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从第二宿舍的入口走向公车站牌,街道前方出现一名身材娇小、穿连身工作服的女孩,正提著大大的水桶走来。
该不会是……跟这念头闪过脑际的时间点不谋而合,她止住脚步,突然将背脊挺直。接著「啊!」了一声,小跑步靠近我。
「好窘不欠!」
她朝我一鞠躬还大吃螺丝。
对方想说的是「好久不见」吧,我感受到了,所以没有特别针对她的话指正。
「啊、嗯,好久不见。」
我回应,打算就这样体贴地将她的失误带过,不料当事人小梵一抬头就红著脸庞开口:
「对、对不起,我『滋』螺丝了。」
她再一次大舌头。这下小梵的脸更红了。
「啊,对不起!我刚起床说话卡卡的!是刚睡醒的关系!对不起,我刚起床!」
如此这般,她刻意强调刚起床这件事。这是真话,抑或她藉以掩饰害羞的惯用理由,我不太清楚。
「没、没关系啦……」
如此回答的我好像也刚睡醒没多久,头脑还不是很清楚,才会被她突如其来的激昂反应震住。
「托你的福,我顺利、通过考试了。一直很想向你道谢。可是,在学校里、很少有机会见面。」
可能是为了避免吃螺丝,这次小梵慎选辞汇,说得很慢,还露出笑容。背后彷佛出现「灿笑」的拟音拟态语,笑容满面。
我恍然大悟,当初应试时没跟她聊太多所以不清楚,用这种笑容打招呼怪不得会变成男生的偶像。
「还跟我道谢,太小题大作啦。我只是帮你接住答题纸而已。」
她似乎觉得特别感恩,但正如我说的,她的答题纸飞离桌面,我碰巧在空中替她接住罢了。那张答题纸是要考生利用等待面试的空档,写些类似申论题的东西,并没有时间限制。因为我美技接杀答题纸才让小梵死里逃生,这个嘛……根本没那回事。
可是小梵却大力摇头──
「哪『久』!」
她又大舌头了,这次没有为此脸红。
「学长带我去厕所的时候,曾经问过名字的事,让我的心情放松好多!我这个人,很容易紧张!是你救了我!」
小梵这次说话总算没吃螺丝,顺著说完整句话外加深深一鞠躬。
回顾我的人生,曾有人对我如此感念在心吗?我看著对我道谢的小梵,漫不经心地想著。
深夜两点为了去接酒醉的姊姊,被迫骑脚踏车往返单趟要三十分钟的路程;还有下大雨却受人支使出门去买香菸的时候,别人对我的感激都没那么强烈。
「有帮到你就好。」
听我这么说,小梵重新绽放灿烂的笑容。
「是,真是太好了!」
一边心想这女孩有点怪,我不忘看手机确认时间。受人感激是满不赖的,但在这逗留太久打工会迟到。
「啊,那我还要打工,先走了。」
我的话让小梵「咦」了一声,笑脸瞬间转成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对、对不起!在学长这么忙的时候『教渍』你!」
她说话又卡卡了,这次实在不晓得她把什么字说错。是「叫住」吗?
「也、也没那么急啦,没、没关系……」
我出言安抚满腹内疚的小梵,这时目光不经意落到她手上。她拿的水桶里装著小铲子和塑胶制的盒子,盒子里则装著几粒看似种子的东西。
「你又要种东西吗?」
这问题是我随口问的,结果小梵再次找回灿烂的笑容。
「是的!我想种种看兔耳花!」
她边说边拿出水桶里的盒子递给我。
「老家那边的兔耳花结果了!兔耳花一般都是从植株开始培育的,我想说这边或许可以从种子开始种,就带来试试!现在播种可能有点晚这点令人担忧,顺利的话应该会在秋天开花,敬请期待!」
八成是谈热衷事物的关系,小梵连半个字都没卡到,一整串话说得又快又标准。我被吓到只能小声回应「噢、噢噢」。
「那、那先这样……你加油。」
继续陪小梵聊园艺的事,打工可能会迟到,因此我让话题告一段落。只见小梵低头回应:「是!耽误学长的时间,不好意思!」
我看著这一幕,正要转身离去──
「那个!松永学长!」
她却当场把我叫住。还在纳闷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梵就怯怯地开口:
「学长你的名字,方便告诉我吗?」
无预警拋出这个问题。
「这个嘛,我叫四郎……你从哪得知我的姓氏啊?」
「学长在入学考上,不是一直被重冈老师这样叫吗?」
小梵这句话让我想起那件事。记得当初考生等待面试的空档,重冈也就是重爷这位老师叫过我的姓氏,当时还被他骂了一顿。
「所以对某些一年级生来说,学长很出名喔。说有个二年级生不得了,竟然让温厚的重冈老师发飙。」
小梵好像在宣扬什么光荣事迹,说起话来笑咪咪,不过这传闻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很负面吧。接著小梵「嘿嘿」地笑了两声,进一步补充。
「是松永、四郎学长对吧?记住了。我很擅长记别人的名字。」
说完小梵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
「那趁现在天气还不错,来种个兔耳花吧!学长也是,打工要加油喔!」
留下这句话,她直接朝宿舍后方跑去。
虽然觉得这女孩是个超级大怪咖,却没有太过震惊,可能是长期跟打工地点的店长广美小姐相处导致。那个人也很怪。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我边想边朝公车站小跑步过去。
接下来,说起助我大幅提升对怪人免疫力的元凶广美小姐,这天的她也很病。我一打开店门──
「锵──!」
就像这样,刻意突显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才配戴的黑框眼镜,从厕所跳出来。疑似是算准我差不多该来了,才先躲在厕所里。
插图008
「啊,午安。」
在心中叨念「都老大不小了」,我一面将包包放到空的座位上,形式上打了个招呼。广美小姐则特意从我背后绕到正面:
「锵锵──!」
又来了,她又用手指推推眼镜。
「你视力变差了吗?」
她的视力应该不错才对,我回想两人过往的对话顺便问道,结果广美小姐鼓起脸颊。
「四郎,你好冷淡……」
就算说这种话,我也不知如何反应啊。看到戴眼镜的广美小姐只让我产生上述感想,没办法。
「咦?猜错了?」
面对我二度提问,广美小姐露齿一笑。
「看这看这。」
她的手指从镜框内侧钻进钻出,照理说应该办不到才对。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副眼镜好像没装镜片。
「这是玩具?」
「拜托你说它是装饰眼镜好吗!这是一种时尚、时尚!」
听她说完总算明白缘由。即便是装饰眼镜好了,没装镜片也太马虎,一旦察觉这点,我就不禁觉得广美小姐配戴的并非饰品,反而像极某种不自然的玩具。
「就算没度数,还是加个镜片会比较像吧。」
我边穿围裙边指出盲点,广美小姐的手撑在柜台上,头垂得老低。
「别看它这样,当初买的时候,可是有装镜片的……」
「意思是你把镜片弄坏了吗?竟然只弄坏镜片保留镜框,好精巧的破坏手法。」
广美小姐生气地看向我。
「不是啦!是我自己拔的!铁板的热气会让镜片起雾喏!」
她开始钜细靡遗解说。
「我有时也会想打扮一下,可是我都穿围裙,衣服到头来都盖在底下吧?而且又要一直处理食材,不能化太浓的妆,所以才想到戴装饰眼镜!这是时尚象徵!很像艺人呗!」
「但是起雾就不能工作了吧。」
「嗯。我自认失策。不过,今天中午的营业时段结束后我拚命戳它,没想到!镜片竟然轻松取下!这样就不会起雾啦!」
结果她为了把这份感动转达给我,就躲在厕所里等我过来。就算她传那种东西过来也不会让我产生共鸣,没头没脑用这种惊喜方式现身也令人困扰。
「所以说,今天NANMU要来个眼镜日喏。」
广美小姐挺起胸膛说道。
「这、这样啊。」
用不著特地做这种宣言,这是你的店,想怎样都随你。我想著想著稍微附和一下,接著广美小姐就开始在围裙口袋里东翻西找。
「那好,这个给你。」
她拿出另一副黑框眼镜递给我。
「我、我也要戴吗……?」
「对呀。都说今天是眼镜日啦。」
她硬塞了一副眼镜给我用,上头还有镜片。
「广美小姐,这个有镜片喔。」
「两人都戴没镜片的,这样很奇怪嘛。四郎你戴普通版就行喏。」
「可是,会起雾吧?」
「会呗……可不能小看铁板的热气。」
「那就不能工作了吧?」
「没问题。我会帮你多擦几次。」
这什么逻辑……想归想,先前那些经验让我明白跟广美小姐争论很浪费时间,我放弃继续抱怨,乖乖将眼镜戴上。可是实际戴了之后还是看不到自己的脸,只觉得脸上多了异物。
「哇──!好搭好搭!看起来好聪明!」
就广美小姐一人兴奋嚷嚷,她火速拿出智慧手机。
「这会成为历史纪录!拍张照片留念吧!来──笑一个笑一个!」
她说著边伸手环上我的脖子,抓著镜架绽放笑容,同时将智慧手机的拍照镜头面向这边。
「来来来,快看镜头!好──笑一个!」
快门声在店里空洞地作响,广美小姐立刻看画面确认刚才拍的照片。
「欸!四郎,你不可以闭眼啦!」
对方用责备的目光看向我,是说她动作来得太突然,又不清楚按快门的时机,用那种眼神看我也没办法啊。
「是因为按快门的时间点早到出乎意料好吗!我想说趁那时候先眨个眼,就被拍到了!」
连我都免不了大声抗议。广美小姐则嘟哝道「真拿你没办法」,手重新绕到我的脖子上,脸靠得比刚才更近。广美小姐的胸部就抵在肩膀上,但我现在连管这种事的余力都没有。
「说到『笑一个』的『个』就会按快门。可以吧?要拍啰?来──看镜头。笑一──个!」
快门声于店内二度作响。广美小姐看看画面:
「嗯哼。拍得很棒。」
她满意地说。
「我要把它放大,印出来贴在店里。」
「拜托你千万不要。」
是玩笑或真心话常常分不清楚,广美小姐就是这点让人头痛。不过讨厌的事不先明讲,她可能真的会付诸实行。
「咦──……难得拍得那么可爱。」
广美小姐说话时专心盯著智慧手机萤幕,接著不知为何,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
之后,彷佛这些都没发生过,我们准备开店营业。广美小姐似乎花不少时间跟装饰眼镜的镜片搏斗,中午留下的待洗餐具还有一大堆。看样子中午的生意很不错,趁广美小姐在调制广岛烧的粉浆期间,我动手清洗那些餐具。
「对了,四郎。」
终于洗到剩一半左右时,在旁边备料的广美小姐朝我开口。我回话时没有停下手边的清洗动作。
「什么事?」
「你跟沙耶进展得还顺利吗?」
万万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我的手为之一顿。
「还好,还可以……」
之前我找广美小姐谈过跟三好之间的事。我喜欢别人却和三好交往,这件事当时也向她坦白了。因此看我答得模棱两可支支吾吾,广美小姐似乎对一切了然于心。
「这样啊……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喏。」
我对她说自己另有喜欢的人,广美小姐也对我坦承她的过往。她说自己曾经有过迷恋的对象,与有妇之夫交往,一直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然而当她离开对方、离开东京回到广岛后,自己总算能够死心。
「广美小姐,那个……你花了多少时间?」
我继续清洗东西,一面向广美小姐提问。广美小姐先是沉默一会儿,后来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同时道出那句话:
「老实说,我还没彻底死了这条心。双方实际上相隔两地,想见也见不到,我只是在藉这种方式自欺欺人。」
「这样……啊。」
这句话听在我耳里,确实不是很乐观。要在看不见终点的路上走下去,真的很辛苦。同理,自己要维持目前这种状态到什么时候,根本不得而知,对我而言比什么都要来得可怕。广美小姐若起码举个一、两年之类的具体年限,我就能以此鼓舞自己、继续努力下去。哪怕这个数字是十年或二十年也好。
「不过四郎你别担心喏。还很年轻嘛!」
一改认真的语气,广美小姐说得很开朗,还送上一抹笑容。我看向广美小姐,她的笑容看起来好哀伤,不像发自内心的笑。
我心想「啊啊,她也无法忘怀」。
「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想重来为时已晚。四郎还很年轻喏,别沮丧。好不好?来,笑一个!」
广美小姐明明没拿相机还说这种话,却让我稍微能找回些许笑容。
「好!马上就要开店营业了!动作快一点!」
「是。」
「声音太小啦!再一次!」
「是,店长!」
「很好!动作快,军曹!」
NANMU莫名其妙变成店长跟军曹一起做开店准备的混乱小铺,这天来了大批客人热闹不已,多亏他们,让我没空烦恼东烦恼西。
这天回家就跟平常一样,广美小姐开车送我到宿舍附近,半路上车子停下来等红灯,此时广美小姐轻轻地开口:
「对了,四郎。」
她突然叫我的名字。
「什么事?」
问话之余,我转头看向广美小姐。广美小姐低垂著头,好像在为某些事感到犹豫。我在等广美小姐把话说完,不料红灯就此转绿,她开始专心开车。之后车子都没有再遇到红灯而停下,一路直达最靠近宿舍的公车站。想说人家开车的时候最好别突然搭话,所以这段时间我始终保持沉默。广美小姐也是,从头到尾没开口。我有时会斜眼窥视广美小姐的脸,她总是顶著若有所思又格外严肃的表情。
「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待车子停妥,广美小姐带著微笑拋出这句话。
「请问,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解开安全带并朝广美小姐问道,结果广美小姐轻轻地摇头。
「没什么,不要紧喏。下次再说。」
这样的广美小姐很少见,虽然好奇,但对方都这么说了,我总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这样啊。那先说声晚安了。老是麻烦你,谢谢。」
「嗯。不要熬夜喔,晚安。」
待我下车,广美小姐就像个母亲般叮咛,接著将车驶离。开车的气势依然惊人,广美小姐的车子转眼间不见踪影。
我独自一人爬上回宿舍的坡道,埋头专心走著,试想广美小姐究竟有什么话要说。但我不可能知道她的心思,我对人心很迟钝,常有人这么说我。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体会他人的心情啊?」
我半开玩笑传了封简讯给老爸。那个男人桀骜不驯,不把其他人当一回事,面对这个问题会如何回应让我很感兴趣。他是夜猫子,这时间肯定还没睡。不是在工作,就是在某个地方喝酒吧。
还没抵达宿舍,老爸回传的简讯就到了。
「那种无聊事,我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答案简单明瞭,连我这个当儿子的都不禁为之佩服。若我跟他是同一类型的人,也许就不会为那些事心烦。
「亏你这样还能写作。」
这次我传了这样的简讯过去。
「因为我是天才啊。」
老爸马上回覆。
真是的,令人羡慕。我纳闷地想著「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生下我这种优柔寡断的孩子呢?」
我发出一声叹息,关上手机将它放入口袋。当我重新朝宿舍迈开步伐,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好奇对方是谁的我一看,发现老爸又传了简讯给我。
「Don't think. Feel.」
对老爸特地用英文写的这句话──
「这是抄袭吧……」
我喃喃自语。
不过,那或许是真理也说不定,我同时浮现这种想法。
别用想的,要实际去感受。烦恼一大堆还是没办法解决任何事。
可是就我猜测,老爸传这封简讯并未包含如此深刻的意涵吧。我心里有数。只是刻意引用别人的名言罢了,肯定是抱著半开玩笑的心情,送来捉弄我的。
可是那句话却让我有被鼓励到的感觉,这是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老爸,但自从搬来广岛住,内心某个角落就对父亲萌生近似尊敬的情感。
「因为他是当之无愧的人渣……」
我认为自己是人渣,一方面又想设法摆脱人渣身分。相对的,老爸不觉得当人渣有什么不好,当得理直气壮。
难道是我开始觉得,反正要当人渣,不如当那种人渣更好吗?
我扪心自问,穿越宿舍大门。
夜晚的风仍含著些许水气,然而梅雨旺季带来的潮湿不适已不复见。
夏天的脚步近了。
表示我爱上未来后,时间又过去一年。
正确说来,是我对那份爱有自觉开始……吧。不管怎么说,都满一年了。在这一年内,我没有任何改变。
时候到了。必须做点改变才行,为此我才放弃与未来同住,搬进单人房。不过搬进那间单人房后,我感到有点寂寞,这也是事实。
「Don't think. Feel.」
我模仿老外的腔调念出那句话,心情却没有好转。
只觉得寂寞。
这样的我又让人感到厌恶。