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得出的结论是——
『九十九机关就是神。』
——并非「像神一样的存在」。
而是「它本身就是神」——春子开始这么认为。
的确,负责调整这个世界的是神鸣泽世界。那名白发女使用了不知从哪得到的未知力量,净化世界上的污秽,使世界处于安定。
但将她置于控制之下的则是九十九机关。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像这次的情形,基本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会产生动摇。
既然如此——
结论果真只有一个。
那个不拥戴盟主、不确定是否有中心存在、有如黏菌般的组织就是神明——如此判断应该不为过。
(这样一来,去找神明的碴可不是明智的判断呢。)
春子的牢骚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再说,她自己的人生原本就充斥太多不合理——春子如此愤慨。
为何难题要一个接着一个不断降临到她身上呢?碍眼的女生在哥哥身边晃来晃去就已经够烦了,现在还得与超越人类常理的存在为敌,再怎么困难的游戏也该有个限度。她的生命里不得不超越的难关,光是「与心上人是血脉相连的兄妹」这点就已经非常足够了吧。其实对她来说,只要能够每天和心爱的哥哥在一起打情骂俏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结果心爱的哥哥却和白发女私奔了。这个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做错什么吗?兄控真的这么不可原谅吗?)
春子啜饮着感觉特别难喝的红茶,半眯着眼思索。
能够选择的选项不多。
她已经尽全力摸索,却仍然无法让所有事情得到美好的结局。
再说,这个世界的系统本身就已经崩坏——春子如此认为。
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在建造这栋房子时,忘了钉钉子在各处——对春子来说,自己所生存的场所,看起来就是这样的瑕疵品。而且这种遗忘钉钉子的行为,很像是恣意或是以恶意的企图所为。
(话虽如此,这栋房子也没办法说换就换。因此只好在被赋予的条件下,努力活出最好的人生。)
这是不证自明之理。
即便如此,她会烦恼也有原因。
「哥哥那个笨蛋。」
现在不用说是选项,就连能够考虑的时间也没剩下多少。
原本应该可以再多争取到一些时间,但遗憾的是,连这样的可能性都被摧毁。还是被她心爱的哥哥所摧毁的。
因此,她会这样不停碎碎念也是不得已的。
——在持续烦恼思索之下,她喝光难喝的红茶。
春子终于做出了决定。
†
世界想要穿上婚纱。
和优树并肩走在一起。
而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场所,当然就是红毯了。也就代表两人要结婚了。
结婚典礼。
「真的吗?」
「您是说真的吗?」
优树与千代激动地喊道。
「呃……也没有那么夸张啦。」
世界赶忙解释。
据她表示,只要能够穿上婚纱就心满意足了。
就算不是婚纱也没关系,只要是白色洋装就行。两人行走的场所,就算是随便一片干枯的草原也好。更不用说特地准备举办典礼的处所,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也就是说,只要能够做做样子、扮一扮家家酒,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很清楚我们目前的处境。」
世界露出困扰的笑容补充说道。
「所以我不打算做出过分的要求。你们也可以当成是愚蠢的梦话,笑着听一听就好哦?我丝毫不想带给你们任何负担。」
优树与千代并没有把这些解释放在心上。
对他们两人来说,在听到神鸣泽世界请托的瞬间,就答应她的请求了。他们根本不允许她如此客气,这可是对世界有功之人所提出的小小心愿哦。要是不帮她实现,这所有的行动不就像在说谎吗?
他们当然也很清楚这么做的风险。
目前他们正在逃亡,九十九机关也不可能放弃追捕,也无法保证能够躲过那些人。
话虽如此,原本他们就处于险境当中,现在也不得不从居住了好一阵子的无人岛上撤退。今后的长途旅程中,顺道为得不到回报的这名少女效力,已经不是「当然」而是「必然」之事。
「先确保安全为重。」
深感兴奋的千代依然保持冷静。
「离开这座小岛后,我们将转往国外,至于旅行的路线就交给我来处理。虽然我们家主人的要求不在原本预定之内,但我一定会负起责任实现它的。」
——到了现在。
三人的身影出现在海上。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小型渔船在黑夜的掩护下破浪疾驶。
「这种船坐起来不是很舒服,还请两位多包涵。」
千代一边掌舵一边道歉。
「不过比起快艇,这种小船比较不显眼,两位就当成是搭钓鱼用渔船出海夜钓吧。」
「夜钓约会是吧,感觉挺酷的呢。」
虽然优树嘴巴上在开玩笑,但事实上他有点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寒冬深夜的海上,再加上强劲的风势,他们已经尽可能做好防寒准备,然而身体依然冻到骨子里。
「神鸣泽,你会冷吗?」
「我没关系,谢谢你,优树。」
世界与优树一起坐在船缘,并向他表达谢意。
在黑暗的夜色中,隐约可见她的脸色虽白但没有不好。脸颊还略带红润,看起来身体状况不差。
「你的身体状况如何?」
为了保险起见,优树再次向世界问道。
毕竟这次逃亡的成功与否,与神鸣泽世界的状态息息相关。如果她在紧要时刻无法行动,一切就玩完了。应该说原本就是为了她,才会背负被追捕的风险。因此若发生世界脱队的情况,在这个时间点,游戏就结束了。
「没问题,应该说好得要命。」
优树的表情看起来很担心她吧。
世界立刻慌张地挥动双手,故意摆出胜利的姿势说:
「你看!我超有精神的哦。」
「是吗,那就好。」
优树露出笑容。
「不过,真是太好了呢。」
「什么太好了?」
「你能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要是你还像以前那样病恹恹的话,或许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逃出来。假使你的状况不好,说不定在抵达那座无人岛时就结束了呢。」
「……如果真是这样,还真可笑。才刚踏出一步就立刻掉到地狱深渊,这样的结局让人完全笑不出来呢。」
「就是说啊。」
优树故意夸张地皱起眉头。
世界见状,窃笑着说:
「至少我已经走了一大段距离,足以挺起胸膛说『我出走过了』。一步或两步、三步或四步……能够走这些距离,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我才不会让你满足于现状呢,我会一直让你走到月球那边,然后让九十九机关那些家伙哭丧着脸。」
「嗯,说的也是,就这么做吧!」
世界点头回应。
接着望向夜色渐深的大海。
(……看来她的状况真的很不错。)
优树看着世界的侧脸,再次如此确信。
现在的她已不像一开始见面时那样脆弱。当时的她好像只要一碰到就会坏掉,现在却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她静静望着黑色波涛的表情,也可看出她的体内满溢着活力。
世界的确相当健康。
别说去月球,就算要从太阳系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她也没有问题。
(…………)
优树决定不再去思考往后的事情。
他再次与世界并肩注视着夜晚的大海。
强烈吹拂的海风里,飘起了雪花。
†
离开小岛第二天。
一行人出现在于海中行驶的货船上。
他们当然不是以乘客的身分走正道上船,而是以偷渡的方式。
「这趟旅程不是很舒服,还请两位包涵。」
千代躲在微暗的货柜屋里,向两人道歉。
「不过,如果选择搭乘豪华客轮,在遇到紧急状况时会难以脱身。请两位当自己是电影主角来搭乘这艘船吧。」
「可以体验一下当演员的滋味,感觉也挺酷的呢。」
虽然优树嘴巴上在开玩笑,但事实上他有点语塞。
这里的空间狭窄,身体无法动弹,也没有暖气,感觉特别冷。加上巨大锅炉的运作声有如地动般发出声响,根本无法好好睡觉。餐饮的部分,也只有事先准备的水及干面包,至于上厕所的部分,也就可想而知。
然而,这些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与逃亡的目的相比,这种处境已经算是很轻松的了。
一行人就像是船舱里的老鼠,屏息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就现阶段的局面来说,应该可以顺利通过。」
千代做出乐观的预测。
事实上,这趟偷渡之旅的确顺利成功——除了在南行的航路上遇到暴风雨,算是唯一出乎意料的状况。
途中,他们还遭遇了于赤道附近形成的季节外台风,整艘货船宛如树叶在海上摇晃。
「这种时期很少会遇到台风。」
千代露出担忧的神情。
就连学识不广的优树也知道冬天发生台风的机率相当低。他只能厌烦地忍受着晕船想吐的感觉,在世界的身边蜷曲着身子。
†
第五天。
一行人久违地到达陆地。
此时是在东南亚某国的夜晚,三人在避人耳目下,离开港口转搭火车。
「感觉好新鲜哦。」
优树如此感叹。
他并不是对异国的景色如此感叹。
而是对于千代的装扮。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千代小姐穿着非女仆的服装,印象整个完全不一样耶。简直就像另外一个人。」
「能够听到您这番感想,真是太好了。」
千代闭着一只眼睛,露出得意的模样。
她把大波浪卷发放下来,身上则是T恤加上牛仔裤——这种方便活动的轻装打扮。一看就像是个前来毕业旅行的大学生。
她的变装非常成功。
毕竟银发美少女加上身着女仆服的美女并肩走在路上,不管怎么样都会引起其他人注意。因此接下来她们将以新的扮相融入周遭,一边细心注意敌军的监视一边前进。
「神鸣泽也是。」
优树转头看向世界。
「你这身造型很好看,很成功哦。」
她的衣着也有别于以往千金大小姐的风格,改穿休闲短裤。头发的部分当然是以假发掩饰,还戴了顶帽子,另外搭上一副眼镜,可说滴水不漏。
「这身装扮非常适合你哦。」
优树予以赞美。
世界有点害羞地说「谢谢你」。
「不过话说回来……」
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优树环顾四周说道:
「不知怎么地就是有种不安、无法安心的感觉。」
这里是世界知名的商业都市以及观光城市,在治安及公共设施的建设方面也是顶尖的。然而,街上却不见什么人影,反倒是巡逻车及警察异常地多,偶尔还可见到持有自动步枪的士兵。
「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件啊?」
「是啊。」
千代肯定地回答。
由于邻近各国政情不稳的情况加速恶化,因此这个国家也连带受到了影响。
再加上前阵子邻国才刚发生大规模地震,恐怖组织也趁机频频发动恐攻,要是情况再恶化下去,说不定会发布戒严令。
「我们来到这样的国家没问题吗?」
「这里还算好。」千代耸肩回答。「接下来我们还会经过政局更不稳定的国家呢。」
†
第十天。
千代的话果然成真。
一行人在经过中亚某国的途中遇上政变。在政治、军事混乱的这段期间,国内治安迅速恶化。
结果,他们在路上遭到盗贼的袭击。
「这还真是人生的初体验呢。」
优树与千代合力击败坏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居然会遇到持有刀枪的盗贼,简直就像是来到游戏的世界呢。」
「今后依旧有可能再遇到。」
「也是。」
对于千代这不祥的预言,优树也只能认同。
从离开小岛到现在,他们多多少少获得了一些外界的情报。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现在世界各地就像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同步发生的事件、灾害、政变在世界各地频传,全人类陷于极大的混乱当中。不断有地区出现政府无法运作的情形,四处也有物资流通停滞的情况发生。
如果照这个步调继续下去,会如何呢?
「总之我们先赶路吧。」
千代以金钱买通了怕事的向导兼司机后,催促一行人加快脚步前进。
「要是这种状况再持续下去,很可能会发生预料之外的情况。不过反过来说——」
「这是我们逃走的好机会。」优树接着说道。「九十九机关也和我们一样难以动弹,所以我们得趁这个机会逃得愈远愈好。」
「没错,趁局势还没有太混乱之前,我们得赶快行动。」
†
第二十天。
在大幅超前预定行程的情况下,一行人终于穿越了亚洲。
世界局势的混乱毫无结束的迹象,甚至有未经确认的消息指出,大国之间出动了大规模军队。现在通过国境时,手续日渐繁锁,路上也可以见到难民愈来愈多。
「就目前看来,九十九机关并没有展开任何动作。」
一行人在某座森林里露营,千代看着笔记型电脑的画面说道。
「看来他们尚未掌握到我们的行踪,所以短时间之内,我们应该还能够继续安全地旅行。」
「真是太好了,这全都是千代小姐的功劳呢。」
优树在感谢的同时,不忘对千代感到佩服。
扣除几样不知名的器材之外,千代基本上只使用这台笔记型电脑。这名女仆仅用这么简易的设备,就能够与全世界的中心组织进行情报战。
其绝技之高超,实在令人难以想像。再加上从安排调整逃亡路程,一直到每一餐料理的准备,全都由千代一手包办,她已经可说是到达万能的境界。让人不禁怀疑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神明吧。
另一方面,优树主要的工作,顶多就是负责搬运行李或是充当保镖。在双方贡献度的落差上,让人感到有些失衡。
「这有没有可能是九十九机关的伪装?故意让我们轻忽松懈之类的。」
为了以防万一,优树确认道。
千代则是拍胸脯挂保证说:
「我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很低。当然就原本来说,的确有很高的机率发生这种情形。九十九机关是个不定形又分布范围相当广的组织,要完全掌握他们的动态相当困难。但我毕竟曾经是它们的一员,凭感觉就能知道了。」
看来应该可以相信她的判断吧。
而且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优树的工作都不会改变。
「时至今日,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千代如此说道。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趟旅程终于快迈向终点。
抬头望向天空,此时空气的湿度很低,天上却弥漫着云雾。
这不是营火释放出来的烟雾,而是坐镇在附近的火山,睽违数百年发生喷发,释出相当多的烟雾。在其影响之下,许多住民纷纷前往避难,造成附近城镇如鬼城一般,有好几户人家都遭到宵小入侵。
朝远方看去,可以见到一座特别高的山脉顶端涌现火红的岩浆。
旅程的终点已近在不远处。
†
第二十五天。
一行人正站在地中海岸的某座岸壁上方。
在能够俯瞰蓝色大海的地方,座落着一间修道院。
那是一间又小又老旧、现在已被弃置不用的石造礼堂。
确认了一下内部的状况之后,发现里面的状态保持得相当良好。虽然积了不少灰尘,四处长满蜘蛛网,彩绘玻璃及礼拜堂却意外地相当干净。
就在千代与优树两人卷起衣袖,打算先来打扫整理一番时,世界摇头说:
「这样就很够了。」
她接着说:
「现在这个样子也很有它的味道不是吗?而且,我希望你们今天可以好好休息,消除长途旅行下来的疲劳。」
「真的没关系吗?」
「这原本就是我们三个人小小的婚礼,不需要讲求什么排场。」
于是他们决定将仪式延到隔天举行,当天晚上则预先庆祝。
「虽然无法准备豪华的餐点……」
千代悄悄地燃起斗志,卷起袖子准备干活。
「但我会尽可能准备好宴席的。从庆祝的目的来看,今天的晚餐可能会有点寒酸,还请两位包涵。」
由于实际情况如此,加上在这种状况下要求太多也未免太厚脸皮,因此优树与世界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抱持任何期待。
然而,看来他们错估了这名超级女仆的能力。
当天晚上,餐桌上陈列一整套全席套餐。
虽然缺乏新鲜食材,但大量使用了易于保存的肉类及鱼类。这是千代使尽浑身解数,花费相当大的功夫,并灌注爱情所做出来的创作料理。
优树与世界开心地品尝。
美酒也登场了。
大家有说有笑。
在微暗的灯光下畅谈学校的事情、各种失败经验、伤心往事、开怀大笑的回忆……话题接连不断,三人的脸上满是笑容。
能够在异国之地把酒言欢,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晚餐结束后——
优树与世界两人在修道院外漫步。
「谢谢你,优树。」
两人站在悬崖上,一同眺望黑夜里的大海。世界向优树表达谢意。
「没想到居然可以走到这一步,半年前的我根本无法想像会有这么一天。更不用说能够度过这么开心的时光……」
「是啊,来到这里的路上还真是吃了不少苦呢。」
「嗯,真的很辛苦。可是因为有你和千代的努力,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
「比起感谢我,你应该要多多感谢千代小姐,她真的太厉害了。」
「嗯,她确实很厉害。一路上她为我做了很多事,要不是有她的话,我可能没办法活到今天……可是我却老是对她碎碎念,没能为她做任何事。所以今天能像这样和她一起出来旅行,我真的觉得很开心。虽然行程很匆忙,但还是让我和千代度过了宝贵的时光。」
「话说回来……」
优树一笑置之。
「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上场呢,现在只是刚开始而已喔。接下来我一定会让你度过更多快乐时光,为此我也是很努力的。」
「嗯,你说的没错。」
世界说着,并露出笑容。
†
时间来到第二十六天的早上。
优树出现在离教会有段距离、位于港口城镇里的一间咖啡厅。
(还真闲呢……)
他以不太标准的发音点了义式浓缩咖啡,将背靠在开放式露台的椅背上。
天空还是一样布满云层。
店里只有优树一位客人。
(还真闲啊……)
如果只是闲得发慌就算了,此时优树还小幅地摇晃着腿——他在抖脚,现在的他十分坐立难安。
他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的,因为桐岛优树现在是一名等待新娘盛装登场的新郎。
(应该没那么快吧?)
他看着手表叹了口气。
大约一小时前,千代以「新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为由,将他赶了出来。由这名女仆充满干劲的模样来看,应该还要等满久的时间。
秃头咖啡店老板以『真是个怪胎』的眼神看着优树,并将咖啡杯放在桌上。
不仅店内没有人,就连外面街道上也不见行人的踪影。
所有渔船都系在港口,也完全见不到渔夫在卸货或是修补渔网,只看见几只海鸥冲往地面的模样。在天灾及人祸频传的这个时期,反倒是还在开店的秃头老板才是个怪胎。
优树将冒着热气的杯子端在手上。
啜饮了一口咖啡。
意料之外地好喝,这甜中带苦的液体渗透到发冷的身子里。
(通常这种时候大家都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优树跷着二郎腿,一边喝着义式浓缩咖啡,一边眺望有点冷清的港口城镇如此心想。
他依旧微微抖动双腿。
老实说,此时的他心情有点雀跃。
虽说这么做不算是到达终点,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也算是完成了某个阶段性目标。
毕竟这是结婚呢。
算是人生的一件大事。
优树现在正要完成的事情,绝对不是一件小事。现在的他终于能够将小小的幸福带给这位不幸的神明——独自一人背负重荷的少女。完成如此重责大任,的确会让人想要手舞足蹈地欢庆一番。
这下一定能解决。对于一如往常浮现在脑海里的似曾相识感,这次终于能够得到一个解答。
「我大获全胜啦!混蛋!」
优树喝光义式浓缩咖啡,自言自语。
他还没喝够。在这值得庆祝的日子里,稍微放纵一点也无所谓吧。
那就再来一杯可以打起精神的东西吧——就在他打算再向秃头老板加点饮料时——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突然有人跟他说话。
优树立刻脸色大变。
†
「……千代,你觉得如何?」
新娘装扮完成之后——
世界害臊又羞怯地问。
「我穿这样好看吗?我会不会配不上这套衣服啊?」
「…………」
一开始时千代完全说不出话来。
由她亲手帮主人精心穿上的新娘装扮,果然名符其实美得像神仙一样。美丽的身影在弃置不用的修道院里悄悄地绽放。
「……当然好看。」
千代努力压抑着眼皮深处涌现的泪水说道。
「您穿起来当然好看。」
她只说得出这句话。不管任何赞美,在眼前的现实之下都显得过于陈腐。
没错,这是现实。
并不是在做梦。
长年以来一直持续完成任务,等到消耗殆尽,便遭到丢弃、任其腐烂——对于自身命运只能默默接受的这位神明,在遇到了桐岛优树这位特别的存在之后,居然可以变身成今天这副模样。
『我想要穿婚纱看看。』
『如果我结婚的话——』
当初神鸣泽世界把她那小小的心愿说出来时,千代只回答她说『没办法唷』。她说『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当时的千代如此深信不疑。
不管是世界、千代还是九十九机关,都只是复杂、奇怪又深远之系统的一部分。身为齿轮的人物,居然想要成为转动齿轮的存在,简直就是不自量力。因此,即使花了长年详细策划背叛的计划,然而若被问到是否打算真的采取行动时,还是不禁感到迟疑。
她们就是处于如此绝望的状况。
更重要的是,她们欠缺了最重要的要素。也就是主人——神鸣泽世界的动机完全不够。对于「这辈子没救了」、「好想得到幸福」这些想法,她从来都没有思考过。
(看来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千代深深地这么觉得。
虽然说当初是她主动推荐主人去学校上课增广见闻,但对于主人的回覆并没有抱持任何期待。而且这不符合九十九机关的本意,还会危及千代自身立场的提案,会被采纳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当时的神鸣泽世界在精神上受到相当大的磨耗,已经对于所有事物丧失兴趣。再说,这种程度的提案之前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次,因此老实说,她不认为这时候提出会有什么用处。
然而,实际提出来之后……
没想到主人居然睁大眼睛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于是接下来很快就被编入高中就读。
就在此时,世界遇到——
改变她命运的存在。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年。)
千代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不得不认同他。
能够让原本像个活死人的神明,再次找回充满生气的表情,那个人无庸置疑就是桐岛优树。
他的直率、刚毅、诚信等优点,让世界得到莫大救赎。
不只有世界,就连千代这个已沦落为小零件的齿轮,优树也照亮了她,成为在黑暗中的引路人。
「即使这些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
世界抓着纯白礼服的裙摆感慨地说:
「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千代,我真的很谢谢你。若不是你,我今天不可能度过这段有如梦境般的时光。」
「不,我根本没做什么。」
「你不用谦虚,大大方方地挺起胸膛吧。」
世界露出温柔的微笑。
在昏暗的修道院中,她的身影不可思议地散发出纯白的光芒。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呢。」
世界望着窗外说道。
「已经多久啦?」
「您是说我待在您身边的时间吗?」
「嗯。」
「这个嘛……我已经忘了,毕竟我也上了年纪。」
「呵呵。」
世界眯起眼睛。
「其实我也是。说来还真好笑,我连如何认识你,以及这一路上是如何一起生活过来,都想不起来了。」
「长时间以来一直重覆做着同样的事情,难免让人容易健忘。对于原本是人类的我们来说,这些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
「有一千年了吗?」
「可能有数百年吧,或是几万年。感觉又像是只有几年一样。」
一路以来千代一直跟在世界身边。
两人同心协力静静地完成了职务。
但是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又是如何演变成这种命运的呢?
到底是谁做的打算,什么样的局势发展,才演变成这种局面呢?千代已经想不起来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样的人物?在哪里做些什么?为何会被淹没于这种狗屁般的工作?
不对。
话说回来,在演变成这种局面之前,真的有过往存在吗?
……不晓得。
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如今总算走到这一步的事实。
以及在经过无限争战之后,终于得到明亮征兆的喜悦。
目前还没有被九十九机关发现的迹象,尽管不晓得接下来还可以再瞒骗他们多少年,但应该可以至少逃个一年以上——
「…………」
千代的表情突然改变。
视线迅速移向周遭。
「我们被包围了是吗?」
世界眯着眼,依旧面向窗外问道。
「很遗憾,没错。」
千代简洁地回答。
在回答的同时,她的内心涌现愤怒之情。
(为什么?他们是从哪里知道的?是怎么发现的?)
应该没有失误才对。
她缜密规划的警戒网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突破。她设置了数万个电子及物理关卡,建构了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能够立刻检视的系统。就算九十九机关铺设了多么广大又深入的网络,也无法轻易地『在不被千代等人发现之下,掌握到他们的行踪』。不,应该说是完全不可能才对。
没错,至少就九十九机关现有的途径来说,的确是这样没错。
(……该不会是在最根本的地方轻忽大意了吧。)
千代摇摇头,重新转换心情。
「一切还没结束呢,这些追捕者就交给我来对付。之后我们再和优树先生会合,离开这里吧。」
「你不要太勉强自己哦?」
世界担心地说:
「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你。如果你一个人,或许还能——」
「真是不好意思……」
千代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已经决定要为主人牺牲奉献,所以您的担心是没用的。」
「可是……」
「要不然您开除我也没关系啊?」
千代若无其事地说,世界则苦笑着回应:
「那毫无意义啊。」
「对吧?」
「反正你就算被开除,还是会回来。」
「因为我是主人最忠诚的仆人啊。」
千代说着,并露出困扰的笑容。
「我一路以来一直跟在您身边,事到如今,我才不要跟您分离呢。」
「……真是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任性之故。」
「主人,请您乖乖地待在这里吧。」
语毕,千代便走出修道院。
在阴天的寒风吹拂下,无数气息潜藏在此。从他们隐藏杀气的手法来看,应该是武艺高超之人。
「来吧。」
千代泰然自若地放话道。
「想跟我一起死的人就放马过来,我会让你们后悔莫及的。」
这里是一片干枯的草原。
只有几个能够藏身的岩石及树木。在这种状态下,『那些人』忽然现身,就像是路面上若隐若现的热气。
十、二十人。不,人数还在增加当中。
都是全身包覆着披风,只有脸部戴着白色能剧面具的黑衣人。
(……这下还真是伤脑筋啊。)
千代在心中咂舌。
她担心的并不是对方的人数,而是素质。
千代并不是个小角色,因此她凭直觉就可以感觉到这群紧密包围、压制修道院的黑衣人,其中一部分的人应该与她实力相当,甚或在她之上。就算不需要守护主人,凭她自己单枪匹马也难以突破。
千代按下身上的『开关』。
转瞬间,她散发出来的气息立刻改变。如果优树在场,一定会二话不说马上逃之夭夭吧。极其不安的诡谲阴气,以及逼人的寒气。这并不是比喻,而是干枯的草原上真的开始降下霜来。
「虽然之前与优树先生比试时,双方不相上下……」
千代自言自语,举起双手。
「但事实上,互相斗殴并非我的专长。所以我就用自己原本擅长的方式,来和你们一较高下吧。」
啪滋。
啪滋。
啪滋。
千代的周围浮现光点,在空中移动。正在将包围范围缩小的黑衣人见到只有萤火虫或是小灯炮大小的光点后,全都停了下来。
我的这一生还真不错——千代心想。
虽然这是一场不合理的游戏,但在最后一刻,总算能够起身抵抗。对于一路以来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被命运所摆布的她来说,已经算是一大突破。
「那就……」
千代随意地踏出步伐。
此时,无数光点也跟着一齐摆动,就像是一个个拥有意识的生物般展开行动。
「开始吧!」
与此同时——
光点以光速朝着四周散去。
†
「我也来点一杯好了,我要一杯义式浓缩咖啡!」
这号人物坐到优树旁边说道。
「平常没有什么机会品尝咖啡呢,毕竟我是红茶派嘛。不过难得处于不同的情境,还是好好享受一下这里的氛围好了。」
在异国之地特别引人注意的一头黑发,加上身上色彩鲜艳的深红色和服。
正是桐岛春子。
「啊,我话先说在前面哦。」
妹妹用手肘撑着脸颊,眺望着眼前的港口,警告优树。
「哥哥,你可别轻举妄动哦。我想你应该也察觉到了。」
她说的没错。
从妹妹现身的这一刻起,优树就有所觉悟。
他非常清楚妹妹出现在这个地方代表的意思。
在毫无准备及胜算之下,她不可能采取行动。
事实上,只要将注意力移向周遭,就可以些微察觉到好几个可疑的气息,而且每个隐身的人物都盯着优树。
可以明确地判断出——他被包围了,也可以轻易地想像到,那些武艺超群的狙击手正在瞄准他。
优树在了解整个状况之后,小小地叹了口气。
「……你和九十九机关合作了是吗?」
他在短短数秒之内便导出答案。
「没错。」
春子回答得非常干脆。
「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是我经过苦恼之后做出的决定。居然不得不选择这条无聊的路来走,人生真的烂透了。」
「就是说啊。」
义式浓缩咖啡送了上来。
在这种时势还继续营业的咖啡店老板,说不定也是受到春子的指使。不,应该说,会这样推测才正常。
「总之……」
优树也眺望着港口的风景说:
「我想跟你下跪道歉。」
「你不需要这么做。」
「也是,光是这样应该还是无法获得你的原谅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春子摇摇头。
「应该要下跪的人是我才对。光是像这样背叛你的现在,我就罪该万死了。」
「……你一点都没变耶。」
「我就是这样的生物,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接下来一直到未来也会如此,我永远只对哥哥一个人专情。」
「这样啊,谢谢你。」
「我想,走到这一步,哥哥大概也不在意了,所以就由我来主动说明吧。」
春子摇晃着装盛义式浓缩咖啡的杯子,道出事情的原委。
「其实我在哥哥的身体里置入了发信器。」
「我想也是,要不然这一切就无法解释了。」
「这原本只是作为保险之用,并没有打算真的使用。事实上,在这次的事件发生以前,我一次都没有用过。一直强忍住使用的欲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毕竟我这个妹妹,可是无时无刻都想要跟踪哥哥唷。」
「……你一点都没变耶。」
「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春子若无其事地把杯子凑到嘴边后,叫了一声「好苦!」,赶紧把舌头吐出来。
「那么接下来……」
春子只轻啄了一口咖啡,便把杯子放回桌上。
从她出现在这个场所到现在,都没有和优树的眼神对上。
「已经这个时间啦,一切应该都已经结束了,你愿意听一下我的抱怨吗?」
「抱怨?」
「哥哥真的太卑鄙了。」
春子笃定地说。
她的话里并没有带刺,反而像是在回想几百年前,早已结束的运动比赛,以平淡的口吻说:
「你明明知道这么做会招致毁灭,依然采取行动,却又将阻止这个行动的责任丢到别人身上。然后失去冷静……不对,应该说是假装失去冷静,借此让自己不用去负担责任……」
「…………」
「你不准说你没有察觉到哦?如果是哥哥,一定会察觉到才对。」
「你是指什么?」
「就是那个白发女所身处的机制——关于这个世界的构造。」
「…………」
优树搔搔头。
他那无言的动作,已经如实表达出春子的指责完全命中红心。
「她以身体吸收世界上的污秽之后将其净化,也就是类似污水处理场的功能——这样理解并没有错,这的确是其中一个事实。就这点来说,她真的非常了不起。因为有神鸣泽世界小姐的存在,因为她善尽了这份职务,这个世界才得以保持在平衡的状态。因此不管再怎么感谢她还是不够,这是我的真心话。」
「…………」
「但这时候就会产生一个问题——如果污水处理场停止运作怎么办?到时候会变得如何?」
「…………」
一阵风袭来。
如粉尘,抑或是灰尘般的触感惹得鼻子发痒。
「这是火山灰。」
春子用手指摸了一下桌上的灰尘说道。
「离这里有段距离的火山爆发,没想到居然飞得这么远啊。顺带一提,由于火山爆发的影响,这附近的飞机航班都已经停飞了。」
「…………」
「东南亚才刚刚经历观测史上最大规模的地震,现在太平洋西侧也发生了同等级的地震。再加上季节外的台风及飓风也没有衰减的迹象,北美大陆到处都有发生大洪水的情况,已经造成好几万人死亡。」
「…………」
「没想到在这种状况下,人类居然还有时间在那边勾心斗角——现在四处已发生战争。而且不是纷争或是内战那种小冲突,而是动员整体国力的大战争。由于死亡人数及难民实在太多,就连联合国都已经放弃不管。毕竟这次常任理事国之间真的打算大干一场呢。我想,使用核武也是迟早的事。」
「…………」
优树舔了舔几乎喝光的杯子。
他并不是要模仿春子的感想,不过这杯咖啡实在有够苦。由于这阵子远离世间过着藏身的生活,所以他不太了解外面的资讯——不对,应该说是故意不去接触。但实际看过现况之后,
现实果然相当悲惨,惨到让人不想看也没办法。
「哥哥,神鸣泽世界小姐的状况还好吗?」
妹妹的追击丝毫不手软。
「其实不用问也晓得,她一定过得很好吧。她的身体一定前所未有地健康吧。要不然这一切就说不通了,毕竟这个世界与神鸣泽世界是互为表里的。」
「…………」
「不管进行什么样的手术及复健,她的身体原本都不可能有所好转。这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她可是一个人背负着世界上所有的负面能量,这样的做法根本就比使用感冒药来治疗癌症还要轻率鲁莽呢。可是她却康复了,原本的她连走一步路都非常辛苦,如今却活绷乱跳。而另一方面,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却乱七八糟,在这短短的期间内,地球就变得残破不堪。百年一次的大灾害有如特价大拍卖般大量出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
「目前的状况恐怕已经无法收拾了吧。」
春子玩弄着杯子的握把做出结论。
「至今所累积的能量一口气全部爆发出来,根本无法停止,也就是算总帐的时候终于到来。虽然多少可以做些延长地球生命的处置,但恐怕也是白费功夫吧。毕竟世界就是以这样的形式构成的。」
就在此时——
强烈的闪光照亮周围。
随即传来地动及震耳欲聋的声响。
是从修道院的方向传来的——优树察觉到之后立刻脸色大变。春子则叫了声「哥哥。」,早他一步提出警告。
「你可别轻举妄动哦,算我拜托你。」
「……你到底想怎么样?」
原本想要站起来的优树再度坐下,硬是压抑焦急的心。
他冷静地问道。
「春子,你到底想怎样?你特地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
「你是想把我带回去是吗?」
「不是,就算把你带回去也没有用吧。」
「你应该也不是希望我跟你下跪吧?」
「没错,这么做也没什么用。」
「那你到底想怎样?」
「这个嘛……一定要说的话——」
唔嗯——春子伸展了一下身体。
露出看开了什么般爽朗的表情。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想当个※沉重的女人看看。虽然我原本就算是个沉重的女人。啊!我不是在说体重哦,这点要先声明。」(编注:原文「重い女」指爱情太过强烈,使对象感觉压力沉重的女性。)
「?你是在指什么啊?」
「就如你所见,我的手下已经包围这个地方。狙击手也配置在四面八方,现在就只等我下命令。」
「……所以呢?」
春子没有回答,只是向咖啡店老板加点红茶。
再以平淡的语气说:
「那些人所瞄准的对象不是哥哥,而是我。」
「…………」
「只要一声令下,我就会被射成蜂窝。那些人都是经过我彻底训练的人马,不管什么样的命令都会服从。因此『只是要把主人杀掉』这种程度的命令,他们是不会犹豫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
「很简单。」
一阵摇晃。
大地再度发生震动。
「我跟神鸣泽世界,请你选一个吧。」
「…………」
「如果你要丢下我,跑去那个女生那里,我就在这里自我了断。」
有如炮击战的砰砰声,从刚刚就不断地传来。
天空频频出现闪光,就像是把整颗头钻进雷云当中。阴天的港口城镇被照得光亮。
「我会选择神鸣泽。」
优树立刻做出回覆。
「这是早就已经决定的事情。我会拼上性命保护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都会这么做。」
「我想也是。」
春子也再次干脆地点点头。
不管是优树的回覆速度,还是内容,她似乎心里早就有数。
「所以我被你甩了就对了,不过这一点都不奇怪。」
「身为这样的哥哥,真的很抱歉。」
「不,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哥哥。」
优树把装着义式浓缩咖啡的杯子放到桌上。
起身说道:
「那我就先离开了。」
「路上小心。」
两人简短地交谈之后,优树快步跑离现场。
春子并没有目送优树的身影离去,从她现身于此之后就一直如此,完全没有看哥哥一眼。
「我知道这么做根本就像在演一场闹剧。」
春子用手肘托住脸颊,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但非做不可。因为我就是这种人。」
为了哥哥尽心尽力却完全得不到回报,这种事情已经重覆多少次了?
真的好像一直不断在重覆上演,就连在梦里也一直重覆发生。一定是从前世就是如此了吧,才会一直有种诡异的似曾相识感。
但她并不觉得不幸,只不过有点累罢了。
叩咚。
红茶端到了她的面前。
在地动及爆炸声断断续续传来之际,热茶所飘散的香气格外迷人。看来这杯红茶所使用的,是春子喜爱的茶叶。
在仔细品味完红茶的香气后,她啜饮了一口。
「果然还是红茶好喝。」
春子满足地点点头。
然后举起一只手,轻轻落下。
枪声混杂在地动的声响当中。
血花飞溅在露天的咖啡座上。
「咚沙!」沉重的声音震动空气,港口城镇的时间就此停摆。
†
优树不断狂奔。
头也不回地直直往前冲。
在想杀死自己的冲动驱使下,不断向前奔驰。
妹妹大概死了吧。
优树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从春子现身在咖啡厅的瞬间,他就有这样的预感。那套深红色的和服,看起来就像是死亡时所穿的寿衣。他的妹妹桐岛春子总是如此专情,抱着必死的决心,仿佛武则天转世。只要哥哥一句话、一个动作,不管对谁,就算是自己,她都能够毫不留情地开枪射杀。
当她逼迫优树二选一的同时,就已经有所觉悟了。
然而,对优树来说,他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不管做出任何牺牲,必须守护的人就只有一个——不,不需要再找理由,他的确杀了人。
桐岛优树把妹妹杀死了。
(开什么玩笑啊!可恶——!)
开什么玩笑啊!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哪里错了?是在哪个环节错了?
优树往前狂奔。
奔跑时,只要心中涌现出困惑及后悔,他就立刻将其舍弃。
他没有时间大喊大叫,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他的预感不只这一个,还有其他不祥的预感,有如活生生被剥掉肋骨般悲痛的预感,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地动、爆炸声、闪光在不知不觉间都已停止。
优树一路向前飞奔,跑到连换气都忘了。
最后,终于抵达修道院座落的山丘。
「…………!」
那里的景象简直就是战场。
原本已经干枯的草原,如今连一根草都不剩。四处都有零星的火苗在冒烟,原本平坦的地面到处坑坑洼洼,可以说凹洞多于平面。
或许可说是必然的结果吧。另一方面,原本就快不行的修道院,如今变成一堆瓦砾。原本堆叠的石材也全都粉碎,就连地基都不见了。
空气中弥漫灰烬及血液的刺鼻味。
到处都是不成人形的尸体。
(她们在哪……?)
世界呢?
千代呢?
优树只有短短一瞬间停下脚步,接着又立刻迈步奔驰。
在这不由得令人联想到结局,并有如地狱的光景中,优树不断地到处徘徊,寻找某人的身影。
——找到了。
在悬崖边,海岬的最前端处,有个人影坐在那里。
优树立刻向前跑去。
就在离人影愈来愈近时——
「————!」
随着距离缩短,快速奔驰的优树慢慢减缓速度,换成没有力气的步伐。
他的眼前出现两个身影。
一个是坐在地上迎面吹拂海风的人影。
另一个是横卧在该人影腿上的身影。
前者身着白色礼服,脸上带着有点寂寞又惹人怜爱的笑容。
后者的身体几乎不成人形,但她那剩下的半张脸上,却露出相当安稳的表情。
「……你一直以来都这样呢,千代。」
世界轻柔地抚摸千代沾满鲜血的头发。
优树可以听见神明泽世界说话的声音。
「你有才能又冷静,明明是个女仆却不听主人的命令。平常一直以轻松的表情露出笑容,还老爱捉弄我。每次遇到让我发火的事情时,就爱对我讲大道理。而且因为你的关系,害我被耍弄了好几次。在口才方面我真的敌不过你呢。」
优树没有立刻向世界搭话。
应该说,他连走到她身边都做不到。除了他和世界之间相隔了好几个巨大坑洞之外,更重要的是,优树并不想随便破坏这段——长久以来一起同甘共苦的世界与千代,两个主从间最后的宝贵时间。
「虽然你是一个差劲的女仆……可是没有人比你更能称作女仆的模范。你总是对我尽心尽力。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应该还有很多活命的机会……要是你不这样规矩地遵从道义、不要管我,就可以去展开新生活了吧。」
世界继续自言自语。
此时,只有优树以及迎面拂来的寒风在听世界说话。
「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吧。」
世界说着,把遗体横卧一旁。
然后转向优树,对他露出微笑。
「你回来啦,优树。」
「……」
突然之间——
优树背后窜起一股寒意。
「让你久等了,我终于准备好了。」
「……嗯嗯。」
优树只做得出这样的反应。
世界红色的眼阵就像深遂的湖水般澄澈,散发着理智的光辉。
然而,她这样的状态让优树陷于不安当中。
「你觉得如何?」
世界抓起礼服的裙摆,有点害羞地问。
「虽然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预料之外,但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感想吗?」
礼服的四处全被沾染成红色。
大概是千代所流的鲜血吧。
「……哦哦。」
优树点头回应。
他吞了一口口水,额头上还冒着黏答答的汗水。
「很美哦,真的很漂亮。」
原本应该是不吉利的装扮——但她的样子看起来相当相当美丽。
美丽、令人怜爱、像是用力一吹就会消失般虚幻,却又如扎根在大地上似结实。白皙透亮的肌肤、光泽闪亮的银色头发,就像是工匠竭尽心力琢磨出来的钻石一样闪闪动人。
真的非常美丽。
不折不扣、毫无异议,不管是什么人种,拥有什么样兴趣嗜好之人,见了都会臣服于她的美丽之下。
这样的美貌简直不像存在于这个世间。
「是吗,谢谢你。」
世界露出微笑。
接着,她注视优树的脸。
「从你的样子看起来,应该全都知道了吧?」
「…………」
优树的嘴里没有吐出任何一句话。
「你一定是在理解了所有事情的情况下,才陪我走到这一步的吧。没想到你的觉察力还挺强的,真是出乎意料。呵呵,说『出乎意料』算是有点失礼啦。」
「…………」
「没错,我背叛了这个世界。我因为自己的任性,抛弃了只有我能胜任的职务,最后的结果就是现在这副惨状。」
「…………」
「可是这一路上我真的玩得很开心哦,算是这一生当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坐了摩托车、搭了船、坐了火车,甚至去了炎热的国家及寒冷的国家。一路上欣赏许多风景,品尝各式各样的料理——而且无论何时,你都一直陪在我身边。」
「……不。」
优树终于开口。
像是好不容易挤出话语般,以嘶哑的声音说道。
「光是这样还不够,神鸣泽。我说过很多次了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等着你去好好玩乐体验。正因为如此,我才会陪你走到今天,并下定决心要为你做任何事。」
「唔呣,这些我都知道,我真的很谢谢你。」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你要感谢的话,就留到以后再说吧。往后的路还很长,未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嗯,你说的没错。」
「既然这样……」
优树使尽浑身解数。
像是急着要抓住救命稻草般,只要能够把她紧紧地系在这边,他愿意使出任何手段。
「那我们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如何?」
他连不该说出来的话都说了出口。
「我们不要再旅行,也不再逃亡。我们回去那栋房子,重新执行任务如何?若问我『事到如今我还有哪张脸说出这种话』,我的确无法反驳,但说不定也有这种选择啊?」
「抱歉,那是不可能的事。」
世界却很干脆地摇头回应。
「在放弃那项职务的瞬间,我就再也不具备执行那份工作的机能。我已经无法掌控这些逆流爆发的秽物。就算现在回到那栋宅邸,我也没办法再胜任那份职务。」
「…………」
「现在的我,就只是这个世界的害虫。是一个只会把屯积在体内的秽物散布到世界上,释放出所有灾害的存在。跟我这个麻烦人物比起来,就连台风及地震都显得可爱呢。」
「…………」
「我已经变成了世界的敌人,没办法再回到那一边。不管怎么做,永远都无法回去。」
「…………」
这到底是怎样啊?
在绝望的气氛下,优树自问。
他看向四周,确认状况。
神鸣泽世界正站在悬崖上。那是个会令人发昏的悬崖峭壁,下方是峭立的岩石及激起层层浪花的灰色大海。
「……所以那又怎么样!」
优树扯开喉咙大喊。
「这种事情无关紧要好不好,我才不管咧。我自认很清楚你至今一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吃尽这么多苦头的你,怎么可以在这里就结束?你听好哦?我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无论如何,我永远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优树与世界之间的距离,目测约有十公尺左右。
在这十公尺的距离间,有好几个像是火山口的大坑洞,大概是激烈战斗后留下来的痕迹吧。这些洞口冒出的浓烟扑面而来,四周的泥土像熔岩般烧得又红又烫,使优树的行动受到更多阻碍。
就算他使尽全力跑到脚快撕裂,冲到世界身边至少也要花上一秒钟。
这短短的一秒充满相当致命的危险。
「我之后还会带你去很多很多地方,让你见识、体验许多东西。让你笑得开怀,每天都过得很快乐,这就是我的工作。你是为了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为了什么才打扮得这么美丽?你做这些不是为了要放弃吧?对吧?」
优树一边大喊,一边感觉到视野开始变暗。
十公尺的距离?
地上的坑洞就像熔岩一样?
我在说什么蠢话啊!就算相隔几十万公里、有火山口阻挡在眼前都无所谓。即便要到宇宙的尽头,或是黑洞的最深处,我都会冲过去。只要是为了神鸣泽世界,我什么都做得到——优树心想。
但事实上并非这么一回事。
即使世界没有这么说,但优树本来就是个觉察力很强的人。
他已经在最根本之处彻底了解。
凭着直觉深切感受到。
他那紧握到渗血的双手……
绝对没办法到达心爱之人身边。
(可恶!开什么玩笑啊……!)
他斥喝萎靡无力的自己,在心里大吼。
优树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一个赌上自己性命、努力守护世界的少女,居然遭到世界否定,落得必须消失在这个人世间的下场。
而且造成这种结果的,正是桐岛优树。
他不承认。
死都不承认。
明明心里这么想,明明疯狂地如此祈祷……
为什么双脚却不听使唤?
为何嘴巴就是说不出挽留她的话呢?
仿佛最初就注定是这样的命运——事情的发展像是早就知道的一样——这样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成为必然——宛如在嘲笑他,不管再怎么挣扎都没有用……优树的身体不听从意识的指挥,只是在一旁看着未来陷入无底深渊。
「我可以……」
世界对陷入苦恼的优树说:
「拜托你一件事吗?」
「没问题。」
优树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想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什么事都愿意做。现在的我就只能为你做这些,就算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就只能为你——」
「我希望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世界说道。
「你的名字……?」
「没错,我的名字,除了姓氏之外的名字。你从来都没有这样叫过我,不是吗?」
「是……是吗?」
「是啊。而且我对这件事其实还挺不满的呢。我们不是夫妻吗?结果你还把我当成对待外人一样客气,这样一点都不好。」
世界用鼻子哼了一声。
然后,夸张地以傲慢的态度说:
「你愿意叫我的名字吗?」
「当然,世界。」
优树点头回应。
「要我叫几次都行。从今以后,为了不让你误以为我把你当成外人,要我叫你的名字几次都行!世界!所以——」
「听起来真好听呢。」
她仰天说道。
世界静静地闭上双眼,开心地沉浸在优树那叫唤声的余韵当中。
「其实啊,你是第一个直接叫我名字的人哦,也是第一个让我允许这么做的人。我终于在最后的时刻遇见这样的对象,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
她紧闭的双眼流下一行眼泪。
即便如此,一路以来一直独自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少女,脸上依然露出喜悦的神情。
「谢谢你,优树。谢谢你遵守了约定。」
果然如你所承诺的。
我真的好幸福哦。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身影就消失了。
世界以头部朝下的姿势跌落悬崖峭壁的另一端,沉进灰色大海。
沉重难听的声音消失在浪花里。
优树以无力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向心爱的人刚刚所伫足之处。
在数十公尺的断崖正下方,绽放一朵红花。
是一大朵红色的花。
当美丽的东西消逝时,会开出真正的花朵——此时优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个愚蠢的想法,而且还一直停留在脑海里,迟迟不肯消逝。
「……到底是怎样啊?」
优树无力地双膝跪地。
屁股也跌坐下来。
他低垂着头,有如要把脸整个埋进地面。
「这到底是怎样啊?」
优树喃喃说着。
眼睛的焦点无法成像。
头脑不断轰隆作响,仿佛吃了药效强烈的麻药,一阵天旋地转。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结局?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这是在耍我吗?」
优树已经很努力了。
他已经尽心尽力了。
也看到世界露出非常多笑容。而且这次他很努力地将这出戏延长到这个时候。但结果如何?
春子死了。
千代也死了。
就连世界也死了。
他的手中什么都不剩,所有东西都从他的手中掉落。
失败了。
这次也没能顺利完成。
「可是……难道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他的口中发出「啪铿」一声,那是太过用力咬牙,使臼齿崩掉的声音。
不知何时,优树的眼尾流出一行血泪,与嘴唇流出的红色液体混在一起,在干涸的大地上,留下微微的污渍。
「能做的事我都做了啊!不仅她很努力,我也很努力啊!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结局?为何不能让我们有幸福的结局?只要普普通通地活着、死去,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又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开什么玩笑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要我怎么做啊?到底是怎样啊?到底是怎样啊——?」
优树大吼。
仿佛要让世界的尽头都听到。
他打心底深深祈祷,祈祷这样的世界能够消失。
这个充满恶臭、遍布巨大狗屎的世界根本不需要存在。连一厘米的存在价值都没有,消失吧!就这样不见吧!不留痕迹、不留下一点尘埃、好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消失吧!—优树打从心里如此祈祷。
没错。
这样的世界。
还是早点消失比较好。
谁管接下来会变得怎么样,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吧——
「我可以把这些话当作你的回答吗?」
此时突然传来说话声。
优树回头一看。
这瞬间,他终于理解了一切的经过。
「如果这是优树同学的回答,那这一切就可以就此结束啰?就像按下重新设定的按钮一样,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之后也不会再发生任何事情——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如何?你要把这当成你的决定吗?」
微微自然卷的头发、圆圆大眼,以及亲切的笑容。
这是优树熟悉的脸孔。
以及平时早已看惯的制服。
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在非日常中出现的平凡日常。
「……小岩井同学?」
「没错,我是小岩井来海。好久不见,优树同学。」
她面露笑容说道。
那是与灰色天空、大海、刺骨的寒风,以及尸横遍野的这个场所不相配的爽朗笑容。
「你怎么会在这里?——问这种问题应该很蠢吧。」
「也是啦。对现在的你来说,这样问的确有点蠢。看来你已经开启了开关,回想起所有事情了呢。」
没错,正是如此。
被设计的游戏。
无以计数不断反覆的绝望。
所有记忆全化为浊流不断涌现,让优树感到惊慌失措,然后冷静下来。
「这次是由小岩井同学来当裁定者?」
「嗯,没错。」
「未免也太狡猾了吧?」
「所以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我的立场很微妙。」
「确实,你似乎说过。」
优树露出笑容。
他边笑边调整呼吸。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以及今后的方针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是很支持你们的,结果还是没办法啊。」
小岩井在优树身旁蹲了下来,皱着眉说道。
「你和神鸣泽同学都在学校融入了大家,看起来很幸福。算是很少见的情况,我甚至幻想如果你们能够继续这样下去就好了呢。结果最后还是没办法啊。」
「是啊,最后终究没办法。」
「这次的你实力还挺强的,可说与千代小姐实力相当呢,有点算是超乎常人的存在。所以我原本想说在紧要关头时,你的这身功力也许能够有所助益,不过这次好像没什么机会派上用场。」
「都是我的德行不够所致。」
「优树同学太谦虚了,你真的很努力,这次也非常地努力。你已经用尽全力,而且我觉得结果还算不错啊。所以——」
小岩井一直看着优树。
露出强忍痛楚般的表情。
「你也差不多可以放弃了吧?」
这么对他说道。
「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啦,一直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老实说,见到你不断受到伤害,连我在一旁都有点不忍心呢。」
小岩井露出无力的微笑。
接着把脸埋进两膝中间。
「…………」
优树盘腿而坐。
「小岩井同学。」
「……什么事?」
「如果你有时间,我们来谈一下吧。」
「可是我能和你说的话不多哦?毕竟我的立场很微妙。」
「没关系,我不是要谈那方面的事情。」
「那你要谈什么?」
来海瞄了优树一眼问道。
优树斟酌着用词回应。
「我想跟你道谢。」
「道谢?」
优树眺望着灰色的天空及大海。
不,那已经不是天空及大海。那些看似灰色的东西,事实上并非空气也非水,也不是光的折射产生的现象,只不过是某种毫无存在感的无机物质。此时优树才察觉到,这个世界开始迈向终结。
这个『故事』原本就预设了休止符,优树被迫必须做出决定。或者说这其实都是由担任这次裁决者的小岩井来海来决定的吧——优树心想并继续说:
「小岩井同学不是每次都帮助我吗?所以我才要向你道谢啊。」
「……也就是说?」
「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比如你找我一起当班代,还有其他事。另外,像是在照顾麻烦的转学生时,你也有帮忙。即使被我那个难缠的妹妹盯上,你依然愿意站在我这边。」
「啊啊、嗯嗯,你是说那些啊,不算什么啦。」
「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跟你道谢。至今都没有机会说出口,才一直没有跟你表达谢意。」
「…………」
「谢谢,小岩井同学。我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总是在一旁帮助我。」
「……唔~嗯。」
小岩井依然将脸埋在两膝中间,搔着头说:
「既然都要告白,还真希望听到别种的呢——像是爱的告白之类的。」
「抱歉。」
「呃,是无所谓啦——反正我也没办法讨厌你。再说,我才是一直受到你的帮助呢。不过每次受到你的帮助时,我就会不小心爱上你,然后又很干脆地被甩掉就是了——还真是不怎么好受呢——」
「嗯,谢谢你。」
「……这点也要谢我啊?」
「很奇怪吗?」
「不会啦,还挺像你的作风。」
她抬起头露出笑容。
像是看开了什么般,是个爽朗的笑容。
「好了,看来你也做出决定了,那我也差不多该上工了。」
小岩井站了起来,拍拍身子说:
「顺带一提,关于这次的游戏啊,如果你有心的话,可以再继续下去哦。」
「你的意思是?」
「就算神鸣泽同学死了,依旧有她的替代品。为了以防万一,这个世界里,有准备她的替身。所以九十九机关那些人不是要带她回去,而是前来追杀她的。」
「…………」
「不然,这个游戏未免太难了吧。假如她继续活着,造成秽物逆流,游戏就会结束。而假若能够净化污秽的只有神鸣泽同学一个人,杀了她之后,游戏依然会结束。对于这一点,你应该多少有察觉到吧?」
「…………」
优树默不吭声地搔着头。
他的动作可以解释为肯定,也可以解释为否定。
「你打算怎么做?要继续这场游戏吗?神鸣泽同学姑且算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哦。不过至今的记忆都不存在,是个完全不同的人。即便如此,她还是她啊,因此也不是没有试一试的价值。」
「才不值得一试呢。」
优树「嘿咻」一声,站起身来笃定地说。
「而且就算这么做,终究会将这个世界的所有责任全部推到她一个人身上,让她陷于痛苦及恐惧当中罢了。明知道全部的机制,还陷那家伙于不义,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了解——」
来海故意开玩笑地摆出敬礼的姿势。
然后轻快地行了一个礼之后……
「第三十五万零六十五次,这次也很遗憾地没能得到满意的结果。现在所有的因果都将被改写。不过不晓得会被改写成什么样的因果——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得知,再说我的工作终究只是在适当的时间到来时,负责转动轮盘而已。」
时间停止。
空间扭曲。
所有事物停滞,同时开始快转或者倒带。
一切都失去意义,或是反而获得意义。
再建构。
「再见!优树同学。你要快点让这场恶梦结束哦。」
在这句话之后,世界改变了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