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双貌塔伊泽卢玛 下 第三章

1

──美是什么意思?

来双貌塔前,莱涅丝问过老师类似的问题。

如果单纯是让人类认知到愉快的形态,我认为当时的黄金公主是不同的事物。因为那是远远超乎我们认知的事物,终究不可能替换为愉快或不愉快的感受。所有情绪只是极其单纯地全从我们的容器内满溢而出,既无法阻止也无法品尝。重现的黄金公主的形态处于超越的领域,甚至连那位橙子也像无法出手一般露出苦笑。

那说不定近似地狱。

不是天堂。至少依照教会的神父们所言,天堂应该是更平静地环绕众人之处。这种无法理解又深具冲击又冲动又有破坏性,倒不如说是致命的存在方式,果然还是像地狱吧。魔术师尽管是从一开始就不信服神明,立志前往地狱的一群人,不过在现世构筑地狱是另一回事。如果建造出这种东西,观点将会改变。如果活著时就得知应该在死后知晓的概念,绝大多数的宗教和思想都会丧失意义。

怎么样活著,与怎么样死去的含义相同。天堂或地狱都不过是人们祈祷有尽头而梦想的终点。等到不再身为人后,可以品尝到身为人无法完全承受的快乐和痛苦,所以在那个时刻来临前竭力挣扎就行了──那是为了如此大声呼吁而安排的设定。为了将这个概念传播给无法读写的群众,各种宗教发展艺术,鲜明地描绘天堂和地狱。经过数千数万人之手细致地描写,同时那些描写又全部被注释与真实相去甚远的矛盾。这种矛盾与再怎么描绘美丽的事物都无法达到美本身的艺术,想必相当契合。

无知的信徒只能透过打开一丝缝隙的窗户想像。我们只需想像最幸福的天堂和苛酷到绝望的地狱。因为只能在大脑这个牢笼中自由作梦的功能,是最初赋予人类的罪与罚。然而──

没错,直到后来,我唯独对于这一点仍感到疑问。

万一出了错,不小心到达真实根源的话──最后化为地狱的黄金公主怀抱著什么想法呢?

「──了不起的魔法。」

当我们抵达月之塔的大厅,巴尔耶雷塔阁下──坐在长椅上不动的依诺莱举起威士忌酒杯。她似乎正在小酌。既然不清楚老师的谈判是否成功,她待在这座月之塔中等候,结果不管如何都不碍事。

潇洒的水晶吊灯将晶莹的光芒投射在魔术师们身上。

在光芒下,老师微皱眉头。

「魔术师不该轻易说出魔法两字吧。」

「不不,你刚刚的作为正是魔法。不是魔术这种改变现实的手段,而是将某种不可能化为可能的意思。」

老妇人转动布满皱纹的食指,喝光剩下的琥珀色液体。

放在桌上的酒杯发出清脆声响,老妇人朝坐在她背后沙发上的褐色肌肤青年眯起眼睛。

「葛列斯塔的少爷也没料到会被这种方法哄住吧?」

「我不否认这一点,眼前的利益吸引了我。唉,一方面也是因为没听说过钟塔里有会做出那种愚蠢赌博的君主,感到不知所措。」

褐色肌肤的青年──亚托拉姆掺杂挖苦地回应。

实际上,我也有同感。我想都没想过老师会将那个圣遗物拿来赌。经过大约两小时,我心中的动摇仍未平息,在按照老师和莱涅丝指示,帮忙做各种准备的同时,脚步也轻飘飘的,心神不宁。

「对我来说,能如此大饱眼福就暂时满足了。」

依然没戴眼镜的橙子浅浅地微笑。

老师的目光缓缓地转向旁边。

「白银公主也是,接受投影的身体有问题吗?」

「没有……因为严格来说,我的身体只是个契机。」

白银公主微微颔首。

投影是用以太体创造临时实体的魔术,可以说像在白银公主的身体上蒙上一层极薄的面纱。白银公主越接近黄金公主,魔术的成功率越高,但不会对白银公主本身造成任何影响。从这层意义来说,也符合科学上的触媒Catalyst定义吧。

女仆雷吉娜陪在白银公主身边,而迈欧和伊斯洛狐疑地注视著老师。

他们在阻止葛列斯塔袭击这一点上和老师目的相同,不过袭击一旦结束,双方关系恢复原状也很合理。

亦即在黄金公主及其女仆的连环凶杀案中的侦探和嫌犯。

「……我姑且认同你的发言。」

拜隆卿也开口道。

他也出于虽然有异议,但随便否定又会再度与亚托拉姆一行人为敌……的理由,姑且接受老师的行动。

在大厅中,案件相关人物齐聚一堂。

依诺莱和米克‧葛拉吉利耶。

亚托拉姆‧葛列斯塔。

白银公主。

雷吉娜。

迈欧和伊斯洛。

拜隆卿。

以及老师、莱涅丝和我,总计十一人。费拉特和史宾大约在一小时前恢复意识,目前遵照老师的吩咐不在场。

还有,亚托拉姆从袭击者中挑出的数人也远远地观望著。留在塔外的其余人员也正在待命,如果塔内发生风波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冲进来。

「……那么,艾梅洛阁下Ⅱ世。你夸口说过全员到齐之后,会告诉我们你引以为傲的推理吧?」

「我没说是推理──是推测,毕竟其中没有道理。」

老师还是老样子,加上无关紧要的琐碎注释。

不过,对他本人而言也许很重要。这和他不时提及在与魔术师相关案件中的铁则──是谁做的Whodunit、犯罪手法是什么Howdunit没有意义,唯一能相信的只有动机为何Whydunit或许是成套的论点。

(……可是──)

我心想。

如果案子无法解决,老师的损失何止惨重。艾梅洛的权力等等在老师眼中应该无关紧要,但唯独这次提出的圣遗物不同。不,说到底,考虑到来袭的葛列斯塔,现在需要的绝不可能是单纯解决案件。

老师带著一如往常的苦涩神情仰望天花板,转向双貌塔的主人。

「首先是拜隆卿,请兑现我拜托你的事情。」

「……嗯。」

拜隆卿不情愿地颔首,打了个响指。

那好像是个信号,随从取来的箱子上的封印魔法圆被小刀削掉一处。之后,从箱内钻出的水银化为女仆的形状。

「托利姆。」

我也看出莱涅丝的神情松了一口气。对她而言,托利姆玛钨应该是近几年来不曾分离的搭档。

例如,那就像──对我而言的亚德一样。

「不过,如果你们做出不必要的行动,我会立刻收回她。」

「好的,请尽管监视。你的专注力也大致恢复了吧?」

莱涅丝从头到脚仔细地检查托利姆玛钨,同时反击。

「──如此一来,准备作业也结束了吧?」

坐在椅子上的亚托拉姆悠然地抱起双臂。

在这个利害关系与感情复杂交织的场合,他是唯一的旁观者与掠夺者,没有任何会失去的事物,他的笑容也展现出这种从容不迫。

「不,还差两个人。」

老师转头望向入口。

随著响亮的脚步声,来者打开大厅门扉。

「抵达!」

「不好意思,打扰了。」

「──费拉特、史宾。」

看到双人组之一的卷发少年怀中的东西,我一瞬间停止呼吸。

因为他谨慎地抱著,盖著毛毯的是女仆卡莉娜的尸体。

「……姊姊……」

雷吉娜的呼唤悲伤地在大厅里响起。

史宾直接将尸体放到地板上,老师在一旁蹲下。

他取出放大镜与笔型手电筒等几样工具,开始验尸。那副模样比起魔术师,更适合当警方鉴识人员。对了,和作为侦探的名声一样,夏洛克‧福尔摩斯曾以当时最先进的科学搜查广为人知。这种多余的思绪闪过我的脑海。

老师以魔术师来说太不成体统的样子看得周遭窃窃私语,但事到如今,老师不可能理会这些,伸手碰触亡者彷佛沉眠的容颜。我不断帮他擦拭由于太过专注而流下的汗水,不过他似乎连这件事都没察觉。

不久之后。

「果然。」

他低声呢喃,声音如同喘鸣。

「耳膜被剥离了,这是蓄意夺走听觉的痕迹。既然要做得彻底,是会那样没错。就像她本人也说过,在能用魔术辅助的环境中,这几乎不成问题。」

老师的叙述,在周遭众人听来或许是指杀害卡莉娜的凶手的作为。

但是,我回想起某个事实──黄金公主来到莱涅丝房间时的自白。她因为遗传问题失去听觉的事。

织工伊斯洛搬起眉头发同:

「……那是……什么意思……呢……?」

「嗯。」

老师缓缓站起身。

他再度轻抚胃部附近,深吸一口气。

「那么,从结论说起吧。」

他在卡莉娜的尸体前,理直气壮地说出口。

「她就是黄金公主。」

一片沉默降临。

宛如被施了魔术──那阵沉默等同于所有声音突然从世界上消失。

2

老师在教室上课时偶尔也会这么做。

他的特质明明不只是脚踏实地,根本像脚底生根一样稳健,却会非常偶尔地说出太过跳跃的结论,吓得全体学生目瞪口呆。即使发生那种情况,费拉特也会漫不经心地喧闹,大都是史宾试图制止他,结果招来更多的悲剧和混乱,不过这次有些不同。

一张嘴不断开开阖阖,自称间谍的──米克‧葛拉吉利耶问老师:

「……喂喂,你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虽然我没有参加,但在伊泽卢玛这次的社交聚会上初次露面的黄金公主是她。」

任何人都没有说「你该不会疯了吧?」。

老师的发言已超越那样评论的限度。

她确实是一直随侍黄金公主的女仆。可是,究竟是经过怎样的思考,才会推导出她是黄金公主本人?

亚托拉姆作为代表发问:

「……你是指方才那种像惊奇箱的投影吗?不过,那不是有原本就酷似白银公主才得以实现吗?」

正是如此。

那个黄金公主是以白银公主这个独一无二的触媒为基础,莱涅丝、伊斯洛、迈欧等魔术师全体出动,好不容易才成立了短短数秒的幻影。以这名结构差异极大的女仆为基础,行使同样的术式也不会成功,而且黄金公主在初次露面聚会上现身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不只数秒。

老师微微点头。

「方法当然不同。不如说,这一点我一直不明白。因为说到底,要完成黄金公主,时期实在不佳……费拉特。」

「是是是~我画好了~」

费拉特举起手,拿著一张图画。

莱涅丝看到图画后,朝托利姆玛钨的手臂吹气。蕴含魔力的气息让水银女仆的手臂一下子消失,朦胧的雾气覆盖周遭。不久后,闪闪发亮,吸收四周光线的薄雾在半空中重现少年描绘的图画。

天宫图。

老师苦恼过许久太阳和月亮对不上等问题的天体图。各个行星和轨道在空中陆续出现,然后替换成几幅平面图。图形未必和地动说──行星原本的轨道一致,是因为这并不是科学,终究是魔术上进行观测需要的资料。

「在场的诸位,都记得当前时期的天宫图吧。」

说出开场白后,老师续道:

「阳之塔与月之塔、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伊泽卢玛的术式彻底成立在太阳和月亮的术式上。可是,如果伊泽卢玛是使用与葛列斯塔竞标的咒体完成黄金公主,时期无论如何都不吻合。因为他们得到咒体顶多是在一个月前,而太阳和月亮的相互关系适合的时期在几个月前就过了。」

老师指向空中天宫图上的太阳和月亮。

第一张图上两颗星球处于相同位置,另一张图上则是相对。

「最佳时机是正午的日食,太阳和月亮位于同一黄经的合。其次是太阳和月亮相对的冲现象,掌管造形的土星处于一百二十度的位置上,但两者都与季节不符。」

「你……」

拜隆卿的脸色已经气到极点,变得发黑。

老师此刻所做的事,等同于仔细地解体伊泽卢玛的术式。可是如果随便驳斥,将会主动暴露奥秘。虽然是为了阻止葛列斯塔的暴行,既然他同意老师的发言,这是只得甘心承受的苦行。

「可是,若将其他东西比拟成太阳就没问题了。」

「哦?其他东西指的是什么?」

也许是很感兴趣,亚托拉姆探出身子发问。

老师极为详细地补充:

「嗯。在魔术上有时会将其他行星比拟成太阳,特别是金星经常如此。因为那是整个天空最明亮的行星吧。基于这个理由,金星在极东称为金神受人畏惧,圣经也称金星是自天上堕落的路西法、晨星、昏星。金星还是维纳斯之星,追溯根源,与美索不达米亚的伊丝塔也有关联。像这次一样应用于美之精髓的魔术上,可说是最佳的比拟吧。」

「艾梅洛阁下Ⅱ世。」

悦耳的嗓音呼唤老师的名字。

是白银公主。在清凉的月之塔大厅里,她隔著面纱静静地问:

「虽然不清楚咒体和比拟一事有何关联,那我们看到的蒂雅德拉姊姊──黄金公主的尸体是什么?尸体现在应该还摆在姊姊房间里。」

尽管施加过最低限度的魔术防止腐败与变质,为了保护现场,黄金公主的尸体几乎保持原状不动。

听到问题的老师冷静地回答:

「那当然是真正的黄金公主,只是并非出席初次露面聚会的黄金公主。」

「…………?」

我也不禁歪了头。

我越来越不明白他的意思了。老师所说的话完全没展露出全貌。即使一一给出线索,凭我的头脑也拼不起那幅拼图。

不过,不可能人人都像我一样脑筋不灵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依诺莱愉快地弯起嘴角。

她缓缓倾斜酒杯,喝著新倒的威士忌。

和老师一样──和老师大不相同的真正君主好像已了解大致情由般,浮现带著酒味的微笑。

「难怪分尸分得特别碎。唉~如果立场相反,我也会这么做。」

「多半是那么一回事。」

老师有礼地颔首,如此续道:

「真正的黄金公主早在社交聚会前死亡多时,那些尸块只是将保存的尸体在初次露面聚会后洒在房间里罢了。」

「你、你胡说什么!」

拜隆卿大喊,老师冰冷至极地回答:

「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吧,拜隆卿。基本上,在葛列斯塔介入的阶段就瞒不住了。即使不采用科学鉴识,由钟塔的专业魔术师检视,至少会揭开死亡时间不符这一点。」

「……你、你又不能当场证明。」

哑口无言的拜隆卿仍然不肯松口。

「既然不能,我拒绝你继续用无聊的妄想诋毁我等的名誉。」

「那么,可以请你作证吗?」

老师说完后回过头。

他指向在场众魔术师中的一人。当中最显眼──叼著香菸,拥有黯淡红发的女子。

「哎呀呀。要我作证?怎么回事呢?」

橙子觉得很有趣地上前一步。

大理石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老师小心地扶起脚边的尸体。

「麻烦你看看她。」

「呼嗯,照你刚才所言,意思是她是出席初次露面聚会的黄金公主吧?」

橙子确认似的询问。

老师微微点头后回答。

「没错,那场初次露面聚会上的黄金公主正是她,由你动过整形手术的女仆卡莉娜,苍崎橙子。」

寂静的沉默降临。

说不定是未能衡量出这句话的意思。

整形。我们理智上明白,无论黄金公主或白银公主都是历经数世代,接受切碎身心般的施术才获得了如此强烈的美。然而,将那个过程替换成整形这个词汇时,我们感受到难以形容的冲击。

「哎呀。」

橙子极为愉快地微笑。

「我为黄金公主动了整形手术?虽然光荣又遗憾,我毫无这种记忆。我的记性的确比较差,但这下子得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失智症吗?」

她以食指指尖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老师后退半步,空出卡莉娜尸体前方的位置。

「请你先查看她。」

「那我就不客气了。」

橙子蹲下来,开始调查尸体的脸颊轮廓和耳朵后方。

「……对。虽然是最低限度,她脸上的确有动过手术的痕迹。若是用魔术整形,依术式而定只会有间接的手术痕迹。只要准备治疗用魔术,连以线缝合伤口都不需要,在正常生活中也看不出来。」

她不需要老师使用的工具。橙子的动作像研磨望远镜等光学零件,连一微米的误差都能看穿的专家一样,只以纤细的手指描摹过尸体的几个部位。

相隔一会儿之后,她断言道:

「啊~我为这些麻烦道歉,这毫无疑问是我做的。」

那句发言让所有人一阵骚然。

橙子的表情逐渐变得沉重并开口:

「可是,我为什么会忘掉那么重要的事?」

「不是忘掉吧。」

老师立刻回答。

「纯粹是不记得。」

「……哦?」

橙子皱起眉头。她看来并非不懂老师的意思,而是猜想到了。

接著,老师转头望向另一个人物。

「迈欧先生。」

这次他呼唤药师。

「是、是、是的。」

「听说你一开始在和莱涅丝她们相遇的会场上,用过醉酒药吧。」

那是黄金公主、白银公主的初次露面聚会。

当时,由于贵族主义和民主主义的魔术师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烂醉状态的迈欧介入局面,强行让他们散开。其实那种烂醉状态是使用醉酒药造成的,我们也确认过迈欧接著服用醒酒药,马上恢复平静的情况。

「……是、是的。」

迈欧承认道,老师接著对他挥下语言之刃。

「……既然如此,你应该调配得出不让人留下记忆的药,不是吗?」

「…………唔!」

就算不是魔术师,应该也有过饮酒过量没有记忆的经验。人类在认知到什么事情时,会从保存刚体验过经历的短期记忆,逐步转移至保存约半天到一个月的中期记忆,但酒精类会导致转化记忆的神经传导物质作用变得迟钝,阻碍记忆固定于大脑内。因为记忆系统绝非仅属于科学,在魔术中也有重大意义。老师在现代魔术科的课堂上谈过这些内容。

老师刚才说的,是人为引发那种情形的术式。

如果是他,或许不只阻碍短期记忆转移至中期记忆的药物,连阻碍中期记忆转移至长期记忆的药物也调配得出来。范围还能特定出不想让人记忆的领域、某些关键字等等。

橙子深感兴趣地抬起头。

「呼嗯,你说我不自觉地喝下阻碍记忆的药?」

「不,我不认为你会那么大意。可是,如果服用那类药物本来就包含在委托条件里,你会看情况接受不是吗?」

「原来如此。这得依委托的有趣程度决定。」

女魔术师肯定老师的问题。

依有趣程度决定。

如果有趣得足以吸引钟塔实质最高位的冠位魔术师。

然后,老师再往下说:

「为什么要委托她整形?」

他竖起食指。

「为什么阻碍苍崎橙子的记忆?」

他竖起中指。

他掂著竖起的两只手指,彷佛忍受著极不合理的情况般皱眉开口:

「这并非什么复杂的事──因为不能让黄金公主死亡的消息外传。为了这个目的,不管支付多少报酬都会期望她重生──比方说,哪怕是以制作赝品的方法。」

拜隆卿已不再辩驳。

亚托拉姆和米克这些老练的魔术师也只专心地听老师说。

老师从放在西装口袋中的雪茄盒里,取出抽到一半时收起的雪茄。他用火柴的火焰缓缓炙烤,雪茄朦胧地亮起红光。

「至于使用的是什么术式,也几乎很清楚了。」

他叼著的雪茄随著烟雾燃烧。老师看著逐渐碳化的雪茄前端,悄然低语:

「多半是这个吧。」

「哈!」

橙子突然笑出声。

如同在说老师的话语好笑得不得了一样,这名女子甚至抱著肚子,愉快地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样吗,是灰姑娘吗!原来如此,事情原来那么单纯吗?」

「没错,明白以后事情很单纯。」

老师点点头。

我完全不懂。

只是,灰姑娘应该是指仙杜瑞拉。老师先前低喃说过的什么佩罗和巴西耳,不是那个故事的作者名字吗?仙杜瑞拉的故事有好几种版本,不过特别著名的版本是由格林兄弟、查尔斯‧佩罗及义大利的巴西耳所撰写的。

不。

(……灰?)

我不是在哪里听过那个词汇吗?

「拜隆‧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亚托拉姆‧葛列斯塔。」

老师抛出话题。

他对还不明白橙子发笑的意义,一脸疑惑的两人如此攀谈。

「方才我也提到过,但再问一次吧。关于你们在拍卖会竞标过的咒体,能让我再详加说明吗?」

「随你高兴。」

「……若有必要的话。」

拜隆卿泰然地回答,亚托拉姆则不屑地回应。

收到回覆之后,老师说:

「你们争夺的咒体,是菩提树之叶。」

菩提树在欧洲是著名的神圣象徵,与圣母玛利亚信仰及许多圣人相连结。作为城镇中心的教会与法院也经常栽种菩提树,因为本身具有药效,也是魔术师和炼金术师之间一直以来暗中使用的植物。

「只是,这是与某位英灵相关,沾过龙血的菩提树叶。」

「…………唔!」

所有人都僵住身子。

因为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浮现那个传说──即使并非魔术师,也无人不知那位北欧大英雄的功勋。以宝剑巴鲁姆克打倒邪龙法夫纳,成为任何武器与爪牙都无法损伤的不死之身的骑士。

名叫齐格菲。

在优美的《尼伯龙根之歌》登场,英雄中的英雄。据说他浑身沾满龙血时,背部贴著一片菩提树叶,形成减损其不死性质的唯一要害。老师刚才提及的咒体正是那个传说的秘宝。

「……等等。」

亚托拉姆突然站起来。

他的声音透出一丝踌躇,好像终于从老师所说的事情走向察觉隐藏的事实。

「什么事?谈论咒体果然会有问题吗?」

「不。你刚才是不是说到灰姑娘?难道说,那是……」

「……没错。再怎么说也沾过龙血,菩提树叶应该也无法用寻常方法损坏。有一位魔术师刻意用不寻常的方法燃烧树叶,将菩提树叶化为一次性使用的灰烬。」

这次的沉默性质截然不同。

举例来说,这也许接近于打碎珍贵宝物的暴行。绝非不清楚秘宝的价值──反倒在专家之中也有特别权威的人物,主动率先烧毁堪称世界宝物的物品的画面。

亚托拉姆几乎快窒息似的注视著橙子。

不光是他。

喀啷──坚硬的声响在房间内回荡。

那是拜隆卿茫然地瞪大双眼,拐杖脱手掉落的声响。

「怎、么可能……苍崎小姐。就算是你,那种事情……」

如果亚托拉姆的表情像是窒息,他则是露出恳求般的神情。如果看到奉献一生的艺术在眼前被砸碎,说不定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不,我会这么做。」

相对的,橙子坦然地说。

「这样啊,用沾过龙血的菩提树叶施行灰姑娘仙杜瑞拉的术式吗?契合度不是好极了?比起一个人类变得长生不死,齐格菲的传说更著重于转生为不死英雄这一面。至于灰姑娘更是如此。化妆与打扮本来就无疑是魔术。在从装扮更进一步到整形手术的阶段中,曾承担过转生成英雄一事的菩提树叶是太过完美的咒体。我真想切碎脑袋,找出自己为什么不记得这件事。」

她说到此处,似乎又涌上一股笑意,摀住嘴巴颤著肩膀。

在场的魔术师们──连莱涅丝和那个费拉特都陷入茫然。就连作为魔术师的存在方式有些超乎常规的他们,也觉得橙子的行动太过破天荒。即使是和正规魔术师相比堪称外行人的我,也无法免于冲击。就像从出生以来就交给我的匣子,因为我们一直被教导,受到过去束缚、盲从于过去是理所当然的。

老师一如往常地任雪茄烟雾飘荡。

因为他预料到答案了吗?

或者,还有不同的理由?

「为……什么……」

最后,拜隆卿大声地吞咽口水,转头望向橙子。

「为什么!苍崎小姐。因为你要求用此物当作报酬,我才去拿来的!为什么要用在我的委托上!这样实在太奇怪了!」

「喔,是这样吗?真谢谢你提供了贵重宝物。」

面对他殷切的陈诉,橙子只是悠哉地耸耸肩。

「虽然我忘记了,但如果君主的推测正确,我很清楚当时的我有何想法。我接到一桩有趣的委托,不过以雇主准备的资金和材料来制作,成果的水准显然会下滑。所以我用自己的报酬做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你想,非常合理吧?」

「开──没人要求你做得那么精湛!我一开始就说只要能应付那一晚就够了……!」

「哎呀,这方面你就认了吧。你想想,因为我就是那种性格。」

苍崎橙子打从心底露出灿烂如花的笑容,向拜隆卿道歉。

「…………」

除了苦笑的巴尔耶雷塔阁下,几乎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作为魔术师,她所说的话绝对没有错。

不可能有魔术师能够否定她试图触及魔术深渊更深处的意志。可是,有多少人会因为行动无误,就做出这般暴行?至少对站在这个房间内的几名魔术师而言,她看来无疑是个无法理解的怪物。

接著,在场另一名没受到冲击的魔术师补上一句话。

「这样一来,方才谈论的比拟就成立了。」

老师补充道。

他方才说过,将金星比拟成太阳。

不过,这并非单纯的语言游戏。是凭藉消耗如此贵重的咒体,冠位魔术师主动施术的大仪式而成立的比拟。

「若是让黄金公主变美的术式,天体的时期并不相符。不过若是将其他女子改造成黄金公主的术式──将金星比拟成太阳的话,魔术则会成立。如果运用太阳和月亮,位置必须是两者相对的冲现象Opposition,同时掌管造形的土星位置也必须呈现一百二十度。然而,将金星比拟成太阳的情况另当别论。虽说是比拟,金星是行星这点依然不变。这代表只要月亮、金星与土星分别在呈一百二十度的位置上即可。」

当老师一挥手指与雪茄,莱涅丝的手动了动,浮在半空中的天体图随之旋转。

几颗星球的位置与先前所见的天宫图有所变动。

啊啊……看到那幅天宫图,几名魔术师喊道。

一百二十度。因为月亮、金星和土星准确地落在老师说过的地方。

插图010

「实际的时期应该是大约一个月前,和伊泽卢玛得到咒体的拍卖会举办时期一致。」

老师冷静又严肃地说。

顺序应该相反。正因为在那个时期,接到委托的橙子才会要求菩提树叶这个咒体。对魔术师们来说,在半空中闪烁的天宫图是证实老师发言的最大证据。

「喂喂,那个黄金公主真的是那边的女仆吗……」

米克发出呻吟,盯著躺在大厅地板上的卡莉娜。

然后,他朝老师抛出新的疑问。

「那初次露面聚会时卡莉娜在场,要怎么解释?还有发现黄金公主尸体时也──」

「初次露面聚会时,大厅不仅离阳台有段距离,还只介绍了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吧。用人工生命体Homunculus或机关人偶替代就行了。乾脆不用魔术,只是让体格相近的仆人穿著相同的衣服也不会有大问题。因为初次露面聚会上如果只有一方有女仆陪伴会引人起疑,拜隆卿应该也会不遗余力地掩饰。」

「…………」

我回想起和莱涅丝一同抵达这座塔时的事情。

当时的马车车夫在抵达目的地的同时融化了。尽管不知道那是人工生命体还是其他魔术的产物,扮演站在远处的女仆应该易如反掌。

「至于发现黄金公主尸体时更加简单。这个术式本来即使有效也不持久,毕竟是灰姑娘。」

按照故事情节,施加在灰姑娘身上的魔术一夜就解开了。

魔术在十二点解开,只留下一只玻璃鞋──虽然细节依作者与地区有所差异,但大致上的流程不变。

「佩罗也好、巴西耳也好、格林兄弟也好,结果都一样。施加在主角身上的魔术会在宴会结束后解开。在洒落真正黄金公主的尸体,锁上那个房间的魔术锁后,苍崎橙子的术式多半也解除了。对了,不管是冠位魔术师的整形手术彻底到连魔力波长都一致,还是房间的锁被替换成卡莉娜专用的都无所谓吧。」

「魔术……解除……」

我回想起某个事实。

在初次露面聚会上,只是一瞬间目睹黄金公主的美貌,就令人忘了呼吸与一切。

可是之后她来房间时,我和莱涅丝觉得她美得惊人,却还能正常地应对。原以为是第二次见面,我和她都适应了那种美,但如果真相截然不同呢?

如果是变成黄金公主的女仆──卡莉娜身上施加的魔术已经快要解开的缘故呢?

不,不只如此。

那时候,卡莉娜应该随侍在黄金公主身旁。

这样的话,那并非卡莉娜,而是双胞胎女仆雷吉娜她──

(……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错过了许多线索?

不必等老师出现,我们明明有更多事能做。莱涅丝或许也有同样的念头,用力咬住形状漂亮的嘴唇。

「……方便插个话吗?」

有人在拚命摇头的拜隆卿身旁举起装著威士忌的酒杯。

是依诺莱。

「既然说是整形,目的终究是模仿原本的黄金公主吧?不过,我的笨弟子整形的冒牌黄金公主达到了超越正牌黄金公主的领域。那是为什么?是笨弟子的实力?使用的咒体之故?」

「苍崎橙子与咒体都有影响吧。」

老师认同她一部分的发言。

「不过,有更重要的原因。你应该非常清楚美在魔术上的效用,看到美丽事物的人会变美。」

我也听莱涅丝谈论过那件事。

美术是一种共鸣咒术,透过鉴赏美术使观测者的灵魂与灵性有受到净化的感觉,正是美的真面目。如果有究极之美存在,或许会将观测者本身提升到高次元。

「这是魔术上的美的一部分。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是设计成彼此互补、互相提升的美吧。又称互补性的美──可是,黄金公主本身看不见自己的脸,白银公主也一样。即使映照在镜中,在那个阶段就会损及她们的美。」

老师的话语和雪茄烟雾一样缓缓地飘散在大厅。

「……所以,要使用这个术式的话,从一定阶段起需要第三个人。」

「什……!」

拜隆卿发出呻吟,脚步踉跄地后退。

对了,黄金公主曾经说过。

──「可是,父亲的做法照现状来说效率低下──不,是父亲的做法过了有效率的阶段。」

如果那句话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诉说事实──如果伊泽卢玛的魔术本身有缺陷,是停滞的理由,老师能看穿到这种地步也是当然的。

(……因为,那是老师的……)

看穿他人的术式、指出其理想状态的本领,正是令艾梅洛阁下Ⅱ世成为钟塔最优秀讲师的能力。

「……哼哼。」

史宾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我彷佛听见他骄傲地说「怎么样,这就是我的老师」。

「当然,决定为卡莉娜整形之际,拜隆卿应该没有那样的意图。他只是对失去黄金公主感到焦虑,竭力地想弥补那个空缺罢了。」

相对的,老师不悦的表情毫无改变,彷佛必须不断说出这种话本身即令他痛苦不堪。

「尽管如此,术式随著第三个人的到来成立了。本来一直看著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的人──女仆卡莉娜得到同样的美,使术式达到更高的阶段。」

三位一体。

此为基督教中,代表圣父、圣子、圣灵为一体的概念,但同时也不止于此。因为在平面上需要连结超过三个点,才会构成形状。

若象徵具有两面,会形成一对保持稳定。

若具有三面则会彼此影响,让某种能量循环。

应该以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形成一对,保持稳定的术式,在足以跟两人媲美──又因为一直观看两人内在,渐渐出现变化的卡莉娜加入,被迫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或者,失去原本的黄金公主说不定也促进了这一点。

缺少原本稳定的术式,随著倾斜,产生庞大的能量。和位能一样,这种倾斜也对魔术带来影响,赋予变成黄金公主的卡莉娜超越原本黄金公主的绝对的■。

那是甚至压倒身为冠位的苍崎橙子的──

「──等一下,老师。」

史宾举起手。

态度就像此处是钟塔的教室一般意气昂扬。

「若依照老师所说,白银公主不是也会随著新黄金公主的诞生,达到究极之美吗?」

「那一点很简单。」

老师转移视线。

他对白银公主发问。

「……艾丝特拉小姐不是看不见吗?」

「……为什么?」

白银公主的声音低沉地在地面爬行。

「据说黄金公主听不见。这多半是藉由封闭一种感觉,磨练魔术的常见模式吧。伊泽卢玛的术式已完成到将封闭五感之一,烙印在遗传特性上的地步。连苍崎橙子的整形手术都仿照这方面,剥除了卡莉娜小姐的耳膜。对了,黄金公主的房间内没有镜子,也是为了配合你的房间吧。你们在进食与睡眠等生活层级都被安排为成对,有没有镜子在魔术意义上也过于重大。若要配合其中一方,无比起有轻松得多。」

他拿开雪茄。

我听见老师咬牙切齿的声响。魔术陷入僵局──令人窒息的存在方式,对魔术师而言是理所当然。再怎么喘不过气,他们也没有别处能生存,所以不可能后悔。

纵然如此,对这位老师而言一定无法忍受吧。

身为只有十二人的君主的同时,他也许直到现在都还没接受这种生存方式。

「当然,她们应该以魔术避免在日常生活中产生不便。例如运用类似蝙蝠声学量测的魔术等等,有很多方法可用……可是,根本上肯定看不见,她并未进入和黄金公主一样的美的循环。」

白银公主无法看见整形成黄金公主的卡莉娜。

既然无法看见,魔术的循环也无法传递给她。

「只是……我不认为动手术的苍崎小姐没料到这个结果。」

「呼嗯。虽然不记得,但我大概想像过了。」

被老师点名的橙子轻轻眯起眼睛。

「──顺带一提,委托我排除艾梅洛教室的是在那边的雷吉娜。」

她指向雷吉娜。

女仆一点也不惊慌。

大概是在老师逐步展开推理的阶段就做好了觉悟,她的双手依旧交叠在围裙前,毅然地面向前方。

「她提出的报酬是告诉我黄金公主美貌的真相。哎呀,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吗?嗯,你没有说谎。你能够告诉我,你只是没说出其真面目是由我经手打造的罢了。不过既然如此,我也没道理隐瞒委托人的身分。」

橙子一派理所当然地颔首。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汇集在雷吉娜身上。

「那么,你是──」

莱涅丝说:

「你是将杀害黄金公主的罪名栽赃给我的凶手吗?」

3

「…………」

面对莱涅丝的问题,女仆没有试图做任何反驳。

站在她身旁的白银公主同样保持沉默。拜隆卿不知道是没料到这个状况,还是为方才咒体的事耗尽力气,只是动了动长著皱纹的眼睛。

「怎么了?」

莱涅丝再度询问。

「和黄金公主一起造访我房间的卡莉娜,应该也是你假扮的。无论要反驳还是将错就错,至少试著说句话如何?对了,乾脆由你的主人来说也无妨。」

女仆还是没开口。

她态度凝重,即使受到莱涅丝戏弄,表情也没有变化。

哼,亚托拉姆皱起眉头。

「聪明的艾梅洛阁下Ⅱ世应该连这部分也推测到了?」

「你是说,一切都应该由我来说?」

「那是当然,是你夸下海口说案件交给你来处理。既然如此,追根究柢地把案件内情从血管到内脏统统翻出来不是侦探的义务吗?」

或许是看上的咒体已经消失一事让他深感屈辱,亚托拉姆‧葛列斯塔抓准时机,言词变得犀利。

那番挖苦的台词使老师皱起眉。

如同阐明案件是对自身的惩罚一样,他只是抽著雪茄。老师带著香味浓烈的烟雾缓缓开口:

「……真正的黄金公主应该是死于研究的副作用。伊泽卢玛的术式陷入僵局,已经侵蚀了实验对象的遗传特性。如果再过度消耗,在过程中致死可说是某种必然。」

如同黄金公主所说,伊泽卢玛的术式已经出现问题。

就算出问题的结果是死亡,事到如今有什么好惊讶的?

「可是,拜隆卿并未就此罢休。至少直到那场初次露面聚会为止没有。曾经是黄金公主的蒂雅德拉死去,但他邀来苍崎橙子,整形成黄金公主的卡莉娜得到超乎想像的成功。这个结果或许让白银公主和服侍她的卡莉娜坚定了某个决心。」

「意思是……因为白银公主……迟早也会死……?」

织工伊斯洛结结巴巴地问。

对此,老师缓缓摇头。

「不。比起那个,还有更迫切的问题。在那场初次露面聚会上,许多魔术师应该都想过──若是她们,说不定能到达根源。要是魔术协会听说了那种可能性呢?」

「啊……」

我不禁喊出声。

因为我在最近才听过类似的话题。

橙子轻露出苦笑后开口:

「……封印指定吗?」

她低语。

被认定为过去与未来都不会出现,仅限一代的魔术师的下场。

受指定的对象会活生生地遭到保存。这是作为魔术师最高等级的荣誉。正因为如此,拜隆卿不可能苦恼,正因为如此,艾丝特拉不可能拒绝得了。

「因为严格来说,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不是魔术师,或许不会受到封印指定。这本是伊泽卢玛的研究,并非仅限于一代。然而,钟塔不可能放过展现到达根源可能性的人物,唯独这一点肯定没错。」

「──所以,在逃离之前需要让黄金公主的尸体曝光。呼嗯,这么说的话,白银公主和女仆原本是打算在尸体曝光后逃出去吧?」

橙子点点头。

是因为必须告知钟塔那种可能性已毁了吧。

在初次露面聚会的评价散播开来,钟塔出面验证前,她们必须揭开伊泽卢玛的研究受挫一事。

「栽赃给莱湼丝的理由多半也相同。只要将其他派阀──可以的话,从对立的贵族主义派阀中尽量挑知名的魔术师,将其拖下水,事情就无法只由伊泽卢玛与巴尔耶雷塔处理收场。在这一点上,莱涅丝是无可挑剔的人选。」

「……因为拜某人所赐,我在钟塔有些知名度。」

莱涅丝投以讽刺的目光。她的眼神中充满对老师的挖苦,但我觉得和亚托拉姆的挖苦性质差异很大。

之后,她回应老师。

「总之,黄金公主想逃亡并非全是谎言。」

「她多半认真考虑过。只是对莱涅丝并未信任到足以下赌注的程度。」

那当然。

依靠没谈过几句话的魔术师根本是疯了。莱涅丝本人在她提及逃亡一事时,不也怀疑过吗?既然无法期待魔术师的伦理和常识,那应该是就算考虑过,也绝不会走的一步棋。结果,她无法抛下这个想法,转换成迂回的暴露。

莱涅丝和我是引导众人发现黄金公主尸体的诱饵。

「基本上,拜隆卿从看见黄金公主的尸体时,应该就知道这是真正的黄金公主。毕竟将真正的黄金公主解剖成碎块的人正是你。对了,解剖的理由不必特别强调吧?身为魔术师,为了往后的进展,从检体上取得各种资料是当然的事。」

「…………」

拜隆卿沉重地保持沉默。

事到如今,周遭的魔术师们也无意责怪这一点。他们无疑也是彻底沉浸于作为魔术师的伦理和常识中的人类。

「在此一前提上,拜隆卿也不晓得犯人是谁吧。在那个阶段,有各种可能性。巴尔耶雷塔派内应该也有互扯后腿的情况。至少从他的观点来看,几乎每个人都可能有动机。」

派阀斗争。

连在派阀内都相斗的魔术师们。

老师和莱涅丝从以前一直在对抗的世界。

「可是,第二个案件的性质不同。」

他的语气忽然一变。

「……老师?」

「第一个案件到头来是为了暴露黄金公主之死设计的骗局。白银公主她们本来必须趁著混乱逃走。卡莉娜的死完全没必要。」

「……那是怎么回事?」

「命案确实发生了。一件是拜隆卿造成真正的黄金公主过失致死。至于另一件,杀害卡莉娜的人──」

他说到此处打住。

现场静寂得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很响亮。

雷吉娜和白银公主终于露出一丝动摇。

「──是你。」

老师的手指动了。

他所指之处只有一个人。

中立主义派的传承科布里希桑──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药师迈欧‧布里希桑‧克莱涅尔斯瞪大双眼。

4

在大厅中央,迈欧只茫然地摇头。

他瘫坐在地板上,试图远离老师,同时摇著头。

「怎、么会……是、是我……」

「要我再说得详细一点吗?」

老师冷冷地问。

他的声音听来果然有些自责的意味。

「费拉特。」

「是~!」

天真无邪的少年迫不及待地直举起手,拿出一套服装和皮包。

「如同教授所说,东西藏在那座喷泉附近!」

那是黄金公主的服装和旅行包。

看到那两样东西,我也隐约理解了。魔术解除后,卡莉娜在那座喷泉更衣。还有,她为了逃离拜隆卿所做的准备应该也藏在喷泉附近。

「齐格菲的几个传说也提到,泉水是他冲洗龙血及迎接死亡的地点。一方面也有这种魔术上的意义……没错,这并不困难。我认为十之八九是如此,不过真的是在刚刚才确信你是凶手。」

老师说过,是谁做的没有意义。

老师说过,犯罪手法是什么果然也没有意义。

在涉及魔术师的案件中,这两者都能轻易隐藏。想施展什么诡计都自由自在,不管穿墙或密室都随意而为,凶器靠一句诅咒就解决了。

可是,唯独动机为何可能是个小小的例外。

「雷吉娜和白银公主会包庇的人,顶多只有你和伊斯洛先生吧。」

老师静静地呢喃。

那句话令白银公主和雷吉娜第一次动摇。

「不是伊斯洛先生的原因在于托利姆玛钨。若是冠位的苍崎橙子与巴尔耶雷塔阁下,或许也能让托利姆玛钨停止运作,说不定亚托拉姆‧葛列斯塔也办得到。」

「……『说不定』是多余的。」

亚托拉姆咂舌。

不过从他并未进一步发言来看,他本人应该也对是否能干涉在眼前化为水银女仆与天宫图的魔术礼装缺乏自信。

「可是,你们的能力太过专精于织工及药师方面。姑且不提击退托利姆玛钨,要让她停止运作,需要看穿内部的魔术式组成。对了,我的弟子费拉特擅长这类魔术,但这比预料中来得困难,至少不是我做得到的魔术。至于你,尽管是巧合,你在社交聚会上对托利姆玛钨所做的详细调查奏效了。虽然以这种意义来说,是我的义妹在那场社交聚会上有破绽。」

「……我在敌方地盘上很紧张。别深究嘛,兄长。」

老师无视莱涅丝的抗辩续道:

「而且,在托利姆玛钨手上沾血也做得太过火了,没必要做到那种程度。依照莱涅丝的立场,反正在这座塔中都会被逼入困境。由于这个缘故,让我有了余地思考黄金公主案与卡莉娜案的凶手或许是不同人的想法。」

「……那么,真的是……」

伊斯洛发出呻吟并回头。

他看著童年玩伴的眼神,彷佛在看披上玩伴外皮的怪物。

这次药师并未否认。

他依然瘫坐著,却笑了起来。颤抖倏然而止,他的嘴唇像新月般咧开,寂静地笑著。

「……因为……」

迈欧总算编织出话语。

「因为……为什么不可以?」

那个声音极为空虚地在大厅内回荡。

我连怀疑自己听错都做不到。因为迈欧的眼中充满比得到神祇启示的信徒更强烈的笃信,极为纯粹地诉说著。

不,不对。

实际上,我也接受了那句话。

「我、我从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明明我们认识很久,明明我才是最了解她的人,我却不知道那样的她!」

他口中的她是指哪一个呢?

原本的黄金公主蒂雅德拉?

随侍黄金公主的女仆卡莉娜?

还是……

「……所、所以,我想至少收集一点她……她死前的痕迹。」

那大概是在莱涅丝发觉,并和托利姆玛钨一起追踪脚印之前。

迈欧应该和我们一样,也试图查出杀害黄金公主的凶手。或者他没有寻找凶手的意志,只是如此刻所说,想收集一点她死前的余香。凡是能够「强化」感觉的魔术师,要像托利姆玛钨一样追踪脚印应该不怎么困难。

而当他在喷泉遇见卡莉娜时,她多半做好了逃离拜隆卿身边的准备。

「我质问、她后,很……很吃惊。因为卡莉娜说……说她是黄金公主。虽、虽然无法立刻相信,你……你们明白……我当时的喜悦吗?因为、因为!即、即使蒂雅德拉死了,黄金公主……也没死!那种美……一点也没、受损!」

迈欧大喊。

他毫不在意口吃,一心一意地喊出内心的想法。他迷上灰姑娘术式所带来的奇迹,是布道那伟大福音的传教士。

「然、然而,她说要逃走。要、要从拜隆卿手中逃走,带著白银公主和雷吉娜逃出这座双貌塔。她说,所以迈、迈欧你也来帮忙。」

对她而言,迈欧应该是可靠的青梅竹马。

正因为觉得即使事实泄漏,若是他会愿意帮忙,所以她才会说出秘密吧。可是,她和迈欧的想法未必一致。不,倒不如说指向完全相反──

「我怎么……怎么可能容、容许这种事发生!她即使死了,也应该恢复……那种美!就、就算杀了她,我也必须……留下她!白银公主的……研究也应该继续!因为,我、我们已经看见那个终、点……了。因为尝过……果实,应该更往前、迈进!身为魔术师的、的话,必须……那么做!」

……对,正是如此。

他所说的话毫无错误。

一个人的性命和自由,在那样的■之前不是等同于尘埃吗?只要能重现那个,哪怕是数十数百条性命,不也应该反过来欢喜地奉献吗?

所以,我也应该成为那位英雄。应该接受改变的自己,取悦故乡民众。不,现在开始也不晚,亚德还和我同在。

「──喂、喂!喂,振作点,格蕾!」

从右手附近传来的匣子呼唤声极为遥远。

为什么需要犹豫?我应该牵起他的手。必须自白做错的人是我。此刻正是我必须跪地忏悔的时刻。

可是,穿著黑西装的背影从旁介入。

「……你没有错。」

老师简洁地说。

「你所说的话,以魔术师而言毫无错误。」

「……艾梅洛阁下Ⅱ世。」

依诺莱轻声低喃。

我看见她布满皱纹的手滑进怀中。

老师不在乎地续道:

「你不惜将青梅竹马当成活祭品也要达成愿望,作为魔术师是当然的行为。」

迈欧的眼眸在大厅的阴影里摇曳。

宛如迷路的孩子看到有人指出救济之路,他的笑容中有著天真无邪的残酷。

「既、既、既然这样……」

「不过──既然这样,你为何不求她赴死?」

老师直接言辞犀利地指出。

周围的魔术师们也都瞪大双眼,彷佛在说这名男子在说什么啊。

「你说、什么──」

「在不惜杀死青梅竹马也要留下她之前,你为何不开口求她为了你赴死?为何不恳求她,说为了成全我想再度亲眼目睹究极之美的任性,让我尽情解剖你吧?既然你说那是无法实现的梦想,为何不开朗自豪地请求白银公主和雷吉娜都来当活祭品?」

老师的话让迈欧好像随时都会口吐白沫,嘴巴不断开开阖阖。

「──哪、哪、哪有那么胡闹的……」

「你说哪有那么胡闹的提议?不过才这种程度吗?」

老师清醒无比地痛骂。

那殷切的言语,甚至唤醒了我朦胧模糊的意识。

不知为何,有股铁味。

他穿在高大身躯上的漆黑西装,此刻宛如坚固的铠甲,飘荡的稀薄雪茄烟雾宛如白银长枪。我觉得老师彷佛正从已经被遗忘的遥远国度发问。

「不是只出于个人欲望,在既无神意也无大义支持下,意图踏平世界各国;不是为了想亲眼看到尽头之海的一个妄想,彻底剥夺许多军神与大君的荣誉与骄傲,还想叫他们与自己并驾齐驱。不过才这种程度的妄想都无法让人相信,你还想实现自己的梦想?」

「…………」

老师的声调中带著某种在此处仍旧坚定不移的事物。

宛如真的看过世界尽头的声调。即使那并非现实,是某天某人看过的印象风景,谁也无法嘲笑牢牢扎根的梦想。

「无论是不是魔术师,对人来说自我是绝对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善行或恶行,我们不可能知道是否真的拯救或伤害了他人。不过,管他是错认也好误解也好,既然你说是自己走上的生存方式,那就抬头挺胸。既然要为自己而战,至少尝试用自以为是感染他人──没错,从一开始在陷入这种可笑的缉凶行动之前,你应该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宣言,是我杀了卡莉娜以免她逃走。」

老师说,因为没这么做,所以你输了。

老师说,因为无法这么做,所以你才会卑躬屈膝。

我对话中的含意深有所感。老师绝不认为在阳光所及之处的伦理才是美好的。常人有常人的,魔术师怪物有魔术师怪物的伦理与常识,两者都存在他的心中。

这说不定是理所当然。魔术是历史,是思想本身。能即刻解体许多魔术的老师,亦即比任何人都精通魔术师的思想体系。

正因为如此,他是君主。

无关于魔术才能和血统,钟塔最伟大的十二王者之一。

老师对茫然仰望的迈欧说:

「──你的作为纯粹是卑鄙罢了。」

制裁已下。

我彷佛听见断头台刀片落下的声响。

在再度被寂静包围的月之塔大厅里,老师索然无味地抽著雪茄,将视线缓缓地投向旁边。

「你们为什么包庇他?」

「…………」

白银公主的表情还是藏在面纱下,看不清楚。

即使如此,她这次终于开口说:

「……其实,如果迈欧没杀死卡莉娜,我们应该在那一夜和卡莉娜会合逃走。」

「明明如此,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你只知道理由──雷吉娜?」

「是。」

雷吉娜接著悦耳的声音开口:

「作为双胞胎,我能在一定程度上传达情绪和想法。」

雷吉娜说道。这种情形在魔术师中很常见。就连都市传说中,也经常看到双胞胎之间有心电感应的事。

「但是,卡莉娜在死亡前的意识传达给我……她说,救救迈欧。」

「…………」

「迈欧从小只看著蒂雅德拉姊姊。同样的,卡莉娜也只看著迈欧。」

那段关系该怎么称呼才好?

是爱吗?可是,迈欧看到的应该只是蒂雅德拉的美。正因为如此,他听到卡莉娜变装时,才天真无邪地为黄金公主的重生欢喜。

就算如此,卡莉娜也爱慕过他吗?

我不明白。

……不。

这一定是谎话。

我明白。因为我怎么样都无法怨恨那些只希望我成为过去英雄的故乡人们。因为我认为待在那个故乡,总有一天会屈服于那份欢喜。

「所以,我们决定包庇迈欧。仅止如此。」

「──果然只要开口请求,她或许愿意赴死呢。」

橙子像在说爽快多了般低喃。

5

「我还想请问巴尔耶雷塔阁下。」

老师低语。

「先不论整形,伊泽卢玛的异变你应该也知情,至少知道出席初次露面聚会的黄金公主是假的吧。」

「……天晓得。」

依诺莱耸耸纤细的肩膀。

她瞥了周遭一眼,也许是认为无法敷衍过去,她发出一声叹息。

「唉,我想过会是这种情况。伊泽卢玛家表现得很好,不过还需要累积几代才能拿出结果。既然有传闻说他们的研究突然跳过几个阶段开花结果,连我的笨弟子都不时露面,所以可以想见。」

「所以,你让亚托拉姆‧葛列斯塔为所欲为,企图抓住伊泽卢玛的把柄。」

「就是那么回事。」

老妇人无可奈何地承认。

在她看来,来自亚托拉姆的接触应该是及时雨。

使她认为必须调查伊泽卢玛内情的,究竟是那场初次露面聚会?引发话题议论的地下拍卖会?还是更早以前的事情?她似乎收了米克‧葛拉吉利耶当部下,应该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我也有个问题。」

这次是苍崎橙子目不转睛地看著老妇人发问。

「我从以前就很想问。依诺莱老师在我受到封印指定时,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这个决定很正确,你是现代最适合封印指定的魔术师之一。当周遭众人徵询我的意见时,我也大力推荐了你,说橙子‧苍崎及其魔术回路应该永远保存在秘仪裁示局的深处,务必要这么做。」

老妇人毫不迟疑地回答。

果断得连在一旁听著的我都发出低吟。

这就是巴尔耶雷塔阁下。

她在社交聚会上展现的丰富人性与悠然的笑容,也绝非作假。

然而,在比那些面貌更坚实的核心上,她是理想的魔术师。只要相信能替魔术带来发展,对于出卖学生受到封印指定也丝毫不后悔的理想魔术师、理想的君主。

这也是作为十二君主相称的姿态吧。

「我想过大概会是这样。」

橙子沉稳地说。

──就在下一瞬间。

她不经意低头看著自己的胸口附近,不可思议地望著从那里长出的绿色尖端歪歪头。从橙子体内长出了奇怪的植物根须。

「──得、得得……得、得手了!」

口吃的话声从我背后的地板传来。

在几分钟内变得憔悴不堪,几乎可说是老态龙钟的迈欧手指之间夹著某种香料药片。

「……啊,是药、吗?」

形状漂亮的嘴唇为难地呢喃。

橙子曾喝下的阻碍记忆药物,应该还有其他作用。那多半是当她闻到掺入空气中的另一种药物时,会以她的身体为苗床,一口气生长的植物种子。

「哈哈哈哈哈哈!」

药师高声大笑。

「冠、冠位魔术师算什么!那种玩意儿……毫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有她!只有我与伊泽卢玛的梦想终点!我说得对吧,拜隆卿!」

「迈、迈欧……」

拜隆卿也跟不上快速变化的状况。

已经被绝望打垮的绅士茫然地摇头,而脸颊宛如骷髅般凹陷的药师高声大吼:

「再、再一次!再、再创造一次就行了!」

他这么吶喊,转头面对两名青梅竹马。

「为了我,再、再替她……整形一次!白……白银公主也是!雷吉娜也是!尽情地、切……切碎她们!」

那正是疯狂的发言。

相对的,橙子极为爽朗地反问:

「否则,我会就此送命是吗?」

「对!那、那些根须已经连接了你的心、心脏与所有重要的内、内脏。如、如果你试图解除魔术,我会连内脏一、一并扯出来。就、就算拥有优秀的、魔术刻印,也会就此死去……」

「那没有多大的意义。我身上本来就没有魔术刻印,会轻易死掉。」

橙子在贯穿身躯的根须上刻下某种文字。

下一刻,贯穿她身躯的植物根须一块块地崩落。

可是遭刺穿的部位没有堵上,躯干开著拳头大小的空洞,橙子心不在焉地呢喃。

「是吗是吗?看来我所遗忘的我太过宽容,总之我认为会在这里一笔勾销,所以在每个当下最大限度地享乐就行了。真是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性格好恶劣。拜此所赐,谢幕会有点扫兴喔。我对迈欧没有怨恨,不过事情变成这样,我也没办法阻止了。」

她仰望天花板。

「虽然最近因为手法泄漏,钟塔周边没有人企图杀我了……这样啊,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你们吗?」

奇怪的劈帕声响起。

不同于与震动耳膜的空气震动声。

是更本质的──在这个次元不可能发生的异形摩擦。彷佛由我们的灵魂直接听到的刮擦声。

「不好意思,替我保管这个吧。」

她将纸盒扔到老师手边。

那是包香菸。

依诺莱的表情一变。

「橙子,你──」

「哈哈,老师果然知道啊。」

随著橙子的笑容,没有任何人听过的奇怪声响逐渐提高音量。

不对,只有我知道那是什么。

(……在那片森林中战斗时的……)

那个时候,我从橙子过大的皮包中感应到的异形气息。我认为甚至可以匹敌闪耀于终焉之枪Rhongomyniad,猛烈得令人绝望的魔力。

性质相同的气息──从橙子的内侧传来。

这才是皮包内容物的本体吗?

「我反省过以前被打得措手不及的经验,现在放在这边──喔,你们别担心,我设了只做反击的限制。只要别多管闲事,它应该不会攻击加害者迈欧以外的人。艾梅洛阁下Ⅱ世,我之后会过去拿香菸。」

劈啪!橙子的腹部破碎。无关于衣服与骨肉,她的腹部宛如雕像素材般剥离──在其内侧裂开的伤口是某种「门」。

漆黑的黑暗。

别说是尽头,甚至连距离都没有的无底地狱。

后来我问过老师,据说那个怪物没有名字。只知道它从以前就一直在苍崎橙子手上,没有人查出其作为神秘的真貌。说不定连橙子本身都没掌握到怪物的真相。

简直就像古老恐怖片的金科玉律。

不说任何话。

谁也不知道其来历。

最重要的是……是不死之身。

两道光芒在任何魔术都无法抵达的黑暗底部亮起。

──我在那时候看过的两只眼睛!

「────!」

拜隆卿从喉咙发出不成声的哀鸣,影子打碎橙子身体的一切,以惊人之势延伸。

宛如荆棘的触手与不祥的钩爪捕获危害主人的药师。

「迈欧!」

「呜……啊……」

听到雷吉娜的吶喊,迈欧的喉咙只微微颤动一下。

他好像已经对这个情况死心了。遭捕获的身体转眼间被拖入苍崎橙子这扇「门」内,遭到数千张下颚咀嚼。

对,没错。根本无法反应。

办不到。

在某种意义上,那甚至能与临时黄金公主的■匹敌──就算完全相反,怪物的存在也足以打垮人的灵魂。就算它以指尖大小的分量逐一吞食,情绪也已经被恐惧充斥。

完了。完了。

案件和一切都完了。

如此轻易地一点一点终结,如同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出现了。

(……这样好吗?)

有人发问。

是我在对自己发问。

我畏惧意图侵占我的过去英雄。

这个人著迷于足以让所有认知化为无的绝对的■。

没错,我们之间的差异非常小。只在于准备奉献的对象碰巧是他人或自己,以及有没有遇到契机而已。由于这一点差异,我在这边,而迈欧即将被带往那边。

「喂,格蕾。」

右手传来声音。

他刚才对我说过相同的话,老师的喝斥令我被迫醒来。

这次怎么样?这也是内心迷茫吗?只是我强加在境遇恰好相似的对象身上的自私幻想吗?

「……………………我……」

我挤出声音。

正好在这时,如同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像,在这个瞬间也逐渐破碎的橙子眼睛最后注视著我。

我觉得她好像向我微笑。

那就像在我背上推了一把,叫我照我喜欢的去做,照我喜欢的方式生活。

多半是我至今所见的人物中最自由的人,给出的保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体行动了。

我一跳缩短五公尺。在任何人制止前抢先展开亚德,在死神镰刀上倾注所有魔力,强行切断荆棘触手。

我拖回来的迈欧虽然已被吞食掉一部分的腿,唯一确定的是总之还活著。

「迈欧!」

雷吉娜和白银公主飞奔过来。

就算听到迈欧说她们应该为魔术献身,她们的感情似乎也还没消失。他们之间想必有即使如此也不会断绝的关系。尽管我不明白,但想到世界某处有这种时间的积累存在,绝非不快之事。

「格蕾!」

「……对不起,老师。」

我再度切断准备接著绑走迈欧的荆棘触手,向他道歉。

我感应到魔力变动。橙子──不,曾是橙子的「匣子」内的怪物,看来将我们视为敌人,准备改变战斗方式。

「这个人和我一样。不,他是稍微有点勇气的我。」

如果能下定决心,我应该早已经变成过去的英雄了。

变成最适合使用亚德的人类。故乡的民众一定会很高兴,也不会有像现在这般活得痛苦又不像样的我。

可是,那种心情该如何表现才好?

听到我明显不够清楚的解释──

「……哎呀呀。」

老师点点头。

他凝神细望那片已失去形状,看起来只像一个暧味模糊的黑暗「匣子」的空间。

「无从出手吗?不过,它可以干涉这边的时间与范围好像也受到了限制。原来如此,放在恐怖片中是完美的搭配。吸血鬼正因为只在夜晚无人能敌才受到喜爱,丧尸正因为无法正常说话才勾起恐惧。这个成果真符合她的风格。」

老师非常佩服地说道,询问站在身旁的卷发少年。_

「史宾,你能干掉多少?」

「七成没问题。」

「拜托了。」

当老师简短地说完后,费拉特蹦跳起来。

「等、等等,教授!你不问我吗!」

「闭嘴,你做的只有彻底脑震荡昏厥而已吧。」

「是这样没错!不,你瞧,轻视脑震荡会很危险喔!如果开始打鼾就悲剧了!啊,可是看得到临终体验或前世之类的,很不错吧?教授觉得……」

「史宾,和格蕾一起击退触手。」

「是,老师!」

他乾脆地无视,对史宾下令后再次转向费拉特。

「费拉特,介入固定那个空间的术式。」

「我明白了~教授!」

费拉特也草率地点个头,手指画出细致的魔术印记并碰触地板。

在他身旁,史宾全身裹著雄壮的狼人幻体。

「莱涅丝支援所有人。」

「是是是。我就知道你会那么说,我的兄长。」

莱涅丝满足地说,也放下摀著右眼的手。水银女仆回收身体化为天宫图的部分,悄悄地转换至临战状态。

然后,老师向身后搭话。

「巴尔耶雷塔阁下、米克‧葛拉吉利耶──我们要将它推回去。拜隆卿和白银公主她们可以交给你们吗?」

「嗯,毕竟是自家派阀嘛。」

依诺莱答应下来。

拜隆卿仍处于茫然。

因为他不慎直视了那双眼睛吧。能够让见惯异形的魔术师都陷入绝望的恶梦,或许足以让人生刚被粉碎的壮汉茫然自失。连这个不知何时会丧命的状况,他好像都缺乏正常的认知。

「既然是委托人的要求,那也无可奈何。」

米克也耸耸肩。

不过,从周遭已经洒落彩色沙子,形成结界来看,他们两人似乎从那个怪物出现起就在做该做的事。

接著,老师对在场的另一位人物攀谈。

「我还以为你会迅速开溜呢。」

「我当然有那个打算。不过机会难得,让我见识一下你们的本领吧。」

亚托拉姆心情出奇愉快地说。

不知道是中意老师哪一点,他看老师的眼神散发出关注朋友工作的气息。

「我要收参观费。」

「随你怎么收都行。」

褐色肌肤的青年举止夸张地鞠躬。

对老师而言,好像这样就够了。

他再度呼唤我。

「格蕾。」

「……是。」

「做得好。」

我不禁抬起头。

「我说过这个案件由我处理。将凶手交给那种怪物有伤艾梅洛的颜面,直到最后都要由我们来结束。」

怎么可能。老师只是替我的任性找了牵强的藉口。

多么可笑──多么惹人怜爱,教人肝肠寸断的藉口啊。

「差不多要过来了。」

也许是终于决定好对于敌人的反应。

荆棘触手同时从黑暗「匣子」内侧释放出来。

不过在那时候,自我内在涌现的冲动已决定了去处。

「──我上了。」

我从正面冲进──超越爆炸的速度与范围。吸收溢出的魔力转移到「强化」上,同时依靠直觉和反射神经钻进荆棘之间,强行挥动精巧变形的死神镰刀。

约七根触手一次断裂。

我继续旋转,挥动镰刀。

怪物淌流出太多我应该吸收的魔力。感受著魔术回路与神经一并逐渐遭到侵蚀,我不带一丝犹豫,没有理由犹豫。我怎么会后悔死守此处?

史宾也抓住附近的触手,凭幻体的巨大力量扯断它。

「别想致怪物于死地。」

老师的声音打在我的背上。

「如果随便用巨大的魔力刺激它,很可能引来本体。坚持到费拉特分析完毕为止。」

意思是不可以使用闪耀于终焉之枪。就算并非如此,在难以称为同伴的君主面前也不能用那一招。

也许是感应到我们的反击,荆棘立刻增生。

我和史宾是否能完全压制住呢?

正当我紧张地吞咽口水时──

银色忽然包裹住我的身体。

「──咦?」

「虽然不想在这种场合炫耀。」

听起来很不情愿的话声传来。

白银在我的手脚闪烁光芒。

包裹全身的白银──月灵髓液化为优美的铠甲。

「我的月灵髓液礼服借给你,好好努力吧。」

莱涅丝微微一笑。

莱涅丝集忍受著双眼的痛楚,专心操控月灵髓液。

她仔细地让月灵髓液与格蕾全身的魔力同调,避免妨碍少女的动作与术式。

莱涅丝的魔力本来就远不及上一代艾梅洛阁下──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她怎么也做不到以用不尽的魔力,持续大肆驱动月灵髓液的举动。

不过,艾梅洛阁下Ⅱ世从她身上发掘出其他才能。

精密操作。

对于强大的魔力产生过度反应的魔眼,也不过是这种才能显露的迹象之一。

从结果来说,她十一岁即习得被视为特别困难的「在魔术上加叠魔术」的术式。赋予托利姆玛钨的人格,与几小时前重现黄金公主的投影也是靠这种技术达成。莱涅丝记得很清楚,当她第一次成功时,义兄那在喜悦之余非常闷闷不乐的表情。

(……真是可怜。)

他那样子,简直像是为了体会自身的平庸而培育弟子。

从尽管如此也不停止培育弟子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离开魔术就活不下去的矛盾心态,这是少女极爱品尝的东西。

所以,她想尽力享受。

为此……

(……拜托你了。)

她注视著格蕾的背影。

插图011

史宾‧格拉修叶特在战斗中保护格蕾的死角。

老实说,他心头涌上一阵欢喜。

光是正在保护她,他就高兴得想跳舞。阵阵发麻的甜美感觉窜过背脊,所有脑细胞都被幸福感填满。

他罹患这种相思病已经三个月了。

不过,史宾也不明白这是不是真的爱情。

他学到的兽性魔术在世界上广为流传,使用者却成反比地极为稀少。由于是纳入野兽特质的魔术,许多使用者必然会丧失人性,很难作为魔术家系存续。

格拉修叶特家是少数的例外,但他们并非克服了这个缺点。

而是因为就算使用者发狂,魔术刻印也能传承给后人。

以固定化的神秘将魔术强行传承下去,而史宾碰巧有适合的资质。他作为光荣的成功案例被送往钟塔,由于缺乏加入其他派阀的门路,所以到艾梅洛教室登门拜师。

在那里遇见的艾梅洛阁下Ⅱ世看出史宾的才能,达成让史宾重现几种失传兽性魔术的伟业……可是,这不足以弥补他的疏远感。

甚至在钟塔,史宾也觉得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生物。

不是魔术师,不是人类,甚至不是野兽。

史宾一直感受到与他人之间有绝对无法消除的隔阂。

在感觉到格蕾的气味时,隔阂第一次消失了。

(……大概……)

大概是因为她也是无法融入的人。

无法融入生者,也没有变成亡者的勇气,一直畏惧亡灵。

这样的他,说不定只是想跟她互舔伤口。

所以,在认为这或许并非爱的同时,史宾绝对无法忽略这份感情。

(啊啊……!)

他随著冲动高声大吼。

身体变化出几个分身。

史宾们向困惑地颤动著的触手咧嘴一笑。

「这是幻体的运用法。」

总之,那是自己以魔力半物质化的分身。没对橙子使用,是因为史宾认为她很可能轻易看穿本体,让分身失效,不过对付这些触手不必担心这一点。

六个史宾一起朝荆棘扑去。

艾梅洛阁下Ⅱ世静静地观察著格蕾和史宾的活跃表现。

两人堪称勇猛奋战。

他们漂亮地压制住如雪崩般出现的荆棘触手。拜此所赐,他得以找到某样东西。费拉特的介入术式也缓缓地结束对空间的分析。

然而,一根荆棘突然从缝隙间伸出来。

那根荆棘从所有弟子们都没注意到的角度,准确地刺向伫立不动的青年眉间。

那一瞬间,模样宛如蜘蛛的自动人偶降落。挡在艾梅洛Ⅱ世前面的人偶要害被荆棘触手刺穿,但也凭藉其当然超越人类水准的力量拧断触手。

「是笨弟子存放在拜隆卿这里的自动人偶吗?」

依诺莱低语。

那是先前靠托利姆玛钨追踪时,阻拦过格蕾她们的自动人偶。

「谢谢。」

艾梅洛Ⅱ世转头看向白银公主。

在决定包庇迈欧时,白银公主多半用人偶争取过时间。如果是她,学过怎么操作橙子存放在拜隆卿这里的自动人偶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我原本打算在最后用它和父亲一起自尽。」

白银公主呢喃。

雷吉娜照顾著迈欧,沉默不语。她们两人大概有同样的心情。想必是因为觉得在这里结束也好,她们才会在艾梅洛Ⅱ世揭发真相时那么冷静。

「……可是,你们为什么……」

她优美的声音在颤抖。

她问,为什么要救我们?

明明没有理由这么做。

「不是我要救。」

老师说。

青年背对杏眼圆睁的白银公主续道:

「但既然弟子那么拚命,当老师的有理由不帮忙吗?」

艾梅洛阁下Ⅱ世说完后,抚摸方才找到的东西。

6

缠绕著月灵髓液的身躯,以几乎比平常快一倍的速度行动。

那可谓是魔术形成的强化外骨骼。虽然我不曾目睹,但这个与据说海涅‧伊斯塔里在剥离城阿德拉使用过的〈柔石〉应该出自于相同的原理。

我反覆冲锋两次、三次。

吸引荆棘的注意,坚持到费拉特的干涉成功为止。

史宾似乎也正采取同样的行动。明明先前和橙子交手时应该受了伤,但他丝毫没表现出来,接连扯断触手。

(……啊啊。)

我挥动镰刀的同时心想。

我已经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抵达伦敦后,我与人交流的次数是待在故乡时的数十倍。剥离城的案件也好,这次的事件也好,都是这类涟漪之一。

无论交流的结果是处得来还是处不来,最终都是我的一部分。是难以否定的过去,是只得接受的历史。

荆棘触手化为新形态。

那复杂纠缠的团块状似于人。

人型好似持触手之剑的骑士一般。「匣子」里的怪物好像思考过,认为配合我们这些敌人的形态更容易抗衡。不,与其说是思考过,那果然是人类难以理解的异界本能吗?我毫不在意地猛撞上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死神镰刀与剑剧烈撞击。

这次我无法切断密度提升的荆棘。

对手的身躯旋转。

(──这、是?)

我几乎反射性地挡下斜砍过来的剑锋。

与我相同的动作。

对方似乎透过短短数分钟的战斗,学会了我们的战斗方式。

而且,荆棘魔人看来不只一个。四处蔓延的荆棘触手都互相缠绕成类似的形状,准备产生新的使魔。

荆棘之剑削掉我的一缕发丝。

若是没有月灵髓液铠甲,我的颈动脉说不定被割断了。

「──小格蕾!」

听见费拉特的呼唤,我在地板上翻滚的同时低喃:

「亚德,解除第一阶段限定应用。」

「哈哈哈哈哈!要用那个吗!真少见!」

新注入的魔力让亚德尖锐地大笑。

亚德是赋予在闪耀于终焉之枪上的封印型魔术礼装。死神镰刀藉由挪用枪内部的魔力,在局部上取得相当于宝具的功能。

不过,它的限定形态并非只有死神镰刀。

亚德一瞬间变回匣子,像魔术方块般旋转、展开表面,以那种形态覆盖我的右半身。

大盾。

我只忍受著荆棘魔人挥落的剑。

每次挡下攻击,盾的表面都剧烈地震动。

死神镰刀在限定形态中拥有次高的攻击力。相对的,大盾除了纯粹的防御力,还暗藏著另一种特性。虽然启动需要一些时间,不过大盾的防御足以撑过这段时期。

第六次承受剑击时,盾牌表面轰然喷出无数火焰。

「──反转Reverse!」

伴随著我的呼喊,魔力从火焰中放射而出。

虽然无法与本体闪耀于终焉之枪相比,但这是高密度又纯粹的魔力放射,对于靠某种魔术存在于这边的荆棘魔人造成特别巨大的影响。

复杂交织的荆棘立刻脱落,失去那个形体。

「分析完毕!教授,随时都可以动手~!」

费拉特笑眯眯地宣布。

老师用手指夹著雪茄,冷冷地开口:

「好。」

然后,他朝背后说:

「亚托拉姆‧葛列斯塔。待会儿恐怕会有反作用力,发动防御术式。」

「咦,你在要求我?我没理由答应你的请求。」

「我说过会收参观费。我们都秀出那么多张牌了,可不准你抱怨。」

「……原来如此。刚才也是如此,你的谈判技巧还不错。」

亚托拉姆扬起下巴,待命的袭击者们展开行动。

该说他的领导力很优秀吗?他们连续组成的术式让依诺莱看得眉头微微一动,「喔」地一声发出感叹。

接著,费拉特吟唱咒文。

「开始介入Game Select。」

我以前在课堂上听说过,在对手行动后因应的被动状态与主动出击的情况下,费拉特会分别使用不同的咒文。

「嘻当、嘻嘻、当嘻嘻♪」

少年哼著什么调子,手指如弹奏钢琴键盘般敲出节奏。

每敲一下,我就感受到魔术波动如某种信号在地板上扩散。这片空间被名叫费拉特的天才少年魔术师的意识逐步掌握。意识领域渐渐扩展,如同被吞进他的掌心里面。

影响立刻显现。

剩下的触手动作在转眼间变得迟钝,被吸进内侧。

匣子渐渐收缩。

──可是。

「…………唔!」

我在剎那间目睹。

与触手相反,从暗黑之匣逐渐接近的两只眼睛。

张得比我的身体更大,淌流著大量黏稠唾液的下颚。

「不行。」

我听见史宾吞口水的声响。

「太顺利了。」

没错。即使没动用宝具,我们的行动太过顺利,顺利到引起匣中之物的兴趣。

能与它抗衡的,唯有闪耀于终焉之枪。

然而,已经没有魔力和时间发动那个宝具了。

我能办到的是──

「──第一阶段限定应用解除,死神镰刀。」

盾牌重复分解、展开,变回死神镰刀。

我钻过逐渐后退的触手之间,近距离朝匣子使劲挥下镰刀。

「格蕾妹妹!」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卯足全力挥出。

庞大至极的魔力爆发。

守护匣子的魔力与死神镰刀的魔力正面冲突,产生激流。

太过沉重的压力,让我身上的月灵髓液都失去形状,朝背后流去。

「格蕾!喂!这样再怎么说也撑不住啊!」

我抱著几分歉意,无视亚德的声音。

吸收超过规定值的魔力冲破我的神经与魔术回路。即使不到撕裂的地步,这股疼痛也折磨著我的大脑。想成灼热的尖刺布满体内各处就行了。我的身体变成只用来感觉疼痛的肉袋,自我意识彷佛早在一百年前消亡。

可是,唯有魔术的循环停不下来。

只依循最初设定的程式,自动企图碾碎匣子。

「……啊啊……啊……」

呻吟也化为力量。

疼痛也化为力量。

应该已经消亡的意识仍在低喃。

好痛苦。

即使这样,痛苦依然比肉体的疼痛更加强烈。

这个世界总是拒绝我──不,不对。其实我明白,那是因为我拒绝这个世界。纵使明白也无计可施,纵使大喊也无法变轻松。既然如此,我不是只能压抑声音,蜷缩在房间一角吗?

纵使如此──

纵使如此,依然……

有人看著我。

有人关注我。

此刻也感觉得到投在背上的目光。

只是这样的小事,就足以让我再迈出一步。

「……给我……回……………………去………!」

可是,意念与魔力不成比例。

来自内侧的压力加速度地增强。

本来只有两道的光芒一道道地亮起。

分不出是饥饿还是愤怒的巨大咆哮从内侧传来。是怪物不只一头,还是一头怪物化为这样的形态?

正当从胸口深处扩散的绝望即将染黑心灵时──

「──已经够了,女士。」

一道沉著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余力回头。不过经由强化,敏锐到极限的感觉,让我掌握到背后的老师正在将某个大型物体放在身旁。

(──那是苍崎橙子的……她那时拿的──)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头怪物气息的匣状皮包。

老师似乎在我们与触手交战时,找出了这个皮包。在那个橙子死亡时,隐藏皮包的魔术多半也跟著解除了。

「我刚才简单调查过。」

老师抚摸皮包表面。

「总之,这个皮包应该是只有以魔力通电时,才会连结那边和这边的限定功能型魔术礼装。因为当魔术师无法再供应魔力时会自行封闭,原来如此,的确适合用来束缚你这种容易失控的怪物,很像那名女子会想到的术式。」

他半是钦佩半是傻眼地耸耸穿著西装的肩膀。

「那么,如果在那个匣子内对皮包通电会怎么样?这类似于梅比乌斯之环,不过你会双重出现吗?或者是矛盾Paradox会撕碎你呢?我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请务必告诉我答案。」

老师多半经过「强化」的手臂单手扔出皮包。

我看见描绘出拋物线的皮包上绑著他平常爱抽的雪茄。我第一次得知,带著淡淡魔力的雪茄是简易式魔术礼装。

荆棘触手蜂拥而至,企图阻止。

是理解了老师的话语?还是出于本能?

调转方向的死神镰刀立刻切断那些触手。

我面对依然成群涌现的触手大喊:

「亚德!」

「咿嘻嘻嘻嘻嘻嘻!这次要用那个吗!我超喜欢那个的!你很开心嘛!」

亚德笑著第四次变形、展开。

从内侧的宝具展现出神秘的形态是──巨槌。

我的身体连同巨槌一并旋转,从槌子背面瞬间释放的魔力宛如喷射推进器般,发挥最迅速最大的效果。这是以英灵技能来说能媲美D级的限定形态──攻城槌的特性。

「唔──啊啊啊啊啊啊!」

我使劲挥向皮包。

那些触手完全没机会捕捉经过加速的皮包。皮包像颗流星坠入黑暗之匣内侧。

深渊内有距离吗?或是时间?

「那么……」

老师翻过手掌。

「自己相食去吧,混帐无名怪物Fucking Nameless Monster。」

他清脆地打了响指。

皮包打开了。

接下来的情况我不得而知。

在连我经过「强化」的感觉都无法完全认知的领域,有什么喷涌而出。

那或许是叫声。和至今不断吐出荆棘的情况相反,化为虚无的空间开始吞食周遭的物体。

我只感觉到被一股劲地吞食著。

水晶吊灯、沙发,甚至连螺旋楼梯都被吞食进去。

所有一切。深不见底地。贪心地。贪婪地。傲慢地。淫荡地。迫切地。残酷地。

就像一切是场梦。就像夸口只要被那张带著地狱业火的血盆大口吞下,所有一切都会等同于不存在。

──我的意识也到此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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