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土地上,散布着岳父家和大舅子家等数栋建筑物。短短半年前,我们一家也住在其中——今多本家。那是传统的日式建筑,位于土地最南侧。除了通往正面玄关的正门外,东西还有两处通行门。若要直接前往本家,东门比较近。这是住进来才发现的事,过去我并不知道西侧有通行门。种种琐碎的事实,暗喻我和今多家的关系。对今多家的人理所当然的事,我却不知道,也没什么机会知道。
事到如今又想起这些,是因为藏在外套内袋里的东西吧。我紧张的程度几乎不下于第一次来见岳父,请他答应把菜穗子嫁给我的时候。
我按下通行门的门铃,一如往常,回应的是岳父专属的女佣。在今多家为岳父工作的这名女佣,在我们同住(应该更接近寄住)这里的期间,意外地不曾在家中碰过面。
「老爷在等您,请到书房。」
听到女佣的话,我感到怀念与安心。对我来说,岳父的屋子,应该是像这样从外面拜访,然后被带过去的地方,而不是自己落脚定居的地方。
岳父是个爱书人,他的书房称为书库更合适。岳父一身和服打扮,似乎在休息,刻着深深皱纹的眼角透出些许疲惫之色。
「刚刚来了个麻烦的客人。」
我在来访时的固定座位——岳父的书桌对面坐下。很快地,女佣推来放着酒瓶冰桶和酒杯的推车,我颇为诧异。
「你今天不是开车来吧?陪我喝一杯。」
岳父在自家穿便服接见,又令他疲倦的客人,看来真的相当棘手。我想到自己带来的麻烦,又轻轻按住外套胸口。
「公枝,你去休息吧。」
岳父吩咐摆好下酒起司小碟的女佣。他总是直呼这个女佣的名字。
「好的。那么,我先去休息,老爷请不要过量。」
女佣微笑,岳父苦笑应道:「好、好。」
「我只喝一杯,剩下的都让杉村喝。」
据说产自西班牙北部的白酒冰鎭得恰到好处,沁入舌头,口感不甜。
「你是来问园田的事吧?」
间接照明中,被书籍环绕的舒适沉默,及红酒带来的安宁,遭岳父这句话戳破。
我把酒杯搁到一旁,重新坐正。「是的。」
「花了很久的时间呢,原以为你会更早过来问我。」
「远山小姐也这么说,但我起先并不打算询问会长。」
岳父挑起掺杂白毛的浓眉,「你没从工联的委员那里得到讯息?」
全被他看透了。
「我听到总编以前的传闻。只是传闻,而且内容反倒让谜团更深。」
既然总编健康地复职,就没必要继续追究。
「唔,确实像是你的作风。」
岳父轻轻点头,斟满我的酒杯,犹豫一下,也斟满自己的杯子。
「别告诉公枝。」
「是,我知道。」
我总算也能露出笑容。
「然后呢?你之所以更改方针过来,是状况有变化吧?」
我从怀里掏出匆促到文具行买来信笺写成,收进信封的东西。
「在告诉会长前,希望您先收下这个。」
我起身立正行礼后,双手递交给岳父——今多财团的会长今多嘉亲。
岳父没收下。他瞥一眼我递出的信封,应该也看到上面的字,却问:「那是什么?」
「辞呈。」
岳父困倦般缓缓眨眼,杯中酒液没晃动。
「放在那里。」
我照做。小心翼翼放好收着辞呈的信封,没让信封歪斜。
「总之先坐吧。」
我顺从地坐下。
「如果是必须压低音量才能谈的内容也没办法,但今天助听器的心情不太好,可以尽量用平常的音量说话吗?」
约一年前,岳父开始使用助听器。他感冒躺了几天后,变得有些重听,尤其左耳的听力大幅衰退。立刻订制的助听器是德国产品,配合使用者的听力一个个手工制作,性能非常卓越。但岳父说,助听器的心情不好,每天都不太一样。或许有时岳父的身体状况和助听器的状况不太对盘。
我坦白道出一切。连今晚在投币式停车场的迷你巴士里,与人质伙伴的对话内容,都尽可能正确重现。
这段期间,岳父喝光一杯,又毫不犹豫地斟满。
「原本我应该直接询问园田总编,当时她与暮木老人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不,没办法吧。」岳父当场否定。「园田不会告诉你。不,是说不出口。」
「观察总编的情况,我也这么认为。」
「嗯,你的判断是对的。」
不过,接下来的推论有问题,岳父继续道。
「即使分析暮木与园田的对话,推测出他的身分,不见得能成为找到金钱来源的直接线索。」
「可是,如果知道他的职业——」
「就算知道,也是以前的事吧?不可能是现在的职业。追查暮木希望警方带来的三个人身分,想必会事半功倍。」
说到这里,岳父略微偏头。
「不过,要让那三个人开口,也许先厘清暮木的底细比较好。」
他自言自语般低喃,把玩着酒杯。
「底细?」我复述,岳父缓缓点头。
「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他可能当过教师,负责谈判的山藤警部也有同感。」
嗯,岳父小声应道。「这种情况怎么形容?虽不中亦不远矣。不是有一个词就能表达的说法?年轻人用的……」
我努力思索,「差一点?八九不离十?」
这只能算是一般说法吗?
「不——对对对,是擦到边。」岳父终于想起,笑道:「不过,我纯粹是从园田的言行来推测,一样仅仅擦到边,搞不好根本落空。你就以此为前提,姑且听之吧。」
暮木这个人——岳父放低音量。
「应该是『教练』吧。」
教练。听到这个词,我想到的是跟在运动选手身边,训练他们、帮助他们进行健康管理的人。
「跟运动员没关系,最近这个词应该已不用在我说的那种意义上。」
岳父放下酒杯,双肘靠在桌上,十指交握。在书房摆出这种姿势时,比起企业家,今多嘉亲更像学者或思想家。
「一九六〇到七〇年代中期,也就是高度成长期,企业的新进员工研修和主管教育中,曾掀起一股sensitivity training的风潮。」
有时也取字首,称为ST。直译过来,就叫「敏感度训练」,但日语译文不太普遍。
「是训练企业人士的——敏感度吗?」
可能是我表现得太惊讶,岳父苦笑道:
「这种情况,应该说是『训练企业战士』吧。」
能够二十四小时,为公司卖命的战士吗?
「借由挖掘个人的内在,活化个人的能力,同时培养协调性,让个人能在小团体中发挥适当的功能。」
「挖掘内在,听起来像心理治疗。」
「没错,ST是心理治疗。不过,跟最近一般的心理谘询不一样。最终目的是锻链个人,让个人的能力开花结果,或全面提升,因此并非治疗性。ST的要求更严格。」
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ST的教官就称为教练,」岳父接着道:「教练不是一对一指导学员。学员就像我刚才说的是小团体,五至十人,最多二十人左右。每个小团体有一名或两名教练,负责教育与统率成员。」
「以那种形式挖掘个人内在……」我低喃,「还是很像团体心理谘询。让参加者抒发内心,然后针对发言进行讨论,对吧?」
这是各种成瘾治疗常用的方法。
「没错。不过,指导的教练并非医生。这一点和正式的心理治疗大相径庭。」
说白一点,任何人都能当教练。岳父的语气相当苦涩。
「只要熟悉ST的效果与手法,自身也能从中获得各种意义上的好处。脑筋转得快,口才流利的人,谁都能当教练。」
心理学与行动心理学的门外汉,认为只需学习该领域一部分的方法论,就能够发挥巨大效果,基于这样的信念带领小集团进行「教育」。
隐约掠过我鼻头的臭味,变成明显的臭味。
「如果是员工研修,通常是在公司命令下参加,根本无法反抗教练。」
岳父望着我,点点头。
「不管教练采取何种指导方法,都不能违抗。一旦告知这是最适切的新人研修或主管训练,学员便会渴望获得成效,进而变得服从。」
身为上班族,想出人头地是理所当然。如果相信在研修中取得好成绩,就能直接提升工作表现,会拼命去接受「好的研修」也是人之常情。
「在这样的状况中,进行深入学员个人内在的『教育』,万一教练的个性或指导方式有偏差,可能会引发骇人的结果。」
「事实上,真的就演变成这样。」岳父说。「当时ST发生过好几起事故,主办单位压下不少,但毕竟纸包不住火。」
「是怎样的事故?」
「学员自杀。」
再怎么样,岳父的书房都不可能有缝隙让外头的风吹进来,我却感到脖子一阵冰凉。
「有些案例以未遂告终,有些无法完全阻止。当时我掌握到的事故报告有三件,但每一件发生的过程都很类似。」
团体中会有一个人被逼到绝境。
「学员会挖掘彼此的内心深处。这样形容很好听,至于具体上怎么做,就是先让每一名学员描述自己是怎样的人。我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这是我对自己的认识。有时是口头发表,有时也会采取书面报告的形式。」
接下来的阶段,是以这些自我介绍为基础,进行讨论。
「由教练担任主持人,让学员针对个人的自我认识做出评价。在此一阶段,愈是肆无忌惮、直言不讳,评价就愈高。可以无视年龄差距或资历深浅,与职场上的职位也完全无关。在这个场合,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可以把想说的话一吐为快。」
岳父拿起酒杯,喝一大口。
「当然,在这种相互批评与讨论中,有时也会建立起职场上不可能建立的、新鲜而富建设性的关系,或者激发出个人潜力。实际上,ST就是有这样的效果,才会形成风潮。」
「但也有随之而来的危险吧?怎么样都会变成相互攻讦。」
岳父点点头,放下杯子。
「每一个学员都平等地批评彼此的话,倒是还好。」
不过,人类是不知适可而止的。只要聚集三个人,便会结党营私,这就是人。
某人批评某人,另一个人赞同。有人持反对意见,于是团体分裂成两派,争锋相对。但这种暂时性的派阀不稳定,视争论的发展,轻易就会产生变化,组成分子也会改变。一下联手,一下反目。
「就算说在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但人没那么单纯,一声令下便回归白纸。ST的情况,职场上的人际关系与权力大小、嫉妒、羡慕与好恶,会直接带进来。」
在相互批判的场合,这样的感情会完全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种情况,只要稍有闪失,批判就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如此一来,很快就不再是正当批判,而会发展成集团式的霸凌。
「ST的会场,绝大多数是山中小屋之类远离日常的场所。有时是主办单位提供场地,有时是公司邀请ST的教练到自家公司的研修所或招待所,但不管怎样,全是与外界隔绝的地方。研修期间,学员不能外出,从起床到就寝,都要根据教练安排的行程,遵守规定生活。」
所以无路可逃,岳父说。
「另一方面,体力训练也是ST的重要项目。据说,即使是平日完全不运动的人,每天早上起床后,也会被逼着慢跑十公里。如果无法跑完全程,就要接受暴力式的惩罚。」
「不仅是精神上,体力上也会被逼到绝路。」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体制。
「讨论为时漫长,甚至会持续到三更半夜,所以会睡眠不足。虽然三餐供应充足,但如果体力和精神不济,也提不起食欲吧。」
「就像军队一样。」我脱口而出。
「若要用军队来比喻,应该说只挑出军队训练体系中不好的部分。」
岳父说得轻松,眼神却十分阴沉。
「不管在任何意义上,我都不认为ST是一种训练。我觉得ST是让人自我崩坏的毁灭行为。」我回道。
「然而,当年许多企业人士信奉ST,认定ST才是打造企业战士的正确途径。」
「会长也是吗?」
我就是不这么认为,才会毅然问出口。
「会长讨厌流行吧?尤其是受到许多人吹捧就变成流行的事物。」
岳父不吭声。
「我也是企业人士。」半晌后,他低声开口。「听到有效果出类拔萃的新式员工教育,我相当感兴趣,于是到处搜集资讯。」
岳父又拿起酒杯,这回没有喝,又放回桌上。
「最后我决定不导入ST,并非得知有人自杀,而是听到足以抵销事故消息、令人惊叹的实例——现在想想,那就像大本营发表【注:指二次大战时,日本陆军部及海军部的大本营做出的官方战况报告。基本上报喜不报忧,且大幅偏离现实状况】。由于太过美好,反倒忍不住怀疑真实性。」
我感觉到岳父沉静的愤怒。
「我之所以无法接受ST,是认为ST的体系中,有个非常脆弱的部分。」
「脆弱的部分?」
「就是教练。」
ST赋予每一个教官过于强大的支配力,岳父解释道。
「如你所说,这一点和军队十分类似。欺凌新兵的老兵,只因身为老兵,就能以维持规律和训练等名目,释放在过去和平的日常生活中,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兽性。有时在极端封闭的上下关系中,只是掌握一点权力、地位稍高的人,明明没有相应的能力与资格,却一手掌握底下人的生杀大权。我就是厌恶这一点,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厌恶。」
岳父曾经从军,但始终没深入谈论过。至少我没听闻。
然而,现下我听到一小部分。
「二次大战爆发,我在末期受到征兵,但当时已无输送船,所以我没被送到外地。为准备本土决战,我们在九十九里的沙滩挖洞,挖着挖着,战争就结束了。」
但我已充分见识到种种令人作恶的事——岳父说。
「从此以后,我内心萌生一股信念:人基本上是善良乐观的。可是,一旦被放入特定的状况,就会分成始终都能维持善良乐观的人,及被状况呑噬、失去良心的人。所谓『特定的状况』,最典型的即为军队、战争。」
那是封闭的极限状况。
「在我眼中,ST的教练无异于陆军的上等兵。若是有能力、冷静,能够妥善控制自身力量的教练,就能在ST中带来良好的效果。我听到的员工教育成功案例,便是这种情形。而有人自杀的案例中,错的都是教练。不是方法错误,而是身为一个人错了。」
沉醉在极限状态的渺小权力中,释放内在的兽性。
「有时攻击别人,是一件痛快的事,可以享受将对方逼到绝境的快感。每个人都有如此邪恶的一面,但更邪恶的是,怂恿他人这么做,也就是煽动。灌输别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观念。」
ST这个体制,隐藏着教练如此教唆学员的危险性。所以,今多嘉亲近乎直觉厌恶、排斥ST。
「会长做出正确的判断。」我应道。
书房内一阵沉默。岳父盯着酒杯,而我注视着岳父。凝结出一层水滴的酒瓶,在柔和的照明下幽幽发光。
「到七〇年代后半,ST迅速退烧。曾经红极一时的热潮,就像一场梦,急速消退,仿佛从未存在。」
「大概是『员工研修用ST这套方法太危险』的资讯传播开来了吧?」
「不,或许只是高度成长期结束,企业主眼中的员工理想形象逐渐不同。」
以岳父而言,这是罕见的嘲讽。他眼底闪着锐利的光。
「忘了提,ST非常花钱。当红的时候,主办者如雨后春荀般增加。因为很有赚头,品质良莠不齐,ST益发沦为可疑的活动。」
有钱赚的地方,会聚集优秀的专家,却也会引来伪装成优秀专家的冒牌货,导致活动带来的效益下降,信赖度与吸引力自然随之下降。
「不断攀升的成长期缓和下来后,一般企业也不可能为不时闹出人命的危险研修投入大笔金钱。」
ST的需求减少,风潮过去。
但是——岳父摇摇头。
「和科学技术一样,即使是心理学这种针对人心的学问,从中发现、普遍化的方法论,也不会那么容易消失。ST消失,但ST的技巧——ST的概念保留下来。不是朝员工研修或主管教育的方向发展,而是延伸到别的领域,逐渐扩散。」
岳父一口气说完,看似难受地舔湿嘴唇。
「讲这么多,其实只是借口,主要是我判断错误。一九八二年四月,我以公司命令派园田等十八名女性员工参加的研修营,内容与ST大同小异。虽然有专业心理学家陪同,标榜最大限度尊重学员的意志,不同课程各有专任讲师,而非教练制。不过,就算针对ST的缺陷进行补救措施,内容却依然故我,还是具有相同的危险性。」
学员被逼到绝境,面临自我崩坏的危机,陷入恐慌。他们迷失自我,别说提升能力,反而会陷入情绪不稳定的状态。
「园田又是那种个性。」岳父的语气益发苦涩。「不管对方是讲师或学者,被蛮不讲理地压住头、逼着听话,她绝无法忍受。既痛恨不合理的事,又不能默默呑下抗拒的心情。」
我点点头,「这是总编的优点。权威与权力并不代表正确,她有足够的智慧分辨,也有骨气说出来。」
「但是,站在ST的角度,认为那种骨气就该锉掉。」
「所以,总编在团体中遭到个人攻击,陷入恐慌状态?」
岳父一时没有回答。沉默中,我忆起在宅配箱前抱头颤抖的园田瑛子。
「园田她们参加的研修,是一个叫『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团体主办的。完全以企业的女员工为对象。在八〇年代初期,就有女员工将成为企业重要战力,得加强训练的发想,可说是洞烛先机。」
不过,因为对象是女性——说到这里,岳父忽然表情歪曲,噗哧一笑。「这样讲会挨园田和远山的骂。」
「我不会说出去的。」
岳父这次真的笑出声。「由于对象是女性,所以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严格训练。标榜透过『相互理解与融合』,来激发女员工在企业中遭到压抑沉睡的能力。」
不是攻击,而是相互理解与融合吗?
「研修的方式,基本上不是以团体为单位,而是一对一,重点放在引导各学员的独特性上。不过,正因是这种方式,像园田那样碰上合不来的讲师,就会更难熬。」
「总编的讲师对她做了什么?」我进一步追问。
岳父一时没回答。
「那场研修不像ST那样,采取将学员的体力消耗殆尽,来放松自我束缚的粗暴作法。一天的课程中有自由时间,也有充足的睡眠时间。」
岳父愈说愈快,像在逃避。
「不过,假如学员的听讲态度不佳,不听从讲师的指导,是可以惩罚的。不是参加的一方同意,而是『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擅自容许的。」
是怎样的惩罚?
「就是把学员关进『反省室』。」岳父继续道。「他们的研修设施有这样的房间。但事前的观摩会上,他们把反省室伪装成储藏室或用品室,绝不会让客户看到。」
「是专门用来关人的房间吗?」
「没错,窗户嵌有铁条,门从外面锁上,空调和照明都从室外控制。室内只放一床被子和毫无遮蔽的马桶。另设有一台荧幕,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播放他们制作的,号称具有开发潜能与解放精神效果的影片。」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仅监禁,还加上拷问,简直比囚犯的待遇糟糕。」
岳父咬紧下唇,点点头。
「研修第三天晚上,园田就被关进去。第一次两小时就放出来,后来又说她反省不够,在第四天深夜把她拖出房间,关进反省室。她在凌晨试图自杀。」
出于什么原因,用什么方式?我怕得问不出口。
「她用头撞墙。」岳父的话声几近呢喃。「那段期间,她不断吼叫着『放我出来』。室内照明被关掉,里面一片漆黑。」
明明没喝多少,醉意却一下涌上来,我感到一阵恶心。
「有人把她救出来吗?」
「是陪同那场研修,专属『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心理学家。托他的福,我们才能确切得知园田的遭遇。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承认,『现象人才』这个组织比往昔的ST主办单位稍稍像话。」
在组织里安排一个具备足够的能力与理性,能判断出这种做法异常,而且错误的人——就是这一点。
「当时有没有报警?」
岳父的表情,像是被我拧一把。
「我们放弃报警。毕竟园田不是能够承受侦讯的状态。」
我的胸口也痛到仿佛心脏被拧一把。
「不过,我彻底调査『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打算对那个组织进行活体解剖,然后大卸八块。为达成目的,凡有必要,我不择手段。」
既然岳父这么想,应该会真的付诸实行。
「一年后,『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收起招牌,但相关人士没有一个受到刑事惩罚,至今我都懊悔不已。」
我很气自己——今多嘉亲紧握拳头,眼底发光,似乎瞪视着某段明确的回忆。
「我和那个组织的每一个人谈过。换我来逼迫他们,把手伸进他们名为自我的臼齿,狠狠摇晃。实际上,他们也叫苦连天,但……」
自我厌恶感仍未消失,岳父接着道。
「为何派园田她们去参加那种研修?明明有疑虑,明明无法接受,为何我会欺骗自己,想着试试也无妨?」
「会长,我不打算帮您找借口,但请让我确认几项事实。」
岳父注视我。眼底深邃的光,如烛火熄灭般倏地消失。
「派女员工参加『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研修,应该不是会长的主意吧?不仅不是会长,甚至不是公司高层的提案吧?」
岳父没回答。
「那会不会是来自员工——或是工联的要求?」
「我不会允许工联做那种事。」
「那么,是不是女员工主动提出的?」
岳父摇头,像是驱走我的话。「不论过程如何,负责人都是我。是我做出错误的决定,让员工的生命暴露在危险中。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我曾听说,从《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连八字都还没一撇时,会长就在考虑积极擢升女员工。为了实现这一点,跟参加工会的女员工定期举办恳亲会与读书会。」
物流公司在企业中也特别偏向男性社会,而女员工在里面算是压倒性的少数。如果女员工在那类亲近的聚会场合提出要求,表示想开发自身的能力、期望能升迁、希望社长提供研修机会,今多嘉亲不可能置若罔闻。
「表面上,参加『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主办的研修是公司命令,其实是出自女员工的请求吧?正因她们是积极向上的人才,会长的后悔才会这么深切。」
都是以前的事了——岳父应道。
「那种细节我早就忘记。」
「可是——」
「不管当初有何想法,实现的方法错误,也只会带来错误的结果。仅仅如此。」
我的手默默伸向酒瓶,想为岳父和自己斟酒。原想好好倒一大杯,但酒瓶里的液体所剩无几。
「别告诉公枝。」
岳父小声交代,淡淡微笑。
「那次事件后,园田停职一年。」
回到公司时,园田看起来几乎完全复原。
「当时没有PTSD或恐慌症之类的词汇,专家也很少。帮助园田恢复过来的医生,一定相当优秀。」
但难免留下伤痕。
「那个事件在园田心中留下阴影,或许也让园田长出一种天线。」
园田在暮木老人身上,看到控制别人的支配欲与能力。她敏锐地闻出,才会当面揭发:我知道你这种人。
「若完全是园田的主观认定,未免太武断。可是,暮木回应园田,并且承认对吧?」
「是的,他还向园田道歉。」
「由于这段对话,我才会猜测暮木曾是教练,或从事类似的行业。因为那样的人,也有他们特殊的天线。」
意思是,暮木老人碰上园田瑛子,立刻推测或嗅出她过去的遭遇?
「刚刚提到,发生园田事件后,我和『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的人谈过。不仅仅是他们,我找过其他同业者,询问他们的意见。总之,我就是想知道他们的内幕。然后,我发现一件事。」
他们的眼神都一样,岳父说。
「不管是叫教官、讲师或教练,站在指导学员立场的人,在业界愈受到高度肯定,愈是如此。」
那是怎样的眼神?我问。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是看东西的眼神。」岳父回答。「仔细想想,这是当然的。人可以教育,但他们的目标并非教育,而是『改造』。人是不可能改造的,能改造的是『东西』。」
他们全都满腔热忱,相信自己做的事是对的。
「他们满怀自信面对我。认为能说服我、让我跟他们拥有一样的信念,并且控制我。他们愈是热情陈述,看我的眼神愈像在看东西。那表情像得到老旧矿石收音机的孩童般天真无邪,以为拆开清理,重新组装,就会发出更美的音色。」
园田瑛子察觉暮木老人的那种眼神吗?
「暮木这个人,或许也用看东西的眼神看园田,才会察觉她曾精神崩溃,甚至看出她为何崩溃。」
此即两人哑谜般对话的「解答」。
「你不是提过?暮木老人用三寸不烂之舌,把你们哄得服服贴贴。」
「没错,每个人都被控制。」
「他恐怕曾是那个领域的大师级人物,掩藏不住特征,园田会发觉也不奇怪。」
岳父重新坐正,倾身向前把手放在桌上,细细打量我。
「公车劫持事件后,我们第一次谈话是何时?」
「两天后的晚上。前一天我回家,隔天去上班,接到远山小姐的联络,于是过来打扰。」
「是啊,是在这里谈的。」
岳父点点头,把手收入和服袖口,揣进怀中。
「当时我们不晓得园田的状况那么严重,还悠哉地聊天。你提到看见公车外的空地,丢着一辆儿童自行车吧?」
「是的,我确实提过。」
「你反复强调,暮木十分能言善道。由于你不是那么容易被唬得团团转的人,我觉得对方肯定大有来头。虽然隐隐约约,却也担心起来。」
担心园田瑛子是否没问题?
但岳父注视着我。莫非他的「担心」,指的是担心我?为什么?我寻思着该怎么开口,岳父移开目光。
「假设——完全只是假设,暮木曾是教练,但ST已退流行,所以他不可能以此为业。要调查他的经历,应该向不同业界打探吧。」
「刚刚您提过,即使风潮过去,ST的技巧仍保留下来,延伸到其他领域。」
「嗯,你认为是何种领域?」
首先浮现脑海的是自我开发研修营。在「改造」人这一点上,算是ST的直系子孙吧。
「那原本就像是ST的好兄弟。其他呢?」
「我觉得只要是标榜『让你的潜能开花结果』、『带领你的人生迈向成功大道』的广告,全都符合 」
「没错。你不认为在此一延长线上,有个巨大的猎物吗?」
成功、财富、名声、人望、充实、自我实现。
我抬起脸,「是不是所谓的诈骗行销?」
岳父大大点头。「在那类业界里,对找来的冤大头——会员,加以教育与训练,是首要之务吧。」
直销、空头投资诈骗等恶质行销手法,为逃避法网,不断进化、变化,但最根本的部分如磐石不动。简而言之,就像老鼠会,不持续增加顾客,迟早会崩盘。所以,招揽新顾客,是组织绝对的使命。除了设法让顾客带来新顾客,防止掌握到的顾客叛逃也很重要,必须进行持续性的教育——不,说服。差一步就是洗脑的深刻说服,以笑容包装暴力的说服。
这样的说服手法,谁来传授?起点在哪里?「顾客」原本只是普通上班族、学生、主妇、领年金生活的人。
当中是否有职业「教练」的需求?
「确实如此……!」
见我忍不住感叹,岳父苦笑,像咬到不明硬物。
「用不着佩服。我是知道实例才想到的,等于是作弊。」
「实例?」
「差点杀死园田的讲师……」
岳父咬牙切齿,嘴形仿佛猛然咬碎东西。
「『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倒闭后,他改往那方面发展。我非常诧异,简直是目瞪口呆,完全说不出话。」
「『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消失后,会长仍继续追踪那个人?」
「我没做到那种地步,是对方主动捎来消息。」
我不懂。见我一脸困惑,有「猛禽」之称的岳父,皱起标帜性的鹰钩鼻,问道:
「你晓得丰田商事事件吗?」
我不禁一愣。
「不晓得吗?那是一九八五年发生在关西的事件,公司代表遭暴徒刺杀。当时你几岁?」
「十六、七岁。」
「唔,想必不会有兴趣。」岳父苦笑。「那是名留历史的重大诈骗案。卖的是金条——『家庭契约证券』这项商品,就是所谓『空头字据诈骗』的嚆矢。」
丰田商事原本是买卖金条的投资管理公司。
「金条买卖的大原则,是实物交易。投资管理公司是顾客订购、卖出多少金条,就买卖多少金条,并收取手续费。换句话说,营业模式必须能够回应顾客的要求,随时交换纯金与现金。然而,这样一来,投资公司等于没赚头。」
于是,业者想出来的,就是「家庭契约证券」。
「他们会建议顾客购买金条,然后表示:金条保管起来很麻烦,敝公司可代为保管,并在约定期限内加以投资运用,同时支付顾客租金做为利息。」
顾客以为自己买金条托管,还能拿租金当利息,是安全又吸引力十足的投资。「家庭契约证券」引起不少民众的兴趣,丰田商事不断收到会员。
「然而,真正的经营状况却令人胆寒。丰田商事根本没有购入符合顾客订单数量的金条。」
实际上,丰田商事把从会员那里取得的现金,拿去付金条的租金,挖东墙补西墙。资产运用的母体——金条,根本不存在,自然也没进行运用或投资。
为吸引更多会员,丰田商事开始贩卖契约期限更长、分红利率更高的证券。然而,公司苦于挤不出高额红利,会员之间也出现怀疑与不满的声浪,组织逐渐分崩离析。
顾客自认在「投资」,但「投资」的实体根本不存在,是幻影。幻影的帷幕背后,诈欺师忙着将到手的资金干坤大挪移,也不忘把自己的份揣进怀里。
这种投资诈骗虽有规模大小之分,如今已不稀罕,贩卖没有实体的商品的空头字据诈骗案更不绝于后。我们的社会允许这样的诈骗行为,像个傻男人般,不管受骗多少回,仍不自主爱上其实是同一个人,但光靠打扮就能狡猾变身的千面美女。
「丰田商事的行销方面,除了直接上门推销的业务员以外,被称为『电话女郎』的女员工也功不可没。」
电话女郎的工作,并非单纯的电话行销,真正的目的是搜集资讯。亲密地与客人闲聊,探听出对方的家庭成员、月收入、资产状况等等。对业务员而言,这是极有用处的事前情报。
「那么,差点害死总编的,是替丰田商事培训电话女郎的教练?」
这个人未免太爱教女学员了吧?
「真是这样也太巧。」岳父轻笑。「丰田商事的干部心知『家庭契约证券』迟早会垮台,于是设立集团公司、涉足休闲产业等等,唔,算是企业该做的努力。集团公司取了个夸张的名称,但业务内容不必要地复杂且不透明,唯一能确定的是,母体挹注莫大的资金。」
那名讲师就是待在这样的集团公司之一。
「他是在内部从事员工教育和业务活动吗?」
「那么深入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岳父回答,语气突然变得沉重。「只晓得他成为集团公司的员工。」
我望着岳父。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约莫中旬吧,总之是年关将近,忙得人仰马翻的时期。」
一早,岳父就被警视厅凑警署的电话吵醒。对方告诉他,辖区路上发现一具坠楼的尸体,疑似上班族的男性死者身上有岳父的名片,才会联络他。
「考虑到可能是我们的员工,所以我带着远山,赶往警署。」
岳父认得死者,他忘不了那张脸。
「就是差点杀害园田瑛子的讲师?」听到我的问题,岳父点点头。
「死者并未携带钱包或驾照,一时查不出身分,警方只能联络名片上的人物。」
「会长的名片是在哪里找到的?」
「据说夹在胸前口袋的万用手册,其余还有三十几张名片。」
我的名片是其中之一,岳父低语。
「是那男人认为死前不必处理也无所谓的名片之一。」
「或许是杀害那个人的凶手,判断不须处理、留下也没问题的名片之一。」
那是自杀,岳父应道。
「他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値得花工夫灭口。后来査明,他只是个员工。而且,他是从旁边的大楼屋顶跳下。」
岳父安抚似地望着我。
「嗳,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他轻声叹息。「我意外得知那名讲师后续的人生。」
倒也难怪——
「感觉是相当符合一个花言巧语之徒的变身。」
遇上査获投资诈骗案之类集团诈编的情况,警方和检察官的目标都是大本营,只盯少数的高层人物。边缘的会员不必说,有时连亲信等级的职员都能逃过起诉。与其起诉他们,从他们身上打探出情报,巩固干部的罪状,揭开骗局手法的全貌更优先。
那名讲师也一样,只是集团公司员工之一,算是虾兵蟹将。
然而,我仍怀疑那真的是自杀吗?虽然是组织里的杂鱼,但对于跟他接触的顾客与部下,他是最直接的加害者。即使逃过检警追捕,也可能被他欺骗——「教育」的人追杀,或怀恨在心。
园田瑛子想必也十分恨他。
「那男人把一九八二年见面时,我交给他的名片宝贝地带在身上,是认为派得上用场吧。这件事害我被三十多岁、还很可爱的远山狠狠骂一顿,告诫我不要随便把名片交给可疑人物。」
「是啊,在会长不知情的状况下可能遭到恶用。」
「和远山说的一样。」
「想用名片甩他巴掌,您的心情我理解。不过,甩完巴掌,心情舒畅后,应该当场收回。」
「比起甩巴掌,我更想用名片割断他的喉咙。」
岳父居然说得如此直接,我还以为听错。
「会长。」
「什么?」
「不是会长下的手吧?」
这危险的玩笑,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很好奇,会长始终没提及那男人的名字。」
「他的名字没有意义。」岳父耸耸瘦削的肩膀,「因为他在『现象人才开发研究所』,和成为尸体时,名字不一样。」
不仅是名字,连年龄、出生地和经历都不一样。
「连身分都是伪装。」我心中一凉,「难不成暮木老人也……」
岳父点点头。「要是猜得没错,暮木一光并非本名。」
「可是,伪装身分这么容易吗?」
「只要有意,不无可能。」
我从警方那里听到一件事——岳父说着,倾身向前。
「丰田商事事件后……唔,约十到十五年之间,只要破获吸金投资诈骗之类的案件,常会在公司干部或相关人员中,发现丰田商事的影子,实在令人惊讶。原来是从丰田商事遗留的家伙,在模仿元祖老店的做法。」
一朵花绽放结果,就会有无数的种子乘风四散,在新的地方冒出嫩芽。只不过,那是一朵邪恶的花。
「那些人的姓名和经历,都与丰田商事时代不同。他们切割过去,脱胎换骨。」
我忍不住呻吟。
「不过,那个业界经历世代轮替,早不见丰田商事的残党,但技术应该已传承下来。所谓的软体,一旦开发出来,就没那么容易灭绝。」
那是邪恶的地下水脉——岳父说。
「熟悉那种技术的人,会寻找能够发挥的舞台。」
比起汗流浃背制作物品或劳动挣钱,一旦尝到靠耍嘴皮子操纵他人,误导他人骗财牟利的滋味,往往会不可自拔。
「教导别人原是非常値得尊敬的技能,也是一种困难的技能,不是任何人都办得到,所以教育者应该具有相当的素质。可是,光只有素质,缺乏分辨教育目的是正或邪的良心,可能会走错路。」
大概就是这样——岳父轻轻摊开双手。「我的简报到此为止。」
「无论是何种形式,暮木老人很可能曾从事诈骗工作。我已明白您的想法,但以ST后代的意义来说,不也可能是邪教式的宗教团体人士吗?」
洗脑、哄骗、改变信仰,在这方面上,诈欺师那一套同样能在宗教世界发挥效用。
「我想过这一点。但你不是提到,田中在公车上询问『老先生和宗教有关吗』,暮木当场否认?」
确实如此,岳父的记忆力好得惊人。
「是啊……他说不喜欢宗教。」
「或许是暮木待过那种组织,见识到宗教一点都不宗教的部分,于是厌恶起宗教。所以,也不能完全否定这个假设。」岳父蹙起眉。「不过,我很在意暮木要警方带来的那三人。暮木是怎么说的?」
「他们有罪。」我记得相当清楚。
「有没有谈到是怎样的罪?比如犯了戒,或背弃神明的教诲。」
「没有。」我摇摇头。「他没提到那类事情。至少就我的感觉,他指的是更现实的『罪』。」
暮木老人要求带那三人过来时,曾说「让我见识警方的厉害吧」。对了,当下我相当在意这个说法。
「不觉得很世俗吗?」岳父应道。「考虑到暮木在很早的阶段,就向你们提起赔偿金,怎么想就是会偏向直销、吸金投资方面。」
岳父忽然轻笑,又甩甩手像要打消那抹笑。
「抱歉,想起一此事。」
「您想起什么?」
「不是投资,跟融资有关。年轻时,我也上过卑鄙的诈骗分子的当。」
称号「猛禽」的今多嘉亲也有那种时候啊。
「只能视为一次教训。当时的事业伙伴和前辈都说,就当付钱上了一堂课。」
教育家与诈欺师虽是根本上不同的存在,但诈欺师有时也会留下教育性的训诲。
「诈骗骗局中,除了明知故犯的干部,被招揽成为顾客或会员的一般人,往往会因介绍家人或朋友加入,最后也变成加害者吧?」
是被害者,同时也是协助诈骗的人、加害者,立场十分棘手。尽管是加害者,但在诈骗集团被揭发时,绝大多数都能逃过刑罚。毕竟他们当初是被害者,之所以会变成加害者,也是受骗的结果。
即使如此,做过的事仍会留下痕迹。
「我认为暮木所说的那三个人的『罪』,就是类似的事。虽然已脱离想像,差不多是天马行空的程度。」
「不,幸好下定决心来请教会长。」
感谢指点,我行一礼。
「那么,我要怎么处理这东西?」
岳父视线移向桌上的辞呈。
「可以请您收下吗?」
「收下是可以,但接下来呢?当你们决定收下暮木的钱时,再正式受理就行?还是,等你们把钱交给警方时受理?」
「假如此事闹上台面,会给公司添麻烦——」
我说到一半,岳父便拿起辞呈,打开书桌最上面的抽屉,扔了进去。
「我受理的时机,由你决定。交给我判断,只会让我伤脑筋。你希望我收下的时机到了,我就收下;希望我还给你,我就还给你。在那之前,由我暂时保管。」
我再度默默行礼。
「不过,我有个条件。」岳父的目光严肃且锐利。「把事情全部告诉菜穗子。我不容许你对她有所隐瞒。」
这是夫妻之间的问题,岳父说。
「比起公司,你应该优先为菜穗子着想。」
「非常抱歉。」
「万一菜穗子希望你不要收那种钱,也不要再四处打探,你会怎么做?」
「……我会好好跟她谈。」
「怎么,你不会听从菜穗子的愿望?」
「这件事不只关系到我一个人,其他人也收到钱,而且各人处境不同。」
岳父的眼神稍微动摇。
「若是经营者为筹措资金有多辛苦,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是的。」
「我也知道筹不到学贵,只能放弃升学有多不甘心。」
「是的。」
「你不认为,与其追査暮木那笔钱的来源,更应该说服人质,尽快去找山藤警部吗?」
我无法回答。耳朵深处响起田中「求求你,不要告诉警方」的恳求声,眼前浮现垂下头说想重念大学的坂本。
「——我明白了。」岳父盯着抽屉。「那我以集团宣传杂志发行人的身分指派你任务。」
「什么任务?」
「记录你接下来的调查过程,写成报导交给我。要不要刊登,由我决定。」
「不,怎么能拿报导——」
「这由我决定。你只要调査,然后写下来。园田已恢复精神,有间野和野本在,平常的编辑业务应该能顺利运作吧。」
期限是两周,岳父继续道。
「务必遵守截稿日,我的要求只有这样。」
我从椅子站起,「谢谢会长。」
「快回去吧,菜穗子会担心。」
我借着常夜灯的灯光穿过通行门,离开今多宅邸。落入黑暗的庭院,传来细微的虫鸣声。是秋季尾声的最后鸣唱。
一回到家,我就发现走廊尽头的客厅立灯亮着。躺在沙发上的菜穗子爬起来。
「你回来了。」
我没告诉妻子是去见岳父,只说有急事要外出,应该会晚归,要她先睡。
「何必等我呢?」
妻子带着困倦的双眼,害臊地笑。「我在看电视,不知不觉打起瞌睡。」
平常妻子没有这种习惯,约莫是从我慌张的电话察觉到什么,所以在等我。
「其实,我在管理室听到你中午过后曾回家一趟。」
睡眼惺忪的妻子,眸中隐藏着不安。
「很少发生这种情况,你又突然说要晚归……我忍不住担心。」
而且这阵子都没机会好好聊一聊,她说着撩起头发。
「抱歉,让你担心。」
一开口,我便吓一跳。声音在颤抖。
妻子注视着我。
「——发生什么事?」
我娓娓道出一切。妻子和我并坐在沙发上,我说到一半,她就握住我的手。
「亲爱的」」全部听完,妻子有些沉痛地微笑道:「爸给你特别命令呢。」
以一个总是包容丈夫所有任性妄为的妻子而言,这说法十分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