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每个人都称赞着那名年轻人,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新的神明将进行什么样的任务来拯救这个世界。
年轻人接受了这个艰辛又痛苦,只要世界还存在就得永远持续下去的任务。他认为如果自己一个人受苦就能拯救世界,说起来还颇为划算。
周围的人都因为年轻人的决心而感动得流泪,并且向他表达感谢之意。
但是,唯有一个人无法接受年轻人的决心。
没错,年轻人有一名约定好要结婚的对象。
当三月过了一半左右时,佑树再次被叫到神明的居所。
这时飘着不符合季节的雪。
以这个时期来说,这天的天气简直是冷到骨子里。佑树一想到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内心立刻充满不安。
在门前迎接的千代小姐还是带着跟平常一样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上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情已经全忘光了一样,也像是那个时候的她是另外一个人一样,即使见到佑树也没有表示任何感慨。
佑树也没有太在意这样的千代小姐。
因为他现在该战斗的对象不是这名女仆。
「……你来啦,佑树。」
进入平常的房间后,房间的主人正一只手拿着香烟巧克力看着书。
「欢迎你来,好好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佑树移动视线,观察着房里的环境。
里头充满酒臭味。
女孩膝盖上放着看不懂的书籍。
桌上放了酒瓶,以及充满琥珀色液体的威士忌杯。
也就表示跟平常没有两样。
很好。
「我不打算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唷?」
佑树一开始先使出刺拳。
「大部分的事情我都从千代小姐那里听说了。不但听说,也亲眼见到了。我自认已经了解你的工作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这不是我的本意。」
世界无精打采地咂了一下舌头。
「你本来不会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但是千代那个家伙却擅自告诉了你……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世界愤愤地咬碎香烟巧克力并把它吞了下去。
「忘了它吧,记得这件事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不要。」
「我也自认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大概能想像得出你接下来想做什么。不过我要劝你住手,这不是你能改变的事情。」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那么,你能改变什么呢?」
世界冷笑。
「我是神。守护这个世界,让它保持应有的型态就是我的工作,除了我之外就没人能完成这个任务。而除了『那个方式』之外,就没有完成这个工作的方法,又有谁可以改变这种状况呢?」
「这个嘛……总得试试看才知道吧。」
「我要是丢下自己的任务,这个世界就会消失唷?我就不用说了,连你和你的家人,以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吗?」
「当然不行啦。不过啦,现在的状况也不好吧?」
「这是没办法的事。」
「真的是这样吗?」
风愈来愈强了。
雪的颗粒也慢慢地变大。
天空中的云层相当厚,明明是中午时分,看起来却像是傍晚。可惜目前的天候不是很好,接下来的计划一定会相当困难吧。
「唉……太不像话了。」
世界以感到厌烦的表情抽着雪茄。
「原本以为你是识大体的男人,是个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大人。现在看来是我看错了。」
「哦……那还真是巧。」
佑树也不输给她。
用鼻子哼了一声后就表示:
「我也看错你了,我还以为你这个家伙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呢。」
「你说……真正的小孩子?」
「我才不管什么大人的道理。很会加减乘除是很了不起没错,但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无法计算得失的啦。被强迫接受不合理的待遇就应该确实地表示『我不要』,要大声且清楚地说出来。只有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才能挺起胸膛活下去。」
「…………」
「别搞错了喔?我也不是不会计算。」
正因为有守护这个世界、这颗行星的名义——正因为对方表示只有桐岛佑树才能完成这个任务,他才会接受这种不合理的命运。
虽然程度不同,但桐岛佑树与神鸣泽世界的立场是一样的。
「计算过得失之后,我只得到一个结论。也就是所谓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树底下好乘凉。」
「那不就得了吗?」
世界如此反驳。
她扬起眼角,以低沉的声音说:
「这次也做出同样的结论就好了吧。经过仔细计算之后,就只能得到一个答案不是吗?不用当一个真正的小孩子,只要成为一个普通的大人就可以了。」
「不,你错了。」
「什么错了?你说说看我是哪里错了。」
世界焦躁地咬着指甲。
佑树则是挺起胸膛宣告——
「你是我老婆,所以错了。」
「…………」
「虽然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发展而结婚,但我和你还是成为夫妻了,我是老公而你是老婆。而老公这种生物呢,是在结婚的瞬间,就会变成只为了保护老婆而活了。不必管其他的任何事情,一定要以保护老婆为最优先事项。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道理唷。」
「真是无聊,那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人类的道理。」
「意思是你是神明,所以无所谓啰?」
「没错。」
「才不是这样呢。你是人类唷,世界。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像人类。爱哭、好面子又小气,但还是努力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明明是个爱哭鬼,却从来没有哭着抱怨,这不是人类是什么呢?」
佑树接着又狠狠发出「呸」一声。
然后,竖起中指丢出这段话。
「所以,我要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来说啰?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现在的状况完全是种错误,恶心到让人想吐。把这么麻烦的事情推到你一个人头上,然后每个人都还不知道自己把事情推给了你,每天都舒服地过着生活,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我就觉得很奇怪。所以我要反应,这种状况根本就是狗屎。明明就讨厌这种状况,却忍住不说的你也是狗屎。」
「你别太过分啰!」
咚!
世界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你要否定我的工作吗?那就跟侮辱我这个人一样。到今天为止,我一直是带着骄傲来完成自己的任务,时间甚至长到连我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要抹黑这段历史的话,就算是你,我也无法饶恕……!」
「侮辱?抹黑?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佑树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一路完成这样的工作真的很了不起喔。确实很值得骄傲。我甚至佩服到想下跪,我是真的很尊敬你。」
「那不就得了!」
「但这是两码子事。」
佑树坚持自己的主张。
「所以我还是要说喔?不对的东西就是不对,只要错了我就会说错了。就算其他人都不说,我也会说。所以我要趁这个时候,直接说出没人能说出口的话。」
「你到底想说什——」
「不要做什么神明了。」
佑树光明正大地叫着。
「别自己一个人忍耐这种痛苦。这个世界彻头彻尾地错了,辞职吧。差不多该对那群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过着自己生活的家伙——对我们这些人丢出离婚证书了。」
世界果然如佑树所说的挺起了胸膛。
但是,所说的话却——
「你这个大笨蛋……!」
世界的骂声已经近似于悲鸣。
她扯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敲打桌子……
「这种事情想就可以了!绝对不能说出口!这种话绝对不能说啊!知道你的想法后,千代那个家伙还有九十九机关怎么可能默不作声?不对,在那之前——」
「少啰唆啦,谁管那么多啊。」
佑树直接驳斥了世界的抗辩。
「听好啰?我是在知道这些事情的前提下才这么说的。当你辞职不干的时候,几十亿人,大概这整个世界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我的家人和相当照顾我的朋友当然也一样。这些我都知道,我清楚得很啦。」
「那为什么还这么说!」
「喂喂,你应该要懂才对吧?我说过好几次了吧?因为我们结婚啦。你是老婆而我是老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
佑树说完就跨出一步。
被他逼近的世界吓得颤动了一下,但佑树还是不心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留情。
「所以你跟我说吧。」
他走到和她鼻尖快要相碰的距离。
看着对方充满不安,并且持续虚张声势的红色眼睛。
一捕捉到之后就再也不移开。
「只要是你的希望,我就什么都愿意做,也什么都办得到。我永远会站在你这边,我将为了你竭尽全力。所以不用再忍耐了——应该说,拜托你不要再独自承受这一切了。」
「…………」
「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人,拜托你倚靠我吧,告诉我实话吧。在我面前哭喊,露出丢脸的模样吧。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向你保证。」
所以呢……
告诉我吧。
你的一句话就能让我下定决心。
只有不施脂粉也没有喝酒的你发出的声音,只有你没有谎言与欺瞒的真实声音——
「……光是记得的就已经超过一百次了。」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互瞪的结果是世界低下头去。
她低下头,用力握紧膝盖上的双手。发出硬挤出来般的声音。
「我成为神明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我已经忘记许多不重要以及重要的事了。但我还是隐约记得,是一百次、两百次还是三百次——不论如何,总之在某个时间点我就放弃再算下去了。」
「是什么次数?」
「尝试自我了断的次数唷。」
「…………」
「实际上试过的次数大概这么多,想死或者想消失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了。因为我根本是一整天都在想这种事……但我还是没有死,因为我是神啊。构造没有脆弱到因为这种事情就死亡。」
「…………」
「哈哈,很可笑吧?当然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能死掉。因为我每天都进行着比死还要困难的任务,怎么可能因为上吊或者心脏被挖出来就死呢。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我不停地自杀,但还是无法死去。然后在我这么做的期间,我的内心有某样东西坏掉了。」
这是她血泪的告白。
她一直凝视着紧握的手,而这双手现在已经因为太过用力而失去血色,变成一片苍白。世界露出嘲笑自己的笑容,并且责怪、眨低着自己。
佑树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
虽然抽着数不尽的雪茄,喝着大量的烈酒——但是不会因为这种东西而死,她曾经这么说过。
她当时是在说谎。
不是不会死,而是死不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神鸣泽世界死亡的时候,也就是这个世界终结之时。不能让她拥有轻易死亡的身体构造。
「每天的任务真的是很辛苦唷?」
世界的嘴角微微扬起。
「那不是人类的言语所能形容,几乎可以说是充满绝望。漆黑恶心、令人窒息又不知道真面目的物体进入我的身体,然后侵犯我的每一个角落,把我的心灵弄得残破不堪。每当任务结束,我总是用双手死命地抓着自己的身体,一直抓到全身是血为止。不这么做的话我实在撑不下去。」
「嗯嗯,我想也是。」
「但是呢,佑树。和你相遇之后,我就不再想自杀了。我开始觉得怎么能死呢,你对我来说是一丝曙光。只要有你在我就能获得救赎,这是真的。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明明是首次和你相遇,而且认识后到现在也才过了没几天,但是我却变得如此倚赖你。」
世界微笑着。
那不是带着讽刺的笑容,但这样的笑容也只出现一瞬间就消失了。
「不过佑树啊,我同时也觉得很难过。」
她低头看着张开的双手,然后呢喃:
「我会这样一直下去吗?今后也只能一直像这样守护着世界吗?一直自己一个人,在没有任何人理解的情况下,只是被酒与雪茄包围,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就得一直活下去吗?」
世界摇了摇头。
像是要表示「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一样。
「干脆让我变成没有思考能力的机械算了,这样的话就不用那么痛苦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还会一直是我,也一直是神明,然后每天默默地进行着自己的任务。今后一直都会是这样。」
说完她便哈哈笑了起来。
「当然我早就有所觉悟了,这本来就是我自己接受的命运。但还是很难过、很悲伤,只要想到这样的日子要永远持续下去,我就撑不住了。」
「嗯嗯,我想也是。」
「佑树啊,我很想对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过着自己生活的家伙说……『你们是靠谁才能够活下去,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任何的黑暗面吗?』,我真的很想这样抱怨一下。但是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那终究只是我自己的忌妒与怨言。因为我不是他们拜托才这么做,而是我自愿进行这样的任务——啊啊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世界又摇了摇头。
她不停地摇着头。
像是要甩开犹豫一般,也像是亲手探索着应该前进的方向一般。
「没错,这是我自愿的,所以他们没必要听我抱怨。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就是会忍不住去想。我不想继续这种情况了,不想再承受疼痛了。不想再过着每天都发抖的生活了,不想再害怕明天要来临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独自一个人承担这一切了。所以、所以——」
世界盖住自己的脸。
从她双手的缝隙中流下泪水。
原本就相当红的眼睛,又因为哭泣而更红了。
然后她像是硬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一般。
这么说道:
「救救我吧,佑树。」
……声音听起来就像蚊子叫一样细微,老实说几乎没有传进佑树的耳朵里。
但佑树还是笑了,他露出完全领悟的笑容并且点了点头。
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应该只能这么回答吧。因为神鸣泽世界毫无虚假的真心话,比其他任何情报都能够传达到他的心里。
「那还用说吗?」
于是他便这么回答。
「我的工作就是让你幸福。」
佑树在世界的膝盖旁边蹲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
「下定决心了吗?」
结果笑中带泪的世界这么反问:
「我才想问你做好准备了吗?」
「嗯,还算可以啦。」
「如果是半吊子的准备,比赛一下子就会结束啰?」
「我知道,因为对方很强大啊。」
「我没办法帮上任何忙唷?我不过是个只会保护世界,而且不知世事的女孩。」
「嗯,没问题。」
「我只会碍手碍脚唷?一定会扯你的后腿唷?」
「放马过来吧。」
「而且——」
她眼皮低垂,移开视线……
「而且,我已经……没办法自己走路啰?」
「我知道哦。」
佑树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世界的眼睛里露出惊讶的感情。
「你早就知道了吗?」
「嗯,早就知道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满早就知道了。」
「怎么注意到的?我明明已经小心隐藏起来了啊。」
「一看就知道了唷。就算你是喜欢家里蹲的神明,我还是觉得很奇怪。我很清楚你的身体比外表看起来还要糟许多,我的发言都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下唷。」
「…………」
「所以呢世界,这些事情我全部都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真的全部都知道了!所以把一切全部交给我吧。」
「了解了。」
世界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样露出腼腆的表情不停点着头。
「一切全交给你了,你要漂亮地完成任务喔。」
「遵命。」
佑树以演戏般的动作行了个礼。
接着就站起身子,缓缓把世界抱起来。
「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用力地抓紧我吧。因为第一步是最重要的。」
世界再次点了点头,然后按照佑树所说的去做。
接着,佑树就跑了起来。
他横越室内,跳出玻璃窗来到院子里,朝着雪花纷飞的灰色世界跑去。
佑树侧眼看着红色山茶花,并且跑过旁边,就像一阵风般,对他的速度感到惊讶的世界则是用力以双臂抱紧他的身体。而佑树为了回应这股纤细的力量,也用力紧紧回抱着她。
他们通过大门来到外面。
几乎是同一时刻,事先准备好的运输公司车辆就发出剧烈的煞车声,在最佳的时机下横向停在门前。
他飞扑了上去,甚至等不及关上车门,车子就再次往前冲。佑树做出几项指示后,司机就默默点了点头,接着全力催动引擎,并且将方向盘转往高速公路的方向。
†
一个小时后。
离开东京二十四区,某个住宅区的独栋房屋里,可以看见佑树与世界的身影。
「还、还以为要死掉了……」
被佑树抱下卡车的世界如此呻吟着。
「光是我还记得的就已经换了五台不同的车了……车子不但速度很快,也晃动得很厉害……」
「如果这样能够稍微瞒过对方的耳目,我们就算赚到了。」
佑树又苦笑着说:
「主要道路应该会设下拦检的路障,所以这也是为了预防被查到。嗯,目前看起来还算顺利。」
「半路上衣服就被脱掉了……」
「是啊,要是装有发信器就很恐怖了。总之辛苦你了。」
佑树这么慰劳着世界。
虽然是短短的一个小时,但也是重要的一个小时。
佑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一个小时。为了躲避都内多到令人生厌的摄影机甚至是卫星的监视,以及为了避开其他人的耳目,他已经用上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在隧道当中、地下停车场、大楼之间的狭窄巷弄中换过好几次车子。除了故意经过人多的大路之外,也通过下水道与老鼠们赛跑。
另外还雇用数名骇客来进行佯攻作战,借由流出几种不同的假情报来尽可能分散警消的人力。
佑树用上了所有能动用的金钱与人脉,尽力完成能想到的所有事情。
也因此才能平安无事地待在这里。
目前看不到追兵的踪影。
确认佑树与世界下车后,卡车就喷着废气朝着某处离开了。这时早已夜幕低垂,天空一片黑暗。
「不过我们没有时间休息唷?」
打开独栋房屋的车库后,佑树就激励着脸色很难看的世界。
「这里也马上就会被发现,所以我们要在被发现之前尽量逃远一点。」
车库里已经准备好一台摩托车。
型号是CB40 0SUPER FOUR,还有几个装了御寒用外套以及日常用品的小型手提袋。
「来,换上吧。马上要出发啰。」
「呜呜……又要移动吗……这样连续地奔波……」
「把它想成是在游乐园里搭云霄飞车就行了,这么想就会轻松多了。」
「呜呜……」
「不愿意吗?」
「……没有。」
世界摇了摇头。
「不会不愿意。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我都愿意去。」
「很棒的回答。」
迅速换好衣服后,两人便跨上摩托车。
雪势虽然已经减弱,但天空还是一片白茫茫。原本有利于摆脱监视的降雪,将会对接下来的移动造成不利。不但会夺走身体的温度,也会让路况变得危险。
但就算是这样还是得前进。
一定得往前才行,两人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次路途会有点长唷?撑得下去吗?」
「嗯,没问题。」
「抓紧我唷,绝对不能放手。」
「知道了,我绝对不会放手。」
力量虽然微弱,但世界还是尽可能用手臂绕过佑树的身体。
四汽缸引擎发出「呜嗡」的咆哮声。
接着他们就朝着雪夜奔去。
笔直朝着西边。
「会不会冷?」
「不要紧。」
装设在安全帽里的无线电将后座世界的声音传了过来。
「很温暖唷,因为我紧贴在佑树身上。」
「那就好。尽量再贴紧一点,胸部的触感真的很棒。」
「佑树!?」
世界发出沙哑的悲鸣。
佑树哈哈大笑了起来——实际上穿着层层厚重的衣服,身上还到处贴着暖暖包,所以根本没办法享受到什么触感就是了。
摩托车穿越市区来到山路上。
佑树慎重地克服着左右蜿蜒的山路。
每当车体倾斜,似乎要与柏油路面摩擦时,后座都会传出「哇!」、「呀!」的悲鸣。最后悲鸣的次数也慢慢减少,世界开始主动说起话来,看来她应该是习惯这种状况了吧。
「佑树啊。」
「嗯?」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景色。有山、有森林、有河川——原来骑摩托车时,景色就会像这样往后流动呢。」
「如果是天气更晴朗一点的日子,景色看起来一定会更漂亮唷。」
「佑树啊,我们能够逃得了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但是,目前逃亡都很顺利吧?」
「嗯,我也做了不少对策啦。除了我们之外还找了几组替身,然后让他们四处奔走。有使用电车的路线、使用巴士的路线、使用船的路线,以及使用飞机的路线……当然也有好几条停留在都内的路线。」
「全都是男高中生搭配白发女生的组合吗?」
「嗯,体型也很相似唷?甚至还拿着伪造的身分证。」
「哈哈,准备得真是周到!」
「我不是说过了,别小看富二代唷。」
离开山路后可以看见海洋。
街灯照明下的海洋边缘显得一片黑暗。连接太平洋的湾内,到处浮着由夜钓的渔船所发出的亮光。
「哇啊!」
世界发出欢呼声。
「呀哦!」
佑树也不服输地欢呼了起来。
「是海耶,世界!」
「唔呣,是海!不过看起来一片黑耶!」
「然后,我们自由了!」
「没错!我们自由了!」
「九十九机关去吃屎吧!」
「没错!九十九机关吃屎吧!」
「那些家伙追不上我们!被我们轻松地逃走,现在不知如何是好!那些家伙的实力不过如此!」
「对啊、对啊!」
「顺带一提,千代小姐的笑容很恐怖,所以我很讨厌她唷!」
「我们真是合得来!我也讨厌那个人!」
「哈哈哈!」
「啊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被风声与引擎的低吼掩盖了过去。
两个人举起拳头,极尽所能地叫骂,持续咒骂着全世界以及想要压垮自己的某种东西。一辆汽车并排在旁边,上面的驾驶以惊讶的表情重复看了两次做出如此举动的两人。但是谁理他啊,两个人甚至还跟他比了胜利手势。结果驾驶急忙踩下刹车,像逃走般往后退开了。
「啊哈哈!那个人是胆小鬼!」
「就是啊!胆子真是太小了!」
两个人一起高兴地大笑了起来。
好开心。
真的好开心。
现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归桐岛佑树与神鸣泽世界所有。如果这不叫快乐,还有什么叫快乐呢?
†
途中两个人在摆有自动贩卖机的地方停了下来。
佑树买了两罐温热的咖啡,世界还是第一次喝罐装咖啡。
「快喝吧,身体会变暖。」
「唔呣,那我不客气了。」
世界对着佑树打开盖子并且递过来的罐子呼呼吹气。
呼——呼——
呼——呼——
她不停地吹着。
「你这家伙这么怕烫吗?」
「哼,不行吗?」
「没有啦,只是觉得很可爱。」
「……你总是可以大剌剌地说出这种话。」
「世界,你的脸好红。」
「没这回事,我的脸才没变红呢。」
「好啦——快点喝吧,冷掉就不好喝了。」
被这么一说,世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罐子放到嘴边。
「怎么样?好喝吗?」
「……很不可思议的味道。」
「觉得难喝吗?」
「真要说的话,确实不好喝。」
「喝不出这东西的美味,看来你也还是外行人。」
「哼,外行人又怎么样。」
世界闹起别扭来了。
佑树看见她的模样后开始发出窃笑。
「……但是,嗯……」
尝了一阵子咖啡的味道后,世界又开口这么表示。
「虽然不好喝,但这味道会渗进身体里。唔呣,好棒。非常暖和,非常地棒。」
「我就说吧?」
「我至今为止喝过的液体里面,这应该是最棒的了。最重要的是,能够和佑树一起喝它真是太好了。这件事情让我很高兴。」
说完后世界就露出完美的笑容。
她的笑容相当美丽而且充满魅力,结果这次换成佑树的脸红了起来。
†
途中,他们在某个偏僻的巴士站稍做休息。
那是一间没有打地基的简陋小屋,里头只有一盏日光灯,以及好不容易可以挡风遮雨的屋顶与墙壁。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他们靠坐在板凳上面。
深夜的巴士站里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周围稀稀落落的民宅也感觉不到居民的气息。视野中移动的物体,就只有不断落下的细雪而已。
「会不会冷?」
「别担心,我很暖和唷。」
可能是逐渐堆积起来的白雪所致吧,周围显得异常安静。
只有头上的日光灯发出啪叽啪叽的细微声音。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世界?」
「嗯?」
「是关于你的任务啦。」
佑树在那一天亲眼所见的情形。
在千代小姐带领下进入神明居所的深处,然后得知了神鸣泽世界存在的意义。看见了她牺牲自己,为了保持这个世界的存在而自己承受痛苦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世界不断重复地大叫——不要看、不能看——她不停地这么叫着,还露出非常拼命、悲痛的模样。
为什么不能看呢?
是因为佑树犯了禁忌,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情形?
应该也有关系吧,但不只如此,世界的模样似乎更加走投无路。不是在指责犯了禁忌的佑树,而是因为其他理由而感到害怕。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佑树一边凝视着飞舞的白雪一边这么问道。
「为什么不能被我看见?为什么我不能看?」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世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想到佑树会问这件事。
她接着便这么回答。
「那还用说吗,是因为你的心灵会因此而生病啊。」
然后,她又「呼」一声叹了口气。
「佑树啊,那不是普通人类能够承受得了的景象,有可能目击的瞬间精神就崩溃了。应该说那才是正常的反应,绝对不可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接触超越人类常理的事物就是会有这样的下场。」
虽然语气有些愤慨,但世界却以放心的表情说:
「你看见那种景象还能保持健康,真是太好了。」
「…………」
佑树一瞬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在那种状况之下,她还担心我的安危吗?那种光是看见就快要发狂的景象,她却是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啊。
「世界啊……」
「嗯?」
「你是个笨蛋。」
「呣唔!?没这回事唷,我不是笨蛋。我不是一直这么说吗?说人笨蛋的自己才是笨——」
佑树把她的肩膀揽过来。
世界停止了动作。
她一开始像是小动物一样紧绷着,但紧张的心情立刻消失,反而自己靠到了佑树身上。
在周围被白雪环绕的守护当中,两个人就这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就这样,一直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与心跳。
†
进入深夜后,两个人上了高速公路。
往西边前进后雪势逐渐减缓,开始可以看见厚厚的云层出现缺口。
两人骑乘的CB400引擎状况也相当不错。
「路途还很长,再加油一下吧,世界。」
「嗯,我会加油。」
佑树也不想让她辛苦太久。
在这样的心念下,佑树更加用力地握紧油门。
横越静冈县、穿过名古屋,一边看着右手边的大阪一边奔驰过山阳道之后,广大的濑户内海就出现在眼前。单程就花了十个小时,前方就是佑树的目的地了。
佑树在几乎没有休息、一路猛冲的情况下,完成了这次在寒冬冷风吹袭之下的摩托车之旅,而世界也没有发出任何怨言。逃远一点,再远一点——只有这样的想法驱动着这两个人。
就这样到了隔天早上,天色未明的时分。
两个人来到某个小小的港口村镇。
目的地已经有事先准备好的渔船停泊在那里了。
船只混在出海捕鱼的渔船当中,两个人就这样朝着黑暗的海洋航行。
老船长煮的温热味噌汤温暖了他们因长路跋涉而失去的体温。佑树与世界依偎在一起,共同品尝着这温热的液体。
「佑树啊。」
「嗯?」
「很好喝耶。」
「嗯,确实很好喝。」
两个人就这样慢慢、慢慢地啜着味噌汤。
这艘老旧的渔船周围,是一片像是墨汁滴落一般漆黑的海洋。
雪老早就已经停了。
每当船首冲破浪头,就会扬起一阵水花。
这时鼻子都会闻到潮水的味道。
此外,还有催动引擎的重油气味。
东方的天空慢慢露出鱼肚白。
世界半闭起眼睛,把身体靠在佑树肩膀上。
佑树应该忘不了眼前的景色吧。
想必这幅景色今后也将烙印在他的眼里,不论是醒着还是睡着都绝对不会消失吧。
†
最后船来到了某一座小岛。
那是一座周长不到一千公尺的小小无人岛。
老朽的栈桥前方是一片沙滩。
再往前看去,可以发现一间没人居住,连屋顶都已经掉下来的海女小屋。
小屋里面放置了许多事先准备好的物资。像是帐篷、睡袋、野炊工具等露营用的道具,以及大量衣物。当然也有充足的水与食物。
「……呵呵,佑树你准备得真齐全啊。」
「如果连这种程度的东西都没准备好,哪敢带着你逃亡呢?」
他让世界钻进睡袋里,接着快速收集木柴升起火来。
立刻就有营火出现了。
佑树接着把水加进锅子里并放到火上。
可以听见从睡袋里传出细微的声音。
「……佑树啊。」
「嗯,我正在煮开水,等一下就让你喝到美味的咖啡。比在自动贩卖机买的咖啡还好喝唷?还是要像刚才那样喝味噌汤?这里有立即可冲泡的味噌汤,马上就能喝啰。」
「佑树啊。」
「安静地睡一下吧,你好好休息没关系。」
世界就此安静下来。
佑树没有回头转往她的方向。
「最短三到四个月,长一点的话就半年。」
佑树一边照顾着营火一边这么说。
「我已经准备好能在这里生活这么久的物资了,你放心吧。」
「……嗯,我知道了。」
「除了这里之外,我另外也准备了几个秘密基地,紧急的时候可以换到那里去。这座小岛的周围还有刚才的港口小镇里,都确实配置了负责监视的人员,只要气氛一有不对就会马上通知我们。」
「嗯,这样啊。」
「九十九机关那些家伙现在找不到我们,一阵子后还是没办法的话监视就会开始松懈——那个时候好戏才要上场喔?我们要远走高飞到国外去。因为那些路线一定会最先被封堵起来,所以现在还没办法。」
「嗯。」
「逃离日本之后,就不用怕他们了。到时候就没那么容易被抓住,然后我们就真的自由啰。不论做什么都会更加顺利,啊——不用担心怎么过生活唷?钱不是问题,而且国外也准备了几处秘密基地。」
啪叽。
啪叽。
干燥的柴火发出焚烧的声音。
「我们家的妹妹是个很能干的家伙,我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她了。至于我呢,就当个败家子,请她随便汇一些生活费给我。哎呀——出生在有钱人家里真是太好了。不过不晓得妹妹那家伙能接受这件事情到什么程度就是了……哈哈,那个家伙是很严重的兄控。身为哥哥的我真不知道该感到高兴还是困扰,有种很复杂的感觉。」
海浪声。
风声。
摇晃的炊烟刺激着鼻子。
「等风头一过,我们就去旅行吧。不久之后我们想要去哪里都不会再有问题了。你已经努力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了,稍微有点奖励也不为过吧?像今天这样骑摩托车出门也不错,不然用别的方法也没关系。总之去旅行就对了,就这么决定啰。」
佑树打开咖啡的盖子。
也撕开立即冲泡的味噌汤包装。
「搭巴士到各个地方绕绕也很有趣唷?虽然没办法到远方,不过相对地也可以看到一些比较细腻的部分。电车也不错啦,就是所谓的铁路之旅,我一直对那种旅行有点憧憬呢。搭上有睡铺的火车,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在进餐车厢里用餐。在电视上看到的时候,就觉得那似乎很美味呢。」
佑树也撕开绿茶的包装。
甚至也把为了神明而准备的威士忌倒进纸杯里。
「也到海边去吧,海边也很棒唷。今天虽然只看见一片漆黑的海,不过到时候我们就到更南边去看看美丽的海洋,所谓的蔚蓝海岸真的很漂亮唷。天空是纯蓝色,云则是纯白色,然后一望无际的沙滩也是纯白色。充满珊瑚礁的海里还有多到不敢相信的鱼在游泳唷!」
巧克力。
各类干果。
鱼、肉与水果罐头。
佑树把能准备的东西全拿出来了。
他那勤奋地为了世界张罗东西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在进行某种祈祷一样。
「当然也得到山里去走走才行,山上也很不错唷。全是漂亮的绿色植物,就连流动的河川也绿得像是假的一样呢。在那种地方露营是再棒也不过了。我们可以烤肉,到了晚上就用望远镜观星……不过本来就打算要在这座岛上长期露营了,离开这座岛后应该就不会想再露营了吧。哈哈哈……」
「佑树啊。」
「哦,咖啡差不多可以喝啰,味噌汤也只要把热水加进去就可以了。你要先喝哪一种?还是两种都——」
「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很谢谢你。」
佑树的手停了下来。
但马上又开始有所动作。
「想吃什么食物?有很多不同的东西唷?虽然不像便利商店那样什么都有,但是种类也算是不少——」
「已经没时间了。希望你听我说话,也听听我的愿望。」
「…………」
佑树的手停止动作。
这次他已经无法再次让手动起来了。
「佑树啊……」
从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虽然纤细又虚弱,但依然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请不要恨任何人,像是千代还是九十九机关——这不是谁的错,完全是没办法的事啊,至少我自己可以接受。所以拜托你了,佑树。希望你不要把怒气发在任何人身上。」
「……这样啊。你这么说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然了,什么事啊?」
「可以握住我的手吗?」
「…………」
「我的手快要没感觉了,想趁现在先感受你的温暖。」
「嗯,小事一桩。」
佑树按照世界的希望握住她的手。
但佑树这个时候依然是背对着她。
「现在想起来,我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糕唷,佑树。」
「…………」
「有点活得太长了,所以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活,也忘了为什么会成为神明。但在最后的最后得到了奖励。呵呵,我真的很快乐唷。和你相遇之后的时光真的好快乐。」
「…………」
「虽然在这最后的一刻还在耍任性,不过这一点就要请你原谅我了。工作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拿点退休金应该不为过吧。」
「…………」
「真要说的话,退休金其实我已经领到了……佑树啊,我的退休金就是你唷。我认为千代带你和我见面应该就是有这种意思,其实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呵呵,到了最后还要给千代添麻——」
「世界啊……」
佑树加强握手的力道,并且开口询问。
他经过压抑的声音已经在颤抖。
「来日无多之类的那些话,是假的吧?」
「…………」
世界没有回答。
她以其他的话来取代佑树想听的回答。
「佑树啊,我可以再说一个愿望吗?」
「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许愿。」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
「说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吧。」
佑树说不出话来。
隔了好一会儿之后,佑树才这么回答:
「不转不行吗?」
「是啊,一定得转过来。」
「无论如何都要?」
「…………」
「无论如何都要。」
佑树搔了搔头。
接着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双颊,然后盘坐在地上转了过去。
他的眼前有一个美人。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神鸣泽世界的美丽还是丝毫没有受损,反而变得更加耀眼——接着她这么表示道:
「我最喜欢你了,佑树。」
她笑着这么说。
女孩以非常清澈的声音这么说。
佑树好不容易才撑着不落泪。
他硬撑着,然后也对世界笑了一笑。
「你在哭什么啊?」
「我在哭?我在哭吗?」
「你自己不知道啊。」
「啊啊……」
世界眨了眨眼睛。
泪珠立刻落下。
「真的耶,我确实是在哭。」
世界露出微笑……
「明明至今为止哭过这么多次了,明明哭泣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到了最后的最后却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真是不可思议。」
说完便紧握住佑树的手。
她接着又说了一次「真是不可思议」,并且微笑了一下。
而这就是她最后一句话。
神鸣泽世界死了。
她已经无法握手。
也已经无法开口了。
「等一下、等一下。」
佑树摇了摇头。
「这太奇怪了吧。」
他发出「嘿嘿」的笑声。
然后一边笑一边问着——
「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太突然了吧?不会吧。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这实在太扯了。」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破晓前冰冷的风咻咻地吹过。
「快起来啊世界,接下来才是属于我们的时光吧?今后还有许多快乐的事情等着我们呢。一直以来你都在忍耐,所以现在可以享乐了,一定得好好享受才行啊,你说对吧?」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海浪拍打着沙滩的沙沙声传过来。
「你这家伙到刚才为止不是都还活蹦乱跳的吗,我不会相信唷?因为这实在太奇怪了。应该说,至少也喝完咖啡或者味噌汤嘛,这些全都是我为你准备的啊。这样不是都浪费了,这下该怎么办呢?」
没有人回答他。
海鸟群横越天空,发出拍打翅膀的啪啪声。
当然他早就知道了。
他确实已经注意到了。
离东京愈远,女孩的脸色就愈糟糕,而且说话的次数也减少了。
她大概离开那座宅邸就无法生存了吧。
而她也是在知道这个事实的情况下,跟着佑树来到这里。
佑树早已有所觉悟,因为她本来就衰弱到靠自己无法行走的地步了。
但就算是这样……
也不用挑在这个时候啊。
这样实在是太快了吧?
「嗯,果然很奇怪,不可能有这种事。」
他进到睡袋里摇着女孩。
「我说你啊,不是活了一千年吗?你是神明吧?就算被杀掉也不会死,也熬过我根本熬不过的痛苦吧?那就再强韧一点啊,再多陪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嘛。」
佑树握住女孩的手。
非常、非常用力地握住。
「世界啊……」
那只手虽然还有温暖,但是却绝对不会回握佑树了。也不会再张开眼睛露出漂亮的红色眼眸。
明明是个爱哭鬼,现在却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你回话,你回话啊!」
神鸣泽世界死了。
神鸣泽世界已经死了。
她死了。
咽下最后一口气,很轻易地就离开这个人世。
再也不会回来了。
「————呜!」
佑树举起拳头。
直接揍向地面。
并且大叫。
「别开玩笑了啊啊啊——————————————————————————————!」
他捶着地面。
不停、不停地捶着。
「别开玩笑了!真的别开这种玩笑!别乱搞了,这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继续捶着。
骨骼与地面摩擦。
鲜血四处飞溅。
「她很努力了!这家伙她自己一个人努力过来了!不是一般的努力,而是真的拼死努力到现在啊!自己一个背负了那么重的责任!结果是这样的死法!?我笑不出来,这一点都不好笑!怎么可以有这种事!这样真的好吗!?」
狗屁。
一切的一切都是狗屁。
而只能做到带她逃走的佑树本人更是最大的狗屁。
揍也揍了。
叫也叫了。
但是揍或者叫喊都没有任何意义。
桐岛佑树就只能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以说比垃圾还不如。
「为什么!?」
他挥洒着眼泪,扯开喉咙继续大叫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还有其他的方法吗!?还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吗!?如果有的话我可以选择那条路吗!?」
即使没有任何听众,佑树还是叫到声音都沙哑了。
他打从心底、从灵魂里这么大叫着。
「为什么!?谁来回答我啊,该死的!」
†
被选为神明的年轻人有一名未婚妻,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女。
是被评为国内第一美女的,非常美丽又聪明的公主。
在神明选择这名年轻人之前,所有人民都祝福、期待她和年轻人——解救国家的英雄,同时也是勇者的年轻人能够结婚。
贵族和人民都感到很悲伤。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是神明的决定,神明决定的事情是绝对无法改变。
而身为英雄的年轻人也确实是个英雄。
他毫不犹豫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因为他认为只有这条路可走,而且这条路也是最佳的选择了。
唯一的牵挂是,约定好要共结连理的少女,但认为这也没办法的年轻人选择了放弃。他只能放弃两个人的婚约。
最后到了离别那一天。
年轻人与未婚妻的最后一天。
女孩笑着这么说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身负的任务有多重要。所以请不要有任何牵挂,好好完成你的任务吧。」
年轻人虽然比任何人都担心少女的将来,但这番话让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女孩一定能找到其他配得上她的人,然后过着幸福的日子吧——年轻人完全放下心来,认为接下来只要迎接命运的日子就可以了。
但是少女是个大骗子。
年轻人完全被她给骗了。
应该说少女完全不打算当个懂事的好女人。
她直接提出了诉求。
她对着神明这么说道:
「请让我代替他吧,我愿意代替他成为神明。」
†
「——气差不多该消了吧?」
他身旁传出这样的声音。
应该没有其他人在的岛上,应该只有佑树自己一个人的这个地点,竟然有其他声音。
佑树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
接着咬紧嘴唇。
狠狠瞪着该名人物。
「我是想问您,霸凌地球的作业是不是要结束了呢。不知道您是否听见了?还是因为大受打击而听不见声音了?」
一身女仆服。
以及不变的笑容与尖锐的言行。
来者正是千代小姐。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您应该早就预料到了吧?」
千代小姐淡淡地指出这一点。
「看见我之后您也没有任何惊讶的模样,应该打从一开始就预想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吧?」
「……嗯嗯,是啊。我也不是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形。」
佑树在瞪着对方的情况下这么回答。
「只是有『说不定……』这样的想法而已。虽然我的确做了相当的准备,但实在太容易就逃走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
之前已经确认过没有任何人来到这座岛上。
同样的,只要有船往这座岛过来,应该就会接到连络才对。
再加上这座岛上只有一处沙滩适合登陆。也就表示,只要待在这座沙滩上,应该就能够掌握所有靠近的船只了。
此外,只有千代小姐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而且还穿着女仆服——那模样简直只像是在神明居所中进行着某种例行勤务而已。
佑树心想「这就是九十九机关吗」,不禁咂了一下舌头。
不知道规模如何、不知道从何时就存在,也不知道究竟拥有何种能力的诡异组织。
难怪父母亲面对他们也只能够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们注定会落败。
因为这不是人类能办到的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么,让我们进入主题吧。」
无视佑树的问题,千代小姐开始这么表示。
「正如您所见,我们家主人死亡了。因为您把她带出来让她勉强自己,使得原本就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一瞬间就燃烧殆尽了。很抱歉,由于已经死得相当彻底,所以无法复活。除了某个方法之外。」
「…………」
「照您的样子看来,您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
千代小姐冷静地对默默咬紧牙根的佑树指出这一点。
「而且,我认为您也慢慢想起一切了。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请您做出决定吧。不论是YES或是NO,按照您的心意去选择吧。一切全都被交到您手上了。」
「…………」
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并非如此。
正如她所说的。
佑树已经隐约注意到了。
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几乎都想起来了。
真相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
「千代小姐。」
「什么事?」
「你曾经说过,『世界就快要灭亡了』,对吧?」
「是的,我是这么说了。」
「世界她,神鸣泽世界她死了。但是正如你所见的,这个世界没有灭亡,还是活蹦乱跳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代过去曾经这么说过。
她说这个世界不久之后就会灭亡,还说一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佑树认为那是因为神鸣泽世界的死期近了的关系。
也难怪他会这么想。一旦守护世界的她不在了的话,就没有任何人保护世界了,就算消失了也不奇怪。所以佑树带着世界逃走了,希望在剩余的时间里,让她活得像个人类。佑树在有了牺牲所有事物的觉悟下,贯彻了自己的私心。
结果就成了目前的情况。
世界死亡了,但这个世界还存在。
太奇怪了。
实在不合理。
应该有什么机关才对。
「嗯嗯,会毁灭啊。」
千代点了点头。
「在您做出某个决定的瞬间,这个世界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就像一切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这就是神明订下的规则。不是什么冒牌货或者代替品,而是创造出这个世界的真正神明所决定的规则。」
「…………」
「请您回想一下,您和我们家主人在三个月前相遇时的事情。」
「…………」
「您在那个时候向我们家主人求婚了。您以为自己是偶然提出结婚的要求吗?因为她外表美丽,因为情势的发展才会那么做?真的这么认为?从来不怀疑这样有点奇怪吗?」
「…………」
「其实很简单,您只是下意识重复这样的行为而已。您完全学不会教训,只是在重复与过去相同的命运而已。」
少女的提议让神明大吃一惊。
神明大致上是全知全能,不过偶尔还是会有不知道的事情。而少女的提议正是他不了解的事情。
代替自己的未婚夫,背负起一切的任务!
这对神明来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提议。就是因为会发生这种事,人类才会这么有趣——神明接受了少女的提议。
但是这个时候,神明脑袋里忽然浮现一个点子。
他发现让这种情况更加有趣的方法。
神明对原本要负起任务的年轻人,也就是被人民敬为英雄的男人这么说——原本故事应该在这里就结束了。身为你未婚妻的女孩,今后将以人类的肉体负起这个世界所有的罪业与痛苦,作为调和世界的代价。
只要人类的世界还存在,这样的结构就会一直保持下去。
故事将在完美的结局下告一段落。
——但是年轻人啊。
你不觉得光是这样太无趣了吗?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奉献给整个世界,这样真的可以吗?
——好吧。
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我将授予你以及你的未婚妻永远的灵魂。
这样你们今后即使改变了模样,也能够不断地重逢。
接下来的几千年几万年里,你们将会持续相遇并且重复同样的命运。
但是年轻人啊,你会拥有无限的机会。
如果你有真正的意志,那就漂亮地改变命运给我看吧。
用自己的器量与判断来扭曲神明的因果吧。
年轻人啊。
你愿意陪我玩这场游戏吗?
……啊啊,对了。
所以我就这么回答祂了。
祢去吃屎吧,这个狗屁家伙。
但我接受祢的挑衅,放马过来吧。不论要重复几千、几万次,我都要改变这个狗屁的命运。别太小看伟大的人类喔?我绝对会让你哭丧着一张脸——感觉我当时就是丢出这种意思的话来。
我接受了神明那个臭家伙的挑衅,而且是在昂扬的情绪下。
就这样,「那个家伙」这么说了。
应该和我共结连理的女孩——被命运玩弄,做出代替我这种愚蠢举动的那个家伙这么说了。
再见了。
但是某天还会再相遇。
……没错,她是这么说了。
以虚幻的微笑——但是坚信着我的眼神,她就是这么说了——
「想起来您自己是什么人了吗?」
千代小姐对佑树这么问道。
「我再补充几点。首先第一点是,您和我们家主人陷入的因果形式,并非一般故事当中所谓的无限回圈。」
无视因为急遽的记忆逆流而发出呻吟的佑树,千代继续这么说道。
「您和我们家主人,是不断地经历极为类似的命运。如此一来,这个世界就能借此而保持应该有的模样。」
佑树以好不容易维持住的意识听着千代小姐的声音。
「结果,您和我们家主人会以各式各样的形式转生并且再生,但是您和我们家主人的记忆都不会残留下来。再加上时间也不会回溯到某个地点,所以也没办法重来。这样子无限回圈就无法成立了吧?」
千代以冷静,不对,应该说冷酷……
像是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宣告事实般的口气这么说道。
「真要说的话,您和我们家主人陷入的状况大概是像这样吧。」
她以笑脸面对着佑树狠瞪的视线。
「『在等级相当低的情况下,一个不小心就来到最后大魔王的所在地,照这样看起来根本无法打倒魔王。但是保存的又只有和最后大魔王对决途中的纪录,所以是绝对无法攻略的游戏』……嗯,我想应该就是这样了。」
「…………」
「只要陷入这样的情况,接下来就无计可施了,系统范围内的方法绝对不可能成功。只能祈祷出现某种意料之外的Bug,然后托它的福来打倒最后大魔王了。」
「…………」
「所以呢,佑树大人,您能选的道路有两条。是要祈祷有奇迹出现而继续这款极为困难的游戏,还是直接了当地放弃这款困难游戏呢?」
「…………」
「您理解我所说的话吗?」
「…………」
佑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不是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的时候。
得考虑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才是最佳的行动。
「我有几件事情想问。」
「您尽量问吧。」
「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万零一百二十二次了。」
千代小姐淡淡地这么回答。
「神明制订规则以来,我们家主人的身体无数次到达极限,每当那个时候您就会想要救她,而且也每次都很快就遭到挫折。至今为止总共有一万零一百二十二次,包含这次的话就是一万零一百二十三次了。」
「原来如此,又重复了一次啊。」
佑树再次大大地叹了口气。
他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了,混乱的记忆也逐渐获得整理。
「游戏还能继续下去吧?」
「是的,只要您愿意的话。」
「也就是说,世界能够复活吧?」
「是的。」
千代小姐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所有的因果都会被改写,您和我们家主人将会成为既相同又有所不同的人物。这句话的意思呢,您把它当成再次从头开始玩游戏就可以了。只不过这是款无法破关的游戏就是了。」
「……真是款狗屁游戏。」
「因此您拥有选择的权利。」
「选择继续还是放弃吗?那不能称作权利喔,因为放弃的话游戏就结束了对吧?」
「就我来说,这也是可接受的结果。」
「你真爱开玩笑。」
「总比重复做无谓的挣扎要好多了吧?」
「你错了,不会再重复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种事情了。所以,下一次绝对会结束这一切。」
「顺带一提,您『上次』也这么说过。」
佑树搔着自己的头。
虽然已经不记得了,不过自己一定说过这种话吧。
说完的结果,就是再次像这样让自己的爱人死去。
「我觉得已经可以放弃了。」
千代小姐笑着丢出这样的问题。
「我个人反而会建议您这么做。这样断个干净也清爽多了,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才想问你呢。」
佑树也笑着这么说道。
「有人会在这里放弃吗?在这里放弃的话,不就只是个笨蛋吗?我当然不会放弃了,不也只经过了一万多次吗?」
「嗯,我就想您大概会这么说。」
女仆以叹息接受了他的选择。
佑树这时又追加了一记攻击。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请尽量问吧。」
「千代小姐,你是『神』吗?」
「您真爱开玩笑。」
女仆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他首次见到的笑容。
不是往常那种令佑树讨厌,像是安装到脸上一样的笑容。从这个笑容里,可以明确地感受到自虐与激烈的愤怒。
「我不过是『裁定者』唷。只是在旁边看着您和我们家主人,并且管理游戏、维持规则的存在而已。借用您说的话,我只不过是狗屁罢了。是个只会呼吸,连挣扎与努力都不被允许的狗屁贱女人。」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光是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她或许不是伙伴,但也不是敌人。
真要说的话,应该算同志。即使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只要知道她是打从心底想要揍扁神明那个有古怪兴趣的臭家伙,而且对这种状况觉得很火大的同伴就可以了。
「就是这样,本次的游戏结束了。」
千代小姐行了个礼,并且如此宣告。
「第一万零二十三次也无法改变坏结局,现在所有的因果都将被改写。不知道将被改写成什么样的因果——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权限。我的工作就只是在适当的时间与场合转动轮盘,好获得乱数的结果而已。」
时间停止了。
空间扭曲了。
所有事物都停滞,同时快转或者倒带。
一切都失去意义,或者反而获得意义。
再建构。
「要暂时分开了,祝您能有一个好的轮回。」
在这句话之后,世界就改变了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