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晴朗。
我打开小屋的窗户,沐浴着晨光伸懒腰。
不愧是在山上,即使在初夏气温也十分凉爽。昨天一片杂乱无章的小屋内部,如今已全面清扫过了。当然,是托利姆玛钨在一夜之间整理的。
她还顺带配合我的起床时间准备了红茶。
除了借用的暖炉之外,连同茶壶与水在内的所有物品都是我叫托利姆玛钨偷偷带来的。虽然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维持自动控制模式消费了我一些魔力,但这也无可奈何。
我啜饮芳香的琥珀色红茶,总算感到意识清晰起来。
「对对对,睡醒时就该来杯好茶,感觉总算是歇了口气。」
「今天还准备了猪肉口味的熟肉抹酱。」
「帮我抹得厚一点。」
「遵命。」
托利姆玛钨将白色的熟肉抹酱抹在法国面包切片上,放在我的盘子上。我咬下一口,刺激食欲的香味充斥了整个口腔。滑顺的口感与鲜美的肉味搭配恰到好处的咸味,真教人难以抵挡。
我满怀幸福的心情再喝了一口红茶,享受窜过鼻腔的茶香。
虽然略嫌不够甜,但我暂且妥协于巧克力布朗尼。当我感受到糖分运输至大脑,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
「真优雅啊。」
刚起床的兄长搔搔脑袋出现了。
他看来自己整理过头发了,但不可否认,他的头发还是到处乱翘。应该也有人偏爱这种造型……事实上,我脑海中浮现了包含旁听生在内的好几个人。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意推荐他这么做。
「唔,因为昨天守墓人招待的咖啡味道接近拷问啊。兄长也来喝茶吧。」
「那就沾你的光了。」
兄长在我的正对面坐下。
托利姆玛钨也替兄长泡了红茶以后,顺道将一部分指尖变形成梳子状态,开始梳他的头发。他似乎还睡眼惺忪,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是双手手指像平常玩掌上型电玩时那样动来动去,举止可疑。但在喝过红茶,吃了几片法国面包后,兄长的目光渐渐恢复神采,不久后还开始多管闲事。
「原来如此,你对托利姆玛钨的训练很了不起。不过,你最好也找朋友像这样一起喝茶才好。」
「真像是骨肉至亲会给予的建言呢。我会记得的。」
毕竟,重点在于我没有朋友。
要一起喝茶或品尝甜点,对方必须是我能够放心他不会对我下毒的人。很遗憾的是,在我的生涯中无缘结识这种人。若要说这件事是否令我悲伤,我只能坦承我反而感到愉悦。
令人困扰的是,虽然我的人生从客观角度来看并不幸福,但从主观角度来看,我只能坦承,我的生活充满了喜悦。被人下毒就改吃保存食品,在社交聚会上被逼得几乎走投无路,就事先做好疏通工作,采取措施因应这些骚扰,对我而言,这些皆为一大乐事。
当然,如果没有管家教导我那些手段,我想必早已丧命。「那个人」已离开数年之久,不过他灌输给我的种种知识和癖好依然存于我的内在。
我随便应声,同时试着切入正题。
「那么,你要怎么做?」
「贝尔萨克先生说过,别一个人前往墓地吧?」
兄长悄然说道,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意思是两个人去就可以喽?」
「这样就遵守了规矩吧。」
兄长一脸无聊地回答,再度吃起法国面包。
他总是抱怨胃痛,但那并非因为消化功能有问题。硬要说的话,兄长是爱吃东西,只是因为没空才省去了进食时间……吧。那么做才叫浪费人生,人生明明没有空间可以加入除了娱乐、愉悦与快乐以外的因素啊。
「唉,我赞成去墓地看看。既然过来拜访守墓人,调查那里应该是无可避免的。」
当我说到此处,喝完剩下的红茶时。
入口处传来敲门声。
「那个……早安。」
门扉客气万分地打开了一条缝。
由于开门的方式实在太慢,那一点门缝又细得像一条线,我有一瞬间怀疑那是某种魔术。或许是未经允许就无法进门的妖物一类?我将托利姆玛钨藏到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开口回应。
「呃,可以进来。」
「好、好的……」
门扉嘎吱一声又打开了一点。
但那只是变成了一道顶多才拳头宽的缝隙,勉强可以看出对方的身高及服装。
是那名将灰色兜帽压得很低的少女。
「那个……贝尔萨克先生交代我为你们带路……呃,昨天我们在贝尔萨克先生的小屋见过面……」
「喔,我当然记得。」
当我点点头,少女松了口气。
不知她是格外胆小?还是纯粹不习惯面对外人?我认为两者都有可能。
我瞄了兄长一眼,确认是否无妨。
虽然觉得被对方先发制人,无法随意行动,但有人带路着实很有帮助。村子里应该有许多东西是不加解释就无法理解的。而且若想暗中调查,之后再进行也可以。
「那么,我和兄长要受你关照了。」
「……是。」
「你等一下,我们立刻出去。」
我迅速让托利姆玛钨变形,吸入她带来的行李箱内。由于行李箱施了减轻重量的魔术,不必每次「强化」,搬运起来也不成问题。
我走出小屋,看到兜帽少女看似无助地仰望着天空。
不知该说是不巧还是适合,原本放晴的天空为之一变,飘起乌云。然而,站在阴天之下的她融入了阴沉的景色当中。
恰似遥远冬日国度的妖精。
「嗨,久等了。」
「……不,没关系。」
当少女立刻低下头,正要否认时,一阵风从侧面吹来。
那阵风掀开兜帽,露出底下的脸庞。一头黯淡的银发绑成发髻,少女长得十分楚楚可怜。那没办法直视我的双眸的内向性格惹人怜爱,或该说很合我胃口。用一句话总结,就是很有欺负的价值。
然而,其他状况接连发生。
「哇啊!」
错愕的叫声响起。
由于近三年来不曾听过他完全出自本来面貌的叫喊,我也不禁回头。
「怎么了,我的兄长?」
「……不、不,没什么。」
兄长一手捂住脸庞,以干涸的声调否认。
但我清楚地从指缝之间目睹了他的神情。
我知道那种神情,那是当兄长那几个强烈的精神创伤受刺激时会流露的表情。然而,即使是我当成秘密武器的那些精神创伤,也未必能造成如此剧烈的效果。
少女大吃一惊地回过头,在连连眨眼后怯生生地问。
「请、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我明白这个请求十分无礼,但你能不能将兜帽再压低一点?」
「……咦?」
少女也僵住不动。
坦白说,我也很吃惊。兄长对待女性基本上态度彬彬有礼,自从将他束缚在君主之位后,我首度目睹他对关系不亲近的对象提出如此没礼貌的请求。
可是,异变还不止于此。
「不、不,戴着比较好吗?我明白了。我会的。」
(嗯?)
不知怎的,少女的声调听起来生气勃勃。怎么回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玩起了什么非正规的玩法吗?
「……非常抱歉。我只是由于个人因素,精神上有点不适,希望你不要感到不快。」
「不,怎么会呢!请别在意。」
少女压低兜帽摇摇头。
还有——
「——咿嘻嘻嘻嘻!想不到啊慢吞吞的格……」
一个格外尖锐的声音涌现,又轧然而止。
我忍不住与兄长面面相觑,少女在我面前用力挥动右手,然后若无其事地清清喉咙。
兄长愣愣地询问。
「……刚才那个声音是?」
「……应该是幻听吧?不,请别在意。」
她以认真的语气这样说,让我搞不懂。
触及他人隐私对我而言是种享受,我很想追根究底地问清楚,但现在深入追问似乎会有某种不好的东西爆发,还是伺机而动吧。
「来,出发吧。我带两位到你们想去的地方。」
兜帽少女从愣住不动的兄长身上别开目光,这么催促。
2
我们由少女带路,在村庄内走动并与居民们交谈,而后明白了几件事。
例如,虽然这里是威尔斯地区,基本上仍使用英语。
懂得说威尔斯语的人基于历史背景渐渐减少,有一段时期甚至降低至人口的两成,到了最近才重新受到审视。人们从复兴文化方面施予教育,结果导致会威尔斯语的年轻人反倒变得比老人更多,但在这座村庄里看不到这种倾向,多半是因为他们和平地居民不常交流吧。
以及,兜帽少女意外地受到村民们尊崇。
虽然并非全体都是如此,在我试着抛出话题攀谈时,大约有一半的村民会先十分恭敬地向兜帽少女行礼。
简直像遇见贵族一样。
(……或者说,小心翼翼?)
她绝非遭到冷眼对待。
反倒相反,我从他们的态度中感受到了面对圣像般的虔敬。
是圣像。
那并非对待人的态度,是更为根源的——宛如对待神圣之物时的态度。当然,他们在对待祭司与修女时也会采取类似的态度,却更为殷切并充满喜悦——我有这种奇特的感觉。
(……那么,为何她如此怯懦呢?)
在这般封闭的村庄里如此深受众人崇敬,性格变得傲慢反倒才是常态。不,可能只有我会这样,但我也不认为会生出胆小的个性来。
不太吻合的状况让我心中涌现模糊的疑问。
说归这么说,总之我们先厘清了地形。
村庄大致呈南北凹陷的椭圆形——像兄长从前在远东收到的土产葫芦一样的形状。教堂位于中央,墓地与沼泽在北侧,我们昨夜下榻的狩猎用小屋位于西侧村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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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途中,我们也去了村庄中央的教堂一趟。
「这里是教堂,昨天有人带你们来过吧?」
「嗯……你可知道圣堂里的黑面玛利亚的由来?」
「由来……我也不太清楚。」
她的第一人称发音带着威尔斯腔,这一点也很惹人怜爱。不行,我平常的兴趣快发作了,我得再克制一点啊。
「……只是,这个村子非常热诚地信仰着圣母。大家在结婚或生子时,一定会向那尊圣母报告。」
「哦,报告孩子的出生吗?」
兄长感兴趣地以指尖抚摸下巴。换成平常他会抽起雪茄,而现在似乎是顾虑到还有兜帽少女在场。
(关于圣母的消息,果然只能逮住祭司打听了吗?)
不凑巧的是祭司不在,除了伊露米亚修女朝我们翻了白眼之外,别无收获。虽然有些人很享受这种待遇,可惜这与我的兴趣有些差异。
「你们还没回去喔?」
这次不是耳语,修女像骂猪似的当面辱骂我们,这件事我就暂且藏在心中了。啊,我想先声明,并非因为我看到她摆出厌恶的神情而感到有些战栗才会这么做。
然后,我们抵达关键的墓地。
那绝非庄严的墓园,只有刻着各自姓名及简单经历的墓碑插在地上而已。
泛着锈迹的铁门上雕刻了乌鸦图样,我的兄长兴趣十足地望着雕刻发问。
「这片墓地将乌鸦视为神圣之物吧?」
「……是的,这里由贝尔萨克先生管理,但地主好像另有其人。」
(地主吗?)
我以为那个贝尔萨克是地主,原来另有其人。
兄长仔细地观察墓地。
耸立在阴天之下的石碑群,与其说感觉不祥,更近乎于空洞。这里经过了漫长到连一直以来收集的死都彻底灰飞烟灭的时间……我产生了这种印象。话虽如此,墓地意外的不怎么脏,应该是贝尔萨克或这名少女有在勤快地打扫吧。
石碑上刻了各个墓主的名字和来历,但越后方的石碑越是陈旧,磨损严重,有将近三分之一已无法阅读。
我以指尖抚过墓碑表面,石块上的寒意仿佛要沁入骨髓。
这个地方极为安静。
安静到只要侧耳聆听,好像就听得到遥远时代的声音。
借用兄长的说法,就是墓地即为死后世界本身的那个时代。
兜帽少女忽然开口。
「……艾梅洛Ⅱ世先生为何来到这里呢?」
「贝尔萨克先生没跟你说过吗?」
「因为那个人……不太说不必要的事。」
唉,我也觉得他是那种人。比起言出必行,他更接近于只做不说的类型。
兄长走在少女身旁,目光扫向墓地各处,同时开口。
「嗯,我有点事情希望他能帮忙,所以来请求他出借守墓人。」
他这么说明。
少女连连眨眼后回头。
「那么,贝尔萨克先生要去城里了吗?」
「如果他接受我的请求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个……」
少女吞吞吐吐地往下说。
「因为我没出过这个村庄。」
「一次也没有?」
「是的。一次也没有。」
灰色的兜帽上下摇晃。
「啊,不过偶尔会有行动图书馆与载满货物的小贩来村里。我从小总是期待他们过来!」
「图书馆啊。你喜欢看书?」
「是的,我喜欢侦探小说之类的,特别是古典……」
兜帽少女的声音短暂地雀跃起来,又像火焰熄灭般沉寂下去。
「……不好意思,我说起自己的事了。」
「是我问到有关你的事情,你不需要道歉。」
兄长微露苦笑,摇了摇头。
「只是交谈了一会儿,我就看得出你在烦恼某些问题。不过,没必要过度低声下气,我想你可以更有自信。」
「自信……吗?」
「贝尔萨克先生也是因为信任你,才交给你来带路吧?纵使你无法相信自己,应该能相信亲近的人不是吗?」
「…………」
少女的右肩一瞬间颤了颤,感觉就和方才尖锐的声音传来时一样,但这次她只挥了右手两次。
她并未与兄长四目交会,依然面向旁边问道。
「你也曾是如此吗?」
「毕竟从前的我并不成熟,我连一次也不曾真的充满自信。就算如此,活到一定的年纪,也会碰到让人不小心信任了的对象。」
「…………」
少女按住右肩,再度陷入沉默。
然后,兄长发问。
「贝尔萨克先生与你是什么关系呢?」
哦,他从我好奇的部分切入了。
他们两人正好有着亲子之间的年龄差距,但我不认为他们是父女。说归这么说,以邻居关系而言,他们又有种微妙的距离感。
「他就像是……我的师傅吧。」
「师傅?」
「因为……我也会成为这里的守墓人。」
「哎呀,是家族传承吗?」
「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会从村庄里选出一名下一任的守墓人。据说这是从许久以前传下的惯例……九年多前,贝尔萨克先生选中了我。」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机制吗?
感觉这个村庄似乎与布拉克摩尔墓地订下了契约。尽管不清楚是有墓地后才在周遭兴建村庄,还是先有村庄才有墓地,但这是为了避免守墓人失传而建立的系统吧。唔唔,思考这种事情,总让我觉得自己也感染了兄长的田野调查癖。
「可是……不行的。」
「什么不行呢?」
当兄长发问,少女的背脊一颤。
「怎么了?」
「……我……」
少女隔着外套按住胸口半晌,仿佛在竭力控制住某些怎么样也无法压抑的事物。
不久之后,她就像吐出堵住肺脏的石块般开口。
「……我、害怕、灵。」
灵。
在这个情况下,这并非迷信。
魔术师<我们>知道,现实中有亡灵及恶灵存在。正因为如此,人们不断研究死灵术,圣堂教会的洗礼咏唱也具有重大意义。尽管是似同实异的存在,英灵无疑也属于这一类型。
「很奇怪吧,明明听说此处是十分古老、历史十分悠久的墓地,未来会成为这片墓地守墓人的我却害怕灵。」
少女低着头坦白。
「可是,我从懂事开始一直都怕灵。所以,这个村子的墓地明明很有名,却只有我一个人一直不愿接近……然而,为何贝尔萨克先生选择我……选了我呢?我不明白。」
那便是村民们对待她的态度与少女本身的态度不一致的原因吗?
我不清楚。
只是,少女在胸前握紧拳头。
「现在也一样,只是待在这片墓地,我就觉得快发疯了。」
沙哑的嗓音传过墓碑之间。
本来就身材娇小的少女将身躯缩得更小,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然而,兄长没有安慰或劝解她,只是如同讲评学生报告一般淡淡地告诉少女:
「贝尔萨克先生选中你,纯粹是因为你很优秀不是吗?」
他这么说。
「我……吗?怎么可能。」
「当然,你有必要以某种形式克服或升华现在的恐惧。但是在魔术上也一样,比起轻率接触魔术的人,那些知道魔术有多恐怖的人更有可能成材。最初的挫折说不定是种恩惠。」
也许是这番话太过意外,少女茫然地回头。
这或许是我来到这座村庄后,首次看到她面对面正视别人。
「挫折是恩惠?」
「有时候也会有那种情况。当然,要当成恩惠还是诅咒取决于当事人……哼,但这样远比那种连不小心受挫都无法理解,像天才般的笨蛋好多了。」
他最后的话露骨地充满了私怨与嫉妒,但就把那当耳边风吧。实际上,那个问题儿童由于无法理解这一点而无法与他人共享魔术也是事实。
少女呆立不动了一阵子。
当她转头时,我发现一个纤瘦的人影伫立在墓地入口处。
「啊,你在这里呀。」
「妈妈。」
那是一位披着薄披肩,看来温和的女性。
她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相貌并非特别标致,但沉稳的表情散发出令人不禁放松下来的柔和。
「太好了,礼拜的时间到了,我们回去祈祷吧。」
「……可是,贝尔萨克先生请我为客人带路……」
「那可不行。守墓人虽然是重要的工作,但不能缺席礼拜吧?而且,你不是一直说你害怕这片墓地吗?不可以逞强喔。」
母亲嫣然微笑,靠近少女一步。
「因为你的身体很珍贵。」
我有种奇特的感受。
那是作母亲的会对孩子说的话吗?她们明明十分相似,感觉却像有一点尖刺残留在肌肤上,掺杂着疼痛与刺痒。我挥不去心头仿佛扣错钮扣般的异样感。
她的母亲望向我们说道。
「两位客人也是,非常抱歉,但你们不介意吧?」
「我明白了。村里的环境她大致都向我们介绍过了,谢谢你。」
戴灰色兜帽的少女依依不舍地转头看向道谢的兄长,立刻低下头,仅仅留下一句话。
「那个,请你们千万别去沼泽。」
「我当然知道。」
她的母亲在确认兄长同意之后,和少女一起转身欲走。
「那么,在此告退了。」
「等等。」
兄长从背后叫住两人。
「您还有事找这孩子吗?」
「只有一件事……先前错过了机会,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在停顿了一会儿后——
「……格蕾<灰色地带>。」
少女呢喃。
忽然间,阳光从云层缝隙间洒落。
「什么也做不了的……格蕾。」
她的声音掺入夏风之中。
风中明明带着温暖的阳光,那声调不知为何却显得阴暗。也许这样跟少女的名字很相称。
她与她的母亲离开后,兄长在墓地中巡视了一阵子。
这次他拿出雪茄,老样子般缓缓地以火柴点火。他将雪茄叼在嘴边,和格蕾在场时一样绕了墓地好几圈,但不久之后,他搔搔头发,发出沉吟。
「怎么了,兄长?」
「……嗯,感觉不太安心。」
「你是指刚才来的她母亲吗?」
「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觉得这个地方实在不对劲。如果我的调查能力更像样一点就好了。」
兄长感慨地叹息后提议。
「不好意思,莱涅丝,可以由你来看吗?」
「嗯?」
嫌麻烦的我仍然依言驱动了眼球的魔力。啊,之后还得点眼药水,真麻烦。那种药水点起来可是相当痛,但我总不能在这个村庄里露出发红光的眼眸。
周遭的大源立刻浮起。
魔力的状态远比在都会更加活性化,沾染在墓地四处的意念如雾霭般浮现又消失,活像成本低廉的恐怖片场面。
「似乎没有什么异状耶?墓地就是这样的吧?」
「我希望你别只看一处,而是观察整体。别定出焦点,模糊地将意识带到头顶。并非只用魔眼来观看,要在想象中创造出控制魔眼与自身的另一个自己。」
「喂喂,越来越像在上课了。」
我在抱怨之余照着执行。
我眯起眼睛,想象着另一个自己。这算是魔术的基础,我没理由会感到棘手,只是要与魔眼同时操作,需要发挥相当纤细的专注力。
视野缓缓地发生变化。
(……这是什么?)
我皱起眉头。
方才兜帽少女——格蕾谈到的灵,大体上是附着于空间的亡者意念,也可以称作是烙印在世界上的亡者的习惯。那些灵绝大多数没经过多久就会消失,但偶尔也有土地或物品带着某种魔力,导致灵长期残存的情况。所谓的鬼屋及闹鬼公寓就是这样形成的。唉,由于我国有点过于喜爱幽灵,那种房地产反倒会升值就是了。
「怎么了?」
「不,该怎么说……像这样观看起来,此处的灵明明浓密,却又稀薄啊。」
我一边回应兄长,一边对魔眼传来的讯息感到困惑。
明明魔力非常浓郁,残留意念也的确停留于此,个体的轮廓却模糊不清。个体的灵与魔力几乎无法区分,只能辨识为浑然一体的雾霭。
不只那样,我还感觉到了不同于纯粹魔力的奇特性质。
我并非死灵术的专家,无论死灵再怎么悲叹,也无法将它们的悲叹化为言语,但这样的性质让我产生了魔术师会有的好奇心。
墓地整体简直像一个巨大亡灵——这便是布拉克摩尔的墓地吗?
在墓地当中,几道淡淡闪烁的线条映入我眼中。
「……这是线吗?只有这个不知为何没融入环境中。」
宛如因雪茄烟雾而浮现的,试图碰触便逃开的形体。
那些线显然是与墓地异质的存在,当我提起之后,兄长仿佛在说「逮着你了!」一般打了响指。
「宾果!」
「唔,你有头绪了?」
「没错,这里的墓地有种受到外部干涉的气息。既然以你的眼睛能马上找到,代表没有伪装。虽说起码经过透明化,但对方是认为就算被人发现也无所谓吗?」
「真不好意思,我的眼睛没什么用。」
毕竟这只是半吊子的魔眼。
即使如此,能受兄长羡慕,我还是觉得赚到了。但老实说,现阶段魔眼令我感到不便的次数比感激有它存在的次数来得多。像眼药水也是如此,我不知有多少次因为眼睛疼痛而在施展魔术时昏倒。不过,自从兄长开始指导我后,他似乎看清了我承受痛觉的极限。即使好几次几乎都要痛晕过去,我也只有一开始那几次真的昏倒过……可恶,这个斯巴达教师。
「你看得出那些线连结到哪里吗?」
「等一下……是那个方向。」
我望过去。
那是与沼泽相反的方位。
那里的地形形成略为隆起的山丘,我抬头仰望,山丘上似乎有座老旧的风车小屋。
「……对了,他说过接连有客人来访吧?」
兄长低语。
贝尔萨克在我们初次见面时说过这句话,他指着我们这样说过。
「去见个面吧。」
3
从山丘上可以俯瞰方才的墓地与沼泽。
「哈哈,那就是传闻中的沼泽吗?」
虽然他们交代我们不许靠近,但远远地观察不成问题。
沼泽的规模意外的大,感觉可以容纳下方才那片墓地。从沼泽水混杂泥泞,透明度很低的状态来看,说不定发生过……从前失足跌落的人从此没有浮上来的事。
(或者也可能产生了有毒的沼气。)
我散漫地思考。
我记得鬼火现象<Will o' wisp>发生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泥沼等地方生出可燃性气体所致。虽然听起来现实,但世界上不可能轻易残留真正的神秘,大多数神秘都能归因于这样的缘由。
风车也许已经损毁了,风势明明不小,却没有转动的迹象。
昔日唐吉诃德一心认定为怪物并突击过的建筑物,如今宛如遗骸一般。
兄长敲敲与风车并设的小屋门扉。
没有得到回应。
「门没有上锁,我们进去吧。」
「喂喂。」
我来不及制止,兄长就打开了门。
我的兄长碰到这种时刻,总是不加多想而行动果断。他毫无顾虑地走进小屋,对屋内皱起眉头。
「这是……?」
整齐的小屋内,令人惊讶地备齐了现代机器。
不,那真的是现代机器吗?
置身于厌恶现代科学的魔术师当中,我因为对我有利这个理由学习过电脑,但这里的机器大致上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机种。宛如水晶切割而成的立方体造型近似于近来的透明电脑,但键盘与滑鼠这些必备的输入设备却不见踪影。
(这样的话……)
一个预测闪过脑海。
魔术师中有使用这类机器的派别。
但是,那个派别的人以平常都窝在地底著称。他们有时会被取笑是鼹鼠,但他们是强大到绝对无法忽视的组织。
兄长扬起目光。
他望向风车小屋狭窄的走廊。
潮湿的昏暗,如同保存数十年之久的葡萄酒,无人窥视过那层面纱底下极为徐缓地酿造而成的昏暗。在刺激那种妄想的时间尽头——
「——切断。」
沉着的声音响起,接着是脚步声。
这里腐朽得连我的体重踩上去都会引起响亮的嘎吱声,对方的脚步声却像猫一样细微。
划破黑暗的金发出现,长披风的衣角摇曳。
那人闭着眼眸,外表看来年约二十五岁。但是,他的年纪绝非如外表所见。
「只能说切断了。」
他挪动工整的双唇呢喃。
「好歹是现代魔术科的新任君主与院长相遇之处,舞台布景却出了错。不管是制片、编剧或导演,都必须被严加究责吧。朴素的结构虽然不坏,但戏剧化的场面也需要一定的形式。」
「……怎么、可能……」
我以为所有细胞都沸腾了。
那个人的真面目委实太过超乎想象。就算是这里是著名的墓地,他出现在这种穷乡僻壤也已经超越了异常状态的程度。
院长。
钟塔也有这个职务存在。
只是,那可以说几乎是传说中的存在,超越十二君主的顶点。甚至连我也不曾直接拜见过,那位据说从钟塔设立以来便不曾更替的魔术师。
「啊,其实我应该到玄关迎接两位才对,但今天的阳光也很毒辣。我的体质有些难缠,虽然也采取了因应措施,但直射的阳光很麻烦啊。」
「…………」
坦白说。
布拉克摩尔的墓地也好,守墓人也好,那一刻都从我的脑海中一扫而空。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已化为遥远的记忆。谁会想得到,我抱着轻松的心情跟随兄长踏上的旅程,竟有这样的对象在等待着。
(……那么,这是……)
魔术协会这个名词如今几乎等同于钟塔,但那本来是由三个组织所组成的。
一个当然是钟塔。
一个是信奉古老神话时代魔术的彷徨海。
至于最后一个,是以异于西洋魔术的古老炼金术为主旨的异端——
「……翠皮亚·艾尔多那·阿特拉希雅。」
兄长低声说道。
第三个魔术协会——阿特拉斯院的院长正伫立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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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翠皮亚依然闭着眼,缓缓地开口。
「你的表情看来不怎么意外。」
「我当然是大吃了一惊,只是惊讶过度就不会反应在脸上而已。」
在翠皮亚面前,兄长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从流过太阳穴的冷汗也能看出,他实际上很紧张。他说自己惊讶过度应该既非谦逊也非比喻,而是单纯的事实。如果冲击程度再稍微低一点,他说不定反倒已经吓晕了。
「阿特拉斯院的院长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没什么,采集一点数据而已。我预定在此逗留一阵子。」
装腔作势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唯独这一次,我战栗的程度不比兄长来得低。
猛烈狂跳的心脏,仿佛再稍做施压就要破裂。万一兄长与翠皮亚在此进入临战状态,很可能会改变魔术协会的历史。即使理性呐喊着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无法预测的情况却让恐惧浮现。
兄长微微垂下视线。
「阿特拉斯院的首脑待在这样的地方,不会有所不便吗?」
「哈哈哈,我们和连电话线都不愿意拉的钟塔不一样。不管院长在星球的任何地方,都无碍于资讯的共享。既然如此,至少我个人没必要自愿过着鼹鼠般的生活。」
男子弯起嘴角耸耸肩。
「唉,组织的方针应该会依院长而大幅变化吧。」
那装模作样的一举一动很适合这个人,仿佛唯有他的周遭是直接撷取了银幕上的画面一般。
他这样的一面看起来果然只像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要称他青春或许有待商榷,但他还在讴歌年轻时光的年代……长寿的魔术师很多,但这实为异常。我明明听说,阿特拉斯院的院长有长达几百年未曾替换。
不,老实说,我已经找出结论了。
虽然那是我不太想去思考的答案,但翠皮亚立刻主动承认了。
「啊,因为我觉得阳光棘手,你们应该早就察觉了吧?」
他咧嘴展示微尖的牙齿。
「我从以前便成了死徒。」
这是他不会老的原因吗?
死徒保有现代为人所知的大致吸血鬼特质。
亦即,长生不老。
亦即,对血液的欲求。
亦即,忌讳阳光。
虽说小屋内没被阳光直射,但仍有间接的阳光照射进来。从他对此不为所动来看,果然采取了不少因应措施吧。
翠皮亚缓缓地转头。
「这位女士是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没错吗?」
「……是的。」
不只兄长,他似乎还掌握了我的资讯。
「原来如此,这次的剧本模式是你们两人同来此地吗?」
「这是什么意思?」
当兄长发问,翠皮亚掉头转身。
「翠皮亚院长。」
「喝杯葡萄酒如何?艾梅洛的公主与艾梅洛阁下。不,我记得要加上Ⅱ世比较好?」
连常说的台词都被抢先一步,我听见兄长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像这样彻底被对方掌握了步调,是至今不曾发生过的状况。
「你喝葡萄酒吗?」
「这是个兼具闲聊又能分析我性能作用的好问题,艾梅洛阁下Ⅱ世。我不是小说人物,当然会将美酒当成嗜好享受。而且根据五号思考的演算结果,你在大多数情况下会要求我提供讯息。我们彼此的时间都很宝贵吧?为了不浪费时间,我认为在此时进行交流比较好。」
「……承蒙好意。」
兄长迟疑半晌后点头同意。
翠皮亚直接带我们进入小屋内部。这里的结构多半类似于贝尔萨克居住的破屋,却也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方才的入口也是如此,仅仅由木材草率堆成的墙壁没有一处漏风,屋内还摆着高雅的桌椅,不知道是什么机关操纵的,葡萄酒瓶甚至倏然飘起来,自动替我们斟酒。
这大概并非魔术。
而是古老的阿特拉斯炼金术。
光是与之对峙,明明气温不热也让我冒了汗,自律神经出现异常。
由于这个缘故,我甚至不怎么喝得出葡萄酒的滋味,只有丹宁酸的苦味滑下了喉头。就算如此,我仍将酒吞下去,而翠皮亚确认我们喝了酒后,也缓缓地举杯啜饮,切入话题。
「好了,从你们可能感到疑问的地方开始说吧。总之,你们很在意我与布拉克摩尔墓地的关连吧?因为在大多数剧本中,你会说——光是在这种地方遇见你,就让我们陷入混乱,像是这样的话。」
这种感觉极为怪异。
如同案件明明并未发生,却一开始就被透露了剧情似的。看推理小说时,我有时候喜欢从结局看起,遭到别人这样对待却觉得浑身刺痒。倒不如说,感觉好像在发痒前,就有人轻柔地抓过了我的皮肤。
「布拉克摩尔,原本是与此地的家族有缘的古老死徒之名。」
翠皮亚这么说。
「那位死徒曾是使役鸟类的魔术师,在两千多年前驰名于世,但很遗憾的是,他在这个剧本中已然灭亡。这个家族使用其名来向死徒致敬,我也跟他有一些关连。」
「你所说的关连是指什么?」
当兄长询问,翠皮亚颔首。
「这个嘛,如果解开从前的演算结果之一……视情况而定,他或许会成为我的同胞。」
「同胞?与一两千年以前的死徒吗?」
「对,若是出现那种情况,数量应该会超过二十吧。虽然终究只是有那样的可能性而已,但此地与我颇有渊缘。不过,与布拉克摩尔成为同胞的可能性在我诞生前——就算是在数种有可能发生的分枝中最后的一种,也在距今近一千七百年前被摘除了。」
(…………)
我听得一头雾水。
他在告诉我们某些重大之事,我却完全无法将其连结。
这并非我初次遇见死徒,钟塔的魔术师中,也有一些人狂热地投入化为死徒的研究,毕竟不必顾虑衰老是一大优势。在抵达根源之涡前,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结果,绝大多数魔术师都将愿望寄托于子孙。若能减少教育及传达上的损失,会有人选择稍微接触歪门邪道也很自然。
然而,这和那不同。
我甚至不认为,从广义上来说,自己是在与人类交谈。
他简直像连结网路的电脑,忽略步骤与前后时间顺序,仅仅不断地列出搜索到的讯息。
「再补充一点,建造这片墓地的家族跟死徒布拉克摩尔一样是使役鸟类的魔术师。在掌管人类的三要素,即肉体、精神、灵魂中,乌鸦被当作运送灵魂的使者,特别受到重用。关于这方面,守墓人应该也很熟悉,因为尽管跟正常情况有所差异,他们至今依然是以口耳相传的限定继承魔术师。」
「等一下。」
兄长忍不住制止道。
「你接连不断地说出这样的事情,我们会很为难。光是在这种地方遇见你,就让我们陷入混乱——」
他说到一半中断。
那是当然的。
因为他所说的内容,与翠皮亚方才预言的一模一样。
「很抱歉,我想我应该让你们感到了不快,但我认为这么做可以节省谈话成本。反正你之后会想问类似的问题,直接说能避免花上两次工夫。」
翠皮亚坦然地回应。
兄长手持酒杯,顿住不动。纵使他极力压抑,朱红色的葡萄酒表面仍旧微微荡开涟漪。
「……这是未来视的魔眼之类的吗?」
「跟未来视不同,尽管与预测的未来视确实也有相近的部分,但似同实异。比方说,即使作为故事拥有共通的制作过程,小说与歌剧仍截然不同对吧?啊,难得有机会,也尝尝起司如何?这里很少有人过来,希望你们不要客气。为了理解内容,供应能量给大脑是不可欠缺的。」
到了现在,翠皮亚又给我们添上起司与葡萄干。
光是闻到散发的香味,就能知道两者都品质优良。起司与葡萄干也飘浮着,连同盘子一起轻飘飘地落到桌上,这是运用了先前漂浮在墓地中的细线吗?
「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能性的不均匀啊。我大致确定你会拜访此地,但难以特定你来访时会走哪一种剧本。举例来说,对于你是否会带艾梅洛的公主同行,我就没什么自信。」
「——带我同行?」
抛过来的话题让我眨眨眼睛,翠皮亚以低沉的呢喃回应。
「我们活在可能性中,可以说只是偶然在呈五花八门分歧的现象的一道涟漪上晃荡而已。虽然要改换到其他涟漪上几乎不可能,但起码可以演算、估计出其他涟漪的形状。演算过大量的涟漪,便能想象到常见的剧本是什么内容。」
阿特拉斯的院长靠在椅背上轻声叹息。
他至少还会呼吸啊,我心想。去数这个人跟我们之间的共通点有什么用?我这么想着,却忍不住要去数。
「我并非侦探,不做推理。可能性即使并非无限,也会无数地扩展,而我无法逐一彻底检验。问题很单纯,即在检验期间会生出新的可能性,就跟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一样。」
翠皮亚转动着酒杯说道,宛如老派科幻片中不断吐出打孔卡的计算机。
连身为魔术师的我,也只觉得他的发言几乎全是妄语。
「可能性的分歧绝非无限。」
翠皮亚宛若歌唱般再度这么说。
「因为即使是这个宇宙,也承受不了无限的扩张。但是,无数的可能性多到人类无法全部掌握的程度。所以,限定舞台及人物,将可能性缩限至可以计算的程度,说不定即是翠皮亚这个存在的历史。」
「…………」
我慢慢地理解了。
原来如此……在此处的是计算的化身。
与魔术师似同实异者。与科学在久远以前分道扬镳者。不断累积了数字与分析的结果后,他甚至将这个现实也只视为一项模拟。作为经过无数计算的架空世界<剧本>之一,他正从居高俯瞰的位置与我们交谈。
同样是魔术协会,其观点却遥远到位于另一个次元。这并非要论等级孰高孰低,而是双方具备的前提和立足的基础差异太大了。即使在场的不是像兄长这样不成熟的魔术师,而是其他君主,结果多半也几乎不会变。
……说起来,他活着吗?
过度居高俯瞰的视野,已非单纯的才能或技术所能容纳的范围。
人无法变成鸟,跌下大楼只会坠落。从太过隔绝于外的高处俯瞰世界,同时忍受着「从这里摔下去就解脱了」的自杀欲望长达数百年,哪怕对于阿特拉斯院而言,这也是极为困难的任务不是吗?
化身为死徒,甚至放弃了正常生命活动的思考机器,究竟如何看待世界呢?
钟塔没有任何一位魔术师能让我如此浑身发寒。不光只是魔术的强大与神秘的古老,以完全异质的能力及历史作为后盾的另一个魔术协会。
阿特拉斯院。
昔日同为魔术协会,却走上了不同道路的对象。
魔术的世界里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这样的话。
别解除阿特拉斯的封印,世界会毁灭七次。
兄长微微颔首。
「我认为这番话的确很有意义。不,是往后我多半会发觉这番话很有意义吧。」
「不愧是艾梅洛Ⅱ世。即使在钟塔的魔术师中,你在大多数情况下也是最快领会这件事的人物之一。」
「承蒙夸奖,实属荣幸,但我大概只是缺乏自信罢了。我会轻易接受他人的话,是因为明白自己实力不足。」
「这正是促使世界变好的重要因素。你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向世界投射的影子,会逐渐超越你人生的飞行距离。正因如此,你的老师白白丧命这件事也能说是有了意义吧。」
「别提肯尼斯教授。」
兄长第一次拉高了嗓门。
由于起身的动作太大,椅子往后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
「……恕我失礼。」
兄长低头道歉。
「不,是我逾矩了。就给你一个警告代替赔礼吧。」
翠皮亚举起一只手补充道。
「接下来你会被迫面对几个决断,虽然无法判断哪个选择更好,但你最好让站上舞台的演员做好一定的觉悟。因为,你在这趟旅程中选择的剧本,会决定你涉及圣杯战争的方式。」
「圣杯战争……!」
兄长发出呻吟。
没错,他是为此而来到这片墓地。兄长告诉我,他造访这座村庄的目的是要取得在圣杯战争中获胜的手段。到目前为止都不停测量万象的翠皮亚会知道他的愿望也不稀奇。
但是,决定涉及圣杯战争的方式是什么意思?
还来不及解开疑问,场面就发生异变。
另一个人影从我们进来的走道现身。
「……你们为何在这种地方?」
我听过那低沉的嗓音。
「嗨,贝尔萨克。你总是很准时。」
翠皮亚从披风底下取出古色古香的怀表,淡淡地扬起嘴角。
5
「没想到你们会去见他。」
贝尔萨克以苦涩的声调开口。
这里是紧邻风车小屋的林荫。
我们离开风车小屋后前来此处。
贝尔萨克仅仅和翠皮亚短暂地交谈了几分钟,立刻带着兄长与我走出风车小屋。
树梢随着午后的清风摇曳。
总之,我先暗中做起了呼吸法。
疲惫的大脑尚未恢复。明明只和那个人说了几句话——大部分的谈话还都交由兄长处理,疲劳却牢牢地附着在骨髓深处。我有自信能跟钟塔那些经验老道的庸俗人物相争,但那位阿特拉斯院的院长与他们截然不同。
这种体验,就像我的认知、时间顺序与现实整个都被搅拌过一样。我不认为阿特拉斯院的成员每个人都像他那样,假设若是如此,他们营运的社会会有多么稀奇古怪啊。倒不如说,那还能称作社会吗?
贝尔萨克停顿了一下后发问。
「格蕾怎么了?」
「她的母亲来接她了。」
「这样啊。」
贝尔萨克简短地低语。
然后,他十分警惕地观察我们的态度。
「首先,我想做个确认。」
他抛出话头。
「昨夜,你们可曾走出那间小屋?」
「嗯?」
那是贝尔萨克一开始说明过的规矩。
兄长皱起眉头反问。
「没有,你禁止我们这么做吧?这么问是怎么回事?」
「…………」
贝尔萨克沉默地来回注视着我们半晌。
他锐利的眼神比起乌鸦更接近猛禽。更具体地说,比起老鹰更接近猫头鹰。那甚至感觉得到重量的目光,暗藏着幽暗森林的智慧。
当我抱着这样的感想时,他缓缓地告诉我们。
「昨夜发生了一起事故。」
「昨夜?」
「有人在村子里触犯了禁忌。一旦有人触犯,我就会得知。」
那是什么机制啊?
不如说,他没告诉我们这件事可真是坏心眼。他打算在我们触犯禁忌时冲进来,摆出「嘿,我都看到了!」的态度吗?
我也不由得粗鲁地挥挥手。
「既然如此,赶快逮住犯人就行了吧?或者说,你想说是我们做的?」
「很不巧,这个机制没有方便到足以得知详情,始终只能知道有哪几项禁忌被触犯而已,希望你们把这当成是守墓人的权限。」
「守墓人的权限?」
这里看起来没有监视器那种现代产物,但哪里算得上是平凡无奇的村庄啊?
(……是魔术之类的?)
若是如此,不清楚详细情况,只会出现结果也很正常。
神秘就是这种事物。既然并非权能,神秘就有它自己的理由及逻辑存在,但那对于外人而言无疑几乎是个黑盒子。
(倒不如说,我开始好奇为何会有那种规矩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却纯粹是妄想的可能性,也并非丝毫不存在。
说归这么说,考虑那么多将会苦思无果,我暂时先从贝尔萨克说了实话的路线来整理思绪。
禁忌,那代表了贝尔萨克曾提及的四个行为。
亦即——
·有人并未向黑面玛利亚祈祷就擅自进村吗?
·有人单独进入了墓地吗?
·有人接近了沼泽吗?
·有人深夜外出吗?
其中的一条。
若想触犯的话,轻松就能触犯禁忌。
或许兄长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也发问。
「这个村庄的居民,真的没人会在深夜外出吗?」
「几乎不会,但并非一个也没有。像是小孩子跑出去等等,偶尔会有人触犯一条规矩……不过,这次是触犯了两条。」
若相信他的说法,那其中一条就是深夜外出。
因为不知道贝尔萨克是用什么方法进行监视,所以这始终只是推论,但这代表有人深夜独自进入了墓地,或接近了沼泽。
「……也有可能是外人在深夜入侵了村庄。」
兄长自言自语道。
啊,原来如此。在那种情况下也是触犯了两条禁忌。被乡下奇特的规矩摆布是在推理领域及恐怖领域都用得上的舞台设计,但自己亲身经历起来可是相当麻烦。因为看不清其中的逻辑,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缓缓地压上背脊。
贝尔萨克既未同意也未否认,目不转睛地观察我们。
「我再确认一次。」
他发问。
「艾梅洛阁下Ⅱ世,你说过你想借用守墓人吧?」
「是的,我这么说过。与翠皮亚先生谈过以后,我更是加强了那个念头。」
「你跟翠皮亚谈了什么?」
「他告诉我,这个村庄的墓地是为了向某位死徒致敬而这么命名的。视情况而定,那位死徒说不定会成为翠皮亚的同胞。以及,他前来这片墓地收集一点数据……谈到了这些。」
我的兄长没有躲避守墓人的目光。
双方的视线于半空中交缠。兄长明明胆量不算大,我该称赞他唯独这种时刻会坚持到底呢?还是该骂他「还不快逃,你这个笨蛋」呢?意外的是,我心中也找不出答案。
「既然如此,刚才提到的禁忌也跟阿特拉斯院有关吗?」
「无可奉告。」
贝尔萨克神情苦涩地摇摇头。
就算这样,兄长还是继续追问。
「纵使你对阿特拉斯院的事无可奉告,但这片墓地的确很特殊吧?我寻求的是对付灵的专家<Specialist>。这十年来,我一直不断在寻找因应特别强大的灵的措施。为了这个目的,我在君主的工作之余抽空找遍了全世界,也有了几分头绪。尽管期待一再落空,我也认为这磨练了我的直觉。那个直觉正告诉我,线索便在此处。」
「十年吗?」
「是的。」
守墓人以更强硬的语气质问颔首的兄长。
「……你为什么在寻求那种东西?」
「为了我个人的欲望。」
圣杯战争。
深深侵入兄长的内在,近十年来驱策他行动的魔术仪式。
可是,我也感到心头骚动。
因为不久之前,翠皮亚刚警告过他。才刚初次见面的人对他说,在这个村庄做出的选择,将决定兄长涉及圣杯战争的方式。
「唔。」
贝尔萨克摸摸斑白的胡渣。
他指向村庄出口。
「请回吧。」
「能否恳请你重新考虑?」
兄长立刻提出请求。
「我十分清楚这个要求只图我自己方便,突然前来的魔术师说出这种话,即使丢了性命也没办法抱怨。就算这样,我也有非得达成不可的事情,而通往那里的那条路一定就在你的手中。」
「…………」
贝尔萨克再度陷入沉默。
这次比起方才,又久了一点。
守墓人的目光自兄长身上转开。虽然没办法直接看见,但我发现他的视线落往墓地的方向。他到底在那里度过了多少时间?格蕾说她不曾走出这个村庄,他又是如何呢?
「……对付灵的专家吗?你的直觉没错。」
他开口道。
不知怎的,那个声音听起来缠绕着某种类似疲惫的事物,如同放置太久的葡萄酒累积的沉淀物。
十年来,在钟塔开设艾梅洛教室,被封锁在君主的位置上,但依然挤出了少许的空档走遍世界……兄长或许也感觉到了同样的沉淀物。
一直生活在同一处的守墓人,与一直被同一个目的束缚的魔术师。
这两人明明一点也不像,在某些地方却又相通。
促使守墓人开口的说不定就是那种共鸣。
「对我们而言,她或许是最高杰作……但正因为如此,才不能放她离开村庄。」
「这……」
兄长在欲言又止半晌后抛出话题。
「这与那名女孩的相貌,酷似昔日不列颠存在的某位英雄有关吗?」
他突然来了记大暴投。
相貌跟英雄相似?那是什么意思?
就算长得有点像,究竟又和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联?
可是,那记大暴投让贝尔萨克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至今不曾改变的苦涩表情为之一变,重新直盯着兄长看。
「……你为何知道那种事?」
「因为她的那副容貌与我拜访此地的原因有关。」
「…………」
贝尔萨克沉默了片刻。
那双眸子映着兄长的身影,那贯穿他的目光强烈得近乎杀意。我不禁觉得,只要敢再越雷池一步,就算贝尔萨克举起小刀刺向兄长也不足为奇。
几秒钟后,他放松力道。
贝尔萨克像在压抑自己一般走远了几步,然后继续道。
「我想知道详情,只是不好意思,可以请令妹离开吗?」
「唔,我——」
我很想大肆抗议,但贝尔萨克充满力量的双眸不容我拒绝。
这也代表兄长刚才的话就是发挥了那么强烈的作用吧。
我不忘闭上一边眼睛强调我的不满,耸耸肩回答。
「是是是。那么,我单独先回到借住的小屋就行了吗?」
「如果你能这么做,我很感谢。」
我听到贝尔萨克的话以后点点头,迅速转身离去。
我向兄长挥挥手,走下山丘,思绪同时反刍方才的内容。
(……相貌相似是什么意思?)
这座小村庄里究竟隐藏了什么?
吸引阿特拉斯院院长前来的秘密是什么?与贝尔萨克所说的禁忌有何关连?这跟布拉克摩尔墓地,还有昔日灭亡的同名死徒有什么关系吗?
事情充满谜团。
我的心情就像面对着塞满谜团的潘多拉的盒子。
如果轻易碰触,我将沦为散布灾厄的愚昧女子<潘多拉>吧。那样虽然感觉也很愉快,但想确保安全区域是人之常情。兄长对于准备安全区域满不在乎,所以应该由我来着手。
可是。
就结果而言,那样的安全措施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