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上的意思是「冒着危险去做的事」。
然而,在笔者念小学的时候,在笔者的认知里,「冒险」就等于《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透过大名鼎鼎的侦探的冒险故事,笔者对「冒险」这个字眼有了笼统的印象。冒险是件很酷的事、是令人兴奋期待的事。另一方面,似乎又有种朴素而抒情的安全感,像假日早晨的野餐。
事实上,笔者并不喜欢冒着危险去做任何事。
说是讨厌也不为过。
笔者从事过的大冒险,最多只发生在电影院的座位上。电影才开演没多久,主角就陷入危机,观众捏着一把冷汗,这时有个神秘的美女出现,说了一句充满谜团的话,然后主角发挥敏锐的分析能力,安然度过危机,正当观众松了一口气的瞬间,不是突然爆炸,就是汽车从桥上掉下去,再不然就是藏宝图被抢走、或者是美女被劫走,于是再把美女抢回来……经历过各式各样的事件之后,以美女和主角接吻的画面画下句点。基本上,所谓的冒险动作片大抵都是这一类作品。这样就好了,大冒险只要发生在银幕上就行了。
有一句话说——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终将为小冒险哭泣。
※
当然,这位青年——小和田君并非瞧不起小冒险的人物,反倒是个热爱小冒险的人,就跟笔者一样。对大冒险敬而远之的心态也恰到好处。而戴着狸猫面具的怪人出生入死的世界诚属于大冒险的领域。早晨清爽的微风吹动了怪人的黑色斗篷,也吹动了小和田君乱糟糟的头发。大冒险的代言人「狸猫假面」就在眼前。小和田君在凉风轻拂下,终于了解眼前的状况,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学不乖的人啊!」
「本人会锲而不舍地来三顾茅芦,直到你答应继承我的衣钵为止。」
「把善良的一股市民五花大绑,实在不是件值得嘉许的事喔!」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会逃跑吧?」
「说的也是,这理由成立。」
「你在这之前逃跑过好几次了。但我承认你的脚程真的很快就是了。」
狸猫假面似是在催促小和田君似地摇摇手。
「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你的答案了吧!怎么样?下定决心了吗?」
小和田君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拒绝!」
「你也是个顽固的人耶!」
狸猫假面弯下腰来,隔著作工粗糙的面具看着小和田君。
「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点,我对你的毅力表示尊敬。……但你难道不想利用这分不屈不挠的毅力来为世上的人做出点贡献吗?」
「同样的话你要说几遍啊?」小和田君喟然长叹。「我不也告诉过你好几遍,我很忙,抱歉帮不上忙吗?」
「你又没有兴趣,也没有女朋友,就光棍一条,比很多人都闲得多不是吗?」
「请等一下。」这句话就连小和田君本人也听不下去。「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又还不知道我有多懒惰。」
「年轻人啊!请不要生气,是我一时失言。」
狸猫假面摊开双手,抬头望天,一副随时都要跳起舞来的样子。
「本人乃狸猫假面是也,是帮助镇上居民的正义怪人,这是一份伟大的工作,能让大家都很开心。这可不是单纯的助人而已喔!因为当人们取回相信善意的力量,也拯救了本人的灵魂。至今已有多少人将我奉若神明,全世界都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报纸上经常刊登我的英雄事迹、我还上过电视,声势可谓锐不可当!」
「听起来似乎很有趣呢!」
「很有趣啊!有趣得不得了喔!你最好也体会一下。」
「可是你都不会想要偷懒一下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可从来没有这种念头。」
狸猫假面甩了甩斗篷,豪气干云地说。
然而,当小和田君用充满猜忌的语气问他「真的吗?」怪人却承认说「……的确,世界上有很多恶劣的懒鬼呢!」
「像是有人拜托我帮忙丢大型垃圾、帮他儿子做功课、帮忙订车票,我也很想帮忙,可是的确会觉得这些事再怎么样都该自己做吧!对于敢厚脸皮地拜托我做这些事的家伙,我的确要握紧拳头才能吞下这口气……哎呀,我失言了,本人是正义的怪人,才不会生气呢!才不会对可爱的小镇居民们生气呢!」
小和田君斩钉截铁地说:「请恕我拒绝。」
「别急、别急、别急,小和田君!你等一下,不要那么急躁嘛!」
狸猫假面双手合十,在小和田君面前苦苦哀求。
「你对自己太不诚实了。你只是害怕而已喔!心里其实还是想当正义使者,没错吧?你其实想当得不得了,肯定没错,你瞒不过本人的。」
小和田君默不作声。
「人类都没有发现自己真正追求的东西。真实的你正为了想要踏出新的一步而陷入矛盾纠葛。我了解这分苦楚,真的了解。因为本人也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当你冲破内心的矛盾冲突,你就能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好男人。你可知本人费了多大的苦心,才让世人接受这种狸猫怪人?不过,本人身上发生了很多难以言说的私人问题,已经无法再继续担此重责大任。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就让好不容易受到世人认同的狸猫假面就此退休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吗?你不觉得可惜吗?」
然小和田君还是化身为地藏菩萨,沉默不语。
狸猫假面喃喃自语道:
※
「……你这人真是一块顽石耶!」
自从某次因缘际会地遇到狸猫假面以来,怪人就三不五时地来找小和田君,每次都逼他「继承狸猫假面的衣钵」,小和田君则是每次都抵死不从。
同样的攻防到底重复上演过几次了呢?
小和田君像尊地藏菩萨似地沉默不语时,脑海中浮现出以下的对答。
「一提到正义的使者,肯定要有足以对抗邪恶组织的『肌肉』才行。可是你看看我的手臂,弱不禁风得像块鱼板。这种肌肉是要怎么撂倒邪恶组织啊!……你说什么?弱鸡只要经过锻链也能变成放山鸡?你在说什么傻话?先把肌肉的问题放到一边,还有精神上的问题。的确,我是个清廉又正直的男人,还挺善良的,至少不算坏人。可是啊……这里有个严重的问题,我也称不上是什么大好人。说得再诚实一点,我拿美女没辄。我放在单身宿舍里心爱的电脑就快要因为负荷不了黄色档案而开始发热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天底下有这种正义使者吗?要是肤色白皙、体型丰满的肉弹型坏女人来贴上来的话,我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向邪恶组织的阵营。」
所以小和田君才不说话。
「本人可是很忙的,没时间在这里跟你干耗。」
这时,耳边传来「沙!沙!沙!」踏着砂子直冲而来的脚步声。
空气中同时响起高八度的尖叫声。
怪人悲痛地闷哼一声,作势就要倒下。
定睛一看,有个年轻女子正从背后紧紧地擒抱住他。
狸猫假面和女子肢体交缠的样子仿佛久别重逢的情人,在操场上转圈起舞。狸猫假面轻而易举地甩开女子苗条的身材,让女子的纤纤玉腿几乎踩不到地面。
「抓到了!抓到了!」
女子对小和田君大喊大叫:「帮我个忙!帮我个忙!」
「小姑娘,别指望那家伙了。」
用来捆绑小和田君身体的黄黑夹杂的绳子就像恶魔的脐带一样,怎么挣扎也挣不开。他事不关己地隔岸观火,只见交缠的怪人和女子像陀螺般旋转不停,一面以令人心惊胆颤的速度靠过来。「别过来、别过来,你们俩在那边自己玩就好。」小和田君专心一意的祈祷并没有奏效,女子一闪而过的腿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小和田君连人带椅一起往旁边翻到,痛得说不出话来。「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年轻的女子被狸猫假面甩开,倒在操场上。貌似眼冒金星,一下子站不起来。丝毫不在意T恤整个掀起来,美好的肚脐露出来见人,瞪着天空,喘着粗气。狸猫假面的三半规管貌似也受到相当大的伤害,踉踉跄跄的步履让人看了都觉得心生不忍。至于小和田君嘛——则是还没有从肚子莫名其妙被踢了一脚的恶梦中醒来。早晨的操场上尸横遍野。
「我、先、撤退、了,你、给我、把脖子、洗干净、等着,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狸猫假面呻吟着说道,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现场只剩下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的女子和小和田君。等肚子的阵痛稍微缓和过来,小和田君发出「喂!」的声音,「你不要紧吧?」
女子慢条斯理地撑起上半身。
「……被他逃走了。」
女子眉头深锁地自言自语,看着倒在地上,像块去骨火腿似的小和田君说:「谁教你不肯帮我,你以为光靠我一个人就可以抓住狸猫假面吗?」
「没事吧?你沾到血罗!」
「我一兴奋就会流鼻血。」
她站起来,捡起掉在操场上的帽子和小提琴琴盒。女子穿着一件桥色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剪得短短的。帽子像是《悲惨世界》【※法国作家维克多·两果于一八六二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为十九世记最著名的小说之一。多次改编成电影及舞台剧,其中最著名的改编作品是同名音乐剧。】里的流浪儿装扮,小提琴琴盒则像是从二手店拿来的老古董。女子用金鱼图案的手帕擦掉鼻血,状似在欣赏现代美术作品,走到连椅子翻倒在地的小和田君身旁,皱着眉头,说出「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五花大绑吗?」的感想。
「如你所见,请赶快帮我解开。」
「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怎么可能?」
几分钟后,小和田君终于恢复自由身,尽情地伸直懒腰,吸取早晨的空气,耳边传来鸟儿在校舍屋顶上唱歌的声音。就在他用全身去品尝自由的喜悦时,女子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耳畔低语:「你要继承狸猫假面的衣钵吗?」
小和田君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你都听见了?」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是你们讨论得太大声了。」她含笑说。
「这有点不妙,请你忘掉。」
「忘得掉吗?这个话题这么有意思。」
「反正我又没有要继承他的衣钵。」
「为什么?」
「谁要当什么正义的伙伴啊!我将誓死捍卫我的假日。为了偷懒,我愿意付出一切。」
女子轻声地低喃:「被你打败了!」
小和田君问她:「你为什么要抓狸猫假面?」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这是商业机密。」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和田君便二话不说地接受她的说法。「那就算了。就让我们一起忘掉今天早上的事吧!拜托你了。话说回来……这里是哪里?」
「你还没睡醒吗?这里是木屋町。」
「我喝醉了,完全想不起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被你打败了!」
小和田君看了看表,瘪着嘴说:「哎呀!已经八点半啦!想要悠闲度过今天的话得加紧脚步了。那就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
即使是这种暴风雨的展开,也无法动摇小和田君想要悠闲度过周末的决心。我们在这只高贵的懒鬼身上,看见了坚不可摧的「将怠情贯彻到底」的意志。
小和田君匆匆告别神秘女子,打算从热咖啡和鸡蛋三明治展开这趟追求悠闲假日的旅程,可是,正如读者诸君所预期,为了得到悠闲假日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导致小和田君和这位神秘女子再次「非命中注定」的重逢。
※
小和田君是某化学工业企业的研究员。
从研究所毕业之后就开始工作,还是进公司才第二年的菜鸟。
他上班的新素材研究所位在从近铁京都线的向岛站往西展开的田园地带上。从研究所的窗口往外看,世界看起来就像是光由农田和工厂、京滋快速道路构成。远远地可以看到AEON【※日本一家大型的零售与金融服务集团,此指AEON旗下的购物中心。】简直就像魔术师居住的高塔一样,笼罩在雾气里,所以任何人都无法确信,AEON是不是真的存在。因此在研究员间甚至流传着一种说法,将还在实验,尚未取得验证的观测称为「简直跟AEON一样嘛」。
就像大学的研究室一样,这个研究所里有好几个研究团队。小和田君在室长的指挥下,负责从事食品用的保鲜膜开发。最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读者诸君用微波炉加热昨天剩下的咖哩时,盖在容器上的那个东西。只要想成那种东西,就很容易理解了。室长的轮替是基于研究的成果,也可能会被别的研究团队合并吸收,所以在无机质又冷冰冰的研究所内,其实一直静静地上演着弱肉强食的战争。但是小和田君光要完成自己每天的任务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所以对此等勾心斗角的内幕还不甚了解,不是一声不吭地更换测量仪器的蒸馏水,就是调配各式各样的药品,再不然就是用接着剂把试作的保鲜膜黏上去又撕下来。
照他同事们的说法,小和田君的日常生活平静得「跟田里的田螺没两样」。每天在位于研究所基地里的单身宿舍睁开眼,平常从早到晚都在研究所里上班,周末不是在宿舍里看书就是睡觉。只要恩田前辈没约他出门,他就不会出门。晚上则是在研究所外一望无际的漆黑田园地带里散步,漫无目的地观察满天星星,心不在焉地眺望京滋快速道路上的桥色灯光连成一片的样子。然后回到单身宿舍的房间,边喝罐装啤酒,边以仔细修改「将来娶了老婆以后想要实现的梦想清单」度过漫漫长夜。
早上如果太早醒来,便骑着脚踏车奔驰在宇治川的堤防上。在设置于放材料的围墙边的自动贩卖机买罐咖啡,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在田埂上。边喝咖啡边欣赏从横跨在宇治川的桁架桥上奔驰而过的近铁电车和对岸有如另一个世界的伏见桃山街道,曾经是他最大的乐趣之一。
当小和田君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罐装咖啡带来的小确幸时,恩田前辈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我明白,你也别太钻牛角尖了。」
「我没有钻牛角尖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明白的,我明白喔!」
恩田前辈就是这么体贴。
※
恩田前辈和小和田君隶属同一个研究小组,是早他两年进公司的前辈。长相似马,也是个爱马人,中午休息时间经常都在员工餐厅熟读《赛马杂志》。对于恩田前辈而言,小和田君是第一个分到他手下的后辈,也是应该要给予适切指导的存在。
小和田君对京都几乎一无所悉,恩田前辈则是毕业于京都市内的某所大学,夸口说「京都的一切就交给我了」、「京都的怪人我几乎都认识」。恩田前辈也住在单身宿舍,但是因为他的女朋友桃木小姐住在京都市内,所以周末很少待在宿舍。
恩田前辈一直鼓吹小和田君离开单身宿舍,搬到市区里。
「把那里当成我们的前线基地吧!」
「请恕我拒绝。」
「一直窝在单身宿舍里会发霉喔!」
「请把单身宿舍想成是威士忌的橡木桶,我是在让自己熟成,有朝一日会变得很好喝喔!」
「少胡扯了!别讲那么多废话,好好地过周末吧!」
恩田前辈是会把周末的行事历排得满满的那种人,他那令人肃然起敬的活力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潜伏在恩田前辈体内的野性致力于追求每个周末的冒险,还会三不五时来约小和田君。
小和田君曾被田恩田前辈拖去参加黑暗火锅【※是一种社团或亲近好友间煮食火锅的游戏,规则是一人最少带一样料进入漆黑的房间,然后在不清楚他人带的料的情况下将所有的火锅料投入锅中煮,最后煮好了之后在漆黑中每个人夹到什么就要吃什么。】、搭神秘青年实业家的红色跑车泡逼各大澡堂、参加出町商店街的七夕祭、在祇园的鳗鱼店吃怪物般的蒲烧鳗、从大文字山健行到琵琶湖、去看鞍马的火祭、参加法轮寺和吉田神社的节分祭。老实说,参加这些活动很累人,但是拒绝恩田前辈的邀请,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也很累人,所以三次里至少会陪他去一次。结论就是他还满喜欢恩田前辈的。
至于小和田君这号人物,无时无刻都像是老僧入定的地藏菩萨般待在溪谷里冲瀑布,无论带他经历过什么样的冒险都不会改变。即使在三更半夜爬上南禅寺的水路阁、以四肢着地的方式匍匐前进时,也都一脸平静的样子,就连恩田前辈也看得目瞪口呆。
「小和田君啊!就没有能让你心跳加速的事吗?」恩田前辈问道。
「我的心脏都有在跳喔……你看,我这不是跃跃欲试了吗?」
「跃跃欲试又怎样?」
恩田前辈在黑暗中保持匍匐前进的姿势回头,用手电筒照亮小和田君的脸。「你有听过『滚石不生苔』这句话吗?」
「听过。」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吧?」
「……你的意思是要我多长一些青苔吗?」
「喂、喂!你可不是地藏菩萨喔!」恩田前辈喟然长叹。「你给我听清楚,我们需要冒险,不能茫然地在时间的洪流里随波逐流,人生可不是孜孜不倦地认真工作就能有收获的。」
「才不是这样,认真工作的人生最美丽了。」小和田君不满地嘟囔。「恩田前辈只是把所长的理论拿来现学现卖吧?」
「现学现卖又怎样?所长的人生经验比我们丰富太多了。」
「经验和真理有什么关系?」
「又在扯一堆歪理了。」
恩田前辈原本闷不吭声地沿着琵琶湖疏洪道在黑暗中前进,突然停住不动,直勾勾看着前方说:「真的什么都看不见耶,感觉真阴森。」
「前途一片黑暗。」
「可以回头。」
「也可以前进。」
「不过我们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社会人了……你意下如何?」
在那之后,恩田前辈宣布冒险到此结束。
※
也是因为和思田前辈的冒险,小和田君才会遇到狸猫假面。
位于北白川瓜生山一家名为「白幽」的拉面店是一切的起源。
已经不指望过人间生活的「拉面之鬼」在瓜生山的洞穴里蜗居了十年之久,根据自称白幽子的仙人所留下的食谱,致力于钻研拉面之道。先把为什么要远离尘世来钻研拉面之道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搁在一边,只要在破烂的山中小屋吃过他煮的拉面,温和细致的油脂就会在嘴巴里扩散开来,不知道是何种山菜的甘甜则有如森林里的树木细语般源源不绝地涌上来。听说客人会丧失人世间的记忆,直到喝下最后一滴汤为止。
恩田前辈在居酒屋里跟女朋友讲了这件事,只可惜办公室位在京都市下京区的专利事务所职员——桃木小姐只是盈盈一笑,并不相信。
「骗人的吧!你这个大骗子!」
她是世间少有,工作能力和包容力奇迹似地一样高的人。小和田君在私底下称她为「千手观音」。一旦因某种刺激而对一些鸡皮蒜皮的琐事开始坚持的时候,就会顽固到八匹马都拉不动。于是他们开始辩论起这家梦幻拉面店是否真实存在,而且两人之间的争执越来越白热化。当喝醉的桃木小姐大喊:「你总是讲一些不负责任的话!」把酒瓶全部推倒,恩田前辈眼眶泛红地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笔者固然认为平常总是一脸严肃地讲一些分不清到底是谎言还是真话的他也有错,但是简单地说,就是两个人都喝多了。
第二天,恩田前辈在研究所的员工餐厅里吃饭时说:
「所以这个周末我们要去找那家拉面店。」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小和田君出言慰劳,恩田前辈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放在桌上的《赛马杂志》说:「喂、喂!干嘛说得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你也要去喔!」
「为什么你们两个约会,我要跟去当电灯泡?」
「什么约会?事情哪有这么轻松!一个搞不好可是会演变成世界大战的。」
「我才不要被卷进世界大战里。」
「所以我才约你啊!只要你也在场,气氛再怎么样也严肃不起来。这么一来,我们也不会想要吵架。」
「原来如此,听起来颇有道理。」
「所以你也要把这件事排进你的行程表。」
如此这般,他们从近铁电车转乘地下铁乌丸线,来到四条乌丸,再从那里搭巴士一路摇晃到北白川浸信会医院前,进入瓜生山的森林。一路上时不时地提到听说前几天才接受报社采访的「狸猫假面」的话题。
「不盖你,我曾经救过狸猫假面一次。」思田前辈自豪地说。「那也是我与桃木小姐的初相遇。」
「对呀对呀!」桃木小姐也引以为傲。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小和田君说。「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告诉你也无妨,但这可是我们私藏的珍贵回忆呢!」
「对呀!世界无敌珍贵喔!」
看到两人眉开眼笑地交头接耳,小和田君心想:「这哪里像是要世界大战的样子?」
抓紧时间直接讲结论,他们三个在远离人烟的深山里看到一个过去或许当真是家拉面店的窄小废墟。铁皮屋顶脏兮兮的,用圆木制成的桌子湮没在荒烟蔓草里。还找到一个仿佛可以煮熟一整只山猪的特大号锅子。虽然吃不到梦幻拉面,但是在脏兮兮的木雕招牌上还是隐约可以看出「白幽」这两个字,所以恩田前辈的面子总算是勉强保住了。危机感逐渐逮去,显然不会发生世界大战了。
年轻小情侣一旦逃过撕破脸的危机,接下来最常出现的状况就是像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这样,感情更加如胶似漆。彼此向对方道过歉之后,两个人完全沉浸在两人世界里,把小和田君当空气。纵是小和田君也无法介入于两人之间,回家路上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后来之所以会迷路,就是因为和他们走散了。
小和田君心不在焉地站在夕阳逐渐西下的深山里。
「真伤脑筋,怎么会这样?」
但他其实一点也不紧张。
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狸猫假面。
「你有什么困难吗?」怪人问他。
在昏暗的深山里,遇到怪模怪样的男人。纵使平常心如小和田君也「哎呀!」地心里突突一跳。所幸他听过太多关于狸猫假面的传闻,也知道怪人并不像他那怪模怪样的外表,其实还算亲切。小和田君把前因后果说明一下之后,狸猫假面微微颔首。
「跟我来。这一带是本人修行的地方,简而言之就像我家的后院一样。」
两人在森林里走着,从夜幕低垂的黑暗中传来虫鸣鸟叫、树枝折断的声音,让人觉得有点吵。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小和田君提起研究所里的生活,狸猫假面则是以低沉的声音絮絮叨叨地描述他在当正义使者时的英雄事迹。
「正义的伙伴也挺不容易的呢!」小和田君赞叹。
「不过很有成就感……很有成就感喔!」
那口吻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地。
冷不防,狸猫假面问他:「你想不想继承我的衣钵?」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是吗?这也是一个选择啊!」
两人穿过漆黑森林,走到看上去宛如必须穿山越岭的路边,累得像滩烂泥。狸猫假面的话也不多。当他们来到通往京都市区的马路上,「北白川镭温泉」的招牌有如从幻想中的村子里散发出来的光线,悬浮在黑漆漆的森林深处。
「原来这一带有温泉啊!」
「那么,小和田君,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请好好考虑我讲的那件事。」
他连忙回头,却已不见狸猫假面的人影。小和田君东张西望地把四周围看了一遍,试着阻止他。「可以请你去找别人吗?……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找上我?」
「成为正义的伙伴还需要理由吗?」
怪人的声音在森林中越飘越远。
「直觉啦!直觉。是直觉告诉本人,你可以,而且也应该要成为正义的伙伴。」
车头灯发出刺眼光芒,京阪巴士在京都府道上疾驶而过。
小和田君茫然伫立,因为实在太累,就连思考能力也没了,决定先去北白川镭温泉洗去一身的疲惫再回家。坐进蒸气弥漫的浴池里,已经有人先到,且兴高采烈地大摇其屁股,坐在瓷砖上沾着温泉沉淀矿物质的浴缸里唱歌。
「恩田先生,你在干嘛?」
前辈回过头来,脸上堆满笑容。「小和田君!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你们丢下我先走未免也太过分了。」
「我是想说先来泡个温泉,再来思考该怎么办。话说在前头,我才不会把你抛下呢!这点请你千万不要误会。」
后来他们等到桃木小姐泡完温泉、光鲜亮丽地走出来,一起跳上京阪巴士,离开北白川镭温泉。考虑到事情可能会变得很麻烦,所以小和田君并未提起遇到狸猫假面的事。
当他们在河原町通找地方吃晚饭的时候,发现有家新开的拉面店门口有一排娇艳欲滴的蝴蝶兰,霓虹灯闪烁着灿烂耀眼的光芒。招牌上写着「白幽」二字。不晓得已经超脱世俗的老板为何会再回到人世间,半信半疑地吃完拉面,美味的背后散发出如假包换的化学调味料味道。
这就是小和田君和狸猫假面的邂逅。
※
那么再把时间拉回星期六早上。
小和田君离开立诚小学操场,沿着高濑川往前走。
「难得天气这么好,来去『Smart咖啡厅』吃早餐吧!」
才走没几步,身体便像由马蹄铁构成的零件,叽嘎叽嘎地吵个不停。饥饿与爱困的感觉同时袭来,让原本就已经境遇堪怜的他觉得自己更加悲情。
「真是太惨了,简直是惨不忍睹嘛!」
他走过河原町通,走进三条商店街。在阴暗的拱廊型商店街屋檐下,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小钢珠店、药房、简餐店、服饰店、鞋店、扇子店、十字屋【※位于京都的乐器店。】等等,每间店的铁门都放下来,冷清得让人想像不到白天能有多么热闹的商店街酷似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螃蟹道乐」【※日本一家螃蟹料理的专卖店,在各地都有介店。店门口巨大的螃蟹招牌是其特征。】。的招牌则宛如怪兽徘徊在人类灭亡后的世界。
「Smart咖啡厅」就位在顺着寺町通往北走的地方。
小和田君喃喃自语。
「充实的星期六早晨,果然要从热咖啡和鸡蛋三明治开始。」
这是研究所的上司——后藤所长的主张。
一个人在京都市内生活的后藤所长,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过得规律,非常重视「晨间协定」。那是一张以条列式的方式写满为了展开充实的一天要做些什么事的清单,还分成平日用和假日用。假日用的协定上就有「前往寺町通的『Smart咖啡厅』」这条。从三年前所长到京都走马上任开始,协定改过好几次,但「Smart咖啡厅」的地位依旧不动如山。
「Smart咖啡厅」的店内摆着皮沙发,弥漫着咖啡的美好香味。想要有效地善用假日早晨的人全然放松地坐在里头。小和田君点了热咖啡和夹着松软厚蛋的三明治。
置身在早晨安静的咖啡厅里,脑子昏昏沉沉,困得几乎随时可以失去意识。脑海中浮现出长满青苔的地藏菩萨。
「滚石不生苔,那又怎么样呢?」
小和田君打了个呵欠,喃喃自语地嘟囔。
小和田君打算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回单身宿舍。只要能在冷气开得够强的单身宿舍房间里,在冷飕飕的万年铺盖上滚来滚去,睡睡醒醒地修改「将来娶了老婆以后想要实现的梦想清单」,想必能度过一个非常美好的假日吧!化身为大原三千院里长满青苔的翁地藏【※日本鎌仓时代制作的石头佛像。】,把自己埋在棉被里。啊!多么美好的东西啊!你的名字叫棉被。
「为什么我会累成这样呢?」
小和田君回溯昨夜的记忆。
昨夜,小和田君参加了后藤所长的欢送会。所长调到东京总公司的人事异动是前几天公布的,所长职在这个时期异动是很罕见的事。小和田君不清楚发生在东京总公司里的政治斗争,只知道公司内部似乎发生了大地震,就连京都都受到余震的波及,使得所长在相隔三年之后又被召回东京。
因此,包括平常就对所长一呼百应的恩田前辈和小和田君在内,年轻研究员全都齐众一堂,先是在先斗町喝酒,后来又到四条大桥的另一边,前往祇园绳手的小酒馆。他还记得自己献唱了一首〈二十二岁的离别〉【※日本歌手伊势正三的歌。】,获得满堂采。所长则即兴演奏一段钢琴,唱出他对里海的回忆。思田前辈一旦喝多,就会陷入有如泥沼的人生大道理深渊,挣扎着爬不出来。
有个满脸通红、风度翩翩的老人对所长不可思议的声线和样貌感兴趣,来找他说话,所长若无其事地瞎扯「窝来自亚塞拜然」的漫天大谎。
「呵呵呵!这真是奇了,这个名叫亚塞拜然的国家在什么地方啊?」
「栽里海的附近。」
所长闭上眼睛,仿佛又在视网膜上看见令他怀念不已的里海。
当然,每个研究员都知道所长出身奈良,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但是看所长的言行举止,还真的会逐渐以为眼前这个人真是从亚塞拜然来的。所长经常会使出这样的魔法。没多久,所长沉醉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当真陷入一个人在遥远异乡喝酒的孤单情绪,抱着恩田前辈的肩膀,开始哭了起来。恩田前辈也还陷在人生大道理的深渊里,跟着嚎啕大哭。小和田君笑着在一旁看戏,但是接下来的记忆就变得暧昧模糊,只记得自己用毛巾擦亮所长那颗酷似镜球般闪烁生辉的光头。那颗头实在很亮,而且越擦还会越亮,就像一颗魔法球,就像现在正杵在小和田君面前的那颗球体,光芒四射……。
眼前的球体突然开口说话。
「早安,小和田君。」
曾经何时,所长就隔着报纸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
※
后藤所长边喝咖啡,在小和田君啃着三明治的时候看报。眯着有色眼镜背后的眼睛,脸色看起来有些铁青。
「大概是突然被告知要调去东京吧!」小和田君不置可否地思考着。「就连所长也累坏了。」
所长是站在小和田君他们上班的这家研究所顶点的男人。
即使把历代所长都算进来,他依旧是赫赫有名、大放异彩的人物。四十五岁,单身,拥有如同钢铁般强健的肉体,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有颜色的眼镜,镜片背后的眼神十分锐利,而且还是个光头佬。最常听闻的传言是他那颗光头是为了给在政治角力里败下阵来的自己一些警惕,在来京都走马上任之前才剃的。因为这样的外表,当他比正式上班的日期提前出现在研究所,没人想到他就是所长,据说在柜台负责警卫的人还紧张了半天,「怎么来了一个危险人物」这样。所长的样貌就是如此地跟日本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抑扬顿挫异于常人的说话腔调则像负责主持婚礼的外国神父,三不五时还会撒点莫名其妙的小谎:「我来自亚塞拜然。」在所究所全体成员都要参加的每月报告会议上,他总是以他那有如神谕般庄严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指出大家的错处,让负责发表的人个个受到深入骨髓的震撼教育。
另一方面,所长也很黏人,有时会把研究所的年轻人全部找来喝酒,恩田前辈就是饮酒作乐的固定班底,小和田君说是被恩田前辈五花大绑地拖去参加也不为过。所长最喜欢正为人生或工作上的事烦恼的年轻人,总是虎视眈眈地搜寻这种年轻人的身影,现阶段甚至有故意为没什么烦恼的年轻人制造烦恼的倾向。
那天早上,所长在咖啡厅看到小和田君,非常高兴地说:
「充实的星期六早晨要从热咖啡和鸡蛋三明治开始。」
「我正在实践所长的教诲。」
「你真有心。」
「明明喝到那么晚,所长还是跟平常一样出现在咖啡厅里呢!都不会睡过头吗?」
「不得要领的休息只会让自己更累而已。」
所长犹如在月会上陈述意见似地将食指贴在高挺的鼻梁上。这么一来,所长看上去就像是来自未来,为人类的愚蠢感到痛惜的智慧型机器人。
「大部分的人都以为只要静止不动就是休息,但我们真正需要的休息并不是静止不动,而是抵达疲劳的彼岸。这才是重点。所以我不会累。」
「我才不要那样呢!」
「这只是习惯的问题喔!说穿了就是要去适应它。这阵子为了准备报告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吗?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了,但是绝不能因此就吊儿郎当,请好好地享受你的假日。……幸好,今晚同时也是祇园祭的宵山,傍晚就会开始有人出来摆摊,街上到处都是看热闹的游客。当山鉾的灯笼点亮时,简直美得不可方物,非常罗曼蒂克。」
「我去年已经看过了。」
「凡事都要一再地尝试。」
「我吃完早餐就要回家罗!然后睡觉。」
「怎么可以?」所长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可是,请等一下,你昨晚不是答应恩田,要去吃荞麦面吗?」
「……没错,」小和田君苦着一张脸。「要去无间荞麦面大会。」
「很好,非常有冒险精神,肯定会发生非常好玩的事吧!」
所长靠在沙发的椅背上,让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走,然后望向咖啡厅的入口,眯缝着藏在有色镜片背后的眼睛,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用指尖敲了敲放在桌上的报纸,发出干涩的声音。这时小和田君终于发现,那份报纸上有剪过的痕迹。所长这种怪人会剪下什么样的报导呢?就算不是小和田君也会感到好奇吧!「可以借我看吗?」当他正打算把手伸向报纸的时候,所长只动了一下手腕,就迅速地把报纸抢回去。
「偷看别人从报纸上剪了什么下来的行为很不礼貌耶。」
所长先是散发出宛若俄罗斯杀手般的凶狠气势,接着展颜微笑。
接下来的话题主要是围着研究所的工作打转,咖啡厅恰到好处的安静舒适与凉爽的气温害他发困,所长沉着冷静的声音也害他发困,一个不注意,他好像真的打起盹来了。小和田君猛然抬起头来,发现所长正在看报,凌厉的目光从报导被剪掉的那个洞透射过来。
「你在打瞌睡呢!」
「对不起。」
「……什么是你生活的乐趣?」
「光是活着就很快乐了。」
「真的吗?不用在我面前死要面子喔!」
「我才没有死要面子。」
所长把报纸折好,唇角浮现莫测高深的笑意。
「你很认真工作,也肯用心学习,这点我给你高分。但是,你的私生活能拿到几分呢?你应当从如何让私生活过得更充实的角度来重新审视你的人生。」
「我最讨厌所长说这么艰深的话了。」
「所长的意见就跟茄子的花一样,是让你受用无穷的。要是不趁年轻的时候尽情玩乐,老了以后可是会发酸发臭的。只要趁年轻的时候先把心里的血气方刚放干净,就能变成像我这么优雅的中年大叔。」
「我承认所长的确很优雅。」
「要是我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尽情玩乐,你可知道我现在会变成什么德性吗?血气铁定已经腐蚀我的全身,害我变成怪兽黑多拉【※日本怪兽电影《哥吉拉》系列中出现的一只怪兽。】。所以你最好趁现在大玩特玩。」
所长说到这里,又眯起眼睛,望向咖啡厅的入口。
「这世界充满了谜团,不信你看门口。」
小和田君回头看。玻璃门对面是清晨的寺町通,行人三三两两漫步于其上。他讷闷地问所长:「有什么不对吗?」
「你再看下去就知道了。」
小和田君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个似曾相识的女生走过。穿着桥色的T恤,戴着帽子,手里还提着一个破旧的小提琴琴盒。她不经意地朝店内看了一眼,径自走过。不会错的,那是他在立诚小学的操场上遇到的女生。
「你看到了吗?刚才有位年轻的女性经过。她从刚才就一直在这家咖啡厅的门口走来走去,光是我有计算到的就至少有五次。」
「会不会是迷路了呢?」
「问题在于她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往店里看,而且是看我这个方向,很神奇吧!」
小和田君呆若木鸡地看着所长的脸。店内明明很凉,所长的光头却冒出一层汗,开始泛出油光。要比神奇的话,所长还比较神奇——小和田君心想。
所长仿佛看穿小和田君的心思。
「在同一个地方来回穿梭的『戴帽子的小提琴女』和顶着一颗光头喝咖啡的『假亚塞拜然人』这个世界真是充满了谜团呢!」
所长神秘兮兮地喝着咖啡。
※
所谓重量级的人物,就是能把「神秘」卖弄得恰到好处的人物。
所长那些有如神谕股的话,总是能带给年轻人重量级的影响,但小和田君也总是左耳进、右耳出。据说整个研究所里,只有小和田君一个人左耳进、右耳出的功力足以与所长重量级的影响力相抗衡,同事们之所以对小和田君另眼相待,若说是只基于此等理由也不为过。
小和田君告别所长,走出咖啡厅。
揉着惺忪的睡眼,漫步在寺町通上。商店街的店开门做生意,人潮也增加了。看一下手表,上午刚过十点。为了能顺利回单身宿舍抱他那万年铺盖,必须先打电话向恩田前辈告假才行。
电话一接通,耳边传来恩田前辈一早心情就很好的声音。
「呦!还活着啊!」
小和田君不禁讷闷,所长也好,恩田前辈也好,这些人到底是吃了什么药,才能从一早就开始享受假日,仿佛昨晚的彻夜狂欢根本不曾存在过啊?他们当真是人类吗?
「你又丢下我一个人了。」
「喂、喂!你什么都不记得吗?」
「我的记忆只有到用毛巾猛擦所长脑袋那里。」
「……我一直很想问你,你到底把所长的脑袋当成什么啦?可以不要这么随便地猛擦吗?真是的。」
「这件事先放到一边。」
「你真的不记得吗?我们又去跟踪所长罗!」
大家都不知道所长住在京都市内的哪里已经是很有名的话题了,就连人事部所掌握的地址听说也是假的。当然,这只是想要让所长重量级的影响力更加神话的年轻人自行编造的说法,但是所长从来不对外公开自己住的地方,在聚餐众到一半的时候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付钱闪人也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以所长为中心的众餐因为主办人的消失而原地解散也是经常发生的事。
恩田前辈从以前就很热衷于尾随所长聚餐之后的行踪,跟踪过好几次,但是每次都失败。因为所长的直觉着实敏锐,会把跟踪他的人带到深夜的京都御苑、乱之森、吉田山等怎么想都没有人住的地方,然后一溜烟地跑掉。年轻的研究员私底下流传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说法——说是从东京调职过来的后藤所长早已不在人世,现在这个所长是鞍马的秃天狗【※日本传说中的生物,民间信仰认其为妖匿。天狗有高高的红鼻子与红脸,手持团扇、羽扇或宝槌,身材高大、穿着修验僧服或昔时武将的盔甲,背后长着双翼。通常居住在深山之中,身怀令人难以想像的怪力和神通,腰际悬着武士刀,穿着日式传统高脚木屐,随身带着蓑衣以便随时把自己隐藏起来,具有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态。】或者是狸谷不动【※全名为狸谷山不动院,位于京都,以拥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狸猫像闻名。】的秃狸猫变的。
「结果还是失败了。在河原町OPA一带绕来绕去的时候就跟丢了,而且最后就连你也丢了……」
「你把我丢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是你自己突然消失的喔!」
「那你至少也认真地找一下嘛!」
「听说狮子都会把小狮子从瀑布上推下去……」
冷不防,从话筒那头传来冷静的纠正:「咦?不是从悬崖上推下去吗?」
「管他是从瀑布还是悬崖推下去,」恩田前辈一句话顶回去。「不管怎么说,是小和田君自己要搞失踪的,怪到我头上来是否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欵?桃木小姐和你在一起吗?」
「对呀!我们无时无刻都是如胶似漆的。」
恩田前辈不晓得跟桃木小姐在讨论些什么。整个谈话过程中,话筒那头一直传来那种在深山里轰然作响的瀑布声。
「恩田前辈,你现在人在哪里?我一直听到瀑布的声音。」
「那是大家在吸荞麦面的声音啦!」
「又在骗人了。」
「我有骗过你吗?我们已经来到『无间荞麦面大会』了,也帮你占了位置,如果你还在市内的话就赶紧过来。」
「不不不,我有权利选择懒散地度过假日……」
「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权利。」
说着说着,桃木小姐好像把恩田前辈的电话抢走,发出温柔的声音,企图让小和田君的心情好转。「小和田先生,请你务必过来。」
「可是……」
「荞麦面是吃到饱的,而且还有我捏的饭团。」
「……好吧!我知道了。」
「喂!等一下。如果是桃木小姐约你你就来吗?真是个寡廉鲜耻的家伙。」
小和田君站在一家很有品味的二手服饰店前,店里陈列着许多穿着品味就跟路边的阿猫阿狗没两样,小和田君这辈子都不会穿到的衣服。店的旁边则是衔接寺町通和新京极的羊肠小径。小和田君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居然看见刚才那个女生。她一对上小和田君的视线,似乎吓了一大跳,滑进土产店的屋檐下躲起来。
「沿着六角通,往西穿过乌丸通就到了。」恩田前辈说。「暖帘【※店家挂在门口的布帘。】上写着『六角荞麦面』。」
小和田君盯着神秘女子藏身的土产店,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
「有个女的一直跟着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问我,我问谁?那个人是谁?你认识吗?」
「因缘际会地,今天早上有说上一两句话。」
「你想太多了。」
「是这样吗?」
「你给我振作起来。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谁教你老是关在房里写什么『将来娶了老婆以后想要实现的梦想清单』的白痴清单,才会钻牛角尖,产生幻觉。」
「怎么可以骂别人的兴趣是『白痴』呢?」
「快点从你的小宇宙里走出来吧!」
恩田前辈挂断电话。
不过,小和田君认为「恩田前辈说的话也有道理」。这是他讨人喜欢的地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妄想呢?为了搞清楚这点,必须做个实验——小和田君心想。
※
小和田君穿过位于二手服饰店旁边的小路,来到新京极。
打正要开始人声鼎沸的游戏中心前走过,进入蛸药师通。这里不再有拱廊型屋顶,所以耀眼的阳光直射在干燥的路面上,已经有股夏天的闷热了。往北转进里寺町通,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和寺町通、新京极有如两个不同的世界,两边是一整排小庙和墓园的围墙。
走到位于「Round 1」后面的停车场,小和田君停下脚步,假装用手巾擦汗,实则在观察自己的背后。
只见女子躲在电线杆后面。
「这家伙终于露出马脚了。
他继续转进左手边曲曲折折的羊肠小径。
穿过放下竹帘的两层楼建筑物与颓圯得七七八八的围墙中间,走回新京极。小和田君躲进公共厕所,从厕所里可以看到在新京极的拱廊底下熙来攘往的人,以及从六角公园的扩音器里传来的祇园囃子【※祇园祭的伴奏音乐,由笛子、鼓、三弦等乐器组成的乐园负责炒热气氛。】。就在他躲进厕所的下一个瞬间,女子快步地走了过去。发现小田和君的身影消失了,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和田君始终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样子。
过去他也曾经有过不知廉耻地追着意中人的屁股到处跑的时代。然而,如今他已告别可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学生时代,站在名为社会的风头浪尖上,与这种酸酸甜甜的追逐游戏再也没有任何瓜葛。「话是这么说没错……」小和田君心想。「可是爱情这种东西说来就来,认为会有女人反过来搭讪一见钟情的男人只不过是都市传说的我,见识会不会太浅薄了呢?」
小和田君对这位女子确实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怪异得很,一出场就先和狸猫假面打了一架,理由居然是商业机密,全身上下都很可疑,是个谜团。所长说过:「这世界充满了谜团。」对于男人来说,女人是个谜团;可男人对女人来说也是个谜团,而且我们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这个谜团。笔者认为,努力地想要去了解绝对无法理解的东西,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沟通不是吗?正因为如此,小和田君的「将来娶了老婆以后想要实现的梦想清单」才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不是吗?
小和田君从厕所里走出来。
「喂……」地出声叫唤。
这么一来,女子就像是偷吃被抓包的少女,全身僵硬,瞥了他一眼。然后在下一秒钟转过身,沿着来时路快步地往回走。
「等一下,为什么看到我就跑?」
小和田君追上去。女子加快了脚步。
「等一下!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小和田君开始用跑的,女子也开始用跑的。
如此这般,追人与被追的立场互换,只见她抱着小提琴琴盒,琴盒里露出一截金鱼图案的手帕,迎风招展。
「你为什么要跑?」
「不就是因为觉得丢脸吗?」
「不用觉得丢脸也没关系啊!」
女子来到里寺町通,一时迟疑了半晌,然后往四条的方向拔足狂奔。
小和田君发现她掉了一个很像钱包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藏青色的蛙嘴钱包,上头描绘着很可爱的狸猫图案,大小跟铜锣烧差不多。打开钱包,里头还有一个蛙嘴钱包,再打开,里头又有一个蛙嘴钱包。一开再开,还是没完没了的蛙嘴钱包,构造酷似竹笋,具有诱使人一路剥下去的致命吸引力。
猛然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女子已经跑远了。
「你的东西掉了!」
小和田君叫道。
「请等一下,听人家说话好吗!」
默默逃命的年轻女性和穷追不舍的年轻男性——看在外人眼中,除了「感情纠纷」以外什么都不是吧!也难怪过路的行人看到这样的画面,无不露出「又是感情纠纷吗?」的表情。
小和田君在河原町OPA的后面,狭小巷弄里林立着大众居酒屋和咖啡厅、服饰店的那一带跟丢了女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和田君拿着大大的蛙嘴钱包,无所适从。
热气吹过高楼大厦林立的街道,吹动了嫩绿色的柳枝。昏暗又狭窄的巷弄里插着「柳小路」的标志,头上是居酒屋和咖哩店的招牌,两旁则是垃圾桶和脚踏车。耳边传来抽风机运转的声音。抬头仰望,放下帘子的住宅前面形成了黝黑的阴影,新盖的大楼高耸入云,将阳光灿烂的夏日晴空截去一角。
有只活像是用来压酱菜的石头般的毛茸茸猫咪蜷缩在巷子的正中央。
「睡在这种地方会被踩到喔!」
小和田君蹲下来,抚摸猫咪的头。猫咪十分怡然自得,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在说「特别准许你们这些路过的贱民抚摸朕的头」。小和田君边摸猫咪的头,边抬起自己的头,只见巷子前方有座小庙,地上铺满小碎石,里头有一排信乐烧的狸猫。
「八兵卫明神。」
小和田君念出立睥上的字。
在他的想像里,狸猫总是摇着屁股蹦蹦跳跳。狸猫应该也有他们的生存意义与喜怒哀乐吧?但是他想像中的狸猫根本把这些当成狸耳东风,毫无根据地欢天喜地。此时此刻,小和田君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狸猫形象与八兵卫明神的狸猫形象产生了共鸣。
小和田君对八兵卫明神合掌膜拜。
「请保佑我悠闲地度过假日。」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奇妙的声音。
「这个是、不行的唷。你错了。」
小和田君吓了一跳,往脚下一看。只见猫咪还蜷缩在他脚边,微微张开双眼,听起来还以为是猫咪开口说话了。
「刚才讲话的是你吗?」
背后传来「没错。」的回答。回头一看,是一个香烟摊。刚才光线太暗没有看见,有张小小的藤椅摆在一坪左右的狭小空间里,有个人影坐在上头。走近细看,这才发现坐在暗处的是个个头娇小的老婆婆。老婆婆脚边有个小得像便当盒的电视机正在发出闪光,但是没有声音。
小和田君提心吊胆地开口问道:
「刚刚是您在讲话吗?」
只见老婆婆像只正在晒太阳的猫,把眼睛眯成一条线,以猫咪的声音回答:
「我什么都没说喔!」
※
小和田君的四周围充斥着一股奇妙的气氛。
那是所谓「冒险」的氛围,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前兆。
「这种日子才更应该要在宿舍里滚来滚去啊……」
小和田君捏紧狸猫图案的蛙嘴钱包,顺着六角通往西走。
这一带异常安静,和商店街的喧嚣隔着一段距离。安静的程度不禁让人怀疑今天真的是「宵山」吗?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商店街看起来明晃晃的,热得就像是整条街都浸泡在装满热水的锅子里。站在町屋屋檐外的钟馗像直接曝晒在大太阳底下,看起来着实令人同情。夏天的太阳直射着街角的脚踏车商会的瓦片屋顶,在屋檐下制造出一方清凉的阴影。
小和田君停下脚步,热得几乎要融化了。
边擦汗边回头,只见有道人影滑进脚踏车商会的屋檐底下。
「话说回来,跟踪的技术还真别脚呢!」
他假装没有注意到,继续昂首阔步,绕到六角堂去。
六角堂座落在于高楼大厦间,得以免于日晒,十分凉爽。线香的烟雾静静地缭绕在庙境内,翠绿的柳枝也增添了几许沁凉。丝毫不把人类放在眼里的鸽子们「咕噜咕噜」地叫着,一面在脚边自由来去,好几次都差点不小心踩到。在悬挂于正殿前面的大红灯笼下台掌膜拜,小和田君把左手放在六角堂的墙壁上,慢慢地沿着六角堂的四周开始往前走。走到一半,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六角堂的屋檐,感觉得到同样绕着六角堂走的尾随者在他背后屏住呼吸。
走到六角堂后面时,小和田君不动声色地把蛙嘴钱包放在地上。
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再出人意表地往回走。
和正蹲下去捡蛙嘴钱包的尾随者撞个满怀。
「为什么要跟在我后面?」他质问对方。
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你到底是谁?不从实招来的话……」
小和田君说到这里,被女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不从实招来的话,你能拿我怎样?」
「……不怎么样。」
女子皱眉,抬头望着小和田君,然后嘟起嘴巴,拿出一张看似手工制作的名片,名片上写着「浦本侦探事务所,助手,玉川智子」。
小和田君歪着头表示讷闷。
「侦探?可是你跟踪人的技术非常差劲耶。」
「……有什么办法,我只有周末才打工。」
「侦探找我有何贵事?」
「找你没事,是有事要找狸猫假面。」
女子站起来,拍拍牛仔裤上的灰尘。「我正在调查狸猫假面的真面目。因为保密义务,理由我不能说……你是狸猫假面的传人对吧?」
「才不是,你误会了。」
「我亲耳听见的。」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要当他传人的意思了。」
「当然,继不继承是你的自由。对我而言,重点只在于狸猫假面缠着你不放这件事。所以只要盯住你,就可以接触到狸猫假面。」
小和田君听得一愣一愣,喃喃自语地说道:「原来如此。」
「事情就是这样。」女子轻描淡写地说。
「那个蛙嘴钱包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我的护身符。故意做成再怎么开,里头还是蛙嘴钱包。趁对方捡起来,查看里头有什么东西的时候逃走。因为没有人捡到蛙嘴钱包会不打开来看看的。」女子得意地说。「这是我发明的侦探工具之一。」
「这可是狸猫图案耶。」
「我最喜欢狸猫了!」
「你该不会也喜欢狸猫假面吧?」
「……哽要说的话,的确算喜欢。」
她说完这句话,皱起眉头,瞪着小和田君。
「我知道啦!我也知道这种心态很矛盾,但这是我的工作,没办法。」
「……我明白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你随意吧!」
「谢谢。」女子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于是,小和田君离开了六角堂。
走进六角通,再出到乌丸通,还没有开始交通管制,但马路两边已经停了好几辆厢型车,开始做摆摊的准备。有个中年妇女坐在堆放在路边装满玉米的纸箱上,心不在焉地望着在行道树上拉电线的施工作业,女人身边杂乱无章地堆满了铁板和帐篷的骨架、瓦斯桶等等。
穿过乌丸通,走到西边的马路上,只见山鉾矗立在马路上,看热闹的人开始把狭窄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
回头张望,那名侦探想要躲藏的心意是到了,但还是藏头露尾,反之亦然。小和田君停下脚步,喊她的名字:「玉川小姐,玉川智子小姐。」
「什么事?」玉川小姐从自动贩卖机的后面露出脸来。「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
「可以请你停止你那别脚的跟踪吗?」
「请不要用别脚来形容我好吗?」
「反正你都要跟着我不是吗?那就一起走吧!我们不需要这样顾虑对方。」
玉川小姐侧着头陷入沉思。从她眉宇间的皱纹可以看出她正把身为周末侦探的尊严和跟踪的麻烦程度放在天秤的两端。
「……说的也是。」
她点点头,脚步轻快地走上前来。
※
没多久,有一间町屋【※日本的传统商家建物。】出现在右手边。格子门散发出古色古香的韵味,外头有块藏青色的暖帘,暖帘上写着「六角荞麦面」的字样。站在外面竖起耳朵,的确可以听见瀑布般的声响。
「打扰了。」
小和田君推开格子门。
眼前是打荞麦面的声响与流水声四下撞击出火花的战场。
走进去的左手边是一个天花板挑高的中央厨房,里头烟雾弥漫、热气蒸腾。其余的空间把纸门拆掉,规画成宽敞的榻榻米座位区,客人们都坐在座垫上,静待装满了荞麦面的竹笼一一送上桌。荞麦面的竹笼和萝卜泥、葱、海苔、茗荷、鹌鹑蛋各自堆成一座小山的碗公乱七八糟地摆在桌上,貌似是让客人随意取用的用餐方式。客人们皆弯腰驼背地围着荞麦面,一副「我们是一群受了诅咒的可怜人,如果不一直吸着荞麦面就会死翘翘」的惨状。更后面还有一群荞麦面师傅正在面对庭院的位置不停地打着荞麦面。
小和田君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于是有个站在中央厨房、穿着围裙的女人开口招呼他:
「欢迎光临,请进。」
在女人的带位下,两人踏上榻榻米座位区,只见先来的客人一声不吭地停下正在夹荞麦面的手,稍微移动一下座垫,空出一个位置来,好让小和田君他们有地方坐。玉川小姐喃喃自语地说:「这是什么情况?」
「听说是一个名叫无间荞麦面大会的活动。」
「无间荞麦面大会又是什么鬼……哇!那个!你看到了吗?那个!」
「小姐,你冷静一点。」
「分量也太多了吧!哇!看起来好恶心。」
这时,小和田君发现角落有两个狸猫假面。因为他一直直勾勾地死盯着看,所以那两个狸猫假面起身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狸猫假面把《赛马杂志》夹在腋下,另一个狸猫假面则提着一个大布包。
「又来了。」小和田君呻吟一声。「敢问二位,为什么要戴上狸猫面具呢?」
「被发现啦?」其中一个狸猫假面说道。
「被发现了。」另一个狸猫假面说道。「这是从狸猫假面纷丝团的官方网站上下载的喔!」
「做得很精致吧?是我先发现的。」
「虽然一把年纪了,我们还是很俏皮吧?」
「小和田先生,你看你看。怎么样?好看吗?好看吧!好看嘛……」
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在小和田君对面坐下。桃木小姐将免洗筷递给玉川小姐,脸上浮现出慈悲的微笑。「……话说回来,小和田先生,这位是?」
「喂!且慢且慢,小和田君。你该不会是想趁乱来场『四人约会』吧?」
「『四人约会』是什么意思?」
「你这个寡廉鲜耻的家伙。我明白了,原来刚才那通电话是这么回事啊!还说什么被跟踪?这圈子也兜得太大了吧!真可疑……」
「请等一下。」玉川小姐义正词严地说:「我姓玉川,是个侦探。因为某种缘故尾随了小和田先生一段路,只有这样,切莫误会。」
「你说你是侦探?」
「哎呀!小和田君,你真的被跟踪啦?」
「真的啊!我被她跟踪了。」
「好奇怪喔!为什么跟踪的人会和被跟踪的人一起出现?」
「因为这么一来就省去跟踪的麻烦了。」
玉川小姐理直气壮地解释。
恩田前辈被她的回答搞得有些傻眼,接着说:「算了,随便啦!」
「你好,敝姓恩田,跟小和田君是同一个研究所的同事,也是他仰赖的前辈。这边这位美丽的女性是桃木小姐。感谢你来增加我们的战力,真是太好不过了。因为这里的荞麦面会一直端出来呢!」
「你是说要吃掉这堆成一座小山的荞麦面吗?别开玩笑了!」
「本次活动的主办人是一位姓津田的先生,我在学生时代受他诸多照顾。」
「那个津田先生现在人在哪里?」小和田君问道。
恩田前辈指着面对庭院的地方。
「他正在那边鼓励手打荞麦面教室的成员。而那些在打荞麦面的全都是津田先生的学生。来吧来吧!难得津田先生邀请我们来参加,多吃一点嘿!」
恩田前辈挥舞着免洗筷。
「这可是荞麦面的盛会喔!万岁!」
※
即使四人通力合作,荞麦面还是不见减少,感觉恍如荞麦面会从竹笼底部源源不绝地涌出来似的。吸荞麦面的声音响彻整家店里,害小和田君昏昏欲睡。
忘了什么时候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大溪地景色浮现在小和田君的脑海里。
蔚蓝的天空与碧绿的海洋,无人岛上静谧的沙滩。
「我想去买彩券。」
「小和田君又要开始说些无厘头的话罗!」
「等我中了头奖,我就要把工作辞掉,前往南方岛屿,远离这个污秽的尘世,欣赏美丽的大海和天空,还有穿着泳装的美女,畅饮芒果星冰乐,自由自在地滚来滚去。再也不会听见所长的说教和恩田前辈的邀请,静静地,悠闲地、什么都不做地养精蓄锐……这么一来会有什么结果呢?我的身体会长出结实的肌肉,胸膛也变得十分厚实……」
「为什么光是去南方岛屿就能长出肌肉呢?」玉川小姐问道。
「你想得太天真了,小和田君。」
「没错,小和田先生,这样是长不出肌肉来的。」
「你们这些家伙,胆敢破坏别人的妄想,可是会被马踢死的喔!」
「请等一下。」恩田前辈突然双眼放光地说。「刚才有一道灵光闪过我脑海,有人想听吗?」
「我想听,我想听。」桃木小姐非常捧场。
「要是中了头奖,就在研究所的基地里饲养羊驼吧!」
瞧!有一群羊驼坐着竹筏,从南国清澈的蓝色大海对岸攻打过来。脸上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伸长了脖子,一匹挨着一匹。羊驼纷纷上岸,一下子就把明明已经长出钢铁般肌肉的小和田君踢得老远,占据美丽的沙滩。
「为什么是羊驼?我的妄想都被你破坏殆尽!」
「羊驼很可爱啊!我最喜欢马和羊驼了。养匹羊驼,让它成为研究所的吉祥物吧!」
「我才不要。」
「小和田先生,羊驼很可爱喔!」
桃木小姐边说边解开大布包,将饭团摆在榻榻米的边缘。「也吃点饭团吧!我做了很多。」
「我才刚吃完鸡蛋三明治……」
「你去了『Smart咖啡厅』吗?所长也在吧?」
「是的。」
「难得星期六的早晨为什么还要和所长一起度过呢?」恩田前辈目瞪口呆地说道。
「那个人就是所长吗?」玉川小姐插嘴:「那个光头佬?」
「没错。」小和田君回答。
玉川小姐压低声音说。「不好意思,各位是不是在从事什么违法的研究啊?」
「再健全不过了。」小和田君抬头挺胸地说。「目的是为了人类的进步与调和。」
「可是所长大人看起来不像什么正派的人物。」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他可是世人所谓的鬼才喔!」恩田前辈驳斥。「头脑功能和我们不一样,一旦全神贯注,脑门就会发热,所以才故意剃成光头的,那样不是比较容易散热吗?当所长在检查大家的论文时,所长室的室温听说会上升五度。」
「玉川小姐,恩田前辈是个大骗子,你要当心。」
「没错,这个人的确是个大骗子。」
「你们说的没错。」恩田前辈吸着面条。「可是我说的谎和所长比起来可爱多了吧!那个人很危险喔!散发出邪恶的气息。」
「但你还是为他举行欢送会呢!」
「就算散发出邪恶的气息,他还是我们的主管啊!」
这时,小和田君往旁边一看,发现玉川小姐早就对荞麦面地狱弃械投降,正气定神闲地吹凉热呼呼的面汤来喝。
你到底有没有骨气啊?怎么可以这么早就举手投降呢?」
「我已经吃不下了。」
「再多吃一点嘛!就像华严瀑布逆流那样。」
「我又没看过华严瀑布。」
「小和田君,如果你还有闲工夫和她打情骂俏的话,就给我动你的筷子。」恩田前辈这么一说,只见玉川小姐横眉竖目地瞪了他一眼。「请等一下,我说过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了吧?」
「随便啦!随便啦!」
「怎么可以随便?我一点也不随便!」
「小和田君,你给我吃大口一点。要是你不把这些荞麦面吃完的话,今年的消暑活动照样把你塞进茄子的玩偶装里。
「怎么可以公报私仇?」
「小和田先生,饭团也要吃喔!」
桃木小姐将饭团推往小和田君的方向。「有一堆饭团滚过来罗!」
※
「久等了!」堆成一座小山的面条随着这句话出现在面前。
恩田前辈吓得张大嘴巴。
「你真的来啦!多吃一点喔!」
有个头上绑着布条,身上穿着桃红色工作服的人边说边在榻榻米上坐下来。此人正是「六角荞麦面」的老板,同时也是举办无间荞麦面大会的人——津田氏。他盘腿而坐,朝小和田君等人打了声招呼:「大家好!」就摇着膝盖,笑得像是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兴奋得几乎忘了我是谁,结果去缠到万国旗,摔了个狗吃屎的小学一年级生。
「津田先生,你好。真是盛况空前啊!」
「很厉害吧!这些面条都是我的弟子们打的,尽量多吃一点。『我的弟子们』这五个字听起来真悦耳啊!如今我也是有弟子的人了。我是『师父』罗!『师父』!」
恩田前辈将小和田君等人介绍给津田氏,津田氏一掌拍在恩田前辈的背上。「你也混得不错嘛!生活过得挺滋润的。」
「托您的福……」恩田前辈貌似有些害臊。
津田氏揽着恩田前辈的肩膀说:「恩田对我有恩喔!我离开京都的时候,只有这家伙来送我。记得正好是宵山的时候,两人在鸭川旁边喝了好多酒。」
「十年前的事了。
「这家伙很尊敬我喔!」
「因为我当时才刚上大学,还天真无邪得很……。话说回来,我没想到津田先生能完好无缺地回到人世间。当时的我还以为那是最后一次见到津田先生了,所以心想至少要送送你。」
「真过分啊!」
「对了,你现在还有在恶作剧吗?」
恩田前辈的脸上浮现出莫测高深的笑容,只见津田氏猛摇头:「喂!别说了。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珍念寺的和尚从头到脚将我改造了一番。」
「要是你以为人这么容易就能摆脱过去的话……」
「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那个时候其实是太无聊了,才会小人闲居为不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恶作剧?」玉川小姐对此感到好奇。
「没有啦!请这位小姑娘高抬贵手,别再追究下去了。年轻气盛的时候难免丢人现眼。总而言之,我是为了改头换面才离开京都的。」
十年前,津田氏因为年轻气盛干了一堆蠢事被赶出京都,下定决心「既然如此,那我就四海为家吧!」于是开始在日本各地旅行,而且每个地方都待不久。
最后来到一个位于信州山林间不可思议的小镇。
因为当地居民都会打荞麦面,所以没有荞麦面店。镇上有一座很早以前就有的珍念寺,俗称「荞麦面寺」,里头甚至还有在天保年间连续吃了一百天荞麦面而死掉的和尚坟墓。津田氏主办的「无间荞麦面大会」据说原本是那个镇上每年夏天都会举办的活动之一。人们放下手边的工作,在珍念寺的正殿及镇上的各个角落设置临时的荞麦面摊,拼命打荞麦面,然后拼命地吃,然后再躺成一地睡觉。这段期间无论走到镇上的哪一个角落,都会听到风铃的声音里夹杂着吸荞麦面的声音。这个活动同时也是欢迎外地人的传统,因此津田氏在那里拼命吃着荞麦面的同时,也爱上了这个小镇,最后决定停止流浪的生活。在珍念寺和尚严格的指导下,开始制作荞麦面的修行。
「无间荞麦面大会是什么呢?」津田氏庄严肃穆地说。「其实是一种修行。借由澈底地面对荞麦面,喜欢荞麦面的人会开始讨厌荞麦面,不喜欢荞麦面的人会开始喜欢荞麦面。到底是自己在吃荞麦面呢?还是荞麦面在吃我呢?可以说是一种浑然忘我的境界。和尚是这么说的——站在荞麦面与人类的界线变得模糊的地点,你便能超脱这个受世俗价值观支配的世界,接触到无限的世界。如此一来就能改变自己。
「听起来好假。」恩田前辈喃喃自语地说道。
「简而言之,就是一场盛会。无间荞麦面大会是一个祭典喔!一提到京都的祭典,大家都会想到祗园祭吧!所以当我回到京都的时候,热切地希望在祇园祭期间办一场无间荞麦面大会,今天终于得偿所愿。」
小和田君早已在津田氏讲得口沫横飞的当下打起盹来。
吸荞麦面的声响忽远怱近,中间还夹杂着祇园囃子的声音。
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小和田君抬起头来,把四周围看了一遍。
好几台电风扇正歪着脖子送风,门梁上的风铃响个不停。弥漫着荞麦面沾酱味道的蒸气充满了整个空间,不时飞来海苔或葱的碎片。拆去纸门的宽敞榻榻米座位区堆满特大号竹笼,简直就像是大平洋上的群岛。弯腰驼背吸着荞麦面的人个个印堂发黑,成员琳琅满目,有长长白发浸泡到荞麦面沾酱里依旧不为所动,继续狼吞虎咽的老人,也有整个人埋在荞麦面堆里的幼稚园儿童。
装饰在壁龛上的红色扇子,看起来格外鲜艳迷人。
每当刚煮好的荞麦面堆成一座小山端上桌时,对自己再有信心的荞麦面老饕都会发出悲鸣,下意识地想要逃亡,因为那座荞麦面山再怎么分也分食不完……于是乎,从荞麦面原本应该仅止于将荞麦捣碎制成的概念,发展出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那就是假设将这群众集在店里的人肚子里塞满的面条一根一根在异次元接起来,将会变成一根长度看不到尽头的荞麦面,可以绕地球七圈半,并且指向遥远银河系的另一头,成为二〇〇一年的宇宙荞麦面,这样的荞麦面还是荞麦面吗?抑或是已经超越荞麦面的某种怪物呢……?
※
小和田君站起来去上厕所。
为了不要踩到将榻榻米座位区塞得水泄不通的人,小心翼翼地跨出每一步。这些人正豪气干云地吸着荞麦面,一面咕哝地交谈。
「喂!慢着慢着,这家伙身为荞麦面也太胖了点。」
「不要说这种会让人吞不下去的话。」
「好像生病的乌龙面,就不能切得漂亮一点吗?」
「少废话了,就物质的原理来说,吃到肚子里都是一样的。」
走道尽头,是呈现半疯狂状态,拼命打着荞麦面的外行荞麦面师傅的战场。面向庭院的缘廊【※日式房屋独特的构造,让建筑物边缘的地板部分突出来一鬼,铺上木板,做成走道。】上满是尸横遍野的牺牲者们,他们正以苦闷的表情寻求最后的救赎,也就是胃散。输给无间荞麦面大会的人则是用湿毛巾擦汗,以呆滞的眼神望着石灯笼及苔藓植物。
沿着走廊走到底,把门打开往外走,右手边是厕所,左手边则是仓库的入口。
上完厕所,小和田君边用湿毛巾擦汗,边看着仓库的入口。此时此刻想起的,是江户川乱步把自己关在仓库里写推理小说的传言。小和田君自出娘胎以来,还没有进过仓库这种地方。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猜到里头黑漆漆又凉飕飕的感觉。
待小和田君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一脚踏进仓库里了。
既暗又窄,有股浸泡在水里的透心凉,还发出诡异的味道。有点类似把学生时代住的公寓鞋柜的味道、在深宅大院把华丽的和服摊开的味道、旅行中造访过的古朴寺庙正殿的味道、被雨淋湿的社区混凝土楼梯的味道……全都混在一起,简直是味道的万花筒。当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后,发现在堆积如山的老旧行李箱和木盒间有条细细的通道,通道尽头整个糊在黑暗里。
「万一被抓到要挨骂的话,就说我迷路好了。
小和田君被凉爽的空气吸引,一股脑儿地往里面走。
在年代久远,已经不晓得上头画些什么的屏风对面有堆茄紫色的缎面座垫,就是拿来给参加无间荞麦面大会的客人铺在地上坐的那种。
小和田君试着把身体塞进堆得高高的座垫里,感觉布料十分清凉。味道虽然有点像祖母的佛坛,但是触感却像是还未过门的妻子那样温柔。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温柔呢?绝对不能小看座垫,这里的座垫几乎可以说是被子的等级了。
回过神来,小和田君已经整个人陷入座垫山里,如同陷入苔藓中的地藏菩萨。
远处传来吸荞麦面的声音,听在他耳里,有如浪花拍打在海岸上的声音。小和田君的脑子里又浮现出南国的海洋。那个中了头奖之后,他决定要前往的度假王国。仿佛世界尽头的沙滩上只有小和田君一个人。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的邀约、强迫他要善用假期的所长、跟踪他的女侦探、狸猫假面……全都不会追到南国的海边来。
「咦?」小和田君突然想到。
我现在就在南国的沙滩上。我正在度假。会不会这个人在仓库里,正被埋在座垫中的我才是正在南国的海滩上度假的我所做的一个梦呢?啊啊,庄生梦蝶,到底哪边是现实呢?对我而言更开心的那边才是现实吧!
基于此等理由,小和田君选择了南国。
※
有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走到津田氏身边,附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津田氏的表情为之紧绷,丢下一句:「我离开一下。」便慌慌张张地离席。
玉川小姐默默地喝着面汤。
「还真不能大意呢!」
冒险的气息早就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她留意着周围的气氛。四周围全都笼罩在瀑布股的轰然作响里,隐约传来祇园囃子的喧闹声。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从刚才就头靠着头看着同一本笔记本,时而微笑,时而颔首。
「你们在看什么?」
玉川小姐问道。恩田前辈把记事本摊开来给她看。上头写着星期六的行程,时间切分得很细,行程密密麻麻。据他所说:「接下来还有满满预计要玩的行程,所以再三十分钟就得离开这里。」
「还真是和时间战斗呢!」
「一点都没错,我们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一天能够完成多少冒险。只要有一个小时,我们就能搭地下铁东西线直奔琵琶湖,也能搭近铁电车去奈良的东大寺,只要转乘阪急电车和地下铁,还能前往大阪千日前的难波大花月剧场。玩得越忙碌,心里的时间就越悠闲。这么一来就能将周末运用到淋漓尽致。」
「意思是说光是悠闲地待着,不能算是真正的悠闲度日吗?」
桃木小姐盈盈一笑。「……小和田先生会来吗?」
「你们经常三个人一起玩吗?」
「因为他老是喜欢把自己关在单身宿舍里!」恩田前辈苦笑着说。「所以会尽可能努力地把他从屋子里挖出来。不过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或许你也发现了,他是个如假包换的懒鬼呢!」
「我知道他是个懒鬼。」
「小和田先生大概有一半是石头做的吧!」桃木小姐说道。「就像是在奈良可以看到的那种大到不行的岩石、或者是路边的地藏菩萨那种感觉。时间在他身上流动的速度和在我们身上不同。」
就在这个时候,津田氏的声音响遍整间屋子。
「各位。」
充斥在整家店里的吸面条声音一时中断,顿时鸦雀无声的反差反倒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原本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猛打荞麦面的男人们也全都静止不动。
穿着桃红色工作服的津田氏站在缘廊上说:
「我想为大家介绍一位很了不起的特别来宾。」
他堆起满脸笑容,将四周围看过一遍。
「大家都知道,我重视『梅吉』的程度仅次于我的生命。梅吉是一只柴犬,拥有左京区无人能出其右的美貌。然而,这家伙的个性却有些冲动,完全不像他端正的外表。终于在上个月的时候,他翻过围墙,一个人跑去鸭川玩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居然钻进放在河边的保冷箱,被水冲走了。不晓得他被水冲走的我简直快急疯了,在我家附近找了半天,一直到傍晚才接到通知。这位聪明绝顶的正义使者发现梅吉正坐在流经五条大桥的保冷箱里时,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成功地将梅吉救了起来。」
然后他举起手来。
「让我们欢迎今天的特别来宾——狸猫假面先生!」
狸猫假面从缭绕在中央厨房的迷蒙蒸气里现身。
只见他走到缘廊上,对因为无间荞麦面大会而齐众一堂的人们行了一个庄严的礼。没有人想到狸猫假面会来,空间里掀起一阵兴奋的漩涡。
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也全都看傻了眼。
「为什么狸猫假面会出现在这里?」
「好高兴啊!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你。这一切都是托了八兵卫明神的福。」
津田氏牢牢地握住狸猫假面的手不放。
「我一直觉得狸猫假面很伟大喔!为了尽可能协助他的活动,我送给他一张『六角荞麦面』的自由通行证。如果我们家的荞麦面能够成为正义使者的精力来源,那真是我的光荣。当他救出梅吉的时候,我曾经跟他提过,无间荞麦面大会。这件事,没想到他今天刚好经过,就这么走进来了。各位,请再一次给狸猫假面最温暖的掌声。」
屋子里再度充满掌声。
狸猫假面开始走在围上来的人潮间,有人和他握手,有人向他要签名。
玉川小姐躲在恩田前辈他们的背后偷看,双手一下子握拳,一下子张开。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该做什么才好。
狸猫假面踩着平稳的步伐在榻榻米上走来走去。
慢慢地往这边靠近。
「狸猫假面!」「狸猫假面!」「狸猫假面!」四周开始大合唱。
这时,玉川小姐注意到有几个男人目露精光,进入不晓得有什么企图的备战状态。男人们彼此交换着视线,无声地传达着情报。狸猫假面正打他们眉来眼去的视线中走过。
「这种气氛是怎么一回事?」
玉川小姐发现他们忙着交换情报交换得不可开交的眼神全都集中在一点,那就是以洒落在庭院里的夏日艳阳为背景,双脚开开站在缘廊上的津田氏身上。他一面露出虚假的笑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狸猫假面的动作。和玉川小姐一样,双手一下子握拳,一下子张开,莫名其妙地流了一身汗,却连擦也不擦。
就在这个时候,玉川小姐身为侦探的直觉告诉她:
「他们的目标是狸猫假面!」
※
如同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当过正义使者的经验,绝大部分的人也都没有围捕正义使者的经验。津田氏或许是承受不了双肩的重担与良心的谴责,迟迟不肯给出暗号。瞄准狸猫假面的男人们的紧张到达顶点,心里的那根弦几乎都要绷断了。
津田氏终于举起手来。
用茄紫色的毛巾包住头,穿着一件运动衬衫的壮丁,将刚煮好、堆成一座小山的荞麦面装在几乎有脸盆那么大的竹笼里端进来,静悄悄地走到正忙着回应粉丝们热情的狸猫假面背后,「哇!」地发出一声非常矫情的惊叫声,将荞麦面倒在狸猫假面身上。
「哇!」
年轻人从背后抱住差点跌倒的狸猫假面。
「抓到狸猫假面了!」年轻人大叫。「快帮忙!快帮忙!」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一拥而上,但是狸猫假面充分施展他那身令人望而生畏的结实肌肉的真本事,把这群彪形大汉全都甩飞出去。狸猫假面从早上跟玉川小姐的对决中得到教训,一下子右回转,一下子左回转,借此保持三半规管的平衡,一面恫吓着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如今已变成敌人的荞麦面师傅,把年轻人纷纷打趴在榻榻米上。
聚集在榻榻米上的客人们全都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始料未及的混战。
穿着运动衬衫的年轻人大喊:「惨了惨了,变更作战策略!」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全身都是肌肉。」
「先把距离拉开!」
荞麦面师傅和狸猫假面互相瞪视着对方。
「你们到底想干嘛?」狸猫假面困惑地说。「本人不是今天的特别来宾吗?这跟原先讲的不一样啊!」
「不好意思,狸猫假面。」底气不足的津田氏发出悲痛的呐喊。「你就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把理由给我讲清楚。这是我救了梅吉应有的报答吗?本人可是正义的伙伴,八兵卫明神的使者。你以为你这样对我可以全身而退吗?」
手持绳索的男人一步步地逼近狸猫假面。
玉川小姐打开小提琴盒,拿出一个小小的不倒翁。至于她为什么要把不倒翁放在小提琴盒呢?等到时机成熟了,笔者自会告诉大家。她的想法是「要是狸猫假面被他们抓住了,那自己的任务就失败了」。因此暂时与狸猫假面达成停战的默契,先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当手持绳索的男人打算撞飞狸猫假面的那一刹那,玉川小姐用力地掷出手中的不倒翁。
不倒翁在空中拉出一条直线,正中男人的脸。
「哇呜!」男人发出怪声,猛一回头。
荞麦面师傅们也都措手不及地回头看着玉川小姐。
「你这是干什么?太粗鲁了吧!」
「不要来妨碍我们。」
「狸猫假面是我的猎物。」玉川小姐边说边拿起一堆不倒翁。「可以请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吗?」
「你的事关我们什么事?」
玉川小姐把不倒翁扔向正打算抓住她的男士们。鼻子受到不倒翁直击的男士们个个泪眼蒙胧地倒地不支,玉川小姐在从他们手下钻过的时候不幸滑倒,碰翻了竹笼,搞得面条满天飞,惊声尖叫。其他客人见状也开始逃命。
「抓住他。」津田氏大喝一声。
在一片混乱的追逐中,玉川小姐和狸猫假面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背靠着背,与荞麦面师傅们展开对峙。「为什么要袭击我?」狸猫假面质问。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津田氏说道。「我们只不过是奉命行事,如果不把你抓回去交差的话,我们会有大麻烦。如果你是正义的怪人,就当是帮帮我们,束手就擒吧!」
「恕难从命。」
津田氏大失所望地垂头丧气,对荞麦面师傅打出一个暗号。
只见头上包着茄紫色毛巾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抓住他!」
荞麦面师傅们随手抓起壁龛上的挂轴、荞麦竹笼、毛巾等难以归类的武器,一拥而上。玉川小姐挥舞着提琴盒,把想要抓住狸猫假面的人一一打飞。不倒翁在空中飞来飞去,在纸门上砸出一堆洞,还把灯泡也砸碎了,火花四散。装饰在壁龛上的扇子被踩破,面条、萝卜泥、葱、茗荷与鹌鹑蛋齐飞,有人脸上沾到芥茉,痛得泪如雨下,也有人被热腾腾的面汤泼了一身,发出哀号。
「你们统统给我住手!」
狸猫假面大声叫喊。他从斗篷底下拿出「奇臭无比的线香」,点火。就笔者所知,这种线香是狸猫假面在中京区某处秘密基地边流眼泪、边制作而成的防身用武器,据说其恶臭几乎可以让人看到临死前的风景。火刚点着,所有人立刻呛得泪流不止。再加上电风扇的推波助澜,臭不可闻的风暴席卷整个空间,幸存的客人至此全都一哄而散。就连狸猫假面本人也受不了,甩着黑色斗篷,闪避烟雾。
店里成了哀鸿遍野的阿鼻地狱。
「我的妈呀!好臭好臭好臭!」
「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啊?」
「我不干了!我要退出!我受够了!」
与此同时,玉川小姐早就冲出庭院,躲在石灯笼后面,恩田前辈和桃木小姐则是逃到大街上,像两只兔子似地,皱着鼻子猛闻。然后眼见大势已去的津田氏正打算从玄关逃走的时候,被怪人挡住去路,遂冲上二楼,打开窗户,跳到被太阳晒得热呼呼的屋顶上。
狸猫假面甩动斗篷,追上津田氏。
※
狸猫假面踩在被太阳晒得热呼呼的屋瓦上前进。
眼前是蒸腾的热气,纵横交错的屋瓦简直就像是奔腾在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间的海浪。夏天的太阳大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裸露在蓝天下的屋瓦则烫得有如平底锅般,只消打颗蛋在上面,转眼间就能煎出荷包蛋。祇园囃子乘着沙漠般的热气,翩然而至,粽子的叫卖声从扩音器里传来,反弹在高楼大楼的墙壁上。
狸猫假面拭去脖子上的汗水。
他锁定的目标是那个站在屋顶上,进退两难的桃红色家伙。而津田氏就像遭新撰组【※日本幕末时期一支亲幕府的武士组织,主要在京都的东山区活动,负责维持当地的治安,对付反幕府的维新人土。】团团包围、无处可逃的桃红色维新【※即明治维新。日本历史上由德川幕府统治的末期,以维新志士所建立的新政府为核心,推广民族统一主义与西化改革运动。】志士一般,大叫着:「我要掉下去了!不行了,我会死,会掉下去死掉。」
「冷静一点,我这就来救你。」
狸猫假面慎重地在屋顶上前进,蒸腾的热气令他心浮气躁,怒火在心里熊熊燃烧。「你跟我可不是这么讲的。」他喃喃自语。自己理当深受这个城市的居民喜爱才对,那个动不动就有人报警抓他的辛酸过往已是昨日云烟,如今的他应该已经成为人见人爱的怪人才对。自己为了这个世界,为了帮助别人可以说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为什么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呢?
「话说回来,今天也太热了吧!」
本人为何要选择旧制高中制服的斗篷这种莫名其妙的服装呢?本人不也是「一提到正义的伴伙就想到斗篷」这种既定概念的牺牲者吗?而且今时不同往日,这已成为他广为人知的形象,甚至还有小孩子崇拜起狸猫假面的黑色斗篷,所以事到如今也不能想脱就脱。问题是,本人为什么要承受这种炎热的痛苦?本人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又没人拜托你,自己想做的话就心甘情愿一点。」要是有人敢这么说的话,本人必定会用上吃奶的力气从屁股把他一脚踢飞。大家不妨听听深藏在本人内心那个懒鬼的心声,他多想去南国的海边,在凉爽的水上小木屋的阳台上,一边喝着芒果星冰乐,一边滚来滚去。他多想漫无目的地跳上在地线火车,然后在深山里的无人车站下车,侧耳倾听蝉鸣鸟叫。他多想像小时候一样,跑去参加夏日祭典,漫长的暑假任由天马行空的幻想充满他整个心灵,无所事事地直到无聊到再也受不了为止。
狸猫假面猛然回过神来。
「不行!不行!本人怎么可以有这么丢脸的念头呢?」
利用从函授教育学来的呼吸法集中精神,驱走杂念。
他可是会一丝不苟地写日记,把所有他做过的好事记录下来,把所有报导他英雄事迹的报章杂志剪下来的人。上述的资料就堆在京都市中京区某处秘密基地里。每当他完成一件工作,躺在薄薄的垫被上,欣赏这些剪报可是他活力的来源。有些内容他会一再地反复阅读,有些内容甚至被他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
过去做过的好事,有如走马灯似地掠过他的脑海。
拯救漂流在鸭川上,求助无门的柴犬。帮助把眼镜掉在琵琶湖疏洪道旁边的马路上,手足无措的小胖子学生。抢救色迷心窍的大人们堆在公寓的猥亵物免于烧毁的命运。不光是如此而已,他还拯救过蜗居在深山里,打算钻研拉面之道,却搞到自己神经衰弱的老板;因为报导内容招人怨恨,导致尾牙受到袭击的大学新闻社;苦于营业额锐减的商店街居民;照着藏宝图去寻宝,却在如意岳山顶险些发生山难的少年侦探团;互相抢夺祖传的忍者秘笈而陷入内斗的社会人士忍者研究会的成员们;和祖母走散,在三条大桥的桥墩下嘤嘤啜泣的少年;夫妻吵架吵到拿出猎枪互瞪,违反枪炮管制条例的夫妻;澡堂的老头;千本中立卖【※日本京都的地名。】的大众居酒屋;丸太町通的二手书店老板;老字号咖啡厅的高层;京都市公所的职员……承蒙他伸出援手的人可以说是不计其数。他是多么地勇于助人啊!也难怪他会受到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少女们青睐了!
「没错,本人乃狸猫假面是也。」
狸猫假面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大家都需要我,这也是为了这个世界、为了这个世界上的人们!」
狸猫假面打起精神,开始大步前行。「没时间偷懒罗!」
没多久,他已经爬到屋顶的最高处,抓住荞麦面师傅津田氏的手臂。津田氏哭得像个小孩。这个男人曾经被誉为荞麦面界的明日之星,在会员间拥有重量级的影响力,如今却好比煮过头的面条一股软趴趴地四肢无力。沾上面汤的工作服松开,肚子整个露出来,头发上洒满了各式各样的佐料,发出食物的香味。
「别哭了,太难看了,已经不要紧了。」
「怎么会不要紧?」津田氏抽抽噎噎地说道。「没能抓住你,我已经完蛋了。」
「这件事似乎有什么隐情呢!」
「我只想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错,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你居然能厚颜无耻地讲出这种话呢!」
「我没骗你。」
狸猫假面抓住津田氏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拎起来,打算将他拉往屋顶的边缘。津田氏拼命挣扎,慌张大叫:「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你是说还有幕后黑手吗?」
「没错!」
「谁?不说的话,我就从这里把你丢下去罗!」
「住手!且慢!是大日本沉淀党啦!」
※
所谓「大日本沉淀党」,指的是由甘于过着精神上已经腐烂的生活之学生们所成立的组织。而所谓的「沉淀」,则是以自我解嘲的方式来形容始终无法展露头角,逐渐沉淀在盆地底层的自己。宣称具有悠久的历史,但其实从成立到现在也不过只有十年之久。其创始人同时也是传说中的叛徒,就是现在已经成为知名荞麦面师傅的津田氏。
下鸭泉川町有个学生公寓「下鸭幽水庄」。
当初,津田氏刚成立大日本沉淀党的时候,大日本沉淀党原本只是个拿别人的不幸来当下酒菜的朴实集会,党员们各自带来自己看到听到别人的不幸遭遇,穿凿附会地反复辩证,借此互相安慰彼此的不幸遭遇。大家多多少少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吧!
在喝酒的时候,绝不能少了别人的不幸来当下酒菜。然而,用来下酒的不幸遭遇终有山穷水尽的一天。即使拿同样的话题炒冷饭,也会像咬到烂的鱿鱼丝,半点味道也没有。
就在那个时候。
当时只是破罐子破摔的津田氏在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的阴暗角落提出建议。
「没有下酒菜的话,自己做不就好了吗?」
大日本沉淀党仿佛因此有了一点活力。
同时也孕育出一个理论。
「幸福是有限的资源。」
根据他们的理论,整个社会的幸福永远保持在一定的刻度。换句话说,人生是场有限资源的争夺战。A这个人的不幸,会让B这个人得到幸福,反之亦然。因此又导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们之所以无法过上幸福的学生生活,是因为有人过得太幸福了,亦即处于「幸福的寡占状态」。为了让自己得到幸福,就必须让别人变得不幸。基于此等理论,党员们开始做些鸡毛蒜皮的坏事,努力创造出微小的不幸。例如用绳子把别人的脚踏车绑在电线杆上、把昆虫放进宿舍的信箱里、夹击在鸭川互诉情衷的情侣……他们相信,这么做可以扩大自己得到幸福的机会。
一开始其实只是开玩笑的这种想法,经过岁月的洗礼,居然成了「代代相传的伟大教诲」而被奉为圭皋。本来出发点只是为了收集下酒菜的思想,曾经何时反客为主,变成「要是有空喝酒的话,还不如赶快去干坏事!」大日本沉淀党的党员越来越多,组织化地制造出大量的微小不幸。曾经有一段时间,不光是下鸭幽水庄,就连学生宿舍及各社团也都有其信徒,影响力一下子变得无远弗届。
然而,过度的幸福平等主义却让党员们陷入互相监视的状态。好不容易才在自己的努力下产生的幸福,要是被其他党员抢走的话,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当越来越多人一面感叹自己的不幸,一面在私底下享受幸福的同时,以破坏其他党员的幸福为目的的叛徒也越来越多。搞到最后,把所有的时间都拿去破坏党员同志们的幸福,结果谁也没能得到幸福,变成根本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入党的状态。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扯其他党员的后腿,假日既不能好好过,也忘了学生的本分,此举将身为创始人,同时也是党魁的津田氏推入绝望的深渊。
「已经没救了,我受够了。」
津田氏抛弃了自己成立的组织,开始浪迹天涯。
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年,这十年发生的事之前已经报告过了。
津田氏回到京都。信州的水和空气、还有珍念寺和尚的严格指导洗净了津田氏的灵魂,让他回到初生时的状态,焕然一新。当他回到京都的时候,早已忘了大日本沉淀党有多恐怖。如今自己充满了希望,认为过去的事只不过是因为年轻气盛,把一切当成是有点丢人现眼的回忆。
在狸猫假面救下柴犬「梅吉」之后,津田氏带着梅吉去下鸭神社附近散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充满回忆的公寓前。有个戴着眼镜,胖嘟嘟的学生正要走进公寓里。他试着出声叫住对方:
「呃……敝姓津田。」
「啊?」学生以低沉的声线反问。「津田先生?」
「我以前住在这里,没想到这里一点都没变,反倒吓了我一跳呢!」
「哦!这样啊!原来是学长啊!」学生眯起眼镜后面的眼睛,态度突然变得亲切起来。「你要进来看看吗?我现在是这个宿舍最资深的住户,算是管理员的代理人。我请你喝咖啡,请你告诉我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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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津田氏在学生的带领下,踏进令人怀念的宿舍。里头很是阴暗,仿佛只有这间公寓比外面早一步天黑。走廊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闷热得活像在蒸三温暖。他被带进空无一物的两坪多小房间里。戴眼镜的学生在脏兮兮的流理台上泡咖啡,脸上浮现出怪里怪气的笑容。耳边传来绑在门外的梅吉尖锐的叫声。
津田氏突然感觉到危险。
推开戴眼镜的学生,打开门,发现曾几何时走廊上已经聚集了大批的学生,挡住津田氏的去路。
「这是怎么回事?」
津田氏回头,只见戴眼镜的学生盘腿坐在小房间的正中央,一脸无趣地凝视着墙上的污渍。泛着油光的眼镜发出七彩的霓虹光芒。「你就是津田先生对吧?」
「你是谁?」
「我是大日本沉淀党的党魁唷!你该不会已经忘了这个组织吧?」
学生擦了擦眼镜。
「不好意思,我们都还记得你喔!传说中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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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罗!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
津田氏说道。
「……我都呆了,他们为什么还记得?又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话说回来,大日本沉淀党居然以下鸭幽水庄为据点,还在从事破坏活动,而且此等破坏活动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们威胁我,如果不把你带去,就要用尽所有的手段,对打荞麦面的会员们赶尽杀绝。那群人有多可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要是把弟子们卷进来的话,我到目前的努力就全部泡汤了。」
「他们为什么要找本人的麻烦?」
「我哪知道啊……不过你的存在的确是抵触到那群人的理念,因为你动不动就会帮助别人、分走他们的幸福吧!对于那群人来说,你的确是个大麻烦。」
至此,津田氏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我会反省的。这次这件事我定会好好反省的。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坏人,这点很重要。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帮助邪恶组织。我只想工作,只想打荞麦面,如此而已。事实上,我还默默地支持你的所作所为呢!早在你救梅吉以前,从你去年出现在这个城市就开始了……」
津田氏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烤得热腾腾的屋顶瓦片上,发出「滋……」的声响。
狸猫假面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多时,怪人开口了:「带我去大日本沉淀党吧!这事我帮你解决。」
津田氏抬起头来,眼泪和鼻涕被热气吹干,接着又流出眼泪和鼻涕。眼泪和鼻涕抹了津田氏一脸,让他的脸庞散发出油油亮亮的光泽。
狸猫假面见状,以温和的语气询问:
「怎么了?你不是遇到困难吗?」
「……我是遇到困难了。」
「既然你有困难,就抓住本人的手吧!」
狸猫假面伸出右手。
「帮助有困难的人,不就是本人的工作吗?」
※
顺带一提。
此时,小和田君正在南国的水上小木屋里悠哉地滚来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