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一场会,古川真也回到编辑部,看到桌上放着一封邮件。是个A4大小的信封,刚好是这个编辑部制作的杂志校样对折后能放进去的大小。
他认得封面的字迹。翻到信封背面一看,果然有他熟识作家的地址。
麻井辰夫。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作家直到三个月前都还是由真也负责,现在改由后进负责。因为麻井经验丰富、工作情形稳定,而且为人好亲近,所以主编希望让新编辑和他搭配、累积经验,于是在连载结束的时间点,更换责任编辑。
本月号上即将刊载新的短篇小说。小说校样理应由后进在处理才对,不过……难道麻井不小心寄错人了吗?
打开信封,手一碰到里面的校样,指尖便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疼痛。他立刻大动作缩回手,校样连同信封应声掉地。
「真也,怎么了?」
身旁的同事大场佳织惊讶地问道。两人因为在出版社内都有同姓的同事,所以大家都直呼其名、以便区分,这种叫法也在这个编辑部里成了习惯。
佳织捡起真也掉下的校样,担忧地偏头问道:
「割到了吗?」
纸其实意外地容易割伤指尖,可说是一种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钝刀。
「嗯,不要紧。大概是静电吧,刚刚一阵刺痛。」
像这样随口说出煞有介事的谎言,可说已成了习惯。
真也向佳织道谢,接过她递出的校样,佳织也回应了一句:「喔~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好像并没有特别怀疑,又回头处理自己的工作。她好像正在写E-mail。
真也注视着仿佛被纸边缘割到般疼痛的指尖,但果然没有受伤的迹象。真正觉得痛的是……内心。鲜明的痛楚,宛如割到指尖一样。
看来麻井并非不小心寄错人。真也回到位子上,气沉丹田,稍微做好心理准备后,翻开校样。现在触碰纸张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但这份校样中,一定存在某种造成疼痛的原因。
这是一篇平凡上班族的爱情故事。上班族养着一只老猫。
某一天,他因为那只猫而和心仪的女同事拉近了关系。……故事情节明明没什么夸张的大事件,剧情平淡,但只要看过一遍,就会令人难以忘怀。麻井这位作家文章的可读性卓越,真也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他。成为他的责任编辑时,真也兴奋到睡不着觉。
「多希望这份稿子是我的。」对后进的嫉妒,不成熟地扎刺着真也的内心。
麻井辰夫和真也都算是重度猫痴,真也甚至有好几次只因为想见见麻井养的猫,假借讨论的名义不请自来地跑到麻井家。真也有把握,这部描写借由猫搭起爱情桥梁的爱情作品,自己是最能理解的人。
读着读着,担任丘比特角色的猫因为上班族门没关好,在外迷了路。剧情发展令真也也跟着觉得痛心。
这份校样从一开头就以红色原子笔写着回复。一如往常,不但字迹端正,给的意见也很精确。……而字迹至此却突然变得潦草。
噢,原来是这里啊。
真也不禁眯起眼睛细看。
『你不会懂他的心情。』
真也轻抚着那仿佛用强劲笔压刨剜出的红字。刺痛再次袭来。
这严正抗议般的红字,就写在责任编辑校正过的地方。
猫终究没有活着回来。或许是被车辗过吧,猫就这样死在路边。
上班族为了哀悼猫的死去,请假没上班。之后痛失心爱老猫的打击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令他无心工作,就连那位心仪女同事试图安慰,他也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后进看到这样的剧情发展,以她天真的浑圆字体写道:
『宠物死了,或许会难过,但是会受到这么严重的打击吗?会不会有点太夸张、扫了读者的兴致?』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真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麻井的工作态度一向是公认的仔细,但他却连一句话也没交代,就默默地将校样赤裸裸地寄给前任责编真也。光看这些举动,真也就能推测麻井受到多么深的伤害,更加让他不寒而栗。
他很想马上打电话给麻井,但硬是咽下这股冲动。
「池内人呢?」
听到他这么问,佳织抬起头来环顾办公室,房间里没看到后进池内的身影。
「她刚才去吃午餐……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
接着,佳织稍微皱起眉头,小声地问:
「怎么了吗?」
真也自认为没有将情绪表露在表情和声音上,但佳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佳织看起来为人坦率,其实却意想不到地心思细腻,比起同样身为编辑的同事,或许有更多佳织负责的作家早已发现到这一点。
「嗯,有点状况。」
隐瞒也只会让这个性情温和的同事担心,所以真也给了个最低限度的肯定回应,又继续看校样。麻井的潦草字迹直到最后都是气急败坏地龙飞凤舞。
过了一会儿,池内回来了。这位女编辑小真也三岁,活泼而拼命的个性受到赏识,但就现状而言,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池内。」
「有~!」池内开朗地应了一声,冲了过来。真也把作家的校样拿给她看。
「这个寄回来给我了。」
光是听到这句话,直觉敏锐的编辑就会惊觉有异。但是池内的危机管理能力显然还有待加强。
「咦?这次开始应该由我负责啊,麻井老师是不是弄错人了啊?」
看来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跟我来一下。」看到真也从座位上起身,走向一个没人的会议室,池内的警报讯号这才终于响起。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嗯,问题确实不小。」
真也只有在「事情大条」的时候,才会不说客套话。这一点池内或许也清楚,显得愈来愈沮丧。
「你看看这里。」
真也翻开自己光是触碰笔迹就感到痛楚的那个红字部分给池内看。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池内将目光落在那行宛如使劲刨剜着纸张的红字,似乎完全没有料想到。
你不会懂他的心情。——话里包含了直截了当的抗拒。意思是,希望你别碰这个故事。一个编辑收到的宣告,大概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
「可、可是……」
先前畏缩的池内,不甘地抬起目光。
「宠物会比自己先走,这本来就是大自然的法则吧?而且那又是只老猫,男主角应该早就知道,它迟早会比自己先死吧?但是他都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因此向公司请假,工作时也心不在焉,我觉得这不是个正常社会人士会有的行为。而且他还疏远女主角,草率放弃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我实在无法想象。」
池内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反而暗示着她的内疚。
「指出作家的疏忽,是编辑的工作吧?我自认为善尽了身为编辑该尽的义务。」
「指出作家的疏忽,并不等于把你的标准强加在故事上。」
池内也知道自己的主张都是借口,因此很快就屈服了。眼看着她双眼噙泪,渐渐低下了头。
「对编辑来说,最重要的工作是贴近故事。」
如果不是先贴近故事、贴近角色之后再提出批评,只会变成单纯在找碴。而池内的批评正是在找碴。
整篇故事都透露出老猫对于男主角有多么重要。只要试着去贴近男主角的心情,就能极其自然地感受到他失去老猫的打击。
还不够游刃有余的新人往往为了剔除故事的毛病,采取过度冷眼旁观的阅读方式,但是这么一来,只会把自己狭隘的见解原封不动丢给作家承受。
更重要的是,麻井是位以爱猫闻名的作家。他养了好几只猫,其中有只特别长寿的猫过世时,他甚至特别写了追悼散文。
真也很清楚,故事中上班族养的老猫,就是以那只猫为蓝本。
麻井好不容易有勇气将那只猫写进故事中,却换来那种死板的校正,真也一想到这里,不觉既痛心又愤怒,几乎想对池内大吼,「把老师还给我!」
「你看过《智慧是七色彩虹》了没?」
那是池内接任责任编辑时,真也推荐她起码要看过的著作之一。这本散文集中刊载着那篇追悼老猫的散文。如果可能,最好事先看过所有著作,但若是著作等身的作家,确实很难在接任前看完所有著作,这时前任责任编辑往往会指示阅读顺序。
「不,散文还没……我想先从小说开始看。」
「你等一下。」
文库编辑部的书柜上应该有,真也起身离席。办公室虽在同一个楼层,但是他花了一番工夫找书。回来时,发现会议室里放了两杯茶。他露出狐疑的眼神询问池内,池内一面抽鼻子、一面啜饮着茶,答道:「是佳织姐泡的。」他瞄了佳织的座位一眼,佳织的侧脸没有转过来,依旧佯装不知。
真也翻开散文集的那一页,递给池内。
「你看看。」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如果池内看了这篇散文后还不懂,就可真的要请她把老师还给自己了,不过当他一拿起放在座位上的茶杯,原本绷紧的情绪顿时舒缓了。体贴的心意仿佛从热烫的茶杯杯面流入自己体内。
先冷静下来。
那份心意简直像直接在对自己说话似地,清清楚楚地灌注到心中。也不知道暖和了身体的是那杯热茶,或者是那份心意,这种难以区分界线的舒适感。搬弄摆布着真也。
这种时候别这么体贴啊……否则,我怎么能狠狠教训一顿这个光说不练、令人怒火中烧的后进呢。
真也原本心想,视事情的重大程度和情况演变,不惜硬抢也要将老师抢回来。
赫然回神,正在看散文的池内眼中,扑簌簌地掉下了豆大的泪珠。
「怎……怎么办,我闯下大祸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硬抢。如果池内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看了那篇散文还什么都没察觉,主编也不可能让她负责重要的作家。
「得赶紧登门道歉才行。」
「先冷静下来。」
真也将刚刚流入自己心中的意念,直接对池内发送出去。
「不请自来地随便登门道歉,只会给麻井老师添麻烦。他可是个大忙人。」
无论是到府拜访或者约在别处见面,一样都会占用对方的时间。闯祸的人下意识会想亮出「登门道歉」这张牌,然而,其实这多半是道歉者想显示诚意的自我满足。而依麻井的个性,他根本就不会把这张牌的价值放在眼里。
「那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写信,当然要手写。我会去问麻井老师,能不能寄这封信给他。」
茶还剩下一半,真也拿着茶杯回到自己座位上,马上打电话给麻井。他拨打麻井工作用的号码,但只闻拨号声沉重地不断空响,没有接通。真也灵机一动,试着从自己的手机打到麻井的手机。于是,或者是因为知道谁来电,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古川老弟啊?」
虽然语气不悦,但是电话接通姑且让真也先松了口气。麻井并没有关闭真也这条沟通管道。
「是,我刚才收到校样了。……实在非常抱歉。」
「我啊……」听麻井的说话语气,他那张严肃臭脸仿佛就在眼前。
「其实我很想把这个故事交给你。」
「是。我也很希望是由我来负责。」
光是这简单的对话,双方就互相确认了「那个校正未免太扯」的认知。两人就这样继续起劲地聊了一会儿。
「池内第一次和老师合作,好像太过紧张了……她现在很认真在反省。」
「我没办法跟不了解丧猫之痛的人合作。」
「那当然。」
「她没问题吧?」
麻井的语气中仍然充满着猜疑。这也难怪。
「没问题的。……她刚才看过了珠子的故事。」
珠子就是麻井那篇散文中猫的名字。
「她很有热忱。我想,她一定可以确实跟上老师的步调。」
「空有热忱又有什么用……」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也是个只有热忱的毛头小子。」
没想到真也竟会这么说,麻井听了噗嗤一笑。
你这个毛头小子,光有热忱是不够的!——刚开始担任责任编辑时,麻井一天到晚这么怒斥真也。想想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
上任主编让真也这毛头小子担任资深作家的责任编辑,如今回想起来,算是挺赏识自己的。不过对真也而言,只觉得上任主编高估了自己。
「这次的稿子我也拜读了。我会让池内也好好学习如何拿捏和您之间的距离。所以,二校时可以一并寄上池内的道歉信吗?」
「要不要寄是你家的事。」
尽管语气很冲,但麻井已经发出了和解的讯号。「谢谢您了。」这时得赶紧顺水推舟、抓紧时机道谢。
挂断电话之后,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冷透了的茶依然给喉咙带来滋润。
「谢谢你的茶。」
佳织明明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偷听,却装作一副现在才察觉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应道:「不客气。」
「对了,麻井老师那边怎么了?」
你果然在偷听嘛。真也暗自觉得好笑,但还是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情况。佳织一听不禁惊呼,「哎呀呀~,她踩到珠子这个地雷啊~」佳织虽然不是直接负责麻井的编辑,但懂得如何拿捏和麻井之间的距离,因为她也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麻井的忠实书迷。
「结果怎么样?麻井老师原谅她了吗?」
「欸,总算搞定了。」
不久的将来,池内也一定会被破口大骂,「你这个黄毛丫头,光有热忱是不够的!」
「太厉害了,居然有办法替踩了珠子地雷的菜鸟说情成功。」
佳织吁了一口气,好像打从心里佩服。
「真也当上麻井老师责编时,我因为太羡慕忍不住嫉妒你,但假如对手是你,也只能心服口服了。我真想学学你贴近作家的细腻心思。」
能对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坦然表达羡慕的率直天性,是佳织的优点,可是听到她如此直率地说出真心话,反倒叫真也羞愧地坐立难安。
「你才厉害哩。总是全力以赴、敢于正面交锋。」
因为全力以赴,所以也受了不少伤,但是到头来这些伤总能缩短佳织和对方之间的距离。没有心机、表里如一的特质,让作家们愿意信赖她。
真也最能感受到自己和佳织之间的差异,就在于作家称呼他们两人的方式。佳织负责的作家大多直呼她大场。这种叫法当然包含了几分亲近,而真也不管认识多久,大家永远称呼他古川老弟、或者是古川先生。若要说是因为两人个性不同,或许真是如此吧,但是对真也来说,却感觉到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墙。
就算再当麻井的责编五年,麻井也一定不可能随性地叫真也「古川」。
「不不不,老是直来直往也不行吧。我希望有一天能像真也一样,在工作上那么贴心细致。」
「你在胡说什么啊?」
真也哼声苦笑。这女人可是只泡了一杯茶,就安抚了刚刚下定决心,要向后进讨回作家的自己呢。
你说自己粗线条?认识你的人绝对不会上当的。
「我只是擅长察言观色罢了。」
面对完全不使诈、踏实累积工作经验的佳织,乖僻的话总是脱口而出。
真也总觉得自己跟佳织不同,从懂事以来,就一直不断使诈。
*
真也从小就经常在碰触到物件时,看见、或听见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早的记忆是祖母缝补碎布制成的束口袋。
碰到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个身穿纯白和服的女人。若以之后学会的语汇来形容,那是个一身日式罩衫的新娘。
那女人表情紧绷,看起来十分不安,令年幼的真也很担心。
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好像快哭了,她没事吧?
真也一边摸着祖母的束口袋一边问,祖母匪夷所思地偏着头。
白色衣服的女人?那是谁?
被祖母这么一问,真也也答不上来,当时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但是后来祖母整理相簿时,出现了那个女人的照片。是张黑白旧照片。
照片中,她和一个男人并肩而立,那男人穿着印有家徽的裤裙。身穿日式罩衫的确实是那个女人。
就是这个人啊。
真也又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祖母歪着头,一头雾水。
我之前说过啊?一个快要哭了、身穿白衣的女人。
真也一解释祖母这才听懂。
我碰到奶奶的袋子,然后就看见这个人。
祖母瞠目结舌,惊呼连连。
小真,这是年轻时的奶奶唷。
祖母仔细看了看那个束口袋,袋子的衬里用的是日式罩衫的白绸缎。祖母爱惜用物,保留了许多年轻时穿过和服的旧碎布,这块用于束口袋衬里的日式罩衫碎布,好像是最后一块。
所以小真能看得见奶奶的回忆呢。
祖母很平静地这么说,并没有大惊小怪、把这当作怪事张扬。
你很难过吗?
听到真也这么问,祖母露出眺望远方的眼神。
与其说难过,倒不如说是担心吧。我跟你爷爷相亲后不久就结婚了,也不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而且爷爷看起来又好凶。
真也出生后不久爷爷就过世了,留在照片中的爷爷表情的确很吓人。
你很害怕吗?
祖母原本爬满皱纹的脸,又笑得更皱了,她面向担忧的真也说。
爷爷对我很好。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令人开心。
小真如果能和年轻时的奶奶说话,请告诉她,不用担心。
真也一脸认真地触摸着祖母的束口袋,对那女人说,不用担心,但只出现在真也视线中那身穿日式罩衫的祖母,表情却依然紧绷。
好像听不到。
真也这么说,祖母又笑了,没关系的。
因为奶奶已经知道,根本不用担心。
真也不晓得后来祖母怎么跟家人解释这不可思议的事件,但自家人大多有了「真也是个第六感很强的孩子」这种共识。
如果看见或听见什么,告诉身边的人,大家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嗯,因为真也的第六感强嘛。」看来大家似乎都往「灵异能力」这个方向来解释。
因为这个原因,堂兄弟等经常会眼睛闪闪发光地逼问他:「小真,你看得见阿飘吗?」但是一知道他并不是看得见妖怪或鬼魂,就会不屑地说:「什么嘛。」遭到大家一阵奚落。话说回来,要是看得见妖怪就惨了,半夜会不敢去上厕所,一定每晚都尿床。亲戚的小孩个个都爱听鬼故事,唯独真也在其中始终是个高傲的异端。
小真能看得见奶奶的回忆呢——祖母第一次接触到真也的能力时,曾经这么说过。
而她单纯的感想,最能正确说明真也这不可思议能力的本质。
真也能看见或听见的,似乎是留在事物上的「思念」。
而意念越强,越会长久、清楚地残留。虽然淡薄的心情也并非感觉不到,但除非是相当强的意念,否则马上就会模糊不清了。
由此可见,祖母留在日式罩衫上的不安究竟有多强烈,真也甚至有点同情过世的祖父。他的表情确实很吓人,但也用不着那么害怕呀。不过,出嫁之前几乎不晓得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对年轻女孩而言,或许是事关未来一辈子、值得担忧的事吧。
自家人顶多是觉得「真也类似第六感的能力似乎很强」,所以他极为自然地接受了能看见回忆的能力。后来,真也也学会了不要到处宣扬自己凭这份能力感觉到的事。若是声张有些东西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可能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或害怕。看得见、听得见的事物,最好配合世俗的标准比较安全。
随着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他渐渐不再被大家说「第六感强」,而是改口称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真也虽然配合世俗的标准,但他能够看见、听见一般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也是事实。这并非他能自行控制的能力,所以一旦感觉到,自然就做出一定的反应。
对真也而言,这是极为自然的生活处世之道,就好比如果眼前看见有块石头,没有人会故意走过去被胖倒。湿滑道路旁边有干燥的道路,自然会选择后者。
只不过是如此而已,结果却变成了大家眼中的聪明、机伶,或者细心。
从青春期开始,他开始苦恼,难道这样不会很奸诈吗?
纵然是一瞬即逝的意念,也会因为看不看得见而改变之后的行动。真也无法装作看不见而行动。
他不曾有过人际关系的纠纷。因为如果要产生纠纷,大多会闪现强烈的情绪,而且真也能看见这种情绪。如果别人对自己抱持某种负面情绪时,他也会在某个阶段就察觉,试图修复双方的关系,或者和对方保持距离。
朋友在看不见、听不见多余东西的状态下,奋力闯过青春期,而真也始终拂拭不去唯独自己一个人轻松的内疚。然而,如果故作姿态地感叹,终究也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轻松而惺惺作态,总会遭人忌惮。
顶多是偶尔有人嫉妒,「那家伙真善于处世啊」,也没有特别痛苦的回忆,有什么资格沉浸在「超能力者的苦恼」中呢?如果像是小说或漫画主角一样,拥有足以破坏自己人生的强烈能力也就罢了,真也拥有的顶多是「类似第六感的东西」,对于自己处世还有点帮助,相当平凡的小市民能力。
高中的时候,他曾经自嘲,毕竟这种能力真的只是半吊子。
他凭借自己能够感觉到多余的东西、巧妙采取行动,顺利追到了喜欢的女孩。
而这种感觉到多余的东西、巧妙采取行动的能力明明没变,却因为对方的心说变就变,结束了这段感情。
真也设法维系关系,但是一点用也没用。而在对方的心渐渐远离的此时,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此时只觉可恨。
这时真也终于有点看开了。为了这种连区区高中生恋爱都无法顺利维系的能力而苦恼,岂不是要笑破别人肚皮?他这么告诉自己,不好意思啦,谁叫我偏偏天生就能使点诈。
真也虽然依旧使诈,但行事变得低调许多。
他不出风头、不强调自己的存在。
他一直觉得这样就扯平了,但出了社会后,内疚却稍微增加了。原因在于编辑这种职业的特性。
就某个层面来说,编辑或许是他的天职。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作家这种生物,对真也而言,他们非常容易了解。
因为他们的感情量远远多过于一般人。真也的能力频繁地对作家这类人种产生反应。
想想他们赖以为生的工作,或许也很理所当然。他们对于只存在自己脑中的每个角色赋予情感、随心所欲地推演故事世界,摆布读者。假如感情量和一般人一样,可能无法彻底刻划出数个人格回异的出场角色吧。
并非一般人不如作家。只不过,作家拥有的感情量超乎寻常。正因如此,作家笔下才能诞生出许多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
感情量既多又强烈。他们的意念到处流泄,让真也察觉到那些「多余的东西」。
「年纪轻轻就观察敏锐」,短短期间内众人异口同声给了他肯定的评价。当他承接和其他编辑关系交恶的作家,并恢复信赖时,在年轻一辈当中更显得格外出众。
结果,他还是出了风头。和作家往来的工作不容易,他想坚守「虽使诈但行事低调」的自我妥协,可没那么简单。
作家这类人种的感情量既多又强,而且姑且不论好坏,想象力都太丰富了。他们拥有不同于真也、另一种察觉「多余东西」的能力。也就是能够「看穿」许多事物。这可说是作家的习性。
他们对于对方是否对自己竭尽全力十分敏感。即使他们不知道真也拥有「类似第六感」的能力,也会马上察觉到真也对他们有所保留,意识到真也没对自己使出全力。所以,若是感觉到了什么而不竭尽全力回应,是不可能获得作家信任的。
年纪轻轻就观察敏锐、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随着身边的人对真也的评价愈来愈高,真也心中的内疚感也愈来愈沉重。
同期的佳织跟能察觉到「多余东西」的圆滑真也,属于完全相反的编辑。现今的时代已经不流行「憨直」这个形容词了,但佳织正是这种类型。
她绝不精明,而且不善于察言观色,但是她拼命地接触作家,尽管失败了还是继续拼命努力,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败而拼命努力。
真也从旁观察,偶尔会觉得她做事实在不得要领。但相对地,佳织所获得的评价可说恰如其分。她得到的评价才是货真价实的,不像真也一样,脚上多套了一双别人看不见的木屐。
佳织从之前的书籍部门调到现在的杂志编辑部时,一位责编因而换人的作家特地要求,「佳织移动部门之后,能不能继续当我的责编呢?」
那位作家的产量大,要同时负责他写的书籍和杂志文章并不容易,所以出版社没有同意他的要求,但是真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他曾看过资深编辑或上司受到那种请求。但是,没想到跟自己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居然也会受到如此强烈的请求。
真也一直认为,假如同辈之中有人受到类似请求,那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佳织。
真也曾负责过和其他编辑交恶的作家,而那个和作家交恶的编辑就是佳织。那件事对于真也而言,是在替佳织收拾烂摊子,他无法否定,在那位产量大的作家提出要求之前,自己有点瞧不起佳织。
佳织受到那样的请求,令他颇受打击。
真也虽然对于自己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感到内疚,但同时他也认为,因为这份能力,自己的工作表现最好。尽管如此,为何佳织比自己更深得作家的心?
这时,真也开始负责麻井,麻井的一句话又对他造成了一次打击。当然,麻井并不知道自己对真也造成了二度中伤。
在一场新人奖宴会之类的场合上,麻井对一位因为遭到读者抨击而苦恼的年轻作家所说的话。
被人强烈地憎恨和被人强烈地深爱,其实是一体两面。——如果一部作品十个人看过,十个人都觉得还可以,这不是令人印象好,而是令人没什么印象。
所有人都觉得还可以——如果换作编辑的话,岂不正是自己吗?自己和谁都合得来、被所有人接受,但相对地,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对自己说,「非你不可」吧。
坐在佳织这个拼命三郎隔壁工作之后,真也开始面对这个严肃而消极的命题。
假如不是天生会察觉到「多余的东西」,自己身为编辑的能力会低落到什么程度?
假如这种「多余」的能力在某一刻突然消失,自己是否会沦落到无能的地步?
虽然对于使诈感到内疚,但如果不使诈,自己是否能够独当一面地完成工作……?
憨直而拼命的佳织的工作模样,看在真也眼里只觉得耀眼眩目。佳织位于一个真也必须具备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才能到达的境界。
真也觉得佳织尽管笨手笨脚,但是个性直率、抗压性强,不会轻易消沉气馁。
——所以……
「反正……」
真也第一次看到佳织说这种丧气话时,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前往成田的电车上,佳织露出真也未曾看过的自卑表情低喃:
「反正我只能努力拼命,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长处了。」
别这么说啊。
你拼命的个性可是令我觉得耀眼眩目,别在前面加上「反正」当作开场白啊。
真也内心强烈地如此认为,近乎反弹的情绪,但是听到佳织的自暴自弃,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像我这种没其他能耐的人,如果不一直强调自己很拼命,就会被抛弃。……就像被我父亲抛弃一样。」
佳织说,她和父亲已经二十年不见了。
至于真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父女重逢的场景中,原因要回溯到几周前的编辑会议。
*
真也他们编的杂志《Polaris》,在现任安藤瑞穗主编到任时,有了很大幅的改版。
在那之前,杂志名叫《北辰》,属于内容相当艰涩的文艺杂志,但安藤将杂志名称改成《Polaris》。她活用自己在演艺圈的人脉,起用当红的音乐家和演员作为封面,内容变成了挺时尚的综合资讯杂志。
但名义上杂志名称并没有改变。实际上,也因为登录图书资讯的关系等等,很难因为改版就改变杂志名称。
安藤坚称,《Polaris》只是将意味着北极星的《北辰》英译的副标题。但在封面设计中,照理说应该是副标题的《Polaris》字体却比《北辰》更大,这次的改版简直像是杂志更换了名称。
至于内容方面,也增加了意识到时代性的特辑报导,或者制作名人的接力散文专栏等,成功地掌握了之前吸引不到的年轻读者群。
而且无论是封面或散文,都透过使用名人,将成本压到最低。譬如接力散文,便是采取类似某谈话节目的方式,邀请对写作有兴趣的艺人,并且也请他介绍下次的笔者。因为杂志提供了有志写作者发表的版面,稿费也得以控制在出版社规定的范围内。
当然,想写作的人不见得写得好,所以有时也得刊载些无趣的稿子,这种时候只好说服自己这就是专栏的属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登不误。
登上封面是以宣传最新推出的作品作为交换。虽然常常要花一笔摄影棚的费用等等,但艺人愿意免费刊登在封面,比起来还是相当划算。
安藤假改版之名,行变更杂志名称之实等等,强硬的作风经常令高层皱眉,但平心而论,安藤的确很能干。
毕竟《北辰》改成《Polaris》之后,销售量确实大幅成长。文艺杂志基本上都不赚钱,最大的意义大多只在于能拿到当红作家的稿子。只要拿到连载,除非和作家严重交恶,否则一定能够出版成书,所以在杂志阶段即使亏钱也不要紧,简直被定位为弃子。
尤其是近年来,文艺杂志的销售量有缓慢下滑的趋势,此时竟能挽回颓势,可说是近十年未见的喜事。
当然,出版社内也有批评的声音,觉得改版后的杂志并非以文艺杂志的定位畅销,走的是极为庸俗的卖法,不过胜者为王。热卖总比不卖好,乃是资本主义的原则。
为了维持增加的销售量,编辑部人员在决定每月特辑的编辑会议中,都会被榨干脑汁。
「下一期,我想做《Double Mind》的特辑~」
安藤提出的是开始在电影杂志等公开资讯的洋片名称。那是近几年很受欢迎的悬疑电影系列,人称「Double」系列。
这部电影并不是受欢迎之后才决定拍续集,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拍成系列作品,剧情是解决一个案件之后,结局成为下次案件的开端。万一途中反应不佳,就只能草草结束、空留蛇尾,但是从首部曲《Double Trap》开始,剧情设计缜密,而且悬疑刺激,所以叫好又叫座。
紧接着二部曲《Double Face》上映,事先宣传三部曲的完结篇《Double Mind》,同样相当受到世人的关注。
「好耶!」
和池内同年进公司的男编辑长岛显得很起劲。或许因为他过去编过八卦杂志,凭借他与鲁莽只相差毫厘的积极,也曾经击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安打,但暴投出界的比率也相当高。一言以蔽之,是个表现忽好忽坏的编辑。
「『Double』系列应该可以刺激不少销量。如果大量使用型男演员的照片,内页也很养眼,再以华丽的文案用力煽动读者的购买欲……」
长岛人不坏,对于提升销量的热情也不假,但是他太过直接了当的品味,跟真也不太对盘。
「可是,现在推出『Double』系列特辑,不会稍微过时了一点吗?」
真也委婉地陈述意见。首部曲在五年前引发话题。当时就发表了三部曲的构想,所以「Double」系列的特辑至今已被各种媒体报导过了。
「不过……」池内发言反驳。
「总不能完全不提吧?那毕竟是那么红的作品,而且我们家一次也没报导过。」
《Polaris》在两年前改版。当时已经过了市面上频频针对「Double」做系列特辑的热潮,所以以往从没有制作过相关特辑。
现在的《Polaris》也具有深受读者期待的文化类资讯杂志这个面向,始终只字不提,也确实不妥。
「没错没错,不愧是池内,说得好!」
被真也泼了一桶冷水,明显正觉得不服气的长岛听了喜笑颜开。他的现实令真也不禁苦笑。平时的长岛总是对同年进公司的池内表露出敌对意识,和她针锋相对也并不罕见。而他的滑头个性也是特色所在。
「我并不反对报导,但是需要一个新的切入点。池内,你会从什么切入点报导呢?」
真也对她抛出问题,池内低声沉吟,陷入沉思。她似乎先做出了「非做不可」的结论,还没想到「该怎么做」。
不过,以新人来说,知道该做什么就很不错了。
「真也哥,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长岛似乎对于真也只问池内感到不是滋味,又在闹别扭了。
「你刚才不是发表过意见了吗?大量使用型男演员、附上华丽的文案,用力地煽动读者的购买欲,不是吗?」
「如果进一步深入思考,说不定会再想到什么呀!我是个在称赞中成长的人。」
「这种话你好意思自己说?」
长岛不服气地接连随口说出好几个乱七八糟的点子。真也都当作耳边风,安藤故弄玄虚地开口说:「关于切入点呢……」
「比方说揭开主导『Double』系列的神秘日籍剧作家,如何?」
那对后进活宝声音变了调地惊呼。
「『Double』的剧作家是日本人吗!?」
「我第一次听说耶!」
「欸,不过美国的剧本采分工制,并不是完全出自一个人之手啦。不过,系列剧本原案似乎是那个日本人写的。他的名字总是出现在片尾工作人员名单的第一个。看来确实是主要剧作家之一没错。」
接着,安藤挺起胸膛地仿佛在对真也说:「这下你服气了吧?」
「这么一来应该有话题性吧。」
面对凡事勇往直前的主编,真也每次都在编辑会议上扮演刹车的角色。与生俱来的各种因素,造就了他稳重保守的个性,所以自然而然地被要求担任这种角色。
真也苦笑着,心想,我也是不得不扮演这种角色,怎么大家逮到机会就要在我面前自鸣得意呢。
「我想话题性是有的,过去很少从工作人员这个角度来切入『Double』系列。」
报导的对象多半是演员或导演。
尤其是剧本的部分,在美国总经常采取剧情、事件、圈套等完全分组制作,所以很难锁定工作人员。而「Double」正是采用这种分工方式,光是主要负责脚本的应该就有四、五人。
「所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工作人员名单上写的是HAL。虽然经历没有公开,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既然没有公开经历,为什么主编会知道这件事呢?」
「嘿嘿嘿,其实是有力的消息人士稍微透露的。」
「咦~好厉害~!」
池内高声欢呼,但真也却无法一起起哄。
他不懂有力的消息人士为何要提供《Polaris》这种消息。《Polaris》在文艺杂志当中算是畅销,但是文艺杂志整体市场原本就很小,所以整体而言,《Polaris》的销售量也绝不算多。
有日籍剧作家参与『Double』系列,如果从这个角度好好切入,确实是能制造出一定话题性的题材。假如自己手上握有这种消息要卖给自家出版社的话,应该以长岛原本待的八卦杂志等部门为对象。
「消息人士把这么难得的消息卖给《Polaris》有什么好处?主编,难道只有我不明白这一点吗?」
「不愧是石桥的非破坏检验人员(注:在不损伤被测物组织、性能及外观的前提下,借由专业检测仪器对材料、零件、设备等进行缺陷、化学、物理参数的检测技术),一针见血啊。」
安藤若无其事地给了真也一个莫名的称号,然后咧嘴一笑。
「那么,假如消息来源有不得不提供消息给《Polaris》的理由呢?」
「别卖关子了。我等一下还有会要开。」
「哎呀,小真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真讨厌。」
长大之后就很少听到有人叫自己「小真」,上司这样称呼,究竟该做何反应才好?真也不知怎么回答,决定默默地等待主编的小剧场结束,安藤一个人迅速表演完受到打击、闹别扭,然后责备毫无反应的真也等所有反应后,若无其事地平静了下来。真也从改版时就认识主编了,要让她回归正题,别理她是最快的方法。
「HAL的本名是白石晴男。」
安藤重新开口,总算透露了具体的资讯。
「他原本是在日本以编写电视连续剧为主的剧作家,但是二十年前立志当电影剧作家赴美。赴美之后几乎没有回国,但是他下个月要回国,和留在日本的家人见面。……而且,他的孩子就在我们编辑部工作唷!」
真也转向坐在一旁的佳织。——说到这个,佳织在这场会议中,一次都没发言。
「不愧是小真,观察真敏锐。」
相对之下,安藤狠狠地瞪了那一对活宝。池内和长岛疑神疑鬼地指着彼此,互相质疑「不会是你吧?」。他们慢了好几拍才将手指指向佳织。
佳织也含糊地应道,「嗯,欸」,笑着点头。
「佳织姐真厉害~!」
池内兴奋地大叫,佳织则不知所措地对她笑了笑。
「可是,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离婚之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佳织低喃道,「他像就是个陌生人一样」,声音小到只有坐在一旁的真也听得到。
HAL,也就是白石晴男,原本是在日本编写推理连续剧的剧作家。代表作中也包含风靡一时的当红系列,但是后来因为方向性和系列制作人不合而决裂。他向隶属的电视剧制作公司辞职,于同年赴美。
他在美国隶属于一所中坚制作公司,以HAL这个笔名参与有线电视台的连续剧剧本团队。在单集完结的犯罪悬疑剧中,负责提出案件和圈套的点子。原本在日本负责当红推理剧系列的HAL,充分在这份工作中发挥自己的特色,获得高度评价,终于获得了提出情节的机会。
HAL充分活用这个机会,从此之后,他频繁地在该系列中负责剧情,评价愈来愈高。
不久之后,原本是有线电视台的该电视剧系列打入无线电视台,整个走红。HAL顺利地增加大展身手的机会,随后打入电影圈。他参加几部单一作品之后,向制作公司提出「Double」系列的构想,也顺利找到赞助厂商,于是推出了首部曲《Double Trap》——
「说起来《Double Trap》的情节确实充满了跳脱常轨的日式悬疑呢。」
真也重新检视根据佳织描述抄下的笔记,也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许多部分令人恍然大悟。电影中不靠画面的迫力来呈现,而是以缜密情节来展现剧情的手法,看来的确不像好莱坞电影,更接近在迷你电影院播放的日本电影。
「这些是听我母亲说的,有很多时间顺序都不太清楚。」
「哎呀,没关系啦。以采访的事先调查而言,已经足够了。」
负责编排「Double」系列特辑内容的人是真也。他也同时负责预计在HAL回国时进行的专访。
安藤原本想耍点小聪明,在构想她企图让HAL的女儿佳织负责编排内容,再让另一个负责人写成报导,但是佳织坚决反对,最后没有实现。
佳织~,我不会把这当作编辑部人员份内的工作~。就当作是我外包给你嘛~。
安藤不肯罢休地死缠烂打,但是真也拦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再怎么说这都太下流了,真做到那种地步,根本不适合《Polaris》的风格。编排内容就由我来负责吧。
安藤一走,佳织马上双手合十地向真也道谢,看来她肯定相当厌烦。安藤不是个坏上司,但是一牵涉到销售量,她就变了一个人。
「为什么佳织姐要拒绝负责特辑呢?」
长岛从旁迅速插入话题。
「成为编辑的女儿负责报导自小分隔两地的父亲,这绝对中的啊!」
真也二话不说地用力戳了长岛一下。
「好痛,怎么了!?」
既然已经知道别人家庭有微妙内情,哪有人那样说话的?但真也又不能在佳织面前对他说教,只能对他的抗议置之不理。长岛鼓起腮帮子,啐道:「搞什么嘛~」
「不然这样嘛,不要露脸,但是刊出以女儿身分发表的谈话。这么一来肯定很有话题性。负责采访的人是真也哥,他一定会整理出很好的内容啦。」
「我不想谈私事。」
眼看佳织的怒气即将爆发,语气变得锐利,但这时候也只有长岛不会泄气、反而闹起了别扭。
「那为什么要提供HAL的消息?根本就半吊子嘛。」
「长岛!」
真也很少发火。或许就是因为少见,所以吓得长岛缩起了脖子。「……对不起。」他尴尬地低下头,畏畏缩缩地闪人了。
「你别放在心上。」
真也刻意不看佳织。
「那家伙还摆脱不了八卦杂志的脑袋。但是《Polaris》不需要靠八卦来提升销量。」
「……可是长岛说的也没错。这样真的很半吊子。」
长岛的话似乎往佳织内心深处狠狠地砍了一刀。真也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他心想,如果可能,希望现在那家伙还别负责作家。语言对作家造成的威力,更甚于一般人。长岛的一句话足以对刀枪不入的佳织造成如此强烈打击,要是说话的对象是作家的话——
面对作家时应该不至于那么口无遮拦,不过长岛负责的作家,安藤最好事先打个招呼比较保险。
「最近,销量不是下降了吗?我看主编她撑得很吃力,才想说如果能派得上用场,至少可以帮忙介绍介绍。」
改版时的强硬手法让安藤被公司高层盯得很紧。对很难有明显业绩成长的文艺杂志要求销量,正是典型的找碴手法。
佳织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而出手相救。她甚至为此坦白了自己一向不愿被触及的家庭关系。
「要是真有什么可用的题材我早就说了,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听说HAL赴美时离婚了。从此以后好像完全没见过面。这次相隔二十年终于回国。
父女之间的空白期间也有整整二十年份。
「养育费和学费都没少给过,但就只有这样。再说下去好像我对他怀恨在心似的。」
「好了,够了。」
真也用稍微强硬的语气打断她。
「你也别太小看自己的同事。能帮忙介绍HAL已经很够了。『Double』系列跟日本人有关,光这一点戏剧性就很充分了,要是还能访问到他本人,那我保证一定写出具有可看性的报导。」
「……嗯。不好意思。」
真也苦笑着,会因为这种事而道歉,你这家伙果然是个老好人啊。
对HAL的采访决定于他回国当天在编辑部进行。回国的班机在星期五下午到达成田机场。负责迎接HAL的是佳织和真也。
两人这天都有外务,所以约定在上野站会合一起搭Sky Liner,佳织比约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这下完全错过预计搭乘的班次。
「对不起!」
气喘吁吁跑来的佳织,在真也面前用力合掌对他致歉。
「我忘了东西,又回家去拿了!」
「没关系啦,反正还赶得上……」
约定的时间原本就提早了些,错过一班电车还不至于有大差错。
「你忘了什么?」
「这个这个。」
佳织从肩包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快照。
「我父亲的照片。昨天从老家妈妈那里借来的。」
照片上是一个盛装打扮背着红色皮书包的女孩,以及一个看来身形纤细的中年男性。
「说是要我来接机,但都已经相隔二十年不见了,而且他们离婚前几乎是分居状态,我几乎没见过面,没把握能不能认得出来。所以……」
所以?话虽如此这张照片也太……。真也认真端详着佳织递过来的照片。
「……照片上你父亲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耶?」
那当然啊,佳织不知为什么说得挺理所当然。
「这是小学入学典礼时拍的照片嘛。我父亲那时候大概三十出头吧。」
照片上的女孩看来就是佳织没错。
「……你的意思是,要我从这张照片推测他老二十几年后的长相?」
「没办法啊,这已经是他留在家里的照片中最新的一张了。离婚后去美国以来,从来也没回来过。」
「要是他在美国生活后变得超胖,凭这张照片绝对认不出来吧……」
「那我们就祈祷他没有变得超胖,走吧!」
走向月台的佳织情绪异常高涨。
一坐上电车后她就平静了下来。——或者该说,消沉了下来。
「还好是真也跟我一起来接人……」
相隔二十年父女重逢的现场会希望有他人在场,由此可以感觉到佳织心里对父亲的别扭情感,真也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如果不是为了工作,我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虽然表现得开朗不在意,愈接近接机的日子她心中就愈加烦躁。这并不是因为真也有「多余」的心思才看得出来,佳织这个人总是把心情写在脸上,很好懂。
「都过这么多年了,再跟我见面,不知道对方心里怎么想。」
那飘忽模糊的低喃,到底是问句还是自言自语,当中的分界线相当微妙。
「如果是我……」
真也不自觉说了这几个字,佳织很惊讶地抬起头。啊,该不会是自言自语吧,他缩了缩脖子,但话头已开,说到一半也不是办法。
「如果我是你父亲,应该会很高兴吧。」
为什么?佳织闹别扭似地别开眼神。为什么?这该怎么解释呢。
「虽然自己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但是女儿还是好好长大了啊。」
「好好长大?你是凭什么判断的?」
佳织好像进入了攻击模式。而面对这么明显的攻击阵仗,真也也不得不迎击。
「凭我看你平常的工作表现啊。作家们对你的评价应该都很不错吧。」
「我还得靠资历相同的真也帮忙收烂摊子、安抚闹脾气的作家呢。」
一听到佳织把以前的旧帐翻出来,真也不觉气恼。——佳织这家伙根本不懂。
就算曾有过一次那种经验,又怎么样呢?你可是个换了部门作家还主动要求你负责、不想放手的编辑,这不是最大的赞赏吗?
这种乖僻的说法一说出口只会让情绪随之低荡,真也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大家都很清楚,你是个很称职的编辑。」
「那真也,你觉得我什么地方值得赞赏?」
这个问题真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很尊敬你总是很拼命认真、诚实面对作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语气太斩钉截铁,佳织有一瞬间怯生生地安静了下来。不过,从她紧抿的双唇间再次流泻出的,依然是乖僻的声音。
「反正……」
以往从没见过佳织这么自卑的表情,反倒是真也受到不小打击。
「反正我只能努力拼命,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长处了。」
不要说「反正」。
你拼命的个性可是令我觉得耀眼眩目,别在前面加上「反正」当作开场白啊。
别用你自己的声音,去否定你这朝向太阳生长般的特色。
我就算再当麻井老师的责编五年,他也不可能像叫你一样、直接叫我的名字。
许多怨言在胸中波涛汹涌,但一看到佳织的脸,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像我这种没其他能耐的人,如果不一直强调自己很拼命,就会被抛弃。……就像被我父亲抛弃一样。」
尴尬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就此沉默。
最后佳织自己轻声开口,「对不起。」
「为了这个都二十年没见、像陌生人般的父亲吵架,真是太可笑了。」
——如果,自己不需要透过物件或地点,而是一碰触到对方就能看见对方的「意念」。
那么照片上的佳织一定在哭泣吧。
真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理由,父女之间二十年来互不往来。但是,看到为人体贴的同事受伤这么深,他忍不住想好好逼问HAL一番。
*
关于HAL的讨论让两人搞得如此尴尬,等等该怎么面对HAL本人,真也顿时觉得心情很沉重,佳织应该也一样。
但这份担心很快就因为意料出现的第三势力而消散了。
「看来应该会准时抵达。」
两人正在入境大厅的航班资讯荧幕前确认到达班机。
「小佳!」
突然有个女性高声叫着佳织。佳织一惊,跑上前来的是一位有点年纪的女性。这位可爱的欧巴桑想必年轻时应该很美。
「妈!?」
喔喔,确实长得有点像——真也往后退了一步,试着比较两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佳织的母亲一边说着「还不是为了你」,一边快速挥着手。
「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你爸的长相了。毕竟你从小就没见过他,昨天借给你的照片又那么旧。」
「可是我是来工作的!」
「谁叫你说因为是工作才肯见他。机会难得,一家三口碰个面不是很好吗?」
「我同事也在,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佳织的声音听来几乎像在惨叫。父亲相隔二十年的归国,果然在家人之间也有过一番争执。
「那工作呢!医院的工作今天应该没有休假吧!?」
「我今天早退了啊。」
佳织的母亲呵呵笑着,转身朝向真也低下头。
「初次见面,我是佳织的母亲,大场辉子。唉,该从何说起呢,多亏了贵公司要报导白石,佳织才终于愿意见她父亲,我……」
总觉得对方相当自然地把家中深刻的内情一股脑丢了过来,是自己多心了吗?佳织在一旁气得倒吊着眼,「妈!」
真也暂且假装没看到这位纯真到极致的母亲丢来的球,就此带过。
「平时受到大场小姐许多关照。我是古川真也。」
说着,真也递出了名片,佳织的剑尖侧指向真也。
「真也,不用给她名片啦!」
唉呦,辉子的双眼发亮。
「你们两个已经是互相叫名字的关系了?除了工作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方面的交往……」
「没有啦!」
佳织瞬间否定,真也根本没有开口的余地,他只补充说明「我们公司有好几个同姓的员工,所以在办公室里大家都习惯只叫名字。」
「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其他也有人被取了奇怪的小名呢。」
「喔,是吗?比方说什么样的小名?」
这种事有什么好追问的?佳织小声地在旁吐槽,不过真也倒觉得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很有趣。
「我还是新人的时候,曾经被叫过Young。因为我们部门有两个人姓古川,我是比较年轻的那个。在公司里也就罢了,在外面被这么叫还挺丢脸的。所以后来开始大家互以名字相称,我才松了口气。」
「隹织也被叫过Young?」
佳织简单地回答「没有。」冷冷带过这个话题,真也补上一句「佳织小姐从以前大家就叫她佳织。」在公司里除了佳织姓大场,另外还有姓大庭的。(注:大场和大庭日文发音相同。)
大厅里开始涌入入境人潮。等待的班机似乎已经到达了。
你爸在哪里呢?辉子走向人潮中窥视。
「不好意思,我妈这人总是不按牌理出牌。」
佳织板着脸道歉。
「不会啦,我觉得她满有趣的。你们真的满像的。」
「哪里像!?」
看到佳织像文乐人偶一样顿时脸色大变,真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怎么说呢,不拘小节的地方吧。」
「这是什么意思!」
「基本上会拿着父亲二十年前的照片来推测他老后的长相,也是挺不按牌理出牌的想法。」
「那如果是你还有其他方法吗?」
「应该会像那样吧。」
真也指着一个在大厅中拿着欢迎牌子站着的上班族。素描本上有着手写字迹的「Welcom! Mr.〇〇」。
其实真也皮包里也准备了纸板,但有了辉子的加入,看来似乎不再需要了。
佳织很明显并没想到有这个方法,但她还是逞强地说:「那也是一种方法啦。」
一回神,辉子已经跟一个男人脱离了人潮、移到侧边。真也正想催促佳织上前,却看到那两人正规规矩矩地互相低头行礼。
这是夫妻分手后相隔二十年的重逢。真也心想,或许该稍微回避一会儿,于是又和佳织继续瞎扯了一阵子。
不久,辉子带着那个男人走了过来。
「佳织,这是你爸爸。」
并没有变得超胖。拿着二十年前的照片或许真能认出来。老得很恰如其分。
佳织立刻换上慌张的表情。
「……好久不见了呢。」
对方先开了口。那是极温柔的声音。而他注视佳织的眼神也很慈祥。真也几乎无法想象,尽管离了婚,会发出这种声音、拥有这种眼神的人物,竟会二十年来弃自己的独生女不顾。
佳织嘴里好像小声地说着「你好」之类的话。
辉子简直像祈祷般,在一旁守护,但佳织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停顿片刻后,真也就像丢了条毛巾给快被KO的拳击手一样,插入两人间的沉默。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Polaris》编辑部的古川。」
递出名片后,HAL惶恐地收下。
「不好意思,我身上没带……」
「不要紧,请别介意。」
听说美国的名片文化不怎么普遍,而且知名作家向来不喜欢连络方式外流,很多人都没有名片。
「我是白石晴男。你们这里比较熟知的名字应该是HAL吧。」
「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就叫我HAL吧。在那里很少人叫我白石,说不定你叫了我也反应不过来。」
接着HAL又补充了一句。
「可以让辉子跟我一起到编辑部吗?我们约好了采访后一起吃饭,所以……」
「那当然。毕竟这是您私人的回国行程,是我们太强人所难了。」
更值得担心的反而是佳织的反应。不过真也偷偷一瞥,她看来虽然有点不高兴,却没有要高声阻止的意思。
「佳织,这个……」
HAL从西装外套内袋取出一个信封。
「你待会可以看看吗?这是爸爸在那边写的信。」
佳织一脸狐疑地接过信。看到佳织的手HAL高兴地轻叹了一声「啊!」
「你戴了啊。」
佳织一惊,左手往后抽回。这时一个没拿好,那封信飘落到地上,真也弯腰捡起。
一碰触到信封的瞬间,就是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他几乎要跪坐在地,但他还是强忍住。
——从没碰触过这么强烈的感情。
父亲正在写信。表情很凝重。那份凝重正显现了自己的决心。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见你——我一定会在美国出人头地,然后去见你,潦草字迹下表述的心意,宛如漩涡般在真也身体里翻涌流动。真也觉得差点窒息,忍不住张开嘴呼吸着。
这种压倒性的丰沛情感他很熟悉。是作家。剧本和小说的手法虽然不同,但身为创作者,异常丰富的情感却是共通的。写下这封信的人的确是佳织的父亲,而且他深爱着佳织。这份爱的笨拙和激烈——浓烈得令人窒息。
「佳织!」
听到辉子的叫声,真也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时佳织刚好转身跑开。真也直觉想追上前去,将捡起的信交给HAL,「您的信。」
「你可以帮我拿给佳织吗?」
「不,还是您亲自交给她吧。」
别说交给她了,光是碰到都觉得难受。以往从来没有接触过充满如此狂暴丰沛情感的东西。实在无法继续拿在手里。
「我马上回来,请稍等一下。」
真也留下这句话后连忙去追佳织。
真也在洗手间旁的角落追到了佳织。
她正低头倚在墙上,肩头上下起伏。可能是刚刚跑得太急促了,还是因为心里太过激动的关系?
「……你怎么了?」
听到真也的问题,佳织轻轻举起左手。
「这个。」
她举起手、袖口往下滑,手腕上戴着一只造型厚实的表。那是知名品牌的款式,佳织一直戴在手上。
「这是我出社会后找到工作时,我爸送我的。」
这是佳织第一次称呼HAL我爸,而不是我父亲。但佳织自己可能没注意到这一点。
「离婚前他一心埋头工作,几乎很少跟我亲近,去美国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可是每逢生日或圣诞节等年节,倒是很勤快地送礼。成人式的时候还送了我和服。我一直认为,他一定是觉得跟我见面很麻烦,不如买东西或者用钱来打发我。所以我也不多想,该用的东西就用。因为东西并没有罪过。」
佳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送过的东西。」
「……可以让我看看吗?」
真也握住佳织的手腕,摸着那只表。没有刚刚那封信狂暴的情感,但却还是留有稳定、温暖的意念。——HAL在选手表。是这个合适、还是那个好呢?他认真犹豫着。
她会喜欢吗?她愿意用吗?心里充满烦恼。
「收到这只手表时,我第一次写信给我爸。信上写着,谢谢你,以后不用费心了。我已经不太记得你的长相,光是收礼我也很困扰。」
「我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佳织的低语开始显得嘶哑。
什么嘛,声音从哽咽的喉头挤出来。
「搞得好像是我很无情一样。」
看似不拘小节,其实却纤细体贴的佳织,回想当时对HAL的伤害,现在又觉得内疚。
该不会,佳织一直记挂着自己曾经无情地推开对方,所以才不想跟父亲见面?
「他一定可以了解,你是因为寂寞才闹脾气的。我们回去吧。」
佳织迟迟不愿迈开脚步,真也轻轻拉着她的手催促,她这才踏出步伐。
回到原地,佳织再次从HAL手中接过信。那是真也连拿都无法拿稳的情感凝集。而佳织那么自然地收下,真也看了有些震惊。——她竟然能碰触那种东西。
回程的电车真也买了两两分开的座位。如果是四人对坐的座位,对佳织来说压力未免太大。真也买好票后,四人自动分为男女两组。
来到车厢与车厢间的通道观察,发现佳织和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种时候母亲的存在或许特别重要吧。看到佳织稍微露出笑脸,真也这才放心地回到座位上。
「不好意思啊,让你处处费心了。」
「哪里。」
HAL为人稳重,但没什么架子。
「你觉得佳织会看那封信吗?」
真也无法马上回答,他仔细想了一会儿。
「短时间内或许没办法。但我想她终究会看的。她不是那种会糟蹋别人心意的人。」
HAL听了轻声笑了。
「短时间内或许没办法,是吗?你这个人真老实。」
「我可没佳织小姐那么老实。」
真也通常会利用「多余」的察觉能力先预测后再行动。佳织和自己尽管都表现出诚实的一面,但真也认为其中的本质差异极大。
「她变漂亮了呢。不过她从小就很可爱。」
HAL像在炫耀一样,说起佳织小时候的事。
佳织从小就爱看书,从幼稚园起就能一个人读标上注音的童话书。
「你说,她是不是很有天分?听说她当上编辑,我心想,果不其然。人家说青出于蓝,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
痴傻父母心已经到了夸张的地步。有志从事编辑这一行的人,本来就有许多爱书人,像佳织这种程度的儿时往事,随便一扫就是一大畚箕。
不过,真也刻意不插嘴,只是安静地听着。一股暖流让他嘴角自然地松懈。——啊……
这个人真的很爱佳织。
HAL终于鼓起勇气,含蓄地开口问。
「佳织在公司是个什么样的人?」
真也非常能体会他的好奇。
「她很认真,面对作家相当诚实。所以很多作家都很喜欢她。甚至她换部门之后,还有作家要求她继续负责呢。」
HAL很开心地听着真也说。
「佳织小姐坦率的工作方式总是让身边的人很震惊。像我就绝对学不来。看到她常常会受到刺激,都觉得很自卑。」
这是因为自己具有「多余」的察觉能力,与生俱来就耍诈带来的愧疚感。
——但是。
拥有「多余」察觉能力的自己,遇上了这个错过彼此心意、无法交会的奇妙家族,或许是命中注定吧。如果能够为了佳织、为了她的家人们使用这种力量,似乎也可以更积极地肯定自己吧。
*
真也带着HAL到达编辑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事先预约好的会客室里,除了主编安藤之外,池内和长岛也都在。阵容小巧的《Polaris》编辑部全员都到齐了。在安藤指挥下的工作分配是由长岛负责拍照、池内负责协助拍摄和倒茶。
「不过,被这么多人包围着,不会紧张吗?」
「对方可是经历过美国腥风血雨的人,这点阵仗应该还好吧?难得有机会可以接触国际性的消息,当然得让部下列席啊。我这里也查了不少资料,有很多问题想问……对了,HAL先生他人呢?」
「跟佳织的母亲正在大听休息。佳织马上会带他过来。」
辉子说想去洗手间补妆什么的,所以先让他们休息了一下。真也表示要先上来准备、请佳织负责介绍时,佳织显得很不安,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倒是跟母亲一起学习跟HAL说话的良好复健时机。
「啊,佳织的母亲也一起来了?」
「听说采访后约了一起吃饭……应该不要紧吧?」
「主编,好机会啊!」
长岛看准了时机。
「佳织姐一直坚持不肯,不过现在可以试着交涉,看能不能用到她母亲的谈话内容!跟分开二十年的妻子对话,这太有戏剧性了啊!」
真也皱着脸心想,这家伙怎么还是摆脱不掉八卦杂志的想法,但安藤似乎被引出兴趣。在演艺领域原本就很强的安藤,方向性上与长岛有共通的地方。
「她母亲看起来像是会答应的人吗?」
「感觉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跟HAL先生的关系看来也不差。我想,就看怎么跟对方谈吧……如果要跟对方交涉的话,请用主编权限去谈,我实在没什么兴致。」
就算不牵扯到家人,单以一个日本人在美国影像业界发展的方向,主题已经够有可读性了。
「那就请佳织稍微离席,再提出要求吧。」
这时有人敲了敲会客室的门。佳织探出头来。不知道她有没有跟HAL说到话?
「让各位久等了。不好意思,我母亲也一起来了。」
「哪里,我们很欢迎,请他们进来吧。」
在佳织的招呼下,先走进来的是HAL。——接着……
迎接HAL的安藤等人,同时露出狐疑的表情。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HAL。今天麻烦各位了。」
安藤终于回应了HAL的问候。
「谢谢您长途旅行后还特地拨空过来,我是《Polaris》的主编,敝姓安藤。」
大家好,这时辉子也露出笑脸跟大家打了招呼。
「不好意思,不请自来打搅了各位……佳织平时多受各位关照了,我是她母亲辉子。」
原本以为这时应该要请佳织离席、开始交涉,但安藤好像没这个意思。
「不好意思,开始之前我们需要先讨论一下,能麻烦各位在这里稍等一下吗?」
安藤使了个眼色,真也虽然搞不清状况,还是跟着安藤离开了会客室。安藤的脚步朝向《Polaris》编辑部。
「到底怎么了?」
听到真也这么问,安藤一脸肃杀地回头。
「那个人真的是HAL吗?」
「啊?」
真也皱起眉,安藤从自己座位拿来一盒DVD。真也还记得这包装上的英文。这是HAL的出道作品,一出有线频道的连续剧。
「这是池内找来的,他有个朋友在美国贸易商工作。」
DVD盒里有本小册子。翻看了一下,好像是收录了座谈会之内的内容。
「这出连续剧的美国初版特别赠品,附送了收录演职员谈话的小册子。其中也有一个单元是剧作家的座谈会,因为听说HAL也有参加,所以请人去找来初版寄过来。」
「为什么没给我看呢?」
「因为这是他初期的工作,本来想当作惊喜偷偷拿出来。希望可以听到他回顾当时的感想……」
说到这里,安藤鼓起脸颊。
「我看佳织应该是很不甘心,难得有这么大的话题,却被小真你占尽便宜。难怪佳织一直不愿意提供家人的题材,她一定是另外准备了很多新的切入点,想让小真你气急败坏。」
「我有什么好气急败坏的。」
真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功名心强是安藤的优点,同时也是她的缺点。这次她不知会如何应付。
「而在那场座谈会上出席的HAL,就是这个人。」
贴着标签的那一页,画面上是一个表情严肃、体格魁梧的男性,跟走进会客室那位纤细稳重的HAL,完全是不同的人。
「确实不是HAL……可是这张照片上也没有说明吧?怎么能判断这就一定是HAL呢?」
「可是有些地方不是有对应台词的照片吗?对应那些翻译的台词后,用消去法得出了他就是HAL的结果。」
「这是谁翻译的?」
真也在编辑部里算英语不错的,但以他的程度还无法正确翻译。
「池内寄这份DVD来的朋友。」
「既然不是请专家翻译的,正确度也不能尽信吧,虽然看上去大致没有错……但有些地方还是译错了。」
「可是座谈会里只有一个亚洲面孔啊!」
这时长岛慌张地冲进编辑部。
「那家伙说不给拍照!」
从口气里可以感觉到他在怀疑HAL的来历。
「邗出照片一定有对他不利的地方!他是假冒的HAL!」
「等等!」
长岛总习惯把话题带往比较刺激惊悚的方向。
「把HAL介绍给编辑部的是佳织啊。难道你的意思是佳织和她母亲在说谎?」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长岛含糊没清楚回应。这时安藤再次开口。
「如果是伯父向她母亲说了谎呢?」
安藤暂且称呼HAL为伯父,避免混乱。
「他去美国这件事不可能说谎,所以伯父或许真的在美国从事剧本相关的工作。毕竟他在日本时就是剧作家。但是,伯父不见得就是HAL吧?」
一边说,安藤在手边的笔记上潦草写下,「白石晴男≠HAL」。
「就算他声称自己参与了『Double』系列,其实会不会是非常基层的工作人员?但是为了想在分手妻子面前逞强……」
原来如此!长岛拍了一下手。
「虚荣驱使,让他自称是外界知名的HAL,这样想就说得通了。」
「他本名是晴男,所以告诉别人HAL是笔名,听来也很合逻辑。同样都是日本人,他或许觉得谎言不会被拆穿吧。」
「一定是这样!」
这样的情节已经在安藤和长岛之间成立。
好,那接下来该怎么处置这件事呢?真也暗在内心抱头烦恼,不巧,佳织刚好过来采问状况。
「怎么了吗?」
「有个遗憾的消息要告诉佳织姐!」
「啊!你这个笨蛋!」
真也还来不及阻止,举手的长岛已经一口气将可疑的故事滔滔不绝地说完。佳织的表情就像文乐人偶一样,瞬间大变。和真也在成田机场取笑她跟辉子很像时的变化根本不能相比。
「……太过分了!」
拼命认真的佳织对任何事都很坦率直接。一点也不害怕受伤,坦率直接地一头撞上。
佳织一把抓了DVD附上的小册,冲出编辑部。安藤大骂「笨蛋!」狠拍了长岛的头。真也也乘机给了他一掌。
「主编你不是也在怀疑吗!」
「凡事总要讲求时机和顺序吧!?就算是伯父为了虚荣而说谎,也要小心谨慎地说明、替对方找台阶下啊!难道你想毁了佳织的父女感情吗!」
真也放着他们两人继续争执,连忙追在佳织身后。
会客室里的刀光剑影已经揭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佳织叉腿站着,将小册推到HAL面前。真也哥~。池内哭丧着脸向真也求助。
「先是把妈和我丢下自己跑去美国,然后一直说谎骗我们到现在!?」
HAL坐在沙发上,静静抬头看着佳织。真也跟HAL的眼神相对,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想对方应该能了解。
「不惜抛弃我们去美国,现在这算什么!?因为自己的不成气候,就盗用别人的名号——」
「佳织。」
听到叫声,佳织反射般地回头。
「刚刚那些不过是主编和长岛擅自猜测。你也听听HAL先生怎么说吧。」
接着真也将视线转向HAL。
「你是HAL先生吧?」
HAL和辉子互换了一个眼神,停顿片刻后——他肯定地点点头。
佳织正想反驳,真也从她手里拿过小册。
「这是您出道作品那套连续剧DVD初版附的赠品。请您说明一下,为什么HAL该出席的座谈会上,却没有您的照片呢?」
HAL稍微想了想,然后答道:
「比起事实、更重视演出,这一点在日本应该也很平常吧?」
「您的意思是?」
「除了写东西没有其他才能的人,只能隐身幕后。有位日本剧作家的情况跟我很类似。那个人英文不好,就像克林伊斯威特饰演的退伍军人一样,只会说老式英文。而且他又讨厌基督教文化,相当固执。这么一来在美国工作就有许多不方便。所以那个人一向由经纪公司来发言,自己从不露面。」
「您也是吗?」
「我可不像他、只会像退休老军人的英文啊。」
此时,HAL反过来主导局面。
「要让你们相信我就是HAL,是不是让你们看看我在剧作家协会的登录证就行了呢?」
「美国也有剧作家协会吗?」
「是啊,写了两部完整剧本后,就有参加的权利。加入协会后税率差很多。在美国立志当剧作家的人,几乎可以说眼前的首要目标都是为了加入协会,而写作完整剧本。」
HAL也是在这部出道作品连续剧中,获得书写完整剧本的机会,加入了剧作家协会。
「我这次没带回来,不过我跟经纪公司连络一下,应该明天就能传真过来。」
真也回头看看佳织。
「你说呢?」
佳织摇了摇低垂的头。HAL和辉子似乎这才放心,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
「佳织你没必要道歉的。」
说着,真也转头看着门那边,瞪着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安藤和长岛。
「你们不用道歉吗?」
「非常对不起!」「因为您拒绝拍照,所以我们才以为……」
两人差点要跪下来道歉。
「关于我不想曝光这一点,能不能当作是我个人的问题呢?」
虽被怀疑却一点都没生气,HAL的宽容让安藤和长岛彻底惨败。这样的严重失态,就算对方拒绝受访,也无话可说。
「请让我们听听HAL先生到目前为止的故事吧。」
听到真也这么说,佳织轻轻稍点了头。
访谈开始,最先提出的问题是关于他赴美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跟连续剧制作人的决裂吧。」
白石晴男在日本的代表作是一出推理连续剧系列。
简单地说,就是互抢功劳。白石对于评价和待遇感到不满,制作人方面则主张自己给的评价很中肯。
结果,白石的名字从新系列的工作名单中被拿掉。
「我觉得很不甘心。心想,一定要让他后悔,所以决定赴美。当时有个朋友在美国影像公司里有些关系,所以我请他帮忙介绍……我下定决心,不在美国搞出一番名堂就不回日本。」
这时不提问反而显得不自然,所以在这个阶段开始问起他的家人。真也可以察觉佳织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辉子也担心地在旁边守护着。
「我太太当时对我说,何妨重新再来、再继续替其他连续剧写剧本。但是对我来说,当时被抢走的成绩,就是我的全部。被排除在新系列之外这件事,让我被强烈的复仇心环绕,什么也看不见。我想,我太太一定是觉得无法继续跟着这种人吧。所以她告诉我,不能跟我一起去美国,要求离婚。」
接着HAL眼神游移,似乎试图寻找适当的字眼。
「我太太说,如果我要去美国,就要离婚,当时我听了很沮丧。我是为了让家人过好日子才努力工作,但为什么她不能体谅呢?我觉得自己在工作上被背叛,又被家人放弃。可是,我一心以为,只要在美国成功,她一定能了解我,所以……」
HAL试探性地看着辉子。
「但是,其实她根本不这么想。我打算等在美国成功后回来接她们,但是等到我像现在这样终于成功,足足花了二十年。我想,我太太应该是认为,这二十年时间,就算不能过好日子也无所谓,只要一家人能融洽相处就够了。」
还在日本以剧作家身分活跃时,他跟家人并不亲近。在市中心租了个房间方便工作,每个月大概只会回郊外自家一两次。几乎是分居状态,佳织看到偶尔回家的父亲还会怕生,不太敢亲近。好不容易习惯了,到下次见面时又回归到原本生疏的状态。
「虽然现在发现已经嫌晚,但是,我现在觉得,我太太所期待的人生其实也不坏。」
访谈中继续提到其他关于工作上的问题。不过,对佳织来说,她所需要的或许只有这个部分吧。
听完关于最新作品《Double Mind》的介绍,询问到他对今后的展望时,听到了意外的回答。
「我想,我今后不会再以HAL的身分活动。」
啊?讶异出声的只有辉子。
「这是个让我抛弃所有珍贵事物的名字。继续用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我想先休息一阵子,然后再仔细想想往后的方向。『Double』系列是我赴美时脑中的一个构想,现在刚好告一段落,是个结束的好时机。」
长岛很感动地轻声低喃,「太戏剧性了……」
「今后有可能跟夫人重修旧好吗?」
会提出这种问题,不愧是八卦杂志式的思考。HAL也苦笑着。
「我过去那么任意妄为,事到如今怎么有资格要求这个呢。」
辉子有点凄凉地微笑。这笑容是不是意味着一切已经太迟了呢?
「佳织。」
听到HAL叫她,佳织一惊、缩了缩肩膀。
「明天东京有场《Double Mind》的试映会。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佳织整个人冻结了般、僵硬着一动也不动。
「刚刚给你的信上也写了,回到日本之后,跟女儿一起去看自己的电影、吃饭、买东西、让女儿替自己挑选衣服,这就是爸爸最大的心愿。」
「你……你不要在那里自说自话啦。而且,说、说什么想休息啊,根本……」
佳织心中百感交集,似乎无法好好表达。
「牺牲我跟妈之后,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把我们践踏在脚下、到美国去了吗,那一辈子随你高兴去活不就得了!」
佳织虽然这么咄咄逼人地大叫,但是叫喊之后却一脸自己被甩了一记耳光般的表情。接着她冲出会客室。
没有人知道该对留下来的HAL说什么好。
HAL最后回头看着辉子。
「抱歉啊,辉子。」
辉子无奈地笑着回答,「这也没办法。」
房间的分机响起。池内接起电话,接着她一脸困惑地转头望向室内。
「主编,有访客。听说已经往会客室这边走来了……」
啊!看安藤的反应,她似乎完全忘了这回事。接着她搓着双手、走近HAL。
「这个……不好意思,其实在采访的最后,有个人希望能跟HAL先生见一面……」
HAL露出狐疑的表情,真也也皱起眉。
「我怎么没听说这回事?」
「所以我刚也说了,都是为了让小真气急败坏,才事先做了种种准备啊。」
「我不是说过不会气急败坏的吗,请不要再耍这种无谓的心机了。」
「那请问……」HAL很不安地打岔问。
「到底是谁要见我?」
「是金田肇制作人……」
HAL的肩膀跳动了一下。对方正是HAL在日本决裂的制作人。
「其实我个人跟他有点交情,他一听说我要邀请HAL先生,就主动要求,希望能为当时的事道歉。」
「这,我不想见他!」
HAL显得坐立不安,相当焦急。
「但是他本人对于跟HAL先生之间的事也很后悔,希望务必能跟您致意……如果在报导中也能写出这段经过,我觉得也算是件美谈哪。」
心中一阵空虚乏力,让真也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从演艺圈子爬上来的安藤,心里打的算盘有时候实在下流得吓人。
「主编,不行的。请放弃吧。」
「这……可是对方都要来道歉了啊。」
「想不想接受道歉,要看HAL先生的意思吧?HAL先生显然不愿意。」
HAL也补了一句,「很抱歉。」
「那我就告辞了。」
他急忙起身,走向门口——但在他逃出房间之前,已经先听到敲门声。
现在不能让HAL和制作人见面。该怎么过这一关?真也环视了室内一圈。出入口只有一个,这里楼层高,也不能让他从窗户逃走。
这时辉子叫了他一声,「晴男。」
「这里。」
不,这不行吧——这时竟然没有人阻止,实在太不可思议。辉子以手势指示,让他躲在房间的窗帘后。
「伯母……」
真也企图安抚,表示主编会(被他逼)出去跟对方交涉,不过HAL却听从了辉子的指示。可是,鼓胀的窗帘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后面躲着人。
接着,会客室的门打开。一名员工领着和HAL差不多年纪的男性进来。辉子向这名男性深深低下头。
「好久不见。」
金田制作人惊讶地眨着眼。
「您也一起来了吗?」本来想接着说「太太」,但连忙打住。看来他知道两人离婚的消息。
「是啊,从前的一家三口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所以我在这里等白石采访结束。」
接着她用手比了比HAL藏身的窗帘。
「难得您特地来见白石,很遗憾,看他这个样子。」
金田也苦笑着。
「还是老样子呢。」
啊?他竟然是这种性格?长岛讶异地低声说。
「是啊,真是的……他一被逼急了就会像个孩子一样闹脾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过了二十年这个性还是没变。」
「他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这个人就是这么顽固。」
真对不起,辉子再次低下头。
「您要是看了新电影,再请告诉他感想吧。现在虽然这个样子,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知道了。」
金田脸上带着苦笑,朝着窗帘后幼稚的膨胀体积说:
「当时真的很抱歉。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歉意,所以硬是拜托安藤小姐安排。」
那时候,应该更看重你的。
金田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真不好意思啊,实在是……太难看了。」
辉子呵呵的笑声,缓和了室内半是冻结的空气。接着HAL才磨磨蹭蹭、难堪地从窗帘后探出头来。
「对不起,可以的话请别告诉我女儿……」
看到他这么难为情的样子,所有人都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不是你该笑的时候吧。」
真也一瞪,安藤尴尬地吐舌耸肩。
从会客室跑出去的佳织人在大厅。辉子好像正在对她说话,看来似乎还要讲一阵子,真也决定暂且不打扰她们。
「不然我们到会客室再补充些内容吧。」
真也对HAL提议,再次回到会客室。其他《Polaris》的成员已经离开。安藤本来打算陪同到最后,但真也提醒了这差点失控的莽撞家伙,她也老实地离开了。
「喝凉茶可以吗?白石先生?」
HAL的回话时机稍微慢了些。
「——啊,可以。」
他慢了好几拍,才回过神来。然后他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恍神了。」
真也把宝特瓶装茶倒进新玻璃杯里,放在HAL面前。
「停止以HAL的身分活动后,有什么打算吗?」
「还没决定呢……」
HAL拿起玻璃杯就口。
「可能不会再从事跟剧本相关的工作了吧。这二十年来我已经累积了一定的人脉,将来我想尝试认真在那边从事经纪工作。」
「不可能的。」
HAL的表情写满不解,真也再次回答。
「白石晴男先生是不可能放下笔的。」
光是碰触到信,就差点让自己跪地不起。让人差点无法呼吸、只得张开嘴。
拥有那种近乎暴力的情感,这种人绝对是写作的动物。——不写就活不下去的生物。
那封信,跟光是触碰就像割伤般疼痛的麻井校样,属于同一种文字。
白石晴男跟麻井辰夫是同一类生物。
既然如此,他不可能放弃书写后继续生存。
这下确定了。
「HAL先生。」
真也问着听到叫声而抬起头的HAL。
「您到底是谁?」
HAL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
「您不是佳织的父亲吧?」
HAL稍稍睁大了眼,然后闭上眼睛。
「白石晴男≠HAL」安藤曾在纸条上草草写下这几个怀疑的字样。这确实暗示着一部分的事实。
眼前的他是HAL(HE=HAL)。
白石晴男也是HAL(Haruo Shiraishi=HAL)。
但他不是白石晴男(HE≠Haruo Shiraishi)。
所以他不是佳织的父亲(HE≠Kaoru's father)。
「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他低声说。
「看来似乎全被你看穿了。」
那封真也连拿都拿不住、塞满激烈情感的信——写信的人并不是他。
手表上留有温和情感,替佳织挑选手表的是他。
而且写信的男人,长得跟DVD小册上的HAL一样。
金田肇制作人知道白石晴男的长相。所以他坚决不肯见金田。
「我的本名叫榊宗一。不过,我并没有冒用HAL的名字。我也是HAL。正确来说,我算是HAL的代笔。」
接着,榊宗一开始诉说这个包含了所有命题的故事。
「白石晴男就像太阳一样,是个开朗、热情、充满生命力的男人。同时他也是个非常天真无邪的男人。就像是个光凭好奇心就想将昆虫分尸肢解的孩子一样——我们所深爱的,就是他那天真无邪却又残酷的生命力。」
*
仰望校舍,他哑然失语。
因为有个壮汉,正从二楼倒吊着。
「你在干什么!」
榊宗一从下方大叫,那个倒吊的男人上挑着眼往地面看。
「喔。我正在挑战,如果可以忍受倒吊三十分钟,就可以拿到一万圆呢。」
「笨蛋!万一受伤怎么办!」
「我腰部绑了安全绳,没事的啦。喂~还有几分钟?」
听到他的问话,教室里传来了回答,「还有五分钟。」
「等我五分钟!榊。到时候我拿赌金请你吃饭啊。」
过了五分钟后,男人确实将赌金拿到手了,但或许是血液倒冲到脑里,一落地就流鼻血、整个人往后倒,根本顾不得吃饭。
俗话说见微知著,白石晴男就是这样的人。个性火爆凶悍,向来不服输,别人半开玩笑地挑衅,往往会让他无路可退往前冲。他总是一时兴起做些听来几乎像笑话的荒唐事,这个人到底该分类为开得起玩笑还是开不起玩笑?周围的人都搞不太懂。
在这座校园里,聚集了许多形形色色立志当明日艺术家的人物。其中白石更是个拥有出色才能的明星人物。
白石在学中参加剧本比赛获奖,因而获得评审之一的剧作家赏识,虽然还是学生身分,很快就获得写广播或电视连续剧剧本的机会。
他在校内也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不过奇特的个性被大家视为怪人,经常受到敌视。但是,白石性情刚烈,面对与他敌对的人,往往会燃烧殆尽去迎击。朝着他丢掷嫉妒石头的人并不少,但是那些石头对他的个性,却无法造成任何一点损伤——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一个创作者不管拥有多么丰富的才能,往往也同时具有能轻易抵销这份才能的顽固自卑感——因为有了白石这个朋友,榊对这一点非常清楚。
白石之所以会以令人惊讶的刚烈,燃尽与自己敌对的人,都是出于与他丰沛才能比肩齐进、一步也不退的自卑感所驱使。受到敌意的刺激后,他的自卑感顿时膨胀、让他因而耗损。与其说他是为了让敌人屈服,不如说,他是为了制伏这几乎要毁灭他自己的自卑感,不得不让火焰向敌人延烧。
榊能够注意到他这样的内在层面,可能是因为他很早就对白石震撼性的才能认输、脱离战线的缘故吧。榊也是有志于创作而来到这个校园的人之一,不过当他了解白石晴男的个性后,再也无法乐观地相信自己渺小的才能。
榊认识白石之后,才终于了解创作者是种什么样的生物。白石的傲慢、纤细,绝对的自我意识和足以破坏他自我意识的自卑感,这些都毫无矛盾地在白石身体里同时存在。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处于一种精神上扭曲的状态,但是,因为这种扭曲状态,却让白石这个人的个性完全取得平衡。
创作者这种生物,或许生来就带着某些扭曲。而榊不管多努力想扭曲,都无法脱离常识的缰绳。
他跟白石一样专攻剧本班,但中途转为管理班。他站在不跟白石竞争的立场,很感兴趣地观察白石,——这种认清自己斤两的态度受到白石的欣赏。榊不知不觉中,获得了白石唯一的好友这个地位。
拥有压倒性的才能,对于自己的才能却愈想愈没把握,创作者就是这种人。而白石也不例外,他的疑心病相当重。虽然表现得开朗快活,但骨子里却完全不信任其他人,绝对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弱点。
而这样的白石却把一切都在榊的面前坦白。榊虽然因为白石而放弃了创作者这条路,但相对地,却享有了一位创作者将全副心神都交托在自己手中的快乐。
一个如此才华洋溢的人,竟然会不顾一切全心对自己依赖、撒娇、完全信任。榊的影响甚至渗透到他创作的表现。
自己对这绝世天才具有影响力,这不知是多么大的喜悦。可是,一旦他主动企图影响,在那个瞬间白石或许会拒绝榊。自认为可以操作这份才能的瞬间,就会失去能影响这种才能的快乐。
榊本能地察觉到这一点。而能察觉到这一点,或许正是榊身为凡人所具备的才能吧。离开学校两人分别走上不同道路后,白石和榊依然持续着亲密的往来。榊仍旧继续影响着白石的才能。
某一天,命中注定的女性出现在白石面前。
大场辉子活在一个跟创作完全无关的世界里。担任护士的她虽然懂得注射点滴的方法,对于影像或剧本的知识却是一窍不通,对于白石以剧作家身分获得的评价她也全然不感兴趣。
她是出现在白石面前第一个对他的才能无动于衷的女性。为人豁达、善良、稳重的辉子,全盘接受了白石这个人。
除了他的开朗、快活、奔放,还有傲慢、自卑、多疑。
以往白石奇特的个性多半有他的才能做担保、获得他人原谅。对榊来说也一样。白石这个人的个性当中,也统括包含了他的才能,不可能分开讨论。
特别是以猜疑心作为燃料、不断加速的刚烈性格,要是没有以他的才能作为前提,很难令人接受。
可是,连白石那种危险的偏激,辉子都视为一种天真无邪的表现,轻快地包容接受。而白石也深深沉醉于这种没有才能作为担保、自己奇特个性仍能获得接受的安心感中。
白石全心信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好友榊,一个是女友辉子。可是辉子是女友的期间相当短暂,相遇后不久她就成了白石的妻子。结婚后马上怀了孩子。生下的女儿取名为佳织。
不过,取名的经过实在很难对成长后的女儿启齿。
「榊先生,不好意思……」
束手无策的辉子打了电话来,这时大约是女儿诞生后过了十天左右吧。
「请问您连络得上晴男吗?」
「怎么了?」
「我想跟他商量女儿该取什么名字,可是他都没回家……我打电话到他工作室,也都没人接。」
眼看报户口的期限就要到了。
白石结婚后马上在郊外买了房子,但工作时经常窝在市中心另租的工作室。而白石很少不工作的时候。辉子向来看得很开,「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没想到孩子出生后还是旧习不改。
「我知道了,我马上试着连络他。」
榊赶到工作室,白石跟平常没两样,正在写剧本。
「干嘛?表情这么吓人?」
「你还问我干嘛?」
榊瞪着白石。
「辉子小姐和孩子该怎么办?报户口的期限快到了,你怎么还没取名字呢?」
「喔喔~是这件事啊。」
白石皱起脸,显得很不耐烦。
「不要紧、不要紧,你就转告她随便取个名字吧。」
「随便取?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我工作忙嘛。报户口一人也可以报吧。」
「你要她自己一个人带着刚出生的婴儿去报户口?别开玩笑了。」
「她娘家很近啊,会有人帮忙的。」
「不是有没有人帮忙的问题吧!」
「都是因为我去陪她生产,才害我截稿时间大乱,现在都快忙昏头了。」
因为陪她生产才「害我」截稿时间大乱!这实在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会说的话,尽管已经深知白石偏执的个性,榊还是觉得一阵晕眩。
「你就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老婆女儿吗!」
「你怎么这么说呢,要是不关心,我怎么会在这么忙的时候还去陪她生产,不是吗?像我这种人竟然整整一天放下了工作呢,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这样浪费时间?将来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你病危的时候吧。」
这理由听起来太荒谬,不过在白石心里却自有一番道理。只要白石坚信自己有理,就绝不可能妥协。
「那至少也给自己女儿取个名字吧!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要我考虑这『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稀少性是吧。这样我就懂了。那『佳织』怎么样?」
说着,白石在手边的笔记纸上写下这个名字。
「你想的时间连一秒都不到吧,而且,这是你现在正在写的女主角名字吧。」
「现在还得开始认真想,也太麻烦了吧。这个名字我还算挺喜欢的啦。」
还算挺喜欢!他刚刚说还算挺喜欢?榊已经不知道该从哪里指责他了。
「要是不满意,就让辉子决定她喜欢的名字。你陪她一起去报户口吧。」
要让白石有更多「让步」是不可能的。榊拿起那张潦草便条纸去找辉子。
「好像是他现在正在写的女主角名字。他说,女儿出生时正在写这个女主角,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真像他会说的话,辉子笑着说,也不知她对榊这些加了过剩装饰的说明到底相信几分。或许她早就看清一切。白石总是笑着说辉子是专属自己的「疗愈专家」,但是榊很清楚,辉子不只温婉文静,同时也是位非常聪明的女性。
最后,去报户口的是辉子和榊。——而在那之后的大小事都不脱这种模式。
陪同她们母女去神宫参拜的也是榊,孩子满月、百日、抓周,其他各式各样为了孩子而举办的活动或纪念日,父亲该出现的位置上,站的几乎都是榊。
所以比起父亲白石,佳织跟榊一起拍的照片反而比较多。他们极力避免加入辉子变成三个人的构图,要是拍下这样的照片,榊一定比白石看起来更像家人。而且,榊对这对母女已经用情极深,要是真留下这种照片,恐怕难免心里不生一丝波澜。
佳织也很黏榊。偶尔跟白石见面她很认生,如果跟榊一起,她甚至会躲到榊背后。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果然还是掀起了阵阵微波。
——如果是我的话。
这个不该去想的问题,他一直绑上一颗大石头、沉入心底,但石头偶尔也有脱落的时候。
如果我是父亲、如果我是丈夫,一定会比他更爱惜这对母女——
然而白石却依然几近天真地相信榊,偶尔甚至天真到让人想痛揍他一顿。
「结婚纪念日打算怎么办?」
白石家的纪念日,榊要比白石掌握得更清楚。偶尔像这样催促白石也是榊的任务。这早就远远脱离了身为朋友该尽的义务。
「喔,是吗。」
白石一如往常,仿佛这才发现般眨着眼,然后嘟囔着。
「真麻烦哪。」
怎么可以说辉子和佳织麻烦呢。老是说这些话……
「——会遭天谴的。要是被人抢走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
「谁知道呢。比方说哪一天我突然鬼迷了心窍,那你怎么办?」
哈哈!白石豪迈地高声笑了。
「那可真是强敌哪。不过,那更不可能了。」
接着他露出促狭般的笑容窥探榊的脸。
「你怎么可能背叛我呢?要是连你都背叛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东西了。如果真有这种事,这世界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那也是一种简单的了结,所以我还是没什么好烦恼的。」
白石傲慢强加于自己身上的所有爱情,是那么坚定不可动摇,虽然对他的自私感到愤怒,但自己的存在竟对白石来说这么重要,还是让榊感到很高兴。
自己对这份才能竟然能起这么重要的作用,这种快乐实在令人难以抵抗。
「我工作正忙。你随便挑个礼物给辉子吧。跟平常一样把收据给我就行了。」
受好友拜托,准备结婚纪念日的礼物给自己心仪的好友妻子,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
榊所能做的小小报复,就是从未将受托准备的母女礼物收据交给白石。很幸运,白石从来也没注意到这件事。
当时他选了珍珠项链。榊曾经在跟辉子聊天时,听说过她参加婚丧喜庆时用的项链坏了。
那是成套的项链和耳环,还附赠了镶有小颗珍珠的戒指。
送到辉子家中后,辉子马上把附赠的戒指叠套在结婚戒指上。
「谢谢你。」
「哪里,我只是受白石之托送来而已……」
「不过,东西是你选的吧?」
听到对方如此低语,仿佛无比珍重地铭感在心,榊顿时语塞。——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继续待在她身边,一定会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情。总有一天会背叛白石的。
刚好在这个时期,透过美国影像公司而来的工作愈来愈多,对方很欣赏榊作为仲介业者的工作表现,邀他加入美国的经纪公司,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接受。
暂时要过着来回美国和日本的日子。刚好可以跟她们母女保持距离。
尽管如此,替白石家庆祝纪念日仍然是榊的工作。
白石的推理连续剧系列大受好评,工作愈来愈忙,一家人几乎是分居状态。
辉子一如往常,只是无奈地笑着说:「他就是这种人。」
「我很忙,你帮我处理处理吧。」
白石还是老样子,而逢年过节赠送礼品的也依旧是榊。连赴美期间都相当注意送货日期,确保东西能在当天送到。
佳织小学入学典礼那天,榊刚好有空。他心想,白石是不可能去的,于是连忙赶去,佳织一看见榊两颗眼睛顿时亮起来。
「爸爸!」
这一叫好比有根槌子抡在自己头上。
如果能够交换立场,能让这对母女这么称呼自己——他不知在心里有过多少次这个想法。而这个念头似乎被看穿了。
「佳织,叫错了吧。」
辉子连忙打圆场。
「这是跟爸爸感情很好的叔叔啊。」
「可是……」
辉子一边苦笑,避开榊的眼神轻声说道:
「因为他太少回家……现在佳织好像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爸爸了。」
在美国工作过了将近一年。榊拜访白石家的次数大幅减少。但是佳织看到榊还是会脱口而出叫爸爸,可见得她对父亲的脸有多不熟悉。
「他偶尔会带我去参加宴会或者聚餐,但是那种场合总不能带着孩子去……是吧。」
佳织紧抓着榊的手臂。
「我比较喜欢这个爸爸!」
在佳织的脑中似乎渐渐形成一幅不可思议的人物相关图。
「……我想,往后可能不要太常见面比较好。」
辉子也静静地垂下眼。
往后就算他人在日本,也不再亲自送去年节的祝贺。听说佳织不时吵着问,「爸爸呢?」虽然不忍心,但是再这样下去对佳织也不好。
由父亲的朋友来维系的家庭关系,根本不正常。
白石经常带着辉子出席各式宴会,吹嘘自己引以为傲的妻子。他逢人就说,自己是为了妻子而写。
这也不算谎言。白石打从心里认为,自己是为了辉子和佳织、为了让家人过好日子而写。最好的证据就是白石几乎从来不在自己身上花钱。如果放着他不管,在工作室里总是穿着膝盖磨破了洞的运动服。
嘴上说是为了家人,但如果窝在工作室的时间长到让女儿忘了父亲的长相,那么母女俩或许希望他稍微减少工作、多挪些时间给家人,她们不知道会感到多幸福。
可是,白石爱的与其说是家人,首先是自己的才能。对白石来说,发挥自己的才能,才是他人生最优先的命题。——这或许是身为创作者这种人多多少少都有的病态,而白石又是其中特别极端的一个。
这样的白石终于面临了转机。
他从倾尽才能的最高杰作连续剧系列被除名了。
眼前只剩下两个选项。
在复仇心驱使之下东山再起,或者回到家人身边过着安稳的生活。
白石所选择的当然是前者。
白石希望在美国东山再起。听到他的想法,榊再三不厌其烦地说服,希望他打消念头。
「这次你可能真的会失去珍贵的东西。」
不过,人生中最极致的成果被夺走,此时要安抚白石的复仇心,就像在火灾现场用滴管浇水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
榊将白石介绍给自己隶属的美国经纪公司。对方评估白石在日本的经历,马上让他参加了有线电视台的连续剧剧本制作。
「你当然也会一起去吧。」
白石意气风发地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妻子,但这时他第一次从妻子口中听到「不」字。
「我不跟你去美国。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去,那请跟我离婚。」
辉子似乎把这句话当成最后的赌注。
可是,白石的选择还是一如往常的天真。跟他当年从校舍二楼倒吊时一点都没两样。
「我知道了,那就先离婚吧。等到我在美国成功,一定会来接你的。」
白石很干脆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盖了章。辉子在榊面前笑着说:「我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局。」她笑着,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榊的桎梏第一次不听使唤。
他碰触了一边笑一边啜泣的辉子,然后紧抱住她。
那个瞬间,榊心里或许也面临了两个抉择。——他,还是她。
结果,榊还是没有勇气。
「白石那边,就交给我吧。」
他如此向辉子保证,道着歉,然后静静松开紧抱辉子的手臂。
「爸爸并没有讨厌佳织喔。」
辉子是这么向佳织说明两人的离婚。
「都是因为妈妈没办法再继续跟着爸爸。对不起啊。」
虽然还小,佳织也能够察觉,目前为止母亲能够跟着父亲,已经很难得了。
而继续关照恢复旧姓的大场母女,依然是榊的工作。
在美国这个幅员广大的国家,尽管拥有像白石这样过人的才能,还是很难应付,比起在日本,白石更没有多余心思考虑其他事。根据放映地区的不同,有不同的人种结构和宗教观念要考虑,光是拿捏多民族国家特有的这些细节,就够困难的了。
榊代替白石跟辉子连络,在各式年节送礼。
特别是送给佳织的东西,他总是特别小心,纪念日一天也不能弄错。
这可怜又可爱的孩子,有个天真又自私的父亲,只希望能稍稍排解她的寂寞。只希望她能相信,即使分隔两地,父亲依然关心着自己。
从辉子的信上知道,他送的东西佳织确实有在用,他就像自己的事一样高兴。而白石本人则仿佛不关己事般冷淡地说:「那很好啊。」一点也没回应。
辉子寄来的照片,白石也只是随意一瞥,无比珍重收藏的是榊。
尽管如此,白石心里对分手后的妻子并非没有爱。正确来说,他并不觉得两人分手了。他一心想要早日成功去迎接她们,所以才比在日本时更埋头工作。
白石只会靠自己的才能来表达对家人的爱。
有一天白石突然问:
「佳织现在几岁了?」
——榊心想,是奇迹发生了吗?
当时在日本的佳织就快要高中毕业。
「欸,你回去看看吧,刚好是个好机会啊。」
以往不管榊再怎么催促,白石都不曾放下工作回日本。然而,这次却不是因为榊的提醒,是他自己挂念起女儿。
榊好说歹说,劝白石回日本。也不知白石心里在盘算什么,一开始意愿不高,最后竟也答应配合佳织毕业典礼的时间回日本。
榊好不容易才把一直到出发之前还在敲打键盘的白石拖离桌子,甚至放弃要他换衣服的念头,直接连同行李把他塞进叫来的计程车里。
——早知道不该勉强他回去的。短短三个小时后,他感到后悔莫及。
白石搭的计程车因为开车太冲而出了车祸。
白石伤势严重,被送进医院里,榊赶到时他已经气如游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跪在白石枕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低声的「对不起」,而白石听了眼睛仿佛烈焰燃烧般瞪得斗大。
「不要同情我。」
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还是硬挤出气息嗫嚅着。
「我绝不要你同情我的人生。
还有我老婆女儿也是。」
这就是他临终前留下的话。
刚烈的火爆浪子,始终不肯认输。就连这种时候也一样。——简直脑子有问题。
榊整理白石的工作室,发现了几份未发表的剧本。还有记载制作构想的笔记。
他最近写好的是电影三部曲的剧本构想,内容的完整度已经足以立案执行。
是因为写完了这个,才回头想到家人吗?
他还发现白石留下的一封信。那是写给佳织的。
信上写着:
等我成功就会回日本。我一定会让这部大制作电影成功。
所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那部电影吧。然后,请你陪爸爸一起去约会。我们一起去吃饭、买东西。想要什么爸爸都买给你。你也替爸爸选些好看的衣服吧。
真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对不起。
不过,爸爸希望带着人生中最大的成功,回到你身边。
我希望把这辈子最光采的成功献给你。
呜咽无法停止。
白石为了家人所描绘的成功,却在终于看到通往成功之路的时候,断送了未来。
等到辉子捎来连络,他才想起自己完全把佳织毕业典礼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两人等于没有任何交代就爽了约。
对不起——我明明跟你保证过,白石的事就交给我。
说明完经过后,辉子在电话那头虚脱地轻声说:「原来是这样啊。」
白石的遗体决定运回日本埋葬,但是白石没有血亲。以前每次谈到他的家人,他总是随口敷衍,「早就没连络了」,他的双亲放弃育儿,白石似乎是在育幼院长大的。
辉子也是结婚时才第一次听说。或许是因为没有被家人爱的经验,所以对于自己所建立的家庭,也不知如何去爱吧。但如果这么想,白石可能又要在棺材里瞪大双眼,呐喊着,「不要同情我。」
死亡登记是榊去提交的,他找了个在东京都内的墓地。这块墓地在白石喜爱的景色附近,可以世世代代在此供养。辉子也参加了葬礼。两人并没有告诉佳织。
这是榊要求的。
——拜托你。
白石在临终之际留下了那句「不要同情我」。不要同情我的人生。——还有我老婆女儿也是。
既然如此,就替白石实现他留下的梦吧。让他梦想中的成功能实现,实现他跟女儿一起欣赏证明他成功的电影。
在异地梦想还没完全实现就离世的他,绝对不想让女儿同情。
——拜托你,能不能让佳织以为白石还活着。
而辉子虽然已经跟白石分手,也不愧是最了解白石的人。
榊提出这要求的意义,不须多费唇舌说明,辉子也能完全理解。——白石在这个世上完全敞开心扉的,只有榊和辉子两人。从这层意义看来,榊和辉子可说是这个世上唯二的生物。
美国的剧作家协会经常可见登录者死亡后名义依然有效的情况。由于加入困难,所以相关人员继承其名义的状况并不少见。甚至有些后继者先使用逝者留下的名义发表剧本,等到累积了成绩之后,再公布出道消息「其实我是……」。
在这样的环境中,得以继续沿用白石留下的HAL名义。榊将白石留下的剧本和架构再修饰整理后,以HAL的名字发表。
榊原本也是有志于剧本之路的人,而且比起原创,他更擅长整理。如果已经有优秀的想法作为核心,那么以他的整理能力也充分具备战斗力。
更重要的是,榊是最能理解创作者白石的人。即使客户有修正要求,要是白石在会怎么修改,他也了若指掌。
没有任何人怀疑HAL还活着。足见榊是个完美的HAL的代理人。
榊踏实地驾驭着白石留下的成功的路径。获得的收入全都汇回日本。辉子对他说,只要足够支付佳织的养育费就好,也请榊留下自己的那一份,但是榊还有作为经纪人的收入。他拜托辉子,如果觉得收下这些钱很为难,就留下来当作佳织的学费和将来的资金吧。
各式年节送给佳织的贺礼他也从没少过。已经够了。——佳织找到第一份工作时他送了手表时,来了这么一封坚决的信。
信上说,我已经不太记得你的长相,光是收礼我也很困扰。
自己连受打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沉默地放手。
于是,榊更加专注于HAL留下的工作,终于参与了电影工作。
原本预计完成白石最后留下的三部曲要耗时十年,最后达成的目标期间稍微晚了些,在五年前发表了第一部作品,《Double Trap》。
——拜托你。
佳织幼小时的身影在他脑中苏醒。
她在小学的入学典礼上,巴着榊手臂不放一直央求。
我比较喜欢这个爸爸。
如果真能让你叫我一声爸爸,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但你的父亲是白石。我最初和最后的选择,都无法背叛白石。
所以我要以白石的身分、以HAL的身分跟你见面。
我要作为白石,让你叫我一声爸爸。
你给我的这一声爸爸,我会珍重地传达给白石,所以拜托你。
哪怕只有一次,请你叫我一声爸爸吧。
请跟我一起去看白石最后的电影。
白石心中的愿望,跟你约会的一天,我一定会送到白石墓前——
*
「这样真的好吗?」
真也笔直望着榊的眼睛。
榊的眼神出现些许动摇。
「——从那时候起,我就为了实现白石遗愿而生。」
「那你的心情又该何去何从?」
「我的心情不重要。」
「不只是你。」
真也加强了语气打断他。
「辉子太太呢?佳织呢?依照你的选择,根本无法拯救任何一个活着的人。」
接着,他丢出一个榊从来没想过的命题。
「你们所爱的白石晴男,是一个要求心爱的人在他身后成为不幸依附者的往生者吗?」
榊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
「你的选择,就是让白石先生成为一个这样的故人。」
榊感到一股明显的动摇。
「不。——他不是那种自私的男人……」
「既然如此,你会不会误解了他的遗书呢?」
不要同情我。
我绝不要你,还有我老婆女儿同情我的人生——
那句激烈的话语,听在真也耳里却有着其他意义。
「不要同情我,这句话的意义难道不是想解放你们吗?」
不要同情我。不要回头。不要顾忌。
我这一生都照自己的意思活。
接下来就随你们的便了。
为什么你们不任性地活呢——
白石过世后过了十几年的光阴,在真也听来,他临终的话语应该是这个意思。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笨拙、偏执、扭曲的人。既然如此,你觉得他有可能只在临终时,选择让人安心的话语吗?」
像他这样的生物,就连祈求心爱人的幸福,都只能用激烈的手段。
「我爱你,所以不用在意我了,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你觉得他是会平静这么说的人吗?」
榊的眼睛溢满了泪水。
「……我……」
就在眼泪就快溢出眼皮之前,榊低下头。
「我可以相信,他真的会原谅我吗?我真的可以……」
——可以爱她们吗?
榊安静的呼吸声如此低语着。
「一位我很尊敬的作家曾经说过,死者的心意是由留下来的人决定的。要让死者带来动荡风波的人,或者带来平安喜乐的人,都端看生者的解释。」
你……榊红着眼眶抬起眼。
「你为什么会这样解释我们曲折的故事呢?」
听到他的问题真也弯嘴一笑。
「因为我是个编辑。」
对一个编辑来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贴近故事。
贴近故事、贴近出场人物,寻找故事最理想的结局。
编辑在作家呈现的世界中,必须成为一个带有这种使命的采访者才行。
「我去叫佳织和辉子伯母过来。」
走出会客室,佳织和辉子正站在墙边互相撑扶着。
佳织的眼睛湿润。
真也对辉子说:
「要不要您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
「好。」辉子微笑着。
「佳织她知道很多营业到深夜的好吃店家喔。我先去叫计程车。」
离去之际,他轻拍了拍佳织的肩膀。
*
下个周一,在外开完会的真也回到编辑部,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物。
他一摸就知道是谁送的。
「谢谢你。」感激的心意流进手中。
在感谢当中,还混着其他的心意,现在就暂且装作没发现吧。
打开包装,里面是巧克力。一颗就贵得吓人的那种。他拈起一颗心形巧克力,丢进口中。
她周末是不是听了很多父亲的故事呢。
「真也哥!」
池内很兴奋地跑过来。
「你快看看这个!」
池内让他看的是一封用漂亮毛笔字写上收件人名的信封。
对真也来说,这是他非常熟悉,也很敬爱的笔迹。
「我的道歉信,麻井老师回信了!」
「太好了,上面写着什么?」
「说我的字和文章很糟糕。」
他忍不住呵呵地笑出了声。今后她一定会好好被调教一番吧。
「前面的路还很长。别泄气哪。」
「是!」
好,真也打开HAL的采访笔记。
访谈的逐字稿已经打好,如果可能,他真想介绍HAL身上发生的真实故事。
他打算先把报导写出来,再跟当事人们商量。
这不是出于好奇。他想要以一篇分寸拿捏得当的报导,来介绍白石和榊的友情故事。
敞开的窗外传来飞机的喷射引擎声。他不经意地仰望天空。
榊也差不多要在成田登机了。
——请多保重。
不久的将来,一定还能再见。
真也暗自在心中轻诉重逢之前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