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什么兴趣,成绩虽好,却也不是最顶尖,始终在全学年第十名上下徘徊。
社团是回家社,也没有才艺。顶多只有对打工很有一套。
长相并非特别出色,很清楚自己完全是人不如其名。
真要说起来,日本男生取「玲音」这样的名字当本名,真的合适吗?
如果是女性就没什么问题。又或者如果是当艺名或笔名,倒也还算正常。即使是男性,小时候应该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太突兀。
但等到年纪增长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历经过社会上的大风大浪与人情冷暖,成了个会挤出卑微笑容的秃头凸肚大叔时,这个名字会带给别人什么样的印象呢?
一想到这件事,玲音就满心郁闷。
等到变成六十岁七十岁的年长者,多半是可以厚起脸皮,但要如何度过迟早将会来临的中年时代,对于能力终究只有平均水准的玲音而言,一直是个重大的课题。
「……嗯,还好啦,你想太多了啦。」
「而且你根本就太悲观,这样很烦。」
「我倒是觉得玲音的名字很好叫,没什么不好。」
因为打工的店临时公休而空闲下来的周六午后。
玲音被朋友们找去蛋糕店,边走在路上边发牢骚,但朋友们的反应并不如他预期。
宗方英太郎断定是玲音想太多,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人叫这个名字是有点稀奇没错啦,可是字也没艰涩到让人念不出来,而且现在这样的人也比以前多了,我看等我们要找工作的时候,已经变得很寻常了吧?取名这回事,还不就是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流行吗?」
英太郎不同于平平凡凡的玲音,他身材修长,眉目清秀。如果是他叫做「玲音」这个名字,多半还挺合适的。
玲音想著这种没有意义的念头,仍然继续闹别扭。
「不要安慰我。我就是羡慕正常的名字……叫『英太郎』好好喔。看字面就很清楚是男的,而且不管到几岁应该都不会突兀……你们想想,要是名册上看到『月代玲音』这样的名字,不都会让人想到耽美系还是美形男之类的形象吗?然后实际跑出来的却是平平凡凡的我。大家就会投来一种掺杂疑问、失望和怜悯的视线,像是在说:『……咦?这家伙就是玲音?』然后我从国小国中到高中,就一直承受那种视线,要是这样还不会让个性变孤僻,那根本是奇迹了吧。而这样的情形以后还要继续一辈子……像是找工作,面试个几十间公司,每次都这样……你们觉得像我这种大众脸的人,承受得了这种苦难吗?」
听完玲音悲痛的吶喊,英太郎哈哈大笑。
「就说你想太多了啦。旁人才不会这么放在心上,而且名字这种事情哪有这么重要啊。这年头名字比你稀奇古怪的家伙多得是啊。他们都没说话了,事情没有严重到要抱怨成这样啦。」
「可恶……你这个赢家当然老神在在了……自己名字正常就那么嚣张!」
玲音这话说得像在开玩笑,却也掺杂著几分真心话。
走在斜前方的女同学也投来了拿他没辄似的叹息声。
「真要说起来,抱怨爸妈取的名字本身就很离谱了。反正人就是摆脱不了自己的名字,你死心吧。」
以坚毅的表情发出的冷静说法,在在让人感受到说话者良好的家教。
一头亮丽的长发、挺得笔直的腰杆、雪白的肌肤与充满知性的眼神,从外表给人的印象,就和同年代的高中女生大异其趣,但这位女同学的名字却比玲音还厉害。
胡桃泽姬想华。
连名带姓,总笔画六十八划。光是在考卷上写名字的辛苦,都令人于心不忍。
由于境遇相似,玲音终究不能忽视她的意见。
「……啊,对喔,姬想华也被名字拖累得太惨,终于走到达观的境界啦……?」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我对自己的名字还挺中意的。」
姬想华以冰冷的眼神撂下这句话。
「当然,对于那些会拿一些无聊的小事来取笑的人,我的确都做出了相应的处置。」
英太郎肩膀发抖,一脸知情的表情。
玲音察觉到再问下去就不是开玩笑的,于是也迅速将视线拉回正前方。
走在前面的同学文槻克蕾亚,一头金发横向一摆,转过身来,视线正好和他对个正著。
「像我就很正常地习惯了耶。而且我也是名字很像外国人,所以从国小那时候就觉得很有亲近感。」
「……你说名字很像外国人,可是如果你长这样,却取个日本式的名字,那好像也不太对……」
她绑成马尾的金发、眼镜下的水蓝色眼睛,以及匀称的身材,都显然属于西洋人。
同时却又兼具了肌肤的光泽与天真的表情等东洋人的成分。
文槻克蕾亚──她的外貌如实表现出混血儿血统,说话遣词用字却与日本人没有两样。
玲音等人就读的私立港诚高中,有不算少的留学生或归国日侨就读,但她身在这样的环境,仍是个极为引人瞩目的学生。
首先存在感就不一样。
她从国小时代就以惹人怜爱的容貌引人瞩目,但随著年龄成长,现在更逐渐达到没天理的境界,像玲音这样的凡夫俗子已经愈来愈难亲近她。
她在高中不希望被人当成只会玩的学生,开始戴上平光眼镜,但眼镜戴在她脸上却又很好看,让事态弄得不可收拾。
仔细一看,除了玲音以外的三个人,都是些只要他们有这个意思,就能以简易模式过完人生的角色。
玲音看著他们,垂头丧气。
「……唉……也是啦。我们这些人里,也就只有我将来最有可能变成肥滋滋的邋遢大叔……名字根本就是小问题,真正的问题还是长相啊。还有个性。」
克蕾亚露出格外可爱的笑容。
「不不不,我只是因为长相是外国人才醒目,基本上平凡得很──而且玲音你的长相和个性也都不差呀。虽然在一些怪怪的地方很负面,可是实际生活里则很积极进取,而且不管是谁,人都会老啊。」
连这些陈腔滥调,从她口中说出来,听来就像一场令人充满收获的法会。
而克蕾亚似乎想到了好主意,凑过来看著玲音的脸。
「如果你还是不放心,要不要我来好好帮你管理?像是从营养面还有服装面注意,不让你发胖……啊,我们一起上健身俱乐部吧!我有没用完的股东优惠券,如果只是分给玲音一个人,几乎完全不用花钱就可以上了。」
「这就未免……太令人惶恐了。」
玲音觉得她耀眼得无法直视。最近光是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什么坏事。真要说起来,像自己这种基层的平民,真的可以和她一样在生物学上被分类为人科吗?
将来会不会遭到天谴?
代价会不会是得遭受到天文数字级的不幸?
再不然,就是有某种人智所不及的恶魔之类的东西在恶作剧,玩弄玲音的命运,结果才导致现在的状况……
玲音的思考已经超出卑微,正要进入受害妄想的领域,这时众人才总算抵达他们要去的蛋糕店。
地点在当地的观光胜地──红街中华街的一角。
这家店并不是开在有著成排中国风餐饮店或纪念品店的大马路上,而是在密集开有制面所、个人工房、单身平价公寓等设施的巷弄里,挂著一块木制的招牌。
店名似乎是叫做「华心点心」。
外观与街上常见的西点蛋糕店没有多少差别。
玲音从有著老旧木框的玻璃窗,窥看店里的情形。
首先眼前有著收纳了各式各样蛋糕的展示柜。
虽然看不到脸,但看得出店里的座位上坐著好几个人。看样子这里地点虽然不理想,生意却还算兴旺。
「正常的蛋糕店?招牌上写著点心,可是气氛不像中国风啊。」
姬想华一副嫌麻烦的表情,回应玲音的感想。
「是啊,外观和内容都只是正常的蛋糕店。反而没卖中国式的点心。」
克蕾亚也小声说:
「嗯。以前是两种都有卖,可是后来说是做两种太麻烦,就改成专卖蛋糕了。」
「该怎么说……就像开拉面店但好吃的却是饺子啊。」
不像是为了生存而做的牺牲,比较像是自然而然演变成的情形。
「可是我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因为这里的蛋糕真的很好吃。」
克蕾亚开开心心打开了店门。
铿啷几声铃声响起后,就听到员工开朗的嗓音回荡在店内。
「欢迎光临!」
「啊,克蕾亚和姬想华?你们带朋友来喔。」
以接近欢呼的势头跑出来迎接玲音等人的,是一对身上女仆装绣满了荷叶边的欧美血统双胞胎姊妹。
一个金发,一个银发,年纪大约是二十五六岁,再加上身上的服装,让她们充满了亮丽的气息。
玲音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女仆咖啡厅」这个字眼,但看著欧美风的脸孔将女仆装穿得如此完美,震撼力实在很强。
英太郎在他身旁低呼:
「竟然是双胞胎美女,而且还是女仆……?」
「嗯……只要知道地方就还是找得到啊……」
两人小声这么一交谈,就被姬想华以看著脏东西似的眼神瞪了一眼。克蕾亚与姬想华似乎不时会带其他女生朋友来。
玲音和英太郎以前也被她们邀过,但一直凑不出时间,今天才第一次来。
两名店员裙襬飞扬地跑过来,各从左右握住克蕾亚的双手。
「弗娜姊、芙罗拉姊,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那么,哪一个是哪一个的男朋友?」
「先不要说,我马上猜!呃……这边这个高个子的是克蕾亚的男朋友!」
「答错了。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有四个人,有空位吗?」
克蕾亚不为女仆姊妹的兴奋所动,以习惯的口气平淡地四两拨千斤。
狭窄的店内另有女性顾客与带小孩的顾客上门光顾,但角落还有一张小桌子空著。
玲音等人占好座位后,再到蛋糕柜前挑选。
以鲜奶油、巧克力与水果装饰的各种蛋糕陈列得井然有序,让他有点被震慑住。
看样子销路很好,有些品项已经挂上卖完的牌子。
银发女仆亲切地询问:
「两位都是老样子,点搭配饮料的套餐对吧?两位要选哪个?」
「嗯,我点杏仁水果塔和橘子茶。姬想华呢?」
「蔓越莓塔,饮料一样是橘子茶。你们要点什么?」
「呃……」
玲音与英太郎不习惯这种场面,不约而同地盯著蛋糕柜看。
一大堆不熟悉的外来语拼音与英文单字,让他看得头晕目眩。
英太郎指向柜子里的一角。
「我选冰咖啡和……请问,这个『墨鱼生鱼片』是什么?」
「英太郎,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
玲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接著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第一印象像是生起司蛋糕,但上方薄薄铺了一层鲜奶油,还放了大量像是面条状墨鱼切条的东西。
虽然很难相信上面淋的咖啡色酱料真的会是酱油,但名称实在太可疑了。
金发女仆笑眯眯地回答:
「啊,这是做成墨鱼状的寒天。黑色的是焦糖牛奶酱,滋味其实挺正常的喔。」
「我们店里的甜点师傅偶尔就是会恶作剧,做出这种东西来。这不是随时都有的菜单,要试就得趁现在!」
「这边的『僵尸牺牲』也是限期推出的推荐产品。虽然外观很吓人,但八成是自信作!」
女仆所指的地方,放著一种看了就觉得很毒的物体。
想来多半是调整巧克力与海绵蛋糕的颜色做出来的,但视觉水准十分惊人,一眼就看得出是仿僵尸肉片制成。
就不知道价格比其他蛋糕便宜,是圈套还是仅有的良心。但不管是哪一种,玲音之所以产生兴趣,绝对不是因为被女仆的笑容给迷昏了头。
无从想像是什么滋味的东西,有时就是会让人莫名地受到吸引。
「那么,我就点这个僵尸肉。饮料就搭可乐。」
「……喂,你认真的吗?……那、那我就点墨鱼生鱼片跟冰咖啡。」
英太郎似乎是打算奉陪玲音,同样点了奇妙的蛋糕。
两名女仆露出满面笑容。
「不用担心啦,吃起来还挺好吃的!」
「反而会想说乾脆难吃点还比较能当话题,比较有意思呢。」
双胞胎店员一边说著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一边将他们点的蛋糕放到小盘子上,在吧台后开始准备饮料。
玲音看著她们准备,同时小声问说:
「她们两个好像跟克蕾亚很要好,是亲戚之类的吗?」
她们两个显然都有欧美人的血统。脸孔是不用说,她们的金发与银发,看起来也都不像是染得出来的颜色。
「不是,她们不是我的亲戚……芙罗拉姊她们的爸爸,也就是这里的老板,是我伯伯的朋友。所以伯伯从我小时候,就偶尔会带我来这里。」
玲音虽然不曾见过,但对克蕾亚的伯父并非一无所知。
在玲音的认知中,他是文槻综合医院院长──也就是这个地区里有权有势的人。
克蕾亚没有父亲。她的父亲在她小时候就意外身亡了。
听说她的伯父很小心保护弟弟的家人,也就是克蕾亚与她母亲,让她们过著毫无匮乏的生活。
她们家族本来就是资产家。
听说她亡父的遗产也相当多,也就是说她也是富豪人家的千金小姐,但姑且不论外表,由于她本人过得很朴实无华,几乎完全不给人这样的印象。她作风穷酸,甚至会和玲音分著喝一盒学生餐厅卖的纸盒装红茶,常被姬想华骂说这样「太难看」。
过不了多久,作女仆装打扮的姊妹,备齐了四人份的蛋糕与饮料端了过来。
摆到玲音面前的,是一个有著骇人色彩的肉块──更正,是一块故意做得怪模怪样的蛋糕。
飘来的香草精香气与拒绝刺激食欲的外观正好相反,有著绝妙的甜香。
姬想华叹气,克蕾亚发出苦笑。
「你也真勇敢。有那么多别的选择,你却特地要挑这个?」
「我是很想吃吃看,但实在……没有勇气买啊。」
她们的反应堪称冷漠,让玲音觉得不解。
「咦?这种充满企图心的大作,我反而觉得根本没有理由不点啊……要是不试试看,不觉得一辈子都会好奇吗?」
而且还非常便宜。
在周遭都是四五百圆的蛋糕当中,只有这一款的定价充满策略性,只卖二百二十圆,这就让人怎么想都觉得只可能是店长在向顾客挑战说:「就先吃吃看再说吧。」
玲音正经八百地回答完,店员女仆突然从背后抱住他的后脑杓。
「你啊,说话真叫人开心!要是梦路师傅听到,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就像对待幼犬那样,时而用双手摸摸玲音的头发,时而把脸颊凑过去磨蹭。
事出突然,让玲音吓了一跳。
虽然也可能是偏离日本人对身体接触的观感,后脑杓上传来的那种不检点的触感,让玲音忍不住把动摇表现在脸上。
另一名女仆赶紧把搭档拉开。
「弗娜你不要太过分!不要对客人这样!」
「嗯~~再一下就好……姊姊,他身上很香耶。」
「别说那么多了,给我分开!玲、玲音同学,对不起喔。这孩子只要对一个人有点看上眼,马上就会想跟对方亲近……」
「是、是喔……?」
总不能坦白说其赏自己很高兴。
另一名女仆对玲音道歉的同时,还莫名地窥看克蕾亚的脸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笑容显得有点僵住。
克蕾亚默默啜了一口红茶后,小声说:
「……不好意思,请问有牛奶吗?」
「我马上去拿!」
这个叫芙罗拉的女仆拉著搭档,逃命似的跑向吧台后方。
姬想华以冷淡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英太郎则在一旁陪笑。
「橘子茶加牛奶……不,我什么都没说。就像果汁调味乳一样嘛,嗯。」
「不对,不是这样吧。而且刚刚那位店员……该不会早就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
比起克蕾亚的情形,这件事更让玲音觉得想不通。
那位叫芙罗拉的女性叫出了玲音的名字,但玲音根本没报上过自己的名字。由于他本来就对名字有自卑感,让他养成了一种除非有必要,否则都会只报上姓氏的习惯。
姬想华没趣地点点头说:
「嗯,这是因为我们闲著没事的时候,就会在这里讲你的坏话讲得很高兴。她们大概就是这样知道的吧。」
这个回答让玲音背上汗毛直竖。
光是想像她会以辛辣的口气说些什么,就让玲音怕得不敢问。
「……那、那个,姬想华同学……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到,我会立刻改进,如果可以,希望可以听到您口下留情但又直说的意见……」
玲音正要摆出低姿态,克蕾亚就赶紧从旁插嘴。
「姬想华,不要讲这种容易混淆的谎话!玲音,你放心,我们不是说你坏话。只是在说你平常打工好像很忙,还有很疼妹妹之类的。还有像是……」
「像是没胆窝广又穷酸之类的。」
姬想华小声这么补上一句,克蕾亚立刻闹起情绪。
「姬想华!」
「这,还好啦……这些都还算是事实,所以也没什么问题。」
玲音反而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捏造或近乎诬赖的坏话,倒也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
一名女仆一只手拿著鲜奶瓶回来了。
「我拿牛奶来了!那么请各位慢聊!」
她堆出几乎显得太刻意的满面笑容这么说,然后就急急忙忙走到蛋糕柜旁边。正好这时有个要外带的客人上门,女仆姊妹也就回去忙店员该做的劳动。
众人各自吃起眼前的蛋糕。
玲音始终以自然的动作,将僵尸肉片送进嘴里。
克蕾亚担心地看著他。
「玲音,你的蛋糕好吃吗?」
「……嗯,是很像样的蛋糕,像样到从外观没有办法想像。」
站在已经觉悟到滋味会很危险的立场,不免有点期望落空的感觉。
听说整块蛋糕上醒目的绿色是抹茶海绵蛋糕与巧克力,蓝色则是在白巧克力和鲜奶油上掺了色素;黑色就是普通的巧克力和咖啡风味的酱料,若隐若现的血红色则是磨碎的草莓。这些成分浑然一体,酝酿出一种奇妙的协调感。
突出的血管状部分是糖雕,管子里溢出的黑色液体则是巧克力酱,可见制作之精心。
虽然觉得里头含掺了用来提味的香料性刺激滋味,但至少不是踩到地雷。
克蕾亚露出略带央求的表情。
「吶,可以让我吃一口吗?」
「嗯,那我也吃一口你的喽。」
两人的叉子在彼此的盘子上来往。
克蕾亚点的杏仁塔就是表里如一,滋味非常好。
克蕾亚吃了一小块玲音的僵尸肉片,以震惊的表情微笑。
「啊,真的,是很像样的蛋糕!我都想买去给亚里亚和铁舟当伴手礼了。」
她提到的名字,属于两位有事不能来的朋友。对玲音而言,他们两位都是从国中时代就认识的朋友,相处起来很知心。两人都是空手道有段位的高手,今天一起去道场露面。
「嗯,阿铁大概会不做反应就吃下去……香恋多半会喜欢你的蛋糕,我就买回去当伴手礼吧。」
最近,玲音的妹妹香恋大概是到了反抗期,态度有些冲。对哥哥来说,这可是讨好她的重要战略。
玲音与克蕾亚的对话,让英太郎与姬想华故意明显地撇开视线。
「看著你们两个,总觉得……」
「……自然到让人不想理你们。如果至少有点傻样,我还可以用看笑话的心态取笑你们。」
「咦?要是想吃一口试试看,不用跟我客气啊。」
玲音答得随兴,姬想华却回以令他立刻冻结的眼神。
玲音立刻把额头压到桌上。
「……非常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还请小姐务必尝尝……」
「……嗯。算了,也好。」
姬想华客气地伸出叉子,英太郎摸摸玲音的背安抚他。
「好啦,差不多该抬起头来啦……你真的是怕姬想华怕到让人看不下去啊。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里吗?」
玲音让空洞的眼神乱飘。
「就、就是……她就是……会让人怕啊……」
「我就当作是称赞收下了。还有,你这蛋糕还不坏。」
姬想华一脸正经,不苟言笑。
英太郎与姬想华是玲音上高中后认识的朋友。
他们认识正好一年,但姬想华和克蕾亚很要好,对玲音则很严厉。
英太郎是个不以高挑俊美为傲,很好相处的朋友。共通点虽少,却恰巧很合得来。
他们以姬想华与克蕾亚为中心聊著聊著,玲音茫然看了双胞胎姊妹一眼。
她们站著应对外带蛋糕的顾客。之前说银发的叫做芙罗拉,金发的叫做弗娜。
(植物相和……动物相?)(注:芙罗拉意为植物相,取自罗马花之女神Flora;弗娜的意为动物相,取自罗马春之神Fauna)
非常双胞胎式的命名法。
克蕾亚喝著续杯的红茶,小声喃喃自语:
「……玲音,你该不会喜欢女仆装?」
玲音看著她们工作的模样,似乎让克蕾亚很在意。
玲音不由得想像起克蕾亚穿女仆装的模样,赶紧挥开杂念。
要是答得不妥当,多半会换来轻蔑的眼神。
这时就要慎重……
「是,我还挺喜欢的。」
杂念很老实。
玲音说溜嘴后被英太郎轻轻顶了一下脑袋,这才回过神来。
「啊,没有啦。那样穿就很可爱不是吗?该怎么说……该说是很有女生的感觉,还是说明明完全没暴露,却只有胸部的曲线很明显,反而更诱人。」
「……我说啊,你根本是傻子吧?自爆有那么开心吗?老实是不是美德,是要看时间跟场合的耶。」
英太郎彻底傻眼,指出的问题点一针见血而且极具分量。
姬想华则不出所料地投来轻蔑的眼神,但相对的克蕾亚反而像是在仔细思量。
「……我要不要也在这里扣工好了?」
「劝你不要。你不适合接待客人,亚里亚也会这么说。」
姬想华立刻制止,还搬出了不在场的朋友。
尚未受到严格审问,话题就已经改变,让玲音松了一口气。
「克蕾亚竟然在找打工,真让人想不到。你对人很亲切,所以我想应该是不至于会不适合啦……」
姬想华摇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什么都不懂。就是因为对人太亲切才不行。她这种型的,铁定会被奇怪的跟踪狂之类的人误会,反而遇到危险。」
「……啊,是担心这个啊……」
玲音也无法反驳这个说法,反而由衷信服。
当事人克蕾亚则一边把手上的蛋糕送进嘴里,微微歪了歪头。
「我倒不是在找地方打工……也不是只有女仆装,有些餐饮店的制服不就很可爱吗?我是想说如果有机会,真想穿穿看。」
姬想华露骨地皱起眉头。
「你穿那种衣服的确会很好看,可是你要知道,那等于会被男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耶。尤其是那边那个笨蛋,看就觉得他一定会抓准机会偷拍。」
轻蔑的视线理所当然地对向玲音。
被说成这样,玲音也得为了保卫自己的名誉而反驳。
「不要看不起我。凭我的本事,不用特地拍成照片,也能在脑内凭空完美重现她穿各种制服的模样。不管是啦啦队员装还是竞技泳装都难不倒我。」
英太郎从桌子底下往玲音的脚一踢。他似乎已经放弃用言语吐槽。
克蕾亚也明显发窘。
「这个,总觉得,有点难为情说……」
「……克蕾亚,不可以宠坏他。你先告他一次性骚扰再说。」
当事人只困惑地缅腼微笑,姬想华射来的侮蔑视线却是真的。
英太郎拚命从旁帮腔。
「没这么严重啦!他的意思不就是说他们的交情,已经久到简简单单就能在脑子里想像出来了吧。这小子也是个健全的高中生,小小开点黄腔也只是在提供话题……」
「英太郎,要是你拥护他,你就和他同罪。」
「……对不起。」
唯一和玲音同一国的人在姬想华犀利的视线下很乾脆地变节,这时克蕾亚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我想问一下当作参考……我……在玲音的想像里,穿什么样的衣服比较好看?」
玲音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这还用说,兔女郎装当然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明明只是想像,却比想像中更色……」
「……我看连官司都不用打了,不给这个邪魔歪道一点教训,他似乎是不会学乖喔。」
姬想华以正经的表情喃喃说到这里,手上握著发出朦胧光芒的叉子。
玲音赶紧躲到克蕾亚背后。
克蕾亚也已经很习惯,替玲音以笑容试图蒙混过关。
「姬想华,你冷静点。玲音只是在开玩笑!好吗?」
「没、没错没错!这只是健全的高中男生会有的妄想!如果被问到想看还是不想看,答案当然是想看!」
玲音自己都深深体认到,纯就失言来说,自己真的很会说溜嘴。
克蕾亚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但捏的方式太轻,根本不痛不痒。
「玲音,就叫你不要火上加油了!……啊,姬想华,要不要再吃一块蛋糕?玲音说他会请客。」
「咦,这是怎样?」
事情演变成要额外破费,让玲音心下大急。他和克蕾亚不一样,金钱上颇为吃紧。正因如此,这类看似不起眼的惩罚才更令他肉痛。
玲音正想扯开话题来拒绝,就看到姬想华在他视野角落亮出了叉子。
「……啊。是……这是我这条命的价钱是吧,我明白了……」
英太郎以同情的眼神,轻轻拍了拍玲音的头。
「看吧,就说这种老实不是美德了。」
「嗯……我切身体认到了……」
他至少该在两分钟前就闭嘴。
小小几句失言,就损失了约一小时的薪水,让玲音茫然若失,但还是认命地起身。
他站在蛋糕柜前,开始评估要加点什么蛋糕给克蕾亚她们。
这时玲音对店员弗娜小声问说:
「弗娜小姐,你们该不会是住在这店里?」
她们那种很居家的感觉,让玲音联想到这个可能。
身穿女仆装的店员以彻底天真无邪的笑容回答:
「嗯!你要不要乾脆在这里过夜?今天的晚餐是寿喜烧。」
「……我们才刚见面,再怎么说也不该这样吧。」
虽然搞不太清楚她是开玩笑、是客套话、是好意,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想,但弗娜面带笑容摸了摸玲音的头。看来玲音在她眼里就和狗或猫差不多。
由于感受不到丝毫恶意,也就不会生气。另外她极为美貌,而玲音内心的卑微,也多少产生了影响。
「晚餐吃寿喜烧……从印象来看,应该要吃面包或浓汤之类的吧?」
「咦~~?面包也不错啦,可是米饭才是最棒的喔!我最喜欢用吃完寿喜烧后的蛋来弄蛋汁饭了!」
她笑眯眯的,不做作到了甚至显得幼稚的程度,让玲音差点忘了自己年纪比她小。
「而且吃剩的寿喜烧还可以加饭煮成粥来当明天早餐,寿喜烧真的好棒喔。我觉得要是蛋糕店开不下去,只要把这里改成寿喜烧店就好了。」
「嗯~~?在中华街的角落开寿喜烧店,总觉得再怎么说都太牵强了点……」
寿喜烧议题讨论得毫无建设性,这时克蕾亚忽然从旁拉了拉玲音的手臂。
玲音一瞬间脚步踉跄,从弗娜身前被拉开。
「……玲音,蛋糕……我就选这个吧。」
「啊,你是说要我请的?哪个?」
克蕾亚面带微笑,纤细的手指指向放在最角落专供外带的圣诞树干蛋糕。
这一大块状似图木的棕色巧克力奶油,价格是二千五百圆……
尺寸与价格间的平衡应该算是很良心,但对玲音的钱包一点都不友善。
姬想华也一脸正经地点点头。
「嗯,这个好。我也挑一样的吧,就拿回去当作给妹妹的礼物。」
「不不不!你们两个摆明是知道我一定付不起还这么说的吧!我没这个本事!英太郎,救救我啊英太郎……」
玲音半认真地想哭,朝一旁的好友求救。
紧接著──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强烈撼动了他们的耳朵。
一种撼动地面,震响玻璃,日常生活中不会听见的低沉爆炸声响,响彻了这一带。
店里的客人发出骚动的声浪,芙罗拉与弗娜都不安地皱起眉头。
有东西就在不怎么远的地方爆炸了──考虑到这块土地上中式餐馆很多,玲音脑子里最先闪过的可能,就是瓦斯气爆。
红街中华街里有著许多家大量用油的餐馆密集。沾满油污的排油烟管就等于是易燃物,一旦发生火灾,就会快速延烧。
接著更听到许多小规模的破裂声响,这时下巴底下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玲、玲音……好、好像不要紧耶……?」
眼底可以看到克蕾亚的金发。
看样子玲音是在爆炸声响的同时,下意识地将身旁的她拥进怀里。
玲音急忙放开手。
「对、对不起!我吓了一跳,忍不住扑到你身上!你看我有多胆小!」
弗娜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眯眯地歪了歪头说:
「你明明就把她保护得不能再好了耶。玲音果然最宝贝克蕾亚了。真有点羡慕说。」
被她太天真无邪地指出这一点,玲音满脸通红。虽然看不到克蕾亚的脸色,但她就是低著头手按住嘴。
「别、别说这些了!刚刚那声爆炸,会不会很危险?」
玲音破嗓地这么一问,芙罗拉就苦笑著点点头说:
「嗯,说得也是。虽然看到有趣的情形是赚到了,不过可能还真有点不妙……感觉不像是发生什么大爆炸,所以我想应该不用太慌,但要是弄成火灾就可怕了……还是请大家先出去避难。为防万一,我想今天就先关门。改天大家再来光顾时,我们会招待一组蛋糕套餐!」
芙罗拉请玲音等人以外的顾客也出去避难。
这些顾客似乎都是熟客,态度十分镇定。
其中一名身穿牛仔裤与T恤的年轻女生客人,在她身旁走过时说了声:
「……芙罗拉,我先去看看由姬和真砂的情形,再去现场看看。刚刚那声响是从碧州楼的方向传来的。说不定是麻烦事,你们要小心。」
「啊,嗯。白你也要小心。」
玲音朝这个被她称为白的女生脸上瞥了一眼。她一头接近橘色的明亮浏海下,戴著像是宝石的蓝色额饰。
是个看起来就很聪慧,年纪和芙罗拉姊妹相近的美女,但他没有时间看得出神。
玲音等人也拿起书包,走到店外。
建筑物后头升起一道灰色的烟。
玲音等人就在附近居民与观光客的骚动中,准备朝远离这道烟的方向走。
这时回头仰望天空的姬想华,忽然停下了脚步。
「等一下……那个,是什么?」
她的嗓音有点发抖。
玲音跟著回头看去,也当场呆住。
他的视野中轻轻飘著一轮巨大的白色「满月」,就像幻影似的占去一大片天空。
☽
羽矢多寿宗在一家叫做「水门警备保障」的小保全公司担任总经理。
员工人数约有四十人,客户几乎都是同个组织的相关人士,而且主要业务都是保全以外的业务。
也就是说,他们只是佯装成保全公司,实质上乃是一个叫做「行商会」的组织当中的实战部队之一。
关于要如何定义行商会这个组织,连组织成员之间的见解也有著相当大的歧异。
是秘密结社,或是互助组织,再不然就是非法集团。羽矢多则只认知为一种「利益团体」。
有一群人拥有特异能力,特殊到会受到社会大众排挤──从某种角度来看也就表示这些能力超乎常人,这些人要能度过还过得去的人生,就不能没有这行商会的支援。
但组织规模发展过度的弊害,就是内部分裂出各种不同的主义主张,还发生了小小的内斗。
各个派系都有支持者与反对者,而想利用派系间的对立来谋取渔夫之利的人也变多了,如今派系关系就像猫玩过的毛线球一样千缠百结。
说只是闹内讧也没错,但身在其中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羽矢多是山之内派的一员。直接的雇主是一个叫做有乐原的干部,基本上羽矢多不能违抗他下的命令。
相对的,周皓月则是另一个派系的首领──人称「叹息的祭夏老」的孙女。
这两个派系表面上互相避免争执而共存,但在成员基层之间,友好与敌对的温差却很剧烈。
羽矢多虽然受皓月欣赏,却被祭夏老派的一部分成员视为明确的敌人,再不然就是不想去刺激的休战中重要人物。
这种立场的人,特地先订了位,然后带了足足五名部下来店里吃饭,让刚过中午的碧州楼笼罩在轻微的紧张感中。
羽矢多在店员的带领下,走在高级餐厅中一条长得累赘的走廊上,轻松地对带位的店员说:
「别这么紧张。只要你们不闹事,我们这边也会安分。我只是很久没吃这里的菜,所以今天来吃一吃。」
「……好、好的,这是我们的荣幸。」
带位的店员基本上也属于行商会的祭夏老派。这整个红街中华街等于就是这个派系的据点,与他们无关的居民反而是少数。
从这个角度来看,照理说胆怯的应该是找上门来的羽矢多等人这一方,但拥有战斗类异能的人与除此之外的人之间,就是有著如此无法跨越的差距。
过了一会儿,羽矢多被带到里头的一间贵宾室,在圆桌上翻开菜单。
他对同行的几个部下并未告知详细情形,只在名目上说是「我们就一边吃中饭,一边针对下一份工作开会讨论」。
为防万一,他挑选的是一群做事有分寸,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至于失控的人。
室内站著好几个兼任服务生的眼线,推测应是在防备羽矢多等人。
羽矢多从菜单上随便点了什锦汤面、海鲜炒饭、时蔬炒鲍鱼、鱼翅汤、乾烧虾仁、煎饺、小笼包等比较醒目的菜色后,目光在围著圆桌坐好的部下们身上扫过一圈。
他们都受到一群称为「迷宫神群」的神秘鬼神影响,得到常人所没有的能力。
拥有钢铁护手帕南佐隆所赐异能的国代剑护。
二十四岁。是个崇拜羽矢多的和善青年。一身便宜货西装,让他怎么看都只像个这年头的菜鸟上班族。
拥有千界锻冶师路路布所赐异能的西条雪菜。
与剑护同期,是个正经八百的女生,虽然有点不懂得变通,但对工作的责任感很强。看她老神在在坐在那儿的模样,简直像个柜台小姐,但别看她个子小,其实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实战派。拥有琉璃之都敲钟人雷堤斯玛所赐异能的鹰丸宝泉。
和羽矢多几乎同期,四十岁,尽管职位上算是部下,但羽矢多看待他的心态比较接近战友而非部下。他身材清瘦,散发出一种干练的气质,实际上却很多嘴,意外地有点糊涂。
拥有智者之犬伊谢尼异能的根黑桂。
连羽矢多也不清楚他的年龄,但多半是在场的几个人里最年轻的一个。是个冷漠的银发美青年,只有他不是羽矢多的部下,而是别的派系派来担任眼线的职员。
拥有献上斧头的贵妇特拉姆凯尔娜所赐异能的阵内时绪。
是个从欧洲回国的日侨,年龄是二十六岁,比剑护等人大了两岁。但她尽管年纪稍长,做事并非特别牢靠。能力是很靠得住,也很听命行事,但随时都在发呆,让人搞不太清楚她在想什么,很爱打瞌睡,是个天生的懒惰虫。
这些各有怪癖但都很靠得住的人才,除了鹰丸以外都还很年轻。
他们在紧要关头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羽矢多之所以挑上这些人选,同时也是为了弄清这一点。
同时他还期待年长的鹰丸能够弥补年轻人的不足,也期待根黑桂在情势不对时能够做为证人。
(接下来……就不知道皓月安排的爆炸意外,会在什么时机发生了。)
姑且不论本来的目的,他还是希望多少能好好享受一下餐点。他认为有这点甜头还不算过分。鹰丸小声问他说:
「羽矢多,这里的帐单,你要报公帐吗?」
「……是我自己掏腰包,放心吧。」
吻丸有他会计部长的立场要顾。看来由于他近年大声呼吁要节省公费,所以不能带头对浮报公帐的行为视若无睹。
虽说是行商会的实战部队,但既然采用公司的体制,对这些麻烦事还是得应付应付。无论哪个领域,受不景气影响的情形都大同小异。
「是老板请客啊,谢谢老板。」
西条雪菜难得陪笑。她似乎爱吃甜食,已经先点好了杏仁豆腐作为餐后甜点。
座位紧邻的时绪则茫然让视线在空中乱飘,小声说:
「请客……那么,就连晚餐的分也……」
「喂,你给我手下留情一点。预算是一个人两万圆以内。」
羽矢多以苦笑回应。
由于明知会将餐厅扯进乱子里,以赔偿费而言甚至还太便宜,但他又不能说出真相。
剑护轻轻顶了一下根黑的肩膀。
「老板都请我们吃饭了,你也别在南乡那边待下去,乾脆正式来我们这边如何?这里待起来也不会不自在吧?」
「……我没有这个打算。我在那边有人情要顾。」
他虽然态度冷漠,却也渐渐开始愿意说话。
羽矢多对还是个少年时的根黑略有耳闻。
当时的他不会对别人敞开心门,只忠实执行上司命令,是个令人觉得有点像是机器的小孩,但这样的他,却曾犯过唯一一次重大的抗命。
这是羽矢多辗转听来的消息。听说他为了帮助老友,不理上司要他待命的命令,擅自离开现场,一路去到欧洲。
姑且不论外表,也许他的个性意外地重情义。
没过多久,菜陆续端上圆桌。
虽然这午餐餐会的时段晚了些,但羽矢多等人丝毫不以为意,开始动起筷子。
服务生们似乎看出他们真的只是来吃饭,气氛明显缓和下来。
尽管两派人马已有多年争执,但这几年来过著相对平静的日子,也不可能会想无谓生事。
(只是话说回来,这样的轻忽……就是会变成皓月这种麻烦人物可以钻的漏洞啊。)
遗憾的是只要「某人」有这个意思,就能轻易引发混乱。
尽管这次她答应不出人命,但对被牵连进来的人而言,只觉得是飞来横祸。
剑护转动圆桌分菜之余,露出满面笑容。
「老板,这里偶尔来吃果然很好吃耶。附近的拉面店差得可远了。」
坐在他隔壁的雪菜用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
「那还用说。你好歹也想想价钱差多少,比较的对象就错了。」
听到她这么说,时绪从对面座位像个孩子似的歪了歪头。
「……巧巧亭的半人份炒饭加拉面……我就很喜欢。每天吃也不腻。」
「喂喂……那可不是一周能吃个两次以上的玩意儿,再怎么说营养也太不均衡啦。」
鹰丸在一旁劝诫,脸上的表情显得不想领教。瘦巴巴的他从以前食量就很小。
「而且那里的半人份炒饭,怎么看都是满满一人份吧。而且拉面也很大碗,加起来多半有个三人份。」
剑护哈哈大笑。
「嗯,毕竟巧巧亭就是以大碗为卖点的店嘛。而且时绪学姊的油耗又很差。」
部下们松懈的谈话,让羽矢多也不由得脸颊一松。
根黑虽然并无加入对话,默默动著筷子,但似乎也吃得挺满意的。
(……皓月那丫头大概不肯停止计画吧。)
他产生了一种冲动,希望直到餐后甜点的杏仁豆腐都能悠哉吃完。
但现实终究没这么简单。
就在剑护吃得海鲜炒饭盘底朝天时,羽矢多背脊上闪过一阵恶寒。
紧接著就传来一阵强烈得甚至让身体感受到冲击的爆炸声。隔间用的薄屏风当场掀翻,更有天花板的灯掉下来,砸在羽矢多等人所坐的圆桌旁边。
「怎么啦?」
羽矢多照皓月交给他的剧本,大声吼叫。
部下们也不约而同绷紧表情。
雪菜与时绪都一声不吭,立刻进入随时能够应战的态势。这方面的反应,就透露出她们有著相当程度的实战经验。
服务生大为尴尬,走廊方面也可以听到店里的人开始喧哗。餐厅方面的异能者也察觉到异状,赶来这间贵宾室,但羽矢多的吼声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羽矢多在一阵淡淡的烟尘中继续大吼:
「这爆炸不是电线走火或瓦斯气爆那一类的小火灾。规模虽然小,但明显是爆裂物才有的威力。这是针对我们吗?」
看来我是当不成演员──羽矢多自己这么认为,但他有力的吼声所发挥的效果,似乎超出他的预期。
一名男服务生慌了手脚,赶紧跑过来解释。
「冤、冤枉呀!这事情对我们来说也很突然……!」
羽矢多暗自同情地想说:「这也难怪。」但他无异于有人质掌握在皓月手中,也只能遵守剧本演下去。
「既然你们说不是,那就叫你们大老黄亮来!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羽矢多指名要见红街中华街的头脸人物。
店员更加尴尬,转为几乎要哭的表情。
「这、这个……黄老他搭今天早上起飞的飞机,返乡回中国去了……!」
「……什么?」
皓月的剧本当中并未提到的突发事态,让羽矢多皱起眉头。
服务生似乎把他的这种反应当成是生气,拚命解释:
「羽矢多先生,还请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马上去查爆炸的原因,为防万一,还请各位先出去避难……!」
(这……是表示皓月失误了吗?)
羽矢多觉得皓月不像会犯这种错误的人,暗自思量。
部下们等待他下令,服务生则还是一样慌张。
「现在攻击羽矢多先生,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还请您务必,务必不要把事情闹大……!」
鹰丸悄悄在他耳边说:
「……喂,羽矢多,如果想用爆裂物对付我们,就得一次炸死才有意义。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圈套。」
他说得有理,但在皓月前来劝架之前,羽矢多还得多僵持一会儿。
但羽矢多尚未反驳,事态就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喂!爆炸是发生在密室!」
「有东西被偷了吗?马上去清查!」
羽矢多听见这句从走廊上传来的吼声,暗自头痛。
(被摆了一道……!原来皓月那丫头真正的目标是这个!)
碧州楼夜间守卫森严。这里并不只是单纯的高级餐厅,同时也是祭夏老派的干部在日本停留期间的住处。
由于这里多次成为动乱的舞台,他们记取了教训,加装了监视摄影机,连夜间也不关灯,有适合战斗的异能者轮番过夜看守。
但白天由于另有一般顾客出入,虽然有更多耳目,但战力本身反而降低了。
何况有羽矢多这种其他派系的干部来到,戒备的目光也就会集中到他身上,让其他地方出现漏洞。
也就是说──羽矢多似乎完全被当成诱饵来利用了。
但话说回来,要是这时招出皓月的名字,又会惹她生气。
羽矢多泄气地点头回答:
「……好。总之我们就先出去。所有人不要松懈。」
沦为偷窃行为的帮凶,固然令他不痛快,但至少羽矢多与部下都并未受伤。从这个角度来看,皓月并未违反约定。
(她不惜这么大费周章也要偷的东西,会是什么呢?想来多半是不想被人知道东西是她偷的,才会特地拿我当诱饵……)
羽矢多打算将来再找她当面问清楚,现在先和鹰丸并肩走向店外。
剑护与根黑分别守在他们前后方,左右则有雪菜与时绪。
感觉就像搭了战车一样可靠,但纯以战力而言,也许更胜过战车。至少如果现在有一辆战车出现在眼前,羽矢多会同情战车上的人。
「这边请,请小心脚下。」
店员走在前面领路,剑护忽然抓住他的肩膀。
店员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那边转角有东西……你退开。」
剑护已经完全转为实战的声调。
他的皮肤渗出黑色黏液状的分泌物,开始将他连人带西装都裹住。
这种能力,是来自一个叫做「钢铁护手帕南佐隆」的神。
从皮肤渗出的黑色黏液就像甲虫的外壳,将剑护的身体包得密不透风,转眼间就变得有如钢铁般坚硬。
关节部分有著西洋铠甲般的接缝,不会妨碍动作。虽然重量会导致动作稍微变慢,但这种连枪弹都能弹开的防御力,非常适合用来战斗。
剑护更以分泌物构成双剑,分别握在双手上。
但他的剑并未斩杀到猎物。
他摆出战斗态势,却有一个鬼火似的圆形光点,从他身前轻飘飘地水平飞过。
羽矢多等人当场僵住。
剑护也错失了扑上去的机会,愣在原地注视这团光。
这个有人头大小的光球,轻飘飘地飞到墙壁当中。
「……那是什么玩意儿?」
鹰丸在身旁沉吟。
羽矢多不相信灵异现象,反而认为多半是别人在使用能力,但他想不到有什么能力会造成这样的光景。
羽矢多正觉得不解,雪菜就忽然软倒。
「雪菜?」
「喂,你怎么啦?」
剑护与羽矢多不约而同一起呼喊。
就在另一边,连默默不说话的鹰丸也昏倒了。
「鹰丸?连你也?」
「──嗯,好像睡著了……」
在一旁扶著鹰丸的时绪,声调也难得显得不解。
感觉不到毒气之类的攻击,也没有什么敌人存在的声息。
羽矢多无从掌握发生的状况,把鹰丸扛上右肩,将雪菜抱在左边腋下。
即使是羽矢多这样的壮汉,要同时扛起两名成年人,仍然十分吃力。
「鹰丸,你醒一醒!……可恶,这两个人我来扛,剑护和根黑在前面开路,时绪负责警戒背后。」
不吭一声就昏过去的两人,确实还有呼吸。身上也没有外伤,看起来就只是安详地睡著了。剑护一边警戒一边回头说:
「老板,一次扛两个实在太勉强了啦!一个交给我……」
这时有个发出淡淡光芒的白色光球,从他脚下冒了出来。
羽矢多瞪大眼睛。
这个光球,就和先前从众人眼前横切过去的鬼火状光球是同性质的。
羽矢多还来不及出声,光已经碰到剑护膝下,就像生物似的钻进他体内。
剑护立刻再也说不出话来,当场昏倒。
「喂,剑护?」
(鹰丸和雪菜也是被这东西给弄昏的吗……?)
又有一颗光球轻飘飘地钻过墙壁飞来。
羽矢多赶紧闪避之余,对根黑下令:
「根黑!你一个人先走!去把这状况通知外界!我们一边扛这小子,一边小心前进!」
不知不觉间,连领路的店员都昏倒了。
根黑丝毫不显犹豫,以出闸猎犬般的势头在走廊上飞奔。他躲开飘浮的光球,好几次变更行进路线,转眼间就消失在这阵淡淡烟雾的另一头。
他的身手绝非常人所能跟上。
留下的羽矢多先将雪菜交给时绪背负,再用空出来的左手重新抱好剑护。
「根黑的身手我们可学不来啊。我们慢慢来就好。」
时绪忽然歪了歪头。
「……老板,雪菜好轻……」
「啊?」
雪菜个子瘦小,轻是当然的,但当羽矢多将视线转过去,顿时僵在原地。
被时绪背起的雪菜,连人带著衣服转眼间变得愈来愈透明。
伸手想去抓却抓了个空,接著羽矢多扛在身上的鹰丸身体也开始消失。
羽矢多束手无策,时绪用力将他推开。
立刻就有一个光球从眼前掠过,就在他坐倒在地的同时,剑护的身体也开始消失。被弄昏的三人转眼间就完全消失。不知不觉间,连店员也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梦,还是现实──
他们就这么消失无踪,彷佛从一开始就不在场。
现场并未留下任何尸体、血迹或衣物,著著实实地就像烟消雾散似的消逝。
就连羽矢多也脑子里一团乱,说不出话来。
──古代中国的庄子谈过蝴蝶之梦。
他在梦中变成蝴蝶,飞上了天。
一会儿他醒来后,觉得十分迷惘。
是他作了蝴蝶飞天的梦。
还是现在清醒的自己,才是蝴蝶所作的梦呢──
现在羽矢多就切身感受到这种徘徊在现实与梦境的界线上的感觉。
羽矢多茫然若失,没过多久,就有好几个光球从他前后逼近。
这当中并不存在能够躲开的空间。
时绪注意到状况,朝墙壁举起一只手。
然后她默默以极端沉重的一拳,轻而易举地打穿了走廊的墙壁。
献上斧头的贵妇特拉姆凯尔娜的异能,就是能在一瞬间对打击施加铁块般不合理的分量。为了承受这种重量,特拉姆凯尔娜异能者的骨骼,都有著像弹簧般强韧的刚性。
这轰隆巨响与冲击,让羽矢多总算回过神来。
羽矢多与时绪不约而同往打坏的墙壁另一头倒了过去。
「唔……!时绪,不好意思!多亏你救了我!」
「竟然在发呆,真不像老板会做的事……总之我们先脱身再说,对不对?」
两人一边提防周围的光,一边慎重起身。
这里是个奇妙的空间。
四面八方都被墙壁围住,哪儿都没有门。但天花板上开出了一个疑似以爆裂物炸开的洞。
看来皓月的部下,就是从楼上入侵到这里。
时绪打坏墙壁的冲击,让爆炸的烟雾更加混杂,看不清楚墙边的情形,但从天花板射下的光线正下方,放著一个小小的「盒子」。
这个盒子的尺寸并不起眼,只刚好可以放在手掌上,但由于受到黑暗中的一道光线照耀,莫名的很有存在感。
侧面是有光泽的漆黑,形状则几乎是正立方体。这样东西外观朴实,但就是让羽矢多看得目不转睛。
他并不是看得著迷。
如果要举例来说,大概就像是不小心与饿著肚子的猛兽对看到一眼,而陷入不能轻举妄动的状况。
这个盒子的盖子已经完全掀开。
时绪茫然开了口。
「……玛丽安娜的……珠宝盒……?」
「什么?」
羽矢多听过人名的部分。玛丽安娜是一位工匠的名字,留下了许多与迷宫神群有关的神奇器物。虽然连是什么时代的人都不清楚,但冠上这个名字的货色,几乎都伴随著没什么好事的奇闻轶事。
时绪抓住羽矢多的西装。
「……老板,那个,和我在卡迈恩爵士的资料上看到的很像。我想应该是被指定为危险物品而且下落不明的神具。虽然我忘了是几亿圆,但确实有悬赏金……」
卡迈恩是行商会在欧洲地区的重量级大老。时绪是归国日侨,现在属于山之内派,但和欧洲的行商会也有来往。
「所以他们是把危险的货色藏在这红街里啊?说不定这和这场动乱有关,我来收走这盒子,你专心想办法脱身……」
时绪抓在他西装上的手指突然放松了力道。
她已经在羽矢多身旁安详地睡著。看来是在她本人不知不觉间,碰到了光球。
相信她的身影也很快就会消失。
羽矢多连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咬紧了牙关。
(皓月……那丫头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们牵连进这样的事态里吗……?)
羽矢多别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这事态是否在她意料之中都不知道。
他决定先伸手去拿盒子再说。
时绪说这是危险的货色,但盖子都已经打开。说不定在四周飘荡的光球,正是装在这盒子里的东西。
羽矢多以低得像是在爬的姿势奔跑,伸手想去抓掉在地上的盒子。
这时一个白色光球就从他脚下的地板,彷佛早就在等他踏入陷阱似的窜了出来。
羽矢多寿宗在不知不觉间,踏上了这个光球。
☽
月代玲音在作梦。
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
周遭的大人们,全都穿著黑衣。
才刚上小学的玲音,也听大人的话穿上黑色丧服,牵著小他两岁的妹妹的手,仰望挂了双亲照片的祭坛。
双亲死了。
母亲与父亲一起死在车祸之中。
他幼小的脑袋,并未充分理解到突然来临的死亡这样的概念。
他勉强知道那令人悲伤,以及以后再也见不到双亲。
然而……这真的令人悲伤吗?
葬礼平静的进行期间,年幼的玲音思绪一直停摆。
──再也不用害怕巴掌了。
也不用在妹妹香恋挨打时,拦在中间帮妹妹挡了。
被拿香菸烫、被面无表情地勒脖子、被还装著酒的玻璃杯砸,这些情形也都不会再发生了。
被从公寓大楼的楼梯推下去而骨折时,的确得到了温和的对待,但伤势一治好,又开始受到虐待。
暴力主要来自母亲,但父亲工作很忙,始终很少察觉到这种情形,而且察觉到后也不认为事情严重。
失去双亲多半是令人悲伤的。
也会担心接下来要怎么过活。
然而──
他就是无法否定自己内心深处松了一口气。
妹妹香恋似乎也察觉到哥哥心中这种复杂的想法,什么话都不说。
这对变得孤苦无依的兄妹,看在周遭的大人眼里,也许像是因为悲伤而茫然自失。
葬礼意外地豪华。
双亲的职场是一流企业真名井制药。
母亲为了养育子女而留职停薪,但碰巧因为有事要办,与父亲一起前往公司,结果就在回家路上发生车祸而丧命。
职业灾害保险给付是不用说,再加上公司方面的慰问金与人寿保险,金额相当高,但玲音兄妹年纪还小,对这些情形并不清楚。
尽管察觉到亲戚当中有人为了要不要扶养玲音与香恋而起争执,但不太像是互踢皮球,比较像是觊觎这笔钱的人,与察觉这些人意图而想保护玲音兄妹的人之间的拔河。
双亲在火葬场焚化时,玲音兄妹呆呆站著不动,忽然间有个人走到他们身边。
──这个人高大得让他们需要仰望。
这个壮汉在葬礼中也一直很醒目,只见他这时叫几名像是部下的人在一旁等候,朝玲音兄妹走了过来。
与其他大人相比,他的存在感显得鹤立鸡群。
不但体格高大健壮,全身更散发出一种气势。
他在玲音身前蹲下,将他轮廓很深的精悍脸孔正面对向玲音。
他的眼神也强而有力。
他的目光似乎不把玲音纯粹当成小孩子看待,而是当成一个人来鉴定。
玲音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而觉得困惑,他用双手牢牢抓住玲音的肩膀。
「……玲音、香恋。我是你们爸妈的……大学时代的学弟。你们爸妈……从以前就很照顾我……」
壮汉那英气逼人的双眼,已经热泪盈框。
玲音注意到了。
(……这个人,多半远比我们更为爸爸妈妈的死而悲伤……)
玲音觉得连哭都不哭一声的自己好无情。
他从怀里拿出名片,先放在专用的盒子里,才交到玲音手上。
「如果有什么事……不管是钱的问题还是亲戚的问题,还有其他任何问题都没关系,只要发生任何困难,一定要联络我。为了你们过世的爸妈,我一定会帮助你们。我是羽矢多──羽矢多寿宗。你可千万别弄丢了这张名片啊。」
他报上姓名后,用一双大手在玲音与香恋头上摸了摸,然后用双臂将他们紧紧抱在怀里。
他身上传来的温暖与力道,都是玲音从未感受过的感觉。
妹妹香恋似乎也是一样,尽管觉得不解,但并不显得抗拒。
「这个……谢谢你,叔叔。」
玲音小声道谢。
羽矢多不改脸上沉痛的表情,点点头后,慢慢站了起来。
玲音一边将自己目送的高大背影牢牢烙印在脑海中,一边反刍著他的姓名。
(羽矢多……寿宗……?)
看在玲音眼里,他的背影远比亲生父亲更像个父亲。
☽
当玲音从这个心痛多于怀念的往日梦境中醒来,好一会儿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这个地方像是老旧的图书馆。
玲音似乎趴在馆内的书桌上。
他一抬头,立刻觉得不对劲。
这里的风情和日本的图书馆不一样。
眼前有著咖啡色的巨大木造书架高高耸立,架上有著一排排没有书名的书背。
玲音抬头望去,想看看书架到底有多高,却皱起了眉头。
──看不见天花板。
头上有著白色的雾气,书架顶端没入雾气当中,一路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本以为已经从梦中醒来,但似乎仍在梦中。
玲音接著望向四周。
成排书架旁边,有著另一张桌子,大量没有书名的书本在桌上堆得半山高。
桌子前面放著一张木制的椅子。
玲音察觉到书堆另一头有人,便要朝对方走去。
书桌另一头的人听到脚步声,抢先开了口:
「……嗯,你醒啦?呃……月代玲音,你是日本人吧?算了,你先坐下吧。」
这人说话是男人口气,但嗓音无疑是个少女。
玲音有种难以违逆的感觉,乖乖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呃……这是……梦?」
玲音想弄个清楚,问出了这种有点状况外的问题。
书堆后传来少女小小的笑声。
「这个问题还挺难回答的。你自身的存在不是梦,但这个世界本身,包括待在这里的我在内,就像是由一个叫做『黄金记忆雕金师立可德利克』的神所作的梦。你们是连同实体一起被请进这个梦中世界──这是我的解释,但其实我没有把握。就凭我们人类,要正确掌握『迷宫神群』是很困难的。要是我弄错了还请见谅。」
「……对不起,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算是梦里的胡言乱语,还是太严重了点。
但这个被书堆遮住的人物,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玲音的感想。
「你这么老实很好。这也没什么好不懂装懂的。照这样子来看,你连自己为什么身在这里都不知道吧。」
玲音陷入沉思。
梦这种东西,本来是在被窝里作的,而睡前的记忆应该也会在就寝的时候中断。
但现在玲音的记忆,却断在红街中华街。
天空浮上一轮格外巨大的白色满月,然后……
「……对了,有很多像是鬼火的光球飘过来……」
「没错。然后你就替跟你一起的女生挡住光球。这就成了让你在这里遇到我的导火线。」
玲音试著用右手握住左手。
有触感,也有体温。自己本身的存在不是梦,怎么想都是血肉之躯。
但四周的景色却显然很假。
高耸通天的成排书架、被大堆书本遮住而看不见的少女,就连吸进的空气无臭无味的程度,都酝酿出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他想起了先前少女说的话。
「我是血肉之躯……这里是神的梦里?」
感觉得出少女点了点头。
「也难怪你没办法相信。立可德利克离开现象的根源后,这一百年左右都沉睡在玛丽安娜的珠宝盒里。但因为珠宝盒被人打开,所以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一些小小的动乱。为了把打翻的玩具箱收拾乾净,不好意思,我要你帮我的忙。因为现在的我没有肉体。」
「帮忙……要帮什么?」
神奇的是玲音并没有不祥的预感。
也不知道是想像危险的感觉已经麻痹,还是因为这个人说话听起来很善良。不管怎么说,玲音就是对这整个状况太过乐观。这里的景色不太给人现实感,多少也造成了影响。
「在『现实世界中』找出立可德利克,然后回收四散的宝石。基本上就是这两件事。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我会回答你,但现阶段就算我回答,你多半也听不懂。直接看看『现实』应该会比较快。」
玲音困惑地皱起眉头。
「我是搞不太清楚啦……可是如果这里真的是这个神的梦中世界,那这个神应该是在梦的外侧吧?梦不是在脑子里作的吗?」
少女在书堆另一头拍了拍手。
「你这个问题切中要点,真让我吓了一跳──首先,对于你的疑问,我也尚未得到正确的答案。你所问的这句话,也就是在问『神的梦中世界』存在于何处。一般来说,人类作的梦终究只是大脑创造出来的幻觉,但迷宫神群立可德利克并不存在可以称之为『脑』的器官。他多半甚至不是『生物』,是一种几乎和鬼魂差不多的存在。也就是说,他不是人类的鬼魂,应该算是『诸神的鬼魂』。」
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让玲音脑子里一团乱。
她继续说道:
「现在你和我所待的这个梦中世界位在『哪里』,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之所以用梦来形容,并不是全照字面意思在用,而是因为这里是个存在与非存在之间的界线很模棱两可的地方。多半也就是所谓异次元或亚空间之类的地方。立可德利克所作的梦,也许就像是一个在异次元创造出来的沙盒。也就是说,立可德利克未必存在于这个盒子外侧──这就是我的见解。不知道这么说你听不听得懂?」
玲音以呆滞的眼神看著正前方。她的话毫不留情地右耳进左耳出,在脑子里什么都没留下。
玲音勉强能够理解的,就是如果这是梦,那就是个无意义的妄想;如果不是梦,那就是个远超出玲音知识范围的现象。
「还好,总之……我差不多想回去了,这里既然是梦,应该就会醒吧?」
克蕾亚等几个朋友多半也在担心,更重要的是他不能丢下妹妹香恋一个人不管。
双亲在他年幼时过世后,玲音与香恋就由祖父母收养,但祖父在三年前过世,祖母也在去年过世。
双亲的保险金、公司的慰问金,再加上从祖父母那儿继承来的资产都不少,包括学费在内,今后十几年应该不愁吃穿,但他们就只有两兄妹相依为命。
要是哥哥玲音消失,香恋就未免太可怜了。
少女的声音回答说:
「这不成问题。只是……刚才我也说过,我要你帮忙回收四散的宝石。这也许会拖到几个月,甚至几年,但还请你让我利用你脑中这个时代的知识,而且我们要暂时共同行动。由于我这边的状况也很紧急,很遗憾地我没办法给你拒绝权。还请你就当作是运气不好,死了这条心吧。」
「咦?」
玲音感觉到情势隐含危险,吓了一跳,结果木制的椅子就像软体生物似的绑住他的手脚。
扶手与椅脚分别缠住手腕与脚踝,甚至一路缠上脖子,就这么将他固定得动弹不得。
「呜、呜哇哇?等、等一下!我反对暴力!干嘛?我要怎么做才好?总之我觉得这样不好!你想想看,有事要拜托就应该好好讲啊!」
「……嗯,相当难看,很好。我不会弄痛你,你就这么乖乖不要动。」
少女从书堆后站起。
对方的模样实在太眼熟,让玲音瞪大了眼睛。
港诚高中制服外套,加上金色的马尾──
这位以现役高中女生而言拥有太惊人高规格的老朋友,笑眯眯地看著玲音。
「……克、克蕾亚?喂,这在开什么玩笑?」
少女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克蕾亚柔嫩的嘴唇。
「你放心,我只是模仿她的外表。由于契约需要,我要从你身上夺走你们所谓的初吻……所以我才好心想说至少换成你意中人的模样。」
「咿……?」
玲音发出少女般的尖叫声。
他背上起鸡皮么疮,想用体重让自己连人带椅往后倒。
但椅子仍然牢牢定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明知谁也听不见,仍然拚命呼喊。
「不对不对不对!我反正追不到真货,所以就拿冒牌货将就?就算是作梦,做这种事情也未免太让人看不下去了吧?不要!我会被强暴啊!」
变成克蕾亚的少女苦笑之余,用指尖按住眉心。
「没想到你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嘛。也好啦,有这点愉快的反应,我也比较不会有罪恶感。我终究没有实体,其实也可以解释成这一吻不算数……不过你就当作是『梦中』小小的甜头吧。」
她大步走来,双手捧住玲音脸颊。
没有皮肤被人摸到的感觉。感觉就像有一阵密度稍高的风吹过脸颊。
「……你、你该不会是鬼?」
对这个有著克蕾亚的外表而「不是克蕾亚」的东西所产生的嫌恶感,让玲音额头冒出冷汗。
少女以惹人怜爱的表情微笑:
「你这一说我才想到,我都没做自我介绍呢。我是仿『记录者』──黄金记忆雕金师立可德利克的异能者,继承玛丽安娜的珠宝盒,将我们的力量记录在『这里』的人──而成的一种所谓人工智慧。虽然我们活著的时代里还没有这样的名词,但比对你的知识后,最接近的形容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人、人工智慧……?」
少女目光低垂,慢慢把脸凑向一头雾水的玲音。
「详细情形我日后再陆续告诉你。我想,我们会来往很长一段时间。」
两人嘴唇互碰。
这次仍然没有碰到的触感,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令人发麻的振动,一瞬间从嘴唇传到舌头,从舌头传到喉咙,再从喉咙传到脑海深处。
「唔?」
「……很抱歉利用了你的善良。我要承蒙你照顾一阵子了──」
玲音的意识在一阵脑髓发麻的异样感当中转黑。
他昏过去的瞬间,脑海中浮现的光景,是一轮满月挂在昏暗夜空中发出耀眼金色光芒的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