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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第二次搭乘这辆列车,奇怪的感觉依然不变。
我可以听见排气声与车轮声,列车也传来舒适的振动。然而,那种浮游感简直就像坐在飞行魔毯上一样。互相冲突的印象,理所当然地并存于这辆列车上。
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
一辆拥有可怕又优美的名字,在黑暗世界广为人知的列车。
「……车内装潢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不时会重新布置。」
当我在上车后脱口说出感想,车掌罗丹如此回答。
我还是无法判别他的表情。那张消瘦的面容带著几分恶魔风格,与这辆举世无双的列车十分相称。
「话虽如此,很少有乘客发现这件事。因为虽然有派使魔来参加的常客,会实际搭乘本列车两次以上的乘客寥寥可数。」
「……这样吗?」
我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亲昵感,不知是否来自于作为车掌的服务精神。
无论如何,他也跟列车本身一样,与平凡的人类相距甚远。
死徒。
据说他是被人如此称呼的存在的眷属。
一群以不同于英灵及魔术师们的方式涉及神秘的存在。死徒也和我至今被教导认识的死灵与亡灵不同,所以我虽然不害怕他们,却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也暗示了哈特雷斯博士造成的影响有多重大吧。
(……创造神灵伊肯达。)
根据几项推测的结果,老师判断这就是哈特雷斯的目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夺走老师的圣遗物,使用魔眼搜集列车召唤了伪装者。长期以来,他在几桩案件背后暗中活动,不断为实现野心做准备。
神灵伊肯达。
哈特雷斯要藉由创造为魔术师而存在的神,找回与古代形式相同的魔术。这么一来,现代魔术师们也会丧失追寻根源的理由。
(……因此,他潜入了灵墓阿尔比恩。)
我可以理解那个理论。
不过,那个规模超乎我的想像。老实说,我直到现在都很难说自己掌握了其含意。回头想想至今遇见的许多魔术师们,这件事好像具有莫大的分量,足以颠覆他们将近两千年的执妄……我只是这么想著。
这次,一群出乎意料的人物为了阻止哈特雷斯集结起来,一方面是老师的旅程的成果,同时也是哈特雷斯的行为带来的反作用,我心怀这样的感想。
他们双方的旅途想必都十分漫长。
违背本人的意愿被迫坐上君主【Lord】之位,经历过许多案件的老师。辞去现代魔术科【诺里奇】学部长职务,把十年──不,搞不好更长久的岁月耗费在这个计画上的哈特雷斯。
两人的对照比起纯粹的镜像来得更扭曲,给人宛如梅比乌斯之环般的印象。不管是身为魔术师的本领也好,缜密周全的计画也好,他们应该明明完全没有共通之处,但踏实地去逐步分析,彷佛又会发现他们在某个决定性的关键上是从同一个地方出发的。我无法拋开这样的妄想。
(……若是就这样……)
若是就这样追踪哈特雷斯,老师可能也会掉入他置身的炼狱。那股恐惧紧抓住我的心脏。
某种温柔的物体忽然碰触了我因恐惧而僵硬的肩头。
「没事的。」
那是坐在邻座的老师伸来的手。
虽然那只手也微微发抖,但正因为如此,才让我胸中泛起明确的暖意。
接著──
「……看不见车窗外的景物啊。」
独臂戴眼罩的僧侣喃喃开口。
时任次郎坊清玄──来自远东国度,人们称作修验者的宗教家。我在老师的课堂上学过,那是一种复杂地融合山岳信仰与佛教【Buddhism】的宗教形态,但我不记得详细内容了。
「看不见比较好吧?这辆列车不但不会在正常空间行驶,这次去的地方可是灵墓阿尔比恩啊。」
占卜师富琉拋掷著小刀说道。
他是一名绑著脏兮兮的头巾,肌肉结实,晒得黝黑的身躯包著好几层布料的壮汉。就算在列车内,他也令人联想起沙漠中乾燥的风。
「万一被灌输超出我们认知程度的讯息量,只要一次大脑就会坏掉喔。没必要刻意冒险吧。我们明明接下来就要冲进世界顶级的危险地带了。」
「哎呀,那种混沌的情报不正是我们魔术师追求的事物?明明想抵达根源,我不懂为何有必要排斥区区那种程度的危险。」
有一头法国卷金发的少女继而回应。
即使只看清玄和富琉,也会因为世界观差异太大,无法避免如拼布般不协调的印象,但这一点在这名少女身上格外显著。她穿著一眼就能看出是高级品的蓝色洋装,优美的举止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毫无破绽,端正的五官宛如由天上的雕刻家精工雕成。差距如此大,即使向一般人揭露她是魔术师,他们应该也会轻易地接受这个事实吧。
露维雅洁莉塔‧艾蒂菲尔特。
他们三人都是老师与我在早期的案件──剥离城阿德拉中遇见的人物。
现在,这也是为了挑战灵墓阿尔比恩而搭上魔眼搜集列车的团队。
「哈,道地的菁英千金小姐和当佣兵的魔术使难以互相理解也是当然。先不提这个,你打算怎么编组进攻阿尔比恩的小队?」
「我无疑是担任警备员吧。」
老师告诉大家。
「倒不如说,我作为其他角色【Roll】毫无用处。虽然遗憾,说到运用神秘的本领,我是我们当中实力最差的。」
「唔。因为姑且不论纯粹的魔术,在运用神秘这方面,你的寄宿弟子很特别。」
富琉露出理解的神情点点头。
据说挑战灵墓阿尔比恩时,通常会由五人组成一队。
负责自阿尔比恩采掘各种资源的发掘员。
负责最早察觉迷宫内勃发的危机,提醒大家注意的警备员。
以及,保护队伍免于灵墓中栖息的可怕怪物攻击的战斗员。
「这次我们只是要突破迷宫,不需要发掘员。相对的则要安排成员充当向导,再来分成警备员或战斗员,各自决定担当范围就行了吧。那么,我自动担任向导,大小姐肯定是战斗员。因为来过灵墓阿尔比恩的人,应该只有我吧。」
「我之前不知道,原来你是生还者【Survivor】啊。」
听到富琉的话,老师插嘴。
这一点我也很在意。因为根据在以前的案件中所知的经历,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那种迹象。
「应该是因为我没上电视打广告吧。」
「不要开玩笑。只要宣传你是灵墓阿尔比恩的生还者,就可以大幅提高作为佣兵的声望,没有理由不用来推销自己。」
当老师这么说,富琉沉默了半晌。
然后──
「你们应该知道我的绰号吧?」
他开口。
那个答案跟著溜出我口中。
「……弒师者。」
我不清楚详细情况。不过,我在剥离城的案件中也听说过,有人用这样的别名称呼这位魔术师。
「没错。以前我曾躲在灵墓阿尔比恩里避风头。如果用生还者的名号推销自己,会被别人揣测背后的理由,激起已经平息的风头吧。这就是我为何保持沉默的原因。」
「……原来如此。」
也许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老师也微微颔首。
对于魔术师而言,师徒关系极为重要。双方若有血缘关系,有时会移植魔术刻印,就算没有,既然向弟子揭开了该流派的神秘,师徒的关系会变得极为密切。透过至今经历的案件,连我也很清楚这件事。
(……啊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奇异的想法。
所谓的魔术师,不就是连绵延续的时间本身吗?
正因为如此,弒师或弒徒这种行为,会作为特别阴郁的色彩引起注目。因为那是截断悠久时光洪流的行为。无论是杀害过去【老师】也好,夺走未来【弟子】的生命也好,那种做法与魔术师有些互相矛盾。
当然,因为魔术师会为了抵达根源不择手段,应该也有魔术师认为这种手段只是细枝末节,纵然如此,我一路遇见的那些人物都抱持某些信念,足以让我产生刚才那番联想。
或者说,目前聚集在这辆列车上的魔术师们也一样。
不久之后,列车放慢车速。
随著列车顾及乘客安全徐缓地减速,蓝光从先前一片漆黑的车窗射入车厢内。那是种不同于地上阳光的不可思议光芒。感觉令人怀念,令人忐忑不安的光芒。
「……那么,列车已抵达目的地。」
车掌严肃地宣告。
那番话简直如同启示。
「灵墓阿尔比恩的最上层。很遗憾的是,即使凭藉本列车的能力,能够安全抵达的范围也只到这里为止。」
他的声调听起来彷佛流露出一丝遗憾,是我的错觉吗?
车门缓缓地开启,慢了一拍之后,他深深地鞠躬。
「这么说虽然僭越,谨祝各位幸运随身。」
*
我们下车的地方,相当于一座山岳的山麓位置。
魔眼搜集列车立刻发动,消失在朦胧的雾气彼端。或许这片迷雾也是伴随列车出现的现象,不到几分钟内便消散开来,使阿尔比恩的景色烙印在我们眼中。
「……那不是天空对吧。」
这是我说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在遥遥的高处展开的,是一片散发微光的顶罩。
那个半径到底有几公里──不,几十公里宽呢?当然,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巨大又宽广的顶罩。除了灵墓阿尔比恩之外,其他任何地方多半都不存在这片景色。
我反过来眺望大地,看到几座山脉相连,河川流过,奇形怪状的城镇扎根在地上。
(那是……采掘都市?)
在搭乘列车途中,富琉略为提过那个地方。
魔术师们在灵墓阿尔比恩建立的桥头堡。我眺望为了进一步挑战深层而建造的都市远景,感到胸口微微发热。
啊啊,谁能够相信,这是在伦敦地下数公里深之处的景象呢?
「哎呀,好久不见的地下世界吗?」
富琉显得有些厌烦,喀啦作响地转动脖子。
他缓缓地眺望顶罩与植被,如此继续道:
「嗯,没有错……真不愧是魔眼搜集列车,把我们送到了我指定的地点。」
「富琉先生指定的地点吗?」
「没错。因为总不能搭乘魔眼搜集列车一路坐到采掘都市正中央啊。说归这么说,现在时间非常宝贵,下车地点也不能离得太远。尽管在搭乘魔眼搜集列车前,我已经把从前用过的装备带来了。」
皮肤黝黑的魔术师比了比背上的行囊,摩娑下巴。
他环顾四周,一脸嫌麻烦地开口:
「好了,我趁现在做个确认,在抵达目标层数前所剩的时间是二十二小时五十分钟左右。虽然大伙应该在魔眼搜集列车上做过最低限度的休息,所有人都能不需要睡眠和排泄撑到最后了吗?」
「这在山岳修行中是必修的项目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可是基本功。」
清玄率先回答。
接著,露维雅轻轻皱起眉头回应。
「虽然我连说都不想说出口,那是当然了。这只不过是初步的『强化』罢了。」
「……没、没问题。」
我感到耳朵猛然发红,同时这么回答。尽管我严格来说并非魔术师,这种身体机能的调整包含在布拉克摩尔守墓人的训练当中。试著想想,像圣堂教会的代行者等等似乎也会运用这种技术。代表对于涉及神秘的人来说,这是基本的能力吗?
「……抱歉,我很难说自己不需要睡眠。」
最后,老师一脸苦涩地开口:
「直到今天为止,我给大脑带来了不少疲劳。如果使用某些兴奋剂,应该可以行动自如,却难以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
「OK。你不符钟塔君主风格的诚实申报,很有帮助。」
富琉举起双手,闭起一只眼睛。
「反正在探索阿尔比恩时,完全不休息才更加危险。在有可能休息的前提下,就以大约二十四小时之间休息两到三次,每次约二十分钟为基准进行休息。这样是不是没问题了?」
「没问题。我可以寄望透过冥想【Meditation】来增幅休息的效果。虽然有副作用,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听到老师眉头紧锁地回答,露维雅轻笑一声摀住嘴角。
「哎呀,真辛苦呢。这点程度就会引发副作用,看来你平常便为缺乏睡眠所苦喽。」
「正如你所说的一样,但请别太过欺负我了,女士【Lady】。这样我会想起我的义妹。」
「呵呵,这是回敬你以前说过的话。」
露维雅以指腹抵著唇瓣,楚楚可怜的樱唇弯成一弯新月。
「虽然我没想过自己会和你组队合作。」
真的是这样没错,我心中想著。从那个剥离城阿德拉开始,我们一路走到了何等遥远之处啊。搭乘魔眼搜集列车,远赴位于地底的灵墓阿尔比恩,追踪的目标甚至是古代魔术师伪装者,与她的主人现代魔术科的前任学部长。
我光是整理状况就感到一阵头晕,也是无可厚非的反应吧。
接著──
「那么,所有人都披上这玩意儿吧。」
富琉放下背上的行囊,从里面扯出布料,分别交给大家。
「这片脏兮兮的布是什么呀!」
「喂喂,饶了我吧。总不能以大小姐你那身打扮进都市【City】吧。当然,君主也一样。虽然穿成像修验道这样反倒不会引起关注,但你们太显眼啦。」
呜咕……富琉的话让露维雅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后,她不情愿地拿那片布遮住美丽的发丝与纤细的肩膀。
在这个方面,只要理由能够接受,这位大小姐就能乾脆地采纳不同于自己的作风。不过,她如果仅仅是个高傲的千金小姐,不管她会何等强大的魔术,在魔术师的世界也无法成功。
老师和清玄也依言蒙上布料,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用变装也没关系吗?」
「嗯,喔,格蕾平常就戴著兜帽,应该没问题。」
「是这样吗?」
「咿嘻嘻嘻嘻!你想穿得和大家一样吗!少在那里受到打击啦!」
「不、不是这么回事。」
我摇摇头,一阵低笑声响起。
笑声来自清玄。
独臂戴眼罩的修验者清清喉咙,抬起下巴。
「好了,可以帮忙带路吗,富琉先生?」
「喔。那么,大家跟我来。」
富琉迅速地迈步前进。
所有人行走时当然都经过「强化」,虽然老师好几次差点被拋下──在他真的喘不过气时,我会背著他赶上去──一行人用值得惊讶的速度,从山麓走过平原。
结果,我们不到二十分钟内便抵达了方才望见的都市边缘。
「这是……」
清玄轻声呻吟。
在远远眺望时,这里给予人中东沙漠城镇般的印象,不过试著靠近一看,又呈现不同的风景。
硬要说的话,应该近似于蜂窝或蚁穴吧。
分隔建筑物的不是近代的水泥墙,而是彷佛自行隆起形成的土墙,那些甚至带著某种原始感的建筑物,构成极为立体的都市。
许多人纷纷嚷嚷地走在中央的马路上。
如同地表的伦敦一般──比起在某种意义上体现著阶级社会的钟塔,这里的路上有更多人种来来往往。说到共通之处,顶多只有年迈者并不多见,大多数人身上都裹著与富琉方才交给我们的布料类似的布。
而且代替汽车往来的,是奇异的生物。
和地上的骑警一样,或是类似犀牛的有角生物,又或是背著像乌龟般的甲壳的巨兽,悠然地在马路上大步前进。虽然不知道它们究竟是带有神秘的幻想种,还是在地底经过全新进化后诞生的物种,那无疑是在地上看不见的动物。
「……这就是都市吗?那种生物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依分区而定有所不同。如果前往中央地区,即使做过一点变装,君主和大小姐或许也会被人盯上,但在这一带还能应付过去。」
几个露天摊位并排在奇异的野兽与人群来来往往的马路边。
摊位也充满国际色彩,不只是烤肉与烤鱼,空气中充斥著独特的香料与烧焦的酱汁等五花八门的气味。刚才的野兽体味与其他我感觉不出来的独特香甜味道也掺杂在其中。
(草药的气味?)
如果那是草药味,应该是我不认识的品种吧。
陈列在几个摊位上的草药,应该很多都具有在地上无从想像的药效。说不定连精灵根等等我只在上课时学习过的咒体,也轻易地掺杂在里面。
「…………!」
然后,一段距离外的摊位传来一阵嘈杂声。
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我一瞬间感受到魔力的律动,不知道是哪一方──或许是双方都使用了类似「强化」的魔术?沙尘肆虐,状似紫电的光芒一瞬间迸散开来,但就连这种冲突好像都是家常便饭,人们满不在乎地从旁边经过。
「最好别乱四处张望。」
露维雅从身旁小声地劝告我。
「既然被看作新来乍到的外行人,当然会有人想趁虚而入。从刚刚开始,我就感觉到大概三种打量的目光。」
「哈,大小姐可真习惯啊。」
「即使不如阿尔比恩,我也有很多拜访异国的经验。无论在任何土地上,艾蒂菲尔特都必须与和此名相配的骄傲同在。」
「嗯,你说得没错。如果只用钱就能解决还好,但这里的扒手偏好鲜血与内脏啊。」
富琉话中带著不光是纯粹在吓人的真实感。
「虽然魔术师的血液在任何地方销路都不错,没想到连内脏都能脱手吗……」
清玄有些傻眼地开口。
实际上,听到他这么说,我开始觉得那些摊位后面好像正在挖肝取肾。当然,就像魔眼搜集列车出售移植的魔眼一样,在阿尔比恩的器官买卖应该也有具一定资格的专家参与吧。
此时,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这一带的房屋看起来像是用土块盖成的,难不成也是……」
「喔,你发现了?对了,你的咒术感受力很高。那么,我给你们看一个简单易懂的例子吧。」
富琉轻触附近的墙壁,闭起一只眼睛。
他用拳头咚咚敲墙。
那只手立刻探向腰际,抽出佩在腰上的占卜用小刀,突然唰地一下刺进墙面。
不过,值得惊讶的不是富琉奇特的行为。
小刀刺出的缺口,在我们眼前立刻填满了。
「咦……!」
「很厉害吧,这个就像中国神话中的视肉,受到轻微的破损会立刻修复。」
富琉耸耸肩,告诉惊讶得张口结舌的我。
「尽管是极浅的表层,这里是灵墓阿尔比恩──相当于亡故巨龙的尾巴部分,连单纯的土块也带有古龙的属性出现了变质。这种情况在这个区域特别显著。绝大多数的建筑物都是用魔术控制这种土块的『习性』建造出来的。」
富琉的解释,丝毫无法缓和我受到的冲击。
因为,那实在与我至今所听过的魔术与神秘的存在方式相差太远。
「我记得魔术并不适合大量生产……」
「那是地上的理论。」
老师补充说明道:
「在这个地下空间则有些差异。当然,这种建筑物在结构上牺牲了强度等许多条件,不过总不能把起重机从地上运过来。反过来说,像富琉刚刚所言,此处的大源【Mana】浓密到过剩的程度。不必达到神话时代那种不同次元的魔术精密度,也能轻松地行使相当大规模的魔术……当然,这也需要相应的魔术师人数与相应的实力就是了。」
老师说到最后一段时把眉头皱得更紧,就算在这个地方,仍然很符合他的特质。
「姑且不论优秀的魔术师,这里的优秀魔术使应该比地上的钟塔还多吧。」
「毕竟,这儿还有阿尔比恩独有的『复合工坊』这种东西啊。再加上,先不提采掘都市的中央地区,像此处等周边地区的地形经常发生变动。为了方便立刻改建,他们运用元素转换【Formal Craft】与魔偶等等,不断建造这种临时城镇。」
我茫然地接受了富琉的话。
即使在地上的钟塔,像财力充裕的第一学科【密斯堤尔】等等,有时也会拿魔偶当成仆从使役。但就算这么做,规模也没有大到可以轻易建造房屋的程度。
啊啊,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
让好歹设籍于钟塔,在故乡与至今经历的案件中见识过不少神秘的我,不得不为之惊愕的异境。
(对了……)
莱涅丝告诉过我,根据她收集的资料判断,哈特雷斯的弟子中多半也有人是在阿尔比恩出生长大。例如我们在秘骸解剖局遇见的阿希拉,应该就是在阿尔比恩出生的。
在这个异境成长的人,可能反倒会觉得地上才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另一个世界吧?
如同被召唤至现代的神话时代魔术师一般。
如同那个伪装者一般。
「无论如何,每个区域的经济圈,都建立在阿尔比恩这座大迷宫──那头不知其名的亡故之龙上。这个都市是靠著啃咬腐尸,抢夺尸体的肉块与毛发,吃下尸身长出的蛆虫来维生的。」
「哎呀,听起来很合我的胃口。」
听到富琉的话,露维雅泛起微笑。对了,艾蒂菲尔特家的绰号是地上最优美的鬣狗。如果是她,感觉会坦然地说出「搜尸是贵族的爱好」这种话来。
「那么,富琉先生在潜入阿尔比恩前打算去哪里?」
当清玄发问,壮汉一瞬间皱起眉头。
然后──
「去我老师那边。」
富琉──人称弒师者的魔术师吐出这句话。
*
富琉带我们前往之处,位于宛如蚁穴般的都市外围。
我穿越人影稀疏的街道,登上复杂蜿蜒的阶梯,忍受著彷佛这座都市本身即是迷宫一部分的错觉,跟随占卜师壮硕的背影前进。
「可是,我听说你是弒师者呀。」
「嘘……!」
富琉以食指抵住嘴唇,制止了露维雅的发言。
他的手指谨慎地伸向腰带。肌肤黝黑的手指夹起别在腰带上散发锐利光芒的小刀,拋向半空中。
「Lead me【引导我吧】。」
他咏唱一小节【One Count】咒语。
富琉占卜天上星辰的小刀,即使在这片地下也正常地发挥了效用吗?
利刃在虚空中描绘出弧线,一瞬间不自然地静止在空中──又凌厉地加速飞向附近的墙壁。
与方才土墙修复时不同的结果等著我们。
原以为会刺在墙面上的小刀「直接穿墙而过」,深深地插进另一头的地面。
墙壁原先所在之处化为幻影。
前方取而代之地敞开了另一条通道。
「嗯,我的老师还是老样子,使出这种麻烦的幻术。」
「你应该已经杀掉的……老师吗?」
正当露维雅准备再度发问时。
「──没错,我死在这个蠢弟子手里啦!」
一道陌生的沙哑嗓音开朗地做出回应。
富琉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后,绕过新出现的通道转角。
他一手掀起垂下的布幕,布幕内形成了一片小空间。里面有墙壁与壁橱、中东风格的装饰品与几幅天体图,并垂吊著与富琉所用之物类似的小刀。
而沙哑话声的主人就在中央。
那是一名盘腿坐在绽裂绒毯上的矮小老人。
由于他的皮肤与肌肉很有弹性,难以判断实际年龄,但应该年过七十了。老人头上没有半根头发,一口黄牙也参差不齐。然而,他身上并未散发油垢的臭味,反倒带著类似香水的香甜气味。
老人旁边放著水菸壶,一手拿著自壶里伸出的菸管。看样子,他原本正在独自享受抽菸的乐趣。老人身上不可思议的香气,也是来自那壶水菸吗?
「喔。我还想著有人接近了,没想到是原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蠢弟子,带著其他客人上门啦。」
清玄双眼圆睁地问哈哈大笑的老人。
「你是……」
「叫我葛拉夫就行了。除了那个名字以外的东西,我在很久以前就拋弃了。」
听到那句话,清玄眨眨眼后发问。
「富琉果然没有杀了你?」
「哈,作为魔术师的我彻底死在他手上啦。魔术回路和一切统统烂光了,现在我连长子【Count】位阶的小鬼头那种程度的魔力都操控不来。」
「……看来你又不注意健康了。」
富琉不悦地望向老人的水菸,轻轻啧了一声。
「喔喔,连糟老头的一点小乐趣也要挑毛病啊?不愧是弒师者,讲的话就是不一样。」
「像你们看到的一样,我的老师在得罪别人这方面的本事非常厉害。看到他衰弱成这样,想给他最后一击的人,可是会多到和等著玩游乐园招牌游乐设施的游客一样大排长龙。」
富琉用大手摀住脸庞吐露道。
在他面前,应该已遭弟子杀害的老魔术师再度含住水菸吸嘴。望向愉快地扬起嘴角的老人,富琉发出叹息。
「所以,我杀了他。正确来说,是当作我杀了他,接收工坊和遗产后,再把他送进灵墓阿尔比恩这里。」
「哈哈,毕竟灵墓阿尔比恩在离开时的防卫措施虽然很严格,进入时却意外地宽松。即使并非如此,他年轻时是在这里锻炼过的生还者,没有什么会觉得不方便的。」
由于要从各地募集发掘灵墓需要的魔术师,在进入灵墓时的检查很宽松也理所当然。这跟老师认为钟塔的派阀因此将消耗性的间谍送进阿尔比恩的推论衔接了起来。
「但那么一来,富琉先生就……」
「所以我在列车上说过了吧。以前我曾躲在灵墓阿尔比恩里避风头,以免被别人揣测背后的理由。」
富琉厌烦地耸耸肩。
「咯咯咯,感谢我吧。你这个以前表现不起眼的大草包,藉此华丽地重新出道了吧。」
「也有很多人怨恨我抢先下手杀了你喔。」
「把那股怨恨也化为新的魔术机缘,才叫做魔术使这一行啊……那么,你为什么满不在乎地带著新队伍来找我?你们看起来不像要从现在开始在阿尔比恩采掘资源,藉此再赚一票的样子。我说得不对吗?艾蒂菲尔特的公主,以及艾梅洛的年轻君主。」
老魔术师一瞬间眼神凌厉地瞪著露维雅和老师。
相隔一会儿后,老师开口:
「……虽然待在地下,看来你很熟悉地上的趋势。」
「咯咯咯,既然魔术回路报废了,不从别的方面弥补缺陷可当不了魔术使。情报便是其中一种……不过,我不明白你们和蠢弟子特地跑来找我的理由。虽然我一路以来得罪过很多人,站在那儿的艾蒂菲尔特的鬣狗,也不是来搜寻一介糟老头藏起的财产的吧?」
「吾师啊。」
富琉郑重地说:
「我们想在二十三小时──剩下二十二小时内,抵达灵墓阿尔比恩的古老心脏。」
「……啊?」
老魔术师脸上如枯萎橡木般的皱纹皱得更深,嘴巴张大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短短的食指贴在太阳穴附近转了几圈。
「什么啊。你在地上吃苦受罪,终于发疯啦?要是你大脑中了诅咒,看在师徒之情的份上,我介绍诅咒科【吉格玛利耶】的旧识给你吧。」
「如果只是要下去,有方法可以办到……你以前说过吧。」
富琉不屈不挠地诉说:
「如果想用普通的队伍进行采掘,深入一百层以后没有意义,因为没有办法返回上面。不过,如果只是要下去,有几种方法做得到……你这么说过。」
「别把那种话当真啊。那些话是酒后的无聊戏言吧。要是你有意自杀,还有很多比这更好的方法喔。」
葛拉夫又将水菸管拉过去,吸了一口吐出烟雾。
老人以食指悠闲地搅动著在房间里飘荡的烟雾,彷佛一点也不在意弟子的请求。
他的目光从天花板倏然落下。
老师走上前去。
「明天,冠位决议【Grand Role】将在古老心脏召开。」
「……哈。那些没办法抵达根源,误以为自已已经穷究神秘的家伙的班会啊。随他们高兴要怎么做、要怎么堕落、要怎么扰乱世界都行。不管你的现代魔术科会怎样,都不关我的事。基本上,我会接受在阿尔比恩度过余生,也是因为打从心底厌烦了那种无聊到极点的斗争。」
「……那么,你就满足于这个吧!」
至今都保持沉默的露维雅,这次从老师身旁傲然地走上前。
少女扔给他一条镶著高级宝石的项炼。她应该是觉得在阿尔比恩可能也需要用到,所以随身携带著吧。
老人拎起项炼,用抽几口水菸的时间审视过后,放了回去。
「好吧……我很想这么回答,但这种玩意儿在地下哪能换成钱啊。要当成魔术触媒【Catalyst】使用,又沾染了太多艾蒂菲尔特的特徵。」
「啧……!」
「我说,老头……」
正当为难至极的富琉打算插嘴时──
「老师?」
第二句话发自我的口中。
老师姿势笔挺地弯下腰。
一头宛如湿润乌鸦羽毛的长发自耳际垂落,遮住他的侧脸。
「……这算什么?」
「我没有东西可以回报你。」
老师依然低著头,告诉老人。
「我也拥有金钱无论如何都换不到的事物。你理所当然也拥有那样的事物。然而,我们突然跑上门,提出希望你单方面放弃你的骄傲这种要求,仅仅是种傲慢。因此,我只能这么做。」
「没有别人对你说过,君主不许轻易低头吗?」
「我的确被说过很多次。遭到痛骂的记忆多得数不清,也被我所尊敬的人告诫过,说我会玷污历史。说得没错。我根本配不上君主这样的地位。我是即使事已至此,也只想得出这种办法的愚昧之人。」
「与其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低头恳求一个糟老头,哪怕是自杀行为,不如赶快冲进迷宫更好。你不这么认为吗?」
「富琉带我来了此处。」
老师依然低著头,说出占星师的名字。
「我与他之间的缘分尽管不长,却足够深厚。既然他判断需要得到你的协助才能跨越迷宫,我会听从那个判断。」
「……………」
沉默笼罩了片刻。
老魔术师放开水菸吸嘴,注视老师。
「……有眼光。」
「眼光?」
老人无视了我忍不住复诵的反问。
「君主有眼光啊。这样啊,君主向我低头了吗?钟塔的君主……」
老人的声音不知为何与漂起的烟雾相反,就像盘桓在地面一般。
然后──
「喂,弟子。」
老人呼唤富琉。
「干嘛,老头。」
「如果只是要不断往下深入大魔术回路,的确有办法做到。但我可没说过……能够用存活的状态下去喔。你做好这种觉悟了吧?」
「因为委托内容就是这样,这也无可奈何吧。」
富琉顶撞回去,老人朝他皱起眉头,摸摸下巴。
「委托……哈哈,委托啊。我的弟子还真是便宜地出卖了性命啊。」
「不好意思,我们没空问答下去了。像这样谈话,都是在消耗宝贵的时间。」
「哈,还真是突然跑进别人家中畅所欲言啊。那么,你们准备好所有人的探索用装备了吗?」
连我都听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慢了几秒钟后,老师一脸意外地发问。
「……可以吗,葛拉夫先生?」
「好了,让我确认一下。既然会过来我这里,你应该带来了吧,蠢弟子。」
「我带了我以前下迷宫时用过的工具。」
「拿来。」
他看向富琉递出的袋子里装的东西,翻来翻去之后──
「都是旧货。」
这么判断。
葛拉夫直接缓缓地站起身,与弟子十分相似地啧啧咂嘴,然后这么命令道。
「你们在这里等个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富琉先生也说过,剩下的时间不到二十三小时了!」
清玄按捺不住地大喊。
但是──
「只要等上三十分钟,我能让你们整整节省半天。尽管用感激的泪水淋湿地面吧。」
自称葛拉夫的老魔术师这么回应清玄,掀起玄关的布幕,悠然地消失踪影。
2
明天恐怕会成为我至今的生涯中最漫长的一天吧。
我──莱涅丝‧艾梅洛‧亚奇索特如此确信。不光是因为明天将举行冠位决议,也不是因为兄长追踪哈特雷斯潜入了阿尔比恩。
而是我忽然想到,「棋子正呈现出这种走法」。
虽然把世界替换成棋局很像小孩子会有的妄想,到头来,魔术师就是这样的存在吧。由于指尖不小心抓住了一般人在童年便早早终结的超人幻想,因而无法脱离那种幻想的可悲群体。
无可救药的是,连同这份悲哀在内,魔术师都很享受其中的乐趣。
反正,任何人的人生都同等愚昧。
既然如此,就算只有指尖也好,我觉得抓住超人更有意思。我宁愿用无聊的阴谋陷害别人或落入别人设下的圈套、宁愿没有意义地执著于追寻什么根源、宁愿因为屈辱痛苦得翻滚。事到如今,我可不想要什么正常健全的人生。与其强迫我接受那种玩意儿,还不如赶快摘下这颗心脏。
(……真是的,事到如今还想这些。)
我会不由得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是因为某个人长期以来第一次不在的缘故吗?
虽然他经常为了进行田野调查等等离开伦敦前往外地,我其实从未认真地考虑过……兄长或许不会回来了这件事。我早已没收他的魔术刻印当作「抵押品」,也很清楚他那无用的责任感有多强。
然而,我不管怎样都会去想,唯独这一次或许是例外。
我至今也经历过各种案件,却难以拭去灵墓阿尔比恩是特例的感觉。因为阿尔比恩在某种意义上与我们很亲近──毕竟,那个地方在物理上埋在我的脚下──我无比清晰地体认到其可怕之处。
我忍不住去思考,有多少魔术师潜入过那里,从此没有回到地上。虽然别无其他手段可以追上哈特雷斯是事实,如果别人得知我做出这种莽撞行为,不是惊讶得张口结舌,就是会对我破口大骂。
(……我本身也失去了一大半底牌。)
这就是虽然夜色已深,我却在和大量文件大眼瞪小眼的理由。
如今我只能在兄长缺席的情况下,出席冠位决议。哪怕有某种联络方式,兄长没有在会议上现身还是教人够受的。兄长应该毫无自觉,但「对于新世代【New Age】影响力很大的艾梅洛Ⅱ世」这面招牌,具有相当大的意义。
手中本来就没有几张牌可用的现代魔术科,等于在游戏开始前又拋出了一半底牌。站在对手的角度,应该高兴得作梦也会笑吧。不过,还不清楚出席者中谁在敌方,也是冠位决议的问题所在。
(现在倒戈投向民主主义,也是个办法吗……?)
虽然我想认真地考虑一番,问题在于贵族主义首位的巴露忒梅萝,如果在这种时机害得钟塔首位派阀颜面无光,艾梅洛派必定将会灭亡。一个弄不好,很可能会面临自钟塔历史中抹除一切存在等级的灭顶之灾。
说归这么说,如果摆出一派「这就是人生【C'est La Vie】」的态度而不采取任何措施,在会议上暴露无能的一面,那也会遭到轻视,很快地被某个派阀逼入困境。钟塔的权力斗争,可没有轻松到容许无法在重要会议上展现像样存在感的对手保有安稳的地位。
「……唉。」
我在相隔许久后,再度感受到之前硬塞给兄长承担的胃痛。
我正要深深靠在斯拉办公室内的座椅椅背上,此时──
「──怎么样怎么样!教授他们到阿尔比恩了吗!」
费拉特彷佛再也等不下去似的,从沙发上探出身子嚷嚷。
话虽如此,这名少年从昨晚开始已经说过十七次同样的内容。我会觉得差不多听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大家抱以同情。
「好像到了。」
我这么回答,用力皱起眉头。
「虽然尽可能施加了最强力的通讯用术式,讯号还是断断续续的。如果进入迷宫深层,就没办法知道状况了吧。」
「啊~真是的!我也想搭乘魔眼搜集列车!虽然这次没举办拍卖会,好想卯起来竞标魔眼什么的!如果知道会这样,我就去费姆的船宴上再捞一把赌金了!」
「下次典当你的声带吧。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的。」
「好主意!变得不能说话会很麻烦,我趁现在做个新声带好了!啊,对了,既然要做新的,那没必要局限于喉咙。乾脆做只新右手怎么样!会说话和变形的右手不是超帅的吗?不是超棒的吗!」
「嗯,随你高兴吧。」
我的目光从开始活动右手的天才傻瓜身上移开。换成平时,我会将他也塞给兄长应付,就因为这样,玩具不在场真是无聊。
我按住眉心,好让模糊的视野恢复焦点。
当然,用魔力进行「强化」可以轻松解决这点小事,不过在开会时反正都会被过度的压力与紧张逼到濒死的状态,我想尽量保留力量。
顺便一提,当我正要端起彻底变凉的红茶──
「──公主,请用这杯茶。」
史宾递上了新的茶杯。
哎呀,有优等生在真值得庆幸。
「你们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总之,艾梅洛教室的学生尽管有些慌乱,他们仍然会继续协助重建斯拉。特别是在夏尔单老先生献身付出的带动之下,先前选择远远旁观的其他讲师也战战兢兢地回来了。」
史宾归纳著我看完的文件,同时回答。
当然,费拉特也在四处奔走,帮忙进行重建工程吧。
艾梅洛教室的双璧意外地富有人望。那是因为史宾当然不用多说,费拉特身上也散发著让人不禁想伸出援手的氛围吧。这方面是我唯一毫无办法的领域,因此我倒也不是不感到一丝羡慕。
然后,他这么问我。
「公主要独自参加冠位决议吗?」
「我会只带托利姆玛钨同行,不过情况就是这样了。哼,那个薄情的兄长。」
我恨恨地说著,扭曲嘴唇。
话虽如此,梅尔文准备的魔眼搜集列车不用说,召集突击阿尔比恩队伍的人也是我自己。如果他是会在这里卷起尾巴放弃的男人,一开始就不会被选中成为我的兄长。
「我担任护卫跟你一起去!」
「哪能让你跟来啊!」
听到费拉特的发言,我不禁反射性地大声喊回去。
丢下沮丧地开始戳手指的少年,我啜饮一口温热的红茶,姑且补上说明。
「……哼。既然是参加冠位决议,在人身安全方面反倒有保障。因为参加者如果在会场遇袭,钟塔的地位将大幅下滑。我对夏尔单老先生也交代过同样的话,这段期间,地上的事情就交给你们负责。」
「哇,包在我身上!你就当成搭乘铁达尼号一样,尽管放心吧!不管冰山还是什么玩意儿,我都会砰砰撞坏它们!」
「那是哪一个世界的铁达尼号啊。」
我开口吐嘈,同时暗中考虑另一个不安因素。
(……梅尔文那家伙怎么样了?)
我知道他在安排好魔眼搜集列车后,立刻与特兰贝利奥派有所接触,但从那以后就失去了联系。
(他被民主主义吸收了吗?)
当然,这个可能性很高。梅尔文本就来自民主主义的核心特兰贝利奥的分家。他给予好歹也属于贵族主义的艾梅洛各种通融,反倒在道理上才说不通。
话虽如此,他可是梅尔文。
凭他那种重视愉悦胜过生命的性情,不可能仅仅对权力卑躬屈膝。
(更何况,别看那副样子,他在韦恩斯家也算是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不会突然死于非命。这表示……)
是特兰贝利奥的老大吗?那位壮汉的身影闪过脑海。
如果是特兰贝利奥阁下──麦格达纳出手做了什么,梅尔文的行动也会遭到封锁。
(虽然原本的话,应该是尤利菲斯阁下会采取对策。)
我回想起那名老魔术师的面容。
尤利菲斯阁下──卢弗雷乌斯‧挪萨雷‧尤利菲斯。在那位宛如独自担起钟塔旧习一路走来的老人眼中,艾梅洛派尽管算是贵族主义的同伴,却是他若有可能就会想抹去的那一类污点吧。
至于另一位君主代理人奥嘉玛丽,由于天体科【艾宁姆斯菲亚】根据地距离遥远,我和她的关系也很淡,总觉得不能抱著太多期待。
(……真是的,情况糟到连四面楚歌这句成语都显得可爱喽。)
我想起那个东方典故,按捺住想放松嘴角的冲动。
哎呀,伤脑筋的是,我有点享受这份乐趣也是事实。我不禁想著,如果我身处于可以更加活用这种特质的地位,应该会沦为相当令人头痛的暴君吧。哎呀,请放我一马,别吐嘈说「你已经是那种人了」。
这时候──
「……大小姐。」
托利姆玛钨呼唤道。
她似乎从教学大楼的接待柜台那里收到了什么联络。紧接著,她的水银双唇说出我不太想听见的词汇。
「秘骸解剖局派来的迎宾礼车到了。」
「解剖局派来的?」
「是的。由于今天是冠位决议前一日,他们想请您现在前往灵墓阿尔比恩。」
我不禁皱起眉头。为了未来著想,我或许应该趁著皱纹还没像兄长一样刻在脸上时,准备用来抚平皱纹的魔术或秘药。
「唉,虽然魔术师倾向于在夜晚蠢动,好歹是面对君主也毫不客气,真有解剖局的风格。也不肯给我更多时间采取多余的对策了吗?」
我开著玩笑,心中悔之莫及。
跟搭乘魔眼搜集列车独自进入阿尔比恩的兄长不同,只要我坐上迎宾礼车,几乎所有行动都将受到限制吧。或许是民主主义派的某个人,为了不让我做出多余的举动预先安排好的──可恶,看样子连会议提前召开都有可能发生了。
「公主。」
「你还好吗,小莱涅丝?」
史宾与费拉特分别关心地询问。
真是的,从他们只有在关键时刻会好好表现这一点来看,这两个人的确是艾梅洛教室的双璧。虽然很讨厌,我也不否认他们很可爱。
「我要堂堂出阵了。哎呀,你们起码也摆出更精神抖擞的表情为我送行吧。」
我如此说道,一口喝完剩下的红茶。
十几分钟后,我在托利姆玛钨的伴随下坐上在黑夜中等候的迎宾礼车。
*
自称葛拉夫的老魔术师归来时正好经过三十分钟,焦虑的清玄与露维雅已经提议是不是该出发了比较好。
「喔,你们没有逃走,留下来了啊。」
「你这个人!」
葛拉夫不理拉高嗓门的清玄,捉摸不定地耸耸肩。我觉得他这样的一面与弟子富琉很像。不过大家都发现了老人背在背上的编织篮,证明他并非只是在外面无意义地徘徊而已。
「好了,跟我来。」
老人转身迈开步伐。
这次我们和过来时一样,在行走时施加了「强化」。在旁边看来,应该快得几乎像御风而行吧。
老人带我们来到城镇外的矮丘山脚下。
那是一片荒野。
这里距离我们自魔眼搜集列车下车的山岳明明没有多远,却几乎没有生长任何草木。相对的,龟裂的山丘地面看来像龙鳞一般,纯粹是种错觉吗?这里相当于亡故之龙的尾巴……得知这件事后,我不觉得自己踩踏的地面是正常的土壤。
乾燥的风虽然没有地表的冬季那么冷,却蕴含一丝魔力,一扎一扎地刺激我的魔术回路。配上自顶罩上落下的不可思议光芒,让我自然地吞了口口水。
就连单纯的土地,在灵墓阿尔比恩也是如此异常。
如此地排斥现代的人类。
「应该会从平常的地方进入吧。这一带很适合。」
葛拉夫自顾自地点点头,总算回头看向我们。
他在附近的石头上卸下编织篮,一双三白眼骨碌碌地瞪过来。
「喂,那边的修验者。」
他开口呼唤。
「你用几步可以飞跃到那边的山丘顶上?」
「啊?」
听他这么问,修验者望向老人以下巴示意的山丘。
从平地到山顶的高度应该超过二十公尺。突出于半空中的山顶,简直像一头巨大得惊人的原始象。
「两步吧。」
修验者一脸不服地微弯膝盖。
他展开的独臂,宛如长著羽毛的巨鸦羽翼。因为他说需要两步,在跨越山丘途中多半又在哪里蹬了一下。不过即使凭我的眼力,也难以察觉他的技艺。
当我发觉时,清玄的身躯已轻易地飞跃到山丘顶上。
葛拉夫对跳回原地的清玄低声沉吟:
「……还不错。这是天狗飞斩之法?」
「没错。唯有这一招,连老爸都称赞过俺。」
「那就很方便了。在探索阿尔比恩时,尽可能占据制高点吧。修验道的修行,本来就包含很多适合阿尔比恩的训练。断食也好,呼吸法也好,隐居山中也好,大都是探索上必要的技术。我从前和修验者组过一次队,实力的确不错。」
听到葛拉夫的话,清玄连连眨眼。
「和修验者组队?曾有修验者进入阿尔比恩?」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聚集在这里的魔术师和魔术使比地上的钟塔还多……你会断了一只手臂,是当作魔术的代价奉献出去了吗?」
「算是这样吧。」
我不禁从苦笑的清玄身上别开目光。我明知自己不该别开目光的。
因为,是我的圣枪夺走了那只手臂。
「手臂是最近才断的吧。刚才的跳跃也有一些失去平衡。你原本会用手结印来控制魔术对吧。」
「这也无可奈何啊。计算已经失去的东西也没有意义。」
清玄的苦笑流露出更深的悲伤之色。
「俺已经放弃那种事了。」
为了追求丧失的东西,清玄带著应该成为真正继承人的大哥遇袭时受损的魔术刻印,前往那座剥离城。然后,作为修复魔术刻印的交换,他被城主夺取了人格。
与我们交战,失去右手也是那个结果。
因此,看到清玄无意谈论详情,只告诉老人「俺已经放弃那种事了」,我总觉得那是对我的体谅,反倒令我低下头去。
葛拉夫告诉清玄:
「露出来。」
「啊?」
「别说了,卷起袖子露出那边的手臂。」
当葛拉夫这么坚持,清玄不情愿地拉起垂下的衣袖。
葛拉夫注视了一会儿直到现在仍惨不忍睹,肉块隆起的断臂处,用力握住那里。
「好痛~~!你干什么!老头!」
「应该会很痛,忍著吧。」
葛拉夫简短地说完后手臂一翻,在我还来不及阻止时,竟然将掌心使劲按在断臂处上。
一阵凄厉的惨叫响起。
「清玄先生!」
我正想冲过去,有人从旁边伸手制止了我。
「别插手。」
「老师!可是……」
我正要抗辩时,发现老师的目光投向了微微偏离的位置。他看的不是老人也不是修验者,而是老人刚才以掌心紧按的断臂处──散发淡淡绿光的枝丫状物体,以猛烈之势从那里伸展出来。
「精灵根……还有这种用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受到惨叫的催促,树枝从断臂处一口气舒展开来。
起伏扩展的树枝上长出茂密的树叶,又在转眼间枯萎凋落。那一幕彷佛在短短几秒内浓缩了树木的生涯。
不只如此,剩下的树干与树枝直接化为清玄手臂的形状。
虽然外面的树皮不变,那只手似乎会按照清玄的意思活动。他依然用另一手按住树枝化成的手臂,动作生硬地开合手指。
「精灵根本来是种植在石像上就能直接驱动石像,使其化为魔偶的产物。只要挑选契合度高的家伙,巧妙地结合魔术回路,也办得到这种招数。」
「……咿……咕……这种东西……你是从哪里……」
或许是痛楚尚未消退,清玄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开口。
「这个在地上是稀有的咒体,不过在阿尔比恩总有办法弄到手。和你的修验道契合度很不错吧。虽然没办法变得跟以前的手臂完全一样,它自有它的用法。接下来你在使用中去熟悉就行了。」
葛拉夫用活像把一件快坏掉的家具送出去的口气说完后回过头。
「艾蒂菲尔特。」
「请别每次都用家名称呼我好吗?」
露维雅这么回嘴,不过也许是刚才那一幕让她产生了一些想法,她的声调中并未带著轻视之意。
「你应该会几种用宝石自动侦察的魔术吧。」
「……是呀,那是当然了。因为既然要当魔术师,就有很多招人怨恨的机会。」
那句发言与地上最高贵的鬣狗──不,猎人十分相称。不过,对她宣泄恨意者遭受的打击,应该不是加倍奉还就能了事的。
「好极了。那种魔术在阿尔比恩也很有用,不过在大魔术回路,你最好别过度集中魔力。毕竟这里任何地方都充满了魔力,随时都有遇敌反应那就没意义了吧。虽然精密度会降低几分,限定侦察魔术反应的对象是基本的做法。」
「限定反应对象?」
也许是老人的话勾起了她的兴趣,露维雅反问。
「比方说,限定属性来施展就不成问题。碰到这种情况,只要每隔一秒变更目标属性便万无一失了。」
老人说完后,突然高举一只手。
啪!他把手中紧握的东西洒向周遭的荒野。那似乎是阿尔比恩出产的矿石……我后来才领悟到这一点。葛拉夫在扭动手指或手腕时好像有什么诀窍,矿石看来只像从他笔直举起的手掌中同时向四方散落。
「我洒了几颗矿石,掉落到哪里了?」
「……啊,原来是这样吗?」
露维雅从洋装里拿出蓝色的宝石,轻启楚楚可怜的樱唇呢喃。
「Call【觉醒吧】。」
随著露维雅一句咒语,宝石的光辉改变了深度。
几秒钟后,这次宝石的色泽从蓝到红、从红到黄、从黄到绿,美丽的少女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
「七颗……不,还有一颗藏在阴影下。位置则是这样。」
露维雅以食指轻弹宝石,迸散的光芒落在老人刚才洒落的矿石上,让矿石自地上漂浮起来。
葛拉夫皱起眉头,啧啧咂嘴。
「真讨厌。别说十五分钟,只用短短几句话,不到二十秒就找完啦。要是我的弟子们也有那么出色的天赋就好了。」
「你很啰嗦耶,老头。」
富琉顶撞回去,老师不解地歪歪头。
他走上前一步,问出感到疑问之处。
「除了富琉,你还有别的弟子吗?」
「喔喔,因为我是魔术使。不需要像正经的魔术师一样拘泥于一子相传吧。」
葛拉夫一派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用力一拍光秃秃的脑袋。
「不过,除了那个蠢弟子以外的所有人都死了。」
「……死了?」
「那是个无聊的故事。你们可没有时间浪费在那种闲聊上吧。那么,这个就给你吧。」
他递出一张纸。
那是一张廉价的影印纸。虽然好歹施加过保护用的魔术,但不像是有更高价值的触媒或是刻著术式的礼装。那张纸在荒野的风中飘动的模样,显得十分不可靠。
不过,上面的内容才是老师收下后瞠目结舌的理由。
「这是──!」
「这是阿尔比恩最新的地图。我顺便和熟人打听了一圈,检查过近几个月有人目击到怪物的路线。只要富琉看著这张地图,应该可以将迷宫低层碰见怪物的机会降低到最低限度,往下深入。」
听到那句话,站在旁边的富琉脸色大变。
「喂,老头!这种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无法再使出像样魔术的糟老头住在采掘都市的角落,自然有足以准备这点东西的管道。只要走地图上的路线,有可能只需和栖息在大魔术回路里的幻想种发生最低限度的战斗。有总比没有好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于老人的说明,身为弟子的占星师放声一喝。
「刚刚的精灵根也好,这张地图也好,应该都不是能轻易弄到手的东西。在我待在这里的时候,这些起码得花掉一年的收入!」
我不禁吞了口口水。
因为他的说法实际上令人信服。富琉说明过,这个地方建立在大迷宫的存在上。那么会出现怎样的怪物、怪物以什么模式徘徊这种情报的价值,应该价比千金才对。
我也忍不住说出口。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像蠢弟子说过的一样,我早就死了。」
葛拉夫显得十分无聊地拋出这番话。
「死人不需要财产。作为不是魔术师的魔术使,也没有人来继承我的财产。我只是藉由这个机会放下原本就想找时机放下的东西而已……喂,君主。」
「什么事?」
听到老人呼唤,老师将目光投向他。
话虽如此,老师的神情很凝重。因为他也痛切地知道,老人给予我们的东西有多少价值。
「刚才那一幕值得一看啊。因为钟塔的君主对我这个在魔术师世界一直遭到轻视的人低头了。就算告诉以前的旧识,也没有人会相信吧。不,新世代的魔术师居然当上君主这档事,对他们来说应该就比梦话更难以置信吧。」
呵呵呵,老人喉头发出愉快的笑声。
面对意想不到的礼物【Gift】,周围的魔术师们都惊讶得瞠口结舌,也可以说大家陷入了混乱。有谁想得到,老人竟会毫不吝惜地送出这么宝贵的东西?
老师低下头,挤出低沉的声音说道。
「……承蒙过奖。虽然是在此之上又提出任性的要求,请问是否可以拜托你帮忙带话呢?」
「哈,再说吧。」
老人收下便条,扬起一边眉毛。
(……为什么?)
我忍不住感到疑惑。
真是极度不可思议的关系。
老人与老师相遇后还不满短短一小时。然而,老人──如果富琉的说法属实,不惜倾家荡产地提供资源帮助我们,老师似乎也料到了这一点。
在这段我也大致全程参与,短暂至极的交流中,应该存在著某种足以深深打动他的因素吧。
「──喂,富琉,这个给你。」
葛拉夫又从编织篮中拿出背包,交给富琉。
「我随意挑了一些人们最近会用的探索工具放在里面。你应该不需要说明也懂得用法……还有,这个也拿去吧。以前错过机会没有给你,这是我以前活跃时用的小刀。」
「……没关系吗,老头?以前不管我开口要了多少次,你都不肯让给我吧。」
「你知道的吧。我的身体已经用不了这把刀了。之前纯粹是因为舍不得才留著罢了。」
富琉背起背包,低头看著小刀一会儿后收进怀中。
「我知道了。感激不尽。」
「用不著感激我。好了,时间很赶吧。快走吧。」
老人厌烦地挥挥手。
他的举动彷佛在说这下子总算赶走了麻烦,但到了现在,我并不认为那个动作单纯出自那样的情绪。
富琉在停顿一会儿后喃喃低语。
「老头,你可别马上就死了。」
「事到如今干嘛还说这个。地上应该早就忘了我的存在吧。」
老人咧嘴露出牙齿,咯咯发笑。
他笑起来的方式与亚德很像,那是种一点也不高雅,却在替对方著想的态度。我总觉得收在右肩固定状置【Hook】内的匣子彷佛喀嚓喀嚓地动了动。
我转过身,看到富琉正搭著老师的肩膀,催促他出发。
「我们走,Ⅱ世。」
「……没关系吗?」
「嗯。」
富琉仅仅点个头,就迅速迈开步伐。
露维雅和清玄也在向老人点头致意一次后跟随上去。
「富琉!艾梅洛Ⅱ世!」
在已拉开很长一段距离时,呼唤声从背后传来。
「你们一定要回来!不必过来给我看你们的苦瓜脸也无所谓!但一定要从阿尔比恩回来!」
占星师没有回头,举起强壮的手臂作为代替。
3
我们跟著富琉前进,地形转变为丘陵地带。
地上依然并未生长著树木等植物,相对的则有好几根相连的龟裂圆柱。虽然看起来像是环状巨石阵,但似乎并非人造物,而是由风化等侵蚀作用造成的形状变化。
老人一直留在原地注视著这边。
看来也像是残留在荒野上的石像。
当那道身影终于消失在林立的石柱后,富琉悄然低语。
「……那个老头作为魔术师的部分会死去,一半算是自作自受,不过另一半是我的缘故。」
「这是怎么回事?」
露维雅走在石柱之间,开口发问。
「刚才他说过,除了我以外的弟子都死了吧。」
葛拉夫的弟子。
也就是指那些富琉同辈的魔术师──魔术使们吧。
「那么说虽然不是谎话,但也不正确。除了我之外的弟子,全都被人一起杀害了。」
「被杀害了?怎么搞的!」
听到那句令人不安的话,原本不断握起又松开新生长的手掌的清玄反应道。
受到震撼的我,也不禁竖起耳朵聆听。
「老头本来是阿尔比恩的生还者。」
一开始在老人的房间见面时,他也这么说过。
「地上的钟塔是魔术师最好的研究环境,不过魔术使要磨练实战,没有比阿尔比恩更适合的地方。老头作为生还者离开迷宫前往地上后,凭藉精明机敏的本事闯出一番名号。别看那个样子,他意外地乐于助人。他常常收留因为类似缘由变得无依无靠的落魄魔术师……我也算是其中之一。」
富琉的话,让人不自觉地想起老人往年的模样。
应该是在中东吧。
在闪耀的阳光映照下,那位老人身边一定曾环绕著好几名年轻魔术师。或许,那也很像老师所经营的艾梅洛教室吧。听说那些以富琉为首的弟子们以涉猎魔术之人来说性情开朗,经常参与黑手党与诸部族的仲介工作。
「而这些活动当然触及了钟塔的逆鳞。」
富琉的话声逐渐被红褐色的地面吸收。
「神秘应当隐匿。老头以前待的业界终归属于地下范围,也绝未触犯钟塔的戒律,但行动有点太过高调肆意了。由于他的态度,本来就结了不少仇家。唉,他不但讲话过于难听,手脚也不乾净。结果当时的我跟他也变得关系疏远。我叫他趁著被人盯上之前把各种买卖收一收,但他完全听不进去。」
依照富琉的说法,事情发生在葛拉夫接下一件委托,暗中出国的时候。
他的工坊突然遇袭。
那个地区内战频传,工坊好像遭到战火波及。话虽如此,就算阶位不高也身具超人能力的魔术使们,不可能轻易地死在只是拿著区区枪械的普通人手上。而且大多数工坊都设有结界,防御没有薄弱到只靠物理手段就能侵入的程度。
这是憎恶葛拉夫的魔术师授意的结果。
当葛拉夫归返时,工坊已化为废墟。不仅他长年来用心收集的触媒和咒体都被掠夺一空,连负责看守工坊的弟子们也统统惨遭杀害,尸体上还留下严刑拷打的痕迹,看得出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受苦。
「弟子遇害后,老头化为复仇的恶魔。」
富琉的话语中流露出难掩的悔恨。
他是懊悔自己在惨剧发生时不在场?还是懊悔在惨剧后未能阻止老人?
「老头一个接一个宰掉了实际下手的加害者、刚好在场的军人,还有教唆他们的那些家伙。他怎么说也是教我占卜的老师,面对他根本无从躲藏。从那以后的大约两年期间,他被人当成恶魔般畏惧。」
「…………」
我忽然想到阴影。
任何人的生涯中都会碰到鬼迷心窍的情况。投射在老人生涯上的阴影太过昏暗、太过巨大,因此导致老人与阴影化为一体。因为只要化身为原本恐惧的事物,就再也不必感到恐惧了。
「……啊啊,这次他也做得太过火了。对人下手总有被讨回来的一天。老头的报复也不例外,那一夜,命运派出的对手,是最不利的杀手。」
「……杀手?」
老师微微冒汗地追赶著快步前进的富琉,开口发问。
「那是有段时期在地下社会很出名的魔术使杀手。一个使用独特魔术的东方人。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术式,在吃了那个人的子弹后,老师的魔术回路和魔术刻印一并变得稀烂。」
「──!」
老师一瞬间僵住了。
他说不定想到了某些事。富琉之所以会谈起这个话题,或许也是有意向老师套话。
无论如何,那都是我不明白的事。
同时我也觉得,至少现在不明白也无妨。我信赖他,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这个人应该会告诉我。
「看来你似乎很了解那名杀手。」
「那是当然了。因为我和他暂时组过搭档。」
富琉高高地扬起嘴角这么说,不只老师,连清玄也瞪大独眼。
「那么,是你这个弟子把那位老爷子逼到绝境喽!」
「所以我才说,有一半是我的缘故吧。毕竟我们关系变得疏远,旁人以为我对老头怀恨在心。实际上以当时的情况来说,这么想也不算有错。哈哈,我会得到弒师者这绰号也可以理解吧。」
富琉踏著坡道,用自嘲的语气说道:
「刚才提到的杀手,本事真的精湛得教人胆寒。我指的不是单纯的魔术能力,而是他疯狂地擅于针对魔术师与魔术使的盲点趁虚而入。老头虽然也很有一套,对方甚至没让他进入魔术战,战斗就以老头轻易中枪结束了。要不是我假装给了他最后一击,藏匿他的地点又是阿尔比恩,应该瞒不过那名杀手……不,说实在的,那人或许心知肚明。只是作为魔术师的老头已经被彻底破坏,才放他一马。」
「…………」
老师不自然地陷入沉默。
富琉毫不在意地往下说:
「据说雇用杀手的人是某位钟塔的贵族。由于与雇主之间有中间人仲介,我们实际上也不清楚对方的身分。」
「也对,那一类人不会亲自提出委托吧。」
走在老师后方的露维雅接过话头。
从她的角度来看,那边应该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身为魔术使的杀手与血统尊贵的贵族──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碰面的两者,在这里却并列在一块。
富琉触摸附近的石柱同时颔首,目光在地面游移。
「老头打从以前便说过,钟塔那群选民们企图骯脏地独占神秘与魔术,不可原谅。老头之所以会进入阿尔比恩,成为生还者,应该也是想争口气给那些家伙瞧瞧吧。他在离开迷宫来到地上后,行动变得有些过于胆大妄为,也是由于难以克制同样的念头吧。他大概想著『我都在那个阿尔比恩获得了成功,谁管钟塔那群混蛋啰嗦什么』,一直选择了无视吧。
这种想法付出了代价,老头失去疼爱的弟子与精心制作的工坊、自豪的魔术回路与魔术刻印──他真的失去了一切。坦白说,即使回到阿尔比恩,我也没有把握老头能不能活下来。虽然在能力方面不成问题,他已被夺走所有生存意义。只要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无论任何人都会轻易死去。」
「…………」
我总觉得懂得一点。
我并未像那位老人一样不顾一切地努力过,也不曾为了向某个人争口气而燃烧热情。可是,如果一直很重视的愿望如愿以偿,有时那愿望将会束缚自身的行动吧。
因为愿望的重量,也就是灵魂的重量。是决定要那样生活下去,并一路像那样生活过来的结果。既然如此,耗费大半辈子实现的愿望已非单纯的梦想,而是那个人的生存方式本身。
并且,要是如此重要的愿望牵连到自己珍惜的人,害得他们蒙难,到底该如何消磨剩下的时间【生命】才好?
「钟塔的君主,对这样的老头低头恳求。」
富琉微露苦笑。
「没错,想争口气给钟塔瞧瞧的魔术师和魔术使应该多得是。老头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不过,老头曾一度实现那个梦想,被梦想所摆布,最后又被夺走梦想。你等于为他再度实现了那陈旧的梦想。我说艾梅洛Ⅱ世,你认为『老头是这种人对吧』?因此你才率先低头,我说得对吗?」
「……啊。」
我轻声呻吟。
我也终于明白了富琉所说的意思。
「你觉得我是恶人吗?是个为了私心利用他人重要心愿的罪人。」
老师的声音调蕴含阴郁之色。
实际上,有些人应该会这样谴责他。这多半是老师能够在钟塔一路走过来的原因之一。他不擅长阴谋,也不擅长体察人心的微妙之处。尽管如此,他却能洞悉魔术师内在的动机【Whydunit】。
凡是矢志于魔术深渊者,老师的观察力就会看透对方的核心。
──「有眼光。」
老人那句话,是针对老师这种特质而发的吗?
于是,富琉淡淡地笑了。那个表情与方才的自嘲性质不同。
「不,老头也很清楚。他在心知肚明的前提下,很感谢低头恳求他的你。他大概觉得自己的人生现在才终于得到了回报吧。我多半也应该感谢你。」
富琉说著,仅仅回了一次头。
虽然已经看不见人影,我总觉得老人的气息还残留著。我不禁觉得,老人还在那座山丘的山麓等待我们。
一股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
据说魔术师是割舍人性,将之奉献给神秘的生物。我也多次亲身体验过,实际上正是如此。然而,为何我有时候却觉得他们如此充满人情味呢?
从那以后,没有人说过几句话。
经过一段时间,富琉停下脚步。
「啊……!」
我屏住呼吸。
自从进入丘陵地带后,地上便林立著一些石柱,但这里大量堆积著形状奇异的岩石。或是呈球体、或是呈三角锥,或是带著星形突起的立体岩石堆叠成好几堆,保持极不稳定的平衡。
那与其说是艺术家的创作,更像是巨人的孩子依奔放的心思随兴发挥,用黏土捏成的作品。
当中甚至还有在平衡上有问题,应该说明显违反重力法则的组合。像是上部如肿块般隆起,大幅倾斜的石塔等等,没有崩塌才令人难以置信,撼动我对平衡感的认知。这样的风景,也是亡故之龙的魔力塑造而成的吗?
我感觉自己迷失在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中。
在半途中,富琉再度开口:
「就是那里。」
「那里?」
「灵墓阿尔比恩的主要迷宫部分,也就是大魔术回路──静脉回廊奥多贝纳,当中有不少非正规入口。熟练的采掘队伍中,大约有一成保有独家的入口。正好可以作为捷径,前往老头地图上的位置附近。」
「熟练的采掘队伍当中的一成呀。」
露维雅很感兴趣地问。
「这代表你也曾在那一成里头吗?真可靠。」
「只是碰巧而已。你也知道我很擅长这类占卜吧。」
富琉厌烦地挥挥手,伸手去拿腰际的小刀。
他半途中停下来,从怀里取出另一把刀。那是老人方才交给他的小刀。
「Lead me【引导我吧】。」
他拋出的小刀在半空中描绘弧线,一瞬间不自然地静止──又凌厉地刺向其中一座石塔。
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漆黑洞口,从小刀刺中之处缓缓地展开。
上面似乎施加了某种幻术。这种手法,多半也是他向那位老人学来的。
「……好,还可以用。」
「我记得在阿尔比恩内侧,形态不时会发生变化吧。」
老师从后方说道。
「这个入口有可能半途变成死路吗?」
「这得赌运气。无论如何,走正规路线都不可能在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时内抵达目的地吧。」
「的确没错。」
老师也承认道。
「别撞到头喔。」
富琉弯下腰,钻进洞口。
接著是清玄,第三个是老师,然后是露维雅和我。我们以这个顺序进入洞穴内。
「那么,我们潜入大魔术回路吧。」
富琉的声音,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响起。
4
光芒盘踞于黑暗中。
宛如正闪闪生辉地群聚舞动,也宛如闪烁火花的仙女棒。
不过那些光亮在原理上接近于爆炸。由于多条通道集中在一起,具有微妙差异的魔力注入其中,结果使得通道彼此排斥而发光。
此处是阿尔比恩的大魔术回路中层的数个汇合点之一。
这里形似海洋。
因为珊瑚密密麻麻地淹没阶层。
不,那当然不可能是一般的珊瑚。理应栖息于清净海洋中,既非矿物也非动物的物体,现在呼吸著阿尔比恩浓密的魔力,绽放出缤纷的色彩。
这些珊瑚是寄生在亡故之龙上的生命。
在通往妖精乡的夹缝中死亡的龙,遗骸怀抱著许多事物化为迷宫。
比方说,有它作为龙的魔力,有现实与妖精乡之间的夹缝这个极其罕见的相位,有原本应当已经遗失的纯粹神话时代大气【Texture】。因此,与这一切融为一体的阿尔比恩,达成了不同于任何灵地的单独进化。
本来无形的魔力光爆炸这种怪异现象,也唯有在此处才会发生。
即使称阿尔比恩是与阿特拉斯院、仿徨海并列三大魔术协会的钟塔自豪的最大资源,也不为过。
因此,这座迷宫内并不存在完全稳定的地方。
此刻,异类混入了那个汇合点。
狮子发出吼叫。
准确来说,是与狮子十分相似的幻想种。
生著两颗狮子头颅与秃鹫的翅膀,巨爪上滴著黏稠的毒液,不存在于地上的任何传说中──像这样的魔兽,应该也只栖息在灵墓阿尔比恩中吧。
当然,此处的异类不是指狮子。
而是与它对峙的另一个人影。
掺杂魔力的咆哮再度袭向人影。野兽的咆哮【Beast roar】自古以来便在种种地区被看作神秘的显现。就算是在栖息于阿尔比恩的寄生生物,被如此威猛的咆哮一吼,大都会被迫停止精神活动,只能沦为双头狮的口中餐。
「啊啊,这就是野兽的悲哀。面对无法用优势压倒的对手,就会略逊一筹。」
人影感慨地呢喃,缓缓地拔剑出鞘。
不,那个动作之所以看来徐缓,是因为很合理。刀刃以从容不迫的速度描绘出最短的动线,划破黑暗。
「──锻铁【Hephaistos】。」
不知狮子有没有听见人影同时呢喃的神话时代咏唱。那句揭示锻冶之神的咒语,应该带来了大幅提升刀刃锋利度的效果。
狮子的两颗头颅都在一个呼吸间落地。
「真是一片愉快的土地啊。要是卡利斯提尼那样的人看到,应该会喜极而泣。」
伪装者收起在古代马其顿锻造的佩剑后回过头。
「你差不多要叫苦了吗,现代的魔术师?」
「……没有的事,我还撑得住。」
哈特雷斯在她背后摆出笑容。
说归这么说,魔术师的脸颊憔悴得判若两人。因为他正在消耗的精气【Od】量非同小可。从潜入阿尔比恩前开始,哈特雷思就持续向使役者伪装者供应魔力。
她已经运用对军宝具打过多场遭遇战。作为身经百战的勇士,伪装者几乎只用最低限度所需的魔力处理每次的战斗,不过她毕竟属于额外职阶,也几乎无法获得圣杯的支援。哈特雷斯供应给她的魔力量,已经达到让一般魔术师衰竭而死五次都不稀奇的程度。
不同于以前在魔眼搜集列车的情况,不得不持续战斗的环境,迫使哈特雷斯博士负荷著非比寻常的疲劳。尽管他当然「另有安排」,要不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转换盘旋于整个阿尔比恩的浓密魔力,应该早就倒下了。
话虽如此,伪装者反倒很佩服地扬起一边眉毛。
「你意外地熟练啊。我还以为你会在步调的分配上失误,在半途失败呢。」
「虽然我辞职很久了,当钟塔的学部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工作。」
魔术师微露苦笑,饮用挂在腰际的灵药。
这也是贵重的珍品,大量服用还会出现很大的成瘾性,但唯有这次是无可奈何。其实,如果光是要强行提振精神,以现代科学技术研发的能量饮料更加安全,效果也更好。不过既然要活性化魔力,能量饮料还是不如魔术制造的灵药。
伪装者耸耸肩,冷静地观测。
「看来距离目的地大概还剩一半路程。」
「明明没计算阶层数,真亏你有办法判断。虽然我也认为大致上是走到这么远了。」
「因为这方面的直觉不管用的家伙,跟不上吾王的征服大军。毕竟,我们连他打算征服哪里、征服多少地方都不知道。活下来的家伙自然会练出这种直觉。」
「原来如此,如此准确的直觉,几乎就像预测未来了。」
在如海底般黏稠的空气中,哈特雷斯深呼吸。
伪装者瞪视大魔术回路的黑暗,静静地迈开步伐。
她突然再度开口:
「……这代表大约半天后,『我就会死在你手里』吧。」
「是这样没错。」
哈特雷斯坦然地回答,伪装者也点点头。
「嗯。毕竟你要以我为媒介,让作为神灵的吾王伊肯达再临。在召唤他的那一刻,现在的我当然会消失……啊,对于这个情况,应该说是你实现了我的愿望吧。」
「愿望吗?」
「我想为王而死。你会实现这个愿望对吧?」
面对她的发问,哈特雷斯皱起细眉。
「……非常抱歉。」
「别道歉。」
伪装者呵呵大笑。
自从受召唤以来,这名女子或许是第一次像这样笑著。
她拿起挂在腰际的扁酒瓶送到嘴边。
从瓶里弥漫而出的气味自然是酒味。能够带进阿尔比恩的东西有限,不过她坚持要带极品美酒不肯让步,很符合她的风格。
「你是魔术师吧?哪怕背离现代的常识,也要以相应的理想和洁癖,伴随勇猛的骄傲杀死我。你就用古老又全新的神话时代的灯火,引领现代的魔术师们吧。」
伪装者的话语说到此处打住。
「……不,你的动机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吧。」
哈特雷斯微微地……反应极其细微地屏住呼吸。
变动的程度极小,如果对方不是使役者一定不会察觉。
「你看出来了?」
「你喔。我们可是相处超过两个月喽。就算我不了解人心的微妙之处,也会隐约认识到你有怎么样的人格。从现代魔术师的观点来看,你不太适合当魔术师。虽然在运用阴谋和策略上表现过人,但你并不喜欢这些,做起来也不像呼吸般自然。你是那种放著不管的话既不会碍事但也没什么用,整天发呆看云度日的人吧。啊啊,连吾王的呼唤都不回应的人,全都是这种傻瓜。」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呢。」
「这代表你周遭的家伙都很没眼光。」
伪装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此断言。
她停顿一会儿,迎面注视著哈特雷斯,眨眨眼睛。
「喂喂,你还会露出这种表情啊?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吗?还是被灵药伤到脑子了?」
「哈哈哈。很难讲喔。不如说,我觉得好笑的话也会笑呀。」
他的声调里掺杂一丝怀旧的意味。
「啊,不过,因为以前经常听弟子们谈论阿尔比恩的话题,或许让我回忆起了一点往事。」
哈特雷斯往昔的身影。
以前担任现代魔术科学部长时的他。
「那些生还者弟子吗?」
「乔雷克、卡尔格、盖谢尔兹、阿希拉、库罗。」
自哈特雷斯口中吐出的名字,也宛若被遗忘的国度的咒语。
「爱谈阿尔比恩时代往事的是库罗。听说,卡尔格与乔雷克兄弟当时负责和幻想种战斗。碰到没有胜算的对手时,他们两个会用香包与笛声引开怪物,盖谢尔兹和库罗趁机尽可能发掘埋藏在魔术回路之间的矿石等等。至于是否打得过对手,据说是由绘制地图、随时启动警戒用术式的阿希拉来判断,但要绘制这座迷宫的地图应该非常困难吧。」
「尽管他们几乎全是钟塔事先送进灵墓阿尔比恩的间谍。」
伪装者会傻眼地这么说也是难免的。
在她的时代,当然既有阴谋,也有密探【Spy】存在吧。不过,派人花费数十年岁月,跨世代地实行构陷其他派阀的计谋……这种事情实在超出她的认知范围。
「姑且不提盖谢尔兹,卡尔格和乔雷克交换身分让我很头疼啊。」
交换身分事件。
如同艾梅洛Ⅱ世推理过的一般,那两名弟子交换了身分。大致上的目的也和推测相同,是为了窃取秘骸解剖局的情报等等吗?
「拜此所赐,直到盖谢尔兹为止都还能暗中进行,对付躲在秘骸解剖局里的卡尔格──乔雷克时却要动用武力硬来,结果只得杀了他。我的干预因此完全曝光了。虽然处理掉尸体,却被那位冠位魔术师轻易地看穿了破坏尸体的意义。」
苍崎橙子问过哈特雷斯──他们是谁的弟子?
她迅速地察觉了哈特雷斯弟子失踪案的真相。也就是那些失踪的弟子在成为哈特雷斯的弟子前,便属于其他派阀。他们是被派往阿尔比恩潜伏,以期未来能够帮助原先派阀的间谍这个事实。
「我记得库罗已经死了,那只有阿希拉早一步躲藏起来了?」
「无所谓。我只是因为有可能无法自阿尔比恩归返,想了结心中的遗憾罢了。」
「遗憾吗?」
哈特雷斯提著一个银色的大手提箱。
盯著那个与迷宫探索一词非常不相称的箱子几秒钟后──
「主人。」
伪装者呼唤他。
「你是主人吧。既然如此,你也可以无视我的愿望,在这里罢手。凭我的能力,从现在起也能带你掉头离开阿尔比恩,送你前往你喜欢的地方。去找你说从前关照过你的医师也可以,前往无人知道你是谁的世界尽头也行。虽然魔力有些吃紧,我会陪伴你直到圣杯战争结束,我无法再现界为止。」
「…………」
哈特雷斯略迟了一会儿后回答。
「……你会想要像那样活著吗?」
「别胡言乱语!」
伪装者放声大喝后,又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地犹豫起来。
她思索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钟,那句话却具有长达数年──或许是两千年的分量。
「……不,或许是吧。」
她的低语,掠过大魔术回路那些形如珊瑚的物体之间。
「除了童年以外,我在生前也不曾长期待在同一个地方。吾王带著所有人四处跑,王之母奥林匹亚丝为了将我培养成戴欧尼修斯的巫女,在神殿里不断反覆地举行仪式,不过那是软禁,不能称之为生活吧?所以对我而言,或许只有那所学校算是我的故乡。」
「你是指米埃札学校吗?」
伊肯达小时候,曾与日后成为其近卫及将军的朋友们一起在那所学校学习,可说是历史上最著名声显赫的教育设施之一。而老师是伟大的哲学家亚里斯多德。伊肯达他们尽情地享受过几乎习得当时所有学问,可说是神之恩典的杰出人才的教学。
同一时期,伪装者应该也在同一所学校里学习过。
「你那时候看过云吗?」
「当然看过啊。我从窗外的景色看到了一点。」
伪装者温柔地微笑著。
「当时我很想多看一会儿。不过,要学习的东西很多。虽然我是替身,因为是魔术上的替身,并非时时都与王同行。亚里斯多德老师的课程中,我能够上到的部分大概是其他人的一半,对魔术抱持怀疑态度的尤米尼斯和克雷图斯待我十分冷淡。」
依情况而定,哈特雷斯接著所说的话,很可能会导致像她先前打倒的狮子一样首级落地的下场。
「所以,你才无法原谅继业者【ιάδοχοι】战争这种背叛吗?」
「……很难讲。」
伪装者回答。
在伊肯达去世后,以他留下的遗言「由最强的人统治帝国」为契机,其母亲与忠臣们展开了一场以血洗血的大战争。这不正是让她不回应王者军团【Ionioi Hetairoi】的号召,这次决心效命于哈特雷斯的原动力吗?
「在刚受到召唤时,我是这样想的。就算到了现在,我光是去想这件事,就有一股强烈的憎恨涌上心头。无从压抑的烈火自体内熊熊燃烧著……不过,如果我和兄长当时在世,或许一样会成为当中相争的一派。倒不如说,我们很可能会最热切地标榜自己正是继业者吧。」
「应该会是如此吧。我觉得浑身染血的模样很适合你。」
「你姑且要先否定啊。」
伪装者像闹别扭般噘起形状工整的嘴唇。
哈特雷斯耸耸单薄的肩膀,这次换伪装者问他。
「在遭到弟子背叛时,你有什么感觉?」
「……如果清楚地知道的话──嗯,我现在应该不在这里吧。」
话语宛如落叶般飘落地面。
「如果我能将不明白的事情放著不管,应该也不会在这里。放著不管恐怕才是人类一般的做法。压抑自身的心情忍耐地过生活,甚至对魔术师来说也是基本。不过,我一定是因为无法办到,才会召唤你并出现在这里。」
听到哈特雷斯的话,大魔术回路的光芒在伪装者的脸上摇曳。
有时变得苍白,有时变得暗红的光波,看来也像是在她心中不断转变的情绪。
「是啊。我也无法忍受。如果和你站在同样的立场,我说不定会做出一样的事,我无法原谅他们……基于我的私心,我无法放弃再度显现吾王这件事。」
使役者的微笑,不知为何看来像个女童。
「我们两个同样都无法忍受啊。」
「是啊。」
哈特雷斯点点头,脸庞在下一瞬间大幅向后仰。
伪装者以食指用力地弹了魔术师的额头。
「你搞得我好乱。接下来别露出那种无力的表情了。」
她对摀住额头的哈特雷斯低声发笑。
「不过,我可不讨厌那个表情。要是有机会开宴会痛饮,你再露给我瞧瞧吧。」
「我的酒量没好到能追得上你啊。」
「没那个必要。啊,连吾王也一样,唯独在酒量方面跟不上身为戴欧尼修斯巫女的我。」
伪装者得意地扬起嘴角,又咽下一口扁酒瓶中的酒。
「话虽如此,现在实在也没时间一起喝酒了。」
「不。」
哈特雷斯夺走伪装者手中的扁酒瓶,凑到嘴边。
遥远马其顿的使役者满意地注视著他单薄的喉咙咕嘟滚动。
然后,她问了另一个问题。
「……冠位决议就要开始了吧?你认为会议会按照你的预测进行吗?」
「谁知道。无论如何,要做的事已经不会改变了。」
「没错。」
伪装者的目光转向迷宫前方。
宛如海中珊瑚的通道,在前方又会改变形态吧。迷宫会时而美丽、时而骇人地迷惑入侵者,有无数的怪物正在埋伏等候吧。
尽管如此,哈特雷斯的声音毫无怯色。
「走吧。我会好好地杀死你。」
「嗯,我的主人……我当然在等待。我已经等待那一刻等了两千多年。」
两人靠在一起迈开步伐,走向光明与黑暗交织,如同死刑台的阶梯与婚礼的红毯融为一体般的大迷宫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