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来说,应该是第一层的采掘都市也有。虽然只不过是顶罩光量的变化,秘骸解剖局甚至提交了在这方面进行调整,以提升劳动者工作效率的论文。
现在是夜晚。
人影伫立在远离采掘都市的矮丘上。
「这里可以吗?」
伪装者放下背负的男子。
她的动作看似粗鲁,让男子倚靠在岩石边的手却很温柔。哈特雷斯的呼吸微弱得彷佛随时都会中断,他微微睁开眼睛。
「真美。」
他绽开微笑。
自采掘都市发出的灯光,宛如翻转过来落在大地上的星空。一方面是因为采掘都市的顶罩没有星辰,更加强了这种印象吧。
「以前的库罗钟爱这片景色,但同时也向往真正的天空。」
哈特雷斯说道:
「……啊,所以第一次到伦敦时很开心呢。虽然想不到遇见的学部长竟然会是自己。」
他似乎觉得很好笑,背部微微抖动。
如果这是命运,未免也太过讽刺。
同一个人物的年轻时期【库罗】与老年时期【哈特雷斯】。会觉得两者都很特别也是当然的。因为对于青年而言,少年正是他昔日丧失的过去;对于少年而言,青年正是他迟早将会丧失的未来。
「你想沉浸在感慨中随你的便。」
伪装者坐了下来。
她用与哈特雷斯相同的角度注视著采掘都市开口:
「不过只要你一死,我也会立刻消失喔。」
「……是呀,没错。神灵伊肯达的术式已经解开,我再度成为你唯一的主人。如果作为枢纽的我死亡,你只能消失了。」
「你真是最糟糕的主人。」
伪装者面不改色地痛骂。
「你在甚至不是圣杯战争的事件中拖著使役者到处奔波,说什么『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却在紧要关头退缩,把我这种人救了出来。原本以为你至少也会报一箭之仇,却逃到这种地方来。你到底要怎么向我交代?」
「哈哈哈,我无话可说。」
哈特雷斯点点头,他不可能否定这些批判。
那张侧脸在转眼间失去生气。这是精气消耗到极限,最后还动用堪称禁招的心脏裂缝的结果。
啪。一声轻响响起。
那是伪装者的食指弹了他的额头发出的声响。
「我说过我不讨厌那个无力的表情,要你在开宴会痛饮时露给我瞧瞧吧。」
伪装者从吓了一跳的哈特雷斯怀中取出扁酒瓶。
「所以,喝吧。我们说好了吧。」
「既然有约定,那也没办法。」
哈特雷斯按照她的催促,只喝了一口酒。
伪装者感到很满意,拿起扁酒瓶仰头一灌。
「遇见你唯一的好事,到头来只有这酒的滋味呢。」
夜风拂过山丘。
风吹动女战士的黑发,穿越而过。
她再度喝著酒,忽然发问:
「你连对我都隐瞒了库罗和自己的关系,是因为你无法信任我吗?还拙劣地作戏,演得活像你们是两个人一样。」
「因为我真心这么觉得。库罗的记忆很鲜明,但就像是我的前世。哈哈哈,我就像个被前世所驱使的亡灵呢。这么荒唐的事,我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啊。」
哈特雷斯痛苦地喘息著,如此告白。
他脸上逐渐失去所有色彩,却显得有一丝开心。
「嗯,所以在你面前,我的心情还不坏。感觉我身为亡灵这件事得到了肯定。」
「是啊,还不坏。」
伪装者也颔首。
对主人痛苦的模样看都不看一眼──她摆出看似如此的态度,努力专注地望著夜景。
「这里也是一个世界尽头吧。我和你共享了这片连吾王都没看过的世界尽头景色。虽说只持续片刻就被打破,我也作过了将吾王升华为神灵的梦。下一次受到召唤的我,恐怕无法留下这些记忆吧。不过……」
女战士转过头。
伪装者的金银妖瞳【Heterochromia】映出哈特雷斯。
「不过,哪怕我与你都是没有人会回想起来的亡灵,我与你的旅程是有意义的。是有意义的啊,哈特雷斯。」
「……真高兴。」
或许是连扬起嘴角都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回应掠过地面。
尽管如此──
「……不过,有一点不同喔。」
哈特雷斯否定道。
他垂著头,像个平凡的教师般,以沉稳的声调继续道:
「是现在对我这么说的你,给予了意义。将在这里消失的你,给予了将死在这里的我意义。给予了早已死去的我意义……」
「……!」
伪装者屏住呼吸,试图说些什么。
然而,那个声音并未发出口。
「…………」
因为哈特雷斯再也不会开口了。
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替他阖眼后──
「晚安,遗忘梦想之人【哈特雷斯】。」
伪装者将扁酒瓶里最后剩下的酒含在口中,与哈特雷斯嘴唇相贴。
她的咽喉只滚动了一次。
不久后,一切都融化在笼罩山丘的夜雾中。
*
钟塔的骚动,没经过多久后就停息了。
这是因为贵族主义、民主主义与中立主义全体一致决定,「把事情当作没发生过」的缘故吧。虽然我不清楚橙子是如何对中立主义说明的,至少在这件事上,钟塔──十分少见地──变得团结一致,这是事实。
贵族主义派遣过来的施工人员与魔术师,也在短短几天内将化为废墟的斯拉彻底恢复,然后离开了。
应该说贵族主义的雄厚力量令人恐惧呢,还是又被显示出实力上的差距呢?
无论如何,就像这阵子一直在做的一样,我瘫在办公室的桌上,展示自己是多么精疲力竭。
「我说,我的兄长啊。」
我摸摸由于过劳发出悲鸣的肩膀,同时开口:
「我快要累死了,你可以代我处理剩下的工作吗?」
「我还以为我的妹妹会工作到死为止呢。」
喔喔,好冷淡的回应。
对于一方参加会议,另一方投入迷宫探索,曾经同生共死的义妹说出这种话,未免太冷酷了不是吗?难道说你的血管里流著乾冰吗?
冠位决议结束后,兄长与同伴们在古老心脏会合,和我经由同一个裂缝回到地上。当然,从灵墓阿尔比恩通往地上的路线会受到解剖局盘查,但事情按照当作冠位决议没发生过这个大前提做了处理。据说哈特雷斯带进来的咒体与手提箱也全数被回收了。
在那之后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我们接受各种检查以确认有没有从灵墓阿尔比恩带回新种细菌等等,但兄长总算也回到了岗位上。
唯有他和平常一样,或者说比平常皱得更紧的眉心皱纹,是我休憩的源泉。
「我们应该认为,这样无论如何都比直接在地底腐朽来得好吧。」
浏览著大量文件的兄长噘噘嘴。
由于兄长颇为擅长这种正规的整理术,虽然在抱怨,我的做事效率也大幅提升了。
只是,这次的问题在于别处。
在几份文件上签名后,兄长的目光投向眼前的沙发上。
「对吧,化野菱理?」
「这个嘛,很难说呢。因为也有宁愿在阿尔比恩腐朽的魔术师呀。」
穿著振袖和服的女子坐在沙发上。
我们收下她以法政科身分提出的报告,并进行详细检查。
话虽如此,那只不过是形式上的步骤。因为钟塔已决定抹消这场冠位决议,报告上列出的数字全是编造的。明明是假造的报告却不得不仔细检查,这种事虽然可笑,但造假往往才必须做得精确,是世间常情。
毕竟真品只要是真品就能趾高气昂,赝品却需要足以骗过他人的幌子嘛。
兄长在相隔一会儿后问道。
「这么一来,你满意了吗?」
「我的不满结束了……或许是正确答案。」
菱理的回答,暗藏一丝忧愁。
听说,他们最终没有找到哈特雷斯的尸体。虽然不知道他最后转移到了什么地方,若是在灵墓阿尔比恩内部,找不到也是当然的吧。既然他企图复兴神话时代的魔术形式,得知消息的派阀应该会疯狂地搜寻他的工坊与遗产,情势难以预料。
无论如何,兄长像平常一样问道。
「如果找到了化野九郎,你打算怎么做?」
「到了现在,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你会觉得奇怪吗?」
「不。」
菱理对兄长的话语报以微笑,启唇说道:
「我在进入法政科之后,发现哈特雷斯的弟子可能是我的兄长。因为可以交给新人处理的工作不会有多重要。我碰巧被指派为现代魔术科的负责窗口。」
原来如此,我竖起耳朵聆听,同时理解地想著。
这么一来,她身为诺里奇卿养女的经历也是派她担任这个职务的判断因素吧。不愧是命名者,现代魔术科至今仍与诺里奇卿关系密切。就算不是直接的牵线管道,这种人脉关系在社会上是必要之物。
「在探查过去案件的过程中,我很快地发现库罗这名弟子似乎就是化野九郎。从我的立场来看,发现这一点是当然的。我也马上得知,哈特雷斯与兄长在同一个时期失踪的事。还有,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了解失踪的兄长……没错,我是在魔眼搜集列车上,想到哈特雷斯与兄长或许交换了身分。」
「我认为想要了解血亲,是当然的想法。」
兄长陈腔滥调的话语,在这一刻听起来还不坏。
至少,不必徒劳地品尝事情结束后苦涩的滋味。
「艾梅洛Ⅱ世。」
菱理呼唤道。
「化野九郎──或者说哈特雷斯,对我抱著什么想法呢?」
「那个……」
兄长一瞬间语塞,停下正在签名的手,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那个时候─
「大小姐,有访客。」
托利姆玛钨发声。
几秒钟后,办公室的门扉打开了。
「嗨,你也在呀?」
新登场的人物望向菱理,快活地笑了。
兄长站起身后,立刻行礼。
「看来依诺莱女士也身体康健,真是太好了。」
「喂喂,这是讽刺吗?这一次我实在是觉得累了。」
创造科【巴尔耶】的老妇人摸摸脖子,递出一张文件。
「那么,今天我是来送无聊的报告的。与秘骸解剖局协议后,我们敲定了这样的方针。可以的话,现代魔术科也能提供协助吗?」
「要求钟塔内部重新调查灵墓阿尔比恩的委托,以及增加探索者的人数……是吗?」
原来如此,看来情况变成这么回事了。
以再开发案作为议题的冠位决议被当作没发生过。
不过,被当作没发生过,并非遭到否定。所以,民主主义正在持续进行黑箱操作。跌倒爬起来也不忘抓把沙的作风,深具民主主义的特色。像贵族一样的清高去吃屎吧,就是他们的想法吧。
「我明白了。我会告诉学生们。」
「喔,真是感谢。我对艾梅洛教室的学生也抱著期待呢。」
「是的,我想有些学生最适合在那种环境中学习吧。那么,我就不该加以阻止。」
兄长说完后,忽然发问。
「对你而言,冠位决议是什么呢?」
「那个已经当成没发生过了吧?」
依诺莱闭起一只眼睛,确认不用说也知道的事情。
然后,她戳戳太阳穴继续道:
「话虽如此,我便回答吧。虽然这个问题问得也太晚─是节庆啊。因为人生很漫长,偶尔也需要刺激吧?」
这名老妇人出于那种程度的心情,将别人逼进绝境。或许,她也曾出于同样的心情帮助过某个人吧。
一切在她眼中都只是棋局之一。
为了这么做应该更有利而移动棋子。即使将自己的性命与人生放上棋盘,也毫不迟疑。因为连机器都会维持自我保存定律,那种存在方式反倒更加有人味。
就像她作为哈特雷斯的共犯对兄长设下陷阱,下一步又和譪可亲地请兄长提供协助一样。
「好了,我接下来也必须到第一学科【密斯堤尔】露个脸。不好意思,我这就要走了。」
「请代我问候麦格达纳氏。」
「当然会了。」
在她正掉头时,菱理从沙发上站起身。
「那么,我也告辞了。依诺莱女士,可以打扰你一会儿吗?」
「哎呀,来自法政科的邀约还真可怕──当然是开玩笑的。可以的话,就去附近的中国菜餐厅如何?是我最近认识的大厨开的。我很中意他,所以投资了那家餐厅。」
「真是荣幸,请务必给我这个机会。」
她们两个互相颔首,一起离开。
之后,那两人之间也会继续展开虚虚实实的交涉吧。
即使冠位决议被当成没发生过,阴谋剧并非绝迹了。只要钟塔存在,无聊的权力斗争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魔术师的舞会只是稍微换个舞台,不会结束。
当我不由得耸耸肩时──
「艾梅洛Ⅱ世。」
菱理在即将走出房间时回过头。
「谢谢你──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带著散发远东异国风情的笑容,法政科的妖女离去了。
*
「真是的,看样子这段牵扯难以结束耶。」
在两人的气息远离后,我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表情说道。
「她的眼神可是在这样示意喔。老是被麻烦人物看中,是你的坏习惯!」
「你才没资格说我。」
兄长闭上嘴巴,我也不是不同情他。当然,因为我是个坏心的女人,以后也一心打算继续压榨他。希望他认命地觉得,都怪自己露出了可趁之机。
「我不知道该如何道别。【I don't know how to say goodbye.】我说不出话来【I can't think of any words.】。」
「住口,托利姆玛钨。」
在这里用上《罗马假期》的台词很机灵,但唯独这种时候引用的台词恰到好处,这家伙的自动智能是怎么发展的?虽然是我接受兄长的建议为她施加适合人型的智能,但智能的基础是肯尼斯制作的月灵髓液【Volumen Hydrargyrum】本身的演算功能,这家伙以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成长,其实我也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我还挂心另一件事。
(……圣杯战争吗?)
所有人互相牵制的结果,使钟塔放弃立刻对远东的第五次圣杯战争进行干涉。
但是,如果有第六次圣杯战争,情况就不会是这样了。以前哈特雷斯会操作情报,但隐蔽圣杯战争的人物已经不在了。过去一直保护著圣杯战争的面纱已不存在。
这一次,钟塔的手一定会伸向那场战争。
那个结果,将招来什么样的灾厄?
面对英灵这种连魔术师也感到棘手的现象,我怎样也无法抱持乐观心态,这是真的。
或许,甚至连这场冠位决议可能也是前哨战吗?我心中涌现这样的想法。
「……唉,担心过度也无济于事吗?」
我站起身,从衣柜拿出我很中意的大衣。
「莱涅丝,文件还没处理完吧。」
「唔,暂时先休息吧。不如说,这是个非常重大的任务,兄长也跟我来吧。」
*
──我不讨厌等待。
特别是冬季的气氛,对我来说十分熟悉。当然校舍的走廊上也设有中央空调,不过我很喜爱置身于带著一丝寒意的空气中,朝指尖呵气的时间。
或许,我是喜欢等待著某个人的心情。
因为在等待的期间,可以抱著期待。一定会有人前来的感觉,对我来说很让人喜爱。
从不久前起,窗外映出零零星星的白色事物。
(……是雪。)
那一定也是灵墓阿尔比恩没有的东西吧。
有一阵子,我看著无声飘落的碎片看得入神。因为这样看著,我总觉得自己也可以从半吊子的灰色【Gray】化为纯白。
当我一手提著鸟笼出神时,走廊上出现三个身影。
「老师、莱涅丝小姐。」
「嗨!」
带著水银女仆跟随在后的少女开朗地举起手。
老师仍然是一脸不悦的表情,但看到我之后,他笑了一下。
「怎么,连格蕾都来了。」
「那个,呃……」
「当然了,因为这是个重大任务。你以为没有寄宿弟子在场你应付得来吗?」
在我语塞之际,莱涅丝伸出援手。
「好了,你们随我来吧。」
莱涅丝很可靠地牵起我和老师的手。
如果我也有她那么能干就好了,但此刻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让我很开心。
当我们绕过走廊转角,新出现的两名学生正等著我们。
「教授!」
「老师!」
是费拉特与史宾。
「唔,你们两个一起出现……」
在老师满脸嫌麻烦地皱紧眉头时,费拉特转了一圈。
「哎呀,教授,答案将在广告后立刻公布,所以不许推测喔!好,三、二、一,咻~!」
费拉特像跳芭蕾舞般用足尖【Pointe】立地旋转,轻柔地展开双手,走廊从右到左悬挂起花俏的横幅。
「恭喜斯拉重建&出院!」
配合横幅的标语,同样的祝福话语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直到刚刚为止都用隐身魔术细心地隐藏气息的学生们挤上走廊,笑容满面。在他们后面,以夏尔单老先生为首的讲师们也都到齐了,正在各自鼓掌。
「你们……」
老师摀住脸庞。
「总是可以稍微像这样休息一下吧?」
另一道美丽的身影从旁开口。
唯有那头优美的法国卷长发,无论她站在哪些人中间都不会认错。
「连露维雅也来了?」
「我也邀请过清玄和富琉,但他们说自己是外人而推辞了。他们要我代为转达祝贺喔。据说富琉也和葛拉夫又见了一面。」
「……这样吗?」
老师的声音,摇曳著温暖的事物。
虽然脱离灵墓阿尔比恩后不曾碰面,老师好像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担心他们。特别是听到富琉与那位老魔术使葛拉夫见面的消息,我也总算松了口气。
「啊,我有把阿尔比恩之事的酬劳好好地交给那两个人喔。我的兄长总不会以为,你心爱的妹妹是要人免费做牛做马的魔鬼吧。」
「别担心。你属于会确实支付报酬,长期狠狠使唤人的类型。」
「哎呀,这种超过必要程度的理解就不用了!」
莱涅丝没有否认,拋出下一句对话。
(……啊……)
我终于感到自己回来了。
怎么办?
奇怪的是,我觉得好想哭。明明应该再也没有悲伤的事了。我明明很高兴。感觉就像在漫长的旅程中拋在身后的感情,终于追上了我们。
「……嗯。」
史宾抽了抽鼻子后说道。
「……嗯,那么,请老师和格蕾妹妹待会儿再过来!我们先去教室做准备!」
「咦?但预定计画不是直接为他们带路吗,狗狗──」
「好了好了,没关系!请你们一定要来喔!」
史宾推著费拉特的背,朝走廊前方走去。
随著他的动作,其他学生和讲师们也一起前进。只有这一次哟,我还看到伊薇特指著这边用嘴唇说道。
「那么,老师。」
「刚才慌慌张张的,我有些累了。我们绕个路吧。」
被留下的老师开口说道。
*
不久之后,阳光穿过雪花的缝隙洒下。
「我想问一个问题。」
走在恢复安静的走廊上,我这么说道。
喀哒喀哒的脚步声响起。我回想起来,最近这阵子都没有好好地擦鞋。差不多得补充鞋油与鞋蜡了。
「尽管问,我的窈窕淑女【My fair lady】。」
老师的催促让我有些尴尬,我如此问道。
「我终于明白了,老师你一点也没放弃与那位王者相见的念头呢。」
「……嗯,唔。」
老师轻轻呻吟。
「你发现了吗……不如说,被你听见了吧。」
那是当然的。他为何会以为我没有发现呢?
──「直到生命燃烧殆尽为止,我都会不断地走向你。」
我不认为老师会凭著当下的冲动说出那种话。
那么,虽然对我保密,老师自有老师的想法。
老师认命地停下脚步,从西装怀中取出雪茄。
「我可以抽根雪茄吗?」
「当然可以。」
当我点点头,老师用雪茄剪剪掉茄头,以火柴炙烤后叼在嘴边。烟雾与香味缓缓地扩散开来。
啊,我也许久没闻过那股香味了。
「王者军团【Ionioi Hetairoi】会唤来数万名英灵。」
不久后,老师随著烟雾吐出话语。
「但是,依照常识来看,以英灵的数量来说也太多了。既然达成伟业的人物才会记录在人类史上,很难连伊肯达麾下的每一名士兵都全部成为英灵。」
他像平常讲授魔术般说下去。
带著雪茄烟雾,他宛如逐一看著乘载了宝贵回忆的照片般继续道:
「那么,顺序一定是相反的。不是身为英雄的部下们与伊肯达缔结了羁绊──他们是因为与大英雄伊肯达缔结了羁绊,才会作为英雄记录在英灵座上。」
这是老师一直暗藏于心的研究。
「既然如此,身为王者部下的我说不定也有什么秘技可用。即使我不是足以成为英灵的料也一样。」
「你一直在思考那种事吗?」
「……不好吗?」
老师难为情地说。
他尴尬的表情,看来就像个涂鸦被父母发现的小孩子。这个人有时会流露这种表情,我觉得好诈。
我会忍不住笑出来,也是这个人的错。
「怎么可能不好。」
我摀住嘴角,连连点头。
那个模样刚好映在玻璃窗上,我赫然一惊,按住头发。
因为从兜帽里露出的发丝,有一缕掺杂著金色。
「格蕾……」
「我的身体状态还在进行。」
这具即将化为亚瑟王的肉体,还在变化途中。
虽然离开灵墓阿尔比恩后在一定程度上趋于稳定,但我处在不知变化何时会继续发展的状态中。如果继续进行了,难以想像会发生什么样的异变。
「……以后,我不知道会给老师添什么样的麻烦。」
我坦诚地说:
「但是,我可以待在老师身边吗?」
「我一直都说,没有你在我会很困扰。」
老师立刻回答。
他带著雪茄烟雾,再度迈开步伐。
我也跟随在他的身旁。得到容许是多么令人安心啊。我明明如此害怕对这个人、对这个地方带来麻烦,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不给人添麻烦也是一种自私。
这大概是我从那个故乡前来伦敦,学到的少数几件事之一。
在停顿一会儿后……
「我无意让你产生不可靠的期待……」
老师说出开场白后继续道:
「不过哈德雷斯的术式中,有许多关于你与亚瑟王的联系的内容。如果结合肯尼斯教授留下的秘术,说不定能阻止你的身体变化。当然,这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应该需要费拉特或是史宾的协助……哼,不好意思,你要陪我去做田野调查。」
「……!好的!」
我用力地点点头。
然后──
「咿嘻嘻嘻嘻!学会给别人添麻烦啦,你也成熟了嘛!」
走廊上响起尖锐的声音。
*
──啊,最后还有一件事。
唯独这个,是我连老师也没有说过的秘密──
*
那场灵墓阿尔比恩之战。
在神灵消失的剎那,我好像听见了豪放磊落的笑声。
『小子,你竟能把朕的替身逼得走投无路。』
我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见那个声音。
或许是我的愿望,制造了幻听。
因为,新召唤的伊肯达应该失去了对于老师的记忆。老师的课堂上也经常提到,由于潜意识在魔术上会发挥复杂的作用,必须严加区别自己感觉到的东西是真正的超自然对象,或者仅仅是大脑产生的错觉。
不。
后来回头想想,那也许是作为神灵的性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认知能力。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想起老师──不如说是重新认识了老师。
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模棱两可地告诉老师如此重要的事。
『那么。臣下的功劳必须酬报,然而如今的朕连存在都不稳固。』
『因此,朕就以短短一瞬间成为神灵所能实现的奇迹当作奖赏吧。没什么,反正小子也只会许这种愿望。』
那到底是不是梦呢?
我像看待易碎物品般注视著掌心的奇迹。
原本淡淡发光的死神镰刀完成复杂的组合变形,变回小匣子。十年来一直多嘴多舌的匣子。代替无法表明爱意的母亲照顾过我的匣子。
应该已为了保护我而停止运作的匣子。
「格蕾……」
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的语尾会因为受到非比寻常的冲击显得沙哑,也是当然的。
我就是最不敢相信的人。因为我已经死心地认为,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推翻这个命运了。
「……亚德。」
「嗯嗯嗯?」
他一脸困倦地睁开了位于匣子表面的眼睛。
「怎么,是格蕾啊……我很困……」
「亚德!」
我忍不住把匣子紧紧抱在胸前。
「亚德!亚德……!」
「干、干嘛,慢吞吞的格蕾!喂,别把我甩来甩去!快住手,喂!」
在古老心脏响起的好友叫声,是这起案件最后的──对我而言最大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