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愤慨,不如说是打从心底感到厌倦了——不,在那一刻日怠井警部当然被忘却侦探明目张胆的背叛行为气到七窍生烟,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冷静下来以后,不禁觉得这感觉被摆了一道的背叛未免太没有意义——不只毫无意义,还会有反效果。
自己根本没有被反将一军,被逼到棋盘一角的反而是她。
让隐馆青年为她奔走又能怎样?
不管隔着压克力玻璃传达了什么,说穿了,那小子到底又能做什么——不信任警方这点还说得过去,毕竟警方也并不是光明正大到自创立以来,从不曾有过贪赃枉法行为的组织。
实际上,有罪也好,无辜也罢,把一切开诚布公,摊在限制自己行动自由的对手面前,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因此才设定了缄默权。面对审讯,不开口这件事本身并不构成犯罪——如果不相信日怠井警部,又或者是不相信警部这个头衔,那也无所谓。
还在可以甘之如饴的范围内。
就像出现在侦探小说里的刑警般,是被骗的自己太笨。
话说回来,即便看似屈居下风,再怎么说,相较于民间的私立侦探,自己都站在握有公权力的立场……光只看这点,就知道要对方无条件信赖自己,本来就是强人所难的苛求。
尽管如此——就把一切托付给「初次见面」的探视对象,又会是明智的抉择吗?他确实是忘却侦探的专家没错,今日子小姐看中的就是这一点也没错,但就算是这样,他仍旧只是目前正在找工作的一名青年罢了。
什么也不是。
这个选择简直不符合忘却侦探的风格,是不应该出现的失误——这难道就是所谓弘法大师也会有笔误吗?(注:弘法大师是日本佛教僧侣,善书法,意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弘法大师也会有笔误』?不不不,日怠井警部,这是『弘法大师不挑笔』的意思喔——更何况,我也无意践踏对日怠井警部的承诺。因为对我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双面作战呢!」
再度回到铁笼里的今日子小姐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不仅不见反省,还因为完全达成自己的目的,看来甚至更如鱼得水了。
而且因为身上仍穿着警察制服。活像把警官关在铁窗里,就像是看着一个恶意的玩笑。不过,这场闹剧究竟能演到什么时候呢……
「今日子小姐,请恕我直言——我已经无法再袒护你的行为了。」
「哦?日怠井警部曾袒护着我吗?那还真是给您带来诸多困扰了。」
真是的。
然而,就连她那一而再、再而三的轻佻口吻,日怠井警部也已经无力奉陪——凡事都要有个限度。
忘却侦探已经完全跨越了他的容忍范围——不,是可以通融的范围。
「基于以前曾经与你一起办案的理由,我从前任手中接下这个案子……念在你过去的功劳,原本打算尽可能让你好过一点。」
「功劳。还有这回事呢!我都忘了。」
「可是,这也到了极限,之后办不到了。明天早上时间一到,我就会把这个案子移交给别人——卖弄推理小说的玩笑话也到此为止。你将会知道,名侦探并非特权阶级——能像这样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也只剩下几个小时。睡着就会忘记?你最好别以为接下来的审讯会让你睡觉。」
「唉唷,好可怕噢。」
「…………」
他没有要威胁对方的意思,而今日子小姐也没有害怕的样子。正因为如此,反而是日怠井警部感到过意不去——明知她接下来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却无计可施。
即使身为冤罪制造机,现在也有些当机了——要是能知道隐馆青年到底逃往何方、忘却侦探又交托了什么使命给他就好了。
虽然也已经派了年轻的看守员追上去,但动作慢了那么多拍,日怠井警部不认为还追得上。
「哎呀,您放弃了吗?日怠井警部。这样可不行喔!」
「不行?为什么不行?」
「我说的『弘法大师不挑笔』,意思可是『两枝笔都要选』哪——一面让厄介先生为我跑腿,但在另一方面,日怠井警部要是不采取行动的话,我的『最快』就无法达成了。」
「…………」
「电椅侦探就算坐在原地也会是最快的——我之所以不告诉日怠井警部握在左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是希望借由刻意制造出的情报落差,让日怠井警部能朝向与厄介先生不同的方向奔走——您快点不出发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我不是说过吗?这是双面作战。必须同时打开双重密室的门才行,而不是一一破解。」
否则会赶不上明天早上移送的时间。
最快的侦探如是说。
2
什么双面作战,只是脚踏两条船吧。
想归想,侦探的一番话听在被「已经无计可施」的无力感击败的日怠井警部耳中,就像是在暗示他还有可以努力的空间,令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毕竟他也不想只是束手无策地巴着铁窗不放,直到最后一刻到来。
只可惜,日怠井警部不明白忘却侦探在暗示什么——她故意不透露太多,借此控制住局面。故意只放出一点情报,借此掌握住负责审讯的警官。多么可怕的嫌犯。
话虽如此,她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吧——一定是在与隐馆青年的交谈间,才切换成双面作战手法的。
倘若给出同等份量的情报,日怠井警部和隐馆青年可能会采取相同的行动,所以才适度地制造出讯息落差,打算让两者往不同的方向奔走。干冒背叛警方这种大不韪的风险,也要选择较高的成功率——假设这是一种作战方式好了,这样能换得什么成功?
无罪开释吗?还是换取不起诉处分呢?
至少也要能改变起诉内容——还是要争取缓刑呢?
可是,这些选项似乎都不在今日子小姐的考虑范围内……不管她说过的那句「我不打算被起诉」究竟认真的,还是讲来做为已然开始的法庭攻防策略,她始终以侦探的角度出发,永远只把焦点锁定在破案。
进一步看,或许就是为了破案,她才用那么强硬的手段来争取日怠井警部的委托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那才到底是「为了什么?」
(刻意自投罗网吗……)
脑中一片混乱,总之从能做的事、还没做的事开始处理吧——日怠井警部决定先亲眼检视今日子小姐被关进独居房时遭没收的衣服及随身物品。
既然今日子小姐不肯说清楚她希望日怠井警部做什么、怎么做,就别再指望她,只能先把理所当然的事做一做(话说回来,要是她说清楚了,自己反而不想任她摆布吧——这么一想,还真是怎样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只是,现在要检查她的随身物品,也不会再是按照官方指南地瞎蒙了。这是在经历过忘却侦探与那位专家的会面之后的侦查——虽然最关键的部分尚且求而不得,但是「握着凶器是为了隐藏拿在另一只手里的『什么』」的假设本身,仍具有倾听的价值。
来自本人的死前留言。
假使被发现时,今日子小姐的左手真的握着「什么」具体的「什么」,应该没有时间处理掉——假使一觉醒来时,已经被警察团团围住,应该既不能丢掉,也不能藏起。
名符其实的「随身」。
应该只能继续紧紧地握在手中——正因为如此,忘却侦探才不做抵抗,乖乖地束手就擒。这么一来,那则「死前留言」,也就是「物证」应该就在她的随身物品里——
(虽然很像是「脱线的刑警」会做的牵强推理,但可能性应该不是零)
然而就结论来说,日怠井警部还是扑了个空。
当然,要是有什么明显可疑的东西,早就在搜身时找到了。所以能推测「物证」将会是嫌犯并未于命案现场握在手中时,混在其他物品里也只让人觉得平凡无奇的东西——问题是,今日子小姐就连这种「平凡无奇」的东西都没带。
几乎可以说是两手空空地束手就擒。
没想到她做得这么彻底,就连秘密组织的间谍,也会有什么更能够表现自我的随身物品吧——这就是站在秘密主义的顶点,绝对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忘却侦探才有的模样吗。
(已经不是没带手机、没带记事本的程度了——)
除了衣服与现金,什么也没带。
就连那套衣服,搭配起来的确很时尚,但一件件拆开来看,也不过是市面上到处都买得到的成衣,并非能特定出在何时何处买的限量品——而且还慎重地把标签之类的都剪掉了,显然不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怎么洗吧。
至于现金的部分,则是连钱包也没有的极端——潇洒地用钞票夹固定住的纸钞和少许零钱都放在裙子的口袋里。金额也没多少——但也是足以支应人类一整天生活所需的金额。里头还夹杂着少量的外国硬币,硬要说的话,也可以解释成万一有什么紧急状况,打算远走高飞到国外用的……或者应该视为她只是准备周到。
不是美金,而是欧元这点也很酷。
又或者单纯只是在欧洲工作时找的零钱。
(感觉除了赚钱与打扮,什么也不相信呢……要与这种人对等地交换情报,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这个切入点失败了。
恐怕是扔在半路上也不奇怪的「什么」。
白忙一场——无妨,白忙一场本就是刑警的拿手好戏。刑警可是用脚办案的。现场走百遍——事到如今,是否该走一趟案发现场的十木本公馆呢?虽然深夜探访,不禁让人觉得没常识也该有个限度,但是到了明天早上,日怠井警部就不能再负责这个案子——明明不是忘却侦探,却有时间限制——不能再浪费时间说些五四三了。
对了,若说隐馆青年冲出警察局要去什么地方,不就是十木本公馆吗?
一旦意识到这点——心里就只剩下这个可能性。
被囚禁的忘却侦探(电椅侦探)无法去现场搜证,只好派自己的专家前往现场——那么,应该追得上。
可以逮住他——吗?
嗯,这点还很难说(静下心来想想,到底要用什么罪名逮捕他啊)
日怠井警部不认为自己有本事逼今日子小姐开口,但是那名青年倒也不太像是极度的秘密主义者……「日怠井警部逮捕了隐馆厄介」之类的展开显然不在忘却侦探的剧本内,但既然线索少成这样,也只能那么做了。
话说回来,要同时破解双重密室根本是强人所难——
(…………)
假如用手指写在压克力玻璃上的讯息是指示隐馆青年前往十木本公馆,那么托付给他的,就是内侧的密室喽——展示室的密室。
因为,如果有什么是以紧握在左手的「什么」为轴心能解开的密室,只有展示室了——「昨天的今日子小姐」是必须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的忘却侦探。倘若「因为被害人是委托人」是她之所以能突破第一层密室——不被警察岗哨的警官及巡逻的警车发现,侵入十木本公馆的原因,那么无论透过什么方式,她都不会主动说明的。
不管是面对警察,还是面对专家。
这么一来,就能反过来解释,经由传达讯息来托付给隐馆青年的是展示室的密室——那么用消去法来看,托付给日怠井警部的则是外侧的密室。也就是要证明十木本未末正是偷偷地让今日子小姐进门的委托人——再贪心一点的话,连委托内容都想知道。
要是能知道的话。
此举有违忘却侦探的职业道德,所以别想得到她的协助——吗?
尽管心里仍有不安,但是日怠井警部总算找到在造访十木本公馆之前能做的事了……仔细想想,万一隐馆青年真的去了十木本公馆,也无法突破第一层密室——由警方所形成的包围网才是。
更别说是刚发生过命案的戒备体制——要是真被他突破的话,就不能再称他为冤罪被害人了。
3
还真的被我突破了。
当然没想过任何对策——我在今日子小姐的催促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向十木本公馆,但是针对要如何溜进受到公权力保护的公馆内部这点,遗憾的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
没有概念,也没有计画。
饶是最快的侦探,要趁站在正后方的日怠井警部不注意,一瞬间所能表达的讯息还是很有限——不,或许不是那样的。若真想要表达,今日子小姐应该可以在那个会客室,当着日怠井警部的面,给我更具体的提示——不,不只是提示,乃至于明确的解答。
「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那句「常有的那个」的确是平时的「常有的那个」,然而,让我这个专家来说,当今日子小姐说出这句关键性台词,绝不是什么「一开始就知道了」(包含反唇相讥「为什么要说那种谎?」在内,都是与像我这种助手之间的固定桥段),然而,当她说出那句关键性台词时,通常已经解开谜底了,这也是无庸置疑的。
即使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今日子小姐也已经得知案情的真相——既然如此,为何不明说?
是因为担心在名为警察局的密室中,处于被囚禁的状态,再怎么解释「案情的真相」也会被搓汤圆搓掉吗——也是,回顾历史,的确发生过许多类似的冤案,不能说她过于杞人忧天。正因为如此,才会找我这个第三者当证人吧——然后在判断我值不值得信任之后,让我为她跑腿。
为了让证据牢不可破。
今日子小姐相信,至少可以让隐馆厄介为她跑跑腿……这里就老实地表现出喜悦吧。
然而,今日子小姐实在是小心到了极点。
我是前往十木本公馆了,但是还无法确定这个行动到底正不正确……她也很清楚背对着日怠井警部、隔着压克力玻璃向我传达讯息是很不牢靠的作法,因此才不直接写下紧握在左手的「什么」是「什么」。
将其暗号化。
具体的内容则如下。
「1234」
……今日子小姐用自己呼出的气让玻璃起雾,以自己的食指写下的就只有这么四个数字——一千两百三十四?
不,是日怠井警部察觉有异的时机比想像中快吧。
说不定今日子小姐其实才写到一半,却因为被察觉而不得不把压克力玻璃上的字擦掉——因此不见得是「四位数」,也可能是没写完的五位数,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她想表达「一排数字」的意图已昭然若揭。
密码。
大概是命案现场——也就是十木本公馆内的展示室密码。
提到「1234」,可说是与生日或电话号码不相上下,最具有代表性的「不能设定为密码的数字」,所以可能必须继续套用某种方程式,将这组数字变成最佳解吧——为此,必须亲眼看到展示室被撬开的门才行。
现场搜证。
……透过我与今日子小姐(单方面)不言自明的默契,顶多只能推敲到这里,至于要怎么进入那个展示室,我则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下子该怎么做才好。
对我而言,双重密室的外侧是难以攻陷的铜墙铁壁——再也没有比巡逻车或警察岗哨与冤罪体质的青年更八字不合的组合了。光是靠近就很可能被捕,要是日怠井警部猜出我的逃亡路线,事先通知其他员警的话,我可能已经被通缉了——通缉命令已经传遍整个联络网。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放慢脚步。
我不认为背叛得那么露骨的今日子小姐还有心情继续五颜六色的换装表演,而日怠井警部如果打算追过来(或是派出追兵过来)的话,要是我不快点达成目的,迟早会被抓。
遭到逮捕。
我了解自己。一旦遭人逼问今日子小姐对我说了什么,我大概会据实以告——更何况对手还是那位日怠井警部,怎么可能不讲出来。
虽然情非得已,在今日子小姐未必是因为「身为阶下囚,不能完全相信警察」而不肯完全公开脑中情报的情况下,我想坚持到最后一刻。
倘若忘却侦探有什么想法——在她忘记之前,我得全力以赴才行。
……不过,她给我的线索仍有许多隐而不显之处,所以说今日子小姐尽管巧笑倩兮,其实谁也不相信——因为她连「1234」代表的具体的、物体的「什么」是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大小可以收在今日子小姐掌心里,多半是在手里(检查随身物品时被没收)也不可疑的东西……又或者是随手往旁边一扔也不会不自然的东西……
迟早会真相大白。
又或者她打算让日怠井警部调查那部分吧——专家一看就知道,今日子小姐对日怠井警部虽未完全推心置腹,终究有着一定的信赖。
并非只是随便敷衍他……他也有他要扮演的角色。
分工合作——与其说是分工合作,也有点像是借由把一个任务拆成好几块再分配给不同人,好让每个人都无法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完全是秘密组织的手法。
这么一来,自己可能是在不堪设想的犯罪里插上一脚……一想到如此危险性,便觉得无法再麻烦中立公正的记者——围井都市子小姐。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成为私闯民宅的共犯。
因此,我虽然找到十木本公馆的地址(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我——只要利用地图即可),像这样风尘仆仆地赶来,却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然而,我的不知所措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喂,你是隐馆厄介先生吧?能跟我来一下吗。」
正当我裹足不前,不知如何翻越名为现实的高墙,不对,是名为现实的高山之时,听见这样一句话——我心想,万事休矣。
为了不被发现,我与十木本公馆保持着比「适当」还遥远的距离,但我太小看自己的冤罪体质了——只怕不是被我视为最大难关的警察岗哨,也不是被确保案发现场的警卫发现,而是被平常执行深夜巡逻的警察发现了——虽然我感到绝望(这么一来又要失去好几个小时的自由了),但结果事情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
从背后叫住我的,该怎么说呢,是一位穿着朴素和服的老婆婆——身高大概只有我的一半,个头很娇小的老婆婆。
但也不能因为对方是老婆婆就掉以轻心。虽说不是警察,但我前阵子才因为对方是「看起来很和善的老先生」而掉以轻心,因此吃尽了苦头——我可不是忘却侦探,所以还牢牢记得那个教训。没道理因为是老先生或老太太就掉以轻心。
更何况,老婆婆也不是「看起来很和善的老太太」——她彷佛在掂量我的价值般,充满戒心,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把我打量了一番。
凭她的身高,要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想到,老婆婆突然间转身往前走——该说是健步如飞吗,其脚程意外地快,从她的身材着实难以想像。是会在高速公路上开快车的老婆婆吗。
怎么,她是要我跟她走吗?
换作平常,即使不是在紧急的状况下——即使不相信都市传说,也不能傻傻地跟着在三更半夜突然向自己搭讪的老婆婆走。
但她是指名带姓地喊我。
隐馆厄介。
就连我本人,也不认为她喊的是与我同名同姓的人。
无论如何,继续留在原地不动,可以想见迟早会遇到真正的警方盘查。卡关是事实——心想随便什么都好,还是要有点变化——于是我弯腰驼背地追上老婆婆笔直的背影。
像是要从十木本公馆的正面往侧边绕个大圈时,老婆婆又开口说。
「我叫管原,管原寿美。是少爷的奶妈。」
奶妈?
现代很少听到的头衔——需要古典的知识。
相当于现在的褓母吧?因为她说了「少爷」,可是——等等?
正当我将自己的驽钝发挥到淋漓尽致之时,老婆婆——管原女士带我走到十木本公馆的后面。
「有难言之隐的人都是从这个侧门进去的。」
管原女士把乍看之下只是普通围墙的接缝处往旁边一拉——墙壁动了。
「…………」
我看得目瞪口呆。
与其说是侧门,更像是后门,不对,根本是密道吧——这个展开彷佛正嘲笑在会客室里密室来密室去,对推理小说夸夸其谈的我们这些侦探、刑警和专家。
居然有密道。
这是禁忌中的禁忌吧。
于此同时,尽管慢了好几拍,我知道老婆婆是何方神圣了。因为她自称奶妈,让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简而言之,她正是本案的第一发现者——十木本公馆的「管家婆婆」。
「管家婆婆」。
和「奶妈」一样,都是把良家妇女的朴实感推到最前面的头衔——光是这样就足以令我胆怯。
先我一步走进围墙另一边的她,没好气地对胆怯的我招手。
「嘿,快进来啊,被看见也没关系吗?」
从她那冷冰冰的态度,实在感受不到良家妇女的朴实,但是算了,会被安排从后门进屋,就显然我并不是「客人」,所以就这样吧。
可是,既然不是客人,她为什么要让我进门?
不过,我倒是知道她比警察早一步发现我的原因了——虽然我小心翼翼地不要靠屋子太近,但是从屋子的二楼或三楼的角度,反而可以把我的位置俯瞰得清清楚楚。
说穿了,人高马大的我并不适合偷鸡摸狗的行为。
然而,管原女士却未立刻报警,还亲自把我这个可疑分子领进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实在猜不出来。
还有,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难道是日怠井警部直接打电话给屋子里的人?说有个名叫隐馆厄介的可疑分子正朝那边去——想来虽然合情合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抓住我的应该是剽悍的警官,而不是个头娇小的老婆婆。
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是到底该不该跳进这个密道,我一时半刻决定不了——可恶,如果是最快的侦探今日子小姐,才不会在这种小地方裹足不前。
见我怀着忸怩不安的心情傻在原地,管原女士或许是看不下去,一脸无奈地耸耸肩说道。
「你的事是少爷告诉我的。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吃了你,所以别再拖拖拉拉,可以多快就多快吧——忘却侦探的搭档。」
少爷告诉她的?
不是日怠井警部?
根据这句话的脉络,她口中的「少爷」无疑是遇害的高等游民,硬币收藏家十木本未末……刚才还是「龟井加平」先生的他——认识我?
认为我是——忘却侦探的搭档?
「…………」
迷雾愈见深重,但是她都这么说了,身为专家,也只能接受这个邀请。
如此这般,我得以突破铜墙铁壁的重重戒备——或该说「不得不」突破第一层密室。只不过,现阶段还不清楚十木本委托忘却侦探什么事。
实在不觉得引领我进门的老婆婆会干脆地告诉我……而且我的脑袋已经被展示室这个第二层密室塞满了,所以只能一厢情愿地祈祷,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日怠井警部能解开那个谜题。
完全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4
看样子,大致可以看到轮廓了。
身为警官,脚踏实地的调查终于开花结果——倒也称不上,只是想到什么就摸索一下,总算瞎猫碰上死耗子——这么说,大概还比较贴近现实。
不必动用忘却侦探的网罗推理,也已经足以证明日怠井警部此刻正受到她的操纵。
实在不想这么说。
他做的事很单纯,就只是打一通电话而已——当结束「重新检查嫌犯遭没收的随身物品」这项从结果而言着实愚蠢的作业之后,日怠井警部冷不防想到,可以从相反的角度来思考。
不是拿着什么。
而是思考她没拿什么。
……当然,连间谍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今日子小姐几乎什么都没带。没有手机,也没有记事本,顶多只有现金而已,极简生活得十分彻底——然而日怠井警部留意到,这么说来,没有「那个」就有点奇怪了。
至少上次一起办案——误把隐馆青年当成凶手逮捕时,忘却侦探就带着「那个」。
带着——自己的名片。
日怠井警部还记得自己接过她毕恭毕敬递出的纸片。
(…………)
还不确定没收的随身物品中没有名片代表什么(是用完了吗?还是刻意不带呢?)日怠井警部三步并成两步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他不是个很爱惜东西的人,但也不是善于清理东西的人——因此,当时收下的名片应该还塞在抽屉里。
找到了。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
「掟上今日子」
还有「无论什么案件都能在一天内解决!」这个强而有力的宣传标语(正确来说应该是「只要能在一天内解决,什么案件都可以!」吧)及地址、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
理论上,打这通电话是愚不可及的行为,因为名片上的人此刻正关在地下室的拘留所里,就算打电话过去,也不会有人接听,毫无意义可言,只是浪费时间。等于是把已经所剩无几的光阴白白蹉跎掉。
至少称不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刑警会做的事,但日怠井警部还是拿出手机,输入那组号码——期待会发生一些变化。
果不其然。
「您好,这里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今日子现在不在事务所。」
电话只响一声就有人应答——至于这符不符合他的期待则很难说。
「呃……啊,那个。」
一丝不苟的说话方式,顿时让日怠井警部联想到照本宣科的电话答录机,可是那个忘却侦探不可能采取这种「会留下纪录」的联络方式……这不是电话语音,是活生生的人声。
但不是今日子小姐的声音,甚至不是女性的声音。
是男性,而且还是低沉的声音。
「如果您有事要找今日子,请稍后再打过来。如果是十万火急的要事,请在您可以透露的范围内,留下电话号码,再由今日子回电。」
倘若日怠井警部属于粗犷、不拘小节的类型,电话那头的人物则给人正直而诚实的印象——让人忍不住想借助其力。
「的确是十、十万火急的事,而且没有时间等待回电。」
对方是何方神圣?不难想像是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的职员——真有人能在那个使唤人从没在客气的今日子小姐手下正常地工作吗?就连乍看之下对忘却侦探十分倾心的隐馆青年,在这方面也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可以确定的是并非华生或海斯汀——忘却侦探没有固定的助手。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莫非是相当于哈德逊夫人或莱蒙小姐的人物吗?不过两者都是女性……虽说由男性来扮演这个角色也没什么问题。
「呃。就算您这么说,但如同我先前所述,今日子目前正因工作外出——啊,不。」
不知何故,电话那头的人物讲到这里突然噤声,然后又接着说。
「或许不能说是工作——总之她不在,一切得等她回来才能处理。」
他当然知道。因为当事人此刻正在地下室的拘留所里滚来滚去。
不过,对方口中的「或许不能说是工作」并不是指这件事吧——那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感觉抓到了线索。
「不好意思,我是千曲川署搜查一课的日怠井。」
一旦抓住就不能放手——总之,为了不让对方感觉可疑而挂断电话,日怠井警部自报家门。不过,倒也没指望对方会自我介绍。
「这真是,让您主动说明,实在不胜惶恐。反而是我太失礼了。我是今日子的警备主任,负责保护她的安全,敝姓亲切。」
对方也报上名来。
警备主任——嗯,是有需要。比起助手或房东或秘书都更能理解。
忘却侦探身上背着各种机密,因此事务所存在着相对严密的保全机制也并非不自然。
也可以说是负责看家的男人吧。
「可是日怠井先生,请容我再重覆一次,今日子现在——」
大概以为是警察打来委托她协助调查,正直且诚实的声音主人——亲切警备主任万分抱歉地说。抱歉归抱歉,但态度坚决,丝毫不为所动,真希望某个负责看守拘留所的年轻人能向他学习。
「呃,不是这个意思——」
日怠井警部迟疑了。
想当然耳,电话既然奇迹似地接通,日怠井警部自然希望亲切警备主任提供线索。
说得坦白一点,是想要向他寻求帮助。
不惜用各种方式——然而,让身为保镳的警备主任知道忘却侦探现在因强盗杀人的罪嫌遭到逮捕一事到底恰不恰当,一时半刻难以判断。
可能会让对方已经够顽固的态度变得更强硬。
站在保护今日子小姐的立场上,应该不可能对她遭到拘留的现状不以为意吧——况且,日怠井警部实在没有自信,自己能好好表达今日子小姐其实现在根本没个拘留样子的悲伤事实。
不如说日怠井警部希望对方能协助自己防止状况恶化……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从这名保镳口中问出今日子小姐正在处理的工作内容呢。
打听——不,这可是审讯。
隔着电话,难度更高了。
(是要听天由命,还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呢——)
「关于忘却侦探目前正在调查,来自十木本未末先生的委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所以才打这通电话。」
日怠井警部直捣黄龙。
与其说是虚虚实实地套话,不如说有八成都是虚张声势。
「我目前正受今日子小姐所托,帮忙调查那件事——」
这句话不能说是谎话,但更不是实话。正确的说法是明明已经因为「那件事」逮捕今日子小姐,却还委托她「协助调查」,处于剪不断、理还乱的奇妙状态。
「…………」
亲切警备主任并未立即回答。
果然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吗。
不,考虑到置手纸侦探事务所绝对会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性质,即便是专属的保镳,可能也无法完全掌握今日子小姐的工作内容——不是可能,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既然如此,再怎么紧紧抓住这一线希望不放,终究还是无法厘清被害人与嫌犯的关系吗——日怠井警部想,但就在此时。
「请等一下。我再回拨给您。」对方唐突地挂了电话。
再回拨给我?怎么回事?邮差上门来送信吗?在这种三更半夜——还没来得及觉得讶异,如他所说,电话马上就打来了。
只不过,不是打到日怠井警部的手机,而是打到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
哦,原来如此。
简单来说,对方借此确认他的身分——有道理,光靠手机的来电号码,又没有出示警察手册,只说「我是千曲川署搜查一课的日怠井」,无关虚实交错,也无关虚张声势,一切都太可疑了。
因此亲切警备主任才会重新打到这支固定电话,只要自己马上接起来,就能让对方产生一定程度的信赖。这名负责忘却侦探安全的男子,不愧是忘却侦探可以在出门时把事务所交给他的人,看来头脑十分清楚……日怠井警部坦率地为他的机智与周到感到佩服,拿起话筒。
「喂,我是千曲川署搜查一课的日怠井。」
「……您好,敝姓亲切。」
亲切警备主任稍微停顿了一下,如此回答再次自报家门的日怠井警部——不自然的停顿。
(该不会还连上电脑,进行声纹鉴定,判断跟刚才是同一个人才继续通联吧……?)
这是十分有可能的推论,没人能保证他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为了保护保密到家的忘却侦探,小心驶得万年船。如此一来,要从对方口中问出想知道的情报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日怠井警部半放弃地开始在脑海中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接下来就向您报告十木本未末先生的委托内容,请问您手边准备好纸笔了吗?」
警备主任说。
向我报告?准备好纸笔?
这句话令没准备纸笔不打紧,连心理准备也没做好的日怠井警部手忙脚乱——还忍不住反射性地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可、可以吗?」
「可以。」
亲切警备主任回答得云淡风轻。
「这下子又要被开除了,不过请不要放在心上,到被开除之前都是我的工作。」
「…………」
「不,被开除之后才是我的工作吧。总而言之,比起我被开除,更重要的是今日子小姐的人身安全。」
「…………」
这种忠诚度着实有点危险,是现代的民主主义国家不太会有的忠诚……日怠井警部心想这下更加不能让他知道今日子小姐目前已成阶下囚的事实。一个不小心,就换成自己的生命有危险了。
话虽如此,对方似乎也已经理解到事情非同小可——还是他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还有,我想您也明白,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就表示接下来要说的话,再也不是什么秘密——如果这样也没关系的话。」
「当、当然没关系。请务必告诉我……」
「十木本家的公子——十木本未末委托今日子小姐帮忙搜集收藏品。」
亲切警备主任简单扼要、不卖关子,但又与心急如焚的日怠井警部恰恰相反,以自己的步调如是说——搜集收藏品?
对了,被害人同时也是硬币收藏家……原来如此。
亲切警备主任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话又说回来,的确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委托内容。
日怠井警部至今始终直觉认定忘却侦探只接刑案,但她又不是刑事部的刑警。倘若所有调查都在她的业务范围内,就跟找人或找宠物一样,寻找稀有的钱币也会是侦探的业务之一。
反而是直到刚才都没想到才不可思议——对日怠井警部而言,委托的内容为何都不是重点。之所以要问清楚,只是为了证明「被害人委托过嫌犯」而已,只要能证明这一点,就是一百分。
等于突破了第一层密室。
只要与屋子里——而且还是屋子的主人里应外合,要瞒过警察岗哨和巡逻员警的眼睛溜进去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应该没有暗门或密道吧——)
十木本之所以要那么躲躲藏藏的,若说自然也诚属自然。
毕竟这牵涉到他的生存价值——也就是收藏品。十木本身为高等游民,同时也是业界名人,光是「他在找什么」或「他找到什么」这种不着边际的消息传出去,可能就会在社会上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才找上忘却侦探吗。
没带名片也是为了更彻底保密……?
密室中的密会。
(看样子,大致可以看到轮廓了——)
日怠井警部终于可以沉浸在总算把一块拼图拼上去的感觉里。
「不过,这只是台面上的委托。」
亲切警备主任接着说。
「真相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
5
真相似乎并非如此。
现状——或说是异常的现实让我不得不这么想。原本像我这种非高等游民的一般庶民,根本没有机会踏进这般奢华的豪宅。
原本看到外观时,心想大概会是一栋像是出现在推理小说里的建筑物,但从后门进到里面一看,发现早已超出推理小说的范围,简直像是世界遗产的宫殿。墙壁、天花板、楼梯和扶手明明都充满了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却有闪闪发光的感觉。还有绝非只是用来装饰的暖炉和撞球台,全都气派地经过时代的洗礼。
事实上,据管原女士所说,这栋历史悠久的建筑似乎是从海外移筑过来的——感觉就像在警告他「所以请不要随便乱碰」。话说回来,楼梯旁装了电梯、到处都有最新型的空气清净机,许多地方都已经改建得很现代化……
走廊的墙壁上还挂着肖像画。
好几幅画并排陈列,起初还以为是用来怀念身为资产家的十木本家历代祖先,但仔细一看,每幅画都是同一个人,从小时候一路画到长大。跟着老婆婆,走在挂满一整排画作的走廊上,看到的最后一幅是四十出头的壮年,看来这些画作显然是这次遇害的豪宅主人——十木本未末的肖像。
既然是绘画,难免经过某种程度的美化,但依旧是会令人看到出神的稀世美男子。
再加上可以说是家世的关系吗,散发出一股中世纪的贵族气息。
从「龟井加平」这个化名开始,即使知道本名以后,仍旧有些模糊难辨的「命案被害人」形象终于与视觉产生连结——在倒抽一口气的同时,也无法不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嗯……
呃,其实没问题,其实这是个人的自由,但是依照年份把自己的肖像画挂在自己家的走廊上,到底是有多自恋啊……?
一般庶民难以理解的感性。
感觉很有事,似乎内幕重重……在另一方面,又觉得很肤浅……
「怎么啦?就是这个房间。不进来吗?有话进来再说。」
我只是稍微停下了脚步,走在前方的老婆婆立刻射来带刺的一声——虽然我没有这个意思,或许还是被她眼尖地看穿我对「少爷」抱持批判。
想到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才在她的带路下跟着进了屋,但仔细想想,这位老婆婆可是命案的第一发现者——换句话说,也是害今日子小姐被捕的罪魁祸首。
从其立场来看,由她这个奶妈从小照顾到大的「少爷」遭到「今日子小姐杀害」,而不知何故,又认为我是今日子小姐的「搭档」——她虽然说不会吃了我,但从这点来判断,在这里向我「报仇」也不奇怪。
我不禁发起抖来,回头张望,再把四周围环顾一遍,屋里似乎没有其他人。看来警察并不打算踏进屋子里——反过来说,屋子里享有治外法权,不,根本是三不管地带。
一旦进入密室,就都是发生在密室里的事——我做事也太欠缺考虑了。
都说是奶妈了,那就跟亲人没两样。
就算今日子小姐真的有罪,但因此被害人遗属对我动用私刑,未免也太冤了——还是说,搭档也跟亲人没两样呢?
果然还是这点令人摸不透。要是能想通这一点,我也不会傻傻地跟着她闯进这个莫名其妙,有如阎罗殿的密室里——「少爷」认识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头雾水地被带到三楼最里面的这个房间,看似是客房。以有钱人的说法,该说是招待所GuestHouse吗——宛如饭店的一个房间。看样子,她并不是把我当客人接待,纯粹只是把我带到最后面,最不会被人看见的房间——不会被在屋外巡逻的警察发现的房间。
「没什么可招待的,没关系吧?反正你也不是来喝茶的。」
管原女士如是说,往厚重桌子周围的椅子一坐——我虽然满心疑惑,也同样在她正前方的椅子坐下。
我的确不是来喝茶的,此时只能屏息以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才行。
虽然感觉情况已经够糟了。
「哼。果真如少爷所说,是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呢,你这家伙。」
老婆婆毫不掩饰地对我畏畏缩缩的态度表现出轻蔑之意,话也说得极不客气——在法国被和善老人骗,这次又在故国被坏心眼的老婆婆欺负。
而且又来了,「少爷」。
为何素未谋面,直到刚刚才拜见他的尊容,一个小时前才听过他的名字,半天前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的富家子会对我品头论足呢,而且还是恶毒的批评——我是这么有名的人吗?
怎么也想不明白。
假使十木本是今日子小姐的委托人,为了委托她某件事,调查过忘却侦探的可信度(假使在委托侦探调查以前,先调查侦探本人),那么我这个常客浮上水面也不足为奇……是吗?
虽说是绝对会严格遵守保密义务的侦探事务所,但我这种客户还是很特殊,就算今日子小姐的口风再紧,消息还是有可能从她身边的人走漏出去。说得极端一点,即使今日子小姐忘了,当事人如我,也记得委托她解决的案件内容,自然有可能不小心向朋友说溜嘴。朋友再把我的经验谈不小心告诉他的朋友。因此,就算无法打探出委托内容的细节,要打听到我这个委托人倒也不是件难事——可是,就算是那样,也是非常辛苦的调查。
为了调查此事,还得雇用其他侦探——不过嘛,既然住在这种房子里,或许有金山银山可以挥霍……
而且还不是把我当成「常客」而是「搭档」,可能连我的委托内容都摸清楚了。以最近来说,无非是发生在法国的那件事……不。
无论我受到谁、因为什么、得到怎样的评价——即便对我有疑似冤枉的偏见,在目前这个状况下,有句话我非说不可。
不管要做什么,或被做什么,都等我说完这句话再说。
「……首先。」
「什么?」
「首先,呃……关于十木本未末先生的死,我深感遗憾,请节哀顺变。」
说出来了。有什么话都得先从这句话开始。
老实说,常识也告诉我,现在或许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但不管怎样,有人死了。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无论这个人对我有什么看法,这句话都不能省略——更何况这个坐在我前面,说是态度恶劣也不为过的刁钻老婆婆才刚失去与亲人没两样的「少爷」。
她应该无法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能保持才奇怪。
如果是冤罪体质的我,或是以此为业的今日子小姐或日怠井警部倒还罢了,所谓「命案」对普通人也许是一辈子都不会碰到一次的大事。
更何况还是强盗杀人案。
应该宽容地面对她的刁难与恶劣——这么说来,「怀疑第一发现者」可真是超级没人性的一句话。
只是,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下还保持礼节的态度或许不甚合乎常轨,只见管原女士愣了一下,一脸茫然,然后看似无奈,接着面带苦涩地说。
「这种场面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从这句话的语气听来,她或许不是无奈,而是真的瞧不起我。
不会看场合说话是我的老毛病了,所以这也没办法,可是——
「……?第一次?」
这个部分我有点不能接受。
不可能吧。
被害人十木本又不是孑然一身、离群索居,除了我,理当还有其他人对他的死于非命表示哀悼之意吧——即使警方尚未将这件事公诸于世,应该也已经通知亲近的人……
……难道不是没有通知,而是没有人可以通知吗?
没有亲近的人?
我再次意识到屋里没有其他人的事实——意识到这异样的事实。
屋子里没有警察进驻一事还算可以理解——可是,像这种时候,被害人的亲戚不是应该放下一切赶来吗?因为他非但不是孑然一身、离群索居之人,还出自声名显赫的世家、大型银行创办人家族——不。
佯装不知才更残酷吧。
高等游民、败家子、不务正业的人、收藏家……这些连头衔都称不上的头衔无法给人太好的印象这点,我不也一样吗——就算亲戚对他敬而远之,我也没有对此不以为然的资格。
别说是哀悼之意了。
就算觉得他活该死得好也不奇……这么说来,明明还有其他住在这里工作的佣人才是。除了「管家婆婆」管原女士以外都被支开的状况,也更加平添了一股悲凉。
密室中——这个「家」里。
那么,刚才她那瞧不起人的表情,也许其实是自嘲的笑容。自嘲于第一个向自己费尽心思带大的「少爷」之死表示哀悼的人,竟是像我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这种现实——
「那个……我该说什么才好?」
「你就是这样,才会被少爷视为眼中钉吧。」
老婆婆打断不知是否该道歉,支支吾吾的我(鬼鬼祟祟的人)说道。
「视……视为眼中钉?我吗?」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我甚至开始同情他,但他不仅认识我,还视我为眼中钉,实在无法听听就算了——虽说隐馆厄介已经习惯受到周围莫须有的怀疑,可是竟然有连周围都不是,根本素昧平生的人也视我为眼中钉,让我真的无法接受。
如果只是用白眼看我还好……
「眼中钉有点夸大其词了,顶多是视你为RIVAL好对手吧。」
或许是不忍心见我受到太大的打击,管原女士用她显然不常用的外来语重新阐述一遍——但那并不能缓和我受到的冲击。
到底是为什么?大银行的创办人家族成员之一,怎么看在生活上应该都不会有任何不满或不自由,与贵族没两样的男性,为何会把找不到工作又有冤罪体质的我当成眼中钉——视我为好对手呢?
不,把身为强盗杀人案被害人的他当成宛如出现在推理小说登场人物表上的「第一位被害人」那样,单从片面的简介去理解他是不对的,应该也要理解高等游民也有高等游民的烦恼及痛苦,但……就算是那样,我过的也绝不是绝顶幸福的人生。
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被视为眼中钉的事。
我完全不会威胁到他——这么崭新的找碴理由,这辈子蒙受过无数不白之冤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什么找碴,太过分了。你根本不知道少爷的心情。」
「不、不是,我当然不知道……可是我真的心里完全没个底啊。」
不然请让我找侦探来——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时,管原女士说。
「你是少爷羡慕得不得了,却又无法成为的人——忘却侦探的搭档。」
管原女士咬牙切齿地——恨声说道。
彷佛要把迟钝的我咬碎般。
「难不成……」
搭档。忘却侦探的搭档。
然而被她这样紧咬着不放,终于让我抓到重点了。
虽然觉得可能性极低,但倘若冤罪体质的我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还真的只有这件事——也只有这件事。
「难不成十木本——想成为忘却侦探的搭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