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雷斯与伪装者……企图召唤真正的英灵……征服王伊肯达……」
那句话简直就像恶魔的子弹。
自从第四次圣杯战争后,大约过了十年。
那么,子弹岂不是从十年这段时间的彼端飞来,打穿了我们的心脏吗?不,对老师造成的冲击更胜于此吧。纵使被打穿额头,脑浆喷得满地都是,也只得茫然地呆立不动──因为子弹是以如此浓密的绝望与恶意制成。
「…………」
此处是哈特雷斯的工坊。
让人感受到这里原本是酒窖的浓郁酒味,完全不肯带我进入酩酊状态。明明我不会再有比此刻更想沉溺在酒神<Bacas>使所有思考变得朦胧不清的恩泽中了。
老师一直注视着张贴亲和图的工坊墙壁。
多半是哈特雷斯编写而成的亲和图。用许多细绳与纸片组成如警匪剧里出现过的形态。纸片上写着包含封印指定术式在内的几种术式,老师原本明明一直在推理亲和图的目的地……
(……然而,为什么?)
我心想。
召唤英灵伊肯达。
推理抵达的答案,对于老师来说太过致命。连蛇<Satan>的诱惑都不会如此甜美。相当于违背神的嘱咐,偷吃智慧果实的原罪,那个夙愿强力地、强力无比地束缚着老师。
「…………」
我发不出声音。
──「好想让他们见面。」
短短几个月前,我曾痛切地想过。
不,直到现在也一样。可是,同样的内容听起来居然显得如此恐怖,果然是因为与哈特雷斯这个名字扯上关系的影响。因为我有种直觉,那件连作梦都会梦到的事情,绝不会带来宛如美梦的结果。
因为我十分笃定。
「……这……到底……」
可是,我想要否定这一点,好不容易从喉头发声。
我忍不住发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师?」
桌子随着剧烈的声响摇动。
那是老师用力一拳砸在桌上的声音。
「我才想问这个问题。我这么说只是因为将术式解体后,这是唯一的解释……!」
他咬牙切齿地发出压抑的嗓音。
即使压抑也难以彻底隐藏的某种事物,在声音背后摇曳。
他心中藏着多少挣扎、多少苦恼呢?这个人从前参加过的第四次圣杯战争,据说是十年前的事情。那么,他投入的十年岁月,此刻即将在眼前碎成碎片。
「多半──不,术式几乎毫无疑问是以从你故乡学到的知识当作基础。总之,就是那个将亚瑟王分为精神、肉体与灵魂,试图重现的术式。」
我们先前谈过这个话题。
哈特雷斯长期观察过我的故乡。仔细想想,我与哈特雷斯,还有我与老师的因缘也是从那里展开的。那么,哈特雷斯的计画也是从那个故乡开始的吗?不,还是远在更久之前……?
「不过……这个术式超越了那个术式。」
老师将手放在亲和图旁边,如抓着救命稻草不放般仔细调查术式。
「用伪装者当核心,探索着……超越作为英灵的伊肯达的某种存在……?举例来说……类似于企图用英灵当触媒连锁召唤英灵……」
他说完后发出沉吟。
闷在嘴里的声音,迸散在亲和图上。
「喂喂喂,你怎么了,瘦巴巴魔术师!」
连亚德掺杂咒骂的话语,好像都无法传入现在的老师耳中。
「……可恶!」
他弯起手指,指甲就这么抓向墙壁。
「为什么……我不懂……」
宛如挑战冠军选手,最后落败的拳击手。
几近于条件反射般无意识地持续解体他人术式的老师,就像在这时候得到了报应一般。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从成为寄宿弟子后,我自认一直以来都在保护老师。我与亚德一起交战的对手,常常比我更为强大,光是面对他们就需要极大的精神力。纵然如此,我还是能挑战他们。
对于这样的对手,该如何战斗才好?
看不见、听不见、碰触不了。
仅仅实际存在于老师脑海中,名为魔术理论的「内部敌人」。
「可是,这样的话,Whydunit说得通……」
老师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喘着气。
「为什么,伪装者会轻易地听命于哈特雷斯?」
「那是……」
「你或许认为使役者当然会听命于主人,但实际的情况不同。就算使用作为绝对命令的令咒,要长期逼迫使役者听命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令咒效用仅限于一时。」
老师的口吻,流露出某种超乎言语方面的事物。
那说不定是他亲身体验过的情况。
十年前。
在那场第四次圣杯战争中。
「所以……她是自身抱着某种愿望,决定听命于哈特雷斯。」
「那个愿望是……召唤伊肯达……」
的确,那么一来Whydunit显而易见。
要是他可以让真正的主人伊肯达现界,伪装者应该会尽力协助。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没有其他如此热烈崇拜着某个人的女性<人>。即使要求她征服世界,她也会欣然从命吧。
「……那么,老师不明白哪个部分?」
「亲和图与张贴的术式,展现出某种刻意的诱导。所以,连我也能看出召唤伊肯达这个目的。同时,术式的完成度很高,耗费了许多时间与成本,难以想成只是用来让我陷入混乱的谎言。」
老师抓过墙壁的手指,微微发抖地指着亲和图。
「所谓完成度很高的术式,光是理论部分也并非轻易就能做出来的。何况,魔术的组合不仅并非全都契合度良好,发生排斥与失控才是常态。基本上,完成度、强度越高的术式,越没有改动的空间。」
我忽然想起费拉特。
那个每次创造魔术基盘本身,即兴改编魔术的异能。老师以前说过,取而代之的是,连他本人也难以再施展完全相同的魔术。
这样的话,这代表──在老师面前的亲和图是耗费庞大的时间与成本,将原本应该没有改动空间的术式,像费拉特一样改编过的产物。
「有个比喻叫如穿过针眼般困难。就算看我解析过的部分,这个术式所做的事也很异常。没错,我看得出一个无疑应该称之为天才的人物,持续进行精心的计算。那不是拥有优秀的魔术回路就能办到的结果。若没有非比寻常的执念与执着,一次又一次反覆地转换构想,就无法抵达这个阶段……而且,就算做了这么多──不,正因为做了这么多,这个魔术无论在时期或地点上都相当受限。」
「……时期与地点。」
例如,星辰的位置。
例如,灵脉<Ley Line>。
魔术会受到种种因素的影响。正因为如此,钟塔的教室应该是兴建于精心挑选之处。若要融合多种术式,这些因素当然也会一并融合。意思就是,春季的术式与冬季的术式不可能并行运作。
只要想创造新术式,每次都得面对这些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有些魔术师会拿有用的新术式向法政科申请专利,向利用术式的术者征收着作费来谋生。
「而『他』就在中央。」
老师的手指颤抖着。
那声「他<he>」蕴含着多么复杂的感情呢?
「既然如此……」
老师往下说。
「……我妨碍哈特雷斯,又有什么用?」
「老师。」
他不知是否听见了我的呼喊。
依然没有与我四目交会,老师的声音掠过龟裂的石板。
「倒不如说,既然哈特雷斯正在试图召唤伊肯达,我不是应该协助他吗?什么钟塔的秩序,我不是应该当场弃之不顾吗?即使再度被召唤的他没有昔日圣杯战争的记忆,即使我不是他的主人,那些不都是我作为王者的部下应该接受的微枝末节吗?」
啊,事情当然会变成这样。
什么钟塔,对老师而言只是一种束缚。
他应该很疼爱艾梅洛教室的学生们,但他们与他奉献人生的王者无从相比。老师取消参加第五次圣杯战争,也绝不是放弃了与王者见面。而是因为他下定决心,认为自己必须鉴别王者的替身,同时也是另一名王者的伪装者有何目的。
然后,老师找出了答案。
为了召唤伊肯达这个答案。
(……那么……)
我也应该支持这件事吗?
作为近距离目睹过老师的苦恼、老师的挣扎之人,我应该鼓励他吗?我应该建议他站在哈特雷斯身旁,协助伪装者召唤伊肯达吗?
「…………」
我不知道。
没有任何想法化为声音。
只要说短短一句话就行了。我明明想要支持老师,思绪混乱的大脑却不肯组织任何话语。要是我在故乡学过一点诗歌就好了。费南德司祭明明一定会乐于教导我。
「……那个……」
我终于勉强想到一件事。
「哈特雷斯召唤伊肯达,打算做什么呢?」
「这就是我不明白之处。」
老师的脸庞苦恼地扭曲起来。
「使用伪装者进行再召唤无疑是术式的主体。可是,哈特雷斯在主体周遭又配置了多个极其复杂的术式,其中甚至包含封印指定魔术师的术式。先前提及的Emiya──卫宫的魔术也是如此。」
「我记得封印指定,就是以前听过的──」
当魔术被判断为只限一代,为保护那些极度宝贵的魔术师而下达的钟塔敕令。保护说起来好听,实际情况却是将魔术师的大脑到魔术回路切除下来,以进行永远保存的机构不是吗?
而这个指定,正是法政科的重大职务之一。
「卫宫的魔术,是制造与外界隔绝的时间流动。」
老师悄然诉说。
「魔术的目的,原本似乎是藉此目睹时间的尽头──根源。那是在我进钟塔学习之前的往事,在发觉的当时,似乎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啊,试图抵达根源的计画有好几种,不过这个是实现可能性颇高的计画之一。钟塔会激动地下达封印指定也有其道理。这无庸置疑也是天才的成果。
作为君主,我知道这类术式的概要。依情况而定,也能推导出与其他术式组合时的解答。但是,把多个这种未知的术式组合起来,还想进行更进一步的应用就……」
说到此处,老师的声音顿住。
「……不,不对。」
他否定先前的考察。
「若纯粹只是复杂,总有办法解决。钟塔里也有人构筑过比这个更复杂的术式。不过,从这个术式中看不见哈特雷斯一路培育的魔术。哪怕要组成复杂的术式,核心明明也应该有作为他本质的魔术,我却没有看到。即使是非魔术师的魔术使,应该也会自然地流露出用惯了的本质才对。他想抵达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思想会肯定这种魔术?还是说,现代魔术科的学部长本应如此?」
我隐约地理解。
老师的观察眼光,恐怕是源自于人。
像他从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的性质,看穿宝石魔术的存在方式与发展一样。像他和创造黄金公主及白银公主的拜隆卿对峙,看破那对双胞胎的秘密与双貌塔的神秘一样。
老师以前说过,魔术师无法违抗Whydunit。
──「从出生前起一直沉浸在魔术这个故事里的魔术师,无论要抗拒或接受,必然连内在都会受到侵蚀。从这层意义来说,没有比魔术师更不会撒谎的人种。」
如同他在剥离城阿德拉所说过的一般,老师总是藉由看穿魔术师本身与被实验对象的性质,逼近该魔术的本质。
可是,哈特雷斯留下的足迹缺少这种气味。正因为如此,在我的故乡发现的术式,也让老师深感苦恼,在解析时需要月灵髓液<Volumen Hydrargyrum>的支援。
与其说是作为魔术师,不如说是在身为人的存在方式上有所欠缺。
简直就像那个名字一般……
「……哈特雷斯的目标也是迈向根源吗?」
我不经意地发问。
众多魔术师所追求的魔术出发点及终结点。钟塔这个组织,不也是为了抵达该处而经营的吗?
不过,老师摇摇头。
「恐怕不是。那样的话,不需要如此复杂的组合。卫宫的魔术优秀到只要完成就足以迈向根源,正因为如此才会遭受封印指定。在那个术式里加入伊肯达与其他术式没有意义……」
他的沉吟慢慢地透露出其他情绪。
从近似愤怒的激动,转为近似死心的平静。
「那么,我应该向哈特雷斯投降,听他解答吗?」
那句话不是在问任何人。应该只是对自身而发。
工坊里变得一片寂静。
至今不管碰到多么怪异的案件,老师的立场都很明确。
老师宣称自己不是侦探,同时行动又无疑在解明谜团。
然而,一旦侦探认定那个案件不该解决的话,案件会有什么发展?更何况,要是侦探动念认为自己应该协助犯人的话──
老师如同断线的傀儡般失去力气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那两根手指无力地贴上太阳穴。
「……怎么了?」
老师呢喃。
好像是某种心灵感应的传讯。只要没有结界等等阻碍,魔术师之间的通讯技术优于现代技术,就连老师这种程度的能力似乎也符合这一点。
通讯时间大概是十几秒。
与观察哈特雷斯的亲和图时一样,老师再度不自然地浑身紧绷。
「老师,出了什么事吗?」
「──斯拉,遭到袭击──」
那句茫然的话语,流过弥漫酒味的工坊。
2
(这是……什么──)
我甚至说不出话,整个人僵住不动。
此处是斯拉。
直到刚才为止,我──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应该和费拉特及史宾一起在书库进行调查。为了寻找哈特雷斯及其弟子的线索,我们地毯式搜索留在现代魔术科的文件与纪录。
情况在短短一瞬间翻转。
我打开书库大门,眼前掀起一片蒙蒙的粉尘。「曾是」校舍的建筑毁坏,瓦砾凌乱地散落在建地四处。一部分的瓦砾深深嵌入建筑物内,呈现一片极度非现实的景象。
当然,魔术师之间的交战多得数也数不清。因为钟塔虽然标榜神秘的隐匿,但别说禁止魔术师的战斗,反倒还用可当作修练为藉口加以鼓励。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公然的「攻击」。
那无疑属于大魔术。过于强大的神秘展现的威力,比撕碎薄纸般更轻易地破坏了斯拉周遭好歹有张设的结界,甚至还破坏了建筑物。
「…………」
不。
这是谎话。
我别开目光。
在破坏之前,我所目睹的事实。我直觉地领悟到,那宛如从苍穹落下的彗星般的光辉,与以前目睹过的宝具是同一种东西。
总之,那是──
「──等、等、等一下,这是什么,小莱涅丝!」
最先回过神发出呼喊的人果然是费拉特。
在原本即位于常识外侧的他眼中,这种超出常识的状况或许也是稀松平常。只是,那个反应令我不禁无意识地像平常一样恶言恶语。
「……真意外。照你的个性,我还以为你会雀跃地说什么『哇~好厉害~』、『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呢。」
「因为艾梅洛教室出了大问题啊!明明大家或许都受了伤,我怎么可能讲那种话!」
费拉特认真至极地回答。
「……你说得对。对不起。」
我不禁露出苦笑。
的确,他就是那样的少年。太过超乎常规,甚至不是一般的魔术师,正因为如此,他很珍惜这个地方。
在想着这些念头的过程中,思考回路渐渐运转起来。
「费拉特,你去联络大家,安排他们避难。可能的话,将我的兄长也包含在内。史宾,你和托利姆玛钨一起充当我的护卫,跟我来。」
「咦咦!这怎么可以!我也要和狗狗一起跟着你!」
「不,现在应该照『公主』的话去做。」
史宾以绰号称呼我,点头同意。
「既然无法掌握个别的受创情况,由你去呼吁周遭的人是适合的选择。因为谈到魔术的应用性,全艾梅洛教室最优秀的人就是你。相反的,要找出袭击者,依情况而定与公主一起逃走的话,我的动作更快。这是人尽其才的判断。」
「唔唔唔!」
我向词穷的费拉特耸耸肩。
「唉,我若不去亲眼见证,没办法提出报告。被人这样狠狠耍弄过后,如果还被议论现代魔术科的继承者甚至没去确认状况的话,会伤及我们的颜面。在冠位决议<Grand Role>前,那可是死也得避免的。」
「啊~我懂了!从不肯听别人讲话的家伙开始先死是丧尸片的公式嘛!安排大家避难之后,我会立刻回来!啊,这句话好像另一种伏笔耶!」
费拉特迅速举起手,迈步飞奔。
虽然比不上史宾,他的速度也很可观。
他一边朝晚一步出现在走道上的其他学生随意搭话,一边即时替他们带路。这样的一面是开心果的长处。即使没让对方完全理解状况,也能在无意中准确传达想说的讯息,这是种罕见的才能。
留下的史宾转头望向我。
「公主你不去避难,真的没关系吗?」
「你从刚刚开始就这么叫我,很久没有人用那个绰号称呼我了。」
也有人称我是艾梅洛的公主。当然,这么说并非带着敬意。那个称呼方式是在奚落原先的本家亚奇伯家垮台后,被强行拥立为继承者的我。
只是,史宾偶尔会基于其他意图使用这个绰号。
「既然发生这种紧急情况,老师又不在,现代魔术科的代表就是公主。」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为了按照需求确立组织的上下关系,他当场付诸行动。称呼方式与态度也为了这个目的而改变,真像是野生的狗。明确地决定群体的头目,应该是他的行动原则。
所以,我也点点头。
「嗯,你的说法很合理。顺便一提,你应该是想促使我对身分产生自觉,前去避难……不过我刚刚说过吧?既然能把麻烦事推过去的兄长人不在这里,唯独这件事我非得奉陪不可了。」
「我明白了。不过,请充分提高警觉。」
「我当然会。托利姆玛钨,切换为自律防御态势。」
「遵命,大小姐。」
在我背后的托利姆玛钨微微颔首,身躯溶化。为了以防万一,她转换为银色史莱姆状的防御态势,以便能立刻保护我。
我们两个一起缓缓地迈步前进。
史宾立刻眯起眼眸。
他正注视着粉尘的另一头,还是在嗅味道?
「破坏的中心点好像是旧校舍……对了,那里不曾使用过呢。」
「在艾梅洛接手现代魔术科时,那个地方已经受到封印。当然,环境整体上我们都实际看过,不过那里作为灵地的扭曲难以修复,要是轻易使用魔术很可能产生大量的恶灵,因此我和兄长也没想过要去改动。」
我一边说话一边掂起裙摆,静静地跨越崩塌的墙壁。虽然动作称不上高雅,在紧急状况下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走在身旁的少年,身躯已被魔力覆盖。
那股近似苍白火焰的魔力,猛烈到许多魔术师「肉眼看得见」的程度。魔力依循他的魔术带着野兽的形态,带来利爪与尖牙,以及比一般「强化」更强几倍的瞬间爆发力与感觉增幅,是属于格拉修叶特家的魔术。
兽性魔术。
这种有时会招致野兽的疯狂而受人忌讳的魔术,在史宾这一代开花结果。虽然我也不清楚兄长的指导给予了多少助力,从他在艾梅洛教室也以最年少等级获得典位这一点来看,实力显而易见。
「有一股气味。」
少年的脚步比走在平地上还要轻快,不时单手挪开大块的瓦砾,抽动着鼻翼说道。当然,他的嗅觉也随着兽性魔术的发动,保有更强化几倍的敏锐。他在这片粉尘中也毫不犹豫地在碎裂的瓦砾中快步前进。
旧校舍内部呈现被破坏得更加严重的状态。
哪怕将一道龙卷风锁进建筑物内,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惨状。窗户悉数粉碎,墙壁烧得焦黑,充分表现出袭击有多么严酷。
「与其说是彻底的破坏……不如说,应该看成对方具有这种程度的破坏力吧。」
听到史宾的话,我吞了口口水。
我强行压下在那辆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上感受过的恐惧。双腿与大脑几乎要停止运作。我想这多半是本能吧。同为使用神秘之人,我身为魔术师的本能几乎要屈服于实力悬殊的那名英灵。
「假设对手是哈特雷斯……」
正因为有所自觉,我拉高嗓门试着抵抗。
「在斯拉市街,若是一般的范围,他在变身成卡雷斯潜入时应该有过很多物色的机会。如果他打算报复现代魔术科,在第一击之后就默不作声不太对劲。攻击的频率间隔太长,让费拉特有时间呼吁大家避难并非上策,有伪装者的宝具在,应该可以持续进行破坏才对。你有什么看法?」
「我有几个推测。」
走于我身旁的史宾呢喃。
那道声音里也带着微弱的魔力。野兽的咆哮不分东西方,直接即是已完成的魔术。有时唤来邪恶,有时则相反地驱除魔性。认为人类无法发声的音域与野性的声响本身即具有意义,是自古以来的观点,在兄长的课堂上也谈到过。
「其一是魔力不足。使用宝具应该需要大量的魔力。我针对圣杯战争做了一点调查,使役者好像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圣杯代为维持。不过,在定额之外的她应该没有这种优待吧。」
「特地闯入斯拉,却在敌方地盘上耗尽能量?好歹也是现代魔术科的前任学部长,他不可能如此愚蠢。虽然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就轻松了。」
「没错。没有这个可能。」
或许原本便这么认为,史宾立刻撤回论点继续说道:
「那就是另一个推测。他的目的并非斯拉,而是这栋旧校舍。」
「……这个推测还不错。」
我也认同道。
「要解放对旧校舍全体设下的封印,需要不少时间。乾脆用宝具强大的力量突破封印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就算是这样,推论仍显得薄弱。在担任学部长的时代,他应该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这里的封印吧。他是后来才改变主意,觉得果然还是需要这里的东西吗?」
「……我没办法像老师一样进行推理喔。」
「我的兄长也会在这种时候讲出平常那句台词,说什么自己不是侦探呢。」
我回想起兄长几乎变成口头禅的抱怨,弯起嘴角。
「而且在艾梅洛教室的双壁中,与兄长共享同一个答案的若是费拉特,与兄长共享同一种计算的人便是你吧。费拉特属于跳过求解途中的所有算式,在测验时只写下解答,结果因为阅卷老师完全看不懂他是怎么得出解答而被打出不及格分数的类型,不过你是会和兄长写出相同算式的优等生。」
「…………」
史宾撇开头,悄悄呢喃。
「Whydunit。」
「哦。」
「老师他多半也发现了哈特雷斯的一个Whydunit。」
喔喔,真的开始了。真不愧是艾梅洛教室在学生中唯一取得典位的优等生。
「唔。那是什么呢?」
「那就是哈特雷斯希望尽可能隐瞒魔术世界,秘密地推动这起案件。」
「嗯?就算说要秘密地推动,失踪案的情报已经遭到掌握了吧?不仅如此,他还在秘骸解剖局犯下凶杀案,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意思不是指秘密地处理案件,而是隐藏自己手中的牌。」
「……啊。」
我总算理解了。
「也就是说,弟子的失踪即使暴露也无所谓──但他想隐藏自己手里有能发动对军宝具的境界记录带<Ghost Liner>这件事吗?」
「是的。虽然在秘骸解剖局犯下凶杀案,他在当时也并未造成过度的破坏。我认为那应该看成是事前有所准备的秘骸解剖局卡尔格动手反抗,才不得己为之……总之,哈特雷斯以尽可能不引起钟塔注意的方式在行动。因为只要神秘的隐匿受到保障,钟塔往往会搁置魔术师的案件。」
少年的发言一字一句都很明确。
比起详细的魔术道理,他只依照单纯的事实来论述,从这一点来看,不是意外地比兄长更适合当侦探吗?不,换成推理小说的侦探,总觉得应该会在发言中掺杂更难懂的深入知识与理论顾左右而言他。
「然而,哈特雷斯在这里高调地打出底牌。他大概从很久以前起便决定在这里出牌了。在老师不在斯拉的这个时机、在冠位决议即将举行的这个时机。」
「……原来如此。」
我轻轻点头。
就和谈判一样。哈特雷斯的行动与时机,多半具有确实的意义。
「既然他打出底牌,这里就是他的最后决胜关键吗?」
「至少我认为是其中之一。顺便一提,他应该也有非得在这旧栋校舍出牌不可的原因。所以,公主你才会跟来对吧?」
「算是吧。要是当兄长不在的时候,被对手擅自将军输得惨兮兮,未免蠢过头了。」
我噘噘嘴,这么回答。
「虽然兄长交代过,快接触到哈特雷斯及伪装者就当场撤退,但对手既然直接攻入斯拉,可不能这么做。即使什么也办不到,在可以挣扎时应该奋力挣扎……话说回来,你应该在日常生活上多应用一点那份判断力。」
在旧校舍的一片惨状中,走在前头的史宾仅将目光投向我。
「你是指什么呢?」
「是这样没错吧?如果你能够对格蕾做出这样的判断,关系明明说不定会更有进展。」
「公、公主?」
史宾变调的叫声,让我忍不住低声发笑。
真是充满「青春感」啊。啜饮黑暗而活的我们聊起这种话题的事实,实在非常愉快。我不禁妄想,因为身为魔术师所以无法触及那种耀眼之物只是个藉口,纯粹是因为太胆小才畏首畏尾不敢行动而已。
我不禁看见那样的幻想<梦>。
一定是那位兄长害的。
因为兄长太具魔术师的特质,又太不像是魔术师,同时两者兼具。
我们绕到崩塌的螺旋阶梯背面,紧绷经过「强化」的神经,手抵着墙壁往前走。
我们立刻走到了那个地方。
原本是校舍大厅的地点。
我在长期未经使用的那里,发现了一无所知的空间。
「地下……」
铺着大理石的地板陷没,露出底下黑漆漆的辽阔空间。
「你刚刚的推理,看来说中了。」
他非得在这栋旧校舍出牌不可的原因。
现代魔术科的前任学部长哈特雷斯追求的某种事物──连我这个现今的现代魔术科重要人物都不知情的某种事物,假使藏在旧校舍地下呢?
「地下、地下,都是地下。格蕾的故乡也是这样,我总觉得要变成老鼠了。」
「对我们来说不是很熟悉的地方吗?」
「哎呀,因为我们是魔术师啊。」
「我先下去。」
史宾纵身跳进洞穴,几乎没发出声响。少年摆出类似猫的动作的独特姿势,朝我挥挥手。
看到他的举动后,我也毅然决然「强化」双腿后跳下去。
我尽可能地减少落地的声响,环顾四周。
「斯拉还有这样的地方?」
尽管几乎一片漆黑,最低限度的光源对魔术师的眼睛来说就够用了。
我难以置信。明明无法相信,在黑暗内隆起的构造物是太过有力的雄辩,强调着我所见之物并非幻觉。
那个物体极其巨大,却又呈现有些眼熟的形状。
碎片从头顶的洞穴掉落,被那个构造物弹开。
「……这是什么?」
我吞了口口水,伸出手。明明想要否定,手上却传来确切的触感──竟传了过来。虽然实在太过巨大,那种触感属于我小时候很熟悉的甲壳质外壳──也就是……
「……这是昆虫的尸体?」
史宾喃喃的声音,也有些欠缺现实感。
是啊,没错。
我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
我们眼前的物体,是巨大的昆虫尸体。
种类应该是鼠妇<Pill Bug>吧。不过,尺寸实在太过于巨大。体高明显超过三公尺,体长则高过十公尺。而且还不只一具,有好几具虫尸倒在广阔的地下空间各处。
「不不不!再怎么样这也不可能吧!」
我摇摇头。
「这种规模耶。哪怕张设多么精密的结界,把这种东西埋在地下,无论是我或艾梅洛教室的学生们都不可能长达数年都没发觉。如果那种情况有可能发生,那我们简直糊涂透顶!」
空洞的范围显然不仅限于旧校舍内部。
岂止斯拉,广大的范围看来还到延伸至设于大学城周遭的结界之外。这种神殿明明近在脚边,我们却什么也没发现地悠哉上着课,那种情况才更不可能是真的。
不过,这样一来,状况就更加异样了。
(……简直像……)
这个巨大的空洞,简直像是在短短几分钟前才完成的。
「…………!」
我挥开妄想,扬起目光。
我暂时针对眼前巨大的甲壳质尸体说出结论。
「……这是灵墓阿尔比恩的生物的尸体吧。」
「阿尔比恩的?」
「我想不出其他解释。如果找遍全世界,应该会有这种生物潜伏的异乡,不过绝不可能在伦敦近郊的地下冒出甚至高达两三个以上啊。」
我吐露坦率的感想。
绝不可能有。虽然魔术师不该有这种想法,但不愿接受太过荒唐无稽的状况──这样的念头正在作用。
(……可恶,我还以为即使和阿尔比恩有关,顶多只是存放着走私品而已。)
方才我也在书库里翻找过各种纪录,我怀疑以前由哈特雷斯率领的现代魔术科,与灵墓阿尔比恩之间具有某种利益关系。阿尔比恩的咒体本来受到管制,不经由秘骸解剖局几乎无法取得,但哈特雷斯的弟子们曾是生还者,也有可能知道漏洞。
──「我听说那座迷宫可能发生了走私。」
在与特兰贝利奥阁下──麦格达纳.特兰贝利奥.艾略特的会谈上,兄长主动提出过此事。我的推测和行动,当然也是以这个前提当作基础。
因为我认为,这样的事实若在冠位决议途中被揭露出来会很致命。要是被人发现现代魔术科触犯禁令从阿尔比恩走私,被毁掉下场还算好的,一个弄不好,很可能往后百年都得被迫充当奴隶服劳役。
(……这个是……什么啊?)
光是打穿旧校舍的地板就抵达阿尔比恩,这不可能。
连迷宫最浅的一层,应该也必须往地下深入十公里才能抵达。
既然如此,这又是什么?
「在阿尔比恩中异常接近地表的部分,碰巧与现代魔术科的地下相连吗?还是这些昆虫挖掘土壤前进,结果跑到了这里来?不如说哈特雷斯其实在地下兴建了核能发电厂,我还远远更能够接受喔。」
在发出沉吟之际,我感到不太对劲,按住胸口。
「咳咳!」
「公主。」
眼球在发烫。
不必照镜子确认,现在我的眼眸应该染成了鲜红。视野的一角渗着朦胧的影子。
「……我不要紧。史宾,你也彻底运转兽性魔术,扩展到呼吸器官。浓密的以太很可能会伤及内脏。」
「──!我知道了。」
史宾的魔力立刻展开新循环。
连空气本身都蕴含浓密的神秘。怎么想都是灵墓阿尔比恩才会出现的环境。
不管多么难以接受也只能承认的事实,沉重地压在这副身躯上。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哈特雷斯不是为了特地展示这些才袭击斯拉。
既然如此,那个Whydunit是什么?明明这种时候才应该在场,我的兄长在干什么?
促使心脏狂跳的,不只是这些庸俗的烦恼与焦虑。
原本在观察眼前昆虫尸体的史宾抽抽鼻头,视线敏锐地盯紧昆虫背后。少年的鼻子,似乎从我经过「强化」的视觉也没办法立刻看穿的黑暗闻到了气味。
「『在』吗?」
「是的,虽然还有些距离。」
少年毫不犹豫地四脚着地。
「公主,请坐到我背上。」
「你可以保证提供如Aston Martin跑车般的乘坐感吗?」
「如果你接受烈马的话。」
当我将体重靠在他的背上,少年活像我只是根羽毛般轻松地猛踏地面。
他踢向巨大甲虫背部,紧贴着附近的地下土墙。少年并非用二足步行,而是将弯曲的手指──以魔力形成的半透明钩爪插进墙面以四足步行。史宾背着我,身体宛如无视重力般有力地从土墙大步走向天花板。
「你还真灵活。」
我喃喃开口,因为史宾还运用同样由魔力伪装构筑而成的尾巴托住我。真不愧是优等生,面面俱到。托利姆玛钨延展成薄片,隐藏气息跟随在后。
空气中微微有风流动。
这边好像是下风处,因此史宾才会闻到气味吧。
我们像这样前进了一会儿,这次连我的视野也发现异状。
「那是……」
空间在晃动。
我想说那就像春夏蒸腾的热气,但季节相差太远。虽然地底下等同毫无季节差异,即使如此气温确实跟地上一样有点凉意。
所以,那不是光线的异常。
甚至不是黑暗。
我们仅依靠光亮的视觉,无法辨识那个状态。
「──裂缝<Portal>?」
我不由得说道。
据说通往灵墓阿尔比恩的裂缝。在伦敦只存在寥寥四处,甚至连那几处也是必须潜入地下数十层楼才能抵达的神秘入口,在这里打开了。
史宾用力转头。
在裂缝旁边,巨大的战车践踏着掺杂泥巴的土壤。
那不是现代的军用战车。
而是古代战车。
是由马匹并排疾驱扫荡士兵,深具历史的兵器。只是,现在牵引战车的不是马匹,而是仅由白骨组成的龙。每一头都散发强大无比的魔力,蹄上环绕着与魔力呈正比的闪电,战车整体也散播令人恐惧的紫电。
魔天车轮<Hecatic Wheel>。
我也记得那个名称。原本是英灵伊肯达的宝具,作为替身的她则以魔术操纵战车。
指挥者<伪装者>悠然地握着那辆战车的缰绳。
「……啊,你来了?」
她扬起嘴角,露出美丽又狰狞的笑容。
在同一辆战车上,哈特雷斯站在她背后按住那头赤红长发。使役者与主人。两人站在一起的姿态极为自然,自召唤后明明才经过大约两个月,他们却像一对相处多年的战友。虽然没参加过圣杯战争的我并不清楚,过往的使役者与主人也是像这样的关系吗?
「太好了。因为我向主人表达过谢意,感谢他给了我战场。如果你没有过来,我会变得像个傻瓜一样吧?」
……不对。
她已经历过战斗。
与先前的甲虫形态不同的怪物群,流着体液倒卧在地。有些如变异的猿猴,有些像是在地上游泳的鲨鱼,有些则像变异后的蜗牛,那些奇怪特异的怪物无一例外地死去了。
特别是其中有一副看来十分坚固的怪物外壳被深深劈开,看得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因为我推测那副充分吸收过神秘的甲壳,硬度恐怕胜过寻常铁块。
(……这边才是怪物吗?)
连灵墓阿尔比恩的未知怪物也不当一回事的最强使魔。
境界记录带。
甚至以降灵术的奥秘都无法看透,召唤自英灵座之物。
她正开口呼喊。她说,你在那里的话,就快点现身。
「……抱歉,公主。」
正当史宾认命地要松开抓住天花板的手指时──
「──等等。」
我将音量压到最低限度制止道。
「她找的好像不是我们。」
这一次,我的眼眸捕捉到了。
平常难以处理的感受型魔眼捕捉到微弱的魔力,从比伪装者更后方的黑暗中传回刺痛的反应。
慢了一拍之后,伪装者背后的哈特雷斯露出微笑。
「嗯,时机有些糟糕啊。我本来评估君主不会在此,没想到会碰见你……不,这不是巧合。」
(……难不成……)
我用尽全力才克制住没发出惊呼。
这个现实究竟打算塞满多少情势发展?我早已达到饱和状态的大脑,几乎因为登场人物的身分而爆炸开来。
「哈哈,我原本是打算来讨回香烟的。」
新的声音响起。
橙色的气息从黑暗中分离出来。
放在夹克胸前口袋里的眼镜、一袭白衬衫的肩头──啊,我的魔眼感应到的应该是那只使魔吧──停着像是水晶工艺的蜉蝣。我并未直接与她见过面,那是格蕾、费拉特与史宾两天前曾遇见的魔术师。
苍崎橙子愉快地注视着使役者与她的主人。
3
我不知道要如何看待这个事态才好。
一方是境界记录带。
人类史的基础,记录在英灵座上的战士之一。
一方是冠位人偶师。
现代魔术师的顶点,一度还被列入封印指定的女魔术师。
两者皆为隔绝的神秘,存在本身就是被当成传说谈论的异形。单独都足以震撼钟塔的人物,竟然在现代魔术科的地下对峙,究竟有谁想像得到?
更何况……更何况,万一双方起了冲突,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是第一次向你正式问候呢,苍崎小姐。」
哈特雷斯自伪装者的背后行礼。
面对那个举动,橙子保持一定的距离停了下来。
「我学生时期就听过哈特雷斯博士之名。当时我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魔术科,事到如今觉得很后悔……不,但是,你让我见识到很有意思的东西。」
橙子望向周遭,哈特雷斯歪歪头。
「你是指通往阿尔比恩的裂缝吗?」
「别装傻,前任学部长。你可是特地用宝具闯进这里。裂缝始终只是一部分。比起才刚抵达的我,你应该更清楚这个地方本身具有怎样的性质吧?」
橙子发问后,这次缓缓地走向侧面。
她好像想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哈特雷斯与伪装者的表情。
「比方说彷徨海波丹德斯<Baldanders>。比方说通向异界的无回之海<Bermuda>。」
她说出口的名称,我也听说过。
一个是与钟塔及阿特拉斯院齐名,最后的魔术协会。一年仅会在现实中出现一次,盲信神话时代的魔术师群体。
一个是西欧着名的怪异,吞没一切事物的深渊海域。
橙子喀喀的脚步声在地下回响。
「虽然两者的原理不同,以结果来说与这次很酷似……啊,打个比方,就像碳酸水一样,一颗咕嘟咕嘟浮起的气泡。在消失后出现,在出现后消失。我爱喝的是玻璃瓶装的甜腻汽水,现在日本瓶子里还会放弹珠吗?」
橙子怀念地眯起眼睛。
「地上的人理版图<Texture>,多半并未严格地决定出灵墓阿尔比恩这个座标。座标会摇动起伏,不规则地移动。这个座标的不确定性,就类似现代科学量子的动态吧。因为不依存现实,反倒可以无处不在。本来位于地下数十公里处的灵墓阿尔比恩的一片地形,同时也有可能存在于地表附近。
也就是说,虽然极度不合理,这片隔离的空间本身即在灵墓阿尔比恩内游荡。」
(空间在游荡──?)
那番话明明不管怎么想都很不自然,却让我能够接受。
我忽然想像着兄长在玩的游戏。
随机出现的特别关卡。有时是加分关卡,有时是必须与超乎常规的强敌战斗的额外关卡,虽然设计方向各有不同,都是要用与平常不同的步骤操作才会出现的空间。
如果此处也是那种地方呢?
「与阿尔比恩失散的气泡诞生后消失,消失后诞生。像这样诞生的气泡与主体的阿尔比恩相连,同时在不久之后就会消失,因此钟塔的魔术师和秘骸解剖局的生还者至今都没有发觉。
不过,身为现代魔术科前任学部长的你知情。你知道这种气泡会出现在旧校舍地下……我的推测怎么样?」
「嗯,你果然很厉害。冠位人偶师。」
哈特雷斯的微笑毫无动摇。
然后──
「……公主。」
「……嗯,若是这样,就证实了过去的现代魔术科<诺里奇>的走私嫌疑。」
听到潜伏在黑暗中的史宾呢喃,我轻轻颔首。
哈特雷斯的资金来源,从以前开始就有许多不明之处。
在魔眼搜集列车的魔眼拍卖会上提供资金支援伊薇特,在双貌塔伊泽卢玛以庞大的资金准备菩提树叶。这两件事花费的金额,都不是一般富豪随手就能拿出来的。不过,既然存在这种空间,可以定期从阿尔比恩采集咒体,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可是,我还有疑问未解。
为什么哈特雷斯现在要前往灵墓阿尔比恩?
为什么是这个时机,还不惜使用蹂躏斯拉的对军宝具?
当那个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哈特雷斯发问:
「那么,苍崎小姐。你前来这里有何贵干?」
「嗯。我接了一点搜索的委托。虽然这种适合探索者的委托与我不怎么契合,不过我得顾及世间的人情。委托内容是搜索你的弟子喔。」
橙子的眼眸直盯着哈特雷斯的双眼。
「我想直率地发问。你把从前的弟子怎么样了?」
「你说怎么样了是指?」
「我可没问什么困难的问题。我纯粹是在问你,『他们曾是谁的弟子』,前任学部长?」
(……这是什么意思?)
连我也难以判断橙子这个问题的意义。
接着,哈特雷斯皱起工整的眉毛。
「真伤脑筋。」
他的表情,就像个作业被抓出错误的优秀学生。
相隔半晌之后,他以沉着的口吻回答。
「我告诉过他们,把自己的人生献给最灿烂的事物吧。而他们拥有过与此相称的灿烂事物。所以,双方都得到了应得到的结果。」
「原来如此。那真是好极了。既然你说得到了应得的结果,那很不错。不过,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前往阿尔比恩?为什么离开学部长一职,花费十年引发这样的案件?」
「理由很无聊。」
这一次,哈特雷斯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
「就算去问其他任何魔术师,大概都会说出同样的回答。这个理由实在太过无聊──太过琐碎。跟因为摘花时被尖刺刺到手指之类的理由相差无几。」
哈特雷斯的声音与平常没有差异。
像摘花这种程度的理由。像因为摘花被刺到手指这种程度的理由。
我感到怒火中烧──你为了那种区区小事,伤害我的斯拉?
相对的,橙子抛出另一个新名字。
「你还记得名叫库罗的弟子吗?」
哈特雷斯的表情还是文风不动。
「包含失踪者在内,你其他的弟子直到最近都还能追踪足迹,唯有叫这个名字的弟子我没查到情报。最后的情报大约是在十年前。在你离开钟塔的学部长一职,引退的前夕。」
「…………」
一语不发。
在哈特雷斯与橙子之间,彷佛有肉眼看不见的利刃交错。其性质与上次午餐会时,特兰贝利奥阁下和我们之间的互动相同,不过,从两人或许会实际展开搏杀这层意义来说,又截然不同。
「话虽如此,我也没想到你会出现。」
红发的魔术师切换话题。
「你接下了谁的委托?特地找上冠位人偶师的某位人士?」
「没那么夸张。收到出于人情的乞求,我也曾在展览会一角摆过人偶作品。这次也是受到那种无聊的情面所托……啊,从想成为什么仙人的过去开始,我走得还真远啊。」
「不过选在这个时机,对方应该是冠位决议的相关人物没错吧? 」
「我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呢。」
橙子浅浅地笑了。
哈特雷斯停顿一会儿。
然后,他缓缓地说道:
「有些伤脑筋呢。依情况而定,新任学部长说不定会摆脱我设下的对策赶来……我这样想过,但撞见你却是出乎意料。既然你不肯回答,我也无法揭开手中的牌。」
「谈判破裂吗?」
橙子耸耸肩。
她正要掉头──又停下脚步回头发问。
「你没打算放我回去啊?」
「你说笑了。而且,你太过聪明了点。对我而言,你太重要又太危险,一个人就相当于整个钟塔。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再多说些话。」
「没错,就让我试一试所谓现代的魔术师吧。」
烈焰在伪装者的双眸中翻腾。
唯独这一点好像也出乎哈特雷斯的预料,他轻轻暂停呼吸望向身旁。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伪装者得意地扬起嘴角。
「糟糕。我点燃了战士之魂吗?」
橙子抬头仰望天花板。
彷佛在说尽管预测到了,但那是她唯一想避免发生的情况。那个动作宛如在高呼自己的确在玩火,但并不想酿成真正的火灾。
「那么,无可奈何。」
喀嚓声在橙子摇头的同时响起。
她甚至没有咏唱。正因为如此,哈特雷斯与伪装者才会疏于防备吧。
大量的魔术文字──卢恩符文突然包围两人,散发光芒。我的眼睛告诉我,那道轨迹与橙子先前走过的路线相符。
(难道说,她刚才用脚踝刻下了符文!)
那到底是何等惊人的绝技?
「我把以前制作的生产符文的符文拿来应用了。自从返回伦敦后,我就会随身携带多一点符文。」
符文魔术是一度断绝的魔术。
现代的魔术师无法挽救连同魔术基盘一并衰退的术式。众人本来以为符文魔术仅会在极少数家系中还残存昔日的碎片,走向渐渐消失一途。复兴这门魔术的人,就是苍崎橙子。
钟塔凭藉这些伟业认定她为冠位。
现在,她的脚踝所刻下的卢恩符文正以倍数逐渐增加。数量在转瞬间达到一百,又超过一千,冠位的符文魔术彻底覆盖住一对主人与使役者。
脑海中浮现雷神就变化为雷,浮现炎神就变化为炎。
那么,那就并非单纯的火焰,而是为了焚烧使役者这种强大的神秘选出的符文──!
在猛烈的火焰风暴中──
「伪装者。」
我彷佛听见话声响起。
接着,是短短的一句话。
「病风<Aello>。」
一阵风吹过地底。
一触及那股不吉之风,数量膨胀到多达数千的符文之炎当场熄灭。
「以神之名焚烧英灵这个主意很好,数量也无可挑剔。不过以那个术式来说,你不认为直接唤起神之片鳞的我会更加有利吗?」
这是因为伪装者的语言与现代魔术师不同,她是可以直接借用零星神祇权能的神话时代魔术师吗?即使脱离神话时代,许多自然现象都丧失了作为神灵的形态,缔结过契约的神话时代魔术师,如今依然可以行使那股力量。
若是在神话时代习得一身魔术的使役者的话──!
相应地,她没有给橙子足以启动新魔术的空档。
「雹蕨<Nereides>。」
若方才念出的名字属于希腊神话中的鸟身女妖<Harpy>──继承神之血的怪物,我记得这次的名字是希腊神话中代表水之女神的总称。
空气中的水分当场凝固,束缚冠位魔术师的四肢。
「哈哈!神话时代魔术师的高速神言吗!」
遭到束缚的橙子笑了。
「无视神秘的强度与阶梯,咏唱一小节<One Count>就能施展所有魔术!这与其称为作弊,已经算是一种Bug了。不,从原义来看应该是相反的吧。」
然而,在遭到束缚之后,她仍未停止行动。
橙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在掀起符文烈火之际,她的下一步多半已经准备完毕。当口哨声传遍四周,水晶蜉蝣停在橙子的肩膀上。不只最初的那一只,蜉蝣陆续聚集,像一座水晶塔般点缀着橙之魔术师。
于是,水晶的群体转换了形态。
那就宛如炮门。
一只只蜉蝣化为零件聚集起来,化为几道巨大的炮门,向伪装者与哈特雷斯露出獠牙。
「虽然神话时代的魔术师不可能知道,现代流行过变形合体的玩具喔。在英国的情况怎么样?」
「市面上应该出现过变型金刚的玩具吧?我记得那个系列应该是在你的国家诞生的。」
听到哈特雷斯的回答,橙子闭起一边眼睛。
「谢谢。我多学到了一件事。」
魔力集中于炮门,同时发射。
受到精密控制──带着猛烈能量的魔力团块。
面对那股凝缩的魔力,哪怕是使役者也会遭受重创。更何况是作为主人的哈特雷斯,虽然是优秀的魔术师,也只是普通的人类。一旦被如此猛烈的魔弹击中,必将丧命。
风声轰然呼啸。
炸裂的魔弹,掀起一阵庞大的粉尘。
当那股在物理上发生的威力震动地盘之际,我的魔眼看见了。
从粉尘之内如飓风般疾驰而过的身影──伪装者的英姿,以及毫发无伤地站在她背后的哈特雷斯。
面对这不可能发生的结果,立刻看穿谜底的橙子发出呻吟。
「──是反魔力技能!不对,是固有技能吗!」
那个技能多半是她担任伊肯达的替身,将所有诅咒诱导向自己的生涯的具现化。原本瞄准哈特雷斯的魔术大幅偏离轨道,朝伪装者一个人涌去。
在疾驰的同时,她所佩戴的护身符<Talisman>碎裂。
那也是她生前为了保护伊肯达制作的护身符吗?威力理应足以伤害使役者的魔弹,在护身符之前化为仅仅吹动发丝的凉风。
「了不起的魔术精密度。」
使役者说道。
「无论是构想也好,临战之际的觉悟也好,都只能让人感叹。以术式的灵巧度来说,应该远在我之上。你是实力足以推荐给吾王的魔术师。」
对她而言,那无疑是最高级的赞美。
「──可是,很脆弱!」
地底的空气被豁然切断。
伪装者犀利的一击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却在即将击碎橙子头盖骨时停住。
停顿在半空中的剑微微颤动。
接着,我发出呢喃。
「──干得好,史宾。」
「是,公主。」
他简短地回应。
阻挡英灵之剑的,是身躯缠绕着兽性魔术的史宾。
不,不光是兽性魔术而已。他挡剑的右手,以不跟兽性魔术产生干涉的形式戴着银色的护手甲。
也就是──以托利姆玛钨的一部分加工制成的月灵髓液铠甲。就在水晶蜉蝣变化而成的炮门发射魔弹后,我眼见魔弹被导向伪装者,命令史宾插手战局,操纵了月灵髓液。
「你……!」
「失礼了!」
野兽的咆哮直击伪装者的脸庞。
这同样是兽性魔术的应用,一喝就足以震晕寻常的魔术师。虽未能让身为使役者的伪装者昏厥,但已足够让她一瞬间退缩,得到重整旗鼓的机会。
橙子与史宾一起向后跳跃,挥了挥手。
她好像在那几秒钟内解咒<Dispel>了伪装者的魔术施加的束缚。她堪称荒唐的本领还是那样教人惊叹。
橙子望向我,闭起一只眼睛。
「虽然我想过你们会来,却是在这种时机吗?」
「哈哈,我认为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露出苦笑,搔搔脸颊。虽然自认躲藏得很谨慎,姑且不提伪装者他们,我们似乎没有瞒过这位冠位人偶师。
相对的,橙子抬头,甚至抛出了要求。
「我很感谢。两位可不可以顺便保护我,不受那边那个眼神可怕的战士攻击呢?」
「史宾,保持警戒。」
「是。」
史宾走上前,改变我们的站位。
我和橙子都不适合肉搏战。只要伪装者一逼近,我们瞬间就会人头落地吧。地底现在也充斥着紧绷的紧张感,彷佛随着被魔弹余波炸开的焦土气味一起紧握着我的心脏。
「可以请你与我们联手吗?」
「当然可以。为了避免手边的符文不够用,我自认预先做过准备,不过神话时代的魔术师果然与众不同。」
橙子停顿一会儿,弯起嘴角。
「基本上,脆弱是当然的。因为我是纤弱的淑女呀。但是──总比被评为老旧好一点。」
「真希望你别愉快地说这种话。」
「不好意思,我不可能不感到愉快。」
橙子乾脆地说。
说得也对。只要是正经的魔术师,比起自己的一条小命,理所当然更重视此刻初次目睹的神话时代的神秘。
神话时代的魔术师与现代魔术师就是如此截然不同。
方才的高速神言便是一个例子。现代魔术无论如何都会受到数种形式束缚。从只是注入魔力的一行程<Single Action>、一小节<One Count>到十小节<Ten Count>的简易仪式,我们能够行使的魔术透过这种形式被自动规定了所达的「深度」。橙子的符文魔术光是预先完成了这些准备,或许反倒更费时费力。
然而,神话时代的魔术轻松地超越了这样的制约。
用寥寥一语显现的魔术,深度达到了欺骗世界的简易仪式<Ten Count>程度。正因为如此,伪装者也只用一句话就破除了橙子发动的大量符文。因为作为魔术的深度既然不同,那不必比较术式的精度与硬度,矛盾的现象就会遭到覆盖。
兄长与格蕾在那辆魔眼搜集列车上与她交手时也一样,未能发挥出身为魔术师的实力就被压制──
「艾梅洛阁下Ⅱ世的弟子们吗?」
哈特雷斯从使役者的背后低声呢喃。
「正是如此。请记住我是资历最深的在学生史宾.格拉修叶特。」
史宾强调着资历最深这一点,这么说道。
虽然和同属资深在学生的费拉特入学时间很接近,这一点差距在他们之间似乎很重要。月灵髓液之铠配合他的兽性魔术细微地流动变化,宛如银毛般在他的手臂上起伏摇曳。
「────唔!」
配戴铠甲的手臂突然一闪。
我未能察觉伪装者的逼近。
接着,坚硬的声响两度,不,三度响起。那连绵的回音,说不定是多达数倍的打击造成的。
史宾以身为魔术师也「强化」至超越界限的反射神经,如此多次迎击了欺身而上的伪装者挥出的利剑。昔日我的义兄──肯尼斯.艾梅洛.亚奇伯所创造的月灵髓液之神秘,甚至能与使役者之剑抗衡。地底火花四散。
史宾的身体多次跳跃。
单论速度,史宾勉强略胜一筹吗?我的眼睛专注地追逐着那令人目不暇给地在地底跳跃的影子,一边感受史宾的状况,一边即时微调月灵髓液之铠。我和史宾本人都默默地理解到,将史宾的性能发挥至极限,是凌驾于使役者之上的唯一方法。
(──抱歉,我的兄长!)
他交代过我,一旦遇见哈特雷斯或伪装者就要立刻撤退。可是,我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照办。虽然是插手介入苍崎橙子与哈特雷斯刚好敌对的场面,我直觉地领悟到,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同时,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危机。
伪装者朝着来来回回的影子中心挥剑。
我觉得那只像是随便挥下的一剑。
刹那间翻飞闪过的剑锋,令半空中溅起鲜红的飞沫。
我在数秒后才理解,在地底的黑暗中出现的赤红斩线,是史宾侧腹被割伤的证据。连月灵髓液之铠也被宝剑从正面切开。
「史宾!」
「啊啊啊啊啊!」
领悟到自己被对手逮着的史宾直接发动反击。
他操纵神经与血管周边的肌肉尽可能地阻止失血,挥舞水银之爪。兽性魔术配合艾梅洛的至高礼装,具备切割钢铁的威力与速度,还有足以损伤灵体的神秘。
伪装者的剑准确又冷静地捕捉并弹开凭藉猛兽的野性从所有角度袭来的利爪。看起来明明没用多少力气,却让爪子被弹开的史宾一瞬间脚步踉跄。
不只如此,她还用轻描淡写的步法回避从周遭发射的支援水晶蜉蝣魔弹,或是用一句句高速神言将之破除。
「…………!」
我轻轻倒抽一口气。
我应该已经知道,伪装者是神话时代的魔术师,也是经历过古代战场的卓越战士。然而,我真的明白她有如此精湛的能力吗?
一声特别尖锐的高音响起。
「……他的学生里也有相当有趣的家伙嘛。」
宝剑与水银之爪架在一块,伪装者开口。
她的声音十分嘹亮。在没有通讯技术的古代战场上,那对将领而言应该也是不可或缺的资质。
「过去在东征途中,我也遇见过让兽性降临自身的魔术师。唔,印度河的咒术师很难对付啊。当时要是没有那个小鬼头带路,应该会更辛苦吧。哈哈,他带来当伴手礼的当地特产酒很好喝。吾王因此喝得烂醉,后来可是麻烦得很。」
「…………」
我调整环绕史宾的月灵髓液,同时回想起某个传说。
那多半是在伊肯达东征的时候。在调查兄长的资料时,必然地也有机会调查他召唤过的英灵,那名英灵应该有类似的逸闻。
有些文献记载,传说当时带路的年轻士兵,正是日后在古印度建立孔雀王朝的旃陀罗笈多,在这种小故事里也不时浮现作为世界基础的碎片,证明了伊肯达是一名非比寻常的英雄。
而我眼前的境界记录带,正是其替身的重现。
「所以,当时我也是『这么做』的。」
在下一瞬间,女子的眼眸蕴含魔力。甚至超越一小节,仅仅灌注魔力就发动的一工程。
强制的魔眼。
即使不到宝石或黄金等级,其本身即堪称伟大神秘结晶的高贵之色。当然,像我这等──直到现在都还无法好好控制的卑微魔眼不可能与之相比。
我的身体完全静止不动。
史宾也一样,保持着兽性魔术和水银之铠的状态停止下来。
「可惜。实在可惜。」
伪装者呢喃。
那不是讽刺,从她的声调流露出由衷的遗憾。
「如果至少再经历过十几二十场战役,你应该能多顽抗一会儿。只要在兄长的部队里待个半年,明明就可以成长为包含小规模战斗也能应对的人才了。」
她所说的兄长,是真正的赫费斯提翁吗?
接着,正要挥剑的伪装者也静止不动。
她抬起目光。
看向史宾的后方,我的身旁。
「──我自认,这是现代的答覆之一。」
橙子一只手拨起长发,同样「注视着」伪装者。
领悟到那个意义,我吞了口口水。
苍崎橙子的一边眼睛炯炯生辉。
「──单论魔眼的等级,没什么大不了的。」
伪装者低语。
「是啊。不过,你现在『不会冒出想行动的念头』对吧?」
我并非看着橙子的眼眸。
不过,我看见了那里有什么样的魔力在运作。
(那是什么──)
那可以称作超高精密度魔眼吗?
如果我的认知无误,魔眼的内侧存在着「镜片」。而且数量不是一两片。大致一算应该也超过二十片的镜片分别达成各自的任务,飞跃性地提升魔眼的精密度。结果使得魔眼压制了位阶更高的伪装者的魔眼,制止了她的行动。
「现代的相机与投影机,基本上都会使用复数镜片。将聚焦与校正工作分配给不同的镜片群处理,透过叠合影像组成更高性能的一个镜头。我试着在魔眼内用魔术虚拟构筑了镜片。啊,治疗青光眼与白内障时也会在眼球内放置镜片,在现代科学中是种普及的做法喔。」
然而──
「真伤脑筋。我也没有完全挡下攻势。连魔力都没办法正常运转了。」
橙子低头看着双脚。
被封住行动力的人不只伪装者而已。伪装者的魔眼同样锁定橙子,让她僵住不动。作为橙子使魔的水晶蜉蝣群也失去力量,当场掉落在地上。
然后,另一名魔术师在伪装者背后缓缓地点头。
「……喂喂,难道……」
「看来伪装者的技能也将魔眼的诅咒导向她了。」
她的技能连魔眼也能吸引过去吗?
生前曾守护伊肯达不受任何诅咒侵害的稀代异能,在现代的地底也正确地发挥了作用。那种技能甚至保护主人避开冠位人偶师的陷阱,让我们像这样感到绝望。
哈特雷斯抬起手指碰触伪装者的背部,轻易地解除了魔眼的效果。
「因为那个消瘦的魔术师曾用类似的欺诈手法,破解过我的魔眼。」
听到伪装者唾弃地说,橙子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这应该要找艾梅洛Ⅱ世抱怨吗?细心地教会原本实力就更强的敌人诈术,那可怎么办?」
啧!橙子噘噘嘴。
然后,伪装者轻敲剑身。
「好了,我应该直接用这把剑砍下你的脑袋,还是命令你自尽更好?可以强制下达的命令虽然范围很广,要是说什么太复杂的命令,你很可能趁这段时间制造新陷阱。」
「得到你给予高度的评价还真是荣幸。作为魔术师,光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痛快地砍下我的头吧。」
「──伪装者,别杀她。」
哈特雷斯插嘴介入两人的谈话。
「那是陷阱。苍崎橙子手中有用自身的死来发动的王牌。如果在这里发动,我和你,还有如今的现代魔术科成员很可能都会一起丧命。」
「唔。」
伪装者的剑停了下来。
橙子轻声叹息。
「啧!你看到了在伊泽卢玛发生的所有经过吧。」
「有机会目睹冠位魔术师的精湛本领,是绝无仅有的光荣。虽然消耗掉的咒体有些可惜,既然是用在那么精妙的魔术上,那也无可奈何。」
我们已经查明,哈特雷斯在作为伊泽卢玛一案开端的菩提树叶咒体拍卖会上提供过资金。
哈特雷斯多半也用某种方法监视过伊泽卢玛的案件。当然,他应该也设想过像这样发生战斗时需要的对策。
「你们的目的,并不是毁灭现代魔术科吧?」
橙子以和平常一样的口气发问。
就连处在这种走投无路的状态下,女魔术师的态度也看不出这一类的焦虑。她反倒像是在说,既然彼此以魔术交手打过招呼了,现在应该是反覆议论考察的时候,流露出某种分不出是傲慢或真挚的意味。
「如果是的话,只要用刚才那辆战车蹂躏整个区域就够了。在现代魔术师中,能够应战那么强大宝具的人本来就寥寥可数。更何况是面对正在四处奔驰的神话时代战车,根本束手无策。你们为何不这么做,而是前往阿尔比恩?」
「你认为理由是什么?」
哈特雷斯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无邪地笑了。
那个笑容不带邪念,实在不像曾在钟塔担任主要学科学部长,与诸多君主及贵族交锋过招之人会有的表情。
与他对峙的橙子,露出极具钟塔特色的表情发问:
「刚刚也是这样。如果你只是觉得我们碍事,用那辆战车辗死我们就行了。之所以没那么做,纯粹是魔力不足……这应该有一部分的影响,但我还是认为不可能只有这个理由。」
她停顿一会儿,又往下说:
「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你弟子的问题吧?」
「…………」
「虽然之前说不出口,据说今天秘骸解剖局出现了尸体。好像是你的弟子卡尔格。对于那具尸体,我有一个解答。」
「果然,唯有你很可怕啊,苍崎橙子。」
哈特雷斯感慨地开口。
「伪装者,给予她冻结处置。」
「好吧。」
他决定不杀橙子,像这样用魔术处理她吗?这一次,伪装者打算唤起什么样的神祇之片鳞呢?
她缓缓准备念出什么。
刹那间──
「──就是这里!」
「托利姆玛钨!」
面对我的呼唤,史宾身上的水银之铠「单独」活动了。
没有眼睛的月灵髓液,并未受到伪装者的魔眼控制。那些水银形成刀刃重击伪装者的侧脸,迫使那名使役者短暂地眨眼。
使役者因为冲击而恍神了短短一瞬间。不过,有那一瞬间就够了。坠落在地上的水晶蜉蝣群全数复苏飞起。
苍崎橙子的使魔复苏了!
先前合体化为炮台的使魔们再度分裂,这次发出奇怪的光芒,在地面「映出巨大的影像」。
「你让我见识到了好东西。那么,我应该要回礼吧。」
橙子呢喃。
我好像听见她的脚边传来异样的叫声。
或者是我们的耳朵只能认知为叫声的某种事物。
在双貌塔伊泽卢玛,我与格蕾接触过苍崎橙子的使魔。当时她操纵的是放映机投射出的剪影之猫,相隔几个月后,这个天才已经研究出下一个魔术了吗?
也就是不依靠单一一台的放映机,改由复数放映机型使魔投射出新使魔这种离奇古怪的惊人绝技。
宛如从地面剥离一般,异形的影子浮现在三次元中。
「好了,这次你会如何回应,神话时代的魔术师?」
橙子充满自信地宣言,动了动单边的眉毛。
回应马上化为袭击我们全体的异变出现。
「──地面在摇晃!」
地震。
不,那并非单纯的地震。英国本来很少发生地震,不过我的眼球认知到,这阵晃动并非单纯的物理现象。虽然远远不如伪装者的高贵之色与苍崎橙子集结现代精华的积重魔眼,我的眼睛勉强看出了魔力的变化。
「转移的时候已经到了吗!」
哈特雷斯的表情出现一丝波动。
「伪装者!脱离阿尔比恩的这个地方,即将回归阿尔比恩。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抛下的!」
「啧──!」
使役者咂嘴,在黑暗中驱动战车。
她跳上也许是因为地下空间狭窄而未用来战斗的战车,朝骨龙甩动缰绳。战车立即冲向空间的裂缝,橙子投射的影子使魔异形的身躯却也飞掠而过。
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那个异形具有什么样的能力。
不过,影之爪确实划伤了神话时代的战车。
「苍崎……橙子──!」
有东西在地面弹跳。
反射着微光,小小的金属碰撞声一直延续到我脚边。
「……金币?」
那无疑是古董。
金币的表面浮雕着某个人物的侧脸。可是,战车上为何会载着那样的东西?
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个疑问,异变更进一步加速。
地底本身晃动摇曳起来。简直就像从恶梦重返,就像从水中浮起前的一瞬间,世界明灭、收敛、跃动、崩坏、再次构筑、熊熊燃烧、冻结,孕含着那一切跃入我的眼眸。
「啊……!」
「公主!」
史宾的呐喊远远传来。
一骑使役者与一名主人的身躯跳入裂缝另一头,我的世界同时粉碎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