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为了维持环境所喷洒的微弱小雨。为了洗刷艾莉丝之前散布的魔法粒子,从那天开始就定期实施激烈豪雨。透过下水道将雨水收集至处理设施,在那里分解魔法粒子。听说确实有这种科技。
我搭乘运输直升机,在葬花少女的待命处──休息室前方的直升机起降场下了直升机后,直瞪著地面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身上。
突然间。
「……渡鸦小弟,欢迎回来。」
预料外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脸。
「听说你被贝芮特局长叫去。刚才听见直升机的声音,想说也许是你,我就过来接你了。」
站在濡湿的水泥地上等我的是小笠原小姐。她对我伸出手,说一声「辛苦你了」之后靠近一步把我纳入她的伞下。肩头传来手掌的温热,渗进受寒的心头。
「……小笠原小姐。」
我究竟对特露德做了什么呢?我回想起她痛苦挣扎的模样。我被逼著做的那件事,真的对她而言是有益的吗?我就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只能就这么乖乖回到蝶蛹内。
什么众所期待的新人嘛。说穿了我不过只是个小鬼头,在组织中我只是个齿轮。
运输直升机的旋翼发出的噪音让小笠原眉心微蹙,随后她以关怀的态度看向我的双眼。
「你脸色很阴沉耶……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想依赖她温柔的说话声,想坦承我现在背负的问题寻求意见。但是这全部都是机密,我不能向小笠原透露任何事。我紧咬著嘴唇摇头,但是小笠原像在安慰我似的浅浅一笑。
「渡鸦小弟,你……见到特露德妹妹了吧?」
她如此轻声问道。
「为什么──」
我吃惊地抬起脸,小笠原立刻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
「在那边,是不是有人要求你摸特露德妹妹的头?」
我无法回答。但是我咬紧嘴唇的反应似乎让小笠原更确定了她的猜测。
「就是这样吧?你破坏了暗藏在她脑中的魔法道具……没错吧?」
「魔法道具?那是什么东西?我到底……她到底让我做了什么?小笠原小姐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激动地抓住小笠原的双肩,让她的伞脱了手。在倾盆大雨之中小笠原垂下视线,哀怜地说道:
「这样啊。看来没有人对你说明任何事啊。」
「……小笠原小姐,我该怎么办才好……我已经决定为了蝶蛹的人们,为了伙伴们,就算赌上性命也要战斗。但是,有太多事情都是秘密,我完全搞不懂……!」
我抱著头大喊。小笠原的手臂环绕我的肩膀。
「我想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是隶属军队的人员身负保密义务是理所当然。小雪妹妹和渡鸦小弟你有事没办法告诉我,或是贝芮特局长的态度也都是没办法的事。」
「我没办法就这样接受!我无论任何事,都是为了想帮助的人而行使力量。但我现在却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对是错,我讨厌这样!我……我还是搞不懂究竟谁才是对的。听人家说特露德是间谍,然后变成那样……」
难道她真有什么理由必须受到那种对待?难道特露德真的是间谍?
「真是的。特露德妹妹怎么可能是间谍呢?一直照顾她的我比谁都明白。」
小笠原面露不满神情,肩头因愤慨而起伏。她的脸色透著不安或焦躁般的情绪。身为远比我年长的大人,她似乎正努力按捺别让那些情绪爆发。她和特露德的交情比我长上太多,也许特露德就像她的妹妹一般,对于特露德的现况她可能怀抱著比我更强烈的愤怒或哀伤。一想到这里,我也只能按捺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
我道歉后,小笠原垂著头微微摇头。随后她低声喃喃说道:
「……可是,局长为什么会完全不经说明就要求渡鸦小弟去破坏魔法道具呢?那未免太至关重大,一个不小心,特露德妹妹会怎样都……」
没错。我对贝芮特最大的怀疑就来自这一点。
如果撇开这次不谈,我破坏流有其他人的魔力的物品,就只有之前破坏特露德的好战者「掠夺者」那一次而已。
「掠夺者」之所以损坏也有可能纯属偶然,况且要破坏人类脑内的物品,不可能没有任何危险性。我的能力明明就没有任何保证,贝芮特却毫不解释直接要求我这么做。
「虽然我也很尊敬局长,但这次的处理手法未免太硬来了,我无法接受。」
「那个人,能够信任吗?」
在旋翼的噪音中我低声独白,小笠原摇头。
「……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回答。我不是说过了吗?渡鸦小弟,说穿了最后全部都是自己内心的问题。」
「……我的……」
我紧抓著心脏所在的胸口处,小笠原轻拍我的肩膀。
「……总而言之,能知道现在发生什么事真是太好了。我还有事情得处理,就先告辞了。谢谢你,渡鸦小弟。」
「那个……」
小笠原在雨幕之中露出柔弱笑容就要转身离去,我握住她的手留住了她。
「……特露德会没事吗?」
也许我不该这样问小笠原,但我真的希望有谁能回答我。
「嗯。不管怎么说,就局长的立场而言,她也无法轻易销毁特露德那样有实力的葬花少女。况且如果只是要杀了她,也不会特地叫你过去。所以我相信她平安无事。你也这么相信吧……否则,不是很叫人寂寞吗?」
「……说得也是。」
我俯著脸道歉。和我同样淋了雨浑身湿透的小笠原「嘿嘿」一笑,伸手搔了搔我濡湿的头发,最后轻拍我的肩膀。
「渡鸦小弟,这样下去会感冒喔~~早点回家去吧。对了,这把伞就给你吧。再见~~」
小笠原如此说完便把伞塞给我,转身从直升机起降场朝著分局的方向迈开步伐。同时,把我送来这里的运输直升机起飞,卷起强风。我顶著风雨目送小笠原离开。她的背影似乎散发著近乎悲壮的决心。目睹这一幕,我也下定了决心。
「我能做到的事,就只有证明特露德的清白,救出她而已。」
我喃喃自语,握紧右手。回忆起触碰特露德的头部时的触感以及她的体温,我咬紧牙关。
*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内堆著自从搬家到现在都还没时间拆开整理的行李。脱下了濡湿的衣物后小睡片刻,在浅眠之中似乎作了好几次讨厌的梦。
过了正午后我清醒过来,首先洗把脸,穿上制服准备前往分局。雨势虽然转弱但仍然下个不停。在潮湿的空气中,我使劲拍自己的左右脸颊提振精神后,握住门把。我想我应该先去找鬼嶋询问所有他能给我的消息。包含昨天旧分局的倒塌,就时间点来说,我不认为和我们目前置身的诡异状况无关。
况且,我现在被施打了让玫瑰的受体无效化的奈米机器。把这件事告诉鬼嶋之后,如果鬼嶋也认为特露德实属清白,我如果拜托他「只告诉我一个人就好」,也许他会透露一些昨天就立场上无法告知我的情报。当然顶多只在不抵触机密的范围内,但总是聊胜于无。
就在我要开门的时候,对讲机响了。这栋公寓在设计上,访客必须先从外面透过对讲机取得住户的许可才能进入公寓。
「玫瑰?」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萤幕上映出的脸庞,立刻抓起话筒。
『葛见哥哥,现在可以借点时间吗?』
「可以啊。怎么了吗?」
『怎么了?……我打电话给你好几次了啊,但是你完全没接。』
对喔,手机的电源在昨晚搭直升机的时候被迫关机,之后我就忘了开机。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吗?」
『那还用说……我现在在葛见哥哥家的地下停车场,现在能出门一趟吗?』
声音听起来颇有朝气。我想那肯定是玫瑰出自关心而强撑的开朗语气,但那说话声彷佛吹散了阴暗的气氛,让我顿时觉得心头轻松不少。
来到地下停车场,马上就见到玫瑰站在应该是她开来这里的车辆前方。她一见到我,稚气未褪的容貌立刻浮现笑容。
「葛见哥哥,这边。」
她今天驾驶的车辆同样是我从没见过的款式。
「那个,玫瑰,昨天的事……」
「啊,那件事请别介意。因为那点小事就冲出门,是我不好。」
「……不是啦,我要问的不是那个。玫瑰你……关于这次的事件,是不是知道某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娇小的身躯倏地一颤。玫瑰紧抿小巧唇瓣,瞪向地面。
「玫瑰因为能力比较特殊,有时候会不经意听见机密情报之类的吧?所以你是不是……知道某些和特露德有关的事呢?」
「……没有……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况且如果我透露了机密,会受惩罚的也不只有我一个……」
「不好意思。」她以超乎我预料的强硬口吻如此回答,我沉默了半晌后向她道歉。如果那件事真能随便向人提起,玫瑰昨天也不会露出那样悲痛的表情吧。同时那不自然的态度也让我确信玫瑰肯定知道某些内幕。
「……也许我没办法帮上任何忙,但要是觉得压力太大,我可以陪你散散心。」
自己一个人背负起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这样的心理压力我今天亲身体验了。所以如果情况许可,身为伙伴的我也希望能成为她的助力。
「被压垮之前找我商量,知道吗?」
我伸手胡乱抚著玫瑰绑著双马尾的头发,她嘤咛一声后垂下头,微微颤抖好半晌,最后硬是挤出了变调的说话声。
「先、先不谈这个了!我、我其实烤了饼乾来给你喔。之后有空请尝尝看!」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车门,从前座的置物箱中取出以粉红包装纸精心包装的小袋子。递给我后,她只扬起视线观察我的表情,察觉了什么似的笑著说:
「感觉……葛见哥哥好像很疲惫啊。」
我也回以苦笑。
「彼此彼此。」
「……毕竟有太多事匆匆忙忙的。」
玫瑰微微耸肩,像是要激励自己与我,提高音量发出开朗的说话声。
「……不过,我想很快就会全部解决喔。特露德一定也会回来。到时候大家再一起办个惜别会吧。」
「……说得也是。」
她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强颜欢笑,但也像是出自某种根据。如果是后者就好了,我如此诚心希望的同时笑著回答,摇了摇装著饼乾的纸袋。
「其实啊,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收到女生亲手做的甜点。」
「咦?真的吗?小雪她不会做这种事?」
「嗯,雪野虽然给过我不少吃的,但是我印象中就是没有甜点。」
也许只是我不记得吧。至少在蝶蛹内重逢之后,雪野送给我的不是便当就是咖啡。
「是、是这样啊?那、那么我就是第一个了?」
「……听你这么问,我其实也不太敢确定。不过应该是吧。」
「什么跟什么嘛……」
玫瑰的嘴唇半哭半笑似的抽动。
「我还以为我终于有一项赢过小雪了耶。」
「赢过雪野?嗯~~虽然大家都说雪野是最强的葬花少女,但雪野和玫瑰能力方向不同,不该用谁赢谁输这种方法来判断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葛见哥哥,你真的一点也不懂女人心耶。真的还是个小孩子呢。」
听外表完全是小孩的玫瑰这么指责,其实我还满无法接受的,不过那闹别扭似的表情让我不禁慌了手脚,连忙转换话题。既然我是男生,继续谈论女人心这种话题肯定只会自掘坟墓。
「对了,我之前听特露德说过,玫瑰好像去过她家做饭,请她尝尝看味道?」
「咦?」
玫瑰短促惊呼,像要隐藏表情般伸手掩口,随后便尴尬地别开视线。
「不、不是啦……我是……」
否定到一半,她放弃挣扎承认。
「……的确是这样没错。那个……虽然很难为情,其实我对自己的味觉没什么自信,所以才去找特露德请她告诉我感想。」
她双手按著耳机,模糊不清地喃喃说著。随后她缩起肩膀,抛开尴尬,露出开朗的表情说道:
「所以,上次葛见哥哥说我做的便当很好吃,我真的很开心!」
「这样啊。」
我点头后,突然心生疑问。
「对了,你叫我来停车场是要做什么?如果只是要送我饼乾,就到我房间一起吃吧?我可以泡咖啡给你喝喔,虽然今天只有即溶的。」
「……不了,呃,那样……」
玫瑰慌张地大声说著,微微地笑了。
「不好意思。和葛见哥哥聊著聊著,不由得就开心起来了。」
虽然嘴巴上说开心,笑容却显得落寞。
在那之中,我感觉到几分焦躁。
「果然……是有其他事找我?」
我弯下腰与玫瑰四目相对,如此问道。玫瑰对我摇摇头,指向她开来的汽车。
「这辆车……」
「这辆车怎么了吗?」
「……这辆车是我父亲制造的。我今天就是想带这孩子来给葛见哥哥看一下。」
「你爸爸……制造的?」
玫瑰对著双眼圆睁的我正色点头说道:
「是的。虽然本体还是Carpe diem政府配给的车辆,父亲实际上打造的只有外壳就是了。改车是我父亲唯一的嗜好,还说过世界和平之后要退休开一间改装行,这辆车的外壳也是和一些车友们一点一点慢慢制作的。」
「哦~~还真厉害。」
赞赏让玫瑰的嘴角微微扬起。
「……名字叫Flügel,在德文中是翅膀的意思。」
「听起来还真帅。」
「谢谢你的称赞。我想父亲也会高兴的。」
「原来如此……玫瑰喜欢车子是因为爸爸的影响啊。」
「品味完全不同就是了。」
玫瑰这句话伴随著叹息,细瘦的手掌触碰引擎盖。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这孩子的设计。摆明了一副概念车的感觉,完全没考量到实用性,刚才开进停车场的时候也不小心擦到保险杆。」
「是这样喔?不过世上只有一辆的车很宝贵吧。」
「……是啊。在世界上就这么一辆。」
一辆这个字眼中透露著愤慨般的情感。玫瑰继续说:
「…………孤单一个人,不觉得很寂寞吗?」
「孤单一个人?你说这家伙?」
玫瑰只是垂著头,点了点头。虽然我不明白理由,我只明白玫瑰似乎对这辆车怀有某些复杂的情感。
我搔了搔自己的后脑杓。我不懂那是什么样的纠葛,也找不到能安慰她的适当言语,所以我只是把心里想到的话直接告诉她。
「我觉得啦,这家伙其实也不是孤伶伶一个人吧。」
玫瑰歪著头像是无法理解我说的话。「咦!」她讶异地轻声惊呼。
「没有啦,因为……你另外还有好几辆车吧?那些家伙不就是这辆车的同伴吗?」
「同伴……?」
玫瑰直盯著我看,眼神像是哀伤又像是困惑,同时也像祈求。
「尽管设计或年份不一样,你同样都很珍惜它们吧?所以应该没什么好寂寞的吧……我是这样想啦……」
玫瑰没回应我这番话。她只是垂下视线俯著脸,像在忍受著什么颤抖著。
「呃……这样不行吗?」
我更压低身子看向她的脸。这时她对我浅浅笑道:
「不会啊,我……我喜欢葛见哥哥这种地方喔。」
「咦?喔,谢啦。」
我接受玫瑰的称赞,没想太多就道谢后,她有如花朵盛开的过程让笑意盈满脸庞。
「……就是这种永远都很积极的地方真的让我很向往呢。当初在封闭的蝶蛹中也是你为我指示希望……那样的你,总是让我觉得眩目。」
说到这里,她再度轻触引擎盖。指尖以充满爱情的温柔动作沿著车壳轻轻滑动后,她微微摇头。
「就这样了,我先告辞了。不好意思在休假时打扰你。」
「咦?你要回去了喔?难得你烤了饼乾,把雪野和芬也叫来──」
「葛见哥哥。」
就在我要挽留她的时候,她呼喊我的名字打断我。她的脸上已经不再挂著笑容,只是僵硬而紧绷。
「这辆车的名字,请你一定要记住喔。」
她只留下这句话,随后便立刻上车,开离停车场扬长而去。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应该再多聊一点。」
如果她正怀著什么深刻的烦恼,也许我应该问出究竟是什么。但是,我们毕竟是个别的两个人,当然也会有不希望对方涉入的界线……而我还无法分辨那界线位在何处。这方面也许就像她说的,我还只是个孩子吧。不过我转念一想,既然我还是个孩子,那也许我可以利用孩子的特权试著更深入一点。
「我看还是现在就打个电话吧。」
就在我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开机的瞬间,立刻就接到了电话。阿久津打来的。
『啊~~终于打通了。』
我一接起电话,阿久津就机关枪似的说道:
『葛见,我今天可以出院了。话说你那边是怎样了啊?你没事吧?』
丧葬局为了调查没通过医疗检查的居民们受艾莉丝洗脑的影响,让他们在住院时无法与外界联系。所以在班上同学大多数都在住院的现况下,阿久津以为我们也同样在住院吧。
「啊,这个嘛。我和雪……春野,原本就没事。不好意思,没办法去接你出院。我虽然去探病过一次,但是阿久津你们全都不能和访客见面。现在没事了吗?」
『就是说嘛,不准会客真的是太夸张了。啊,相马也和女生们一起出院了喔。』
「……是喔。这样就好。」
我打从心底感到安心而长长吐出一口气。阿久津听了笑著说:
『你的反应也真够夸张的。话说,春野同学她现在怎样啊?神津和小岩井也都很担心喔。』
「春野也很好啊。只是打工那边最近好像有点忙。」
『打工?』
阿久津轻声惊叫。随后他敬佩地说:
『原来春野同学有在打工喔?话说在这状况下,真亏她找得到工作耶。』
「啊、嗯。无论哪边都很辛苦嘛。也许有些地方现在特别需要人手吧。」
我在心中暗叫不妙,继续编造谎言。阿久津没有怀疑只回答「说得也是」,语气开朗地接受了。
『哎,你们两个都没事就好。话说,今天晚上我打算在相马家开派对,葛见你们抽得出时间吗?该怎么说啊,最近发生的尽是些坏事吧?为了纡解压力嘛,反正学校现在也没上课,大家就一起玩到尽兴吧!』
「……说得也是。我会转告雪野。」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对了,时间就订在……』
我打算应声的瞬间──
突然发现我发不出声音。
力量突然从体内流失,眼前的景物一瞬间发白而朦胧。什么也看不见。就连脑海也被一片空白涂满,完全无法思考。
在逐渐远去的五感之中,只剩下阿久津的声音格外响亮。
『──预定是这样啦,你们能来吗?……喂,葛见,你有在听吗?』
但是我连他的话中意义都无法理解。
『喂~~?葛见同学~~你有在听吗~~?』
所有的感官都断了线。
『葛见……?喂!葛见!』
意识在白色的深渊中完全断绝。
*
警报声在耳边回荡。
温热的风吹来黑烟的臭气与死亡的气味,夏天的空气沉重地包围著我。站在染成一片赤红的天空下,她不安地仰起头看著我,颤抖著吐露:
「……小九,我好怕。」
世界走向毁灭的光景在十二岁的我们眼前上演。我们看著建筑纷纷倒塌、生命接连消逝,以及收割性命的家伙们的身影。
在一切都逐渐消逝的当下,只有彼此相系的手掌温度带给我勇气。
别怕。我这么说著,对她微笑。我会保护她的,就算要违抗整个世界,就算要与命运作对。
我当时,真的这么认为。
──真是讨厌的梦境,我得快点清醒。
我眨眼。
强烈的晕眩突然间涌现。
这时我发现我手中握著一把玩具般的手枪。这是什么东西啊?我愣愣地注视著那散发出带点紫色的银光的玩意儿。等等,话说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我环顾四周。学校的狭窄楼梯,橘色的夕阳直叫人目眩。
「你不是要杀死军团吗?」
「……咦?」
听见突然对我拋出的话语声,我转头一看。「春野」就站在夕阳的光芒中。她是我的童年玩伴,比谁都重要的心上人。
「虽然艾莉丝小姐已经死掉了……拜托你,救救大家。」
她哀求似的说道。
对了,我是……我回想起自身使命的瞬间,心脏被捏碎般的痛楚充满整个胸腔。直觉牵引著我渐渐抬高视线,在楼梯尽头处的窗口看见了军团与葬花少女正在战斗。
「混帐东西!」
我怀著对军团的憎恨吶喊,解除了保险装置。我冲上屋顶,把艾莉丝交给我的配件装在枪身上,瞄准了军团。
预测轨道的思考有如针尖渐趋锐利。
「去吧──!」
扣下扳机。自枪口射出的束缚力场像扭动的淡紫色光条向外扩散,包围了军团的身躯。不久后,被我击中的军团无法抵抗地朝著道路坠落。
「赢……了……」
安心让我一瞬间浑身瘫软。
围观的群众们一面发出欢呼声一面团团包围了军团。我俯瞰著那情景,连忙从楼梯往下跑。
「大家快点退开。随便靠近很危险的。」
听见我的声音,围绕著军团的居民们一同转头看向我。一阵令耳朵发痛的奇妙寂静。但是我没空理会众人的反应,让自己的身体挤进他们的隙缝间,来到军团的身旁。
在我眼前,军团理应陈尸的位置。
──摆著她的尸体。
她的娇柔四肢化作肉块而断裂,惹人怜爱的双眸失去光芒望著空无一物之处。内脏的碎片散落在碎裂的柏油路上,大量血液泼洒在附近的地面。
「雪……野……?」
──这是梦。
无法接受眼前的情景,感情虚脱了。明明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我却发出哽咽的嘶吼,将她零散的肉片一一集中。
「嗄……嗄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从唇间不断流出,我只顾著捡拾逐渐变得冰冷的她的碎片。最后我抵达了她那凝视著虚无的头,把头颅紧紧抱在怀中。呼喊那名字,放声哭嚎。脑中的回路烧断了,什么也无法思考,麻痹般的感觉自大脑深处扩散。
──这只是梦。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我甩著头梦呓般喃喃说著。突然间在我的臂弯中,她空洞失焦的双眸眨了眨眼。
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直瞪向我。
樱唇微启,说道:
「你背叛了我。」
忽然一群灰色的猫头鹰不知从何处飞来,盖住了那张瞪视著我的脸庞。猫头鹰们此起彼落纷纷叫道。它们用我的声音说:这是一场梦。
──好了,该醒来了。
*
「…………。……陆……陆?……陆!」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正看著正上方。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雪野抱著我的头,喊著我的名字。
「陆,你没事吗?你看起来好像很难受耶……」
「……雪野?」
我把手伸向她的脸颊,喉咙挤出颤抖的声音。
「雪野,对不起,我……!」
突然胸口一紧让我再也说不下去,反过来紧抱住她的身子。
「怎、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慌张的她的呼吸吹在脖子旁。那份温度让我突然间回过神来。
「……我……到底是……?」
我缓缓环顾四周。昏暗的地下室,零星的停放车辆。这里是我所住的公寓的地下室。我现在并不是在学校前方的道路上。不对,仔细一想,就连那栋当初与雪野一同看夕阳的新宿的校舍也早已经不复存在。
「是梦啊……」
我喃喃说著,感到一阵虚脱。心情放松后,力气彷佛从四肢流失。
「陆你到底是怎么了啊?为什么会倒在这种地方?而且……为什么你会死神化?」
听她这么说,我这才发现映在视野中的我的右臂呈现死神化之后的模样。
「为什么啊……」
我翻找著记忆。与玫瑰见面、接到阿久津的联络,然后我怎么了?
「雪野……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想不起这件事,摇了摇头反问雪野。
「因为贝芮特局长通知我,叫我来看看你的状况。」
「贝芮特小姐?」
回想起那彷佛瞧不起人的口吻,我不禁皱起眉头。
「那个人叫你来照顾我,什么跟什么啊……所以你跑来找我?」
我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之后,总之先解除死神化。
「嗯。因为你从昨天就完全不接电话,去你房间找你也不在……四处找你才发现你倒在这个地方。」
「这样喔。」
我呻吟了半晌,扶著额头站起身。刚才抱起我的头的时候,雪野大概直接把伞扔向一旁了,一把白伞掉在脚边。还有我的手机也是。
「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还是请小笠原课长看看比较好──」
雪野拾起伞与手机,检查萤幕没有摔裂之后递给我。
「那个,我大概在这里躺了多久……?」
雪野摇了摇头回答:
「我不知道。我在外面到处找你,回来之后就发现你倒在那边,所以正确的时间我也……」
我回想起昏倒前正与阿久津通电话。通话纪录是在星期一的十三点二十六分。现在时间是十六点半,换言之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大概三个小时。
「三小时……居然这么久……」
感觉上只是一瞬间的事。雪野看著讶异的我,表情因不安而蒙上阴影。
「怎么了吗?」
「没什么啦,我自己觉得大概只过了十分钟左右啦。」
这栋公寓目前只有我和雪野居住。虽然各项系统都能用,但就连管理员都没有。所以我才会没被任何人发现就这么躺了三个小时吧。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会死神化啊……?」
是我睡昏头了吗?一想到那个瞬间也许有人目击,就不禁让我感到胃痛。我扶著额头甩了甩头,雪野不安地仰起头看向我。
「我看还是去找小笠原课长请她检查吧?老实说,大家对陆的身体其实也不太了解。如果身体不舒服,最好还是──」
「……不了。现在小笠原小姐也很忙吧,不想太麻烦她。」
「陆……昨天贝芮特局长命令你待命之后,有要你做什么吗?」
雪野担忧地问道,我只能苦笑回答:
「不好意思。她说是机密。」
「……这样啊。」
也许雪野已经察觉了,从时间点来看八成与特露德有关。她的嘴唇欲言又止似的开阖,最后把话吞了回去。
「陆真的没问题?」
她只这么问了。我很感谢她的关怀。
「嗯,我没事。走吧,有话也不用站在这边说,先回房间吧。」
我为了让雪野安心,对著她微笑后迈开步伐。
那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单纯的梦境而言未免太真实了。我不禁怀疑起该不会又与艾莉丝有关,但我应该确实击毙那家伙了。况且,如果她能对我施加这类精神攻击,早在我之前与三型同步的时候就该出招了。
「……是丧葬局注射的奈米机器的副作用吗?」
若非如此,就真的只是──精神压力让我梦见的,单纯的恶梦吧。几乎要清楚回想起雪野身首异处的头颅时,我使劲甩头。就算只是梦,我也不想再次见到那情景。
「我看陆是真的有点恍神。如果你不想麻烦小笠原课长,那就找贝芮特局长,请她帮你检查吧。管理身体状况也是葬花少女的重要工作之一。」
回到房间后,雪野立刻伸手按在我的额头上想测量体温。
贝芮特啊……
特露德在那家伙的管理之下,真的没有问题吗?小笠原说过八成没问题。考虑到特露德身为葬花少女的战斗力,不会杀害特露德,但是也无法保证特露德不会受到粗暴的待遇。
「……雪野,那个贝芮特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啊?撇开外表和过往的成就不谈,她那个人怀著什么样的理念啊?」
我如此问的同时,下意识地握紧之前触碰特露德的手。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该不会是和贝芮特局长见上一面了?」
虽然一如往常的敏锐直觉让我讶异,但我也不能回答她,只能再度强调我的问题。
「……雪野你为什么那么信任贝芮特小姐?该不会和你以前陷入昏睡状态的那件事有关──」
「和那个又无关,贝芮特局长是……」
虽然我只是随口猜测,但她否定时的口气出乎意料地强硬。黑色杏眼稍稍垂下,眉心倏地揪起。
「因为贝芮特局长就是十八年前为陆和我做心脏交换手术的那个人。」
「心脏……?」
我不由得伸手按住并紧抓自己的胸口。
「嗯。所以说……也许这样讲有些奇怪,她有点像是陆和我的媒人吧。」
她面露羞怯说完,和我同样把双手叠在自己的胸口。
「嗯。在人类与军团战斗,最为混乱的那个时刻,局长接受了我的任性要求。也许当时那个人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尽管如此,在那之后她还是一直用心照顾著我的──我们的心脏。所以……」
雪野说到这边短暂歇息,随后怀著信念吐露:
「我信任那个人。因为过去确实累积了那样的经历。」
「……这样啊。」
「嗯。所以特露德如果现在正受那个人的管理,我想用不著担心。至少那个人把葬花少女视为重要的人力资源,不会随随便便对待我们。」
「咦?为什么会提到特露德……」
我瞪大了双眼。我应该没有对雪野提到那件事才对。
「陆会格外介意、特别烦恼,八成都是和伙伴或朋友有关嘛。话虽这么说,这只是我的猜想,是我自己随便乱讲的,你不用介意。我要说梦话也是我的自由吧?」
这番话言下之意就是我并没有泄漏机密吧。雪野微笑著转头看向一旁。
「……真是的……」
还是雪野厉害啊。我搔了搔后脑杓,甩甩头耸耸肩,改变话题。
「对了。刚才玫瑰给了我饼乾,我们一起吃吧。仔细一想,我从昨天晚上就什么都没吃啊。」
发生了太多震撼的事件,让我连饥饿都忘了。
「咦?玫瑰给的?什么时候?」
「我在停车场和玫瑰见面了。之后就昏倒了。」
「该不会……饼乾里头有下毒!」
「不要讲这种吓死人的话啦!况且我又还没吃!」
「开开玩笑而已。」
拜托不要当真好不好。她如此悄声抗议后,快步走向厨房。
「既然这样,我泡个咖啡。」
「你喔……」我搔了搔头发,打开袋子看看里头的饼乾。袋中的饼乾全都压成蔷薇的形状。雪野拿著放饼乾用的浅盘回到客厅,看见那形状就摆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自我主张也太强了吧。」
「会吗?不是很可爱吗?」
我把手中的饼乾塞向雪野的嘴。
「呜嗯!」
虽然发出近似抗议的嘤咛,雪野还是像喂食中的兔子从我手中叼走饼乾,默默地咀嚼后吞咽,最后叹息道:
「……好吃。」
「为什么要摆出充满疲惫感的表情啊?好吃的话就露出开心点的表情啊。」
我这么说著,用空著的手拿起饼乾送进口中。
「哦,好吃耶。」
大概是事先加进了生面团,红茶与玫瑰的芳香在口中荡漾。我细细品尝著那味道时,发现雪野一语不发地凝视著我。
「……干嘛啊。」
「陆,你喜欢甜点喔?我看你每次都喝黑咖啡,还以为你不吃这类甜食耶。」
「不会啊,我不排斥。虽然太甜的会受不了,但这个甜度适中,很好吃啊。」
我又拿起一片饼乾送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回答。雪野深深叹息,抬头仰望上方说道:
「啊──有种被玫瑰赢了一局的感觉。也许我得找她抱怨几句才行。」
「干嘛这样啊。」
「骗你的。我会跟玫瑰报告饼乾很好吃。你也别忘记称赞人家喔。」
这反应也许就是人家说的傲娇吧。玫瑰和雪野虽然像是长年来的友人,但也许还是有无法彼此坦诚的部分吧。毕竟雪野的个性原本就算不上坦率,而且又顽固。
「对喔,不过我现在没办法使用受体。」
「咦?不能使用?为什么?」
雪野的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毕竟她应该也没想像过埋藏在体内的魔法道具会失去功效。
「现在那个机能暂时没办法使用……至于理由,你应该猜得到就是了。」
「……这样喔。我知道了。不过你可以打电话啊。该不会你平常都是用受体呼叫她吧?玫瑰也有她的私人时间,不是平常随时都在听我们的生活对话,这样使用受体会干扰到人家喔。况且基本上除了作战行动,玫瑰不会回应受体的呼叫。」
「咦?是这样喔?……也许我该跟她道歉啊。因为我有事找她的时候,她几乎都会立刻回答,所以我没注意到……」
「你真的这么频繁使用?……等等,玫瑰每次都立刻就回讯?」
「呃,也不是每次啦。不过大致上──」
「看来我还是得找个机会和玫瑰出去喝杯咖啡……」
雪野的双眼瞪著不在这里的对象,在胸前握紧拳头。
「雪野,别一副这么生气的表情嘛……我知道错了啦。」
「我又没生气!而且明明和你没关系!」
雪野以带刺语气回嘴的同时,取出手机拨给玫瑰。但似乎没人接听,随著拨号声不断响起,雪野眉心的皱纹也跟著变深。就这么等了一分钟后,雪野放弃了,将手机摆到桌上。
「转到语音信箱了……」
「是喔。毕竟玫瑰常常开车兜风嘛,正在开车的话也没办法接吧。」
「没办法,之后再打吧。」
雪野嘟著嘴走进厨房。咖啡香不久后便飘到鼻尖,让我感觉到自己拾回了平稳的日常生活些许碎片,不禁安心了几分。
──当时,我打从心底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