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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见面,我是侦探——掟上今日子。」
满头白发的女性站在讲台上如此说道,接着是深深一鞠躬。那头白发不惹一丝尘埃,白得令人叹为观止。
「二十五岁,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所长。」
今日子小姐抬起头来,继续介绍自己。
聚集在会场的听众,当然都是为了听她演讲才齐聚一堂的,所以包括我在内,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但程序上还是要自我介绍一下。
与其说是为了将自己介绍给我们这些听众,或许她更是为了自己,才会这样刻意朗诵自己的「设定」。
因为——
「我是忘却侦探,一旦睡着,记忆就会重置。」
没错。
今日子小姐只有今天。
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早再度醒来之时,就会把昨天发生过的一切通通都忘记——无论承接下什么样的委托、调查过什么样的案子、进行了什么样的推理、最后以什么样的方式解决,全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不惹一丝尘埃——忘得一干二净。
所有记录都不留。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是一个能比任何人都恪遵『身为侦探应该遵守之保密义务』的侦探——由于这点特性,我似乎受到很多顾客关照。」
虽然我都不记得了。
今日子小姐半开玩笑地补上了这么一句,但这句话却也是如假包换的真实。过去我也曾经多次——恐怕比在座的所有听众都更为频繁地——受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照顾,只不过,过去的案子自不待言,就连三天两头委托她的我,也完全不在她的记忆里。
见过再多次仍旧是「初次见面」。
要说对此不感到寂寞,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我却又觉得,今日子小姐就该是如此——忘却侦探的「忘却」不能有任何例外——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人。
「今天聚集在这个会场的各位听众,或许会期待能从我口中听到关于我本人在过去曾经参与,经手侦办过的种种不可思议案件之进一步详情,但由于我忘却的特性,非常遗憾,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而且,想必各位可能比我还清楚吧。」
今日子小姐看似无奈地耸耸肩,然而对此场内的反应却是欢声雷动——想当然耳,原本就没有人期待她讲述案情,明知讲者是「忘却侦探」还特地前来听讲,表示早就知道她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不会说。
就连对她而言,自己过去解决的种种案件是否能称得上是不可思议,恐怕也很难说。
既然如此,那我们究竟是来听些什么的呢?
场内这些男男女女还有我,与其说是来听,不如说是来看——来看这个与众不同,名叫「掟上今日子」的侦探。
来看这个不可思议的侦探。
因此,说得极端些,不管她开口讲什么我们都不会介意、动手做什么大家都乐见其成——演讲嘛,说穿了大多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对于这点,相信今日子小姐大概也心里有数。
不仅如此,纵使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并不连续,她也是个时尚达人,不曾有人见过她穿着重复的衣裳。今天的打扮也刻意强调自己的职业是侦探——虽然没有真的戴上猎鹿帽,但她身上那件圆领短披风的外套,在在都让人想起全世界最有名的那位侦探。
或许是把「满足群众好奇心」也当成工作的一环吧——从那可爱的外表可能很难想象,但今日子小姐的生意头脑可不是盖的。
由现正求职中的我来看,可谓是非常值得学习的生意头脑。
我讲真的,真的应该好好学习。
话虽如此,忘却侦探这次的工作并不是站在讲台上静静摆姿势——这可不是摄影会,而是演讲会。
今日子小姐接着这么说。
「因此,我今天想来谈谈自己的事。当然,这些都会是在我记忆所及的范围内的事。我问过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听说今天是『掟上今日子』这个侦探第一次演讲,所以我想应该不会发生『喂喂今日子小姐,拜托点呀,这件事你上次已经讲过了!』之类的情况,敬请放心。」
喔。
我不禁绷紧神经。
身负侦探的保密义务,同时具备是为忘却侦探的失忆体质,根本不记得任何案件的今日子小姐到底打算说什么呢?这么想来虽然总是焦心,但又感觉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听到连我也不曾听说的珍贵内幕。
像是自我介绍竟有令人意外的后续之类。
演讲固然是她的首度尝试,但就我所知,由今日子小姐自己来谈今日子小姐的身边事,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究竟吹的是什么风。
当然,我只是个常客,不可能掌握今日子小姐所有的侦探活动。
「让我为各位厘清一下大前提。在各位之中,或许有人会心存『记忆只能维持一天的侦探,真的能够确实破案吗?』这种极为理所当然的疑问,所以我想先来消弭此般疑虑。毕竟因为这种误解,可是会对于我将来的工作造成困扰的。我被称为忘却侦探的同时,也被谬赞为最快的侦探——各位在入口处拿到的名片,上头应该也写得很清楚吧——『一天内解决你的烦恼!』虽然老实说,我想这标语应该多少有些广告不实,想必其中还是有许多无法解决的案子才是。」
不过嘛,就忘了那些不顺利吧——今日子小姐脸上浮出就连从远处望去也仍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调皮笑容——而会场甚至响起了掌声。
听众完全成了她的后援铁粉。
看这样子,不管她说些什么,大家都会听得很开心。
真不愧是名侦探。即使不是解决篇,在众人面前雄辩滔滔,对她而言也宛如探囊取物——神经大条到只能好意解释成「稳健」的台风,实在很难想象是初次登台。
几近厚脸皮的神经大条,也可说是忘却侦探的招牌特质。
「身为最快侦探的忘却侦探——当然,这两者既是必要条件,也或说是缺一不可——若不是最快的侦探,就无法是为忘却侦探,而正因为是最快的侦探,我才得以成为忘却侦探。」
说到这里,她环视会场。
能容纳近千人的大型会议厅里几乎座无虚席——真是了不起的群众号召力。能聚集这么多听众,当然也是因为事前宣传做得够好,但归根究底,想一探内行人才得见的忘却侦探真面目,想看她一眼的好事之徒,人数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虽然轮不到开场前三个小时便早早就定位的我说嘴就是了。
「无法维持以最快的速度破案之时,就是我卸下侦探这身份隐退之刻——到时候我就每个礼拜演讲个三次,靠此维生吧!」
今日子小姐说道。
接着,她将视线转回正前方。
一时之间还以为今日子小姐是在看我——当然只是我想太多了。今天的我,只不过是众多听众里面的其中一个。
附带一提,世界上的确有靠演讲混饭吃的侦探,因此今日子小姐的随口说说,也并非完全不切实际——何况光看她开讲到现在的辩才无碍,相信在这方面的确是很有潜力。
「可是听到这里,各位心里想必又会产生另一个疑问吧。『我已明白你的脑筋动得很快,但既然要以侦探为业,这也只是当然。问题是,要是你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不就表示永远都跟不上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吗?这样的侦探,要怎么应付现代这些早已高度复杂化的犯罪呢?』——这的确可说是再自然不过的疑虑了。实际上,我每天早上醒来时也都会这么想。现在的我,不正像是从过去穿越时空而来的浦岛太郎一般吗?」
今日子小姐停下说话,听众也都静静地等待她再开金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台下究竟有多少听众会针对「忘却侦探」的特性深入思考到这般地步。反过来,看在像我这种多次蒙受她关照的人眼里,这种疑虑只是纯粹搞错重点的杞人忧天。可是,今日子小姐本身又是如何看待这问题呢——我倒是很感兴趣。
今日子小姐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我不禁竖起耳朵来倾听。
「只不过……」
今日子小姐又重新开始演说。
运用停顿的方式极为巧妙。
「当我一边刷牙洗脸,从书籍、电视以及网路上学习现代社会的种种之时,就会察觉自己并不会跟不上时代。而且,通常是立刻就会察觉。『嗯,感觉好像还可以跟得上』、『要配合好像也能够配合』、『甚至该说,似乎存在着一些健忘如我反而能做到的事』、『似乎会有些除了我以外,没人能做到的事』、『既然如此,那就试着做做看吧』——我很自然地会这么想。没有日积月累的记忆,也就意味着能把脑容量空出来做为思考之用,没有回忆就等同于背负的重担较少,没有过去则代表我可以不受成见或经验法则的束缚——一旦发现这点,反而还觉得自己有些偷吃步呢。」
说「偷吃步」多少是戏谑了些,但这的确是忘却侦探不为人知的卖点。若真要说的话——若真要让亲眼见证过今日子小姐丰功伟业的我来说句什么的话,真正厉害的其实是「她对这事实非常有自觉」这一点。
自觉而积极地——偷吃步。
当思绪在推理过程中产生纠结,或是不小心对涉案人员投入过多感情之时,只要睡个觉,就能够让一切归零——这种宛如打电动时按重来的办案手法,也可以是她的选项之一。
只是,来听演讲的人,不见得都能接受这个答案——就算认同她提出的优点,但是总的说来,仍会认为「失去记忆」是个莫大的缺点吧。
毕竟所谓记忆,说到底就是自己这一生。
最快的侦探,就像是用此生去换得真相似的。
就连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今日子小姐看重思考速度更甚于记忆的说词。
今日子小姐似乎也敏感察觉到会场内的气氛变化。
「对了,我的记忆每天早上都会回到十七岁的状态——也就是说,我所有的知识与常识都停留在十七岁,大约八年前的那一刻。」
此话一出。
语毕顿时引起会场一阵骚然——连我也忍不住发出「咦?」的一声,只差没站起来。
这也难怪,因为我一直以为「今日子小姐的记忆到底停在何处」,乃是所谓的「商业机密」,也从没听说过这方面的传闻。在场的所有人想必都是第一次听到。而她居然毫不保留地轻轻交代这件事,现场当然会一片哗然。
十七岁。
在那个年纪,她身上——或是她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极具印象的事——还是极为抽象的事。
……话虽如此,今日子小姐现在说的这些也不一定是实话。这么说可能有点泼冷水,但她也不是在发誓「只说实话」之后才站上讲台的——加上一路听下来,今日子小姐似乎把服务观众当作是演讲的一环,非但不吝惜讲该讲的场面话,似乎什么花言巧语都不排斥说。
其实或许可以回溯到二十岁时,或许是二十三岁,也或许是十八岁——甚至根本是三岁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其实回溯到几岁都差不多吧——因为。
「不过,虽说记忆回到十七岁,如果问我早上起床时,是不是以朝气蓬勃、青春洋溢十七岁的感觉醒来,倒也并非如此——若能永保年轻心情当然是最完美,可是我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那八年份的空白。」
想必失忆也有各种各样,而今日子小姐的「忘却」似乎是「记不得新事物」的类型——不过,那也可能只是她随口说说的。
「八年份的空白。如果是像浦岛太郎那样长达三百年的空白,我也怎样都无法保持平静吧,但如果只是八年,倒也不成什么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也真的没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被她这么一说,确实会觉得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不过,也感觉这只是被今日子小姐巧妙的话术给蒙混过去了。
与浦岛太郎的三百年比起来,八年的确不是多么大段的空白,但其实也相当长了。更何况这段期间,从此以后还会一天又一天地愈来愈长。
当然随着医学的进步,或许总有一天能找到治疗的方法。但是跟不上这样的进步,却也是忘却侦探的宿命。
跟不上——被留下——也可以说是她的本质。
「并不会跟不上。」
今日子小姐复述。
以爽朗的笑容复述。
「当然,『八年』这个数字,是非常暧昧且纤细——太过于微妙,反而感觉无过之也无不及。就像大家在回想十七岁的时候,记忆往往模糊不清,或是回忆多少有所美化,我脑中『昨天』的记忆也有些不清不楚。处处多所缺漏,只能凭印象去想象。因为记忆的空白会造成距离,所以这也是当然。对于只有今天的我而言,名为『昨天』的日子却会日渐离我远去。」
由于记忆无法更新,和遥远的「昨天」之间的确了无隔阂,但纵然能望见,『昨天』仍会一天天地渐行渐远,却也是事实——不管是真是假,我完全被第一次听到的这些话给吸引住了。
是真是假,这时候根本不重要。
「应该是做为电话使用的智慧型手机,进化到令我大开眼界,汽车也似乎快要能用自动驾驶了,不使用乐器而电脑便能演奏音乐,连人的歌声也能靠电脑演奏创造——我今天早上看的报纸上,还写着就连重力波也能观测到了。真令我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啧啧称奇。可是啊,倒也还不至于跟不上。因为这些『未来』——全都是在『过去』就已经能预测的东西。」
今日子小姐说道。
「如同爱因斯坦博士早在百年前就已经预言重力波的存在,行动电话的普及、自动驾驶的汽车、用机械演奏的音乐,全都不曾跳脱科幻小说里描绘的世界观。一路脚踏实地来到现代的各位,或许会觉得世界在这几年大大地不一样,但这一切毕竟都是连续的,继承前因而产生的后果——世界依旧存在于来自过去的延长线上,所以完全在可以对应的范围内。」
可能是认为光这样说,身为「现代人」的我们可能还是难以接受,今日子小姐又举了几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像是古代的洞窟上写着「最近的年轻人真不像话」这种与今时今日几乎无二致,抱怨年轻人的文字;还有集体智慧的概念,也早见于柏拉图提倡的思想;另外在奴隶制度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时代里,也早就已经存在反对奴隶制度的人权派。
真是面面俱到。
声称不会跟不上时代的她,也不会把听众抛下。
「历史是会重演的。不管是八年,还是三百年,若是用数万年为单位来思考,人类所做的事其实都差不多——犯罪也是其中之一。也因此才有了跟不上时代的忘却侦探大展身手的空间。诚如某位小说家所说的『人类想象得出来的东西,全都可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这句话被认为是阐述了世界所蕴藏的无限可能性与多样性,但是也可以坏心眼地将其反向解读,也就是『人类的想像力顶多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这般……」
今日子小姐轻颦浅笑地说,会场也因此满溢着一阵和乐融融的气氛,但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忘却侦探对「现代人」非常辛辣的批评,也是一针见血的讽刺。
拳拳到肉。
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她的模样。
早上醒来,意识到记忆一片空白的今日子小姐,在接触到「现代」——亦即「未来」的知识时,对周遭的一切「没什么改变」感到失望的模样。
人类还处于这种阶段啊。
世界还在想像力的范围内运转啊。
无奈伴随着宛如上帝感受到的失望,忘却侦探迎向「今天」这一天,想象她那模样——不,会这么想,正好坐实了我的想像力未免太贫乏。
也证明我这个人不适合当侦探。
实际上,我也曾眼见今日子小姐对于智慧型手机的卓越性能惊喜连连、对人权意识的提升感动不已——随着她的状况,每天反应可能都不甚相同。或许这只是为了演讲,才故意讲得那么极端吧。
充满娱乐效果的发言。
当然,认为人类没什么改变也应该是真心话,否则就不会每次醒来都选择从事侦探这个行业了。
不管技术如何进步、时代如何变化,在确信人类还是人类的那一刻,她肯定也确信——自己今天也能以侦探的身份活下去。
确信掟上今日子是个侦探。
「犯罪动机和形态自古皆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一如古典名著绝对不会褪色,要探究「如何做〈HOWDOUNIT〉」或是「为何做〈WHYDOUNIT〉」,沿用过去以来的手法也同样足够。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有人说推理小说的诡计已经用尽,但我认为并非用尽,应该说是做为美丽的基石而类型化了,才是较为正确的形容——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犯罪,终究都是人类的作为。」
举凡人之所谓皆有前例,皆是类型。
既是类型,也是累积。
这种说法在重视「个性」这种幻想的社会里,或许比较难以得到认同,但即便是这样的社会,也只不过是某种一再重复的类型。
名为多元化的平庸。
人人都自问着「为什么只有自己会遇到这种事」而成为犯罪的被害人,或是成为犯罪的加害人——但「这种事」其实仅仅是随处可见、平凡无奇的常态——平凡无奇的案件。
事过境迁再回头来看,只不过是可以用「常有的现象」一语带过,是为统计学上的一例罢了——名为样本的悲剧。
类似凭印象会感觉「少年犯罪逐年递增」,实际却是愈见减少那样。
「或许有一天,各位也会成为像我这种丧失记忆的体质。既然眼下已经有我这个不算稀奇的范例,就不能说绝不会发生。大家或许会认为『才不会有这种事』,但『就是有这种事』。所以接下来,请容我苦口婆心地传授大家如何面对未知科技或未知知识的心法——希望大家能记住我的建议,万一哪天不幸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做为参考……」
今日子小姐把这样的话讲在前面,接着说道。
「在面对未知、或未曾发现的事物时,人类或多或少都会陷入恐慌——因为人类很讨厌超出常态的变化。恐惧及警戒会胜过好奇心,会把新奇或转机当作破坏平稳及安定的危险讯号。『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的状况与其是让人雀跃,更令人胆战心惊——因此,请各位这么想。不要把未知当成未来,而是要当成过去的事——今天早上的我就是这么做的。」
纵使没有失忆,也可做为参考的忠告。
不要把未知当成未来,而是当成过去。
原来如此,如果基于「人类或社会皆能够类型化」的假设,理论上未来和过去都是一样的——「明年的二月」和「今年的二月」与「去年的二月」一样,全都是二月。
「若用『成为历史学家』的心态面对未知,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应该也能重整心情——不是重置记忆,是重整心情哦。不要把智慧型手机当成来自未来的哆拉A梦道具,而是当成失落的科技或超古文明遗产来操作的话,老实说一点难度也没有。实际上若以『今天』做为基准点,再优异的技术都是『过去』的东西,理当不会是天马行空的幻想。」
我也认为陷入恐慌时,告诉自己「过去也发生过这种事」是最能够冷静下来的方法。
说得耍帅点,可能是「没什么,不就是常有的事嘛」之类的吧。借此让心情冷静下来,纵使解决不了问题,但光是能够镇定以对,至少可以采取稳当得宜的行动。
把「未知与已知相去不远」做为前提,恐惧自然会消失。
只不过,敬畏之情也会同时消失。
还会失去记忆以外的很多东西。
换个角度来说,这可说是一种扼杀好奇心的消极态度——亦即职业侦探特有的处世之道。或许这也可以做为佐证「今日子小姐并不是那种会被『想解开充满魅力的谜团』的求知欲牵着走的名侦探」一事的证据——不,与其说是证据,更像是牢不可破的根据。
一醒来便立刻封印对于未知的好奇心——正因为今日子小姐每天早上都重复着这般仪式,她才能成为忘却侦探。
今日子小姐每天早上都会进行调整——盘整记忆,核对时间。
一切归零,整组重置。
这么说来,今日子小姐在调查途中之类非正规的时间睡着(或是刻意睡着)再醒来时,其言行举止确实有些危险倾向——也许就是因为没有经过上述的初始化。
不过危险归危险,当时的她仍发挥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推理能力,所以即使是未抑制好奇心的状态——或者是说她在未曾抑制好奇心的状态之下,可能还更适合从事侦探这份工作也说不定。
侦探果然是她的天职。
想到包括遵守保密义务的能耐,更觉如此。
初次见面时(不用说,这是指对我而言的「初次见面」)虽然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像个侦探,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经完全无法想象今日子小姐不是侦探的样子。
「侦探是我的天职。」
今日子小姐说道。仿佛看穿我心中所想——当然,我想她只是配合听众的普遍感想,继续把话说下去而已。
「话虽如此,但也不讳言,我并不认为这种成天撩虎须的生活能永远持续下去——就算记忆可以重置,身体也会老去。虽然刚才我说自己是苦口婆心,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纵使顶着这满头白发,看来也像只是为我量身订做般合适的老婆婆吧。」
今日子小姐说着,撩起自己的白发——要说合适,现在就很合适了。
「既然动脑也是一种劳动,我想也不可能永远保持这样的思考速度——但若非最快的侦探,忘却侦探就不成立。如同再优秀的运动选手总有一天都得急流勇退。不仅如此,以我这种体质,最后势必要接受社福机构的照顾。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趁着还能全力发挥能力的今天,尽可能为社会做出一点贡献。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虽然力量微薄,还是希望能以『侦探』这样的角色,帮上大家一点忙。」
说得似乎真有些道理。
不晓得聚集在这个会场的外行人之中,有几成知道眼前看来十分稳重、十分文静的今日子小姐对金钱的偏执……喔不,是锱铢必较的性格(这也是很有名的事),那样的她会有这般可敬可佩之志吗。
执着于工作的背后,有着回馈社会的意图。
我还以为是因为主办单位支付了天价的酬劳,她才会接下这场临时演讲的,但想到可能存在这种道德上的动机,对她的印象便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观。
的确,考虑到侦探这种职业的性质,太出锋头绝不是一件好事——侦探是需要潜藏于台面之下活动的人,出现在如此引人注目的场合,基本上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就算没有一利,也算是有一理。每天的记忆都会重置,断绝与社会所有联系的今日子小姐,像这样站在讲台上分享经验,或许就是她所能回馈社会的贡献。
「对于没有明天的我而言,这可以说是对未来的小小投资吧——当然,侦探活动并非慈善事业,也不是纯粹的助人行为。如果有人把我当成英雄,以为我是那种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我也想趁今天这个机会澄清这个误会。我是在计算与打算之下展开行动的推理机械——而且还欠缺储存的功能。身为仅此一次、只限当场的名侦探,也想对来听我这种旧型计算机说话的各位,表达打从心底的感谢。谢谢你们。」
今日子小姐再次低下满头白发的脑袋深深一鞠躬。
会场响起如雷的掌声,此起彼落。
把自己比喻成「旧型计算机」真是太妙了,我也从善如流地大声拍手。说是「旧型」形容得谦虚,却也绝对不卑不亢。更重要的是,「计算机」与生活息息相关,而且基本功能「算钱」更是充分表现出今日子小姐的特性——不晓得今日子小姐是不是意识到这一点,才故意这么说的。
无论如何,「掟上今日子的演讲」到这里算是圆满结束了上半场,接下来即将进入下半场的问答时间——除非被卷入案子,否则可没有这么珍贵的机会能向大名鼎鼎的名侦探「一问一答」,但或许太难得了,大家好像都有点情怯,面面相觑,迟迟没有人举手发问。
同为听众却互相牵制是怎样。
好不容易炒热起来的场子,眼看着就要这样冷掉了——于是我不顾一切地举起手。因为我的个子够高(老实说是「无谓地高大」),手一举,马上就被注意到。
「好,那么,就请那边那位发型帅气的先生。」
这还是今日子小姐第一次称赞我的发型——不过,和她见面时的我总是身陷缧绁,也没有机会被称赞——光是这样,今天来听演讲就值回票价了。
然而,我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举手,不知道该问什么。
毕竟这种方式的「初次见面」也是前所未有,能够的话,我想请教只有今天才能问的事。
「呃……请问今日子小姐是怎么搭配每天的服装呢?」
明知是客套,但还是被她称赞我发型的事影响,提出内容这么肤浅的问题——就算被当成是追星族也不奇怪。
然而,记忆会重置的她,为何对于流行的敏锐度却完全不见落伍——这其实也是个绝对不能忽视的重大谜团。
即使「同一套衣服绝不会穿第二次」是过于夸张的谣传——至少她今天的穿着打扮都不像八年前的产物,甚至说是走在流行最前端也不为过。
幸好,我这个没营养的问题,似乎与场内和乐融融的氛围不谋而合,一度冷下来的会场气氛再次热烈起来——明明这个问题实在很没水准。
「真是个好问题呢。」
今日子小姐点点头,脱下圆领短披风的外套,就在原地转了一圈。
接着她就像是走伸展台一般,在讲台上由右走到左,再由左走到右——虽然觉得也不用服务大家到这样,但是就像我因发型受到称赞而喜不自胜,被问到关于打扮的问题,说不定她其实也很高兴。
只要她高兴,我就高兴了。
「我很想告诉你,我的流行品味是天生的。」
今日子小姐回到麦克风前面,娓娓道来。
「但是说穿了,答案其实非常单纯。因为我的记忆固然会重置,但衣柜里的衣服不可能跟着重置。只要每天都至少买一套新衣服,每日不间断地更新衣柜里的内容,品味就不会退流行。还有就是上网搜寻『流行服饰 最新 模特儿』也挺重要的。」
先以这样的回答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这么做会找到一大堆我自己的照片,只要避开那些打扮,就能完成今天独一无二的穿搭。」
接着今日子小姐装傻充愣地制造第二个笑点,还对我抛了个媚眼。
虽说以一介听众的身份与其对峙,会比站在委托人的立场面对她时更有距离,但又能像这样和她亲切互动,让我内心感觉复杂。无论如何,抛砖引玉的任务算是圆满成功了,我说声「谢谢」,再度落座。
该说是无懈可击吗?总之是很容易让人接受的答案,但光是这样,还有很多无法说明的地方,所以关于忘却侦探穿搭品味之谜的真相,依旧笼罩在一层又一层的迷雾里……
不管怎样,我的举手发问成为一个契机,使得零零星星有人举起手来。
「好,那么,就请那边那位发型帅气的先生。」
看样子,这是她的搞笑段子,今日子小姐用方才称呼我时同样的台词,点了下一位发问的人——我只是个暖场的。
正当我为自己的得意忘形感到羞耻之时,下一位发型帅气的先生并未重蹈我的覆辙,精准地问道。
「能够完全忘记解决过的案件,以身为必须遵守保密义务的侦探而言,的确是非常理想的典型,但是这样,难道不会遭到罪行被公诸于世、被揭发为凶手的人怨恨吗?」
和我问的完全不同,是个正经八百的问题——同为发型帅气的先生,实在有够难为情。
「真是个好问题呢。」
看来这句话也会每次都附上。
或许她的原则是公平地对待每一个粉丝。
「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风险。由于我的记忆每次睡着就会重置,因此无法预测会被谁怎么怨恨——不过,无论任何人都是这样吧!如果有人能完全掌握自己会被谁怎么怨恨、憎恶、嫌弃、讨厌的,还请举个手。」
想当然耳,没有人举手。
这也难怪。
要是能掌握的话,这个社会就不会发生犯罪事件了。
「明明不属于任何执法机关,却插手管犯罪事件。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有会遭人怨恨的觉悟了——而且,或许那也不全然是对方有问题。只不过,我也没有看开到不做任何防卫,就只是放手等着别人来报复,还是会采取最基本的自卫手段。我想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我的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会客室可是设置在与要塞无异的大楼里,也雇用了可靠的警卫。」
我知道掟上公馆固若金汤,但不知道她还雇了警卫。
类似贴身保镳那样吗。
既然如此,那个保镳可能正不动声色地潜伏在会场里,也可能早就锁定了形迹可疑的我——这么一想不禁坐立难安,举动想必看来又更加可疑。
「不过,遭人怨恨这种事,怎么想都不会是件太愉快的事。也因此我才会将能够忘记这种威胁的记性,视为一种优点。」
宛如说笑般的轻描淡写,固然可以将此做为忘却侦探之所以能不怕被嫌弃、被讨厌,毫无压力地向相关人员打听消息,并因此迅速地破案的解释,在正负相抵之后,「失忆带来的结果依旧是加分」的认识或许真的没错——虽是有点只看当下的想法,倒也是真理。
不确定是否真的能接受这套说法,但发问者还是说了声「谢谢」坐下。
这时,或许是场子暖到够热,这次有许多人一起举手。其中也有高举双手、得意忘形的人——大概是不晓得这种人会问什么,今日子小姐挑了一个比较感觉低调,举手动作也小小的,带着小孩的妇人。
「好的,那么就请那边那位发型帅气的女士。」
已成惯例的台词引起哄堂大笑,俨然是大受欢迎的招牌段子——也许就是想制造笑果,才刻意点了发型与其说是帅气,不如说是可爱的女性。
「您说自己从十七岁开就无法累积记忆,难道从来没有想去问问以前认识的人,这八年的空白期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真是个好问题呢。」
今日子小姐回答——明明是很私人的问题,应答却毫无迟疑。
或许是不想让发问者感到紧张。
「在回答这个问题以前……可能因为我的说法不够明确,好像有人误会了,所以请先让我订正一下。我的记忆确实是从八年前,也就是十七岁起全是一片空白,但我的记忆开始无法累积,并不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严格说来,我是循序渐进地失去了记忆。多年前,不记得是遭逢意外,抑或被卷入案件,还是生了什么样的病,总之我的记忆逐渐倒回至十七岁——于是乎,记忆就从此发生重置现象。」
有点复杂。
说不定她是故意讲得这么复杂——虽然今日子小姐用「多年前」来含糊带过,但与其说这是不便透露的个人隐私,看来或许才是切进「商业机密」领域的机密。
绝不能对外公开的谜之领域。
并非不明,而是浑沌。
「因此,十七岁的我和现在的我绝不是连续的。当然可以去联络当时认识我的人问个清楚,但我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也不打算把『只有今天一天』这么有限的时间,花在『寻找自我』上。」
如此不由分说的坚定态度,以侦探来说或许是很潇洒——但也因为如此,才让我有种硬是要就此了结的感觉。
该说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虚张声势呢。
就算她的失忆是循序渐进,即使今日子小姐不主动出击,当时的朋友或是家人应该也会来找她吧……
「总之,我光是要回馈社会就忙不过来了。不过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跟过去一刀两断。我刚才在休息室里听到,传闻我有个高中时代的同学是警界的高层——还说就是因此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才能常常接到警方的委托……这个传闻如果是真的,我还真想向对方道谢,但是很遗憾,我实在没有时间去确认传闻的真伪。」
今日子小姐看了一眼场内的时钟。
演讲已经超过预定时间——身为最快的侦探,差不多想画下句点,但又不能硬生生地结束问答时间,因此她继续接受发问。
「那就再请一到两位提问吧。还有发型帅气的朋友要问问题吗?如果有人认为自己的发型还不错,请千万不要客气。」
「假如明天一觉醒来,记忆不再重置了,你想做什么?」
接着提问的发问者,是个发型帅气,看来像是大学生的男生,但这个问题却多少有些思虑不周。他应该没有恶意,但这跟开口问因故而不能走路的人「如果你能全力奔跑的话,你会怎么做?」没两样。
然而,今日子小姐依旧面不改色地用「真是个好问题呢」开头。
「我想试试看睡回笼觉。」
她这么回答。
「今天早上也是……大概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吧。毕竟睁开眼睛以后,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要认识自己、要学习这个时代的事物、要接工作……忙上加忙。虽说这是每天早上势所必然的早自习,但一想到自己每天都重复着这些事,还是会有点厌烦。所以假如明天早上醒来,记忆没有重置的话,我一定要睡到中午再起床。」
这个问题要是回答得不好,可能会让气氛变得很尴尬,于是今日子小姐避重就轻,以幽默的方式轻松带过。可是一旦深入解读,却也是值得深思的回答。
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忘却侦探别说是睡到中午,就连闭目养神、打瞌睡,甚至是睡个午觉也不行——「春眠不觉晓」这句话,可以说是和今日子小姐八竿子打不着。
对今日子小姐这番话有什么感想,可能因人而异,但还好这并没成为最后一个问题。虽然成功避免了气氛陷入尴尬,可是就这样结束演讲,显然是不够像样。
「那么,接下来是最后的问题——请那边那位发型最帅气的小姐。」
被指名为「发型最帅气」的发问者是一位长发的女性。从我的座位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既不是恭维,也不是客套,那头长发是真的很漂亮——漆黑如夜,好似这辈子从未染过。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失礼。」
感觉有点危险的开场白,使我反射性地进入备战状态(如果是可能潜伏在场内的保镳也就算了,我备战又能怎样),得到最后发问权的女性继续把问题说完。
「我爱上的男人总是同一个样,也因此常常遭遇同样的失败。这也该算是今日子小姐所说的类型化吗?或是我因为老是记不住以前发生过的事,所以才学不乖地总是喜欢上大同小异的男人呢?」
与其说是要请教忘却侦探,问题的内容更像是人生咨询——发问的女性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于是有些硬拗地把问题焦点拉回今日子小姐身上。
「今日子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男性呢?就算忘了喜欢对方的事,第二天还是会喜欢上同一个人吗——还是说,会随着每次重置的记忆,喜欢上不一样的人呢?」
只看背影无法下定论,但是从声音来判断,发问的女性大概与我年纪相仿——换言之,和今日子小姐也是同一世代。
不过,开场白虽然有点恐怖,前半段也有些不知所云,但结果倒是问了个很适合用来画下句点的好问题。
忘却侦探的爱情观。
要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如果是由男性提出这个问题可能是另有所图,但是由女性提出来,就感觉很自然——今日子小姐究竟会怎么回答呢?
虽然看今天整场演讲的调性,实在不觉得她会认真回答,但还是无法不好奇今日子小姐会怎么闪避这个大哉问——大部分的听众也都抱着同样的心情吧。
「真是个禁忌的问题呢。」
今日子小姐一脸无奈地两手一摊。
搞不清她是真的这么想才这么说,还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要用这种变化球来收场——无法得知其真意。
「对于你的爱情史,没有我说话的份;至于我的爱情史,也没必要向大家交代——因为不管是每次都爱上同样的人,还是每天都爱上不一样的人,我都不记得了。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现在还单身——因此,请让我用一般论来代替回答。」
是八年前的一般论吗?
还是今天学到的一般论?
抑或是人类从古至今,周而复始的一般论?
「不管你是陷入类型化公式重复同样行为,还是无法从过去的失败中得到教训,没有学习能力地爱上同样的人——不管我是每次重置记忆后都会爱上同样的人,还是每次重置记忆后都会喜欢上不一样的人,其实都差不了多少,因为——」
忘却侦探说道。
带着几近于意气用事的爽朗笑容。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