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里有的不是经过选拔锻炼的纯种马,而是骏马母马驮马骡子、小猪狸猫狐狸小猫、一富士二老鹰三茄子。总而言之,教室这个空间里呈现各种不同种族相互争斗的异族格斗战景象。如在水面掀起涟漪的窃窃私语声听来像马的嘶鸣,也像狼的吼叫,甚至是青蛙的鸣叫声。老实说,我从刚才就在心里呱呱哭泣著。
打算去社团活动的人、打算去玩耍的人、打算无所事事的人,所有同学各自思考著放学后的行程,视线望向讲台。
「我们接到消息说,这附近最近有年轻人失踪,各位同学知道这件事吗?」
班上导师栗宇老师嗓音沉稳地这么询问大家,语气甚至可以说是悠哉。
「参加社团活动晚归的同学回家路上要多小心,晚上别在外面逗留或玩耍。」
导师俐落地竖起手指,一个一个看著学生的脸,缓慢地环顾教室里面。学生们像小猪一样噗噗叫,异口同声发起牢骚。
「咦!」
「怎么可以这样!」
不论男女,教室里的各个角落都传出了抱怨声。对老师的警告没有采取否定态度的,恐怕只有没有把老师的话听进耳里,在网路上浏览新闻的我了。
为了压制埋怨声,栗宇老师稍微拍了下手。
「我能瞭解你们想要玩乐的心情,可是万一大家出了什么事,老师会很伤心……明天我也要看见你们平平安安地到学校来喔。好,今天班会就开到这里,各位同学明天见。」
规规矩矩地道别后,学生们也各自动了起来。
有人冲出教室,有人聚在一起聊天,有人这边走走那边晃晃,所有人都在放学后获得了解放。
这些人大致上可以分成三大族群。
首先是闪闪发亮的青春社团活动族。其中有从早到晚致力于社团活动的认真派,和只想悠闲度过欢乐时光的享乐派,这些人一概将社团活动视为学校生活的重心。
接著是年轻就是本钱的青春游玩族。他们非常重视班级和打工建立的人际关系,一群人以放学后在外面玩耍为人生主要目的。KTV、保龄球、飞镖、撞球还有恋爱,正是一群青春洋溢的高中生。喜欢用通宵、乾杯、宿醉这些词的同样也是这一类的人。
最后,绝不能忘记热衷于兴趣的陶然自得族。如果在以前,他们恐怕会成为众人排挤的对象,也就是喜欢动漫画和游戏的一群人。尽管其地位在现今社会依然是不见天日,但在这所高中可就不是如此了。男男女女聚在一起,热烈聊著这一季的动画和喜欢的声优,聊得不亦乐乎,俨然形成班上的一大势力。
这三大势力不时交错或是分裂,交织出校园生活。
勤于社团活动的人也会谈恋爱,吃喝玩乐的家伙也会看少年漫画,宅男宅女回家时也会男男女女一起去唱KTV。不如说,宅社团一牵扯到恋爱关系反而麻烦,具体来说就是丑男丑女在人前亲热这类的伤害会随之增加。
现代高中生的心术不正,不正当的异性交友关系频繁。说起来这是那种情形吧,比起进入NASA,大家还更渴望和异性交往,结果光是想表达自己的存在就花了近一个小时。
就算阶级和所属的团体不同,做的事情却都一样,基本上就是忙于友情、恋爱和兴趣,以及青春时光,需要付出的代价则是牢牢绑死时间、预定计画和人际关系。
实在令人不胜唏嘘……
控制时间和预定计画原本是人类身为万物之灵的证据,结果居然连这点也做不到……哇哈哈!可怜啊!可悲啊!我和他们谁比较悲惨,相信用不著多解释了!
因为实在太令人感叹,我赶紧离开教室,到图书馆念书。进入五月之后,我大多都是这样消磨放学后的时间。
我身上既没钱也没有一起玩乐的对象,没有参加社团也没有其他活动。原因很简单,我只是懒得理笨蛋和丑八怪,不过聪明的帅哥美女也不愿意理我,简直是空前大困境!这是在玩哪一出戏啊!
总而言之,我多的是时间,自己拥有的东西就该以最大限度活用。
我一边读书一边不时滑手机,偶尔玩一下手机游戏。我秉持不课金主义,游戏里的体力用完后,在等待恢复的这段期间我又会开始读书。
OK,非常好,我果真是充分地有效利用时间。读书对未来绝对有帮助,所以我的高中生活完全没有虚度光阴。没问题、没问题……完、完全没问题……
为了让因为疲劳而模糊的双眼休息一下,我望向窗外,发现外面已经是向晚时分。
照理来说,这时间校舍里应该是空空荡荡,正好让我可以趁这时候解决午休时雨音命令的劳动服务。在丛林里,在引人注目的地方做出显眼的举动等于自寻死路,同样的道理也适用在这座都市丛林里面。
走出图书馆后,我一路沿著走廊向前走去。
从一楼走上二楼,二楼走上三楼,每往上一层楼,操场传来的喧嚣声就愈来愈遥远,人们活动的气息也愈来愈微弱。虽然说高处空气稀薄,不过我想其实只是地面的空气密度太高吧。
吸气吐气看气氛,让空气吞没或是挤压。
空气密度愈高感觉愈难受,让人脑中冒出愚蠢念头,怀疑自己走上另一条进化道路。不过有句话说,笨蛋和什么最爱往高处什么的,这句话里面我只记得笨蛋这个情报嘛。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把那些往天空去、往高处爬的人称作笨蛋?
不消说,当然是那些无法登上天空的人。由于是自己遥不可及的梦想,便把那些往高处爬的人一概称作笨蛋,侮蔑他们,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内心的怨恨。
我并不讨厌像这样一阶一阶接近天空的行为,因为我深信远离世界是正确的举动。
夕阳透过玻璃窗染红了楼梯,我终于爬到屋顶门口的楼梯间。眼前是通往屋顶的门扉,不过门上了锁,禁止学生自由进出。
雨音指定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
放眼望去,这地方确实有些脏乱。
角落积了一层灰,水桶倒在一边,放置扫除用具的柜子像是被谁往门上踹了一脚,凹了一个大洞。
柜子怎么也打不开,让我苦斗了好一会儿。
忽然间,「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野兽般的咆哮声响起,通往屋顶的门把疯狂转动,门被粗鲁地打开了。
接著,一位女学生弹也似地飞奔出来,险些撞到我身上。我勉强避了开来,结果那位少女连看也没往这里看一眼,只是一口气冲下楼梯。
「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自己会因为这一撞撞出一段恋情,不过刚才的吼叫确实是日常生活中很难听见的怪声……再说,屋顶不是禁止进入吗?我战战兢兢地观察起屋顶。
门开著没有关上,门外空无一人,眼前只看得见有些骯髓的平坦水泥地面。
我望著陌生的景象,脚不由自主跨了出去。
火红的天空。
晚霞美得吓人,美得让人毛骨悚然。
街道彷佛熊熊燃烧了起来,六十层楼高的大楼犹如沾满鲜血的墓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栏杆边,发现原本是视线死角的地方站著一个女孩子。
余晖将她的脸颊染上朱红,黑发如融入黑夜般乌黑。阳光照在她脸上,黑夜在她背后,少女就站在日与夜的夹缝间。
千种夜羽白皙的脸上落下一行泪痕,盈满泪水的双眼望向夕阳。
绝对不能上前搭话,我心中出现这样的直觉。反正我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哭泣的女孩子,说起来我其实根本想不出要和女孩子说什么话。
况且夕阳搭配落泪的美少女,我实在不忍破坏这完美无瑕的景致。
我往后退,打算悄然无声地离开屋顶,这时千种夜羽忽然转过头,注意到我。
「…………」
千种吓了一跳,露出像是在路上撞见白鼻心的奇妙表情凝视著我。看著我的时候,她的眼里依然是泪如雨下。
「嗨……」
既然对上眼了,不说些话好像说不过去,但要是对学妹语气太尊敬反而显得更奇怪。如果说出「怎么啦小姐,内心像这样下著雨岂不是可惜了这美丽的晚霞,请收起你的眼泪吧」这种像法国人会说的话也一样诡异,何况会说这种话的说不定是义大利人。到头来,我嘴里说出的只有没意义到了极点,有如叹息的一句话。
千种的反应没有改变,还是一样朝我露出看见珍禽异兽的视线。
沉默的帘幕降在两人之间。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气氛!雨音在家里哭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女孩子在人前落泪时,一旦搭话就会得到「我没事,别管我」的回应,要是置之不理,又会遭到「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质疑。而且要是真的问了,大多都是无关紧要的蠢事。
正所谓一哭二闹三上吊,看见哭泣的女生别多管。
趁事情变得麻烦前赶紧开溜吧,我让脸上浮现自己所能浮现的最温柔苦笑,稍微致意就想转身离开。
然而,我的衣服袖子好像被人抓住了。
我瞥了过去,看见千种小小的手稍微拉住我的袖子。
「…………」
她一声不吭,不过那只手上确实带有坚定的意志,不论我怎么努力地想拉回来,袖子就是一动也不动。
「那个……」
我一边说,一边慢慢扳开千种的手指。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美得让人吃惊,但是我硬是按捺住内心的动摇。
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刺激对方。
女性非常纤细,必须当成易损坏物品或是易碎品小心对待,就像巴卡拉的水晶杯一样。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把对方当成怪物,女性对他人的态度很敏感,所以更容易变得歇斯底里,就像笨蛋的沙铃(编注:原文为「バカなマラカス」,与巴卡拉的水晶杯「バカラのグラス」谐音)一样。
不过,千种再次使力握紧了快被我扳开的手指,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著我,让我差点停止呼吸。
不安颤抖的纤细双肩,微微吐出气息的艳丽双唇。用不著特地往前踏出一步,我几乎能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这么接近。
……别以为这种手段骗得了我,我接受过姊姊十七年来的「女人的恐怖本性!」课堂训练,尽管至今依然没有拿到学分的希望。
「那个……方便放开我吗?」
我尽可能以平稳的口气说著,试图逃离现场。但是千种又落下了一行泪,向我说:
「啊,唔……其、其实是……我的朋友一直联络不上……怎么办……」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忽然和我聊了起来?你真的想和我讨论这件事吗?遗憾的是,千种疑似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又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三天联络不上她了……」
才三天!欸欸,我可是一个月以上没有和同学联络,而且我们就在同一间教室里……
「我想那个人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就算这样还是联络得上吧……之前她都会接我电话……现在却……」
千种强忍住泪水,发出了轻细的呜咽声。
「原来是这样啊。嗯,我懂,这种情形确实让人担心。」
我看这件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于是记起姊姊的教诲,总之先附和对方的话。根据雨音的说法,只要用这种方式就能应付与女孩子一半的对话,剩下一半则是趁本人不在偷讲坏话!讨厌,女孩子真恐怖!
话说回来,所谓的朋友和好友就是这样吧,联络不上自然会担心,会争吵……
老实说,我无法理解。
时常保持联络、因为担心对方结果吵了起来,或是思念友人而潸然泪下,这些不过是藉由沉醉于这样的行为、经历这样的行为,以此定义「好友」此一存在,我甚至认为这是充满算计的仪式性行为。
实在是丑陋无比的行为。,然而──
她的泪水十分美丽。
不论她有什么企图,映照著暮色的泪水美得让人著迷。
「……不然这样吧。」
我想不出来要说什么话,结果我一开口,千种有些纳闷地凝视著我。
「怎么样?」
怎么样?别用那种可爱的脸蛋追问我啊,又不是国文考卷上的「请回答这个是指什么」……
好险,这个时候过去经验就派上用场了。
「再等一天,如果还是没办法联络上,再来找我商量。」
这就是我在换班第一天遭遇的招式,名为「什么?交换电话号码……啊,我手机刚好没电,之后再传简讯给你」作战计画。那个女生又不知道我的号码,是要怎么传简讯给我……幸好这种场面话发挥功用,千种顿时神情二焭。
「唔……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好啦,再见啰。」
我和善笑著,轻轻挥了下手,她看见后也向我鞠躬致意。嗯嗯,真是个乖孩子。
有话好好讲,真是金玉良言,虽然说出这句话的首相遭到对方不由分说射杀。说不定对方是猫派的人马,难怪与犬养先生水火不容(编注:指日本政治家犬养毅,据说其在遭受刺杀前曾对杀手说「有话好好讲」)。
趁她低下头时,我赶紧离开现场。
反正我们不会再见到面,楚楚可怜的美少女千种夜羽和孤傲的一匹狼久佐丘晴磨根本没有交集点。
进入校舍后,我悄无声息地反手关上通往屋顶的门扉。
*
如果要我举出自己最讨厌的故事情节,那就是描写与对方错过的故事。
不论是欣赏戏剧、歌剧还是阅读小说,不管描写的是多么崇高的主题,每当见到那种故意让登场人物错过对方的情节,就让我心生厌烦。
人的生命有限,没有人能够长生不老。
无论是多么优秀的人才,就算是样貌姣好才色俱佳、文武双全叱吒风云、完美无缺,和全知全能的神一样的究极生命体,人生残留的时间冥冥中早已注定。
妆点我们这趟旅程的是虚幻的绝望。
意识的强烈断绝。无止境的噩梦。通往虚无的陷阱。
今日的存活意味著往死亡更接近一步,没有人可以保证明天一定能够继续活著。
每当看见浪费时间在错过对方的故事,我就忍不住想这么大喊。
人生有这么多时间可以蹉跎吗?没有交集点?那又怎么样。就算要捏造自己的想法,美化相遇的过程,即使只快一秒也要尽快完成自己的使命。别去理会生命中那些错过的人,只需要专注在自己的故事就好。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庸庸碌碌地死去更恐怖的事情?
「──所以说,拜托你不要再这么恐吓我了……」
我竭尽全力哀求著。
屋顶上拖著两道长长的人影。
夕暮里,五月的空气清澈澄净,让人有种彷佛就要融解的错觉。耳边回响著自己说话的声音,轻细得像是随时可能消失在风中,听起来非常孱弱。地面晃动不停,我觉得奇怪,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一直在发抖。
「又是死又是杀的,拜托你别轻易说出这么恐怖的话……」
「什么啊──!」
眼前的女孩子──万梨阿瞪著我发出怒吼声,露出了呲牙裂嘴的神情。
她逼近靠在栏杆上的我,张大了嘴像是恨不得一口把我吞下去,那副模样像极了肥大的牛蛙。
可惜我没随身携带录音器材。如果把刚才那些不堪入耳的大量辞汇撷取出部分音源,再稍微剪辑一下,交到适当的地方,想必就能让她立刻遭受到适当的处分。
当然,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现在我依然把她当作朋友,不想做出这种出卖朋友的行为。
「冷静点,镇定下来……!」
我缩著身体这么劝她,结果只是火上加油。
「千种──你有立场说这种话吗!」
万梨阿气得七窍生烟,用拳头把栏杆揍得倾轧作响。蛙拳粗暴的冲击声在耳边嗡嗡响起,我的背像穿山甲缩成了一颗圆球。
论立场强弱,我们确实没得比较。不论社会道德如何发展,弱势者永远只能盲目跟从立场强势的人。
可是,就算是这样──
「我只是想知道诗爱同学在哪里……!」
我还是试著与她沟通。
有句话说「有话好好讲」,这是人类的普遍原理。总理大臣与暗杀者也好,过了截稿期限还在写序章的小说家和编辑也罢,甚至是欠钱还不出来的多重债务人跟讨债的也一样。
就算是我们,也没有道理讲不通。
「联络不上就麻烦了……我的钱……」
「一开口就是钱钱钱,满嘴只有钱!你就没有其他重要事情了吗?」
「怎么这么说……」
让她这么怒骂,我又缩起了身子。
这实在不像从别人的钱包里笑著借走钱的人说的话。
难道是我错了吗?她口中的其他重要事情指的是什么事情呢?
为了贴近她的立场,我稍微瞥向四周。
都心的大楼有如密密麻麻的竹笋耸立著,另一头,异常硕大的夕阳缓慢沉落地平线的彼方。
世界今天同样也染上了比鲜血还要赤红的色彩。
有人认为鲜艳的橘红色彩看起来毛骨悚然,我倒觉得这幅景象就像熔炉提炼出来的钻石,一闪一闪地闪耀著炫目的光芒。
不是我自夸,从这所学校屋顶眺望的风景是绝对无法用钱买到的无价之宝。
美丽的晚霞尽收眼底,我思考了起来。
有限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东西?
──是钱,无庸置疑。
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如果有,那肯定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连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东西,和不存在一样。这幅夕阳美景也是一样没有意义,真的无法让人拿来自夸。
熔炉提炼的钻石?这个社会比起珠宝更信奉现金,所以钻石其实也没什么用。
果然我完全没有错,于是我放下心来,重新面对万梨阿。
「要是你不告诉我,这件事真的会变得很麻烦,我也会很烦恼。借了钱就逃,恐怕会对今后的生意产生不好的影响。」
这阵子漏夜潜逃的人愈来愈多了。
对未来怀抱各种梦想,说起来就是极端缺乏有效的人生规划。我把这种人当成肥羊,借钱给他们,可是最近拖延帐款的比例异常地高,高到让我怀疑大家私下串通,联手从我这间私人钱庄逃了出去。
我遭到了这些人的藐视,身为娇小可爱的终极美少女,这样的外表在这种时候成了令人愤恨的缺陷。
「我、我就说啦,随机十字路口!」
「喔。」
「她一定是因为那个都市传说失踪了!」
「这种藉口我已经听腻了。」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叹了口气。
万梨阿和没有人生规划的人友谊特别深厚,而且她自己也是我这间私人钱庄的客户。
生为青蛙却妄想成为天鹅,做著不切实际的幻想,结果就是只会靠别人的钱过活。青蛙就是青蛙,呱呱呱呱,欢唱著日暮的歌曲,愉快过著逍遥的日子。
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该变成青蛙。不过,如果世界是个青蛙村,我会马上离开,逃到人类的村庄。
蛇走蛇的路,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债务者脱离不了债务者的思考模式。
所以我把她叫出来希望能问出个头绪,结果她只会牵拖都市传说。
也就是──随机十字路口。
舞台是道路反射镜映出橘红光线的住宅区,深夜里情侣手牵著手走在路上时,T字路尽头处竟出现第四条路,万一误选到这条路,将再也回不到现实世界。
「无聊到了极点……」
谁管什么随机还是约会,耍人也要有个极限。只有小学生会害怕灵异故事,会为了约会心头小鹿乱撞的只有国中生,最要紧的是赶快把钱还给我。
「要是你不愿意说实话,别怪我提高延期时的借款利率。」
「居然放狠话……!去死!下地狱去吧!」
又说这么吓人的话,我忍不住全身发抖。
要是不把借出去的钱平均回收200%,我就算死也不瞑目。
「我只借了三万圆,为什么要还五万十万的!」
「正确数字是四十万又五百圆。」
「简直是暴利嘛!」
「在你借钱的时候,我已经解释过利息的事情了。既然你在借款单上盖了印子,就不能反悔。」
「怎么这样,而且变得这么大一笔钱……」
每次都是这个样子。每个债务者都一样,借钱的时候开开心心,一等到要还钱就推三阻四。真受不了,这世上还有其他像地下钱庄这么容易遭人毁约的生意吗?
「你可以和父母商量,我这边也准备好了借款用途的解释。」
万梨阿瞒著父母偷交男朋友,为了和男友前往两天一夜的旅行而向我借钱。两人各种幸福的照片都存在我的资料夹里,让她寄现充照片给我也在我的计划之内。
「唔……」
万梨阿手足无措地抓住栏杆,当场杵在原地。
谁的地位高一目瞭然,连猴子也看得出来。穿山甲VS.青蛙,我只消在地上翻滚再踩烂对方就赢了。用不著三秒钟,赢得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说,地位低下的人只能服从地位高的人,即使这样我还是愿意退一步与她沟通。如果万梨阿能有努力的意思,我会很乐意接受。
「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接下来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
「你为什么那么执意要找到诗爱……你赚的钱够多了,就饶过她吧……」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我莞尔一笑。
有借有还的是好朋友,至少我会把那个人的名字加入好友名单内。
顺带解释一下,借贷这个职业的基本原则是让对方半死不活,没有人会傻得拋弃或是出卖会生财的朋友。
不存在无意义的幻想,以冷酷的现实作为支柱的友情实在美不堪言。
「你……」
万梨阿似乎也深受感动,只见她的脸颊忽然染上红晕。
她火热的双眼瞪著我。
「这个──混帐!」
突如其来的,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现场。
我的脸被人搧了一巴掌。
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我的脸颊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啊、啊……对不──」
万梨阿像是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握住了挥出的掌心。
她一定是下意识向我搧出这巴掌的吧。
她的本性善良,我很清楚她没有找我打架的意思。再说她明显是情急之下动手,大有斟酌的余地。
理解到这一点,要和好非常简单。如果挨了一巴掌就生气,那个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痛。」
「……咿!」
我按住脸颊,一对上我的双眼,她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她简直有如见到了暴怒的地狱恶鬼,牙齿打著哆嗦,连站也站不好。
踉跄的脚步往后退了一步、两步。
「有事好好讲吧?」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伸出手,她马上惨叫著冲出屋顶。
这是怎么一回事?
遭到恐吓的是我,挨打的是我,让人卷款潜逃的也是我,明明我才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
从她的反应看来,简直像我才是那个坏人。
我无计可施,仰望著赤红的夕阳,红通通的有如异次元外星人煮的一锅炖肉。
小学时,老师这么告诉过我。
「千种同学,你确实非常优秀,功课好,体育成绩也不错,最重要的是有吸引他人目光的特质。而且你生长在幸福和乐的家庭,将来绝对能成为出色的人物。」
是,老师说的没错,老师您也看出来了吗?
听见我答得自信十足,老师微笑著说:
「不过我要稍微提醒你,你有自命不凡,目中无人的倾向。或许有一天,你会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吃亏吧。千万别忘记,千种夜羽并非孤独地活在这世界,有我有你有他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优秀的地方──」
老师的嗓音听来不是责骂,只是谆谆不倦地劝告著我。
在当时年幼的心灵里,我为了自己独善其身的想法深感羞愧。
如今只要像这样闭上眼睛,我就会想起老师温柔的教诲。
每个人都有自己优秀的地方,老师说得非常有道理。
人生而不平等。
为了校内阶级烦恼的人想必背负著非常沉重的重担。红萝卜和马铃薯争夺孰上孰下,不是攻击就是受伤,在名为教室的沙拉碗里相互碰撞。
不过想这些也无济于事,派系也好,教室里面的势力分布也罢,都不关我的事。
「我」和「其他人」,只有这种极为单纯的分类才是正义。其他人都一样毫无价值可言,正因为有那些不论知性感性美丑,以及其他方面都明显不如我的人活在这世上,才更加衬托出我的完美。
必须珍惜那些和自己不同的人。
我正确理解了老师的意思。
所以我选择原谅,而且是彻底原谅。我决定将一分利调整为三分利,再把万梨阿放在置物柜里的课本拿去卖给二手书店。
可是就算这么做还是不够还清她的债务,这三天下来我不晓得到底亏损了多少钱。人生有限,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人生。
我以三段论法思考著失去的人生时,眼泪不自觉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就在我脑中这么打著算盘,止不住的泪水滴落地面的时候,屋顶上的门忽然打开了。
今天应该不会再有客人来访,钱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难不成是万梨阿带著老师回来了吗?
这可是严重犯规的手段。
两国间的纷争必须由两国自行解决,即使遭受恐吓,擅自拉拢大国介入是违反规则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南海胖虎理论。
虽然我早就做好觉悟,随时能使用违规或是攻撃对方弱点这些手段应战,不过学校老师这种人大多听不懂人话,实在很难应付。
心脏疯狂跳动,我真的非常紧张。手指颤抖,连拭去泪水也做不到。
我缓慢地转过头,眼前是一位神情尴尬的男孩子。
「嗨……」
沉默的帘幕降在两人之间。
是陌生人──没错,我完全没见过他。
他看起来不像是来借钱的。这里是钱庄做生意的地方,不过会来这里的人不出几种类型。
第一是无计划性,第二是散漫,第三是瞧不起人生。
眼前这个人完全跳脱了这种废材的框架。
长相先不予置评,称不上好看难看,就暂且不管了。
最重要的是,他给人认真而且朴实的印象。
如果红萝卜和马铃薯在货箱里面碰撞,他肯定会温柔地守护它们。他看起来就是这种类型,会把蔬菜当人看的人一定不是坏人。
在我为数众多的美德中,识人的眼光尤其受到赞赏。我一眼就能区分出那个人的品性是高尚还是卑劣,这可是完美美少女必备的能力。
我稀世的感官如此宣称,这必定是个内心善良而且热情的人。
比方说,对了,看见女孩子在屋顶上哭泣,他肯定会亲切地上前搭话──奇怪?
「…………」
我不由自主拉住了他的袖子。
剎那间,我有种他就要转身离去的错觉,当然这只是错觉而已。
终极美少女这么苦恼,这世上没道理存在会嫌麻烦、当作没看见的人。
「那个……」
为了把我诱导到更容易抓住衣服的地方,他抓住了我的手指就是最好的证据。多亏他的指引,让我能更方便拉住他的制服。
「那个……方便告诉(编注:日文的放开和告诉同音)我吗?」
他的语气充满慈爱,嗓音很像我的小学老师,那位给予我人生指南的温柔老师。
「啊,唔!其、其实是……」
一回想起过去的事情,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如果我从那时候开始致力于金融业,此时的财力想必已经够我在好莱坞的高级住宅区,盖栋有游泳池、健身房和私人戏院的豪宅了。时间就是金钱,我忍不住感慨自己虚度了太多光阴。
「我的朋友一直联络不上……怎么办……」
我受他的温柔吸引,把事情说了出来。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望著我的双眼,用眼神默默安抚著我,要我冷静下来。
我擤著鼻子。说的也是,重要的是失联期间,要把我失去的金额弄个清楚。
「我已经三天联络不上她了……」
「我想那个人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得了流行性感冒,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就算这样还是联络得上吧……之前她都会接我电话……」
过去她也多少拖延过还款的期限,遇上这种时候只要打通电话过去,或是当面和她谈判,或是寄恐吓信搞生鸡蛋那招,都能得到她确切的回应。
「现在却……」
忽然漏夜潜逃,简直是背叛他人信任的行为,比畜生还不如,退化回粒线体的窝囊废。借钱不还的人不配有人权。
「原来是这样啊。嗯,我懂,这种情形确实让人担心……不然这样吧。」
「怎么样?」
「再等一天,如果还是没办法联络上,再来找我商量。」
我正为了正当理由气得全身发抖的时候,他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唔……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好啦,再见啰。」
他那张平凡脸爽朗笑著,接著离开屋顶。
我的终极美少女人性探测器果然没出错。
很多人遇上这种时候只是敷衍了事,可是这个人不一样。
「再来找我商量」──
他甚至说出了这种话。
人们常草率地使用商量这个辞汇,实际上这个词本身的意义非常沉重。擅自说出自己的弱点,让别人牵扯进自己的故事里面,实在是恶魔般的行径。自己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怎么能寄望别人,正常人怎么可能轻易和别人商量?尤其是刚见面就抓著对方商量事情,这种人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家伙。
即使如此,他还是答应和我商量,表示要帮我背起肩上的重担。讨厌啦,实在太帅气了。
决定了。我要把这人收编成手下……不对,是小弟──不对,是助手,让他帮我找出那些躲债的家伙。
比起随机出现的什么都市传说,更恐怖的是人类。
这世上不存在梦想也不存在希望,都市丛林里没有可以成功逃避追捕的十字路口。
这时我们才正要踏上属于自己的随机十字路口。
我从手机里叫出一些个人资料,这是我打了几通电话后总算得知的。
──久佐丘晴磨,高中二年级。
比我年长一届的学长。
我的朋友还算多,要拿到校内学生的姓名、地址和电话及其他个人资料并不难。只要把范围扩大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我的人际关系要说遍及全校所有学生也不为过。人脉就是金钱,个人资料也是金钱。将来我想成为工程师,从事批发USB随身碟的职业。
不过,这次确实费了我很大一番工夫。
「久佐丘……?」每个人听见都是一副纳闷的语气。
「臭宅男……?」甚至有一次我千真万确地听见对方这么批评他。本校并不存在校园霸凌事件。
难不成他没朋友吗?我差点产生这种不可能的误会,当然这世上不存在这种高中生。
他想必相当擅长保护个人资料,不轻易告诉别人自己的联络方式。这种严谨的态度也让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可见他的口风一定很紧。
我绝对要拜托他助我一臂之力。
「让我来推他一把!」
这种拜托人的文章我最在行了,从礼貌的问候开始,接著为了让收到讯息的人容易回覆,加入对方应该会有兴趣的话题,同时不忘将随机十字路口这当前最火热的题材挂上钩子,再故作惊恐,煽动对方的保护欲,另外也适时地加入可爱的爱心符号。
完美的一封信。
符合完美无缺的终极美少女形象,洋溢爱与青春与浪漫的一封信。
「嗯……」
不过,很难得的,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还不够。
既然久佐丘学长擅长隐匿个人资料,说不定没那么好应付。
不如再更用力地推他一把吧。
「……好。」
望著火红的炖肉色夕阳,我把拳头往上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