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个肯定的答案。
人类社会成立于互助的精神。
保险制度、公共设施也好,灾害救助也罢,这世界随著互相帮助的机制得以发展至今日。
如果只是一味接受施舍或是一味争夺,人类永远没有进步的一天。社会能够成立,全仰赖人类相互扶持。
反过来说,我和久佐丘学长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在等著马路上的红绿灯时,我不经意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暮色渲染著圆环,今天也是人潮汹涌,充满来往的人群。
包括私铁、地铁和JR在内,我们居住的这个地方共有八条路线经过。巨大的转运站耸立在中央,两旁是百货旗舰店和家电量贩店总店,横向形成全国屈指可数的闹区。从凌晨到深夜,不论哪个时段都充斥著喧嚣。
和相互扶持无关,依贪婪的资本主义理论转动的世界。
想到这里,我稍微瞥向旁边的人。
答应我的请求,二话不说就跟著我走的男孩子。
「久佐丘学长,我们可以说是互助的关系吗?」
「在这种状况下,我们之间有的只是奸计……」
「???」
「没事,用不著在意。」
「……好吧。我觉得有一点不安,如果有一方只是单方面接受对方的好意,感觉好像不太好。」
「反正心情不会更糟了,用不著担心这种事情。」
「……你果然有点在意吧?」
久佐丘学长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脸上浮现奇怪的乾笑,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难道是说话声被人群淹没了吗──不,不可能有这种事,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远到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难道他讨厌我吗?如果和他相处的人不是我,内心很有可能会产生这样的不安。
在碰到比较深入的敏感话题时,他会刻意假装没听见我的话。这种行为只有一个原因。
他迷上美少女了吧。他害怕被美少女甩了心灵受创吧?真受不了男生,不管几岁都这么爱逞强。
从他在屋顶上出声叫住我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久佐丘学长对我一见钟情,如果不是那样,凭他那张怪脸根本没有成为人类的资格。
关于这种事情,样貌姣好、才色俱佳的我比别人还要有多出一倍的经验,收到告白的次数简直可比天上繁星的数量。但是很遗憾,至今还没有人能让我点头答应。
有时候长得太美,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要是受异性欢迎,同样也会惹来同性的不满。这种公平的买卖原则,让大家在学校这个封闭社会里建立起正当的交易。不知不觉间,我被牵扯进恋爱这个世界里的资本主义。
个性胆小又软弱的我,只是想和大家站在对等的立场来往,想到要和那些远比自己愚蠢而且低劣的人以相同的条件交易,就让我忍不住浑身发抖。我由衷认为世上的高中生与其沉溺在既无收获又不正当,自己根本高攀不起的感情游戏,不如先想办法提升自己的精神层次。
不过──
「不知道久佐丘学长是怎么想的,可是我也是人,不想做出让人心情不好的事情。」
我慢条斯理地这么解释,但是久佐丘学长始终默不吭声,只是瞥了我一眼。
没错,千种夜羽的外表是有一点超级可爱,可是内心依然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就算无法回应对方的感情,也会想办法给予回报,这一类人情世故我还懂。
以行为回报对方的好意可以说是不变的铁则。
依照妹妹的说法,男生这种生物非常喜欢受到可爱的女孩子拜托。
这么说来,我的请求想必让久佐丘学长异常兴奋。我为了自己的目的深入调查,不过他完全是个局外人,只为了愉悦而行动,也就是单纯的享乐主义者。
「如果以严谨的方式计算,其实我对久佐丘学长付出的比较多呢。」
「什么?」
久佐丘学长惊呼著,像是觉得出乎意料。
「不过你用不著放在心上,我不会计较没有金钱往来的借贷。」
「……佩服佩服,我很计较借贷关系,实在学不来。」
人群开始移动,久佐丘学长在斑马线上叹了口气,似乎深感敬佩。
「所以呢,我要做什么才能回家?」
「只要帮我打听消息就行了。我和人约在路口那间摩尔汉堡──呀啊!」
来往的人群中,疑似有人的包包撞到我身上。咚,有人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一个重心不稳跪倒在地。接著,疼痛的感觉渐渐扩散到全身。
「好痛……」
视线模糊,我分明没有那个意思,眼泪却擅自从眼角流出。这个爱哭鬼。这种时候我更沉痛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虽然我也不是要找对方理论,但为了今后说不定有一天会有需要,还是得先确认撞我的人是谁。在我虚弱地正准备转过头去时──
「──还不快站起来。」
「什么?」
「赶快把事情解决,赶快回去了。」
哇喔!
久佐丘学长拉著我的手臂,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拉起我的力道比撞倒我的更加强劲,我背上不由得兴起一阵寒颤。
不论古今中外,强硬拉著自己的男生都能挤进女生理想类型的前几名。当然,高居女子生态系顶端的我也不例外。
我用手掌擦了擦眼角,向他点头致谢。
「……那个……谢谢。」
「用不著道谢了,我只是想快点回去。」
抬头一瞧,久佐丘学长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到另一边去,冷漠的脸庞在灯光下莫名耀眼。
「这可是加分的表现喔,晴磨学长。」
「你在打什么分数啊……」
「真是的,怎么能让女孩子把这种事说出口呢。」
我竖起了食指。
「好可怕。」
他的态度那么强硬,没想到是个害羞的男孩子,只见他羞涩地耸了耸肩,这种反差的表现又为他加了不少分数!
Johannes点数一旦累积到满点,可以换来与我共进晚餐的机会。与完美女孩约会的时间能够延长,久佐丘学长实在是个幸运男孩,而晚餐有人请客,我也很高兴,真是一石二鸟的积分制!
能想出这个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的政策,说不定我很适合当个政治家。等钱存够之后,投身政治界也是不错的选择。为了心爱的祖国,为了我的日本,我希望能让这个国家变得更美好。
*
其实我也不是有绅士风度,或是支持女性至上。
不过,千种在摔倒的时候马上一只手拿起手机,准备拍下对方的照片,我当然得阻止她。也不擦擦脸上的眼泪,第一个反应就是采取这种行动,这家伙难道有亲戚在当律师吗……
路上行人开始议论纷纷,我赶紧抓住千种的手臂,把她带离现场。
……她的手臂好细。
但不是瘦得只剩骨头,透过衣服能感受到底下柔软的触感。
要是再继续握住她的手臂,我的手汗恐怕能在她的制服上画出一张日本地图,所以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我马上放开手。
拉开距离后,我为了打发时间开口问道:
「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摩尔汉堡啊,晴磨学长。」
这家伙居然平心静气叫著我的名字,是因为我在她心里加分了吗?这么一来,我也应该用自己为她取的绰号「Johannes」来称呼她吗?但是在我心中,Johannes的分数完全没有增加……既然没加分,还是叫她千种最适合吧。可是千种(CHIGUSA)的发音和乳房(CHIBUSA)有点像,实在让人很不好意思!我正是思春期的害羞男孩。
因此我没有唤她千种,又继续讲下去。
「我已经吃过饭了。」
「不是的,我们是要去找安奈问话。」
千种说得天经地义,可是这个安奈是谁啊,甲斐BAND的名曲吗?再说在确认我的行程之前就先和安奈约好见面,这样的行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简直是认定我绝对会跟来所采取的行动……
会有女孩子和这种自以为是的美少女交朋友吗?在女性社会里,这种家伙肯定会遭到团体无视霸凌,一上学就发现有人在她的位子摆上祭祀的鲜花吧。
不过因为她长得漂亮,也许会有人相中她的利用价值,我们现在要去见的这一位安奈说不定也是抱著这样的盘算。
我刻意落后千种数步,走在被黑喑吞没的街道上。
也许是因为穿梭在急忙回家的人潮中,后来我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总让我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我不由自主把手伸向手机后按了起来,再一次看著千种传来的讯息。
那篇文章实在愈看愈吓人,看了就觉得可怕,内容也很恐怖,惊悚程度直逼恐怖电影,简直是集惊悚、惊恐、悬疑于一身,每读一次就少一天寿命。
这篇可怕的文章里面,最吸引我注意的果然还是「随机十字路口」,这个词更增添了这则讯息的恐怖新闻程度。
「卷入随机十字路口失踪吗……」
由于太没真实性,我不小心嘲讽地喃喃自语了起来。
我只听说过一些关于随机十字路口的事情,虽然是都市传说,但我身边没有人在讨论这件事情──实际上是根本没人在我身边。也许是我有使用「念」的天赋才能,不知不觉学会了「绝」的能力……话说回来,那部漫画作者也用了绝,气息简直完全消失了!
这件事暂且搁在一边,现在要是不解决眼前的问题可是会回不了家。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尽速解决千种的事,如果一时半刻之内解决不了,就随便捏造一些她能接受的答案。
「……欸,千种,关于你要商量的事情,可以告诉我详细情形吗?」
我咳了几声,接著问起了她这个问题。千种听见后把手盘在背后,往我转了过来,裙襬轻盈飞扬,白皙大腿若隐若现。
「详细情形吗?」
千种偏著头思考了起来。
「唔……我和诗爱同学的交情真的很好。她家在距离学校两站远的公寓十二楼,和父母还有弟弟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养了一条迷你雪纳瑞。小学时受到母亲的影响,学习新体操,可惜她不只连筷子都拿不好,也抓不好棒子,没有顺利从母亲那里接棒。体操没学好,在校成绩也没有特别优秀,偏差值大概在五十后半到六十前半,一直没有进步。后来她和坏同学混在一起,成绩更是一落千丈。这阵子她一天到晚只知道玩,最近因为弟弟要准备升学考试,父母的心思好像都放在那上面。」
「这、这样啊……」
如此长篇大论的解释实在让我感激涕零,可是这个诗爱又是谁啊?是奶油的牌子吗?听起来好像可以让肌肤很滑嫩。
话说回来,我想瞭解的不是这个什么诗爱,是随机十字路口的事……再说这家伙未免瞭解得太仔细了吧。
我送去畏惧的视线,但她只是呼地吁口气,用有些激动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诗爱同学和我共有重要的东西,我们互相信任彼此,所以要是不回来就伤脑筋了。」
千种说这话时的神情很严肃,沉重的脸色确实显露出哀愁。
「要是她不回来,的确是会让人担心……」
「就是说啊,想到这件事我真的是担心得要命……我到她家找不到人,昨天打了一整个晚上的电话也没人接……」
千种擤著鼻子,擦拭著眼角。动作虽然可爱,让人油然升起保护的念头,可是不论是刚才的讯息,还是她说的话,都让人嗅到危险的气息……
不过,千种似乎是发自内心担心对方,她又继续说:
「要是就这么一去不回,势必会造成庞大的损失。万一她卷入什么事件,背后牵扯到什么组织,光想像我就觉得心好痛。」
她握紧胸口的蝴蝶领结,表情彷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看见她那副模样,就算顾虑她那奇怪的言行举止,也不是不能多少帮一下她的忙。
「反正那个……总之,关于随机十字路口,我想知道更清楚一点。」
千种似乎吓了一跳,一脸纳闷,神情有如自己居然和穿山甲在城里约会了起来。
「……随机、十字路口?」
「你自己在讯息里面提到的吧。」
奇怪?难道不是随机十字路口?难不成是钢弹十字路口吗?名字听来就很SD顽驮无(编注:随机「ランダム」与钢弹「ガンダム」音近,SD顽驮无则是日本战国风格的SD钢弹系列)的风格。
「……啊啊,你说那个啊?」
千种像是觉得好笑,呵呵笑了起来。「唔,我记得……」她没什么把握地向我解释。明明是她自己提出这个话题的,这是什么反应……
随机十字路口。
据说在深夜里的住宅区,一旦情侣牵手走在路上,T字路尽头将出现第四条路,而且分不出哪一条才是真正的道路。万一误选错路,将再也无法回到现实世界。大致上是这样的故事。
……蠢死了,简直像头脑简单的国高中生编出来的故事。选错路将再也回不来……最好会发生这种事情。
难道这是在隐喻人生吗?难道是为了将来出路烦恼的青春少女心,不知道要选哪一条才是正确的道路吗?
因为选错路而后悔莫及的人简直多得数不清,此时的我正是其中一人。我现在就想往回走,好想回家啊。
我认为最擅长与人来往的是那些不会错过离开时机的人,懂得如何掌握距离与时间,不带给他人与自己过度压力正是交流的真谛,也是人际关系的真理。
人际关系、与人来往、交流等等等等……另外也有彻底排除这些与他人关系和他人存在的地下真理。
正如同千种夜羽这样。
「晴磨学长,在这里。」
这时候千种照样无视我的心境,自己一个人埋头往前走。偶尔和别人擦肩而过时会有人回头看向她,但是都市的喧嚣好像根本没有传进她的耳中。
她穿过从车站吐出的人潮,走没多久抵达了车站前的大楼。她搭上大楼电梯,呼地深深吁一口气。
她按下二楼的按钮,接著往后退一步,姿势端正地并拢双脚,双眼直视前方,等待电梯门开。
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和千种,我们之间的距离必然是前所未有地接近。
……好紧张。
仔细想想,我很久没有和同校的女生讲过话了,而且还是在校外见面。什么,难不成这是约会吗?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广义说来这已经算同居了吧……
*
摩尔汉堡店内二楼,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在那个不起眼的地方,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缩著身体坐在那里。
「抱歉,你等很久了吗?」
我挥手赶过去时,对方让马尾大幅度地往左右甩了两、三次,用那双漆黑的眼珠子看著我们。
「呃,这位是来帮忙的晴磨学长,这位是我的朋友安奈。」
「……你好。」
比乌龟还要冷漠的久佐丘学长说著他最大极限的社交辞令,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来。
另一方面,安奈是与我同学年,三姊妹里面最小的妹妹,双子座B型,在手工艺社有喜欢的人。家里有一间房子,另外还有汽车贷款,没有逃漏税,持有少量的股票和债券。父母管教很严厉,在钱庄的债务为三十六万四百圆,是个酒窝很可爱的女孩子。
然而,她脸上的酒窝如今完全消失,反而冷汗直流。
「那、那个,夜羽……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
「我有点事想问你。」
我只是传个贴图过去,就算在傍晚这么忙的时间安奈也二话不说马上赶来赴约,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也不为过。
「你知道我有很多朋友失踪了吧,我想你和诗爱同学的交情好,如果你知道什么消息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那、那个,我们……我和诗爱和万梨阿三个人常常……那个,之前星期天我们也一起出去玩……」
我在安奈旁边坐下来后,她只是一直盯著自己发抖的指尖,震动得简直可以发电了。这么方便的身体要是卖出去,说不定可以捞一笔钱。
「所以我打电话问过万梨阿关于诗爱的事情……」
「嗯嗯。」
「可是万梨阿好像碰上什么恐怖的事情,刚才她只是在电话那一头不停发抖……」
「哎呀,真可怜。可是为什么要在现在提这件事呢?」
「不、不是的!」
她用力摇头,模样像只小兔子一样可爱。
人际关系中有三个要点,奉承、威胁和追逐。只要灵活运用这三点,沟通就能成立。虽然胆小又懦弱的我只懂得奉承。
「安奈,好可爱好可爱,加油加油!」
我笑咪咪地为她打气,结果安奈像是下颚的关节松了,连嘴唇也开始发抖。
请久佐丘学长过来帮忙的其中一个理由,是在调查对象抵抗时施加压力,不过照这种情形看来,好像用不著这么做她也会开口。难道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个人吗?和无价值的男人待在同一个空间,狭义上该不会产生座位费或是指定费吧?
「……把你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吧。」
久佐丘学长从桌子对面冷冷说著。
温柔体贴,完美无缺的超级美少女。为了向这样完美的女孩子展现自己帅气的一面,他简直是干劲十足。在我差点以为他顶多只能当个垃圾桶或存钱筒的时候,没想到忽然有这么活跃的表现,实在不可小觑。
「这、这可能没什么帮助,诗爱有一次向我说过……」安奈说,脸色还是一样僵硬。「付给夜羽的利息压得她喘不过──」
「哎呀。」
我一不小心把杯子打翻在桌上,热咖啡就这么随著绝望般的焦黑热气飞溅到地面。
「对不起!幸好没洒到你身上,安奈同学,差点就烫伤你了。」
「是……」
「你刚才说到哪里?我这人胆子小,要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奇怪的地方,很有可能吓得手发抖,控制不住自己。」
我瞥向久佐丘学长。
「地、地板都弄脏了……」
哇,这下可惨啦──他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努力擦著地板,看起来像是没听见这边的对话。很好,私人钱庄的消息只能透露给特定对象,确实管理顾客情报是优良企业的证明。
「……对、对不起!对不起!」
安奈一个劲地点头道歉,像吓人箱里的人偶一样,这似乎是个可以长命百岁的运动呢。
「唔、唔……诗爱她向某个人!向不知道哪里的某个人!借了钱,觉得很烦恼!」
「真的是很让人烦恼呢。」
我温柔笑著。希望那些借钱不还,不遵守人类规则,让人烦恼的家伙能尽快改过自新。
「所以我猜,说不定诗爱向其他高利贷借了钱。」
「──其他高利贷吗?」
我差点站起来,不过沉著冷静的我马上镇定住自己的情绪。但在桌子底下,我握紧了拳头,犹如能贯穿岩石的钢铁。
我早就料到迟早会发生这种情形,也就是出现竞争对手。
在这世上,先驱者可以掌握到相当程度的优势,但只要稍有疏忽马上会让其他后进者迎头赶上。失踪的那些人很有可能就是遭到对方以利相诱,跳槽了过去。
必须趁对方还在萌芽的时候就连根拔除,才能巩固我的高利贷王国。
「安奈同学!快告诉我详细情形!」
我按捺不住,把身体往前倾。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别害怕,这里没有坏人在喔。」
「呜、呜呜……」
要是不像这样尽可能安抚她的情绪,她随时可能嚎啕大哭,有如遭受地狱恶鬼折磨的少女。
遇上这种情形,有些人会贸然提出「拜托家人」或是「报警」这类自以为是的建议。不只如此,也有人会嘲讽著说「这种事情很常见,你也要学会变得坚强一点」。
我心想,这种说法实在太过分了。
你也要学会变得坚强一点──那些人知道这种自以为是的话会带给被害者心灵多严重的伤害吗?
让人抓住弱点,埋下恐惧的阴影,精神遭到支配,内心充满绝望──在这样的状态下,谁有办法正确判断状况?要应付这种卑劣到了极点的家伙,光靠个人的力量绝对不够,还需要周围的协助。
想到这里──我想安奈最好还是变得坚强一点。
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两个人之间不存在恐惧或是支配这一类的字眼。而且在朋友之间,我们这样的对话也很常见。
*
哇,真黑啊,我一边擦著地板磁砖一边心想。
当然,我指的不是咖啡。
Johannes好可怕……
翻倒杯子时的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犹豫。
擦著地板的纸巾逐渐染上褐色,可以感受到确实的热度。万一直接淋在身上必定会造成轻微烫伤,在纯白色上衣留下洗不掉的污渍。
一般要是遇上这种状况肯定会勃然大怒,但安奈抖得很厉害,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在我终于清理完地面,抬起头时,安奈还是一样害怕地缩著身体。
「所以我猜,说不定诗爱向其他高利贷借了钱。」
「──其他高利贷吗?」
千种重复这话时的表情没有惊讶,非常平静,除了在桌子底下用力握紧了拳头。也许是她的肌肉没有什么力气,一使力握住拳头,手臂也跟著抖动。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以学生为对象的高利贷业者,而且从两人的对话听来,这样的业者不只一家。要听出这一点并不难。
由于平常很少有和别人面对面交谈的机会,我练就了观察他人对话的洞察力。至于说到我有多擅长这样的能力,我认为在这些高利贷当中,其中有一个必定是以千种夜羽为主谋。
……尤其是对方刚才若无其事地提到了夜羽的利息啊!
不过,既然千种试图隐瞒,我也就暂且假装没听见……否则下一个被泼咖啡的人就是我了!
本人不想说的事,就不该深入追问。
让对话顺利进行有两个要诀,一是对方没问的事情别多嘴,二是对方没讲的事情别多问。只要谨守这两个要诀,就不会和别人起纷争或争执,甚至有可能根本不会出现对话。
感情、主观、心灵为彻底的个人领域,把脚踏进去无异于侵犯领土,战争一触即发!今后的时代,我认为应该实施个人锁国政策,努力扩大精神内需。嗯?你说这是消极的挫败心态?不不,这种行为叫做体贴。
遗憾的是,千种夜羽这个女孩子似乎缺乏这种体贴的精神。
她把身体往前倾,逼近安奈,手悄悄伸向放在桌上的手机。
「安奈同学!快告诉我详细情形!」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放过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安奈全身僵硬,千种的指尖始终没离开过手机。要是再不说,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吧──她的肢体动作似乎道出这样的讯息。
「别害怕,这里没有坏人在喔。」
千种微微笑著,结果安奈吓得浑身一颤,眼里泛起泪光。嗯,现在这个Johnannes式微笑真的很恐怖……
最恐怖的是,居然有人可以用这么可爱的笑容和温柔的话语威胁别人。我在电视上看过笑著发飙的表演,笑著威胁人的手段还真新潮……
只是千种的态度让安奈心惊胆战,事情迟迟没有进展。
「其他高利贷是什么人?你们认识吗?」
我一开口,安奈看著我像是松了口气。我知道这是什么情形,她该不会因为吊桥效应喜欢上我了吧,哎呀,真伤脑筋!
「我想知道详情。」
千种一作势把身体往前倾,安奈又立刻全身僵硬。这个样子只是让事情在原地踏步啊……我想赶快回家……
「用不著交代那么清楚没关系,你有感觉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我插入千种与安奈两人之间,安奈努力回想,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
「大约两个星期前,我和诗爱讨论起夏天要穿的泳装怎么办,她说没钱买不起,可是放学后又说要去买。那一天她的心情特别好,问她之后,她说临时多了一笔收入……」
我懂了,照理来说她是在那个时候拿到了一笔钱,问题在于她是从什么管道拿到钱,这一点是这段话的观察重点。
「真奇怪……」
原本默不吭声的千种忽然开口,说不定她和我一样觉得这一点很可疑。总是面带微笑的少女这时候眼里闪灿出诡异的光芒,看起来也像是气得全身毛都竖了起来。也许是敏锐地察觉到变化,安奈也连忙同意她的论点。
「对、对啊……除了我们以外,诗爱也没有其他可以借钱的对象。」
千种打断了她的话。
「帮人出钱之前应该先还清借来的债务,人道上有其他需要优先处理的事情,诗爱同学的脑子坏……不,是想法有点奇怪。身为朋友,我想最好是毅然决然地出面规劝她才是。」
啊,居然是这一点……
可是啊,Johannes,晴磨我认为你根本没资格说别人奇怪啊!况且千种口中的规劝,就和黑道或业界人士说要坐下来谈是一样的意思吧。
「放学后多了一笔钱,也就是说她是在学校里面筹到钱的,奇怪的是这个地方。」
「……这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当然奇怪啊……你知道学校的功用吗?」
「让原本不可能相互关联的各阶级人士强制进行接触,使原本正确的秩序倒行逆施的癌细胞。不过由于存在金钱交易,可见和阶级崩坏相比,货币制度的机能还算正常运作。」
千种说得理所当然,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
「啊啊,嗯,这样啊……当作我没问过好了。」
相信用不著我解释,学校原本就不存在金融机构的功能,另外还有其他筹钱管道是最合理的推断。再说借高利贷给没什么能力还债的高中生,怎么会有人冒出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话说回来,眼前就有千种夜羽这个实际案例,也不能断定真的没有其他人这么做……真搞不懂这些人的脑筋到底是怎么动到向学生放高利贷上去的。
不过俗话说蛇走蛇的路,尘归尘,土归土,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我看这时候还是暂且相信高利贷业者Johannes的说法。
况且质疑这家伙的价值观也没有意义,尤其我甚至连常人的主观也无法理解,更别说是应付没常识的人。
我看我还是尽情享受和常识人安奈的对话吧!
「你知道诗爱之前到过什么地方吗?」
「没错,问题就在这里,晴磨学长。安奈同学,你知道诗爱同学那天去了什么地方吗?如果知道金额和利率的话也告诉我。」
我只想和安奈讲话,千种却咄咄逼人地加入对话,而且又把身体往前探了出去。
也许是受到气势震慑,安奈稍微往后拉开了距离。
「我不知道金额和利率多少,不过我想她是去了辅导室……在等她一起去买东西的时候,我看见她从那里走过来……」
辅导室在校舍一楼,是间位于校舍中央楼梯附近的小教室,主要用途如同名称所示,负责学生辅导工作。然而由于本校学生品行兼优,很少看见有人进出那个地方。
辅导室旁边是教职员办公室,两间教室相通,构造上可自由来去。
想当初一年级的时候,一位鸡婆的老师把我叫到辅导室说「你有什么烦恼吗?有人欺负你吗?」,温暖的关怀让我深受感动,不过说穿了这只是老师的明哲保身之道。真是的,害我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可是那里上了锁吧?」
还记得老师那个时候把我叫到辅导室,自己却姗姗来迟,让我在走廊枯等了二十分钟。
「可能吧……不过,方向上是从那里过来的……」
安奈的语气听来不怎么肯定,她一边「嗯」地沉思,解释愈来愈暧味。这让我想到,事件或是意外的目击证人证词大多没有采信的价值……
「既然一般学生进不去,说不定她是到了别的地方。」
我对著安奈说,试图引导她思考其他可能性,这时从别的方向传来了说话声。
「不,就算上了锁,也不足以构成形成密室的条件。」
「什么?」,忽然有人插进话来,一转过头就看见千种用食指抵在唇上,如解谜般晃动著手指。
「只要有钥匙,谁都能进去那个地方。既然有门,就不能称为密室。」
「……喔,原来是这样啊。」
我不由自主接受了这单纯又明快的解释。这话也有道理,没有隙缝的房间才算真正的密室,否则一定找得到方法进去。
千种观察事情的角度和我完全不同,不愧是无常识人……这么说来,你又是怎么进到禁止进入的屋顶呢,Johannes?
不过,就像千种说的,只要有钥匙就进得去,这么一来自然能缩小范围。
辅导室的钥匙由老师保管,负责人不是教务主任就是训导主任。另外也不能排除伪造、复制钥匙,或是撬开门锁的可能性,只是如果把这些可能性全部考虑进去的话范围太广,眼前最重要的是锁定目标对象。目前能有这样的收获已经够了。
要问的事情问完了,差不多可以回家了吧。好想回家喔,想睡得都要打呵欠了。我看向千种,散发出我要回家的强烈气息,结果看见她脸上浮现和蔼的微笑。
「安奈同学,谢谢你的解释。」
「喔,嗯……」
突如其来的慎重道谢让安奈吓了一跳,从千种的语气听来,她已经准备要向对方道别。万岁!可以回家啦!
想到这里,我稍微站了起来,但是千种用力拉住我的衣角。
「接下来才是正题。高利贷辅导室的谣言已经扩散到什么程度?没有进入我的情报网,表示对方不是靠口耳相传的方式宣传,这样真的有办法做生意吗?他们是靠提升顾客单价,还是提升顾客回店率,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意型态?」
「我、我不知道……」
「别以为一句不知道就没事了!安奈同学,身为顾客候补名单里的一员,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这可是责任归属问题!」
千种一逼问,安奈又开始发抖。她惊慌失措,说起话来支支吾吾,根本听不清楚。这下不晓得又要浪费多少时间……就算读著餐盘上收据的通知事项好像也没办法打发时间。
「……我去买杯咖啡。」
拋下这句话后,我采取牛步战术,慢条斯理地缓步走向柜台。
*
后来我又安抚了她一个小时,结果安奈没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我暂且把借款金额调降到三十六万圆,她简直是喜极而泣。
我们先行离开摩尔汉堡。
仰望天空,霓虹灯光映照著天际,照出繁杂又纷乱的人工欲望象徵。
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不存在黑暗,今天也是闪耀著令人感慨的炫目光芒。
「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呢。」
我踏著斑马线上白色的部分,视线瞥向踏著黑色部分的久佐丘学长。我们两人就像天使与恶魔的象徵。
从畏惧的安奈口中,只问出一件事情。
「在教职员办公室旁边的辅导室进行交易吗……」
「……我不觉得会有人在那个地方交易。」
「就是说啊。」
之前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么安全的场所呢,真是让我既羡慕又嫉妒。虽然说能随意使用那里的人只有老师而已。
圣职者利用高利贷让学生上钩,这世界简直没救了。我必须坚决追究这件事情,要是有搞错的地方,就追究安奈的责任。
我们在摩尔汉堡耗掉太多时间,为了对抗逼近的黑夜,霓虹灯卯足全力炫耀著荣华。
繁荣常伴随著黑影。
跟不上时代潮流的巨大百货公司让人联想到笨重的龟壳,一旦倒下,势必会造成严重牺牲。
覆盖整座城市的高速公路修缮工程彷佛永远没有完工的一天,再过不久就要举办奥运,谣传有奇妙的政治判断停止了这项工程。
只要绕进巷弄里,就是各种奇人怪人齐聚一堂。有人坐在地上流口水,有不知道吃著什么药的流浪汉,也有喃喃念著「忏悔你的罪过」、「世界末日要来了」的宗教家,或是抱著布娃娃,四处找寻不存在的婴儿的老女人。这里充满著改变人生的不幸遭遇,没有一天没看见鸣著警笛的紧急车辆。
可是,我并不讨厌这种百孔千疮的城市,这种情感大概可以归类为乡土爱吧。爱情正是愈看见对方的缺点,愈能燃起热情。
不知不觉中,我哼起了歌来。
「你的心情还真好。」
久佐丘学长彬彬有礼地和我开起玩笑,心情似乎也不错。
「我们不只得查出诗爱同学的下落,还得查明其他高利贷的真相,要做的事情愈来愈多,可以在一起的时间也增加了呢,晴磨学长!」
「不,我已经想回家了。」
「什么?」
「什么?」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
这种时候就要深呼吸。深呼吸,吸气吐气,让心情平复下来。
接著,我仰望向讶异的久佐丘学长。
「怎么突然说出这种事情……我们还是高中生呢。」
「什么?」
「我认为要邀异性进入私人空间前,最好是先深入瞭解彼此的事情。」
「什么?为什么要来我家?」
「咦?难不成你打算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回家吗?」
「是没错……」
「咦、咦咦咦?」
我不知道回问了几次,又被回问了几次。最后惊讶的神情碰上惊讶的神情,又让我更加惊讶。
这种情形只能视为沟通中断,真搞不懂这个人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站在你身旁的可是你一见钟情,容貌姣好、品格绝佳、人类史上最完美的女生,何况我都表明自己不赶时间了。
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大好机会?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好!我决定了!」
「咦,什、什么决定?讨厌,好可怕。」
「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
「真的吗?讨厌,反而更可怕了。」
「明天再另行集合!晴磨学长没有拒绝的权利!」
「咦?果然很可怕。」
我有句座右铭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久佐丘学长这个人看起来没什么朋友,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甚至不擅长与人沟通。就算是蓑衣上绑著石锤的原始人也懂得学习与他人合作,一同狩猎。
生长在现代水泥丛林的孩子打算独自生存下去吗?这种人正是社会的公敌,异端的孤立份子。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和他一起行动,让社会的公敌重生,这是让他一见钟情的对象需要负起的责任,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拒绝接受他也无所谓。
「包在我身上!我会让晴磨学长变成正常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母亲的教诲。」
「啊啊、这样……」
久佐丘学长茫然点了下头,或许是我真心为他著想的热忱感动了他,后来他再也没有表达出拒绝我的意思。
*
千种快步走向车站,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她擅自把我带出家里,擅自和我道别,又擅自帮我决定明天的行程。乌黑长发灵活跳跃,似乎也展现出她自由奔放的个性。
我愣愣望著她的背影,嘴里嘟嚷著。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日文还真是艰深。
自己与千种之间常出现认知上的差距,我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不只是「摸你就是喜欢你」和「莫名就是喜欢你」的差距,简直是达到了「背叛的街角」与「淋湿恋人的街角」(编注:前者为甲斐BAND的歌曲,后者是中村雅俊的歌)的程度。
「我说啊,千种。」
「什么事?」
我一搭话,千种立刻向后转身,裙襬轻盈飞舞。
「我认为我们的对话里面存在致命性的分歧。」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我们对彼此还不是很熟悉,免不了会发生这种情形。不过不过,就算我们没办法互相瞭解对方,只要我能完全理解晴磨学长就没问题了!」
千种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语气非常认真,只是内容实在可怕得要命,眼神简直像极了迷信新兴宗教的信徒。
再说那是什么话,好像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我有办法理解她的事情,而且是一点也不想让我这种人理解……
我无法理解千种的事情,至少我知道了我们之间有这一点共识……我们第一次意见一致!虽然这样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千种哼著歌,像只小鹿踩著蹦蹦跳跳的轻盈步伐一路往前走。要是不开口说话,她的模样就像杂志封面上的美少女。
虽然无法瞭解千种内心的想法,但她的外表我绝对不会判断错误。
我慢吞吞地追逐著她的背影,不管是人工光芒蔓延的栉比鳞次高楼,发出怪声与娇声的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群,还是感到厌烦的熟悉街道,此时全不在我的注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