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幽暗的房间中,男人对著萤幕口吐侮蔑。灰色的画面回传若无其事的说话声,彷佛对男人的厌恶毫不在意。
『看来我的算盘打歪了啊。你一定曾经把Primarius的序码放进野玫瑰体内吧?居然说那是治疗,别笑掉人大牙了。我原本觉得只要能取得一些渣滓就很充分了,没想到你居然动用全力来阻止啊。』
「你只为了说这些梦话而特地对身为敌人的我发出秘密通讯?第一分离体仍然现存于世上这种妄想你也差不多该舍弃了。追随你的信徒未免也太可悲了吧。」
『随便你爱怎么说吧。我们必然会从你手中夺回Primarius。』
通讯就此结束。漫长的沉默中,男人深深叹息。
女人彷佛自黑影分离般走向男人,对著那男人笑著开口。绸缎般的长发沿著单薄的肩膀滑落摇曳。
「……他的执著还真叫人头疼啊。该说是天真无邪还是愚昧透顶呢?居然会相信Primarius这种近似童话的假说。」
「那家伙从以前就是那样。」
男人挑起嘴角。
「愚昧且一味地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一方,绝不怀疑。无论过程中要践踏谁。」
「对过去的友人的评语还真不留情面啊。我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正因为曾经是朋友啊。」
带著几分怀旧如此作结,男人让背躺向椅背,仰望天花板。
「……如此一来应该就摘除第四世界介入的可能性了。连对世事不关心的民众都心生反感后,那家伙的宗教已经没办法侵触Carpe diem了。」
注视著男人憔悴的脸孔,女人歪著头问:
「问题有这么简单吗?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类的绝望根深蒂固。救世主思想虽然廉价,但也因此容易让人当作精神寄托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就把渡鸦装扮成我们的救世主吧。直到不再有人相信那家伙口中的无稽之言。」
「这负担未免也太重了。要把我们的过失推给小孩子承担吗?」
「没错,就是这样。我是最差劲的大人。但是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你明白吧?」
男人自嘲地挑起嘴角,双眸直指向女人,开口说道:
「难道不是吗,始源的军团【Primarius】?」
女人没有回答,红唇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
我一个人注视著灰色的风景。
「小笠原小姐……」
我的手掌中现在仍然残留著当灵魂自她的肉体流失时的那种感触。
坐在裸露的水泥上头,在一片寂静之中嗅著夹带尘埃的风的气味。
这里是我之前和芬等人一同献上非洲菊的那栋大楼楼顶。从玫瑰引起的恐怖事件算起已经过了大约两个月。
在事件终结的几乎同一个时间点,由于葬花少女与无名机能停止的影响,军团入侵至Carpe diem的内部第二分区与第五分区。它们四处散布分离素,与丧葬局的战斗甚至发展为街道战。
由于战力严重不足,才刚结束与小笠原的战斗的我和雪野,再加上被视为事件主谋而遭政府拘捕的玫瑰也参加对抗军团的扫荡作战。五天后再加上战力恢复的芬,但是光靠四个人要防卫全Carpe diem终究还是有其极限。
最后,直到一切战事落幕为止耗费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内,因为体内核受到攻击而倒下的葬花少女全员回到战线,与她们携手作战终于清除了所有分离素。
在小笠原死亡的当下,雪野和玫瑰都因为她的攻击而疲惫不堪,大病初愈的芬身体状况也并非万全。尽管如此,我们四个人还是鞠躬尽瘁到极限中的极限,奉献一切歼灭Carpe diem中的军团。如果玫瑰依旧受到拘捕,没有她的荆棘树篱的治疗,我们恐怕绝不可能撑过来吧。所以我对提议让她参加战斗的鬼嶋以及下达许可的白峰十分感谢。
而藉此显示了自身的价值后,玫瑰并未因为恐怖攻击而受到拘禁或安乐死,虽然受到严格的监视,但还是能在蝶蛹所在的第八分区内过著大致上一如往常的生活。
「终于告一段落了啊。」
喃喃说著,坐在顶楼边缘的我向后躺。
接近黎明的人造天空中,一缕云朵随风游泳般飘远。
突然间,视野的一角捕捉到白色魔法粒子的光芒有如冰晶闪烁。
「陆,原来你在这里啊。」
白发随风飞舞,雪野从空中俯视著我。
「死神化没关系吗?有取得许可喔?」
自从那次事件后,对我们的管理变得更加严格了。通讯装置变更为无法自行拆除的手表状装置,同时也加上了侦测死神化反应的系统。
「嗯,因为联络不上陆,所以鬼嶋部长叫我来找人。出来散步也别忘了私底下讲一声嘛,鬼嶋部长在担心喔。」
「不好意思啦。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话说,职称又变回部长了啊?我记得之前不是听说可能会再降职吗?」
当时在第一宇宙港为了捕捉玫瑰的突击作战,是以鬼嶋为中心的违抗命令。所以鬼嶋其实有可能免不了牢狱之灾。
「因为鬼嶋部长和他的手下我们,也对歼灭军团有不少贡献啊。」
「不过鬼嶋部长应该还有玫瑰的监督问题吧?因为歼灭军团就能抵销,甚至还让他升官?」
「嗯。所以那些其实都只是藉口而已。毕竟现况下愿意在蝶蛹工作的人根本没几个。所以直到这地方消失之前,给个责任职把他绑在这里就好……这就是Carpe diem的政治家的决定。」
「实质上就是降职嘛。」
与第四世界的交易取消了,政府也不再有必要继续维持蝶蛹的存在。这里的居民原本就是为了避免方舟人数过多而进入冷冻睡眠的人口,所以他们现在也渐渐地被送回冷冻睡眠中,总有一天这个蝶蛹会完全消失。预定上是这样。
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达成的事。因为冷冻睡眠机器的不足,据说到整个程序结束还要花上五年。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虽然小笠原曾说,接下来将会与第四世界发生战争,但是没有那样的徵兆。
一片祥和。
与第四世界私下往来的政治家与凯洛斯的高层因为这次的事件而纷纷露出马脚,因为背信罪而受到制裁。在这场騒动中原本的人事异动也不复存在,雪野也没有离开蝶蛹所在的第八分区,至今仍待在此处。
「贝芮特局长说,特露德好像恢复得还不错。虽然要归队还得花上一点时间,但至少应该能出院。」
「是喔。虽然我很想去探病,不过……」
「要拿到离开第八分区的许可,没那么容易啊。」
雪野露出寂寞的微笑,伸手按著随风翻飞的白发,望向远方。
「陆……小笠原小姐那件事,陆真的没必要觉得自己有责任。」
「……我懂啊。那个人欺骗玫瑰利用她,害特露德变成那样……还有雪野也是。」
她一直欺骗我们,是我们的敌人,所以我没必要自责。
「贝芮特小姐也说……我认为自己能达成所有心愿,这种想法是种傲慢。」
尽管如此,在臂弯中逐渐流失的她的体温、疲软摇晃的手臂,依然烙印在记忆之中,无可摆脱地折磨著我的心。
「我完全不知道那个人为何对第四世界深信到这地步。结果我还是什么也没搞懂,就那样与她别离……虽然小笠原小姐说过她也没打算让别人了解她,但是我──」
我究竟想要什么呢?无论再怎么沟通,我最终还是不可能接受她的想法,也没自傲到觉得自己能改变她的想法。
──我想,我只是单纯地想和那个人多聊聊吧。
「对玫瑰的处分会减轻到这个程度,除了玫瑰在歼灭入侵分区的军团时立下的功劳之外,还有小笠原小姐留下的详细计划书。虽然不知是真是假,档案里头甚至写著要对玫块洗脑。因为有这份资料,证明了玫瑰不是第四世界的信徒,才有她现在的生活。」
虽然说穿了,一切问题还是始自小笠原想把玫瑰带到第四世界。尽管如此──
「也许小笠原小姐其实也顾虑到万一计画失败之后玫瑰的下场吧……」
那个人并非完全邪恶,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尽管无法真正彼此谅解,我还是想要更了解那个人的信念和主张。」
不过,这都是无从实现的愿望了。
我垂著头,雪野的手掌触碰我的背。
「小九。」
她紧紧抱住了我。
「我……」
雪野欲言又止,随后便陷入沉默。但是背上传来的她的体温,填补了精神上的伤痕。她的存在比起任何言语都更能治愈我。
「……总司令说之后不会把我们布署在不同的分区。因为有心脏的问题,还有受到洗脑的我自觉到自己的不安定性。万一再发生同样的事,能阻止我的只有小九而已。」
「之前不是说战力过于集中?」
她的手臂环抱著我的颈子,我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听说以后危急时会用高速移动梯派遣我们执行任务。所以,危险的工作之后可能会交给我们一手包办……」
「能在一起的话,那样也无所谓。过去我们两个一起战斗,什么难关都度过了。从今以后也一样罢了。」
我笑了笑,将雪野的白皙小手压在自己的脸颊旁。温暖柔软的触感。
如果真的和第四世界发生战争,我们要怎么做呢?会与人类互相残杀吗?我原本打算这样问雪野──打消了主意。就算我只是刻意撇开视线逃避问题,但这种可能性我真想彻底忘掉。咽下那句话,我反过来提起愉快的话题。
「雪野,欠阿久津他们的那次派对因为前阵子忙过头了一直延期,也差不多该开始计画了。」
「嗯。说得也是。不过在那之前……」
从我的肩膀上探出脸,雪野对我笑了笑。随后她红著脸,露出闹别扭似的眼神。
「……游乐园的约会,我想正式重来一次。」
「啊、嗯。对、对喔。薪水也发下来了,这次先预约饭店……」
「饭、饭店?」
「不是啦!午餐!我是说午餐!」
雪野大吃一惊摇晃著我的肩膀,我连忙澄清误会。脑袋里想著这番对话好像似曾相识的同时,我们突然注意到彼此间嘴唇的距离。
雪野脸上泛著红晕,自然而然轻闭起眼。我倾听著自己的心跳声,被那红唇吸引般让嘴唇挨近。
『……小雪,你们要是太超过,我会跟总司令告状喔。』
就在这时,玫瑰的通讯透过受体介入我们之间。
「呜哇!」
「呀啊啊啊啊!」
我们同时尖叫,连忙向后方跳开。耳边传来玫瑰的轻叹声。
『之前在太空梭里都那样当著我的面亲热过了现在才提好像太迟了些……不过两位还真是老样子呢。』
『咦?当众亲热……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再加上芬的惊呼声,雪野通红的脸庞上挂满了瀑布般的冷汗。
「玫、玫瑰!这就先放一边,正事是什么?」
『是的。鬼嶋部长向各位葬花少女发布命令。』
玫瑰语调一变,我们立刻从那语气大致上猜到了她即将传达的命令内容。
『……自之前新宿的大洞背面,发现了军团的幼体入侵。可以请各位立刻前往清除吗?』
这样啊。我如此说著站起身,望向从大楼屋顶也能看见的有如通往地狱的黑色大洞,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正好就在我前方不远处。立刻就能收拾。」
『我和芬也正赶往现场。请别太勉强自己。』
「咦?玫瑰也要来?应该不用特地跑这一趟吧?有我们几个就很够了。」
听见雪野讶异地扬起的语调,玫瑰的回答中带著苦笑。
『不是,只是不偶尔出来飞,我好像会忘记该怎么飞啊。在狭窄的世界里容易钻牛角尖啊……我需要更宽广的视野。』
那语气彷佛以荆棘鞭笞自己。
小笠原执著于完成她心目中崇敬的领袖捕捉玫瑰的命令,假使玫瑰没有被那影片所欺骗,恐怕小笠原还是会用其他方法唆使她吧。也许会以特露德的性命来威胁玫瑰。就算这样,玫瑰还是认为她会被受骗是因为自己的视野狭窄,因此感到自责。
就像我变成军团让雪野怀著罪恶感,就像我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当时无法保护十二岁的雪野。我们战斗的理由,也许都源自我们自己心中的伤痕吧。不过我能接受这件事,因为这让我们有变得更坚强的动力。
将视线转向涩谷方向,看见蓝色与粉红的光芒有如萤火虫飞向此处。我浅笑著注视同胞绽放的光芒,口中吟咏死神化的言词。
「──Die Tiere kamen auch und beweinten Schneewittchen, erst eine Eule, dann ein Rabe, zuletzt ein Täubchen.」
凭空涌现的黑色包覆我的全身,将头发与眼眸染为赤红。
「我是与亡者相依的漆黑之翼,渡鸦。」
语毕,我将变质为黑色的右手伸向雪野。
「好了,该走啦。」
雪野一瞬间以哀愁的眼神看著浮现红色线条的手臂。随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露出温和的微笑。
「……嗯。」
于是我展翅飞向黎明的天空。
为了与她一同继续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