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目前的处境。
出现在我脑中的墨渍无声无息地加速扩散开来。
同时,我的视线中央也下起了雨。
这是因为,在似鸟呐喊的那一瞬间,将积存在眼镜镜片内侧的泪水洒了出来。
不可思议的是,不管过了多久,泪水都没有落下。
宛如停留在空中似的。
仔细一看后,我发现泪水缓慢地、非常缓慢地变大。
不过,没有落下。
泪水尚未落下。
我透过已染黑的脑袋来理解此事。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时间的流动看起来非常缓慢。
* * *
四月十七日,本月第三个周四,时间是傍晚。
我走进特快车的车厢。
通过车门,走向与上周完全相同的座位。
今天的自由座车厢也是空荡荡的,乘客比上周还要少。
我不希望错过班车,再加上想要坐喜欢的位子,我提早了二十分钟以上来到车站月台。在等待期间,我多次将视线转向月台左右两侧,但没有看到似鸟的身影。
即使如此,我还是姑且将背包先放在架子上;当似鸟过来时,就不用麻烦地起身放东西。车厢里这么空,我不认为其他人会来坐我旁边。
尔后,我在靠窗位子坐下。
我望着戴在左手上的手表。
拿到第一笔版税时,我心想:「买个能当做纪念的东西吧。」便买了这只价值约三万日圆的电子表,之后便一直戴着它。或者我应该说,我只有这只手表。
我上一次那么认真地注视表盘,是刚买下这只手表的时候。
列车准时从起站出发。没有人来到我身旁。
这天一早就下着冰冷的雨。列车才开出去没多久,窗户就被整片淋湿,看出去的景色也变得歪斜。
从本周一到今天,似鸟她——
依照约定,在校内完全不跟我说话。
我总是比较早进教室,而她总是在我看书或发呆妄想时,不知不觉地坐到我后方。
下课时间,我不会转过头跟她说话,她也不会对我出声。
说起来,下课时间我几乎都不在教室。不是上厕所,就是找个地方散步。
午餐时间,我会到学生餐厅独自用餐,然后待在图书馆内直到快要上课。
放学后,我会立刻回家。尽量早点回去看书、观赏动画或电影,不然写小说。
列车的速度逐渐变快,窗户上的雨滴也逐渐流下。
旁边的座位,还是空的。
「来工作吧……」
我如此嘀咕。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从何时开始用「工作」这个词来叙述自己的行动。虽然我连打工经验都没有,但已经有模有样地把「工作」挂在嘴上了。
我为了拿出背包内的东西而站起身来,用双手抓住它。
此时,就在背后的自动门打开了。
「嗨!老师!」
有人从后方向我搭话。
即使只听到声音,但在回过头前,我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于是我放开背包。
似鸟今天有带包包。
包包为红褐色,看起来像是旧式的旅行袋,但附有轮子。似鸟骨碌骨碌地拖着旅行袋过来,然后横向放进座位后面。
手上,拿着站前便利商店的购物袋。
袋子透出里头装了两包洋芋片与容量五百毫升的宝特瓶装茶。
「拿着!」
似鸟朝我递出袋子,所以我没有拿背包,而是收下那个购物袋。我透过不会碰到她的手的方式,难得灵巧地接下来。
我在靠窗位子坐下。似鸟也跟上周一样仔细地整理长发,让发束从右肩垂至身前后坐下。
「老师,一周不见了呢。虽然我每天都看着你的背。」
这句问候很怪,但事实正是如此。
「一周不见啦。虽然我每天……都有感受到你的视线。」
将购物袋放在大腿上的我竭尽全力如此回答后——
「你有感受到我热情的视线?」
她一边笑一边如此回应。
见她那样附和我,我更加努力地说:
「嗯,有喔。因为我的头部后面……感觉烧烧的。」
「喔,你真行啊。那么,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喂!给我多增加一些蜜可的戏份!』的意思吧?」
「答对了!」
蜜可是《VICE VERSA》中的配角。
她是透过炼金术创造出来的「何蒙库鲁兹」——也就是人造人之一。
既然是虚构的故事,角色的容貌基本上都很俊美,何蒙库鲁兹们更是被设定成拥有「超乎常人的美貌」。
另外,何蒙库鲁兹的共同特征为「异色瞳」——也就是左右眼的虹膜颜色不同。
每个何蒙库鲁兹的虹膜颜色组合都不尽相同。蜜可的右眼为酒红色,左眼为黄色,发型则是金色短发。
她身穿肌肤裸露程度较低,带点异国风格的服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绿色围巾。
现在坐在我身旁的黑长发眼镜女似鸟绘里,会透过声音来饰演她。
无论如何,我都想先问她一件事。
花了约三秒钟来选择措辞后,我用胆怯的声音问:
「似鸟,《VICE VERSA》的原作……你看到哪边了?」
我没有老实问她:「你有看原作吗?」而是多补充了一句「看到哪边了」,我自己也觉得这种问法很窝囊。
我曾在某处听说过,声优在接演有原作的动画时,有的人会将原作全部看完,有的人则是刻意完全不看原作。
前者的目的是为了,尽量掌握世界观与饰演的角色,理解在剧本中省略掉的部分(不过,有些角色在原作与动画剧本之间有很大的差异)。
后者正好相反。这种人认为,自己拿到的剧本(脚本)才是动画的一切,为了避免让自己感受到原作与剧本之间的差距,所以会刻意不接触原作。
当然,也有人会认为,要看完所有原作既麻烦又花时间。原作是漫画倒还好,若是多达九集的小说,那就不轻松了。
「不,我完全没有看原作喔。」
就算似鸟那样回答,我也只能在内心中暗自感到失望,也没有继续对话的信心。
即使如此,我还是刻意那样问的理由在于——
我想要知道,当我今后与她交谈时,我们会有多少共识。若她读过原作,我就能带着那样的心理准备来与她交谈。
结果她的回答是——
「九集全都看完罗!很有趣喔!」
她既干脆又非常理所当然地那样回答。而且,还加了一句最令作者厌到高兴的话。
「西——」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
「西?」
似鸟微微地歪头问道。
我确实地吸了一口气后,说出内心想法:
「谢谢。」
似鸟迅速地吸了一口气后,说出内心想法:
「不客气,老师。」
《VICE VERSA》
一般在英文中,vice versa前面会加上「and」,而且会用在一句话的最后。另外,这片语的意思是「反之亦然」。
举个例子。
「I hate him and vice versa.」
这句英文的意思是:
「我讨厌他,反之亦然(他也讨厌我)」。
这是一种主要用于对话的表达方式,所以改成口语大概会是这样:
「我讨厌那家伙,我们算是彼此彼此吧。」
「我讨厌那个人。不过,对方对我的看法也一样。」
这个片语听起来不太像英文,也确实不是英文;原本似乎是拉丁文。
我是在国中时学到这个英文片语的。但不是在英文课上,教科书上并没有这个词。当时我在图书馆看到一部有点旧的美国电影,那部电影的片名就是这个词。
若要用一句话来说明《VICE VERSA》的故事,那就是「穿越到异世界的故事」。
参赛作品,即后来成为第一集的故事简介如下:
主角是一名生活在现代日本的少年。
他的名字是「摘园真」。这个名字的由来当然跟「VICE VERSA」的意思「反之亦然」有关。
真是一名个性老实的男高中生,住在可以远望群山的某县某城镇,与从小就玩在一块儿的女孩「唯」,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名能够真诚相待的好友,一起过着非常平静的高中生活。
可是某天,他觉得脑中似乎响起神秘的音乐,接着便突然被带到异世界。
这个绝非地球的某个世界称为「雷普塔西翁」。天上有五个月球,以及一道围绕着行星的闪耀光环。
在这个世界,魔法的存在仿佛理所当然;还有包含妖精与矮人在内的许多人种,以及各式各样的怪物在这里生活。
搞不清楚状况的真到处徘徊,遇见一名长相酷似自己的少年。
那名少年是另外一名主角「辛」。
虽然辛与真长得像双胞胎一般,但辛却和真相反,个性好战,且拥有骁勇的战斗能力。
在这个群雄割据的乱世,辛是其中一个王国的王子;父王不久前才刚逝世,让他年纪轻轻就继承了王位。
辛为了祖国的存续而起身奋战,同时有个梦想——希望最后能够统一这个世界,让所有人都能过着安稳的生活。
在雷普塔西翁的历史上,「两名伟大的王」曾进行过一决雌雄的大战。后来,取得胜利的「真王(自称)」统治了这个世界。不过,数百年过去了,真王(自称)已消失在某处。其威名也黯然失色,如今世界已陷入混乱。
真不幸来到这个正处于腥风血雨战国时代的世界。他在遭遇第一场战斗时,便轻易地死去。
后来,他复活了。
在这个世界,真拥有不老不死的能力,能够反复复活。
无论身体受到什么损伤——也就是说,不管是头颅消失了、全身被火烧,或是被炸弹炸碎,血肉都会聚集起来,一定能够复活。
辛非常关注那样的真,并打算利用他。
尽管真不想参与打打杀杀的事,但他既没有其他生存手段,也不知道如何回到原来的世界,所以他还是与辛一起行动。
辛的妹妹艾玛是个美少女,长得也很像那两人。真就这样与艾玛、负责担任近卫兵的美丽女仆队、清一色都是肌肉型勇猛战士的部下们一起在乱世中生存,过着死了又死的生活——
不久,他们与强大的敌国开战了。
邻国的年轻猛将普鲁托率领军队攻打辛的国家。
在国家存亡系于一战的情况下,真得知辛的想法与决心。真了解到辛是个天性温柔,比谁都讨厌战争的人,于是决定鼓起所有勇气来帮助辛。
最终决战。
真担任辛的替身,故意被敌人俘虏。
真轻易泄漏他是冒充者一事给敌军后,便遭到杀害;接着依照计划复活、脱逃、使战场陷入混乱。战到最后,真与普鲁托进行单挑。
不管死去多少次,真还是持续战斗,缠着对方不放。最后,当真发现俊俏的普鲁托其实是一位女扮男装的美女时,便趁机取得了胜利。
就这样,真和辛总算击退敌军,拯救了国家。
当身为国家领导人的辛与艾玛在思考如何报答真时——真听到了那个把自己传送到这个世界的音乐,知道自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离开雷普塔西翁时,真帅气地留下一句话给长得跟自己一样的少年:
「这份人情先让你欠着喔!辛!」
回到现代日本后,真发现那里的时间一秒都没变。
平安返回原来世界消失地点与时间的真,认为「那应该是梦吧」——
即使如此,他还是一边对能够稍微鼓起勇气的自己感到自豪——
一边跑向那些正在呼唤自己名字的朋友们。
结束。
原以为是那样,但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继续翻页,就会得知真正的结尾——
几天后的放学后,真打算与唯以及朋友们到某处游玩时,全副武装的辛却突然出现在现代日本。
「这里是什么地方!」
接着是真见到这一幕的表情特写。
第一集结束,第二集待续。
《VICE VERSA》已经发行到第九集。
其中,奇数集称为「side真〈sin〉」,偶数集则称为「side辛〈sin〉」(注:「真」与「辛」两者的日文发音皆为sin)。
这原本是我和责任编辑在邮件中为了方便而使用的词,不久后,也被用在介绍作品的文章中,现在这种用法则已经完全扩散到读者们身上。
说句题外话,由于两者发音听起来没有差别,所以我们也会把「side真〈sin〉」念成「side真〈makoto〉」(注:「真」在日文里也能念成「makoto」)。
在奇数集中,真会被传送到雷普塔西翁进行战斗,故事血腥正经。
在偶数集中,辛会被传送到现代日本,引发骚动,故事幽默搞笑。
第二集中,来到日本的辛被真的朋友们看见后,真立刻灵机一动,为他加上了「他是长期分开生活的堂兄弟,由于长相酷似,两人常被怀疑是双胞胎,另外他也很喜欢扮演成穿戴中古世纪盔甲的角色」这些设定。
之后,辛因违反枪炮弹药刀械管制条例而差点遭到警方逮捕,对汽车、大楼、飞机等现代日本的各种事物惊讶连连,又为了眺望远处而以非常惊人的速度攀登高压电塔,结果触电死亡而坠落——
然后,他果然还是复活了。
照这样下去,辛可能会为了生存而做出抢劫之类的事,因此真决定把辛带回家。
「既然是堂兄弟的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虽然很快就被母亲撞见,但不知为何,个性大而化之的母亲却轻易地同意让辛和他们同住。
在不知要在何时如何做才能回去的状况下,辛就这样与真在日本生活——
到后来,还以相当强硬的方式解决了真周遭所发生的麻烦。
在第二集的最后,真向逐渐消失的辛道谢到一半,辛对真说:
「这份人情先让你欠着喔!真!」
并就此以与第一集完全相反的情境收尾。
在第三集中,真再次来到雷普塔西翁。
在第四集中,辛再次来到日本。这次,他把刚好与他牵手的妹妹艾玛也带了过来。
正经的故事与幽默搞笑的故事就这样反复上演——
虽然由我自己来说似乎有点那个——
不,正因为创作的人是我自己,所以我比谁都清楚——
《VICE VERSA》是个大杂烩的故事。
具有中古欧洲风格的幻想世界、各种怪物、华丽的魔法、诡异的科学与机械、战斗与战争、旅行要素、伙伴要素、超萌的可爱美少女们、许多充满个性的角色、男人之间的炽热友情、政治家们的权谋算计、利用长相相同的推理诡计、不老不死的题材、桃色情境、搞笑桥段、感人小故事、生离死别、和平的校园故事、荒唐的讽刺剧、御宅族文化小故事——
我把过去在小说、漫画、动画、电影中觉得有趣的所有要素,拼命地塞进这部小说中。
「让主角在雷普塔西翁与日本之间来来去去」这项做法,是我在思考「若要在同一系列作品中呈现这些要素的话,该怎么做才好呢」这个问题时,左思右想后所得到的答案。
我提到此事时,责任编辑向我说了「你真是狡猾呀」这句赞美的话。
在特快车内。
「谢谢你看了我的小说。」我如此说道。
「不客气,老师。」
似鸟那样回答,马上继续说:
「事情就是这样——你要吃零食吗?」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事「就是这样」,但似鸟将位于我腿上的便利商店购物袋轻轻地拈起。
「麻烦准备一下桌子。」
我按照她的话,从座位的扶手中取出桌子。
我在检查原稿与使用笔记型电脑时,总是把东西放在自己的腿上,所以我是第一次使用这玩意。
似鸟把两瓶茶与海苔盐口味的洋芋片放在我桌上。
「这是我带来的慰劳品。」
「啊……谢谢。我肚子刚好挺饿的,有得吃真是太好了……不过,真的可以吗?」
「不用客气,请吃吧,因为我也要吃啊。这是你接下来愿意陪我说话的谢礼。或者是,用来代替侦讯室的猪排盖饭。」
「原来如此,你说过『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对吧。」
即使没有猪排盖饭,我原本就愿意回答你问的所有问题(说句题外话,事实上,警察在侦讯时不会请犯人吃猪排盖饭;就算可以点餐,犯人似乎也得自费)。
话虽如此,既然似鸟准备了谢礼,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如此一来,我觉得「因为收下了点心,所以回答了很多问题」这项借口就会成立。
为了打开洋芋片的袋子,我一边捏着袋子两端,一边老实地说出感想:
「我最喜欢海苔盐口味了。」
打从童年,在洋芋片当中,海苔盐口味就是我心中绝对的冠军。我喜欢海苔盐口味到不想吃其他口味的地步。
「我也喜欢。」
似鸟的简短发言让我大吃一惊,袋子差点从手中掉落。
「等一下,她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不能会错意。」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俐落地打开了这包因受到这个城镇海拔影响而稍微膨胀的洋芋片。
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生马片口味呢?」
出发车站旁的伴手礼专卖店有贩售那种口味的片状零嘴,不过不是洋芋片。由于是伴手礼,所以价格有点贵。
如此问道后,我看着似鸟,她则把眼镜对着我,露出严肃表情。
「我当然有听过传闻,也实际吃过。虽然满好吃的,但我必须说那跟真正的生马片果然还是不同:可是我并不想谈论『是否认同这种点心』那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觉得可以决定那件事的人不是我。那么——会是谁呢?」
面对这项既过于严肃又装模作样的发言,我认真地思考后说:
……这个嘛,大概是生马片的神仙吧?
「我明白了。下次我带权助去散步时,途中若遇到神仙的话,就先问看看。」
「你经常过到神仙吗?在散步途中?」
「不,我还没过过——不过呀,我的神秘体验怎样都好。重点是今天接下来,请你给我像上周我说过的那样,说说关于作家这行的事情,帮我提升经验值喔。」
「我明白了……另外,你说的日语有点怪。」
「你真讲究措辞,好像作家喔。」
「因为我就是作家啊。」
我吃了四片洋芋片,又喝了两口她请的茶后,她便开始在特快车的车厢内对我进行侦讯。
「那么,可以请你说清楚了吗?」
我不知道似鸟调整眼镜位置的动作是否是演戏。
「我明白了,我会回答你所有问题。」
我很有男子气概地口头答应她。做得到的事,我什么都做。
「不过,除了过于隐私的事、我心中没有明确答案的事、关于他人隐私的事、在工作上绝对不能公开的事以外……」
然后又婆婆妈妈地如此补充。办不到的事,我什么都不做。
「我明白了。」
超爱吃生马片的眼镜女孩如此笑着说:
「那么,今天我要问的是——」』
「咦?『今天』?」
「因为只有两个半小时对吧?所以我想要决定每次的主题,下周我还要问别的事情。」
「…………」
「你吃了我的洋芋片对吧?一片算一周份喔。」
「…………」
我默默地伸手拿了第五片。
我一边发出喀哩喀哩的嚼食声,一边吃下第六片与第七片后,我发现到总不能都是我在吃,便将袋口转向似鸟。
「啊,你要吃吗?」
「谢谢,不过现在不用,等我更饿的时候在说。你可以全部吃完喔。」
即使她那样说,不打算那样做的我再吃了一片后,就为了避免洋芋片受潮而把袋口紧紧地卷起来,并放进便利商店购物袋中,将桌子收好。
再用手帕擦完手,并喝了一口茶后,我开口说:
「那么……请发问吧。」
「要是……问题很失礼还请见谅。也记得提醒我一声。」
似鸟先说了句开场白,然后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过着什么样的人生?」
虽然我自己看不到,但我似乎露出相当讶异的表情。
「啊,抱歉,这个问题太笼统了……」
见状,似鸟慌张地补充说:
「那个,第一次进行配音时,我真的、真的真的吓了一大跳喔!因为《VICE VERSA》非常有趣,而且又是我第一次配有名字的角色,所以我一直在想作者会是什么样的人。可是,我在网路上搜寻过后,发现作者的真面目完全是个谜,也有人认为作者说不定是女性……」
我心想,嗯,她会感到惊讶是正常的。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让工作中遇到的人感到惊讶。
有一次,我和责任编辑一起去见动画相关人士——
「咦?你把你儿子带来啦?」
结果对方还对责编那样说呢。
「而且,当那个人在新学期的教室中坐在我前面座位,并看着我这边时,我更是吓得心脏和呼吸都要停止了……如果再继续自我介绍下去,不晓得会变成怎样呢……」
「啊……嗯,原来如此。我上星期也吓到了,所以我懂。」
事到如今我才觉得,幸好当时没有立刻回头。
「所以说,我首先要问的是——老师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从大约几岁开始看书?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是怎么想出那么多故事与角色的?」
我明白她想要问的是什么。简言之,就是关于从出生到现在的我。
「我明白了,这种问题是没关系。」
我话一说完,便觉得她那副眼镜后头的褐色眼瞳发出了光芒。
关于人生最初的记忆,由于我不想回答,所以我没有回答。
我认为我没必要回答。
因此,我用第二件有印象的事来回答似鸟。
「我从小时候就一直……在看书。」
「是什么样的情况?」
「嗯,这个嘛,在这之前,我必须先告诉你这件事……我是单亲家庭,我只有母亲;如果母亲没告诉我,我连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还在不在世上都不知道。」
「…………」
见到似鸟突然沉默地面带愁容,我便说了常说的话:
「不过对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从以前开始,我周围的人与同班同学都知道这件事,所以也没啥好隐瞒的,你别在意。」
似鸟微微点头说:
「我知道了……那么,老师你从小都是自己一个人看书吗?」
我点点头。
我家是只有母子二人的单亲家庭。
由于母亲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不知道我为何被生下来。
我当然不认为自己是神的孩子。
事到如今,即使知道也无济于事;所以我没有问,今后也不打算问。
我听说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外婆,在我两岁时去世了,外公则在更早之前就已往生。也就是说,我和母亲——
没有半个亲戚。
母亲长年从事护士工作。归功于此,母亲不曾失业。虽然我家绝非有钱人,但也没有穷到不依赖他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不过,由于母亲所任职的医院经常会换,我们也会跟着搬到医院附近的公寓。我住过本县内的好几个地方。
我很喜欢书。我想不起契机与时期,总之童年留下的,全都是独自看书的间忆。
不是在家看书,就是在学童保育所(注:类似台湾的安亲班)或小学的图书馆内看书。
我从图画书开始看,然后变成儿童书籍,接着再变成儿童文学。小学四年级时,我想我已经大致看完学校图书馆内的书了吧。
我很喜欢书,只要有书可看就行了,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正因如此,我几乎没有朋友。
尽管在学校,有会互相交谈的同班同学;然而会约好在放学后一起玩或互相到对方家里的朋友,我一个都没有。
这是因为我经常转学,再加上我本身个性内向,最重要的是——
「因为我觉得看书,把书当玩具比较开心。」
「把书当玩具?」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似鸟一边歪着头,一边问。
我想,这是当然的反应。
这件事绝对有必要说明。
「我所说的『把书当玩具』指的是……」
把书当玩具。
那是指妄想游戏。
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无法从头幻想出角色、场面、对话。
因此,我看完书后,会再重看一次。
在重看时,我会去理解书中的场面,也就是在脑中想像画面;然后任意破坏,把场面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举例来说,把悲剧改成完全相反的喜剧。
把喜剧改成登场人物全部死于非命的悲剧。
一开始我是采用这种玩法。
等到渐渐熟练后,我开始增加登场人物,也就是我自己。
我会进入书中世界,战胜原有的登场人物,大显身手。
只要有一本书,我就能像这样地随便就玩上十次。每次都改成不同剧情,彻底地玩个过瘾。
这就是「模仿游戏」般的游戏,每个孩子都有玩过。
女孩子会使用玩偶来玩,男孩子则会假装自己是英雄。
只不过,我用的是书。
「原来如此……」
听完说明后,似鸟佩服地说:
「也就是说,老师你从小就总是在看书与幻想罗。」
「嗯,我比较喜欢『妄想』这个词,所以我总是会使用『妄想』来表达,意思大致上是相同的。」
我认为「幻想」给人的感觉比较文雅,而「妄想」则带有「做蠢事」的语感,我很壹口欢。
「你小学成绩怎么样?」
「除了体育以外,我觉得应该没有很差。因为我喜欢看书,所以我也喜欢看教科书。从新学期一开始,我就把拿到的教科书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顺便说一下,我也很喜欢看字典喔。」
「原来如此。」
「然后,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发生了一件无疑改变了我的人生的事。若没有发生那件事,就没有现在的我。」
那确实对我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我便如实地这么说。
「什……什么样的事?」
似鸟听了就一脸认真地追问,像个刑案记者,只差手上没拿着记事本。
当我打算回答时,车掌来了。这次是个中年男性,他俐落地检查完我和似鸟的车票与特快车票,然后离去。
「就是——」
我继续说:
「母亲为我搬家了。为的就只是我而已。」
那是小学四年级升五年级的春天所发生的事。
母亲突然决定要搬家。
她的工作地点并没有调动,只是单纯为我着想而决定搬家。
要搬到距离原先的家约二十公里远的地方。
新家所在的公寓,就位在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图书馆旁边。
能住在大型图书馆旁边,就表示——
从今以后,我每天都能尽情阅读那里的书。学校图书室的藏书量,完全无法与其柑提并论。
听到这件事时,我真的很开心。尽管这会让我再次转学,不过对我来说,那种事真的无所谓。
母亲的通勤时间因此增加了相当多,唯独这点让我感到有点过意不去——
不,实际上,我高兴到根本没空去想那种事。
「在那之后,我总是待在公寓房间、小学、图书馆这三处其中之一。图书馆真的很棒,因为再怎么说,我都不用买书了!」
只是如今成为作家后,我却希望所有读者都尽可能地买我的书。我没把这个连我自己都认为很自私的想法告诉似鸟。
「你妈妈好棒喔!后来,老师你想必是看个不停对吧……」
「看个不停,玩个不停。」
说了一堆话而口渴的我,把茶灌入口中。
图书馆内收集了很多小学图书室没有的书。或者我应该说,图书馆内的书尽是那种书。
也就是说,那里有很多成人取向的书。因此,我能选择的书一口气增加了很多。
过去若提及推理小说,我看的都是儿童取向的亚森·罗苹系列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但我现在能够接触到成人取向的推理小说了。
我饥渴地阅读以日本知名作家的推理小说为主的书籍。
由于这些书基本上是写给大人看的,所以偶尔会出现相当色情的场面。
不太了解叙述内容的我,依然读得很兴奋;只要有人从后方走过来,我就会很在意对方是否察觉到我正在看那种场面。
图书馆内,还有学校图书室没有的漫画。
那些漫画当然都是非常有名的作品,对于过去没什么机会能看漫画的我来说,这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我既有机会接触经典名作,也能了解到看漫画的乐趣。
馆内也有很多所谓的轻小说,让我有机会能够接触那些书。
一开始,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轻小说与其他文库的差异。不晓得以前是什么情况,总之以插画为封面的文库本现在并不罕见。
不过,由于轻小说在图书馆内是独立一座书架,所以我顶多以为那是另一种类型的书而已,并从书名引人注意的开始看。
试着看过后,我发现轻小说可说是一种比较接近漫画的小说;插图很多,故事情节也跟漫画很像。
到了这个年纪后,我跟其他人一样,开始会被「画得很可爱的女性角色」所吸引;因此我非常开心地阅读轻小说,然后拿来玩。
在图书馆内,还可以看电影。
因为馆里提供DVD借阅,能够带回家看,或用图书馆的电视看。
在「享受故事」这项意义上,我觉得书和电影是一样的。我看了几部电影后,便迷上了电影。跟漫画一样,我也将架上的经典名作一片片拿来观赏。
自从开始看电影后,我也为了看电影而看起以前不常看的电视。
那当然不至于减少我的阅读量,不过看电影也让我变得很常看动画。
现在的我是非常喜欢动画,各种动画都看;不过我是从小学六年级快结束时,才开始认真每周收看(或是录下来,以免错过),甚至重看录影、享受故事内容地去看一部动画。
听完到这边为止的说明后,似鸟显得非常佩服。
「嗯……」
她一本正经地赞叹:
「该怎么说呢……你的母亲是用搬家来进行英才教育吗?」
「啊哈哈,也许是吧。」
我坦率地露出笑容,接着又说:
「我所阅读与观赏的作品种类增加了,根据那些作品来玩的时间也增加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很快就变得即使不是刚看完书也能够妄想,像是睡觉前、洗澡时、上课的时候。」
「上课时可不行吧!」
似鸟笑着用一点也不像不行的口气说。接着她又说:
「我有问题。老师你不打电动吗?」
「几乎不玩。第一次接触电玩,应该是在小学低年级吧。我在学童保育所内向有带电玩的人借来玩,相当有趣。不过——」
「不过?」
「我玩得很烂,非常烂。不管对方怎么教,我就是玩不好,玩不到令人觉得仃趣的地方,最后我感到很挫折。我对故事似乎很有趣的角色扮演游戏或冒险游戏之类挺有兴趣……但最后我觉得游戏还是比不上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行驶在雨中的特快车已停靠过好几站。
尽管乘客增加了,不过团体乘客聊得闹哄哄的,所以我们还能继续正常交谈。
「那么,老师你是因为有那种小学时代,所以才能进行各种幻想……」
得知我过去的人生经历后,似鸟问了一个关于「我在过去的人生中做过的重大决定」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自己也动手写小说的呢?」
似鸟这个问题,责任编辑也曾问过。我的回答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这次只要回答似鸟就行了。
「我是在国二时下定决心的。」
我顺利地从小学毕业。
算起来,六年内我转了五次学。当然,我那时没有交到任何朋友。
我就这么成了国中生,就读的是图书馆附近的国中。
学校很近,就表示通学时间短。在国中时代,这一点真是帮了我大忙。
若问我上国中后有什么改变,最初并没有什么变化。
顶多是一下子长高,声音也变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变。我依然不交朋友,每天都过着看书、看电影、看动画、进行妄想的生活。
「啊,我也有念书喔!」
「很好。」
到了这个阶段,妄想的故事舞台已经扩大到现实世界。
换言之,我会妄想之前在书中世界很活跃的我,在这个世界中也是个狠角色,能够大展身手(我已经不记得,我开始那么做的切确时期了)。
举例来说——
恐怖分子来到国中,杀害教师、挟持学生,固守在校内,但我轻易地就解决了这件事。我会进行这种情节宛如好莱坞电影般的妄想。
上课时,我望着窗外——
「恐怖分子就藏在那辆送牛奶的卡车里!不行啊,不能让那些家伙进学校!」
不知进行这类妄想多少次了。
我记得,后来在尾牙上,与其他作家见面时,曾把这种妄想当成笑话来说:
「我曾做过那种事喔,啊哈哈。」
对方却一本正经地惊讶说:
「咦?——有人没做过吗?」
我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大家都有做过那种事啊。
不过,这种「让自己成为既帅气又厉害的主角」的妄想——
在我升上二年级后突然中断了。
「为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采访者似鸟问我。
她那张戴着眼镜的脸庞一下子靠了过来,我便把身体往后缩。
「那个……简单地说,我知道了自己的极限。」
「啊?」
「那个,我体会到,照这样下去……我是无法成为主角的。我领悟到这件事。」
「嗯?我还是不懂。」
在过去的妄想中,「我自己」就是主角。
无论是什么故事,我都会登场,并大显身手。
我能够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动作,打倒任何敌人,脱离任何危机,解开任何谜题,与任何类型的美少女都能成为朋友(没有采用男友或恋人之类的设定,想想真是纯真得可爱)。
然而升上国二后,我认清了自己的极限。现实世界中,自己的极限。
我不太擅长运动,在学校内的成绩也不算顶尖。
再者,我不擅长交朋友。由于我过去都没交过朋友,所以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即使和女生说话,我也无法讨对方开心。话说回来,我根本无法正常与异性交谈。
我没有跟人吵过架,而我也不想;若真的吵起来,我想我肯定会输。
客观地看待自己在现实中的那副模样后——
即使是在自由的妄想中,我也怎样都不认为自己能够成为各种英雄。
过去大为活跃的自己,如今却成了阻碍自己活跃的绊脚石。
我已经不能再让自己当主角了。虽然令人既悲伤又难过,但我必须承认这件事。
那么,妄想会就此结束吗?
怎么可能呢,事情刚好相反。
「在那之后,我的妄想逐步升级。」
「逐步升级……?」
似鸟重复说出我说过的话。
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
列车遇到转弯处,车厢歪斜得很厉害,猛然朝侧面与下方施加力量。
我从窗外的雨势中看到形状破碎的绿树逐渐流逝。
「我大概猜到了……」
听似鸟这么说,我将脸转向她。
这位超爱生马片,且年纪比我小的黑发眼镜美少女一边确实望着我的脸,一边漂亮地说出正确答案:
「你开始创造出『并非由自己来扮演的角色』对吧?」
国二时,我在妄想中舍弃了自己。我舍弃了大概只能成为窝囊角色的自己。
然后,我决定让其他人来大显身手。
这就是转机。
我不再想「那种事我办不到啊」。
我决定想「这个角色能做到这种事」。
以刚才那个「袭击学校的恐怖分子VS学生」为例——
我已不在学校内。
而是从更高的地方,像是天空,有如天神般创造出「从小就照顾在自家附近某个曾担任旧日军特种部队的老人,结果不知不觉地每天接受战技训练的国中男生」这种角色,然后把他丢进学校。
平常过着朴实生活的他只要一听到枪声,身手就会变得很矫健,使出蕴藏在体内的力量——设定就是这样,状况乔得非常刚好。
我决定用「能跳到二楼窗户的他」来取代「连跳箱都跳不好的我」,让他大显身手。无论恐怖分子如何更改作战计划、如何狭持人质,都必定会全灭。
就这样,自从「能够成为主角的角色」诞生后,我的妄想范围一口气扩大了。
我变得能够配合角色来创造出各种场面。
举例来说,当正被人追赶的主角面前出现一辆机车与地下铁车站时,不会骑机车的我当然会一边留意口袋中的零钱是否足够买票,一边下楼。
不过,由于主角会骑机车(在设定上),所以他会英姿焕发地跳上机车,启动引擎出发。至于钥匙为何会刚好插在车上,我就不知道了。
我如此「把自己开除」后,情况便产生巨大变化,仿佛之前在海中生活的生物都迁移到地上似的——
这个会成长的妄想世界,不断地扩大再扩大(虽然海洋实际上远比陆地来得大)。
「原来如此……!真有趣!」
似鸟由衷地感到佩服,并伸出白皙的双手为我鼓掌。
「谢……谢谢你。」
我道了谢,接着又补充说:
「在这个时期……因为我把自己开除了,所以还出现了另一项重要变化。」
她用眼镜下的双眼窥探我:
「什么样的变化?」
国二时,我舍弃「让自己当主角」而创造出来的角色,或能够创造的角色急剧地增加。
毕竟不能让现代日本对抗恐怖分子的国中生,与奇幻世界中施展剑技与魔法的王子是同一人物。
就连敌方角色、伙伴、除此之外的配角也逐渐增加。
主角有几个,女主角就有几个,或是创造更多(否则就无法让主角成为万人迷,所谓的「后宫设定」也无法成立)。
如此一来,想要只透过脑袋来管理,也就是要一直记住增加后的男女角色,会变得很困难。
我发现到,即使重复进行相同的妄想,有些事还是会忘记。
这样就太浪费我好不容易创造出来的角色了。创造新角色当然很快乐,但我还是想要保存中意的角色。
那么,我就只能用大脑以外的方式来记录。
要记录在哪?
选择并不多。当时的我决定用手写的方式记录在笔记本中。
我在国中斜对面那间便利商店买了一本大学笔记本,并在内页写上——
创造出来的角色的名称、特征、武器的种类与名称、喜爱的食物、招牌台词。
「妄想笔记本」就这样诞生了。
这是我第一次把过去只在脑中妄想的世界化为文字。
至今我仍清楚记得,我用签字笔在笔记本封面流利地写下「My Warld the number first」的瞬间。
我清楚记得,为了将来能够成为作家而踏出一小步的瞬间。
在那之后的两周后,我才发现World拼错了,而且「number first」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隔天,我买了第二本笔记本后,我用平假名写上了「我的世界·第二册」。
似鸟笑到几乎喘不过气——
当她一边注意不要打扰到其他乘客,一边笑个不停时,我则慢慢喝茶。
「啊,真好喝。」
不久,我发现她请我喝的瓶装茶已空空如也。
虽然背包内有一瓶水,不过那是无论如何都买不到饮料,或是需要吃药时才会用的水,也就是紧急用水,所以我决定不开它。
当似鸟引发的座位震动总算停止时,车内贩售商品的推车刚好过来,于是我买了茶。
列车进入隧道后,行车声变得吵杂,似鸟便感性地说:
「啊……真有趣……我真的已经好几十年没这样笑过了!谢谢你!」
「你今年几岁啊?」我先在内心中那样吐槽她后,再回答她:
「不客气。」
「啊,眼泪流太多,还以为隐形眼镜要跑掉了呢……」
「咦?」
我一歪起头,似鸟便苦笑说:
「啊,不会吧!我忘记已经换成眼镜了……」
她急忙地用双手的指尖叩叩敲打眼镜的左右两侧。
「你脑袋没事吧……?」
「是、是谁害的啊?」
我原本想要立刻回答「是我」,却又稍微改变心意。
我觉得,她应该禁得起一些玩笑。尽管我原本不会对女孩子说这种话,但我还是下定决心试一试。
「大概是……My Warld害的。」
「噗!」
在似鸟再次恢复正常前,我继续吃洋芋片、喝茶。
特快车陆续停靠许多站。
列车已走了约一半路程,乘客数量没有想像中多。窗外已变得一片漆黑,雨也持续下着。
似鸟说:
「我已经非常明白老师从开始享受幻想的乐趣,不久后把自己舍弃,接着增加角色,到把那些想像记录下来的过程了。老师你真的很擅长说明耶。」
「谢……谢谢你。」
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那样夸我。
「你是因为我想知道才告诉我的,所以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谢谢——那么,你又为什么会从这个契机,开始想实际用文字把想像写成小说呢?什么时候开始的?既然你最后去投稿比赛又出书了,所以当然是有把作品写完,那么你一开始就写得很流畅吗?还是很辛苦呢?你大约报名过几次新人奖?为什么选择电击文库呢?」
接在道谢从的,竟然是连珠炮似的发文。
要回答是不难,不过我想我大概记不住所有问题。
我必须有条理地回答。
首先是——
为何想实际用文字把想像写成小说?从何时开始?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先这么说:
「那个……不管妄想得再多,并当成设定,记录在笔记本里,那依然不是小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似鸟深深地点头。
「而且,我认为有很多人都只停留在这个阶段……我觉得,『想当作家,但就止于想像的人』远比所谓『立志当作家的人』那种正在实际创作某个作品的人来得多。」
似鸟不发一语地露出认真得吓人的表情,轻轻地点了几次头。
「有的人实际上什么都没写,只想着『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成为作家』——我并不打算说,那些人很没用,是在浪费人生。」
说到这部分,我还是选择了较婉转的说法。
「这是因为,我不能因为现在成了作家就小看过去的自己。我认为任何人都曾经是颗『蛋』,只是孵化的时间会因人而异。」
我觉得自己似乎太装模作样了,不过我想不到其他好例子,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想要成为作家的话,『实际动手写自己的小说』这项行动绝对是必要的。因此,用刚才的例子来说,就等于是动手从内侧试着敲开蛋壳。」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以前的自己。四年前的自己。
「我认为,开始写小说的契机与时期是因人而异的。老实说,我不清楚别人是怎样,但我清楚记得我当时的情况……」
结束了这段开场白后,我回答似鸟的第一个问题:
「我开始想把妄想笔记本的内容写成小说,并为了能够实际创作而努力,是在——使用妄想笔记本的四个月后。我清楚记得,当时是国二的暑假。」
似鸟的脸一下子靠了过来。这个人习惯在发问时,看着对方的眼睛把脸凑过去。
「那个契机是?」
我回答:
「我得到了武器。」
想成为作家,就必须具备两项武器。
第一项当然就是,从小透过每天阅读与妄想来培养的妄想力。
另一项则是用来写小说的武器,也就是电脑。
三年前的夏天。我十四岁生日,母亲要买东西送我。
这是因为,只有在生日与圣诞节,我才能央求较昂贵的礼物。
「以前呢,我多半都是拜托妈妈买比较昂贵的书……」
但只有那年不一样。我告诉母亲,我想要三口笔记型电脑,最便宜的款式就行了。
母亲拒绝了我的要求。她似乎认为,我想要在家独自上网。
在那之前,由于隔壁的图书馆可以上网,我从小六就懂得使用图书馆的电脑上网查阅书籍、观看读后感。
不过,图书馆的电脑绝对会设置儿童锁,而且又会限制使用时间。
我想母亲是担心我会沉迷网路,怕我会对网路或网路游戏成瘾而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去上学。
母亲一开始说电脑很贵,不肯买给我。当时我连手机都没有。
因此,我老实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不需要网路。证明就是我接受不申请家用网路。如果无论如何都想要上网,我会跟以前一样,去隔壁的图书馆。
我想写小说,想要用电脑与文书处理软体来写小说。
我至今看了那么多书,现在想要试着写看看。
「然后……你母亲的反应是?」
似鸟明明知道结果,但还是一脸担心地问。
「她烦恼了几天后,最后还是答应了。」
「喔喔!恭喜你!」
「我真的很高兴。既然以前的人都是用笔在稿纸上写小说,我当然也认为,只要肯努力,我也不是办不到。」
虽然我很尊敬至今仍用手写来创作的人,但我还是继续说:
「不过,我认为手写与电脑打字的效率完全不同,而且我的想法没有错。成为作家后,我听过不少其他作家的事,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说哪个人是用手写的方式来写小说。」
「原来如此。那么,老师你开始实际写小说的契机不是心理因素,而是物质上的因素对吧……」
由于似鸟帮我汇整了结论,所以我大大地点头。
关于电脑的事,在我坦率地说出所有想法后,母亲最后终于答应了。
现在回想起来,幸好我当时说的是:
「我想要写小说。」
如果我说的是「我想当作家」,母亲的反应恐怕就差很多了。
之后生日到了,母亲也答应了,于是我请母亲实现承诺。
话虽如此,由于我和母亲都对机器方面不熟,所以母亲开车带我到一家大型家电量贩店。
总之,只要能够顺畅地撰写文章即可。
其他的功能,例如能不能看电视、无线上网、流畅地剪辑影片或玩游戏——
全都不需要。
心意已决的我,直接向店员那么说。
接着,那位中年店员问我母亲:
「你儿子今后打算开始写小说吗?」
我不怕羞地从旁回答:
「是的!」
「哎哟!不错喔!」
店员突然变得充满干劲,很细心地向我们说明各种事项。
「当时的那位店员真的很热心……而且,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感慨地描述那位连长相与名字都想不起来的恩人。
「将来,把他当成小说的主角如何?」
似鸟从旁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可以先让我做个笔记吗?」
那位店员教了我很多事情。
「那么,这次就轮到老师你来教我罗?」
「我明白了……你将来有打算写小说吗?」
「目前还没有,不过我想先了解了解。」
「我知道了。首先,店员告诉我——」
电脑未必要买全新的(那家店也有经营二手商品)。
他建议我,倘若在意价格,可以选择经过确实维修的二手电脑。
「有道理,毕竟预算比较重要嘛。那他有告诉你,什么样的电脑比较适合写小说吗?」
「有。虽然没有特别适合的款式……我想你应该知道,电脑大致上可以分成,基本上会放在固定位置的桌上型电脑,以及要掀开使用的笔记型电脑。店员告诉我,选笔记型电脑有携带之便,即使不会带出门,可以拿到任何一个房间使用还是比较顺手。」
「确实如此。我家有一台桌上型电脑,我自己也有一台专用的笔电,可是我大多还是只用自己那台呢。」
店员接着又说,大多数的笔记型电脑都装有电池:万一停电,造成的损害也很低。
对于总是随身携带笔电,会在咖啡店内用笔电办公的人来说,轻巧的笔电会成为他们的一大利器;不过,假如基本上只会在家中用电脑,与其勉强选择轻薄短小的款式,倒不如选择具备宽敞键盘的大荧幕笔电,用起来会比较舒适。另外,笔电可以外接键盘,日后可以依喜好来挑选。
「咦,原来笔记型电脑可以外接键盘啊,我都不知道。」
「我以前见过的一位作家就是那样做喔。他说是因为想用扇形配置按键的特殊键盘。而我呢,只要原本配备的键盘就够了。」
然后店员又告诉我,电脑的作业系统大致上可以分成麦金塔(注:苹果公司的Macintosh,简称Mac)与Windows两种。初学者最好使用Windows(麦金塔用户也许会起身说『我有异议』!)。
作业系统不必刻意使用最新版本,当然,老旧到软体公司已经终止技术支援的版本也不好。
「原来如此。那么,关键的文书处理软体呢?」
「他告诉我两款知名软体。」
这两款软体指的是「Microsoft Word」与「JustSystems一太郎」。
店员说,这完全是喜好问题,选择哪个都行,只是许多电脑都有预先安装Word。
「不过,在日语输入法方面,店员则强烈推荐『ATOK』。」
「『A托酷』?」
我一边用手指在空中写出文字,一边回答似鸟:
「四个大写英文字母,A、T、O、K。」
「原来如此,日语输入法是指?虽然我大概知道是什么。」
「概略地说,就是能够把输入的文字转换成平假名、片假名,以及汉字的输入法。日本国内所贩售的电脑一定都会安装这类输入法。」
然而,Word本身没有包含ATOK。这是因为,ATOK是「一太郎」的开发商「JustSystems」所研发的软体。
店员又告诉我,ATOK是目前最聪明的日语输入法,文字工作者对于ATOK的评价很高。ATOK也有推出一种附有电子辞典的版本,在输入文字时,会透过小视窗显示字词的意思,所以如果预算许可,这个版本绝对方便很多。
「实际上,我见过的作家大多都是ATOK用户。我当时对这方面完全不了解,所以他真是帮了我大忙。」
此外,他还告诉我,由于文字档肥不到哪里去(容量不大),所以在保存时,使用硬碟、记忆卡、随身碟都行。
但任何储存装置都可能突然故障,所以每次都要备份资料。
「我就这样听从店员提出的大部分建议,买了写作用的电脑。」
那是一台日本厂商制造的二手大尺寸笔记型电脑,价格约三万日圆。
文书处理软体采用的是预先安装好的Word,附有电子辞典的ATOK则是另外购买的。
此外,我还买了几个用来储存资料的随身碟。
为了应付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我也买了电脑与Word的入门书籍(虽然在图书馆也借得到,不过我还是希望有这类书籍备在身边)。
再来,我还买了唯一一款游戏软体。
那是一款打字游戏,可以帮助我正确迅速地输入文字。
「当我把买来的东西全部排在自己书桌上时,摹我真的很感动喔。」
我告诉自己,我今后就要用这些工具来创作了。
我已经备齐了战斗所需的武器。
「就像不良少年得到了机车一样耶!」
「这比方太过分了吧!——不过,思,就是那种感觉。」
「使用方法呢?你马上就学会了吗?」
「那当然罗,毕竟我利用正值暑假期间之便,从早到晚都在用啊。」
总之,我先阅读入门书籍——
途中,我开始一边实际操作电脑,一边学习电脑中最常用到的Word与ATOK这两样软体的用法。
接着,我开始玩打字游戏。
在图书馆上网搜寻时,我都是很吃力地使用双手食指来输入词语。
如果要写小说,我像那种打字方式绝对赶不上我的思考速度;就连以手写方式做笔记时,书写速度也远远比不上妄想,让我感到很急躁。
只有在玩这款打字游戏时,无论失败多少次,我还是能认真地玩。从中,我了解到「home position」,也就是「手指的正确摆放位置」的重要性。
日文输入方法,分成使用英文字母的「罗马拼音输入」,以及可以直接打出平假名的「假名输入」。我选择了前者。
若要说为什么,是因为需要记的按键位置比较少(相对地,敲打键盘的次数会增加)。
打字技术熟练到某种程度后,我便开始把妄想笔记本的内容输入到电脑中,练习打字。
「角色·主角」、「女主角」、「配角」、「关于世界观的点子」、「对话」。
我取了这样的档案名称,然后把内容输入到Word中。
如同写妄想笔记本时那样,我以横书方式来输入文字。由于我那时就已经完全习惯横书画面了,所以我至今仍采用横书方式来写作。
虽然电脑是很棒的工具,不过有两点必须特别留意。
第一点为,不要让电脑故障。
电脑是仅此一台的重要机器。尽管是笔记型电脑,但我基本上只会在自己房间或客厅内使用,绝不会带出家门。
另一点为,不要让视力变差。
很不可思议地,我这个书呆子的视力居然没有变差。
大概是因为,我有遵守「不在暗处看书」这项规矩,再加上从学校回家时,路上的景色很开阔,我总是望着远方吧。顺便一提,我母亲的视力也很好。
在用惯电脑前,眼睛真的会很累(手也会很累)。
我学会了依照自己喜好来调整画面亮度与字体大小后,情况有稍微改善;不过我还是会注意,不让自己黏在电脑前太久。
由于我家窗外景色很棒,当能够休息片刻时,我会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妄想各种情节。
不晓得全部加起来,我究竟已经望了远方那座山多久?
上手后,使用电脑真的很有趣。
随着打字速度提升,我也变得能够直接将内心想法转换成文字。
电脑是一种能够把自己的妄想转换成美丽文字的魔法机器,这项工具会改变我的人生。
当时我是那样想的——
「结果成真了吧?」
似鸟问道。
「嗯,现阶段是如此。」
我回答。
就这样,我将五本妄想笔记本全部输入电脑后,我又创造出约两本份量的妄想,并记录下来。
之后,我下定决心要写小说。
「那么,我也试着来写篇小说吧。我想写看看,写吧!」
国二的暑假,就要结束了。
我已经回答了「为何决定要写作,何时决定的」这个问题。
「一开始就写得出来吗?还是很辛苦呢?」
我记得下一题好像是这个。
「那么,我就来回答『一开始是否写得出来』这个问题——」
「嗯、嗯。」
坐在右侧的似鸟,眼镜底下那对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不知道她在期待些什么,只能老实回答:
「完全写不出来。」
「什么?」
目前的人生中,国二的第二学期是我最辛苦的时期。
未来也许会有更加辛苦的时期,不出现也无妨。
校园生活没有问题。
我每天都会上学。虽然多少会陷入妄想,但我也会好好地上课,在考试前也会好好地念书。
我依然没有朋友。但由于平常就是如此,我并不在意。
问题在创作小说上。
我已经学会电脑的使用方法,不再为此感到辛苦。
妄想资料已经累积了很多。
我也想出了令人觉得帅气的角色。
设定资料也持续累积,变得很详细。我曾经以月为单位,制作了某个角色从出生之后的历史年表。像是「几岁几个月,在奶妈眼前站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相当好笑。
不过——
「我写不出小说。完全写不出来。」
「这样啊……」
似鸟一脸担心地窥探着我。
哎哟,我又不是现在写不出来,不需要露出那种表情啦。
我大概是以为,只要有设定,就能写出小说。
以为只要把设定好的角色带过来,他们就会自己动起来。
既然从笔记本中冒出来的角色们会自己活动、交谈,我只要观察他们,把他们的行动记录下来就行了。
虽然是自吹自擂,但我认为每个角色都富有魅力,也肯定会做出充满魅力的行动。
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在我的眼中,他们看起来的确是宛如从文字中冒出来,站在那里。
可是,他们不会动。他们宛如成排的玩偶,一动也不动。
那种心情就像,原本想写小狗的观察日记,却发现那是绒毛玩偶。
真是奇怪。
至今为止,我不是时常在妄想各种角色交谈、动作的景象吗?他们话都说得很流利,手脚也很俐落啊。
不过,我即使在全白的画面上输入角色名称来当作主词,还是写不出后面的句子。我想不到角色接下来会做什么,因此角色依然不会动。
我曾想出自认为有趣的台词,写出对话。
而且写了不少。
然而,角色之间的对话只不过是单一场面。即使全部串在一起,也不会变成小说。
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都在电脑荧幕前抱头苦思。
我拥有设定资料,脑中看得见场面,对话也写得出来。
只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将其写成小说。我不知道要如何地从何处着手。
我并不是写不出文章。
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样的文章才好」。
无法如愿地做想做的事——
要说痛苦的话,的确很痛苦。
话虽如此,我也不会因此死去。
我当时并没有打算报名新人奖,没有赶截稿日的压力。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庆幸我当时没有因为过度烦恼而灰心地认为自己办不到。
夏天结束,九月过去,时间来到十月的第一个周六。
「昨天晚上也完全不行,今天就别碰电脑了吧。」
这么想的我,一早就逃到一间有卖书的影片出租店。
打算租几片还没看过的电影DVD回家看。
在那里,我发现了我为何写不出小说的线索。
「什么线索!」
我一边听着似鸟提出的尖锐问题,一边喝茶。虽然我音量不大,但持续说了这么久,口真的很渴。
我这辈子有说过那么长的话吗?大概没有。
我这辈子有和女生说过那么长的话吗?绝对没有。
第二罐瓶装茶也空了。列车已行驶一半以上的路途,淋湿的窗外,数量变多的街灯正往后流逝。
我看着似鸟的脸,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那个,下周再继续好吗?」
「咦?还有时间喔。」
她用力地瞪着我。
「那么,就继续吧。我先用提问开头——假如你想租DVD,可是没有特别想看的片子,所以打算先挑看起来有趣的。此时,你会怎么做?」
「这个嘛……看外盒。」
「嗯,我也会那么做。先看片名、封面的照片,得知大致上是什么样的电影后,才会产生兴趣。不过,如果这样还是无法判断时,该怎么办呢?」
「我会……看外盒背面。」
「为什么?」
「因为上面有记载着简单的『故事简介』对吧?」
「我找到的线索就是那个。」
故事简介。
能够简单地说明故事的剧情。
那天,我为了寻找看起来有趣的故事简介,一直看着外盒后面。
该处多半都会记载着约两百字的电影故事简介。
举例来说,若有部名为「强尸幼稚园」的电影,其故事简介就会是这样:
『带有强尸病毒的兔子误入○×幼稚园,使得毫不知情的幼稚园生们不断地变成僵尸。独自逃过一劫的保育员琳达,为了阻止反复做出生前行动的强尸幼稚园生逃出幼稚园,开始孤独地战斗。她准备了点心,透过能吸引幼稚园生注意的游戏使他们变得疲倦,想让他们跟平常一样午睡。但她却不知道,在甜甜圈店上班的男友罗伯特做出了多余的贴心举动,带着点心进入了幼稚园……』
顺便一提,这是我的即兴创作。
「是怎样,好想看喔。」
似鸟的目光炯炯有神。虽然我几乎不了解似鸟,但她似乎不讨厌僵尸电影。
「抱歉,没办法。那只是我随口说说罢了。」
虽然我很高兴她觉得有趣,不过究竟有谁肯为这种电影出资呢?不过呢,我将来搞不好会把这个点子写成小说发表出来。等一下,僵尸电影那么多,也许已经有人拍过类似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这件事先摆一边——」
我将对话拉回正题:
「当时,我一边阅读各种DVD的故事简介,一边惊讶地发现到,我过去完全没有好好地思考过剧情大纲。」
我过去做了很多妄想。
当我醒着的时候,我大概有约五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进行妄想吧。
不过,那些妄想全都是设定、场面、对话。
没有任何一个妄想放在简介所传达的东西上,也就是「剧情」。
就连那个在脑中反复出现如此多次的「恐怖分子袭击国中的故事」——
我想到的是,一开始伪装成牛奶业者的袭击方法、恐怖分子们的设定、袭击理由、若干个动作场面、无论多么努力都绝对会遇害的体育老师的各种死法(对不起)、在最终决斗中利用板擦设置的陷阱,以及主角回家时,说出「我回来了。好累喔,点心是什么?」这句话的最后一幕。
靠这些妄想,只能构成零星的场面。
完全不连贯。
不连贯,就无法构成完整剧情。
我在空无一人的影片出租店内嘀咕:
「原来我没有思考过剧情啊……」
之后,我从头到尾都在看DVD的外盒背面。
这种从一开店就走进店内却不租片,而是一个接一个地盯着外盒背面看的国中生,想必会被当成奇怪的客人吧。至今我仍然很感谢店员没有把我赶出去。
我持续地站着阅读「故事简介」。
最后,我在那里待了两小时以上,一部片子也没租。
「原、原来如此……真厉害!好感人!好戏剧化喔!」
「啊,没有,还好啦……」
听到似鸟那样夸我,让我感到非常难为情。
「为什么你之前都没有发现那么简单的事?」
我反倒觉得她那样对我说会比较好。
「真厉害呀……」
似鸟非常佩服,并用视线催促我:「喂,然后呢?」
「啊,嗯……我终于开始思考剧情,并记录下来。」
然而,这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首先,我之前所想出来的角色们带有很多设定。
这些设定变得会阻碍我思考剧情。
我只要一思考剧情,就会带入那些角色,为角色追加更多设定。我反复地经历这种失败。
最后,我决定不将角色们带入剧情中。
我像是要说:「你们暂时给我去睡觉!」似的,不让他们出现在脑海中,不再打开现有的档案。
我就这么回想看过的许多故事简介,并尽量不要去看现有的那些角色——
主角、女主角、对手、最终大魔王。
试着刻意用那种简单的表达方式来撰写剧情大纲。
当我这样地持续苦思时,我脑中突然浮现出这种故事:
『主角是个国中生,某一天发现有个女生坐在教室空位上。
没有任何人向她说话,显得很寂寞。放学后,主角下定决心向她说话,并与她成为好朋友。不过,她只有在教室内空无一人的放学后才肯和主角说话。
某个下大雨的日子,两人说完话后,主角独自返家。当主角走在车速很快的山路国道旁,正在跨越行人穿越道时,被人从后方推到一旁。
他一回过头,便看到女主角,以及一辆无视交通号志冲向女主角的卡车。』
我刻意把大纲说到一半,在此处停下。
「然后呢?」
似鸟当然上钩了。她将眼镜靠过来,露出可怕眼神。
「那个……」
「你在捉弄我吗?——啊,难不成这是你之后要发表的作品之类的……?那个,对不起……」
我原本是打算给似鸟时间猜想结局,却让她产生了没必要的误解还为我顾忌,所以我急忙摇头说:
「不是那样啦!抱歉,我会好好地说完——接着,卡车就那样直接开走。原本以为女主角被撞飞了,但却到处都见不到她的身影。她从隔天开始就没有来上学。主角在图书室内发现了她的照片,得知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在那个行人穿越道上冲撞卡车自杀了。结束。」
「喔——!」
似鸟甚至开始拍手,我便小声制止她:
「哎哟,别这样!」
接着我又说:
「这个故事的完成度其实不怎么高……由于这是我这辈子首次确实地想出结局的故事,所以我是忘不掉的……不过,幽灵结局很老套,而且也搞不懂主角为何会得救。说起来,放学后,主角若没有跟女主角交谈的话,主角就不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该处了对吧?女主角到底有何企图呢?」
我列举出自己创作的故事的缺点后,似鸟便说:
「听你那么一说,的确是如此。不过,我在听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那些缺点喔!这是个感人的好故事喔。」
「这样啊,谢谢……」
「既然头一篇完整故事就有那种水准,你绝对有才能!将来一定能成为作家!」
「嗯……我已经成为作家了。」
那天,我到最后还是无法回答完所有问题。
列车已经进入东京都内,即将抵达终点站。
「下周见啊。」
似鸟说,我则点头。
「你还要吃吗,送给你。不要也没关系,不勉强。」
似鸟指的是剩下的另外一包洋芋片。
我没有理由拒绝。既然是海苔盐口味的洋芋片,不管有几包,我都会乐意收下。
我心想,晚上在饭店内可以一边看动画,一边吃洋芋片。提前住宿时,能够比家乡的人早一步看到动画,是一项令人高兴的附带收获。
列车内响起了到站广播。途中有很多人下车,剩下的乘客并不多,而他们也都开始准备下车。
我突然很在意一件事。
似鸟要在哪里过夜呢?不过,询问那么私人的问题好吗?而且对方还是女生。不会惹她讨厌吧?不会被她鄙视吧?
当我如此烦恼时,似鸟从座位上起身,拖出行李说:
「我会在亲戚家过夜。」
我心里又想,这个人有超能力吗?似鸟继续说:
「亲戚家在目白。所以……不瞒你说,亲戚会来车站接我……」
看她一脸抱歉地这么说,我也罕见地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虽然我没去过目白,也不太清楚该处位在东京的哪里,但我听说那一带是高级住宅区。
似鸟她家似乎也很有钱。在门禁时间、交友等方面,可能都很严格。
我将刚想到的问题说出口:
「也就是说,如果你继续和我待在一块被人看到,事情就会变得不太妙对吧?」
「Yes。」
似鸟用发音很标准的英文来回答。
「我明白了。那么……我先下车吧?还是说——」
「请你先下车吧。我真的很希望,即使我们在某个月台上擦肩而过,你也能装作不认识我!请你这样做!」
她竖起一掌恳求我。
那种事算不了什么,跟在学校时一样。
「我明白了。」
我从座位上起身,拿着背包与购物袋移动到走道上,接着说:
「那么,我先走了。」
「谢谢,下周再见!」
就这样,我刻意地在仍在行驶中的车厢走道上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