说道。「一般我们会说,米罗的维纳斯正是因为没有那两条手臂才美——但是你不觉得这种说法非常自私吗?可能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后人只好这么说。不过,站在创作者的立场,应该还是希望能以完整的状态接受评价吧。就拿你来说好了,如果是画到一半的画或弄破的画、失败的画受到好评,你也不会开心吧?」
这个问题——剥井小弟并没有回答。
7
在查访工房庄住户的过程里,有两件事值得记录,其之一就是遇到剥井小弟,以及与他的一番攻防——因为我的关系,害今日子小姐的谎言被识破,但就结果而言,还是成功地打探到很多消息。纵使不得不提到老人遇袭的事,但也因此聊到与其他住户无法深谈的内容,所以虽多少留下祸根,整体可以说是功大于过。
只是,在此浮上水面的「档案夹文件之谜」还是没有答案——后来我们也问了工房庄的其他住户,依旧没有结论。
今日子小姐提出的假设「会不会全部都要用上」在现阶段,固然还是最有力的说法,但是从住户们对和久井老翁的评语——对他的坏话听来,我实在不觉得他是个会去安排这种意外惊喜的淘气老人。
认为大量的订单别有目的还比较正常——不过既然今日子小姐并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现在我也只能先把这个疑问束之高阁。
因此,我先来说说另一件值得记录的事吧……那是发生在工房庄住户查访行动接近尾声之时。
虽然早早就在剥井小弟那里出了状况,后来也逐渐习惯依序走访素未谋面的未来画家……此时,我和今日子小姐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
说到这,虽然时间顺序有些颠倒,还是说明一下。即使今日子小姐并没有吿诉我在查访工房庄时为何不从底层往上爬,而选择了从顶楼由上往下走访全户的理由,但我很快就自己想通了。而且一旦想通,就会觉得这根本理所当然,接着再次体认到自己的驽钝。
如果要一一造访住在这种高楼大厦里的住户,搭电梯是非常没效率的。
虽说原本见到有刚结束维修保养的电梯可搭,不用气喘如牛地上下楼梯而感到一阵庆幸……但如果只为了上下一层楼就要搭一次电梯的话,老实说是件非常浪费时间的事,更不用说这栋大楼根本只有一部电梯了,在这种分秒必争的情况下,哪有时间慢慢等电梯。
这样的话,如果问我是要由下往上、还是由上往下攻克这栋工房庄,等于是在问要一层一层地爬楼梯上楼,最后再搭电梯一口气回地下室——还是一开始就先搭电梯到顶楼,再一层一层地走楼梯下楼?考虑到体力的消耗,正常人当然会选走下楼而非爬上楼吧。
不过由于选择从顶楼依序往下问话,才会一下就出师不利地遇到住在高楼层的剥井小弟……但迟早都是要遇到他,其实也没差。只是即使在每层楼拨出时间休息片刻,要从下往上爬完三十二层楼的楼梯也还是太辛苦。所以,今日子小姐会先搭电梯直达顶楼,可说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虽说途中也可以搭乘刚好停在该层楼的电梯,但是今日子小姐就连每次都要确认电梯停在哪层楼的时间也不想浪费,所以才没这么做。
因此当我们充分利用逃生梯拜访完工房庄所有住户后,也等于把除了屋顶以外,整栋建筑物的内部全都看过了一遍。如果要问我的意见,就曾经身为保全业从业人员的观点,我觉得这栋大楼在防盗设计上有些奇怪的地方。
昨天应和久井老翁之邀来这栋大楼的时候,我看到安装在自动门附近的监视器,就以为该有的防盗措施似乎都有,可是当我实际进到大楼里,才发现天花板上完全没有设置这一类的监控设备。
以现代化社区大楼而言,我必须说这警觉性实在太低落了——若先让我看到这个状况,才说在完成最后的工作时需要警卫,我也比较能理解吧。
不过,如果其中一位住户所述,这栋摩天大楼并非合法的社区大楼,而是私人住宅,要不要在天花板设置广角监视器,完全取决于和久井老翁的一念之间。
既然如此,要如何解读没有监视器的事呢?
……像店面防盗也会有这种状况,要管理监视器画面,其实比想像中还要麻烦许多,成本也很高。基于小偷又不是三天两头就会上门的想法,为降低不必要的支出,减少监视器的数量也是无可厚非的。
明明是高达三十二层楼的超高层摩天大楼,竟然只有一部电梯,而就连那唯一的一部电梯也只有一排按钮,做为屋主的和久井老翁虽是年事已高,
显然似乎欠缺无障碍设计精神。感觉这栋大楼在设计上并没有顾及到居住者的舒适及便利,所以也才会没有监视器。
不过,也有别的解读,^比如说就是为了要制造黑箱,所以才刻意不留下影像纪录。像是店内有违反劳基法、职场罢凌之类的行为,留下纪录只会成为自己犯罪的证据,所以店家才会不装监视器。
不请教专家的意见,也无法确定工房庄在法律上的定位……我只好怀疑或许这里真的是类似劳动集中营,老人才尽量不想留下影像。
当然也可以想得单纯些——因为这里住的都是立志成为艺术家的人,为保护创作者的「商业机密」,所以才不在大楼里设置监视器。
也罢,无论基于什么样的用意,或者单纯只是节省经费而没有用意……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之后警方要介入调查时,将很难从监视器影像找出刺杀和久井老翁的犯人——拜访过所有住户之后,我根据自己的经验加以思考而得到的答案,就只有这么些了。
说到这,今日子小姐果然是调查的专家——接下来我要讲的另一件值得记录之事就是这个——在住户查访行动的途中,她发现了一条线索。
那是在查访行动进行到一半时发现的,这也是自从调查开始以来,好不容易发现到的——可以称得上是线索的线索。
当我们查访完住在十八楼的住户,接着要往十七楼移动时……由于行动的主导权在今日子小姐身上,大多时候都是由她走在前面,唯有在下楼时,才依照国际礼仪,由我先行。
就在此时,今日子小姐短促地喊道。
「别动(STAY)!」
她突然说英文,害我吓了一大跳,但也因此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完全停下脚步,所以结果还是她要的结果。
「怎、怎么了?今日子小姐。」
「抱歉,请你把跨出去的脚收回来——」
今日子小姐绕过我,自行率先冲向楼梯间……不,用「冲向楼梯间」这形容太温和了,她就像个国中男生,一跃直接跳过好几个阶梯。
未免太活泼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过身来蹲下,将脸凑近我原本正要踩下去的那个阶梯。
为了不让自己巨大的鞋子一个不小心踩上今日子小姐的脸,我小心翼翼地往上退了一阶……
「亲切先生,你快过来看。」
今日子小姐却反而叫我下去。
「就是这里。」
「……?」
我站在原处弯下腰来,看着今日子小姐手指之处于是我也发现了。地上有个小小的红色「圆点」。
那是小到一不留神就会错过的红点,仿佛是在上下楼梯时不小心滴落的颜料痕迹……不,难不成……这不是颜料……?
「这是……血吗?」
「目前还无法判断,不过,是有这个可能。」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移动位置,试图从各种角度观察那滴血迹(?)。
「从颜色看来似乎还很新……当然,假设这不是颜料而是血迹的话。」
「……」
「这里是工房庄,所以也不能排除只是有人在移动的时候,不小心打翻颜料的可能性。不过,假设这是血迹的话,就只能想到两种可能。第一种,这是和久井先生的血——而另一种,这是和本案毫无关系的血。」
今日子小姐意外地冷静。
哪像我,早已一心认定找到一个新线索了。想想也是,这里住了这么多人,我们又无法作血液鉴定,要确定这是谁的血,实质上是不可能的。
「有没有可能是犯人的血呢?与和久井先生争执的时候,犯人也受了伤……」
「也有可能,但是单看案发现场的状况,却不觉得争执有激烈到那种地步……如果犯人也流血了,我想现场的血迹应该会再更大片一些。」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站起身来,看来是认为继续观察下去也不会有更多收获——她这方面的判断总是迅速。
「不过,这样『犯人曾使用这座楼梯』的推测就充分成立了……犯人可能在行凶时沾到和久井先生的血,滴落在这里。」
「嗯……与其说成不成立,这应该是最自然的推测吧!」
我立刻将这滴血迹与和久井老翁的血作联想,可是腹部被刺了一刀的老人要从地下室爬到这里,留下血迹,再爬回地下室,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如果学今日子小姐把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推理……说不定这里才是真正的案发现场,和久井老翁在此遇袭后又回地下室?但在肚子上还深深插着一把刀的状态下,即便只是下楼也办不到吧。
「电梯当时还在维修,所以犯人很有可能是爬楼梯回自己房间吗?」
我说着说着,灵光一闪——说灵光一闪是有点夸张,因为也只是注意到一件原本就该注意到的事而已——假设犯人在行凶之后,爬楼梯回自己的房间,而血迹既然在这里,不就表示犯人的房间一定是在十八楼以上吗?否则血迹没理由会落在十七楼通往十八楼的楼梯间……喔,这可是个大发现。
可疑的不再是多达三十二层楼的所有住户,而是住在十八楼到三十二楼之间的住户,单纯计算下来,可以将嫌犯缩减到一半以下。
「的确,要是这滴血迹是和久井先生的出血溅到犯人身上,或许也可以这么想。」
然而,相较于喜形于色的我,今日子小姐的态度依旧不急不徐。
「就算不是颜料,也很有可能是毫无关系的血迹,所以还不能太早下定论。」
「这、这样啊……」
凭良心说,我当时的确心存侥幸,想着如果能够把嫌犯锁定在这个范围内,就可以省下从十七楼拜访到二楼的工程了。但是今日子小姐虽然重视速度,却似乎也没像我这么想要偷懒。
「话说回来,就截至目前的观察,配合我们问话的住户们都没有受伤的迹象……不过,衣服底下就不知道了。」
「……」
「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犯人意图要误导我们。」
「误导……?你的意思是说,其实是住在十七楼以下的人故意爬到这里,留下血迹吗……?为了让我们以为犯人是十八楼以上的住户?」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有这种事吗?」
连这种可能性都要考虑进去,岂不就永远没有结束推理的一天了……而且这么点的血迹,因为是今日子小姐心细如发才会察觉,一般人在爬楼梯时应该不会发现,像我这样差点就一脚踩上去才是平常……就误导来说,这未免也太不起眼了。如果是意图误导调查的方向,也该留下明显一点的血迹不是吗?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这血迹用于误导的可能性并不高。但是,这或许才是犯人的目的——因为想成功误导的首要条件,就是让人认为那不可能是误导。」
说完,今日子小姐往旁边一站,似乎是为了把路空出来,好让我能像刚才那样走在她前面。
这动作也表示她打算贯彻截至目前的方针,继续向十七楼以下的住户问话……也罢,此举的目的除了揪出真凶,也有为了找出担任和久井老翁人生最后大作的作画者之意,所以无论如何都得继续查访……
然而,虽说是我想太多,但是瞬间以为不用再追查的想法让我失去了紧张感,结果只好抱着比刚才更强烈的徒劳感,继续拜访下一位住户——
8
——就这么到现在。
对工房庄住户进行的探查访问随着日落吿终,我们又再次回到地下室。历经将近四个小时几乎马不停蹄地奔走,我实在是累坏了,也顾不得礼不礼貌,就在工作室的地坂上瘫成个大字形。
从那娇小身形难以想像其强壮的今日子小姐,这番折腾下来也难掩疲劳神色,但她当然不像我这么不顾形象,甚至没急着休息,一抵达地下室,便先在设置于工作室墙边的流理台洗头发。
大概是觉得既然已经拜访完所有的住户,没有必要继续保持变装造型,所以就想洗掉吧……像她这么重视效率的人,或许也不在乎就这样顶着咖啡色头发,但是平心而论,头发涂满颜料的感觉一定很不舒服。而且也很明显并没染均匀……再说利用休息的空档洗个头,应该也能转换心情吧。
之所以直接用流理台的冷水冲洗,我想也是基于「没时间再洗一次澡」的判断……是呀,虽然还没看到警察来,但从开始调查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五个小时以上。
据今日子小姐的估计,我们最多只有半天的时间——如今那个「最多」也即将来到尾声了。
再者,警方还没赶到工房庄也不完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这也意味着和久井老翁被送进的医院还没报警……说不定和久井老翁的紧急手术根本还没结束。
万一和久井老翁有个三长两短,今日子小姐的调查活动就真不知该何去何从……说得坦白些,对于身为职业侦探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和久井老翁一旦去世,便等于委托人死亡,她连一毛钱的报酬都收不到……调查已经进行得不算顺利了,如今状况更是愈来愈糟。
「……不用换衣服吗?」
想想自己也不好一直休息,我撑起上半身,问今日子小姐。
「不用,就算想换,穿来的衣服也已经在做这件裤子的时候,被我拆来当材料用了。」
今日子小姐结束在流理台的冲洗,同时这么回答我。原来如此。该怎么说呢?吓这多次我也麻痹了,但她还真是敢做这种难以收拾……或说是破釜沉舟之事。
话虽如此,临时拼凑出来的衣服也很适合今日子小姐,所以应该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压力……不过,这种话从一直把「喀什米尔围巾」误以为是「沙西米牌围巾」的我口中讲出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就是了。
「呼……让你久等了。」
今日子小姐顺利恢复了原本的发色,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走过来。
虽然她说白发无关她的自我象征,也不是注册商标,但我不禁觉得,还是白发最适合今日子小姐——掟上今日子了。
「千万别这么说……反倒是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就算了,还净是扯你的后腿,真对不起……」
这不是过谦,是我打从心底深感反省,站起身来——虽然站起来也没事做,但是既然今日子小姐没有坐下,我也不能一直躺在地上休息。
「扯后腿?哦,如果你是指我说谎被剥井小弟识破的事,大可不用放在心上。就结果而言,反倒得以从那孩子口中问出很多讯息,比什么都问不出来好得多了。」
「这样吗……」
她能这么大方释怀,我当然很高兴,但也觉得她是在安慰我,感到有些歉疚。而且明明是我把今日子小姐带来这栋工房庄的,所以还是希望自己能以更像样的方式协助她,不像这样……
只是,垂头丧气也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放着不管,心情可能会一直往沮丧的深渊里沉溺,我硬是打起了精神。
「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开口问今日子小姐。
「已经查访过所有住户了,但似乎没什么显著的进展……还是你已经明白什么了吗?像是在查访过程中,发现有谁特别可疑之类的……」
「很遗憾,目前还无法确定犯人是谁。就连是谁的画作将裱在那幅最后的画框里,我也毫无头绪,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将毛巾放在一旁。
「总而言之,整合所有人的回答,虽然无法特定谁不是烟雾弹,但已经可以归纳出受和久井先生之托作画的住户有哪些。」
「真、真的吗?」
基本上,今日子小姐和住户们的对话我也都有听到,但光是要记住所有人在话中透露的资讯,就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若还要在脑海中进行比对,简直比登天还难。就连剥井小弟好心吿诉我们的名字,我也几乎全忘光了。
「……就是说,同时也可以归纳出哪些住户是像剥井小弟那样,就连当烟雾弹的资格都没有吗?」
「是的。只要用消去法就知道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当、当然大有问题啊……」
我已经忘了细节,但在剥井小弟说过的话里,有一句话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的……就算那是受到今日子小姐的挑衅,在回答的时候带了点意气用事的赌气。
他承认——自己想杀了和久井老翁。
「哎呀!亲切先生真是的,你该不会把剥井小弟说的话当真了吧?讨厌啦!那种话听听就算了,毕竟是小孩子的气话嘛。」
我超想反驳她「是谁那样挑衅一个小孩子的」……但还是忍了下来。也罢,既然今日子小姐并未因为那句话怀疑剥井小弟,这样就好了。
虽然我们只见过三次面,既不是朋友,也没啥交情,但一想到若是年纪还那么小的孩子动手伤人,心里仍会觉得很不舒坦。不过他既是工房庄的住户,就暂时都还摆脱不了嫌疑……
「可是,会让剥井小弟心生『我想杀了他』的前提,是建立在和久井先生委托工房庄住户画的作品全部最后都会被裱框——也就是获得参与资格的人数相当多的情况之上。」
「是呀,确实如此。然而就现阶段而言,那个可能性也绝不低。」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抓了抓头,拨弄着自己的白发——这原本是用来表示困惑的肢体语言,但她似乎只是在确认头发干了没有。
像这种可以一心多用,同时思考两件事以上的人,很难从行为举止去窥探他们的内心世界。也或许今日子小姐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探究她的内心,才故意不集中精神只想一件事或只做一件事,而以一心多用为基本。
不过看起来这次真的只是在意头发干了没……
「绝不……低吗?」
「假设和久井先生只是要制作一个画框,订购的材料显然太多了,这是事实……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
虽然今日子小姐这么说,但我想外行人大概是看不出来的。因为我也看了同样的文件,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能够看出什么来,都是因为今日子小姐博学多闻而使然。
「既然是最后的工作,身为裱框师,想必还是会希望制作出最完美的作品吧。但再怎么说,毕竟是属于艺术、文化的领域,讲一句『最完美』,实际呈现方式也是千差万别。以绘画为例,最完美的风景画和最完美的抽象画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吧?」
「这个嘛,呃,的确……」
更进一步说,即使都是风景画,仍会因为画法不同而有更细致的分类,而且用来判断是否为「最完美」的标准,也是因人而异……「最完美的作品」的定义,可说是多到数不清的。
「为了制作各种领域中最完美的画框,要求工房庄的住户们描绘各式各样的作品——事实上,被和久井先生点到名的每个住户笔下的作品,从主题到尺寸都不一样呢!」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
姑且不论是烟雾弹还是真的都会派上用场——和久井老翁委托住户们制作的作品内容确实琳琅满目,绝不是学校美术课时会出的那种画一课题。
有不少住户在今日子小姐的花言巧语下,偷偷拿了画到一半的作品给我们看。在我眼中,每幅画的差异都很大。我不会因为在美术馆待过几天,就自以为懂得欣赏艺术作品……但如果看起来都差不多,我也觉得是要另当别论,可是每幅画显然都差很多,我想应该是真的不一样吧。
如此一来,今日子小姐的假设终于带了一点现实的况味了吗?
「如果这才是和久井先生的企图,那么嫌犯就只剩下几个人了。」
「欸?几个人……?几个人是什么意思?」
「假设所有受托作画的住户画的图都会被裱框,那么嫌犯就只剩下像剥井小弟那样,连烟雾弹都当不成的住户,而这种人时其实没几个呢!」
今日子小姐做出这宛如演绎法推导的结论,或许,事实也是如此吧。即使把剥井小弟的话当作童言同语不去照单全收,但是若换成大人遇到这样的状况,一定无法忍受这种屈辱和愤怒。
当然,要产生这种屈辱和愤怒,必须先察觉到和久井老翁秘密进行的计划……但该怎么说,那些没有被选中的人有办法知道些吗……
「老实说,今日子小姐,你认为那些人会是犯人吗?」
我鼓起勇气问她,但是话说出口才发现,这或许只是个很不负责任的问题。把自己不愿思考的难题,丢给今日子小姐去想。
「不管我是否这么认为,这个可能性原本就相当大。」
然而,今日子小姐似乎对回答这个问题丝毫不觉负担。
「顺便再补充一件事——这几个人当中,住在十八楼以上的住户,就只有住在三十楼的剥井小弟而已。」
「!」
「当然,这完全不能代表什么,因为我们并没有证据能证明那一小滴血迹是什么。」
今日子小姐抢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说。多亏她的预先设防,让我内心受到的冲击少了一半,但就算只剩下一半,还是很大的冲击。
「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先认定那么小的孩子不可能行凶,所以认为那滴血迹与这件事无关。」
「……不。」
我开口说——我可不是为了让今日子小姐安慰才待在这里的。
「我并不否定在小时候,大家可能都曾经有过那种无法以『装腔作势』来解释的杀意。」
「对吧?」今日子小姐翻案如翻书。「当一个人还无法控制野性的杀意时,通常也还没有执行的能力;等到真正有能力的时候,已经能控制突如其来的杀意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如果假定剥井小弟是犯人,那么和久井先生能够保住一命,也就会是一种必然不是吗?」
「必然……」
就算是一时冲动捅了和久井老翁一刀,一想起对方是自己称为老师的巨匠,也会马上回过神来……她是这个意思吗?但要这么说,所有住户不都符合这点吗。虽然大家都把话说得很难听,但身为画家,应该都还是打从心里尊敬着传说中的裱框师和久井老翁。
「不不不,虽说这也是部分原因,而我也不是要咬定剥井小弟很可疑,但也还有其他理由使得我无法因为他是小孩,就排除他的嫌疑。」
「其他理由……是什么呢?」
「简单一句话,他的观察力太敏锐了。」
今日子小姐拈起一缕自己的头发说道。
「如果只看穿我的头发是用颜料染成咖啡色,还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观察力……但是光靠我们的来访,加上刚好与救护车擦身而过,便能够推理出和久井先生出事了,这就有点太超过了吧?」
「……嗯,是啊。」
那你不是更超过吗……我虽然这么想,但就连很超过的今日子小姐都这么说,或许剥井小弟的直觉之敏锐,真的不能用理论来解释。
倘若那不是足以与侦探比肩的推理能力,而是他早就知道发生在地下室的事才假装识破……今日子小姐想说的是这个吗?
要是这样,剥井小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会知道和久井老翁遇刺的,当时应该只有今日子小姐和我,以及遇刺的当事人和犯人而已……
「而要说他突然开始画起图来很可疑,那也是挺可疑的——会不会是面对上门探查的我们,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才借此安抚自己的情绪呢?」
「……」
我以为剥井小弟是想掩饰听到和久井老翁遇刺的震惊,才开始画图——但是换个角度,的确也能这么解释。
虽然今日子小姐这么解释是有点小人之心,但确实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剥井小弟当作个君子……无言以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可是——我心想。
假如当时使得他不禁怒吼的杀意是真的,不也表示直到那时候——直到受到今日子小姐的挑衅之前,他都还没想到「所有画作全部都是和久井老翁要用的」这个可能性吗?
「也有可能是因为戳到他心中的痛吧?或许是因为触碰到动机的核心部分,才又燃起杀意……」
「又……燃起杀意?」
「因为我救了和久井先生——说不定剥井小弟内心的愤怒,强大到还想再杀他一次才能解恨。亲切先生,你要不要试着思考看看,假设剥井小弟就是犯人,会产生什么样的矛盾呢?」
「呃……好,我想想。」
根据经验,我知道当今日子小姐像这样要我思考的时候,往往就是她在想别件事的时候。而且如果假设剥井小弟就是犯人,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或说是感到有点别扭,所以这种思想实验似乎还是值得一试。
模拟剥井小弟就是犯人的情况……没错,这时不用设定动机也无妨。不知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总之就先假设他捅了他口中的「老师」一刀。
看到和久井老翁倒在地上……也许是冷静下来,也许还惊慌失措,剥井小弟随即逃出地下室。
爬楼梯……逃往自己的房间。
没错,他应该是爬楼梯上楼的——他之所以变得涉嫌重大,就是因为滴落在十七楼和十八楼之间的血迹,如果他是搭电梯上楼,就说不通了。
可是,他住在三十楼。
不用说,三十楼是非常高的。
要爬楼梯到三十楼,几乎是在为难自己——就像我这种成年男子都觉得是件苦差事了,更不要说是才十岁上下的男童。
那为什么还不搭电梯,要爬楼梯呢?自然是因为不能用——电梯正在维修中——下楼时或许还可以搭电梯,但是上楼时就没办法了。
他身上应该沾到了和久井老翁的血,或许也尽量小心了,但还是滴落一滴血在楼梯上……那滴血迹小到只有今日子小姐才会注意到,所以就连本人也没发现吧?要是注意到了,应该会擦掉才对……
然后回房里换下沾到血的衣服、洗了个澡……吗?因为当时才刚开始查访住户没多久,我不确定今日子小姐怀疑剥井小弟到什么地步,但既然是从「观察力太敏锐」这点对他产生怀疑,难不成她不动声色自动自发地整理剥井小弟的房间,其实是为了寻找物证吗?虽说应该没人会把染血的衬衫或擦血的毛巾随便乱放吧……感觉今日子小姐的所有行动都有其用意,实在让我很佩服。
乍看之下好像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但实际上每一个动作都有其战略目的……真是服了她。但是经过这么一番模拟推演,我仍找不出假设「剥井小弟就是犯人」会造成任何矛盾之处……那么,那股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只是出自于「不希望自己认识的人是犯人」这种自私的心情吗?
……也或许是一种惜才的心情。
可惜他在美术馆露一手给我看的那番才情。
只用一枝铅笔就能画出那样精采作品的孩子,居然会成为重大刑案的犯人……或许就是因为与我有同样的心情,和久井老翁才不用血书写下死前留言,而选择了包庇剥井小弟。
外人恐怕难以理解和久井老翁这种包庇犯人的行为,但他原本就是因为欣赏剥井小弟的才华才会资助他——更何况犯人是个年纪尚幼,还有大好未来的孩子,会这么做其实也不难理解。
「再说得实际一点,以剥井小弟的年纪,即使杀人,也还不需要负上刑责。毕竟被害人会写下死前留言的用意,无非是希望杀害自己的犯人被捕、接受法律的制裁,既然对方是法律无法制裁的人,写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才没写……也可以这样想吧!」
今日子小姐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合理,但就是因为非常合理,使得我的心情才更黯淡。深深感受到这个人虽然总是笑咪咪地散发出一股温柔的气质,骨子里却是个如假包换的侦探。
相较之下,我未免也太感情用事了。
我多么希望和久井老翁之所以不吿发加害人,是因为爱惜剥井小弟的才华,而不是因为刑法什么的……但是,假如老人要工房庄住户画的图没有一张是烟雾弹,全部都是要拿来裱框的,那剥井小弟在他心里的顺位铁定排得很后面。也就是说,他对剥井小弟的评价并不高。但如果是此举引发剥井小弟对他的杀意,同理可证,和久井老翁不也没有理由包庇剥井小弟吗?
不,等一下?
不用想得这么复杂。
对了,我差点忘了,剥井小弟刚才不是说过吗——就像遇见我的那天一样,剥井小弟今天上午也去美术馆画画。
虽然今日子小姐对这项证词不置可否,还说不在场证明什么的是推理小说看太多……但是如果能确定犯案时间,不在场证明就有其意义了。
假设剥井小弟就是犯人,从铁证如山的血迹可以反推他爬了楼梯。而之所以会爬楼梯,则是因为不能使用正在维修的电梯。
今日子小姐已经向那两名工人确认过了——电梯从上午九点开始,到我们在电梯间遇到他们的下午一点左右,都因为在维修而不能使用。
没错,即使无法确定和久井老翁被调色刀刺伤的时间,但电梯不能用的时间是很明确的。如果剥井小弟说他一早就去美术馆的说词为真,他的不在场证明就成立了。
至于这个不在场证明的真伪,倒是轻易即可查证。设置在大楼入口天花板的监视器,应该有拍到他出去和回来的影像。而且与工房庄的内部不同,美术馆为了防治宵小,应该都设置了监视摄影机——只要拍到那身影,他的不在场证明就牢不可破了。不,就算因为角度不对没拍到,他也不是去美术馆欣赏画作,有个与众不同的小孩在美术馆里那样画图,应该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保全人员可能会比照我当初的作法上前盘问——当然,这并不是我和今日子小姐现在就可以当场查证的不在场证明,但剥井小弟的态度虽然狂妄,却绝对不是笨蛋,不太可能会扯这种马上就会穿帮的谎。
我找到矛盾了。
也不是说我想这么久才终于厘清的矛盾,就必定是刚才假设剥井小弟为犯人时直觉的那股不对劲——等等,别急。今日子小姐或许有别的想法。
我慎重地请教侦探的判断。
「嗯,基本上就是你想的那样。」今日子小姐也表示赞同。「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那只是小孩子的气话。」
与其说是赞同,感觉这件事在她心里早就已经结案。说来,在我们搭电梯上顶楼的时候,今日子小姐看似若有所思,几乎都没有在听我说话。
难不成当时今日子小姐知道电梯不能动的原因之后,马上就在比对这个事实会对命案造成什么影响吗?之所以不搭电梯而选择从顶楼走楼梯下来,不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有效率,也是因为假设犯案时电梯还在维修,犯人必须爬楼梯的话,可能会在逃生梯上留下线索……吗?
如果是这样,也难怪她下楼时看也没看电梯一眼。对今日子小姐而言,会发现那滴血迹绝非偶然,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刻意在寻找蛛丝马迹——她总是跑在我的一两步之前。
……就这样,我松了一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好松一口气的,原本就是我擅自对剥井小弟抱持莫须有的怀疑……不过能够因此减少一个嫌犯,虽然步伐不大,但还算是前进一步了。
「今日子小姐,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住户,人数可能还不少吧?」
细节我不记得了,但是今日子小姐在查访住户之际,也问了他们的生活习惯。我当时完全不明白聊那些闲话有什么意义,如今想来,那应该是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明吧?她嘴上说剥井小弟推理小说看太多了,其实她自己也没放过这方面的任何蛛丝马迹。
遗憾的是,似乎没得到太丰硕的成果。
「毕竟事情发生在上午,这里的人都不用上班,所以好像大多都睡到中午才起床。像剥井小弟那么认真的住户,反而是少数。」
「这样啊……唉,其实直接问和久井先生应该是最快的吧……」
说着,我不自觉地显露疲态。
「还希望手术能一切顺利……」
「听你这么说,好像推理已经卡关了?」
今日子小姐半开玩笑地说道。
「和久井先生就交给医生吧!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
做我们能做的——全力以赴。
「再说,就算平安抢救回来,他也不会吿诉我们犯人是谁,因为和久井先生打算包庇刺杀自己的犯人。」
「啊……说得也是……」
倘若今日子小姐对于现场没有留下血书的解释正确,和久井先生就算是真的捡回一条命,也会继续保持沉默吧。搞不好还会推说是工作上的意外,自己不小心刺伤了自己。
「是呀,搞不好真的会这么说。但是这种说词说服不了任何人。因为只要看到伤口,就知道是不是自己刺的。」
「……尽管如此,犯人还是会提心吊胆地不是吗?担心和久井先生恢复意识,可能会把自己供出来。」
「这就要看犯人是如何认知现状了。看他是以为和久井先生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是以为事情已经穿帮了?还是尚未有人发现?救护车抵达时,虽然大楼里没有半个人出来关心,不过他们是否有将把鸣笛声和事情联想在一块?还是只把鸣笛声视为生活噪音,左耳进、右耳出了呢?可以探讨的可能性非常多。」
「但是,目前工房庄的住户里,明确知道地下室发生事情的人,应该就只有剥井小弟一个人吧?」
「严格说来,是『在我们所知范围内』明确知道地下室发生事情的人,就只有剥井小弟一个人。」
与其说是严格,今日子小姐说得严谨。
「当然,刺伤和久井先生的犯人也知道有事发生,但绝不会主动提及吧。要是能更进一步地对所有人问话,或许就能抓住他的尾巴,可是这么一来,我们也必须揭露事实,只怕会难以收拾。」
「嗯……」
我不禁闷哼一声。
光是要模拟分析一个剥井小弟的行动,我就已经晕头转向了,如果还要再揣测犯人现在的心情,脑袋可能会烧起来。不管是验证法还是反证法,要同时处理千头万绪的资讯,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这种需要同时把所有的可能性一网打尽的逻辑解谜游戏,真是让我头痛欲裂——甚至产生想就这么撒手不管的冲动。
「逻辑解谜游戏……啊,『Logic puzzle』吗?说起来在欧美,本格推理小说也被称做『Puzzler』呢……」
今日子小姐说道。接着像是被我说的话触发似地,突然开始行动。她抽出立在工作室角落的薄木板——大概是在外面作画时用的画板吧,上头满是年代久远的颜料污渍,使得画板本身便宛如一幅抽象画。
就像大理石花纹……但即使不是剥井小弟,应该也会觉得这「很脏」。该不会是因为我提到逻辑解谜,她打算把大张的纸铺在这块画板上,用图表来汇整现状吧?的确,光用头脑思考想不通的事,只要将数据写在纸上,或许就能看出一点端倪来……但是,结果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今日子小姐身为忘却侦探,绝不会把心中所想写下来,
而且,对于脑中一切井然有序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原本就没有必要再特地写出来汇整厘清吧……那,今日子小姐捡起那块画板是想做什么呢?在我开口问她以前,今日子小姐就已经采取行动了。
在地下室入口旁边,有一台大得夸张的线锯机。只见今日子小姐走近机器,迅速插上插头,启动线锯,开始切割起画板来!
线锯机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今日子小姐毫无惧色,灵活地移动着画板,转眼间就把画板切割成一片一片的零件。她的动作实在危险到我都快要看不下去,但要是现在出声阻止她的话,反而更危险——我连靠近都不敢,只能静静地看着今日子小姐作业。
「线锯翻译成英文时是『Jigsaw』……所以这不是逻辑解谜『Logic puzzle』,而是线锯拆谜『Jigsaw puzzle』——『拼图』的话,嗯?」
今日子小姐捧着切割成二十块左右的画板,回到房间的正中央来……似乎不该说是「块」,而应该说是「片」吧?
今日子小姐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开口问我。
「你知道要怎么拼图吗?」
「呃,从边缘……先拼出一个框框吗?」
「没错,先拼出边框来。因为靠边的拼图必有一边呈一直线,很容易分辨。先找出有直角的拼图放在四角,再循序拼接,这是拼图的第一步。」
今日子小姐说着,把画板的碎片分成「边框」和「非边框」两叠。
「第二步是依照颜色分类拼图。虽然也有例外,但相邻的拼图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颜色。接着第三步是观察拼图的形状,找出各种组合——最后再尝试拼合。而拼图最有趣的地方,则在于拼到愈后面愈不用费心。」
因为拼图的数量会愈来愈少呢——今日子小姐说,一边依照刚才说的步骤完成了拼图。因为是自己做的拼图,原本就没那么多片,能够轻易拼好或许也是当然,但是纵然如此,也实在是神速。
「懂了吗?就算是看起来很复杂的拼图,只要这样按部就班地操作,总是能拼好的。请不要因为一时卡关,就使性子把整幅拼图都打散。」
看样子,我又被今日子小姐安慰了。光是被安慰就已经很丢脸了,还因为我的不中用,害今日子小姐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感觉更加丢脸。
「……可是,如果这样还是拼不起来,又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拼图片数不多,的确可以一一尝试各种组合,但如果是更困难的拼图呢?」
「困难的拼图主要有三种。一种是单纯片数很多——像是一千片、两千片、甚至是一万片的那种。另一种是无法用颜色分类的拼图——你看过吗?那种整幅都是白色的拼图。听说是训练太空人时用的拼图。」
「嗯,原来如此……那最后一种呢?」
「少了几片的拼图。」
这种拼图当然怎么拼也拼不起来——今日子小姐说着,从地上拿起一片刚刚完成的即兴拼图。
「一旦片数不够,拼图就永远也不可能完成——最吊诡的一点是,通常是在拼图完成大半以后,才会发现片数不够。要是少的是最后一片,感觉真的是非常挫败。」
我尝过这种挫败感。
而且片数愈多的拼图,愈容易发生这种事,真是可悲。
何况此刻的我,就宛如在挑战一幅不晓得完成时长什么样、片数更是完全不够的拼图……光是现在手上这几片,就已经让我不知该如何处理。
「但是,也不用这么悲观喔!亲切先生,我们并不需要完成这幅拼图,即使片数不够,只要拼到足以想像完成时长什么样就够了。」
这种量力而为的决断的确很有见识。
因为没有调查权,今日子小姐的举动始终受到限制,但是反过来说,正因为没有调查权,也就没有必要非得掌握确切证据或厘清事件全貌不可。就算只有八成可靠的推理,也可以用来与嫌犯谈判——要求他自首。
「但如果只是想知道全貌,从外框开始拼起的正攻法,或许反而是绕远路……因为光是把框拼好,里头空空如也的话,很难想像完成时的模样。那边不如从正中央开始拼,可能还快一点。」
我说着自己也觉得做不到的事,学今日子小姐捡起放在地上的拼图,只留下边缘一圈外框。
「啊哈哈。要从正中央开始拼很困难吧!连我也觉得很困难。即使要绕远路,还是只能从外框开始拼——不过要是在拼外框的时候就发现片数不够,真的会让人情绪低落呢!」
「就是说啊。只是要从这种状态去想像拼图完成时长什么样,不就像是要只看和久井先生制作的画框,就得去猜是用来裱什么画一样吗?」
说来拼图跟画作一样,完成之后也是要裱框的,所以我联想到和久井老翁……但我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并未深思。
不过,虽然我未及深思,但今日子小姐也是一样的吧。突然用线锯做起拼图来,肯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被我不经意提到的「逻辑解谜」、「puzzle」触发想像,又看到放在工作室一隅的画板,接着与地下室那台充满了存在感的线锯机做联想,才会想要制作拼图……如此而已。
不去担心做白工,能做的事就都去做——这应该也只是她实践行动纲领的一环吧。
「嘿!」
冷不防,今日子小姐突然扑上来抱住我。那强而有力的拥抱,抱得我全身的骨架都快散了。我大吃一惊,吓得拿在手里的拼图都掉落在地。
「今、今日子小姐!?你怎么了!?」
「干得好!亲切先生。」
我还以为她讲完这句话就会放开我,没想到今日子小姐竟握住我的手,然后毫无顾忌地使劲上下摇。
「托你的福,我终于想通了。」
「想……想通了?想通什么了?」
目前为止,今日子小姐已经有过太多不合牌理出牌的举动,我还以为不管她再做什么,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所以当她开始用手边现有的工具做起拼图时,我还能隐藏内心的动摇,尽可能若无其事地看她表演——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抱住我,真的让我一阵脸红心跳。
「难不成,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不,我完全不知道犯人是谁。」
今日子小姐非常干脆地否认——搞什么嘛。
「不过,我知道和久井先生为何不让剥井小弟参与他最后的工作了。」
「……?」
「其实我很纳闷。当我趁打扫剥井小弟房间时也四处查看了一下,发现剥井小弟的绘画功力就连外行人也能看出十分厉害,别说是叫他画烟雾弹,说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他的才华在工房庄里,绝对不是要用倒数来算的。」
又是一边打扫房间一边评估剥井小弟的才华……真是如同往常般水准安定的一心多用能力。我也有同感,挨家挨户查访时,我们也看了不少住户的作品,剥井小弟的功力绝不比他们差。但也或许因为我们外行人容易被表面的技巧吸引,才会这么认为也说不定。
「换句话说……虽然还不知犯人是谁,但你已经解开和久井先生最后大作的谜团了吗?令你那样在意的大分量画框材料订单……果然并非不小心订错吗?」
「是的,而且也不是为了想要隐瞒实际材料的故布疑阵。虽然多少有扰乱的企图,但终究不是重点。还有,认为所有人的画都会被裱上框的假设也错了。」
「真的吗?」
这样的话,剥井小弟就更没有嫌疑了——因为他被今日子小姐的挑衅而激起的愤怒,只是以错误的假设做为前提才产生的反应。
不过这么一来,又回到谁才是幸运儿的原点了……而且,那么订购大量材料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是说我已经想通了吗——都是托亲切先生的福。」
「托、托我的福?」
「因为我完全没想过可以『只从外框来想像』这件事。没错……只有画框,绘画是无法成立的,但是逆向推算是有可能的。光看画框也可以推理出里头会裱入什么样的画作。吔!」
今日子小姐的情绪十分亢奋,还趁势要与我击掌,所以我也顺了她的意——两人的手掌合奏出美妙声响——但是,真的能推理出来吗?光是看到画框,就能猜出是什么样的画?与其说是推理,根本是超能力吧……虽然好像是我给了她灵感,这么说似乎并不妥,但我实在不认为办得到这种事。
「会吗?可是在逛书店的时候,不是会看到小说的封面,就决定要不要买吗?唱片封套也是同样的道理,也有人是看封套买唱片呢!」
「嗯,也是,是有这样的人。」
「不是大量生产的画框,而是由裱框师亲手制作的画框——专为内容量身订做的外框,必然会显露出作品的模样吧?」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开始觉得蛮有可能——问题是,现在那幅画框根本不存在。
和久井老翁到底打算制作什么样的画框呢?我们仅能从他订购的材料来推测,然后再去想像什么样的作品会适合那个框。只要能成功地想像出来,挑出相近的作品,就能从受到和久井老翁委托的住户之中锁定目标——
找到的将被和久井老翁钦点的她或是他。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我总觉得不切实际。如果是手艺与和久井老翁不相上下的裱框师也就罢了,今日子小姐说到底也只是个侦探,对艺术的品味应该跳脱不出欣赏的范围……
「是呀,的确如此。的确无法断言,必须确认过才会知道。」
今日子小姐看了看手表。
说来,虽然今日子小姐截至目前的调查活动都一直被时间追着跑,但这时才第一次看她这样注视着表——就像在计时似的。
「嗯,差不多该完成了吧!我是什么来着的那个。」
「我是什么来着……的哪个?」
「那个啊,剥井小弟帮我画的画呀!我不是当了他的模特儿吗?」
「对喔!是有这么回事。」
「再怎么用心完稿,应该也已经画好了吧。我上去拿一下,顺便再问他两、三个问题。」
「喔……好的,那我们走吧。」
那句随口说说的话到底让今日子小姐灵光一闪想到什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是再继续待在这里,事情的确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如果今日子小姐闪现的灵光确实正中真相,至少可以终结眼前的胶着状态。然后就是锁定负责画那幅画的住户……
另外,明知现在不是好奇心发作的时候,但我也很想知道剥井小弟是怎么画今日子小姐的。
正当我满心以为自己理所当然要和她一起去找剥井小弟,今日子小姐却伸出手来——显然不是为了和我击掌——制止了我。
「不用了,这段时间我还有别的事要拜托亲切先生。」
……咦?
「时间紧迫,所以我们分头进行吧!我想请你帮我一本一本地检查放在那个书架上的书。」
今日子小姐指着摆在工作室的角落,做为书架使用的两层柜。柜子上陈列着大开本的书,应该是与美术有关的资料。
「大略翻一下就好了,请你检查有没有哪一本书里夹了可疑的东西。」
「可疑的东西是指……?」
「这我还说不准。请你发挥你的感性,检查时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想法。等我从剥井小弟那里回来之后也会帮忙,但是请你尽可能动作快一点。」
请你发挥你的感性——感觉好像是要测验我的品味,让我有点紧张,什么都能自己搞定的今日子小姐都要托付给别人做的事,我真的能做好吗……只是如果我连找出夹在书里的东西都做不好,还有脸做人吗?
我反而担心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单独见面会不会出状况……事实上,刚才就有好几次气氛都处于一触即发。不晓得天才与天才的交手会引起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但是今日子小姐说得也有道理,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你多久才会回来?」
我问今日子小姐——想以她的回答设个基准,万一今日子小姐和剥井小弟之间真的发生什么不愉快,可以马上赶过去。
「机会难得,这次我想爬楼梯到三十楼,所以可能会多花一点时间……不过,三十分钟以内一定会回来。」
爬楼梯到三十楼?这算是什么机会难得……不过我在下一瞬间就想通了,今日子小姐是想模拟犯人的行动。
假设在楼梯上发现的血迹与凶案有关,犯人是爬楼梯回到自己房间的话,她可能是想回溯犯人的行动,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吧。
在这个与和久井老翁最后大作之谜逐渐解开的重要关头,还牢牢地记得要调查凶案的事,今日子小姐到底是个多有活力的行动派啊……
「那就待会见,麻烦你喽。」
在尚未达成结论以前,今日子小姐又已经展开行动。转眼之间,她就出了地下室,我还来不及吿诉她,顶着那一头白发去找剥井小弟的话,可能会吓到小朋友……她不仅动作很快,脚程似乎也很快。
算了,也没时间再染一次头发,反正剥井小弟早就识破她的身分,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满头白发的今日子小姐与只用黑色来画图的剥井小弟——看起来宛如对照组的两个人,但其实还是有些相像吧。
两个天才碰头会出事——或许是我想太多了。比起这个,我应该先处理今日子小姐交代给我的工作才对。
我照她的吩咐走向两层柜,先把里头的书全部抽出来。
不过是几本书,留下指纹也没关系吧……说来,我记得今日子小姐白天在案发现场搜证的时候,好像也彻底检查过这个柜子,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是当时没注意到的吗?
虽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发现今日子小姐没注意到的「什么东西」,但也只能试试了。我把抽出来的书堆成一座小山,由上往下依序翻页。
虽然我满怀信心地开始挑战,只是用不了多久,就把所有书都看完……不,我没看内容,所以就只是翻完而已,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可是完全没有达成托付的成就感……因为没有一本书里夹着让我觉得「不太对劲」的「什么东西」。
虽然今日子小姐叫我「不要有先入为主的想法」,但我并不认为她要找的只是区区的书签或小册,所以为求滴水不漏,我还拆开封套,检查里头有没有夹什么东西,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失望极了——原本想力求表现,多少减轻一点今日子小姐的负担,结果还是得等今日子小姐回来再检查一遍。现在我能做的,大概只有为了让她届时方便调查,先把书按照尺寸排好吧……
此时,我的手停在一本杂志上。
倒也没什么特别在意的地方……只是我刚才随手翻阅那本杂志的时候,目光曾不经意地停留在某个特辑上。
那是一系列有关工房庄的报导,还登了和久井老翁和几个住户的访谈——感觉像是常买的杂志里刚好有这篇报导,而不是刻意买来收藏的。这栋工房庄似乎是业界内赫赫有名的设施,只是我孤陋寡闻不知道。
看在我这种外行人眼里,工房庄或许怪异地不得了,但是在不以其为异的世界里,则是理所当然地不得了——懂的人就是会懂。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看到工房庄的故事这样登在杂志上,先前挥之不去的五里雾仿佛全都烟消云散了。当然,只凭这样的杂志特辑,绝对是无法看透工房庄本质的。
只是,虽然我也没有认真细读,但做为新获取的资讯,看到报导中介绍和久井老翁兴建工房庄的理念之类的,令我很感兴趣。
算是对画坛的报恩、回馈——老人是这样跟我说的,就算这是他最大的目的,在此之外似乎也还有私人的理由。
该说是年轻时吃过苦吗……报导中提到和久井老翁过去似乎也曾经立志要当个画家,但是因故放弃了这条路,成了裱框师。之后做为一名裱框师也是功成名就,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但他不希望其他年轻人也经历同样的挫折——不希望他们因为「环境不好」的理由放弃了梦想。
基于这个心意,和久井老翁兴建了工房庄。
……不过,毕竟是访谈,不晓得真实性有多少,但是这比单纯说一句报恩更容易理解。像是只资助绘画的理由、弥漫在整个工房庄里某种禁欲的氛围,都是源自于和久井老翁过去受到的挫折。
把梦想托付给年轻人——这样写语意可能不甚准确,也表现不出「其实并不完全是好事」的另一面——结果,我更加搞不清楚到底该怎么解读和久井老翁的人格才好了。
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这种二分法,或许只是在贴标签……不,不是标签,或说是——外框。
只不过是用来衬托人本身的画框。
就像即使采取同样的行动,由「好人」来做和由「坏人」来做,在意义上就截然不同……
说来。
今日子小姐怎么还没回来——在我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问题时,三十分钟早就过去了。
无意中浪费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使我心急如焚,但去找剥井小弟的今日子小姐迟迟未归却更让我担心。虽说是爬楼梯上去,可是拿张图再问几个问题,算算也该回来了。明明说好三十分钟内一定会回来,不会是起了冲突吧?毕竟今日子小姐是个温和稳重的人,而剥井小弟则不太有耐心……
我很快就下定决心要去三十楼接她。虽然是完全称不上「最快」的慢了好几拍,但或许此刻就是轮到我效法今日子小姐走一趟的时机。
不过,有点效法过头了。冷静一想,如果要去接她,搭电梯就好了,但我似乎被今日子小姐所说的话影响,虽然也并非刻意,还是选了爬楼梯上三十楼。这或许是潜意识里为了赌一口气——今日子小姐都能爬楼梯上三十楼了,如果我搭电梯的话,不就输了吗?另外,想想今日子小姐虽说要爬楼梯上楼,却也没说半个字要走楼梯下楼(何况已经走楼梯下过一次了),万一在我往上爬的时候,今日子小姐刚好搭电梯下楼,两人不就错过了……考虑到彼此错过的可能性,应该要留张纸条在地下室,但如果又特地为此再回地下室的话……我到底在做什么啊!不如就直接爬上楼吧。
我心中莫名燃起对于今日子小姐的竞争心。就算我的能力远不及她,但如果能在上楼时找到点有力线索也好……我一边做着我的春秋大梦,三步并成两步地往上爬,只可惜天底下没那么多好事,一路走来都没什么发现。罢了,或许我就是缺乏一心多用的本事,一面急着爬楼梯,一面寻找线索,实在太困难了。既然如此,不如我就化身成越野赛跑的跑者,一股作气地冲到三十楼吧?这大概是唯一一件今日子小姐办不到,而我办得到的事了——正当我下定决心的时候。
大概也是爬到十楼的时候。
从正上方——传来巨大的声响。
「!?」
我立刻抬头看,映入眼帘的只有通往十一楼的楼梯内侧,完全看不到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虽说是逃生梯,但挑高挑得奇形怪状,所以只知道声音来自正上方,却无法判断是从哪一层楼传来的。
而且那声音不只响一次,是在短时间内「咚!咚!咚!」地连续响了好几次,听起来感觉像是「有东西从楼梯上掉下来」的声音,也像是在搬运大件行李时,不小心手滑砸落地的声音。
是呀,认为是正在走楼梯搬运画布或模特儿石膏像的住户不小心手滑,应该比较正常吧……那么,我也应该改变方针。
在查访住户时,我已经和工房庄的大多数住户照过面。直接和他们谈话的是今日子小姐,所以他们对我可能没什么印象,但是若看到在今日子小姐背后散发出压迫感的那个「市公所派来的调查员」至今还在大楼逃生梯晃来晃去,应该会觉得很可疑吧。如果是今日子小姐,或许会一脸没事人的小事化无事,我可是会把心虚写在脸上的那种人,还是避免与人照面方为上策。
不过……我想到一件事。
虽然我直觉地认为那听起来像是「有东西从楼梯上掉下来」,所以也可能是「有人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声响。不是手滑,而是脚滑——
「唔……」
从这里无法判断是手滑还是脚滑,但如果是后者,可能会需要帮忙。
的确声音很大,但似乎也不用想太多。就算真的有人脚底打滑,也不见得一定会受伤,而且毕竟我还有任务在身,没有必要特地过去凑热闹。
然而在脑中的理性下定论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先采取行动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放任野性驱动冲上楼。
因为我已经想到最糟的可能性——真是的,我完全被今日子小姐感化了,才会妄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明知不会因为今天开始模仿她,今天就能突然达到她的水准。
但是在我冲上楼的时候,如此冷静客观的心情也烟消云散——是呀,只不过就是上楼而已,不会有任何损失。如果只要如此举手之劳,就得以排除最糟的可能性,不是很划算吗?倘若什么事都没有,不就可以放心了吗?反正又不是勉强自己做办不到的事,只是作自己能做的事而已。尽力做能力所及的事——而已。
约莫在加速冲刺将近十层楼之后,展开在我面前的,却是比最糟糕还糟的情况——不,或应该说是比糟还更糟糕吗?
总之,这是完全超出我想像的——糟糕情况。
「今……今日子小姐!?」
忘却侦探——掟上今日子,就倒在工房庄十七楼和十八楼之间。
9
我都不晓得眼睛该看哪里了。
今日子小姐躺在我眼前,原本穿在身上的裤子整个松脱,点缀着蝴蝶结的蕾丝内裤全都露了出来——不,用「松脱」来说明不甚正确,正确地说是整件裤子都散了。
她为了变装而临时缝制的衣服……说来,她是说过「动作太大的话,随时都可能会解体」。看样子,似乎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扯断了缝线。
「……!」
我无暇细想,先冲向今日子小姐。脱下自己的外套,遮住她的下半身,在她身旁蹲了下来。
只见她双眼紧闭,似乎失去了意识——但是摸她的脖子,还有脉膊,也感觉得到体温。把耳朵凑近去听,还可以听到呼吸的声音——太好了。比最糟还糟,糟到极点的状况似乎没有发生。
我调整今日子小姐的姿势,希望让她舒适些……动作虽然不如今日子小姐那般俐落,但身为接受过保全公司正规训练的人,还算清楚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楼梯间虽然不算宽敞,所幸今日子小姐的个子娇小,还能让她把脚伸直。我把已经不成裤子的布条折叠卷起,当做枕头用……该说是有样学样吗?但这种程度的应变根本及不上今日子小姐之前施展的水准。
似乎没有外伤或出血,也没有目视可见的骨折。那么,能做的就仅止于此。应该说,该做的也到此为止。从刚才的巨响听来,好像摔得很严重,万一有脑出血,随便移动可就大事不妙了。虽说呼吸也很稳定,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
可是,我却也无法因此松懈,紧接着又从楼梯间往上看。楼梯尽头是通往工房庄十八楼的门。今日子小姐是从那里摔下来的吗——不是。
不是摔下来的。
虽然我跟今日子小姐共同行动的时间不过半天,但就我所知,今日子小姐绝不是会踩空的人。擅于一心多用,同时处理好几件事情的她,可能会让人以为她是个注意力散漫的侦探。但是相对地,正因为今日子小姐能一次处理那么多件事,纵使她在做别的事,也必会顾及脚下的事,绝不会失足。
对了。
当时从楼上传来的声音让我想到两个可能性,一是「有东西从楼梯上掉下来」,二是「有人从楼梯上滚下来」……光是这样或许已经想太多,但如果我是今日子小姐,应该会想更多、想更远吧。像是想到「有人从楼梯上被推下来」的可能性……而看到此时此刻今日子小姐的状态,显然这绝不是想太多,而是理所当然的推理。
实在不该让今日子小姐单独行动的——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应该陪在她身边,不应该分头调查。
因为,如果今日子小姐的推理没错,刺伤人的犯人就在这栋工房庄里。
我怎么会蠢成这样。
或许是因为受到和久井老翁想包庇犯人的成见影响,我总有种这件事的犯人「其实是个好人」的印象……好似那个人会是无害的。
然而,冷静想想,那个人可是捅了和久井老翁一刀——而且还是将老人捅成放着不管可能会死掉、现在还在生死边缘排徊的重伤,但我却蠢得完全没想到要亲身揪出这个人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找出犯人,劝他自首。
今日子小姐在理解和久井老翁的心意之后,决定采取的行动或许带有某种高尚的情操,但是完全没把风险考虑进去。面对面去接触刚刚才出手伤人的犯人,还以为能全身而退,未免太过乐观了。
假设犯人就在查访时见过面的住户之中——如果除了剥井小弟以外,还有人看穿今日子小姐撒的谎,只是没有点破呢?若是那个人动手伤害到处打探消息的今日子小姐,也一点都不奇怪。
要是犯人以为自己已经杀死和久井老翁,或许会有「杀一个人跟杀两个人没什么两样」这种可怕的想法。虽然是既不合理、也没效率的判断,但人类有时候就是会采取这么不合理又没效率的举动。
这真的只能说是我们太大意了。
没有调查权,同时意味着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时,也无法保护自己——明知如此,还在没有人委托她的情况下,自发性地展开调查的今日子小姐,就算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或许也只会被当作是自作自受。
或许没有同情的余地。
但我心中仍充满了对犯人的怒火——居然这样对待想赶在警方展开调查以前,劝他自首的今日子小姐。
现阶段还不清楚犯人为什么要刺杀和久井老翁,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所以关于这点,我可能没有立场说什么。身为局外人的我,可能也没资格批评工房庄的那些规矩。但是无论如何,惹出这风波的犯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加害今日子小姐。
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或许会违反和久井老翁的心愿,或许也会违反今日子小姐的心愿,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用包庇犯人、劝犯人自首这么温吞的态度应对了。
这是两起杀人未遂案——应该马上打电话报警。自作主张进行调查的我和今日子小姐肯定会被骂到臭头,但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虽然若去考虑各种可能性,今日子小姐自己失足也不是绝无可能,就算是被人推下楼,也不见得就是这次凶案的犯人干的好事……但是不赶快报警的话,犯人可能就会逃出工房庄了。
这么一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私底下进行调查——虽然时间还没到,但是如果要弃权的话,只能趁现在。
我拿出手机——不,是想要拿出手机,但手机不在我长裤的口袋里。难道是忘在地下室吗?不对,是放在盖住今日子小姐下半身的外套口袋里。想起这件事,我把手伸向外套——就在这个时候。
「……」
今日子小姐静静地睁开双眼。
「唔……唔哇!」
我连忙把手缩回来。要是被她误会,以为我想对失去意识的她动手动脚,那我可就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虽然没能拿回手机,但今日子小姐总算醒来了,真是谢天谢地。
「今日子小姐,你不要紧吧?啊,不要勉强坐起来,保持这个姿势比较好!」
要是突然坐起来可能会走光——我没有讲得这么明,但她似乎听进我的忠吿,维持躺在楼梯间地板上的姿势,视线忙碌地四下游走。看似,下子反应不过来,又像是陷入了混乱……这也难怪,光是想起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就已经够恐怖的吧。
不,等一下喔?
被推下楼的时候,今日子小姐该不会看到对方了吧?从时间上来推测,大概是在拜访剥井小弟之后,今日子小姐不知为何在回程不搭电梯而选择走楼梯,于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不过,她摔下来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在楼梯上翻滚了两三圏,今日子小姐最后是仰躺在地板上。那么,她在昏倒前目击犯人的可能性就很大了……知道犯人是谁的话,谜底就将在此揭晓。
就结果而言,今日子小姐以身犯险的行动,终究解开了谜团——于是我满心期待地开口问。
「今日子小姐,你还记得是谁推你下楼的吗?」
这是个在认定她记得的前提下,有点冒失的问题。但是今日子小姐就这么躺在地上,摇摇头如此说。
「我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10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一到了明天,就会把昨天忘掉的忘却侦探——然而我却误会了这个意思,也或许只是因为今日子小姐的说明不够清楚……仔细想想,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人类的脑子又不是机械化的系统,记忆怎么可能刚好在凌晨零点的时候重置。
体内时钟未必与地球的自转一致。
既然如此,该如何认定「今天」这个概念呢?看来今日子小姐定义很简单——一觉醒来就是明天。
换句话说,今日子小姐会在睡着的时候丧失记忆。
不只是单纯的睡眠,昏迷或失去意识之类的,似乎也包含在其中。
听起来虽然荒诞无稽,但比起记忆一天就会消失的说法,记忆因睡眠而重置的说法感觉上还比较容易接受——应该是说,也只能相信是这样。
因为那是今日子小姐用自己的笔迹,写在自己的左手臂上的内容,由不得我不相信。
「我是掟上今日子,侦探。记忆会在每次睡着的时候重置」——只见她挽起袖子的雪白肌肤上,有着用极粗签字笔写的这样一行字。
今日子小姐说那确实是她自己的笔迹。
该说是不做纪录的忘却侦探唯一的备忘录吗……当剥井小弟开玩笑地说要帮她画裸体素描时,她会回以「有些原因而不能脱」,大概就是因为身上写着这些字吧。当然,倒也不是说没有这些字她就会宽衣解带。
正因为有这层最基本的用心,她才不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但这么一来,就算今日子小姐目击到推自己下楼的犯人,也都不记得了。
不仅如此,就连和她一起行动了半天的我是谁,还有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栋大楼里的事也都忘了。
和我的关系又回到初次见面,当然也完全不记得和久井老翁遇刺的事。
忘了自己曾经查访过工房庄所有住户、忘了工房庄是什么样的地方,当然也忘了稍早前灵光一闪——对裱框师和久井和久最后大作的见解。
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切,都凭空消失了。
长达半天的调查活动,至此全部化为乌有,这是令人无法不感到痛心的事实。早知道也至少先问出她认为谁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换个角度看,或许这样也好。
不管怎样,今日子小姐已经恢复意识了,而且看样子除了丧失记忆以外也并无大碍。既然如此,她忘记这件事反而是件好事,对和久井老翁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现在正是撒退的最佳时机。
「去看医生吧!今日子小姐……看起来虽然没大碍,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去做一下精密检查比较好。」
「嗯……说得也是。」
今日子小姐看似还有些昏昏沉沉地答道。她虽然已经完全忘了我的事,但凭借与生俱来的聪慧,似乎仍然猜到我是来救从楼梯上摔下的她,所以并未对我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过度警戒。
「嗯……你是亲切先生……对吧?可以请你就这样把外套借给我吗?因为这条四分五裂的裤子已经有穿等于没穿了……请让我用来围在腰间。」
「啊,好的。当然,请用。那件外套就送给你。」
我也失去了冷静,一句话讲得颠三倒四的。
「不过,我想我的手机应该放在口袋里,可以请你把手机还给我吗?我要叫救护车。」
「我想应该用不着叫救护车……」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从外套口袋拿出我的手机递给我。是因为被我搭救而感到受之有愧吗?总觉得她过于听话——乖得像是装出来的。
从楼梯间走到十七楼,开门来到走廊上——当然是为了搭电梯回一楼。
然而,今日子小姐兴致盎然地把(她应该已经看过一遍的)工房庄内部又再看了一遍,跟着我走进电梯里。
看样子,这个人一旦不是处在工作模式下,感觉真的就只是个脱线的小姑娘……也对,如果她在平时也是那样风风火火地动个不停,就算是想带她去看个医生,我可能也办不到。
「……嗯」
想要学今日子小姐在工作时的一心二用,我试着在移动时叫救护车,只可惜在电梯里收不到讯号。
对了,不只救护车,原本也想顺便报警……嗯,还是先送今日子小姐去医院再说?
万一不小心让今日子小姐知道发生在地下室的事,难保她不会又开始行动。目前看来,她似乎尚未深思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只要有个风吹草动让她想起自己是来这里工作的,难保会发生什么事。
我想趁她发现以前,先把她塞进救护车里……明明知道并无大碍却还是想叫救护车来,就是基于这个用意。
然而,当电梯抵达一楼时,我还是没能打电话叫救护车——因为电梯门一打开,我就碰到一张熟面孔。
不是别人,正是剥井小弟,他似乎要上楼,虽说他身为工房庄的住户,会在这里遇见他也很自然,但是这下子惨了——我在心里暗叫不妙。
因为今日子小姐才刚见过剥井小弟——如果只是要跟剥井小弟来段鸡同鸭讲的对话倒也罢了,要是剥井小弟重提刚才与今日子小姐聊过的内容,事情就会(对今日子小姐)穿帮了。
不,等等,今日子小姐刚才也不见得与剥井小弟见过面……像这样会在一楼遇到他,就表示剥井小弟刚才出去了……可能又是去哪家美术馆画图,所以今日子小姐去剥井小弟房间拜访的时候,他可能不在家。
这么一来,剥井小弟应该是现在才第一次看到白发的今日子小姐吧——
可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那,他刚才果然还是在房间里见过今日子小姐,现在只是刚好去附近走走吗?如果是出去画图,却又没带素描本和铅笔……
「哎呀,真可爱的小弟弟。你是亲切先生的朋友吗?初次见面啊。」
今日子小姐毫无心机,低头打招呼。
事到如今,又窥见她好像喜欢小孩的一面……或许这是她在工作之外,不加矫饰的模样,但是可以的话,希望她不要再给我增加新设定了。
「大叔。」
幸好剥井小弟对今日子小姐的寒暄充耳不闻——他指着我手中的手机。
「可以把你的手机借我一用吗?」
「咦……可以是可以,但你要打给谁?」
「警察。」
剥井小弟说道。那口气一点也不像个孩子,没有半点抑扬顿挫。
「警察……?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
剥井小弟这时才转身面向今日子小姐——面对满头白发的侦探。他盯着她几秒之后——平静地开口说。
「因为是我刺伤老师的。」
11
剧情就此急转直下,迎向圆满大结局——这也太莫名其妙了。不理会还陷在混乱漩涡中打转的我,剥井小弟真的用我的手机打电话给警察。他单方面地报上姓名、吿知地址、说自己杀了人。然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地把手机还给我,从我旁边走过,走进电梯里。
「剥、剥井小弟……」我好不容易才喊出声。「你、你为什么……」
「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吗?可能免不了被加油添醋一番,不过详细情况你看了明天的早报就会知道了。」
剥井小弟不容我发问。说完,他转向今日子小姐。
「那个……」话说到一半却又吞回去。「没什么。」
最后他只丢下一句。
「掰啦!今日子小姐。」
剥井小弟摁下电梯的关门按钮。
「等等……」
虽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也知道不能就这样放他走,我摁下电梯往上的按钮,试图阻止电梯上楼,但今日子小姐抓住我的手臂,摇摇头说。
「让他走吧。」
「可、可是……」
「由我来负责解释吧——亲切守先生。」
她连名带姓地称呼我,让我觉得不太对劲。奇怪?从我在楼梯间救了今日子小姐之后,至今尚未报上自己的全名,只说了亲切这个姓。而且我今天穿的是便服,当然也没别上名牌。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是「守」?
她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啊……
在我还兀自怔忡的时候,载着剥井小弟的电梯已经上楼——摁再多下也无法让电梯停下来了。
「请往这边走。」
今日子小姐走向逃生梯——我一头雾水地跟在她背后。看样子,今日子小姐打算前往地下室。要在那里解释吗?既然剥井小弟已经打电话报警,不消五分钟,警方就会赶到现场,已经没有时间在案发现场慢慢解释了。
「只要给我五分钟就够了——我将用最快的速度揭开谜底,别担心。」
今日子小姐从容不迫地说完,走下楼梯——她的脚步十分坚定,没有半点迟疑。果然,她就算是倒着走也不会失足跌倒——而且听她的语气,仿佛根本就清楚记得地下室发生过的事。于是我一踏进工作室,就直接问她。
「今日子小姐,你该不会……还记得这次的事吧?」
「没错。我记得一清二楚。」
「这、这是怎么回事?忘却侦探不是一睡着就会失去记忆吗……」
「是的。我没骗你。我怎么会欺骗亲切先生呢——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有昏过去啊。」
只是假装昏过去而已。
所以没忘记。
今日子小姐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就算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这不就是骗我吗……明明已经看过今日子小姐一路蒙骗工房庄住户的模样,甚至还提高警觉以防被她耍弄,却仍然被唬得团团转。
可是,她为什么要扯这种谎?而且还连我都骗。
「那……那你也知道是谁把你推下楼的吗?该不会是剥井小弟吧?」
「没人推我下楼——我是自己摔下去的。因为是自己摔下去的,所以才免于昏过去。」
「……?」
这句话没头没尾,让人难以理解,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里头并没有「不小心跌倒」的意思——纵使如此,我还是一头雾水。
今日子小姐把我留在地下室,独自一人行动的那三十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说了,我会负责向你解释的。请不要着急。急也没用,随着剥井小弟的自首,事情已经解决了。」
「咦?啊,可是……」
我看了一眼放在房间角落的两层柜,柜子旁边还堆着我抽出来的书。
「那这些该怎么办?我在书页之间还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哦,没找到就没找到,如果真找到什么才会把我吓死呢。因为那只是我用来做为和亲切先生分头行动的借口罢了。」
今日子小姐若无其事地说道。也就是说,她故意让我做些不必要的工作吗?假借分头行动之名,把我困在地下室……她则利用那段时间去找剥井小弟密谈吗?的确,要我再检查一次今日子小姐已经检查过的地方,原本就像是浪费时间的工作……
「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一个人去见剥井小弟——顺便吿诉你,因为实在没时间,我上楼时是搭电梯上去的。」
「什么……」
她说要解释给我听,但讲的都是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反而愈来愈困惑了。
「欸?呃,你的意思是说……你去找剥井小弟,并不是要问他与和久井先生最后大作有关的事,而是去劝那孩子自首吗?」
「嗯,没错,就是这样。细节我等一下再吿诉你。」
「可是……你当时不是说,还不晓得犯人是谁吗?」
「那是骗你的。」
那也是骗我的啊。
那落落大方、丝毫没有一点罪恶感的态度,达到如此境界,我只能佩服。当然,对于她说了那么多谎,尤其是假装昏迷这件事,真的因此为她担心的我实在有很多话想说,但我更在意的是——她怎么知道剥井小弟就是犯人呢?
「那你从什么时候……何时开始怀疑剥井小弟的?」
这是推理小说中一定会有人问侦探的问题——基本上,侦探都会用「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来回答,但是最快的侦探又更超越了这个标准答案。
「从看到和久井先生倒在这里的时候。」
「喔……啊?」
不就是发现异状的当下吗……正当在进行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急救时,今日子小姐已经推理出答案了吗?在那之后的调查,全都只是验证吗?这也太——神速了吧。
那时都还没见到剥井小弟呢。
「是呀,严格说来,当时我还不知道剥井小弟就是犯人。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怀疑犯人或许就是像他那样的小孩。」
「怎、怎么说?」
「因为伤口的位置。」
今日子小姐指着自己的小腹说。由于我的外套还包覆着她的下半身,
所以看不太出来,但我记得和久井老翁的伤口位置确实是在那一带。
「伤口的位置太低了。如果是大人刺大人的腹部,伤口应该再高个十公分。」
这么一说也真的不是多了不起的推论,但确实如此——身高差异。
就像从刀子刺进去的角度可以研判出是否为自残那样——明眼人从伤口位置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身高。原来今日子小姐早就一面进行急救,一面仔细分析过伤口了。
「因此,也可以说和久井先生是侥幸逃过一劫呢!因为那孩子不够高,所以无法捅到他的心脏。」
「这就是……你刚才在地下室里提到的『必然』吗?」
再补充一点的话,也由于犯人是平常只拿铅笔作画的剥井小弟,所以连拿放在现场的调色刀行凶时都没能握好。这恐怕也是一种必然。
「如果是在争执时用调色刀捅人,捅到哪里都不奇怪,但好像也没有争执——所以我当时就认为犯人若不是小孩,就是身材矮小的人。」
对了,这么说来,在查访工房庄所有住户的途中,见到剥井小弟时,我只注意到他识破今日子小姐的变装……但其实真正应该着眼的,是「今日子小姐对于有小孩住在工房庄的事毫不惊讶」才是——原来今日子小姐当时就已经猜想到工房庄里有小孩了。
「所以当我见到剥井小弟时,便对他设下各种陷阱,想要试探他。」
「……像是故意把和久井先生的伤势形容得很严重之类吗?」
「没错。还有我只说凶器是『刀子』,期待对方会不小心脱口说出『调色刀』这个关键字……只可惜他没上勾。」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在问话,没想到当时侦探与犯人的勾心斗角就已经开始了。
「总之查访过住户之后,也确定住在工房庄的小孩只有剥井小弟一个人,几乎可以锁定他就是嫌犯,因为其他住户最矮的都比我长得高。」
她大概是用自己当比例尺去衡量住户的身高……啊,所以才坚持要见过所有住户吗?她的一举一动真的都是有其用意的……不过既然有这番道理,为什么不早点吿诉我呢?
「我怎么能吿诉你呢?我又不是要解开这个谜,只是想完成和久井先生的心愿而已……若是如此,一旦剥井小弟想要自首时,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他的罪行就不好了。不管这个『其他人』是你,还是我,都不好——因为那么一来,就称不上是自首了。」
咦?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一来,就称不上是自首了?
「还用问吗……假使我用证据确凿、无懈可击的理论将犯人逼到绝境,要他自首的话,其实等于是让他别无选择,那跟胁迫有什么两样?如果不能让犯人基于自己的意愿自首,就不算完成和久井先生的心愿。」
说得也是……理想上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实际上这才是不可能的。如果是会基于自己的意愿自首的人,就算今日子小姐什么都不做,他也早就出来自首了吧。正因为事与愿违,犯人行凶后还逃离了现场,才让身为侦探的今日子小姐得亲自出马……嗯?侦探。
忘却侦探。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今日子小姐才会假装昏迷、假装丧失记忆吗?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今日子小姐第二次去找剥井小弟的时候,是以忘却侦探的身分去的。
露出满头白发用以揭露自己就是忘却侦探,找了个借口,把剥井小弟约到逃生梯,吿诉他自己的推理。然后大概是假装脚底一滑,当着他的面从楼梯上滚下来——
失去记忆。
其实是假装失忆。
刚才在一楼的电梯间见到剥井小弟,打招呼的时候也刻意强调「初次见面」——装出一副初次见面的模样。
故意让剥井小弟以为指出自己罪行的她——把一切全忘了。
用这个方法,赋予他自首的选项。先将他逼到绝境,再给他一条生路。 基于自己的意愿自首——
「呵呵。说来也真是丢脸,我没有料到裤子真的会整个散掉……不过我知道三十分钟一到,亲切先生就会来救我的。」
剥井小弟好像是听见你冲上来的脚步声,一时吓得逃走了——今日子小姐虽然这么说,但天晓得呢?说不定就连这点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可是裤子散掉这种事,我并不认为用一句「没料到」就能带过去……虽然不敢说她自作自受,但谁叫她满口谎言,才会遭此报应。
「你想过真的丧失记忆要怎么办吗……」
「那也无所谓呀!考虑到剥井小弟的处境,说不定那样还比较好……但是,那样的话就无法解释给你听了。」
「……」
「然而说来惭愧,我到最后还是有个谜团无法解开,那就是和久井先生身为裱框师最后的工作——既然动机跟这点脱不了关系,也不能等闲视之——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亲切先生。托你的福,我才能解开这个谜团。」
「是、是吗……」
我以为自己会因为听今日子小姐说了太多谎话,再也不敢相信她说的任何话……但也不尽然如此,听到她对我表示感谢之意,我还是很高兴。
我其实有点害怕,这个人,顶着一张笑意盈然、看似纯良的脸,骨子里会不会根本是个惊世骇俗的坏女人呢?比起高超的说谎能力、不会搞混自己说过哪些谎的能力——她就算说谎也会被原谅的能力之强,或许更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一直对动机耿耿于怀呢……」
我还以为她打算从动机揪出犯人,但结果并非如此,之所以想确实掌握住犯案动机,是为了做为劝犯人自首的王牌。
追求速度之余,也绝不会轻忽关键的部分——这就是最快的侦探。
不过,如果今日子小姐说感谢我不是在说谎,给她提示的我却完全不晓得和久井老翁制作画框的玄机,也实在太丢人了。
只是我虽然很想知道那个谜底,但说真话我到现在还无法接受剥井小弟就是犯人的事实……即使他本人都承认了。
「对了,不在场证明呢?」
「不在场证明?」
「就是……我们不是在这里讨论过吗?因为楼梯上有血迹,犯人应该是趁电梯在维修时下的手。既然如此,那时人在美术馆的剥井小弟就不可能犯案……难道那滴血迹与这件事无关吗?还是他说去美术馆是骗人的?」
「他好像真的去了美术馆,但血迹大概也是剥井小弟上楼时滴落的,要认真找的话或许有其他血迹,只是我们没看到而已。」
「那……」
「既然前提是要让剥井小弟自首,在这里讨论的时候,我也不希望你对剥井小弟起太大的疑心,所以并未特别否定。然而只要单纯假设案发时间是在电梯开始维修之前,就能得出他的不在场证明其实并不成立。」
「……?」
别说没有特别否定,她这根本是积极肯定好吗?先不谈这些,我还是不懂他的不在场证明为什么不成立。如果电梯当时没在维修,住在三十楼的剥井小弟就会搭电梯吧?
「不不不,这可不一定。不管电梯会不会动,都可以爬楼梯吧?」
「是、是这样没错啦……」
毕竟楼梯又没有拉上封锁线,如果是重视身体健康……或是觉得爬爬楼梯可以讨个好彩头的人,也许会特地爬楼梯而不搭电梯或手扶梯吧。问题是,我不认为剥井小弟是重视健康的人……
「没错。可是如果只有爬楼梯才能到,就只好爬楼梯了吧?」
「嗯……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
「身高。」今日子小姐说道。「亲切先生可能从小就长很高,所以很难想到这点吧……有些小孩可是摁不到电梯里高楼层的按钮呢!」
「啊……!」
不,我是上了高中才开始长高的,所以我完全能明白今日子小姐的意思。因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人们长大之后也往往不会主动提起这样的心结,但有些电梯的按钮确实是安装在小朋友怎样都构不到的位置。不只是我,很多人应该都有过这种不方便的经验吧。
事实上,今日子小姐要上顶楼的时候,也得踮起脚尖才能摁到顶楼楼层的按钮,就别说剥井小弟还是个孩子,根本碰也碰不到吧。而考虑到他那种人小鬼大的性格,相信也绝对不会向别人求助。
……假设他只能勉强碰到十七楼的按钮呢?
可能会先搭电梯到十七楼,再从十七楼爬楼梯上楼吧?刚才说要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剥井小弟,此时此刻是否正顺着这样的动线回房呢?
这么一来——会在那里留下血迹就很合理了。
我曾经想过,这种没有无障碍设施的大楼似乎不适合年事已高的和久井老翁居住……看来对小孩来说,也绝不是栋体贴的大楼。
但也难怪,和久井老翁肯定也没有想到,日后竟然会有个才十岁的小孩住进工房庄里。
「那……你的意思是说,案发时间是在早上九点以前吗?后来剥井小弟就去美术馆画图……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吗?」
「不,据他所述,他似乎并没有要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意图,只是当时陷入恐慌,一心想逃离现场才跑了出去……那孩子一旦方寸大乱,就会去画图来抚平自己的情绪,这点也跟我想的一样。」
听她这样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应该要为剥井小弟没有故意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感到高兴吗?我该怎么看待到了那个节骨眼,却依然除了画图还是只会画图的他呢?
「我拿那滴血迹当借口,约他到逃生梯谈判——真正目的是要在之后从楼梯上滚下来就是了——但他似乎也没注意到自己在楼梯间留下血迹。」
实际上,若是由警方来侦办,这案子根本不用半天,只要三个小时就能解决了吧——今日子小姐若无其事地说。
只要她有心,看到伤口之后三秒内就能解决这件事了……可是今日子小姐却没这么做。不仅如此,当我开始怀疑剥井小弟,她还不着痕迹地抹去我的怀疑,诱导我一厢情愿地为他设想根本不存在的不在场证明。
纵使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让犯人自首……今日子小姐之所以这么做,
或许不只是因为和久井老翁想包庇犯人,也因为犯人还是个孩子……但就算指出这点,她大概也不会承认吧。
对小孩也绝不手下留情的今日子小姐。
和剥井小弟一对一谈判时,想必也未手下留情,铁定是展现大人的能言善道斩断他所有退路。尽管如此,她仍坚持要让剥井小弟自己认罪。
比起逮捕他,更坚持要让剥井小弟反省——我不晓得这个世上有多少侦探,但是会做这种事的侦探,肯定只有今日子小姐一人。
……这种事若不是忘却侦探,或许还办不到。
「我也说过了,他还是刑法无法制裁的年纪。再加上和久井先生打算包庇他,就算真的被捕,或许也不会受到任何处罚。既然如此,问题就在剥井小弟本人怎么看待自己做的事。」
有道理……回想整件事,就是个孩子在闯下滔天大祸后,害怕得逃走,却又无处可去,只好再回来的闹剧……不,是今日子小姐让整件事得以用这种方式解决落幕。
「……所以动机到底是什么?剥井小弟为何要刺伤和久井先生呢?」
两人之间就算起了争执也不奇怪。该说他们物以类聚吗?双方的个性都很容易上火——不过应该还是有什么导火线。
所以今日子小姐才会对这点耿耿于怀吧……果然还是与和久井老翁最后的工作有关吗?
「是的。他已经吿诉我了,或是说,就如同他之前的吿白。当他猜到和久井先生要求工房庄的住户们画的那些画并非烟雾弹,而是所有人都被选中的时候,就直接跑去找和久井先生谈判了。我是从材料的订购数量推敲到这一点,而剥井小弟似乎是从作画的住户说的话联想到的。他或许是觉得接到和久井先生指示画图的住户就算不只一人,但参与人数也实在太多,而因此起了疑心吧。」
「……」
昨天在回家路上与他不期而遇之时,剥井小弟便将撒下烟雾弹一事评为「不是老师的作风」而面露怀疑——这么说来,他的疑虑在那时早就已经坐实了七八分。得知事情已经进展到雇用警卫的最后一步时,终于采取行动——是这么回事吗?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除了画图还是只有画图的少年……
对于这样的少年而言——明明只有几个人落选,自己却在落选者的阵容里,是何等的屈辱啊。
说老实话,我不明白这种感觉。
感到屈辱多少难免,但现实中,真的会因此而出手伤人吗?又不是自己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对剥井小弟而言……
或许就像是一切都被否定了。
「要是和久井先生肯解释清楚就好了。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剥井小弟固然有错,不过和久井先生也有责任。」
「你是指……身为监护人的责任吗?」
「当然也包含这个意思,但要是和久井先生肯早点吿诉他就好了。爱搞神秘也不是不行,但凡事都有所谓的限度。」
「……?」
虽说该早点吿诉他……但就算吿诉剥井小弟,或许也只会让纷扰提前发生吧?因为不管事实有多残酷、多苛刻,事实就是事实……嗯?
不过今日子小姐不是已经明确否定「所有人都被选中」的假设了吗?那也是为了误导我的谎言吗?而她就是因为找到这个问题的解答,认为已凑齐用来交涉的王牌,才会把我留在地下室,一个人去找剥井小弟吧。
「是的。从结果来看,和久井先生最后的工作并不是直接的动机。要说到动机,就是剥井小弟的误会一场,但是我们探索此事的真相也绝非徒劳无功。要是没吿诉他真相的话,剥井小弟应该不会下定决心自首——也无法自首吧!」
倒也是,倘若动机只是来自「明明有那么多人雀屏中选,自己却被排除在外」的愤怒,早在今日子小姐与剥井小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谜底应该就可以解开了。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原来误会也可能会成为动机。
可是,若是一切到此结束,剥井小弟一定不会反省——也不愿反省吧。
只会变成他与和久井老翁的意气之争,没有今日子小姐介入仲裁的余地。然而,如果他的动机只是一场误会呢……解开这个误会,或许就能融化剥井小弟冰冻三尺的心。
「可是……是什么误会呢?和久井先生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订那么多材料,请那么多人作画呢?」
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开口问道。
虽然因为剥井小弟已经主动打电话报警,应该就不需要再赶时间才是,但从今日子小姐开始解谜,已经过了四分钟以上,警车也差不多该到了。身为整件事第一发现者,必须向警方说明的事多如牛毛,大概再也没机会再跟今日子小姐说些什么了。
速度最快的忘却侦探,似乎背负着总是被时间追逐的宿命。
那么,至少得让我知道事实的真相吧——和久井老翁要我保护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传说中的裱框师,人生最后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既然和久井先生没有打算给每张画都裱上框,那还是只有一个人会雀屏中选吧……难道,那个人其实是剥井小弟吗?」
虽不知这和今日子小姐至今的论述兜不兜得起来,总之我先提出一个假设。也就是说,目前所有受托作画的住户都是烟雾弹……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美好,但是以误会来说也太悲哀了。既然和久井先生没有委托剥井小弟作画,就没有这个可能性。」
「那……果然还是他一开始讲的,只有一个人的作品会被采用,其他人描绘的作品都只是烟雾弹吗?」
要是能证明这一点,多少能安慰到剥井小弟吧……但纵使如此,「自己并非首选」这点并没有改变,严格说来,这也不算误会。
搞不懂。今日子小姐是如何融化剥井小弟的心?光用证据逼问对方的话,铸下大错的犯人就算会自白,也不会自首。「我干的」这种话谁都会说,但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人坦承「我错了」呢?
「我不是说了吗?而且那发想可是亲切先生你吿诉我的呀——只要从外框,反过来推测内容就好。」
「你太过奖……不,就算你这么说,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啊!光是要从大量的材料想像出要做成什么画框就很困难了,更别说还要从画框推测究竟是要用来裱什么画……」
「嗯?啊,不是,不用想得这么复杂呀!只要单纯地从材料分量来看就可以了。」
「咦……?」
分量?大量订购的材料……等等,这么一来,不是又绕回原点了吗?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会觉得有异,不就是因为材料过多吗……
假设和久井先生准备的材料全都要派上用场,那不就等于他委托工房庄住户描绘的画作全部都是他想要的,最后又会归结到让剥井小弟难以接受的结论吗?
「不是全部都是他要的。」
今日子小姐像是强调般地又再说了一次。
「是——全部才是他要的。」
「……?等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名侦探特地为我解谜,我却无法举一反三地反应过来,真是过意不去,但这却是我的真心话。
「也就是说,和久井先生打算用上所有的材料吗?因为要为大量的画作制作大量的画框,所以才订了大量的材料……」
「不是的。他是要为大量的画作制作一个大画框——可以把大量的画作全部装进去——把大量的材料全部用上的超大型画框。」
「超、超大型……画框?」
「就像拼图那样啊!」
今日子小姐看向地面说道。她用画板做的拼图,还一片片散落在地上。「和久井先生委托大家作画的尺寸虽然大小不一,但我想只要像七巧板那样组合起来,就会成为一个工整的长方形。和久井先生打算将其视为一块完整的画布,为其制作一个大画框。」
「……!」
所以——并非全部「都」是他要的,而是全部「才」是他要的。把大量的画作聚集起来,才能拼成一幅完整的画……
和久井老翁企求的是一幅工房庄住户的集体创作吗?倘若把工房庄本身视为一项他的创作,的确是没有比这更适合他最后的工作——人生集大成的规格。
如此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人生最后之作,不是选择有名气的大师真迹来裱框,而是要采用未来画家的作品了——甚至让人觉得和久井老翁十年之前兴建工房庄,该不会就只是为了这个吧?这个理由比什么想报恩,想回馈、只是兴趣什么的,都更能让人信服。
把委托的画作全都摆上去,制作一幅宛如拼图的画。
的确,这样就能把大量的材料全部用上,而且也不用怕秘密会曝光。这该称之为分工吗……虽说连画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画的是哪个部分。
不过,居然真的是要做超大型画框……他是说过最后的工作工程浩大,没想到还真有如字面上的意思。
既然如此,也能理解和久井老翁会雇我当警卫之必然了。在这间地下室里不可能制作这么巨大的作品。按照今日子小姐的目测,应该就连材料都装不进去——那么势必得另外租个仓库。
所以他真正要委托我的,并非是在工房庄里保护他,而是保护他在移动时的安全。或许还会要求看来颇耐操的我,顺便帮他做些杂事吧。
「可是……不只是大小不一,就连大家描绘的主题也都不一样吧?把那些画摆在一起,真的能变成一幅完整的作品吗?该说是会互有冲突,还是要说是格格不入……总觉得只会像一张大杂烩吧。」
「你听说过马赛克镶嵌艺术吗?那是一种按照颜色将大量的图片分门别类,拼成另一幅完全不同图画的手法。通常都是用照片来制作就是了……我猜和久井先生是打算制作同样的东西。」
「用照片拼出另一张照片……」
乍听之下没什么概念,但仔细想想,确实好像在哪里看过。记得我看到的不是用照片,而是用动画截图拼成的……总之,就是将每张照片都视为一个点,运用其画面中的主要色系,有计划地把这些点摆在一起,呈现出另一幅完整的画。
依颜色分类的——拼图。
对了。
今日子小姐或许只是为了争取时间不让我离开地下室,但也因此让我翻到那本放在两层柜里的杂志,得知了和久井老翁曾经立志当画家的过去。
对于过去放弃了画家之梦的和久井老翁而言,这或许是最后的挑战……他打算把绘画本身当颜料,挥洒出一幅弘大的作品。
这般创意与规模。
我不禁佩服他的执着。但在佩服同时,也有些无言。
这种想法太天才了,平庸如我实在难以跟进——无端被卷入这个计划的工房庄住户,应该也会觉得很困扰吧。
要是能先取得大家同意也就算了,但这样瞒着工房庄的住户秘密进行,实在让人不敢苟同……不过,比起要他们画一堆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画,这「做为拼图用」是还好一点。
工房庄住户的集体创作。
如果这样能让和久井老翁光荣退休的话,住户他们也……不,等等。即便如此,剥井小弟被排除在外的事实依然没有改变。除了剥井小弟,还有其他几位住户也没接到作画的委托。
还有比这个更羞辱人的吗?受到排挤,连参与集体创作的机会也不给,对于尊称和久井老翁为老师的剥井小弟而言,必定是很难接受的……不,说不定这才是最难接受的事情。
纵使向他说明和久井老翁真正的用意,剥井小弟也只会更火大——
「没这回事,他马上就接受了,还似乎对自己的缺乏思虑感到羞耻。」 「咦……是吗?我还以为十岁左右是最痛恨被排挤的年纪……」
「跟几岁无关,因为他是个画家哪。」今日子小姐耸耸肩。
「在帮我画肖像画时也是……剥井小弟不是都只用黑色画图吗?」
「嗯,是呀,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说色彩很脏、很恶心……」 说到这,虽然慢半拍,但我也终于恍然大悟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今日子小姐也点点头。「和久井先生想要画的图里不会用到黑色。其他没被指名的住户,也多是基于这个理由。」
在画图的时候,难免有几乎不太会用到的颜料……也有完全不会用到的颜料。不是画功的问题,而是颜色的问题。
我边听今日子小姐解说,边想起和久井老翁曾经要剥井小弟到美术馆来临摹有着大理石花纹的地球。但剥井小弟就连地球也只用黑白两色来描绘——也许是我想太多了,说不定和久井老翁是想利用这个指示,促使剥井小弟运用「其他颜色」来画图也说不定。
「的确……画图的时候,黑色很难处理呢!除了会压过其他颜色之外,严格说来,黑色也是自然界里不存在的颜色……」
再怎么说,也是颜料要配合需要,总不能配合颜料来画画吧。硬是要用的话,只会搞得像荧幕出现坏点,如果剥井小弟的目标是当个画家,那么这个真相的确会让他只能哑口无言。
「就是说啊。所以我给了他一个建议。」
「建议?」
「没错。因为剥井小弟对于和久井先生的阴谋……抱歉,是对于和久井先生的计划太惊讶也太沮丧了,所以在摔下楼以前,我稍微逾越了侦探的本分,给了他一个外行人的建议。『既然如此,你就跟其他没被指名的住户一起请和久井先生最后再补上一笔「工房庄全体住户」的签名不就好了吗?』如果是签名,就算是黑色也无妨吧?」
「……」
原来如此,确实是逾越侦探本分的建议……但,或许让剥井小弟决定自首的,既不是事情的真相,也不是谜团的解答,而是这个外行人的建议。
那个觉得色彩斑斓的大理石花纹很恶心的少年,也或许能经由这五颜六色、百味杂陈的事件而有点改变吧。
此时,耳边传来鸣笛声。
是警车的鸣笛声——也是时间到的提示音。
「接下来。」今日子小姐说道。「就让我们也来向剥井小弟学习,跟警察伯伯道歉吧!我们不但没报警,还擅自调查,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好好为此说声对不起,然后好好地被警察伯伯骂到想哭吧。」
「……是呀。」
名侦探召集众人,说声「接下来」便开始解谜——不过看来这名侦探,非但不召集任何人,而且还是在解完谜后,才终于开口说声「接下来」。
的确,身为大人,接下来才是重头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