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海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由贵美。
在令人窒息的宽松监视中,这却不是件易事。她所在的客房宛如被隐形的结界所封闭一般,现在 遥不可及。只有时间徒然缓慢流过。
痛感到时间无为地流逝,他总算做出了向父亲低头的觉悟。
「爸。」
广海拜访书房的父亲,飞雄看似对儿子的现身感到惊讶。——看不出来是不是装的。他走上前去开口了:
「可以让我见由贵美吗?我来说服她放弃村子,回去东京。」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挤出淡淡皱纹的飞雄嘴边浮现苦笑。广海没有却步。
由贵美现在应该正被父亲他们逼着做出决定。是要与全村作对,还是成为村子的一部分?
她还没有被释放,这是否显示了游说工作触礁?
「我想和她单独两个人谈谈。我想确定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飞雄摘下眼镜,夸张地叹息。然后用透澈了解一切的表情,语气玩笑般地说:「门音就不行吗?」
广海差一点就要骂出来,但飞雄说了句:「开玩笑的。」把手放在广海肩上。
「你妈常这么说。你也真辛苦呢。」
「我可以见她吗?还是不行?」
「可以啊。去见她吧。」
飞雄点点头。唯有表情,就和过往宠溺广海、以一个明理父亲的身分聆听他的话时一样。可是广海无法直视那张脸。他只喃喃说了声:「谢谢。」
客房纸门上用一根黄色的枯竹斜撑在上面卡住。看到那颜色,广海做了个深呼吸。他默默取下竹竿门锁,打开纸门,虽然入夜了,房内却没有开灯。
被走廊射进来的光照亮的由贵美一看到广海,僵硬的表情便缓和下来,放下了警戒。
「广海……」
广海默默点头,关上纸门。
广海拉扯垂在房间中央的绳索开灯,客房的景象显现出来。不晓得是谁去拿的,她的红色行李箱横躺在地上。客房门框上的横木挂着裱框黑白照和奖状,由贵美与这里果然显得格格不入。她穿着看过的夏季针织衫,脸色比想像中的好。
「没问题吗?现在外面——」
「我父亲跟母亲都在。我拜托父亲让我见你的。」
声音自然变小了。尽管开门见山地拜托让他和由贵美见面,却不能保证对话不会被偷听。
房间角落摆着没动过的餐点托盆。广海问由贵美有没有好好吃饭,她微微点头。
「送来的我都有吃。——上次对不起,对你母亲动粗了。」
「没关系。我母亲那——,实在太没神经了。」
对于美津子,由贵美应该心存某些芥蒂吧。但她没有多说什么。
房间里看上去就是杀风景,除了行李箱以外,看不到任何一样由贵美的物品。
「手机还在吗?」
「手机跟电脑都被没收了。」
「日马京介来过了。」
广海下定决心说,由贵美应道「这样」,点了点头。
「我没办法跟他连络了,可是他来了啊。」
「由贵美,你跟他在交往吗?」
广海单刀直入地问,由贵美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间,然后露出凌厉的眼神转向广海。「是光广说的?」她反问。
「光广好像调查了我很多事。可是我上次也说过,那都是血口喷人,是臆测。」
「揭发村子的弊案,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吧?是与日马京介共谋,为了彼此的利益而这么做的。是为了打造你在演艺圈的形象。」
「太可笑了,那也是光广说的?」
由贵美蹙眉看广海。
「你相信他的话?那家伙懂什么?明明不晓得我有多拼。」
「可是那是事实吧?」
「没错,我碰到瓶颈了。可是不管是光广还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懂我的心情!」
原本苍白得像面具的脸颊潮红,她肩膀上下起伏喘气。
「我一直呕心沥血打拼到现在。能利用的我都拿来利用,而且我有自信,也有才华。可是不管是女星还是模特儿,只要进入演艺圈,我这种程度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也是有风光的时候。被提名电影奖的时候我好开心,演出的广告引发话题时,我也相信可以靠它更上一层楼。」
广海被那激情的声音压倒,而他面前的由贵美,脸颊因为自嘲而扭曲了。她嗤之以鼻地笑着。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一直竭尽全力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我都相信那会是自己的事业巅峰。可是不管再怎么引起话题,那都只是暂时性的,轻易就被下一个话题夺走锋头。我已经绞尽所有的实力极限,咬紧牙关,做到再也没办法更好,却被旁人不负责任地期待下一次,这种心情你懂吗?」
由贵美的脸挨到近处,用欲泣的眼神瞪着广海。涨满了瞳眸的劲道忽然松缓下来。
「我觉得我只能退出演艺圈了。我痛感到不管再怎么挣扎,自己就只有这点能耐。这件事光广也告诉你了吗?怀了NAGI的孩子时,我本来打算结婚的。」
广海听不下去。他想说:「够了。」但由贵美激烈地摇头说:「不行,你要听。」
「我觉得那是不可多得的引退时机。我所处的那个圈子只计较胜负,结果就是一切,如果无法在事业上获得成功,至少也得得到身为女人的幸福,否则是要被笑的。有了孩子,结婚,接下来至多就顶着前女星的头衔,偶尔上个媒体。我认为这是我应该妥协的形式,真的很有自知之明地感到满足,也觉得这就是幸福。可是……」
由贵美的眼神复杂地扭曲,垂下头去。
「——我准备引退的时候,接到一部电影大作的主演洽询。我和事务所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我在岌岌可危的时期勉强堕胎,仿佛天谴似的,变得再也无法生育了。」
广海感觉她要哭出来了。然而充血赤红的眼睛没有落泪,笔直地不断凝视着广海。
「为了术后调养,加上身体状况不佳,主演电影的事告吹了。婚事也泡汤了,媒体虽然没有炒作这件事,但在合作对象之间,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再也无人肯眷顾我。就在这个时期,我妈过世了。」
由贵美一口气述说到这里,第一次中断了。
「我觉得我失去了一切。」
她如此断言,广海注视着她的侧脸。想要叫喊「由贵美」的嘴唇干裂,声音沙哑。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家里唯一亲爱、血缘相系的母亲,今后也不可能与任何人共组家庭。——到了这个地步,我才理解到自己有多寂寞、有多渴望一个能共度一生的对象。可是即使如此,也已经莫可奈何了。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自作自受。就在这个时候,日马京介透过认识的代理商连络了我。」
散发出新颖榻榻米气味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回响着。
「他对我说,可以靠着出卖村子开创事业第二春,这是真的。实际上,我当时的处境就算被人趁虚而入也是当然,而且看起来也不堪一击吧。可是呢,不管再怎么找,我身上都再也找不到半点可以继续投入事业的力气了。」
「可是你还是跟他交往吧?那么你并不是孤单一个人。事实上你就和日马京介联手利用了我。你就和他一起过下去吧。」
询问的声音卡在喉咙。
这次他觉得由贵美的话是真的。可是广海看到了。看到昨晚来访的日马京介呼唤由贵美的名字时的眼神、表情。发现这件事时的心情,广海到现在都还无法释怀。
由贵美的眼睛遥望远方似地眯起了。她嘲笑似地说:
「你好残忍。——你父亲他们也说了。如果你跟日马的长男有一腿,就跟那家伙结婚,把日马开发跟村子绑在一起。」
广海沉默下去,由贵美噘起嘴唇对他笑:
「不用担心,不是你父亲说的,是年纪更大的老人们。我渴望离开这座村子,然而对他们而言,我永远都是这村子的一部分呢。他们相信只要把我从村子嫁出去,只要这样,日马就不会亏待他们。」
「反正都是不可能的事——」由贵美说。
「日马京介可是继承人,他没傻到会娶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当正房。而且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相信任何男人了,我受够再三遭到背叛了。」
「那你要坚称你的目的完全是为你母亲复仇吗?」
广海也受够继续被欺骗了。
再也不相信男人了。——自己甚至算不上数、不被包括在这里面吗?她没有发现自己的话有多伤人,令广海气愤。
由贵美点点头。
「以某个意义来说没错。而且日马京介答应要付我钱。或许你觉得可笑,不过我也有这样势利的目的。可是最重要的目的是别的。」
「目的?」
「就是你。」
当下回应的这句话,让广海大感意外,张口结舌。由贵美的表情非常认真.
「我说过好几次了,除了你以外,我什么都不要。」
「因为我是折磨你母亲的这个家的儿子?」
「这也是原因之一。可是我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我妈自杀的原因,大概是你母亲。」
呼吸停止了。
由贵美的表情无比平静。
「从我还小的时候开始,你母亲就经常对我做一些小家子气的挖苦。——你母亲还留着那个水蓝色的柏金包吗?」
广海不晓得什么叫柏金包,表情依然僵固着,由贵美对他补充:
「爱马仕的皮包,你知道吗?那很贵的。你母亲经常提着那个要价一百万以上的皮包到我家来,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每次一想到就要作呕。她顶着一塌糊涂的底妆,只抹着浓艳的口红,提着昂贵的皮包到家里来,跟我妈讲上好几个小时才回去。过分地称赞我祖母织的布,炫耀似地说要开高价买下。我也好几次被她细细打量长相和身上的衣饰,听够了那些绕远路的挖苦。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呢。我妈之所以无法融入织场地区,是因为你母亲收买了那一带的欧巴桑。」
短暂的沉默。由贵美接着说下去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迫切:
「我很担心,担心万一我不在了,我妈会怎么样。我害怕涌谷飞雄真的当了村长,成了村长夫人的你的母亲会不会对我妈做什么,可是又乐观地觉得彼此都是大人了,应该不会再做出那么幼稚的事了。可是我妈死了。」
「你有证据那是我们家害的吗?」
「没有。」
由贵美当场回答。可是声音坚定无比。
「可是我母亲被当成病死处理。看到来帮忙葬礼的人拼命隐瞒自杀的事实,我立刻想到了。我妈会死,就是被你母亲逼的。虽然他们说没有遗书,可是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不是有『村八分』这个词吗?」
由贵美的脸上浮现无力的笑。
「就是村中有人家违反村规时,排挤他们的制裁。村中十种活动里,有八种都不被允许参加,例外的只有葬礼跟火灾,村人仍会帮忙。看到我妈被排挤的样子,我一直觉得『村八分』真是个恶心的字眼,可是现在相反。明明想要形同陌路,然而只因为我出生在这里,就连那剩下的村二分,结果还是摆脱不掉。不管任何情况都无法切割,这更棘手多了。就连葬礼,我也不想要任何人来帮我的。」
——对不起唷,我家那口子就是那样。
美津子对由贵美这么说时的眼神,广海虽然没有实际看到,却黏腻扭曲地倒映在眼底。所以由贵美才甩了母亲耳光。
现在他明确地懂了。
由贵美的目的就像她说的,是广海吧。她要把自己从这个家、从飞雄和美津子两人手中夺走。
太阳穴深处灼热地脉动着,从刚才开始就有细微的嗡嗡声不停地作响。他拼命思考。
就像由贵美企图的那样,广海为她倾心。由贵美相信凭藉着甜蜜的诱惑,还有广海不知道这一生能否得到的村外世界的价值观,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她从一开始就看透了广海的愿望。
占据胸口的情绪,比起愤怒,更接近绝望。
他之前应该也想过的。复仇只是一时的冲动。总有一天,由贵美会抛弃透过复仇得到的广海。不管离得多远,飞雄与美津子仍是广海的父母。总有一天,由贵美会在广海身上看到可恨的那两人的影子吧。
「你想要怎么做?」
广海问,由贵美的回答没有迷惘。
「跟我一起走。」她以紧迫的声音说。「逃离这里,一起生活吧。不管是不是在东京都可以。」
「没办法的。」
无法相信——这是广海的真心话。他不认为自己值得由贵美如此执著。广海没有那么自恋,能够再次浸淫在初识的时候感觉到的、雀屏中选的甜蜜感慨。
看过日马京介比由贵美更加世故老成的态度之后,更是如此了。男人都不能信,由贵美不是才刚这么说吗?由贵美以切实的眼神诉说失去一切,渴望一个共度一生的对象,广海不认为自己能够满足她的愿望。
可是这个时候由贵美说了:
「我们是姐弟啊。」
这意想不到的话宛如锐利的刀刃,不给广海任何思考机会就贯穿了他的胸膛。
「你没发现?」由贵美接着说,大大的瞳眸深处漾着水似地湿润,带着热度摇荡着。
「国中的时候我听我妈说了。我的父亲是涌谷飞雄。他跟我妈的关系就是这么久。——你是我的弟弟啊。」
「等、一下。」
混乱的脑中,脉动声越来越快。
他想到光广的话。
你跟由贵美——。
当时光广是想要确定。是想要告诉广海。他不是也对由贵美这么说了吗?骇人的寒意从脚踝舔舐般一路爬上来。
你做的事,是人道所不容许的。
原来光广一直都知道。
「开玩笑吧?」
「是真的。所有的一切都从我的眼前消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我在母亲的葬礼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想了起来。就算我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我还是有血缘相系的亲人。连葬礼都不肯出席的涌谷飞雄,打死我都不承认他是我父亲,可是我想起了我还有个应该什么都不知情的弟弟。」
直到摇滚祭之前,广海从来没有见过她。——而她应该也没有理由亲近广海。
「我想见你。见见你,确定你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情。」
「可是我们……」
是由贵美主动引诱的。
忘我地压倒她的那一晚,全身感受着由贵美的气味,广海投身在一股近似安详的幸福中。不只是那一天而已。一想起她的唇还有体温的暖意,脸颊像高烧般潮红,紧接着完全相反的寒意逐渐笼罩背后。
希望她说是骗人的。广海求救似地看由贵美。
「你知道我是你弟弟——」
「嗯。」
点头的由贵美,眼中浮现静谧而阴暗的光。
「你看到我的耳朵了吗?」
由贵美无声无息地撩起自己的侧发。在湖畔初次交谈那一天,广海觉得像妖精的白皙耳朵。上头有点尖,耳垂很薄。
「发现了吗?跟你的耳朵形状很像。——被太阳光一照,眼睛的色素就会变得极端地淡、看起来像褐色的地方也是。一看到你的脸,你在这座村子生活的郁闷、你的愿望,我全都了若指掌了。我心想:啊,他跟我好像。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
广海立刻按住耳朵,由贵美慢慢伸手握住他的手。被柔软的手指触感抓住手腕,广海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我是看你的脸,才决定要不要跟你睡的。」
(二)
广海无法触碰由贵美伸过来的手。
她的眼睛望向这里的瞬间,广海全身瑟缩,僵硬的肩膀夸张地一颤。由贵美的手指在途中停住了。
「你仔细考虑。」
倾吐一切之后的声音很平静。由贵美再也不焦急了。那是一种早已明白广海的回答——毫不怀疑自己的心愿会成真的,声音。
「要和我一起逃离这里,还是跟露出狐狸尾巴的父母留在睦代,你选择哪边?」
「……你,什么都没说。我是你弟弟,这……」
沙哑的声音挤出喉咙。脑袋依旧持续混乱。从睦摇祭之夜到今晚的种种如闪光般亮白地明灭,眼睛明明睁着,幻影却像叠影般在眼前迸散。
「你太卑鄙了。」
「说卑鄙也行。已经发生的事实不会改变。」
由贵美笑了。白皙的脸上,失去血色的薄唇满足地左右勾起,那景象看在广海眼中,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跟我睡了。」
广海垂下头,打开纸门。
他没办法正视由贵美的脸了。身体不断地颤抖。「胆小鬼!」由贵美的声音追上来似地骂道。是亢奋的叫声。
「明明上了我那么多次!」
关上纸门,脚底踩到冰冷的走廊瞬间,膝盖软掉了。
抬头一看,眼前是用来卡门的竹竿。感觉她随时会从反手关上的客房里追出来,广海害怕极了。要把竹竿再卡回去吗——?想法浮现一拍之后,他对自己的没用涌出猛烈的怒意,再也无法容忍。他使劲抓起竹竿放在膝上一顶,枯黄的竹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折成两戳。
他已经明白了。明确地。
即使不用上锁,由贵美也不会逃走。
(三)
躺下以后,一直处在深深潜入水中的感觉中。
覆住耳朵的空气触感。
从口鼻流失的呼吸。
身旁的水的触感如此鲜明,甚至让人想要就这样被吸入水底沉没,然而现实的自己却处在明亮的萤光灯下,令人难以置信。
他再也不想靠近由贵美待的房间了。临别之际她说的话一再反复,不管广海做什么,那声音都在耳底苛责他似地回响着。
那是后悔吗?还是自责?或是嫌恶?自己的感情无法命名。由贵美,父亲,还有母亲。他不知道该恨谁才好,可是他恨让他们每一个人遭到算计般所面临的命运之悲惨。
原地兜圈子的思考到了头,总是会碰到令他变得无比冷静的瞬间。而每一次假惺惺的脑袋就会自问这是一种罪吗?饱受煎熬的这种心情,是叫作罪恶感的东西吗——?这么一想,身体内侧就好像开了个漆黑的洞穴,广海再也得不出答案。
由贵美以热情的眼神述说的心中的广海,是她独一无二的分身。由贵美所追求的,是找回她自己。
不管广海做出什么样的结论,由贵美恐怕都不会放弃她的弟弟。
即使容纳了一名另类的客人,涌谷家依然运作如常。
伪装平静的早晨来临,父亲去上班,广海去上学,回到家里,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洗澡了」、「吃饭了」,母亲呼唤的生活感,让广海几乎迷失了由贵美待在这里的事实。
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愿意思考。
与由贵美说过、发生过的种种的记忆,随着那天听到的告白的冲击,轮廓逐渐扭曲变形。
如果可以普普通通的,那该有多好。
独处之后,承受着罪恶感与恶心想到由贵美时:心总是朝着这样的愿望倾斜。
他确实希望被织场由贵美执著。可是那应该是更浅薄的、见异思迁的、一吹即散的执著。是一种她迟早会厌倦自己的执著。
说是被父母拜托的门音,开始每天早上在睦代车站前面等广海。
门音不高兴地看着变得寡言的广海,等电车来的时候,和广海一起坐在长椅上。她磨擦着露出迷你裙的膝头,「欸」地搭讪说。
「广海,你脸色好差。」
门音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突然按上来的柔软触感,让广海忍不住背脊一挺。广海瞪也似地看她。虽然没有拂开她的手,但他知道自己的脸上浮现明确的拒绝。可是门音把手移向旁边,就这样继续抚摸广海的脸颊。市村还没有来。
手臂爬满了鸡皮疙瘩。
「如果有什么烦恼,要告诉我唷。」
在村子长大的同龄孩子里,门音从以前就压倒性地大胆。或许是对外貌的自信让她能够如此。现在她也仿佛把广海当成小孩似地,抚慰似地动着手。
门音的举动对现在的广海来说,给他一种砂墙般粗砺的感觉。
广海再三企求的「普普通通的多好」、那种符合年龄的「普通」健全,就在她的手中,这令他愤恨。
嫌恶一点一滴地在胸口扩散。门音抚摸广海微笑: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其实我已经注意到了。广海,难道你跟织场——」
「你想说你知道由贵美的事?」
广海抢先反问。门音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嗯」了一声,点点头。
「她回去了呢。」
听到那同情般的叹息瞬间,广海抓住放在脸上的那只手。
清晨的月台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广海用力把手扯到胸口,门音惊讶地想把手缩回去,但广海更用力地拉近抵抗的她。「呀!」门音短促尖叫,身子倾斜了。发丝摇晃,比夏天的时候长了许多。广海按住抵抗的她,她的紧张从绕到背后的手僵硬地反弹回来。喘息来到近旁。
门音的眼睛带着惧色。
想要让她好好领教。想要粉碎她那天真无邪的大胆,让她知道她只是个无知的孩子。
广海盯着默默想逃的门音的脸,——就在这时,他放开了手。几乎是反射性的。
因为他看到了。
她拒绝广海似地全身紧绷,仰起身子,以充满怯意的眼神看着这里,然而在那双眼中,广海确实目睹了一股期待正在扩大。
他捣住嘴巴离开门音。从长椅站起来垂下头。
「广海。」
好想捣住耳朵。
触上脸颊的手指触感,不是才刚抚摸自己的门音的手。血色逐渐从脸上消失。结果领教到的竟是广海。
从今而后,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奢望「普通」了。
门音眼底的诱惑神色,与广海在由贵美眼中看到的如出一辙。是她教会了他的。
「怎么了?你还好吗?……广海,你今天还是回家比较好。」
我没事,广海答着,身体往前倒。门音从后面伸来的手这次踌躇地,悄然安静地,只让他感觉到些许重量。
在由贵美的房间与她见面三天后,父亲叫他,说有话要说。
飞海把广海叫去的地方,意外地不是父亲的书房也不是广海的房间,而是祖父母和母亲都在的星期日的起居间。灿阳倾注的矮桌泛着饴糖色的光泽。
摊开报纸的父亲脸庞,今天也宛如佛像一般,沉稳地微笑不绝。
——这三天之间,广海不晓得多少次想要责怪飞雄。
为什么爸跟妈能够不在乎?
你们已经很熟了吧?飞雄这么问的声音意有所指。美津子也是,早就发现广海每晚溜出家门了。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不难想像。父母不把事情搬到台面上说开的漠不关心,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却令他打从心底骇惧。父亲和母亲不知道由贵美是广海的「姐姐」吗?这么荒唐的事有可能吗?
——还是在这座村子里,任何事都能横行无阻?即便是自己与由贵美所犯的那种罪。
装了茶的杯子冒出淡淡的蒸气。交给祖母张罗而离席的美津子一会儿后在走廊向他们招呼「带来了」,广海望向她那里,哑然失声。
由贵美在那里。不悦地抿着唇、索然无趣地高傲望着前方的那模样,让广海一看,便感到胃整个被翻搅一通。
父亲阖起报纸,「嗯」地点点头,神色怡然地对她开口:「由贵美,你坐那边。」
软禁已经快一个星期了。
「有没有哪里不方便?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
飞雄亲切地说,由贵美没有理会。她默默地,在被指示的广海斜对面坐下。
口水发出沉重的声音通过喉咙。祖母一脸没事人的模样,在由贵美前方摆上客人用的茶杯。父亲开口了:
「今天我有个提议。——啊,美津子也这边坐。」
母亲手伸到腰后解开围裙带,在飞雄旁边坐下。她的脸和父亲一样,浮现柔和的笑。
飞雄依序看过家人后,视线在广海面前停了下来。
「广海,你愿不愿意跟由贵美在一起?」
瞬间,广海完全无法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呼吸从半开的唇间泄出,喉咙几乎是无意识地出声:「咦?」飞雄在脸颊挤出皱纹,眼睛眯得更细了。
「昨天我也跟你爷爷谈过了。——只要你们两个愿意,我想让由贵美正式搬进家里来。」
广海说不出话来,父亲向祖父使眼色,然后伤脑筋似地蹙起眉头。
「当然,我不会叫你们两个立刻就怎么样。你们都还年轻,暂时先这么说定就好,不必想得太难。不过如田木由贵美有意思立刻搬进我们家,我们当然非常高兴。」
在一起。
搬进家里。
搬进我们家。
没有任何决定性的话语,然而背上却仿佛有只无脚的生物四处蠕动一般,一股湿重的寒意覆盖上来。
这个人在说什么?他是在叫儿子跟「姐姐」结婚?只为了笼络由贵美,要她闭嘴?这异常的提议让广海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就在这个时候。
「不行!」
近处响起撕裂空气般的惨叫。美津子一脸苍白,双手紧握着刚脱下的围裙,对着飞雄摇头。
「不行、不行!亲爱的,那绝对不行!」
她摇头,松落的发丝随之用力拍打在侧脸上。广海看见她的脸颊和脖子爬满了鸡皮疙瘩。母亲的嘴唇就像水中的鲤鱼或金鱼般不停地开合。
「你在说笑吧?怎么会是那样?我什么都没有听说!我不要,我绝对不要这种媳妇!」
她看飞雄,接着看由贵美。眼白的存在感增加了。瞬间广海觉得那张脸像厉鬼。是只有在电影或故事中才会看到的,女鬼的脸孔。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广海明白了。不由自主地心想:就是她。
就像由贵美说的。把她母亲逼上绝路的,就是她没错。
「——而且,不行的,更不行的,她不是织场家的人。」
美津子丑陋地扭曲的脸这次带着谄媚说。她面露欲泣般疲累的笑容,「没有这么荒唐的事的。」她抓住飞雄的肩膀又摇头说。
「跟织场家的约定、跟门音的事怎么办?她那么期待的。居然一样是织场的别的女孩来我们家,你也想想我的立场啊。这样会让织场太太丢脸的。你就不觉得人家可怜吗?」
「那是你自己为了讨人家欢心,随便跟人家答应的。没关系吧,爷爷?」
飞雄受不了她地摇摇头,把美津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推回去。广海这几天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的眼睛浮现微笑以外的表情。
「那当然没关系啦,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祖父点点头,看也不看美津子。
看到那景象,广海深深感受到了。他一直以为在这个家里,是顽固的祖父鞭策着儿子、支持着儿子,可是涌谷家完全是尊重当家的。已经退位的祖父,即使是对儿子,现在也要以飞雄的话为重。
飞雄说:「重要的是本人的心情。」推起滑下的眼镜,望向广海。
「怎么样,广海?」
即使被这样看,广海的下巴也僵固着,舌头萎缩,发不出声音来。脑袋里是一片冰天雪地般的寂静。
打破沉默的,是由贵美的声音。
「——什么、意思?」
父亲、广海,——在场每一个人都看由贵美。她陶器般白皙的脸孔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飞雄。
「你是,说认真的……?想用这样来收买我,可是你……这样真的行吗?」
声音听起来龟裂了。由贵美右边的嘴角笑也似地抽搐了一下。美津子露出赫然一惊的表情,看由贵美和广海。「你闭嘴!」她大叫,但由贵美不理会。
「广海是你的宝贝独生子吧?你这个人到底畜牲到什么地步?广海跟我是姐弟——」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过我就趁这个机会说明白吧。我不是你的父亲。」
由贵美的表情这次真的冻住了。与此同时,广海的心脏陡然一跳。
「很遗憾,我不是你的父亲。——如果我有你这么可爱的女儿就好了,但你误会了。」
「事到如今说那种话——」
原本不管发生任何事都纹风不动、安静自持的由贵美第一次探出身体。腰从榻榻米上浮起,然而绷住的脸上依然浮现不屑的笑容。
「我都听我妈说了,她说我的父亲是掌权者家的涌谷飞雄。还说我跟织场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我妈这样说——」
「我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可是不是的。要不然正式进行医学检查也可以。」
飞雄慢慢地眨眼后,从正面望向由贵美。
「你的血型是AB型对吧?跟你母亲一样。」
由贵美的眼睛倏地瞪大了。变成青色的嘴唇紧紧地往内抿。
「我是O型的,这样就够了吧?」
「广海!」
尖锐的声音响起。转向广海的由贵美一脸拼命地抓住他的双肩摇晃。
「真的吗?这家伙说的是真的吗?」
广海被操纵似地、支撑下巴的骨头消失似地,深深地猛一点头。
父亲没有撒谎。飞雄和广海应该都是O型的。虽然没有正式验过血,不过他从小就这么听说。他莫名其妙了。
由贵美的手脱力了。表情从眼中消失,变得如同行尸走肉。就像插头被拔掉了一样,只有眼角和嘴唇勉强痉挛似地微颤着。
「——骗人。」
由贵美说。
她的眼睛没有看飞雄、也没有看广海,哪里都看不进去。
「骗人、骗人、骗人!」
机器失灵似地,她不断重复一样的话。广海呼唤「由贵美」,被她的声音掩盖过去。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她缠抱上去似地朝着飞雄伸手,同时眼中浮现濒临断线的紧张和泫然欲泣的表情。
「骗人!那我是为了什么——」
睁大的眼睛流下泪水。厚厚的水膜让她的瞳眸轮廓膨胀,慢慢地滚落。
「为了、什么——」
由贵美垂下放在飞维脖子上的手,一屁股坐了下去。这段期间,就连旁边的美津子也没有阻止。就仿佛和广海一样无法认清真假,她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由贵美和飞雄。
由贵美的口中吐出颤抖般的呼吸。
「广海。」
由贵美呼唤他的名,就像小孩子抽噎似地。可是那双眼睛凝望着虚空,依然不是看着广海本人。
「广海。」
广海听不下去,咬紧牙关,抓起她垂放的手。由贵美没有回握。摸到的只有软绵绵的无力触感。
「这样不是很好吗?」
父亲的声音响起。
「你们两个可以毫无障碍地在一起了。」
茫然注视着虚空的由贵美,被父母再次带回里面的房间了。她也没有抵抗,仿佛成了一具空壳。祖母在走廊用一种疼惜的眼神目送那样的由贵美。
一会儿后,母亲要广海送餐去她房间。 、
依旧披头散发,打开电锅捏饭团的母亲手背浮现骨头与皱纹。美津子低喃了一句:「真可怜。」
广海沉默地看着母亲的侧脸。
「——仔细想想,她举目无亲嘛。她会表现出那种态度,也是因为把你爸当成自己的父亲、当成自己的心灵支柱。这么一想,就觉得她真是坚强。」
可是下一瞬间,美津子抬头向广海断然宣告:
「可是不行,只有她不行。」
语调听起来像是在告诫她自己。
肩膀热了起来。
广海默默从母亲手中接过饭团和汤碗时,他发现美津子的头只到自己的脖子高。她抬起视线的瞬间,广海「啊」地吸了一口气,就这样再也吐不出来了。
他想要诅咒这讽刺的巧合。萤光灯下看到的母亲眼睛色素极淡,变成令人惊讶的淡褐色。由贵美告诉他的广海与由贵美的相似之处,竟是遗传自她所厌恶的广海的母亲。
由贵美的房间没有任何动静。
他想从纸门外叫她,却发不出声音,往下望去。卡门用的竹竿换成新的青色硬竹,但是丢在地上,没有发挥它门锁的功能。
——你们两个可以毫无障碍地在一起了。
父亲的声音在耳中复苏。
广海什么也说不出口,默默地把托盆放在地上。离开房间回头一看,汤碗冒出来的蒸气,在老旧的走廊上照出灰白升腾的尘埃。
(四)
隔天广海一大清早出了房间。
屏着气,小心地,再三注意地,往家中深处前进。每当身上的防风衣发出沙沙声响,他就停下动作,窥望周围的动静。
祖父的鼾声在寂静中回响着。
渗出走廊窗户的户外景色依然阴暗。
慢慢地打开纸门,闻到由贵美的气味。广海轻轻摇晃被窝中的她的肩膀,她也没有多吃惊的样子,很快就睁开了闭着的眼皮。
或许她没有睡。黑暗中,只有她的眼睛散发出白光。眼睛只是义务性地看着广海。从那里被夺走的生气还没有回来。
「我们逃吧。」
广海说。
「快点收拾。」
由贵美默然,表情也没有改变,甚至没有答应的意志表示,慢慢地离开被窝,在身上的衣物套上外套。
离开家中玄关后,她才开口了:
「为什么你愿意跟我一起逃?」
「……走吧。」
广海握紧她冰凉的手,快步走出去。口中吐出来的呼吸,两个人都是白的。
要和由贵美一起逃,还是留在村子里?
被她逼着做出选择,广海却还是找不到答案。但胸中的意志只有一个。
非得让由贵美逃离这座村子不可。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想想达哉身上发生的事,这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广海看到了。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崩坏的瞬间。他听到这座村子摧毁由贵美那一瞬间的声音。
「趁我还没改变心意,快。」
广海能够近乎不可思议地冷静看着她的眼睛。对现在的由贵美而言,广海的价值是白纸。广海已经不是「弟弟」,她不可能再次渴望他。——一股意想不到的隐痛压迫胸口,广海感到困惑。自己究竟期望什么?他实在是累到无法思考了。
清瘦的月逐渐变得淡薄,就要消失在山的另一头。东方天际开始泛起蜂蜜般的淡黄色。
他打算翻过山岭。
车站所在的山脚处,追兵应该很快就会追到了。父亲他们应该不会想到他们会选择踏上山中既陡峭又漫长的路途吧。
广海知道的六岳顶多就到水根湖。他没有再深入过。险峻的岩石与河川更上游再过去的地方,是建设公司为了采砂石,每到白天就开始炸山的地点。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近那里。
广海爬上坡道,由贵美默默地跟上去。只有手没有离开他。
再跑一段路就看到水坝湖了。
再跑一段路就休息吧。就停步吧。
广海和由贵美这么想着,不停地跑,或快步行走。虽然才刚入山,但两人早已气喘如牛。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想趁着早晨完全到来之前尽可能走远一点。他们觉得如果停下脚步交谈,一切将会结束。
觉得牵在一起的手中传来的微弱体温会就此消失,所以害怕得不断前进。
快到水坝湖的时候,由贵美开口了。
「我们最初是在那座湖见面的。」
她没有看广海,被附身似地说个不停。
「喏,真傻。我还以为自己的母亲要更正常一点。」
由贵美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广海无法回话。他只是牵着她的手。
「她一定是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当成涌谷家的人吧。没想到她居然愚蠢到对孩子虚张声势。——我真是疯了。明明应该知道我妈就是那种人。」
「欸——」由贵美慢慢地,隔着长长的睫毛仰望广海。失去弹力的嘴唇上,出现好几道龟裂的白线。
「我讨厌这座村子。」
清晨的山中,雾气倾吐而出。由贵美的独自淡淡地持续着,仿佛广海有没有在听都无所谓。
「我想让他们明白。我想要把封闭、作风老旧的村子向外头开放,让这里的每一个人承认他们执著的事物毕竟是只在这狭小的地方才能够通用的渺小事物。」
「由贵美。」
声音空洞的喘息仍然不断变得激烈。「可是——」她说道。
没有时间停步慢慢听她说。广海不能浪费早晨完全到来之前的宝贵的几秒钟。
「可是,那样哪里不好了?」
由贵美的脸颊苍白地闪耀,看到什么刺眼的东西似地微微扭曲。声音的表面浮现微微的颤抖。
「如果这里维持着古老的体制,但平静地持续下去,有什么必要向外头开放、接纳外头的价值观呢?为什么我会讨厌它呢?为什么我会无法忍受呢?让我轻蔑这狭小的地方的是谁?让我看到外头世界的是什么?」
由贵美咬紧牙关。抓住广海手掌的手第一次使劲回握。
「结果最被这块土地和血缘束缚、拘泥于它们的是我……。自以为要开放村子,我却是最无法脱离睦代、得到自由的人。」
由贵美这么说完以后,远方传来汽车引擎声。
水坝湖在朝雾中现身。广海赫然站定,回望后方。
只要再走上一会儿,就可以到达水坝湖的上游了。听得到流入水坝的河水声,看得见白浪。——广海觉得那里就是终点。他觉得只要去到那里就能逃掉。
太阳下,湖面熠熠生辉。
护栏旁,堵住道路似地,竖起了黑黄两色的禁止通行立牌。看到「御仓建设」这几个字的商标,广海反射性地望向达哉的机车原本所在的位置。他们不只是嘴上说说,真的打算把湖封起来。
车身漆有「左东建设」商标的小货卡沿着山壁的狭窄道路驶来时,广海牵起由贵美的手,跑了出去。
隔着一道护栏,旁边就是湖。眼前扩展着一片漆黑的水,里面只有一座长满了高耸水草的小鸟。
「涌谷家的儿子!」有声音唤道。把头转向前方之前,广海瞥见一名陌生男子从副驾驶座探出头来。
「涌谷同学!」
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涌谷家的长男。
「由贵美,快跑!」
上游的滔滔水声变大了。汇入湖中的水在被堵塞的地方变得白浊,将泡沫注入绿色的水中。至少能够下去那里的话,车子没办法追到岩地。
由贵美紧紧握住跑出去的广海的手。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她的手臂强而有力地把广海的手往后扯了回去。
接着由贵美甩开了他的手。
「由贵……」
「广海。」
车子引擎声高声呼啸。追赶着他们的「涌谷同学」的叫声又传来了。由贵美伸手触摸他的脸颊。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广海只看得到由贵美的脸。
由贵美悲伤地眯眼微笑。是至今为止看过最为脆弱、童稚的表情。停下脚步的广海仍想逃亡而朝她伸手,然而比他更快地,由贵美主动缩短了与广海的距离。
「我爱你。」
连眨眼都来不及。
就像冲击在眼前炸开一般,由贵美的脸逼近广海。她柔软的唇按上嘴唇,在离开前一刻如花朵绽放般张开,呼吸缠绕上广海的嘴。
短暂的接吻后,表情从由贵美的脸上消失了。
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臂留住她。
但手指划过半空中。
由贵美转身面向湖水,以不可能的快速和轻盈,单薄的背影飞越护栏似地翻了过去。由贵美的长发在广海的胸口处跃过空中。水声,一眨眼就扑上广海的耳膜。她制造出来的水花高高冲上半空中,溅到了脸上。
广海大喊着由贵美的名字跑出去。
没有半分犹豫。
跨过护栏的脚踩过空中。跳进水中溅起的水声重重地打在耳后。
他听见全身的骨头被水又硬又冷的触感一齐折断的声响。
空气一转眼便从耳朵和鼻子溜了出去。水冷得简直像冰。挣扎地伸出去的手前方,看见落水的由贵美身影。
视野漆黑得可怕,由贵美的身体就要被深不见底的湖水另一头的黑暗吞没进去。
她说出来的话好柔软。那是单纯得令人发笑、突兀扞格的一句话。
我爱你。
广海一面沉入水中,灼烧胸口的是猛烈的后悔。由贵美、由贵美、由贵美。他喊着她的名,深深地,深深地,为了索求她而划水。
虚张声势、拒绝执著、隐藏期待,以肤浅的话去掩盖,自以为这样做才是成熟的大人。可是眼角痛了起来。不管再怎么后悔,都无法被原谅。直到现在才发现,简直太傻了。
可是,是不是承认他们其实爱着彼此也行?
是不是承认那只是由贵美和广海都厌恶的、世俗的恋爱之一也行?
广海喜欢由贵美。
白泡随着呛人的呼吸吐出口中。耳朵深处好痛,身体好重。应该一片漆黑的视野忽然被一片纯白色的黑暗所侵蚀,令他无法睁眼。一股泥巴和草叶青涩的气味传来,鼻腔深处痛得像被针扎刺。
由贵美。
他叫着,伸出手去。她的身体逐渐下落。
划水的手再也使不上力了。朦胧的意识中,广海全心祈求着。
拜托,拜托,拜托。
唯有呢喃「我爱你」的嘴唇触感像刻印般温热全身。
广海——他觉得她叫了他的名字。
抛弃意识之前,广海满怀祈祷,使尽最后的力气,把手往下伸。摸到由贵美的头发了。抱住那小巧的头。把那重量搂在怀里,捉住她的手。
拜托,让我重来一次。
如果还有下次,广海绝对会保护由贵美。即使显得滑稽,他也绝不会再犯错。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手。
望向怀里的由贵美。
他觉得那双安详地闭上的眼睛,只有一瞬间睁开,注视广海,回以宁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