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个」而言,世界看起来就像泡沫。
人也好、物也好,都没有不同。在他的眼中看来,就像许许多多泡沫块叠在一起,偶然构成像那个样子的形体。消失迸散,在迸散中诞生,彷佛这个世界作为整体没有任何变化般粉饰著。
在某种意义上,那说不定是永远。
如果虚幻的泡沫集合体正是世界,虚幻的连锁则等于无限。不管分割得多细,都只会剎那变得稀薄但不会消失。普朗克时间剎那正是一生,有相同数量的宇宙迸散消融。
所以──
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不记得了。
不过终究是泡沫,一碰触就会迸散,只要划出境界就会轻松地断开。与大小无关,更何况生物非生物等等更不值得考虑。对「那个」的眼眸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在很久以后才得知魔眼这个名称。
啊啊。
那一定是位于极限的魔眼吧。
亦即,作为「彩虹」位阶的魔眼──
*
奥嘉玛丽的侧脸已经失去血色。
她以颤抖的手指触摸尸体的大衣。不顾沾染上血迹,摇晃著无头的尸体开口:
「……特丽莎?」
她再度呼唤那个名字。
「特丽莎?特丽莎?骗人的吧?为什么……」
说到为什么的时候,她发不出声音。
咳咳,她泄漏气息。就像陷入功能障碍的肺部,勉强尽到最低限度的职责般。
「……你不是总是高高在上的吗?如果我解不出问题,你不是会高兴地用教鞭打我手心吗?为什么睡在这种地方!像平常一样训斥我啊!」
「奥嘉玛丽小姐……」
我不禁也想向她开口。
可是,少女一回头看向这边就猛烈地谴责。
「你们就是凶手!」
她放声吶喊。
当我们被这句话吓到,瞠目结舌之际──
「开什么玩笑!把特丽莎还来!」
悲痛的叫喊在车厢内回响。
即使来自君主家系,她才年仅十一岁左右。面对如此凄惨的现场,没有人能够保持冷静。何况死去的是从她更年幼时即随伺在侧的随从,更是如此。
不过──
她后面所说的话,让现场充满非比寻常的紧张感。
「是、是你!是你对吧!圣堂教会!」
少女叫喊的对象,是沉默寡言的黑人老人──卡拉博‧佛蓝普顿。
在众人的目光汇聚之下……
「……很遗憾。」
老人缓缓地摇头。
他顺势提出另一件事。
「可以让我验尸吗?」
「验尸?」
「没错。我并非专家,但很熟悉这种尸体,也许会有所发现。怎么样,车掌先生?」
老人询问的对象,是比我们晚一点赶到的列车车掌。
即使碰到这样的惨案,消瘦男子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说,在魔眼搜集列车拍卖会上出现这种程度的情况是当然的?竞争对手从拍卖会开始前就互相残杀,也是平凡无奇之事?
车掌取出银色怀表,微微颔首。
「……我不介意,不过房间也需要清理。再考虑到发车时间,希望能在一小时之内完成作业。」
他的口气真的一派理所当然。虽然带著无疑属于一流服务人员的真挚,但他太过沉稳的态度,简直像问题只是菜肴洒在地板上一样。
正因此,我觉得少女的反应反倒是种救赎。
「别开玩笑了!」
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从奥嘉玛丽伸出来的手上迸发开来。
魔弹。纯粹由魔力凝聚而成──连在我这个外行人眼中,密度也远胜于莱涅丝以前施放过的魔弹──魔术的威力,令人不得不认同她不愧是君主的下任继承者。
剎那间,卡拉博以携带的利器轻松弹开那发魔弹。
后来老师告诉我,那种要形容为剑,握柄部分实在太短的武器俗称为黑键,在圣堂教会也是一部分代行者爱用的武器。
(……可是。)
我无法认知到他拿出那种武器的瞬间。如果这名老人有意,要与人和颜悦色地谈笑,同时一击刺进对方心脏应该也轻而易举。牺牲者直到死亡,或许都无法理解胸口掠过疼痛的理由。
「你、你──!」
「失礼了。」
老人的手向侧面划过。
被黑键的握柄轻轻击中太阳穴,昏厥的奥嘉玛丽倒下。老人接住她的身躯,温柔地放在血泊外的沙发上。
「你们可以照料她吗?如果她在这个房间醒来,大概会出现震惊反应。可以的话,希望你们送她去休息室车厢。」
他对我们说。
「啊,好、好的,如果我可以的话。」
卡雷斯代替处于动摇的我挺身而出。他在这种情况下看起来意外地冷静,是因为他姊姊放弃当魔术师时的状况非常严峻吗?他也提及亲人曾意图谋害他,或许那种经验磨练了他的内在。
当卡雷斯抱起奥嘉玛丽离开,卡拉博开始观察周遭后,有新的气息出现。
「发生了这种事?」
话声从门口处传来。
「你好像和魔术师的案件非常有缘呢,艾梅洛阁下Ⅱ世。」
「你也一样吧。」
老师头也不回地说。
他似乎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化野菱理。
「因为没那个心情,我刚才没有下车,那么一来,我算是没有不在场证明吗?」
「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适用于魔术师,你是最清楚的人吧。」
「那就好。」
女子刻意地笑了。
她也一样,面对这种程度的尸体不露一丝动摇之色。还是,是我比较奇怪?在故乡也好,在剥离城和双貌塔也好,因为经历过几桩怪异的案件,我应该变得麻痹才对吗?
……我连想都不愿去想。
我低下头,想排解在胃部深处盘旋的反胃感,这时又有别的声音响起。
「……死亡时间暂且判断在几十分钟内应该没错。死因也可以暂且视为是颈部切断导致休克死亡。因为没有打斗痕迹,凶手应该是在一瞬间杀死她。」
是卡拉博的声音。
如果是现代社会,验尸时大概会拍照,但他省略了那种步骤。魔术回路也可以进行详细记录,而且现代科学查出的证据想怎么伪造捏造都做得到,魔术师根本不相信。
「……不过,凶手为何带走头部?是当作什么魔术的触媒吗?」
「据说她持有未来视的魔眼。」
「哦?」
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再度望向尸体时,老师进一步补充。
「凶手是不是打算夺走她的眼球,所以连头颅一并带走了?」
「…………唔!」
在他身旁听到这句话,战栗使我浑身僵住。
老师的想法直指令人恐惧的思维。太过符合魔术师的风格,又与这辆魔眼搜集列车太过相称的动机。
Whydunit。
「目的是取得眼球,连头颅一并带走吗?」
卡拉博摸摸下巴。
「从带走的头部摘除魔眼,那种事情有可能办到吗?」
「我想请教这里服务人员的意见。」
老师向在背后待命的另一名服务人员──戴眼罩的拍卖师雷安德拉发问。
她微微点头致意,肯定老师的话。
「凭藉我们的技术,在能够妥善保存的前提下,要从头部摘除魔眼很简单。」
拍卖师冷冷地说明。
「我要补充的是,即使在魔眼搜集列车以外的地方,移植魔眼本身也并非做不到。当然,成功的把握应该会大幅降低。」
最后一句话,同时是他们作为魔眼专家的自尊吗?
听到那番证言……
「那么,我也想重新验尸。结束之后,可以让我和这位老先生谈一会儿吗?」
老师提议道。
*
其他魔术师没表达什么反对,离开了房间。
在他们眼中,一名随从遇害的小事似乎无须在意。
还是说,他们认为拍卖会的竞争对手受挫是意外的收获呢?在以前的案件中也不曾体验过的异常感受,再度在我体内深处盘旋。配上房间沾染的血腥味,异样感好像变得更加强烈了。
当我紧揪住胸口……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老师向老人攀谈。
他跪在地毯上,拿出平常那支放大镜一边四处调查一边说话。他时而对血液滴药,勤快地抄笔记的模样与其说是魔术师,更像一个世纪前的侦探。虽然一方面正因为老师是那样的人,我才莫名地感到安心。
对此,坐在附近椅子上的卡拉博开口:
「什么问题?」
「你不恨魔术师吗?」
圣堂教会和魔术协会格格不入。那并非纯粹的势力或历史问题,而是更加在思想层面的歧异。意图隐匿保护神秘者与否定自己以外的神秘者,两者之间决定性的隔阂。
于是,老人轻轻咂舌。
「嗯。坦白说,我认为这辆列车上所有的魔术师最好向神乞求救赎,然后全数下炼狱被烈火灼烧灵魂。」
从神父所说的是炼狱来看,他说不定很有良心。
因为那里是无法进入天国者净化灵魂的地方。炼狱尽管痛苦,但和地狱不同,并非真正罪人的去处。
「不过,这是两码子事。托付给我的黑键,不是用来刺穿哀悼已故同胞的女孩。」
这番话虽然简洁,却能感受到他的信念。
老师斟酌那番话语,缓缓地发问:
「卡拉博‧佛蓝普顿,你是不是持有感受型的魔眼?」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地抬起目光,以锈铁摩擦般的嗓音反问。
「……为何这么说?」
「考虑到你的年龄,比起购买魔眼,一般都会认为你搭乘这辆列车的理由是出售魔眼吧。说到底,圣堂教会应该不认可洗礼咏唱以外的魔术才对。你主动担起验尸工作,也是认为自己的魔眼有用处不是吗?」
对了,伊薇特也说过类似的话。虽然老师在伊薇特的说明完毕后才抵达那里,他好像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半晌之后──
「……看来瞒不住啊,君主。」
黑色肌肤的老人沉重地低语。
手指悄悄滑过眉毛附近的旧疤,他续道:
「我的眼睛,是过去视魔眼。」
「过去视。」
未来视的相反。
这不是奥嘉玛丽她们说过的「彩虹」位阶的魔眼吗?
「对,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或许姑且算在你们魔术师所说的高贵之色里,至少不是被人大惊小怪地嚷嚷著什么『黄金』位阶的东西。不过,我瞧瞧……小姑娘,你今天早上替君主整理过头发吧?」
「……啊,是的。」
「你动作很熟练。虽然君主说让他再睡五分钟,结果你叫刚才那个卡雷斯扶著他,把头发梳好了。嗯,你们好像在调查什么,但和案件无关吗?」
「…………唔!」
我一瞬间倒抽一口气。
因为卡拉博说到一半的事情,是失窃圣遗物的调查。
和睡眼惺忪的老师之间琐碎的交流是连我都会忘掉的小事,但正因为如此,得以证实过去视一词的可信度。
「我看得见那种程度的事。不过,不是可以随时指定希望时间与地点的方便玩意儿。」
「总之,魔眼比你有更大的主导权?」
「发动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控制。由于魔眼特别容易被魔术或神秘浓密的时间吸引,倒也不会派不上用场。话虽如此,到了这个年纪,我受到魔眼影响的情况也渐渐增加。我本来就打算卖掉这个,跟拍卖师也谈过了。应该会列在明天的目录上。」
也就是说,伊薇特的预测几乎都说中了。该说她不愧是魔眼搜集列车的常客吗?
老师像在思考什么事情般停下手边动作一会儿,然后续道:
「那么,你看见凶手了吗?」
「……不,看不到。」
卡拉博坦白道。
「看不到?」
「或许对方有受到某种防护。直到她坐在这张椅子上为止我都看得见,但身首分离前后的状况很模糊,看不清楚。」
「…………」
老师陷入沉默片刻后,如此回答。
「那么,对于持有未来视魔眼的特丽莎‧费罗兹本人来说,说不定也是这样。」
「……什么?」
老人动作生硬地瞪大双眼。
老师的声音在血迹斑斑的房间内淡淡地响起。
「如果她早就察觉到危机,应该会采取某些措施,至少会警告主人奥嘉玛丽才对。也就是说,不管是未来视还是过去视──不管是从过去或未来,都看不到她的死亡与那名凶手。」
那句话令卡拉博沉默。
不久后,老师彷佛在下定论般呢喃:
「简直像是时间的透明人。」
虽然表达方式极为诗意,但我觉得与这情况很相称。从过去或未来观看都是透明的,她的死仅仅只位于现在。
「……不过,根本没有保证能证实我所言属实。什么过去视云云,也许打从一开始就是胡说八道喔。刚才谈到你们的早晨活动也一样,找人打听就行了。」
「没错。」
老师颔首。
「纵然如此,我想相信像你一样试图保护某人的人。」
老人一瞬间无话可说。
然后,他缓缓地摇头。
「真不像钟塔君主会说的话。」
「尽管不成熟,我自认有识人的眼光。最重要的是,魔眼这种现象并非技术,而是体质。是对人类来说最古老的魔术,既非术式也非学问,是不断撼动大脑之物。这样的话,理应也会规定持有者的生存方式吧。」
「……你以前也见过魔眼持有者?」
「生前的特丽莎告诉过我──持有魔眼代表接受被魔眼束缚。」
老人瞥了一眼被夺走头部的尸体。
「不过,并不仅止于此。喔,虽然钟塔的君主遇过多少魔眼持有者都是当然的……你真是认真看待啊。」
卡拉博说到最后掺杂著苦笑。
我第一次知道,这位一直板著脸孔的老人笑起来是这个样子。
「对我来说,过去视是更粗暴的东西。」
他说:
「打个比方,就像只从身体扯出大脑,和陈旧的黑白底片一起浸泡在溶液里。那个世界明明没有眼球,唯独讯息随心所欲地入侵。对了,感觉就像附身在电影中的登场角色身上一样。被一口气灌输角色观点讯息的我,和只是从外部现在观看电影的我同时存在。你说不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但实际上的感觉就是这样。」
「…………」
「人类会被看见的事物所囚,因此大脑的机制使人不能同时专注地看两个事物。即使现在与过去的我分别存在,也只能看见一个东西。没错,总之看见过去,意味著无法生活在现在。自从我意识到这双眼睛以后,连一次也不曾活在当下。」
那番话深深地直击我的心房。
特丽莎也说过类似的话。对于与他人注视著不同世界的魔眼──老师口中的感受型魔眼持有者来说,那是种宿命吧?
举例来说,如同从十年前开始,我再也无法用只属于自己的身体生活一样。
卡拉博突然转向门口。
卡雷斯拉开房门。
「老师,奥嘉玛丽小姐醒了。」
「……我所能做的,暂时到此为止了。」
老人说完后转身。
「替我向艾宁姆斯菲亚的小姑娘问好。」
留下这句话后,卡拉博离开现场。
2
休息室车厢内充斥著寂静。
虽然看起来和我们一开始上车时一样,不过水果等消耗品悄悄地补充过。服务人员好像常驻于此,在我们回来前于奥嘉玛丽的身旁服侍她喝红茶,向老师点头致意后离开了。留下的只有奥嘉玛丽和我们。
直到刚才都在照料她的卡雷斯一脸局促不安,少女则在不久后开口: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奥嘉玛丽哼了一声。
她坐在沙发上,稍微伸懒腰般伸展交叠的双手。
「哼,毕竟是魔眼搜集列车,这点小事在我预料之中。」
她显然在逞强。证据是她白皙的双腿微微颤抖,眼睛也依旧布满血丝。即使少女来自钟塔的君主家系,也不可能有被孤独地抛在这种地方的经验。
(……莱涅丝小姐呢?)
她搞不好经历过。直到掌握艾梅洛派残存的权力为止,她似乎过著每次进食都必须注意食物有没有下毒,随身携带紧急口粮的生活。虽然就算这样,也无法对奥嘉玛丽构成任何慰藉。
老师只用一如往常沉稳的声调开口:
「即使如此,若你想在拍卖会上取得什么成果带回去,就再休息一下。我询问过服务人员,他们好像会在其他空房为你准备房间。」
「不需要,他们会清理房间吧。」
少女刚强地摇摇头。
然而,那她今晚要睡在从小陪伴她的随从遇害的房间里吗?
「再说,艾梅洛打算利用这种事,卖人情给艾宁姆斯菲亚吗?没错,我们姑且同样属于贵族主义,我也不是不感谢你们。」
她一口气说完后,瞪视著老师。
老师对此只是轻轻摇头。
「不,我并没有那种意图,当成是我纯粹一时兴起就够了。反正魔眼搜集列车上发生的事情,在钟塔不会受到重视。」
「你真的是君主吗?」
少女以严厉的口吻询问。
奥嘉玛丽吊起眼尾,以反倒包含怒气的声调强硬地说。
「你可以再趁虚而入一点才对。哪怕艾宁姆斯菲亚是不涉入政治斗争,隐居深山的家系,君主就是君主。从在十二家中衰败到身居末位的艾梅洛立场来看,这不是希望尽量强行施恩于我的时候吗?」
「感谢你的指导,女士。」
老师彬彬有礼地鞠躬,举止绝无挖苦的意思。老师真的尊重少女的发言,并且语速徐缓地续道:
「但是,这对我来说像是一种信条。」
「信条?」
「过去在我还不成熟时,有人告诉我,那份不成熟正是霸王的徵兆。正因为目标超出自己的掌控范围,才会苦苦挣扎。对了,据他所说,似乎还有把『正因在那遥远彼方,才更显荣耀το φιλοτιμο』的荒唐方向当作人生基本原则的时期。」
老师拿起放在附近桌子上的苹果,抬头仰望。
不知为何,那颗苹果看来像是地球仪。古代的王者曾经连大地是圆的都不知道,以遥远彼方为目标迈进吧。王者连作梦也没想过,不断前进会绕行世界一周,因此才天真地深信人生的价值在于能走得多远吧。
不知为何,跳远选手掠过我的脑海。
极尽生命之所能奔跑的选手,最后高高地跃上半空。唯有最终在何处著地代表他生涯的价值,大致上就是这样的意思不是吗?
「他说过,不管愿不愿意,你迟早会找到自己的方向。不得不为此而战的时刻总有一天会来临……既然如此,我无法容许尚未找到方向的人白白断送性命。这个思想比起钟塔的权利斗争等事更加重要。」
「……霸王的徵兆?」
奥嘉玛丽目不转睛地盯著老师这样回应。
「你──在圣杯战争中,有人对你说过那种话?难道是你召唤的使役者说的?」
「是的。」
「真可笑。」
少女轻蔑地顶撞。
「使役者是主体英灵的模拟像,相当于马上会消散的影子。既然是足以名留人类史的人物,说话大概也有些内涵,可是役使使役者的魔术师深受使役者的言论影响,岂非本末倒置?」
「怎么会……!」
我试图反驳。那段回忆对老师来说应该不容侵犯。谁有权利轻蔑地认定他的回忆可笑呢?
然而──
「或许是吧。」
老师只露出微笑,将苹果放回桌上。他彷佛在说,因为珍惜的事物收藏在心里,光是这样就足够了。
「我会通知他们帮你换房间。幸好我们隔壁的房间应该空著,遇到什么困扰就告诉我们──卡雷斯。」
「啊,是的!」
卡雷斯点头回应老师的呼唤。
「你可以陪著她,直到她想回房为止吗?」
「可以啊。就这么放手不管,我也觉得不好意思。」
当眼镜少年同意时,奥嘉玛丽咧嘴想争辩,不过或许是判断在此时狠狠拒绝也没有任何好处,她撇开目光,咬著大拇指指甲。
老师看到她的反应后掉头离开,我也跟著往客房车厢走去。
在我们背后……
「奇怪的家伙。」
传来少女的声音。
听起来极为焦躁不安──有些寂寞的声音。
「……奇怪的家伙。」
奥嘉玛丽留在休息室车厢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
*
案件发生后,列车沉浸在堪称奇特的沉默中。
那是因为大多数的受邀宾客都躲在自己的房间内,采取确保安全的措施。比起进攻,魔术师在能力上本来就更擅长防守,考虑到万一有杀人魔混进魔眼搜集列车的情况,先加强各个房间的魔术防御是基本前提。
不过,说到所有人是否都害怕地躲在房间里,答案为否。
其中一个人──约翰马里奥‧史琵涅拉站在穿衣镜前整理衣服。他拍掉白色软帽上的灰尘,重新打好领带,也仔细地拉直西装的皱摺,同时兴高采烈地哼著歌。
理由立刻分晓。
房门缓缓地打开。
「你好。」
「嗨,太好了!我正担心你可能不会过来呢!」
「约翰马里奥‧史琵涅拉。」
化野菱理再次呼唤那个名字。
「关于你刚才表示,想和我谈论有关案件的线索一事……」
「啊,对对对!」
花花公子拍了一下手。
「话虽如此,也不必急著谈正事!先喝杯葡萄酒如何?不愧是魔眼搜集列车,名贵的上等陈年葡萄酒相当齐全。像这瓶玛歌堡就是我以前没喝到的。难得偶然同乘列车,制造一点回忆不是也很好吗!」
「我告辞了。」
「等等!好快,太快了!」
约翰马里奥夸张地责怪,但菱理回以不可动摇的笑容。纵使是经过媒体锻炼的高压手段,面对拒绝所有讨价还价的笑容也只得认输。
「好~好~我懂了我懂了!这就进入正题!」
他举起双手说道。
他自己倒了杯准备好的葡萄酒,一边转动酒杯一边低语:
「比方说,如果我说我对那种杀人手法有点印象呢?」
约翰马里奥这句话让菱理瞬间眯起眼睛。
「可以请你简短地陈述重点吗?」
「大约在七年前,这件事情曾在各处成为话题。没错,就是那个不抢值钱的东西,只带走被害者头部的杀人魔。」
那是非常猎奇的犯罪行为。
光滑的眉间皱起,菱理反问理所当然的问题。
「如果发生过那种案件,我不认为媒体会置之不理。」
「因为钟塔控制了消息。」
约翰马里奥耸耸肩。
「呃~东方的讲法是班门弄斧来著?说来理所当然,即使在钟塔,法政科对表面社会的影响力也超越群伦。我心中有底,钟塔会控制消息,代表那个杀人魔应该和神秘有关联。毕竟神秘应当隐匿,是钟塔不可动摇的第一原则。嗯,本来就涉及神秘的话,和我们不是关系相当接近吗?」
「──总之,你的意思是,过去的杀人魔目前来到这辆魔眼搜集列车上了?」
菱理以冷冷的声音说道。
那种事情几乎是都市传说。偶然和杀人魔搭乘同一辆列车,听起来只像糟糕的B级恐怖片,不过如果这样说,魔术师和魔眼搜集列车原本不也是童话中的存在吗?
「我以为你搞不好知道什么喔。毕竟法政科的别名是第一原则执行局吧?」
约翰马里奥的眼中蕴含著犀利的光芒。
不过,菱理停顿一下后摇摇头。
「很不凑巧的是,我七年前尚未加入法政科。我不知道你对法政科有何看法,但我们的管理没松懈到可以轻易阅览自己职责范围外的讯息。」
「那还真可惜。」
约翰马里奥抬头仰望天花板。
他顺势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后说:
「不瞒你说,在钟塔大力掩盖消息时的主播是我的朋友。本来以为事情顺利的话,能从你那里一口气得知当时的真相呢。」
「你有什么目的?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吧。」
女子直截了当地问。或许称得上很符合法政科的风格。为了作为魔术师们的统率者撷取讯息,不需要多余的情绪。
「哈哈哈,有三成左右是好奇心啦。」
所以,约翰马里奥也用开玩笑的口气坦率地说。
「上电视呢,意外地有趣喔。不管怎么说,我也大赚了一笔,对丧尸开一枪就有一万美元进帐。像我家那种二流家系不再需要考虑咒体和触媒得花多少钱,毫无疑问是媒体带来的恩惠。」
约翰马里奥彷佛在作梦般眼泛泪光。
在他的手腕处,红酒如丝线般从倾斜的酒杯洒落。有黑影从他西装的袖口涌向滴落的酒液。
是蜘蛛。
好几只蜘蛛钻动,群聚地在男子手上爬来爬去。
可是,从菱理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动摇的气息,彷佛在说她看惯了那样的使魔。在某种黑魔术中,用昆虫或小动物当使魔的人很多,约翰马里奥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已经够了。」
花花公子开口。四处爬行的蜘蛛接连出现,从酒杯洒出的酒一滴也没沾到西装上。
「我想当个魔术师。」
约翰马里奥吐露愿望。
「我之所以在电视上与表面社会取得成就,也是因为其他魔术师不会这样做。用相同的才能做相同的事,结果不可能有多大的差异吧?既然如此,彻底利用可以利用的东西追求到底就行了。」
花花公子的想法与某种新世代是共通的。既然魔术回路及魔术刻印是仰赖祖先,作为魔术师,凭藉少许的才能无法进入高阶层级。那么,在因循守旧的古老家系不会接触的事物上──例如现代科学与乘势切入的媒体逐步取得优势,是更具效果的战术。
不过,这一点也绝非必然。
即使在十二君主中,安谢洛特的当家就以热衷于流行事物著称,当然像刚才提及的一样,法政科也自古以来就透过王族与政府机构,维持对媒体的影响力。
在这些前提上,约翰马里奥优雅地转动杯中剩余的葡萄酒,悄悄地饮尽。
「与法政科建立联系管道,用黄金或宝石魔眼华丽出道。哎呀,怎么样?这计画岂不是很完美?」
「还不坏。」
菱理始终沉稳地说。
于是,约翰马里奥露出灿烂的笑容,宛如最好骗的冤大头就在眼前的诈欺师般说:
「怎么样?到拍卖会开始前,我们携手合作吧?」
3
就算在起雾的森林中,也只看得出天空彼端正逐渐染红。
那是黄昏的色彩。穿过郁郁苍苍的茂密枝叶缝隙间,慢慢地侵蚀雾气的色彩,和几小时前目睹的血色重叠在一块儿,我按住胸口。一如往常,我觉得唯有心跳能稍微将我拉回现实之中。
卡雷斯还陪伴著奥嘉玛丽。
只有我与老师来到最后一节车厢的平台上。
「这里是指定的会面地点吗?」
我环顾四周说道。
魔眼搜集列车的车厢在火车头及后面两节车厢后,连接著餐车、休息室车厢及大约五节客车厢,最后又是两节相连的货运车厢。
这段货运车厢部分姑且也开放进入。
货运车厢内部几乎是空的,只放著几个木箱与麻袋。尽管和其他车厢相比简单得令人惊讶,不过这里本来也不是受邀宾客会进去的地方。或许是按照经理的兴趣,根据从前的三等客车厢仿造而成。
信上指定的地点,就是这个车尾。
插图011
老师走到平台上,沐浴在凉飕飕的风中注视著接连远去的铁轨。目前写信者没有接近的迹象。我提高警觉注意四周并小声地问:
「奥嘉玛丽小姐她不要紧吗?」
「谋杀在钟塔很常见,在与君主相关的家系中更是如此。话虽如此,她没料到命运会像那样降临吧。」
老师以苦涩的声调说道。
「就算我能帮她争取时间,但是否能够接受是她本人的问题。」
这么说的老师,作为魔术师多半相当天真。
正如奥嘉玛丽所言,这是应该卖人情的事情。因为承担了那么大的风险,为了让接受帮助的对象放心,反倒应该挺头挺胸地表示这是当然的回报。老师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却不那么做的理由……我觉得比起单纯地遵守信条,还连系到更深层的地方。
老师知晓魔术师及一般人双方的伦理。
老师一路以来总是以双方的思想与逻辑审判凶手,解决案件。
可是,老师果然也有只属于他自己的特别规则。Whydunit──动机为何?最接近的多半是那件圣遗物,而称作第四次圣杯战争的那段时间,形成了老师人格的核心。
然而──
我认为不只那些。
我认为老师的规则也好、老师的Whydunit也好,都还有无从推测的深层存在。虽然要问那是什么,我仍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照这个情况,不可能逃到外面吗?」
老师忽然低语。
「这是指什么呢?」
「是地点的问题。」
老师看著迷雾笼罩下的森林,抬起手指。
「方才停车之处也一样,这片白雾中的空间半异界化了。不管从外面入侵或逃出去都很困难。除了正式受邀者上下车时以外,即使是魔术师也难以出入。」
「举个例子,没办法靠飞行逃出去吗?」
「我不会说毫无可能,不过人类要单体飞行本来就很困难。」
老师的回答让我轻轻皱起眉。
虽然我绝非魔术师,姑且也在钟塔学习听课。其中闪烁著一段令我在意的记忆。
「……可是,我在全体基础的课堂上听过,漂浮与飞空的术式很简单。」
「嗯,讲师是克雷格教授吧,他应该是觉得太理所当然而省略了细节。只论术式的确极其单纯,但得加上魔力若能维持的前提。」
「维持魔力?」
「如果是让小石子短时间漂浮,一般实习魔术师也办得到。然而,质量越是增加,魔力消耗越会以悬殊的程度上升,到了相当于人类的质量就非常困难。至于有几个例外这一点,是符合魔术特色的奇妙之处。」
「例外吗?」
当我反问,老师微微点头。
「女巫骑扫帚在空中飞翔的童话,你也听过吧?那是人类自古以来一直相信的魔术基盘:黑魔术的一种。再加上女巫的软膏,使用者会如字面意思般变得『不脚踏实地』。」
我记得魔术基盘应该是指人的信仰,或类似的逻辑刻印于土地上的状态。
我在钟塔课堂上好像听过,只要在那片土地之内,就有可能增强或削弱特定魔术的威力云云。
「呃,也就是说,若是女性魔术师就可以飞翔?」
「算是吧。不过即使是这种情况,要保持清晰的意识飞行也很困难。毕竟女巫的软膏是一种毒品。先不谈普通的天空,处于迷幻状态下在这种异界化的空间长距离飞行,算是自杀行为吧。」
「……原来如此。所以在这里办不到……」
要穿越这片白雾,的确得飞行很长一段距离。
我总算切实地感受到老师所说的话。就算魔术是万能的,操纵魔术的人类却有种种极限。这果然也是我在钟塔课堂上学到的话吗?
「若只是很短暂地漂浮,那有专用的礼装。另外,至少也能让召唤出的低级灵滑翔。不过,要做到确实的长距离飞行在现代难如登天,这就是结论。如果非得达成,至少必须凑齐色位Brand等级的魔术师,在自己的土地进行等确保魔力供给的条件。即使在灵脉旁,几乎没调整为适用于人类的灵脉,对如此庞大的魔力供应没有用处。」
……不过,还有橙子旅行那种犯规招式就是了,老师发牢骚。但没有仔细说明,代表他判断那种方法的合理性,不足以在这个场合谈论吧。既然魔术的可能性分为许多方向,若将所有讯息都塞过来,我只得昏倒了。
符合老师风格的体贴让我露出苦笑时,无意间仰望天空。
「……云变多了呢。」
虽然因为雾气难以分辨,乌云渐渐笼罩上空。
刚才渐渐浸染世界的绯红,这次逐渐染得乌黑,模样已经宛如血液。在人类体内时明明那么鲜艳,一流到外面,转眼间就和氧气结合发黑。如同生命的碎片消融于空气般,红被涂成黒。
──难道……
我差点嘀咕出声。
我不经意地注视远去的风景,某种光芒映入眼中。
「……那个、是……?」
「格蕾?」
「老师,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若非在车尾这里,恐怕无法从列车上发现。
就算这样也很远。不,位置不佳。当我急忙望向周遭,寻找有没有更好的眺望地点时,一声巨响回荡。
「──打雷?」
然而,大自然中有这么突然的雷击吗?
我想到亚托拉姆‧葛列斯塔在双貌塔施展的天候魔术。不过,那不是集数十人之力从许久以前开始准备,只对本来就容易下雷雨的天候提供了一点助力而已吗?即使是优秀的魔术师,都不可能在这种──老师口中半异界化的地方重现。
「到这边来!」
我纵身跃起抓住梯子,爬上列车车顶。
老师也跟了上来。他能在摇晃的车厢顶部勉强站稳,是因为用半吊子的魔术「强化」过双腿和腰部吧。
又有闪电落下。
距离近到闪光彻底剥夺我们的视野。使全身麻痹的冲击传来。我护住老师,本能地摀住耳朵,张开嘴巴。
老师方才说过。
就算是魔术师,人类要单体飞行也非常困难。我也理解了那番言论。
那么,对方是从何处前来的?
我停顿片刻后,抬起低下的头。
「──啊,真的来了。」
威严有力的声音传至渐渐恢复听力的耳里。
那是一位美丽的女性人。
年龄约二十岁左右。
个子高挑。并非单纯是身高问题,明明站在行驶中的列车车顶却丝毫没使劲的身姿,使女子显得更为高大。一头剪齐的微卷黑发随风飞扬,眼眸是左右异色的金银妖瞳Heterochromia。柔韧的身躯穿戴著朴质的皮革及金属制的铠甲,腰际佩戴著尺寸短但易于使用的直剑。
插图012
「明明或许是陷阱却投身其中,这种行动该轻蔑为愚行?还是该赞赏拥有实力足以驱散敌人的刚毅?好了,你们认为自己属于哪一种?」
铠甲女子直盯著我们流利地说。
她乾脆的语调可以说让人产生好感,不过那天生与众不同的双眸彷佛看清我们内心深处,依然目不转睛地盯著我们。
最重要的是,连一路以来见过数十名魔术师的我,看到女子的装束都实在不认为她是现代人。
(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从童话故事里溜出来的角色……
「嗯,怎么了?我以为语言相通,难道话中掺杂了现代不使用的语句?」
「…………」
我摇摇头,甩掉多余的想法。
现在需要的不是那种想法,而是更迅速地提出问题的行动。
「……你是偷走老师物品的窃贼吗?」
我没有提及圣遗物。如果是当事人,这么说就会懂,不是的话没必要给予她额外的讯息。不知道她是否有察觉到我的想法,女子对我的答覆展颜一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没有错。我是那个窃贼的追随者。」
她快活地笑著。
当美女露出笑容,人们大都会比喻为花卉或宝石。说不定也有人会寄托于果实或艺术上。
这名女子散发出铁的气味。铁若生锈,气味会与血非常相似。可是,带著铁本身味道的女子很罕见。那是剑,是铠,是盾,是萦绕著参战争霸者的香味。
「把东西还来──!」
我迈步向前,意识放在右肩附近,以随时拔出自己的朋友──武器。
「格蕾。」
老师从背后叫住我。
通常这种时候,他会谨慎地辨别对方的状态。不管我失控到什么地步,老师总会扮演正确的煞车角色拉住我。
然而,此刻的老师不太对劲。
他的声音微微变调,呼吸紊乱。
是从看见女子时开始的。我一瞬间以为老师见过她,但下一句话让我知道并非如此。
「你是谁?」
他发问。
「哼。」
铠甲女子嘀咕。
「……这张脸真看不顺眼。」
她倏然竖起手指。经过充分鞣制的皮革护手不妨碍每一根手指的动作,她接连不断地痛批。
「吝啬、心胸狭隘、阴沉又古怪、有起床气、净是看些发霉的书籍、明明卑躬屈膝却傲慢、明明一脸我饱尝艰辛的样子,等结束后一看却是把情况搞得最混乱的人。怎么样,统统说中了吧?」
「唔……」
我无法反驳。她简直像在逐一描述老师的生活。
她指出的毛病全都正确,尽管如此,发出谴责的女子厌烦地咂舌。
「看不顺眼,完全看不顺眼。明明在尤米尼斯身上看腻了那种古怪的脸,在这个时代还得看?」
「尤米尼斯?」
老师复诵那个名字。
不对,这情况或许说他僵住了更正确。
「好歹听说追随过他,我还以为是怎样的魔术师,没想到是这样的窝囊废。不,甚至远远不足以和尤米尼斯相比,半点也比不上。我当然没期待你具备阿蒙神神官或亚里斯多德的睿智,但以你这副德性,乾脆把那半吊子的大脑挖出来给猴子吃了还好一点。」
老师依旧茫然自失地呆立不动。
他的神情悲怆至极,连被落雷劈中都比那种状态好得多。看起来也像终于发觉了没发现才幸福的真相。
他的喉咙一动。
「你……!」
「终于发现了?虽然早已失去身为主人的什么状态透视能力,你的直觉也有些迟钝吧?他之所以找你过来,单纯是以我的兴趣为优先。但你完全没那个价值。啊,受够了,烦死了,太厌恶这张脸了。」
她的措词极为片面。
可是愤怒的我还来不及抗议,结果就产生了。
「所以,去死。」
女子重踏列车车顶。
她只朝来到我斜后方的老师跨出一步。用令人惊讶──甚至超越我吸收魔力的体能拉近距离,拔剑!
「老师!」
我也扑向斜后方──老师的方向,挥动右手。
「咿嘻嘻嘻嘻!事情发展太出乎意料啦!」
剎那间,我解开右肩的固定装置Hook,展开亚德。它像魔术方块般反覆高速旋转及分解,在我手头变化成死神镰刀Grim Reaper的形状。
坚硬的声响传遍四周。
变型完成的镰刀,勉强挡下女子的剑。
「哦?」
形状漂亮的嘴唇低喃。
「了不起。迎面接下攻击吗?似乎比波斯的小兵像样些。」
「你、你是……!」
叽哩叽哩──死神镰刀发出哀鸣。
女子的剑确实是把利剑,但似乎不是在此之上的宝具或概念礼装。不过,在她手中挥动起来,武器会变成某种凌驾于武器的事物。
「记著,具备战斗技术不代表足以当个战士。作为战士,是所有肉体、意志与灵魂的问题。」
我甚至差点忘记此处是列车车顶的事实。
这名女子的存在方式太过远离现实,让我产生置身于古代战场的感觉。明明魔术师与魔眼搜集列车也极异乎寻常,即使如此,这名女子也是压倒性的超群魔性。
(这是什么──?)
危险信号在脑海中警铃大作。
不可碰触。不可接近。不可产生牵连。要明白连流露出兴趣都会面临生死关头。就连和冠位魔术师苍崎橙子对峙时都没那么强烈的警报,正全力要求我远离她。
不过,我无法后退。
女子挥下的剑再度与死神镰刀剧烈冲突。
(好、沉重……!)
她的剑迅速、凌厉得惊人。但在此之上,每一击都具备异常的重量。震得我挡下攻击的手发麻,直透骨骼。剑上灌注著必定要杀掉对手的强烈意志。
她提到战士。
战士不是单纯习得战斗技术,而是肉体、意志与灵魂的问题。
那么,她是……
「……是使役者!」
答案从背后传来。
如献祭内脏一般,那声吶喊中带著痛切的声调。
「格蕾!她是境界纪录带Ghostliner──留名人类历史的英灵具现化!」
「哈哈,你的老师忠告给得有点晚啊。」
女子笑了。
她面带笑容,一剑横扫划过。
这一次我全力吸收周围的魔力,用力一踏车顶。我钻过随著列车细微摇晃,变慢一点的剑光缝隙,朝后方后空翻。
我在落地时脚步踉跄。
纵然如此,女子的剑还是掠过了大腿。
「哦?真有趣的杂技表演。你刚才吸收了我的魔力吧。」
铠甲女子看了看佩剑,愉快地耸耸肩。
「虽然那种能力在现在的我眼中像天敌一般,可悲的是规模太小了。即使是猫,体型只有老鼠的百分之一大也没有意义。如果是一般的亡灵,明明只用刚才那招大概就会消灭了。」
光听到亡灵一词,寒意就窜过脊背。
不过唯独此刻,我对于眼前对手的恐惧更为剧烈。我紧咬牙关,忍著冷汗,往双脚使力。因为若不这么做,我很可能会昏过去。只要松懈片刻,整个人连同内脏一并翻转过来的错觉在眼皮底下闪过。
实际上,别说内脏,凭她的剑要将我砍成两截应该也是轻而易举。
「啊,老师是个蠢蛋,但弟子还不赖。有些人会忍受不了沉重的压力交出脑袋,不过你意外地坚持嘛。若不是在这种情况相遇,我很想把你放在身边培养,不过这样也是一种乐趣。」
女子笑了。
「作为奖励,让你见识一样好东西。」
她没有动作。
仅仅注视著我。
金银妖瞳。我初次意识到她右眼怀抱著夜空的黑暗,左眼怀抱著青空的色彩。意识到的同时,彷佛要将人吸入其中的蓝色光辉,紧紧附著在我的脑海。
连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一工程Single Action。
光是这样,我的身体动作僵硬转向旁边。我只能茫然地瞪大双眼,看著缓缓举起的死神镰刀违反我所有的意志刺向老师。
「魔……眼……?」
「你们好像称作强制的高贵之色?这结局很适合这个场面吧。」
渗出蓝光的眼眸愉快地笑著。
「我的神尊崇疯狂,享受著陶醉与酩酊造成的喜剧与悲剧。我认为师徒相残的画面非常适合,不过……唔,你似乎带著什么多余的玩意儿。看来当今的魔术师准备得相当充分。」
「……你……」
老师依然按著眼镜,踉跄数步。
为魔眼搜集列车准备的礼装,似乎勉强防御了女子的强制力。
然而,我们不能安心。我的身体彻底遭到控制,一开始显得僵硬的动作缓缓地熟练起来,逐渐拉近我与老师之间的距离。
「喂喂喂喂格蕾!来真的来真的吗!喂!」
嗡,镰刀挥动。
在列车车顶,红色飞散于夜色中。
镰刀以毫厘之差只划破老师肩头,描绘出一道弧线,停在女子的咽喉处。
「──哦?那把镰刀还有这样的技能?」
女子以剑挡下镰刀,识破了我行动的实情。
我以死神镰刀放出的魔力,半是强行地洗刷自身的魔术回路,清除魔眼效果。话虽如此,处理差点没赶上,若再迟个几秒恢复自由,我已经亲手砍下老师的头颅了。
「那就没办法了。我原本希望你们能自己做了结,有个好一些的下场。」
女子大幅后退,轻声叹息。
她猛然举剑刺向乌云。虽然她的姿态像要划破天空般傲慢,但我不由分说地察觉到这绝非玩笑,那把剑充满非比寻常的魔力。
我立刻一蹬车顶。
「别想得逞──!」
「不,太迟了。」
灌注庞大魔力的利剑挥下。
有什么事物豁然从虚空中显现。
我知道,空间被撕裂了。不,只是看起来像那样,实际情况也许是灵体的实体化或更加不同的现象。无论如何,唯有突然显现的物体挤开空气,制造惊人的冲击余波撞向我们是事实。
肌肤阵阵刺痛。
这也是第一次发生的情况。我难以吸收过于庞大的魔力,身体发生排斥反应。
「咿嘻嘻嘻嘻嘻!糟糕糟糕糟糕!格蕾,那玩意儿不可能!只有那玩意儿不可能!只有那玩意儿,就算是我和你对上它也糟糕透顶!」
亚德叫喊。
雷电再度落下。
从乌云中拖曳而下的好几道闪电打在铠甲女子身旁,给予祝福。
那是带著紫色闪电的双驾战车。不是现代武器,而是在古代由马等动物牵引,在战场上四处奔骋的蹂躏象徵。
「──什……么?」
我听见茫然的声音。
那也是当然。因为牵引战车的是白骨,虽然仅有骨架,形体看起来是长著健壮翅膀的蜥蜴──不,是小型龙吗?那幅无前肢的形态,让我想起应该早在很久以前灭绝的幻想种双足飞龙。
看见由骨龙牵引的战车,老师的表情逐渐改变。
「……怎么、会……」
「老师?」
不过,我也明白理由。
这是宝具。与收藏于亚德内侧的神枪同种类,超越人类智慧的武具。不仅如此,极度恶质的是,我也预料到了那件宝具的真面目。
在谈论魔眼搜集列车时,莱涅丝说过。
──「听说他有两个宝具。」
──「一个是供奉于戈尔迪翁神殿的战车──神威的车轮。」
「我名叫赫费斯提翁!」
女子勇猛地咆哮。
「史上最伟大的征服王──伊肯达的第一心腹是也!」
女子──赫费斯提翁一跳上战车握住缰绳,战车就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奔驰。
宛如神话般的英姿大幅描绘出一道弧线,朝我们冲来。牵引战车的骨龙每踏一下,闪电就炸裂开来,迸发出相当于先前落雷的威力。渺小的人类如果被那紫色闪电飞沫击中,无疑会当场毙命。
「老师!」
我紧抱住他的身躯,胡乱跳跃出去。
当我们一起摔倒在列车车顶上时,猛烈的能量团块从背后刮过。雷风蹂躏世界。穿越背后的战车成为破坏的化身,森林树木活像铅笔还是什么般一一倒下。
(阻止不了──!)
那种东西不可能阻止得了。
假使有方法阻止,也只有一个。
看见战车再度描绘出弧线,单膝下跪的我缓缓地举起亚德。死神镰刀上有几颗眼球睁开。周围的魔力充裕。总之运转回路吧。应该化为原本机制System的时刻就是现在。
「Gray昏暗……Rave喧闹……Crave渴望……Deprave诱人堕落……」
「不行,格蕾!」
老师反抗。
「在立足点这么不稳定的地方使用,我们也无法全身而退。再说,对方甚至还没真名解放。」
「可是!」
战车不断加速逼近。
已经……不,照这个情况,打从一开始就来不及解放。
老师缓缓站起身,取出平常用来切茄帽的小刀。他不会是想用那种刀具挑战英灵吧?浑身僵住的我双眼圆睁。
「哈哈哈,你要自杀吗!」
「……怎么可能。」
老师走上前,小小的刀刃在他手中闪烁。
消瘦的身躯被战车与闪电吞没。耀眼的雷光甚至使日夜颠倒,那声凶猛野蛮的咆哮,甚至压倒落雷。
「AAAALaLaLaLaLaie!」
命运已决。
疾驱横跨半空中的雷电飞驰是绝对的。遭到骨龙践踏、车轮碾碎的肉体将不成人形。那股威力已非对人宝具,达到对军宝具的领域。即使是以现代武器武装的军队,一旦惨遭蹂躏后也无法免于毁灭。
巨响震耳欲聋。神威的狂飙,甚至用破坏这些词汇描述都太过轻微。
下一瞬间,我们被冲击吹走。
(…………唔!)
在专注到极限的视野中,一切宛如慢动作般缓慢。
头上脚下的我看见货运车厢的车门敞开。这让我终于察觉,被吹走的我们正往列车旁坠落。
「老师!格蕾小姐!」
「卡雷、斯先──!」
少年从那道门中伸出手。
我坠落的同时,和老师一起拚命抓住了那只手。经过「强化」的手在短短一瞬间支撑住我们的体重,我先将老师的身躯推进车上。自己也在一秒后于空中旋转半圈,扑向货运车厢内。
我以猛烈之势转头望向窗外,此时女子和战车的身影已然远去。
「……没……追上来……?」
「……因为用那种东西撞列车,等于和魔眼搜集列车本身开战……虽然原因不得而知……至少那个的主人没有那样的打算吧。所以,他才会指定在那个地点会面吧。」
老师背靠著车厢墙壁,一屁股坐到地上无力地回答。
然后,他抬头微笑道:
「很高兴你来了,卡雷斯。」
「我很著急啊。我从刚才就感觉到落雷带有魔力,所以过来查看情况,发现老师面对著像怪物一样的战车。」
「啊。」
那句话令我注意到。
应该是原始电池的魔术修练,让卡雷斯对电力流向变得敏感。大概连老师也不曾想过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我们也拜此所赐得救了。」
老师细微地呼吸著。
一个小陶壶滚落在他脚边。陶壶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有裂痕,滚动几圈后呈蜘蛛网状龟裂,破碎散落。
「……虽然是原始电池的控制术式……并非直接击中……就扛得住吗?」
这让他大大叹了一口气。
卡雷斯眨眨眼。
「老师切断了头发吗?」
老师切断了一缕发丝。
我也终于发现,刚才那把小刀不是用在敌人身上,而是用来切头发的。
「……这其实是女性魔术师常用的王牌。头发不管用来保存魔力或作为仪式的触媒都很方便……哼,毕竟我没有才能。就算全身挂满礼装也没有意义,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准备一两招杀手锏。」
该不会……
老师留长头发是出于这个缘故?
他将用在原始电池上的魔术增幅,像避雷针般让威力逸散。不过就算削减了威力,我们与那辆战车还是有巨大的差距。在冲撞之前,单是风压就将我和老师吹走了。
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幸存了下来,机率应该相当于奇迹。因为只要被骨龙踢到一下,无论老师或我都会丧命。
「……对方手下留情了。如果当真动了杀意,这种小把戏不会管用……不过,话说回来……对方是怎么召唤那个的……?为什么……我不曾见过的……王的心腹会……?」
「老师──?」
想搀扶他的卡雷斯屏住呼吸。
老师靠著墙壁的大衣背部有一半已经碳化。多半是被吹走时造成的。老师应该和我一样「强化」过全身,然而效果有必然的差距。再加上同时施展避雷用的术式,依照老师的实力和魔术回路,不可能维持万全的效果。
「瞒著……其他服务人员……」
随著空虚的呻吟,他的身体倾倒。
「老师!」
「老师!」
没有听见我们的呼喊。
老师摇晃的身躯直接向前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